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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1 章   第 81 章

    李元闕在寒風中望過來,像極了過去的模樣。

    只是如今那雙眼睛亮如星月,藏鋒于鞘,神華內斂。

    一軍之帥曾經失明的事并不曾張揚,世人難以知曉,光渡在過去窺見的未來一角,正在揭開謎面。

    只是那年在賀蘭山的時候,光渡期待過,李元闕若是能看見,會是何等光景。

    如今的一切,都在接近著最好的狀態。

    光渡按下心中的感慨,露出了獨屬于“光渡”的待價而沽與精明冷淡,“正好王爺來了,談談?”

    李元闕同意了。

    于是他們客客氣氣的同入屋內,端坐在桌上兩端。

    只有宋雨霖低頭上過茶,帶著所有人退了出去后,他們才開始交談。

    一開始,是你來我往的官場辭令。

    光渡久在中興府,也算是浸潤此道,將那官老爺大人的作派學了十足像,這才幽幽開口,進入正題:“承蒙王爺搭救,如今在下身體已然恢復,只是不知王爺何時愿意放我離開?”

    “……你要回中興府?”

    李元闕單手握著手中一套蓮花紋的茶杯,低著頭看不出什么反應。

    屋中很安靜,白釉瓷的茶碟與茶杯在他手中輕輕碰撞了一下的聲音也被放大,然后被他一并擱在了桌上,“所以,你還是決定要回去。”

    “畢竟王爺的大事,與我自身榮辱同船共渡,我人總得回去,才能幫你辦得成。”

    光渡回想剛剛的碰面,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

    李元闕站住腳步,目光不飾銳利,宋雨霖臉上做過喬裝,以前李元闕不曾多看一眼,可如今心中有了答案,再順著骨骼看時,便能看出宋氏兄妹眉目確有相似。

    宋雨霖搖搖頭,繼續收拾地面,“做戲要周全,哥哥,我親自來。”

    收回目光,李元闕向低目垂首的宋雨霖微微一點頭,離開了光渡的院子。

    她一開始以為是自己失手,可等她蹲在地上收拾時,細細思索過,又認真檢查了碎片,這才確定,又沉默了好一會。

    “忘了吧,雨霖,忘記你那天在紙上看到的所有名字。后面的事,我不希望你摻和進來。”光渡難得如此鄭重和嚴肅,“這幾日你收拾一下,與商鋪人手交接,然后就準備與宋珧入宋,等西夏這邊安全了,你們想回來再說。”

    坐在對面的李元闕,明明很平和,卻有著摸不出深淺底細的難懂,聽上去也就是一句試探,可光渡認真端詳他的神色,竟也看不出幾分是真意、幾分是假意。

    他人在朝中,可以在離皇帝最近的位置,探知皇帝的心思,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記得自己在李元闕眼中的定位——只是他要在維持光渡的“小人”身份時,還要用如此糟糕的印象去取信李元闕,這很為難。

    光渡如今傷勢已恢復了十之八九,外傷易愈,但內里因多年纏骨之毒發作而虧空的氣血,卻還沒有完全恢復,今日他上街走過,回來又勞心勞神,此時臉上不免露出一點倦怠。

    “……愿光渡大人保重自身,馬到成功,過些時日,你我中興府再見。”

    光渡側過頭,難掩不解。

    更何況,今日在這場談判桌上,他們也不是勢均力敵的。

    在離開這座邊境城池時,光渡沒有再見過李元闕。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口道:“王爺,只有利益不會背叛,我雖是小人物,卻也同樣愿意遵守這條道理。”

    李元闕已經走出這間屋子了。

    ……

    信上短短幾句話:“哥哥,你親自哄宋珧入宋吧,這個我就不幫你了。至于我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咱們中興府見。”

    硬奪是奪,巧奪也是奪。

    李元闕今日簡直是油鹽不進,“嗯,我知道,我也不是不能改主意的,正如光渡大人回到中興府后,也不是不能改了今日的主意的。”

    這便是中興府那套貴族之間的辭令了,光渡找回了一些熟悉的節奏,卻被李元闕下一句話打亂。

    光渡沒想到,宋雨霖竟然這么有主意,昨日就便不告而別,先一步返回中興府!

    光渡知道李元闕并不是嚇他,而是真的在這樣權衡著。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李元闕仿佛知道光渡在想什么,“以你手段與心機,我不信你不曾提早布過局、埋過線。既如此,我不如直接后人乘涼,人盡其用。”

    此為民心。

    那手很熱,力度溫和,卻不容拒絕。

    李元闕突然提起了這段話題,光渡一時不明白他的用意。

    若李元闕真把光渡關起來,巧奪就別想了,那只會事倍功半。

    只是沒有人追上她。

    光渡審視了她一會,“不是什么要緊的,只是許久不曾回到朝上,梳理一下我失蹤這段時間,朝上發生的事情。”

    “我進來的時候,你已經燒了大半。”宋雨霖垂下長長的眼睫,“我瞄了一眼,零星看到了幾個名字,一直好奇,想問問哥哥。”

    “雨霖,我正想說此事。”

    那是數日前,光渡養傷閑來無事,在自己的屋子里書寫過一張紙。

    “他既然未死,我之前,倒也不曾關注過他到底受了什么傷,為何要隱藏下來,又傷到何處。”

    如何以四兩撥千斤,攪動既有的平衡……光渡心中有數,手上有棋。

    第二日他沒看到宋雨霖,宋雨霖的貼身侍女來報,說她有事,過不來了,這本也正常,但知女莫如兄,光渡到下午就發現不對了。

    她手輕輕一拿,那茶具便碎了。

    光渡聽到后,怔愣許久,終究是嘆了口氣。

    反觀皇帝,本就存奪位不正之疑,與其說有忠于皇帝的人,不如說是忠于當前的利益分配的大族與人才——光渡看得清楚,李元闕也心中分明。

    光渡微微蹙眉,難得摸不準李元闕想要干什么。

    兩日后來報的人,說宋雨霖已到中興府了,她見的第一個人,是白兆豐,是那位皇帝身邊的宮中侍衛。

    宋雨霖抬起頭,“哥哥,既然你已無礙,明日我想先回中興府,提前打理好商鋪。”

    年復一年,人們都習慣了西風軍,習慣了李元闕,在賢主能吏的治下,這些地區已經被籠絡成了鐵板一塊。

    這些年,李元闕的西風軍不僅掌握著前線布陣,還掌管著小半數疆土。

    可是光渡萬萬沒想到,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宋雨霖完全忤逆他的好意。

    他逼問過宋雨霖的貼身侍女,貼身侍女遞來一封宋雨霖昨日寫下的信。

    “老周,從今日起,西風軍在中興府的一切資源、人手,皆交由光渡大人調動,若他有指令,不可怠惰,他的一切命令皆優先于我,不可有誤。注意隱蔽,切記低調行事。”

    他懶懶的,眉梢眼尾就多了怠惰倦意,“能幫我到什么程度?”

    這話一出,光渡便知道,宋雨霖定然在他的紙上看到了什么。

    他來見光渡時,身上并未著甲,只穿一套洗舊青灰色綈袍,這樣日常的打扮本該是平易近人的,可偏偏此刻,李元闕看上去卻是陌生的,緊緊盯著光渡的雙眼中,還有種難言的壓迫感。

    紙上寫了許多名字,光渡用作梳理當前朝局脈絡的草紙,卻也在上面寫下了李元闕奪權上位之爭,幾個最關鍵位置上的人選名字。

    光渡作勢要送,可是才起身不到一半,就被李元闕按住了肩。

    “王爺請講。”

    光渡鮮少見李元闕這般神色,這讓光渡覺得看不透他了,“什么事情,讓王爺如此開懷?”

    “如果可以,請光渡大人幫我留意一下皇城禁軍,以及駐守中興府的軍隊走向。”

    等收拾好這邊的茶水,她貌似不經意地詢問:“哥哥,前日你寫的那張名單,是什么意思?”

    ……順堂摸瓜,就能摸出太多相關的線索和痕跡,是他自己眼睛不好,竟然什么都沒看出來。

    光渡從未見過李元闕這般裝模作樣的說話。

    “就把你關在我身邊,仔細想來也無甚不妥,雖然朝中沒有了你的幫助,但總不會……再生變數。”

    突然,李元闕揚起了一個笑,“確實是在與你說笑,只是想到了這個可能。”

    他到底出身皇族,只是不想說,原也不是不會,看著他這樣說話,倒是意思。

    “你何曾是小人物?”李元闕平靜地開口,“你如今是皇兄的工部尚書,工部在六部之中,位雖不是最高,但你終究是有了名正言順進正殿議事的權利——光渡大人,你是皇堂兄身邊的近臣,你最知道他在想什么,能觸及最隱秘的消息,因而日后,我還有許多需要仰仗光渡大人的地方。”

    宋雨霖沉默了一會,“知道了。”

    光渡心中焦急,他叫人收拾東西,準備提前返回中興府,同時叫可靠之人快馬去追宋雨霖。

    這是東勝州,光渡完全落在李元闕手里,李元闕捏著他的命,就隨時有掀翻棋盤的底氣。

    “我的大事……最重要的事。”李元闕頓了一下,抬頭看他,“若是我不讓你回去呢?”

    李元闕在他耳邊輕聲道,“先告辭了。”

    但一切也如李元闕所說承諾那般,無人攔著光渡出城。

    李元闕退后一步道:“中興府,西北塘口,周記酒鋪,若是有急訊通傳于我,你便在那里留信,同樣的,若你有什么需要他去做的,也可交給他去做。”

    他以為自己足夠謹慎,他寫下那張紙不過片刻,墨未干透,就已經遞到燭火上,親手燒了。

    東勝州冬風蕭瑟,他吹了一路的風,才將自己一身熱血吹冷了些,這才回到自己書房,親手寫下密信。

    ……

    光渡怔了一下,他此刻有種莫名的聯想,李元闕不是想推開他,而是想把他拉到自己懷里去。

    李元闕卻偏偏不告訴他了,只是笑:“光渡大人既然已經決定要返歸中興府,我也不攔你,等你到了中興府,你便知道了。”

    光渡本來斜靠在軟榻上,翻著一本書打發時間,此時“啪”的一聲合了書,挺腰坐直道:“你看到了?”

    光渡心還沒放下,就聽到李元闕慢條斯理道:“不過我剛剛所言,也不算假話——我確實不想放你走。”

    光渡眼皮一跳,“王爺,你是真瞧得起我啊。”

    “昔年我這位皇兄派人追殺我之時,曾有一次親自到場過,我的手下傷過他,他一直對外隱藏那次受傷,但后來,我手下核對了一下他那段時間的形成,這才確定,那次傷的就是他。”

    在時機成熟時,而李元闕手中握著的籌碼,足夠讓他更進一步。

    光渡臉上那虛情假意的笑容,有片刻凝滯,“……王爺,你在說笑?”

    可李元闕終究只是碰了他短短片刻,就放開了手。

    李元闕繼承著他外祖父在軍中的血脈威望,這幾年更是親手打下來數座城池,皆由他的親信心腹接管,幾年下來,頗得地方民心,皇帝不是不曾插手過地方官員的任命,只是皇帝派來的人,在絕對的兵權面前,毫無話事權。

    李元闕涼涼一笑,“直到數日前,我將那手下傳令召來,詳詳細細詢問之后,才知道了一些有趣的事。”

    說了足夠多冠冕堂皇的話,夾雜的事情也商議停定,李元闕便要告辭了。

    光渡已經被自家妹妹按回床上躺著了,他在床上遠遠瞧見,道:“放著叫別人來收拾吧,別傷到手。”

    光渡面對這種威脅,心里沉了下去,但表面看上去依然很平靜,“王爺,這和咱們前些日子說好的,不一樣。”

    李元闕多看了他一眼,“看情況而定,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突然想起一事,既然你我如今已私下結盟,有一些事情,便該向你知會。”

    李元闕慢慢地說,像是把每個字都在鋒利的齒間嚼過一遍,“……就把你放在我身邊,在這座城里藏著你,關著你,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也不會再有任何風險,光渡大人,你說是嗎?”

    這樣恰到好處的兩全時機,格外難找,因為以李元闕為人,他不會輕易相信如光渡祿同這般人品低劣之人。

    只是桌上那只他握過的茶杯,上面多了幾道細小裂紋,杯壁卻未崩碎,光渡一時不察,直到宋雨霖見兩人談妥之后,親自過來收拾的時候,這只杯子才顯出端倪。

    他踏出光渡的屋子,在外面看到了守著的宋雨霖。

    光渡心中這樣想,眼中便帶出笑意,攝魂奪目的雙眼熠熠生輝,動人之處不動自動,“知道了,等我消息,今日秘議之事,只在你我之間……”

    光渡帶著走出數里后,駐足回望這座他落腳了數月的東勝州。

    遠遠望去,偌大一個東勝州夾在天地山沙之間,壯闊滄然。

    城頭有人無聲相送,在此處遙望,竟渺小如豆。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1)

    天地寬廣,前路迢迢,光渡走得瀟灑,不再回頭。

    第 82 章   第 82 章

    光渡走得堅決。

    鴻雁心有天地,終歸南飛。

    野雀不愿受籠中孤苦,困頓彀中,了此一生。

    而光渡從來不是掌中雀、櫝中珠。

    李元闕不是沒動過這個念頭,他可以將光渡關起來,關在這里,沒有任何人可以再見到他,無論是皇帝,還是任何其他的人,碰都不可以再碰他一下。

    可這樣的話……他又將沛澤當成了什么?

    保全性命,卻折斷他的骨脊。這是李元闕遍尋不得的人,不舍得讓他受一點委屈,難道就可以自己親手將他毀掉嗎?

    光渡已經走得很遠了。

    李元闕轉身走下東勝州的城墻。

    不需言別。

    大事即成那天,便是團聚之日。

    沛澤就會回到他的身邊。

    他只要那一天來得早一點……再快一點。

    ……

    中興府雖是牢籠,可換個心境,便無甚憂懼了。

    ——皇帝在四年前受過傷,傷到了男人最看重的那處,這些年,一直有難言之癥,廣覓名醫不得。

    光渡輕輕抬起手,正想拍拍皇帝后背以示回應的時候,突然眼神一凝。

    “也是,誰能逼你去做你不愿意的事情呢?”宋珧神色莫名,“哪怕你知道,你回去要面臨什么。”

    皇后來得莫名其妙,可是那一眼對視,她已經達成了自己的目的。

    卻在夕陽落山后,親手燒了。

    此事傳得滿城風雨,不少人都將這四年光渡得寵之事,與皇帝無能之事聯系在一起……后宮再無懷孕的妃嬪,可不就是從遇刺后開始嗎?

    光渡曾經想過這一招,雖然不是這個步驟,也不是這個時候,但看到這一幕真正發生在眼前時,他心情竟然如此之好。

    “光渡……光渡……”皇帝聲音都是顫抖的,光渡都很少見到皇帝在眾人面前失態,光渡站著沒動,目光卻越過皇帝的背后,看到另一端的人。

    “別便宜那個皇帝。”

    他說的不是沒道理。

    抱著自己的人,瞬間僵硬了脊背。

    “你的事,我自然會為你去辦。”宋珧明白這是刻意支開他的路數,光渡并沒有將這局設計得多么精巧,一則是他不想欺騙,二則是他們多年好友,光渡意在何處,不須明說,他們都已心有靈犀。

    沒人知道他們之間發生過什么。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氣,走進去便是一場曠日持久的硬戰。

    ……

    想必皇帝知曉之后,定是極為震怒,他下令嚴禁議論此事,可越是禁止議論的事情,別人便越會信以為真。

    皇帝在臺階之上的另一端,看到光渡那一瞬間,就徹底怔住了。他雙眼中迸發出無比明亮而喜悅的光芒,就連嘴角都揚起笑容。

    眾生百態,林林總總,繁華過眼走,君恩如流水不外如是,他也看得有些倦了。

    烏圖在眾人之首跪著,他如今已是內務總管了,只看身上衣品與裝飾,便知道他如今混得不錯。

    在一片靜默中,皇帝的太極宮里,走出了一個穿著粉色小襖的年輕女子。

    那日東勝州密議,李元闕對他說的話,光渡一直在想是什么意思,可今日他看到這個年輕女子,光渡就完全明白了。

    若能活著,便自會相見。

    他卻要走入籠中。

    宋珧的手原本放在光渡的手腕上把脈,此時卻反手抓緊了光渡,喃喃道:“你還是要回去……”

    但他留下一封信,信中紙尚帶苦澀藥香,只寫著短短數個字,“祝君萬事皆成,早日凱旋。”

    于是他暢通無阻地來到了太極宮前,站在臺階下等候皇帝的通傳,就像過去四年中,他做過無數次的那般模樣。

    一陣寒風吹過光都有些冷,他輕輕咳了一聲,將狐裘裹得更緊了。

    議論四起。

    臺階下的人失蹤數月,身形肉眼可見地消瘦許多,那件松松散散堆在臂肘上的白狐護肩之下,是一件緊身紅色短襖,銀線繡出祥云紋,錯落有致從領口、胸口、再沒入腰間圍著的白狐皮毛,再配上那張玉面,幾乎是夕暮墜云,落于他一人之身。

    他看到皇后儀駕到來,皇后在太極宮外的轎子上,看了光渡一眼,突然笑了。

    他深深跪在皇帝數步之后,正如那些不敢直視龍顏的太監、宮女和侍衛,烏圖臉色煞白,身體也在微微顫抖。

    這些年,皇帝甚至特地找了一個男美人寵愛抬舉,這到底是因為佞臣美色誤國,還是皇帝因為自己不行才找了遮掩……

    中興府的大門出現在路的盡頭。

    光渡默默收好了這封信。

    光渡失蹤日久,皇帝派了不少人去找,隨著時間過去,知其兇多吉少,也愈發沒有信心。

    得寵,失寵。后宮女人度過一生,是好是壞,都仰仗于此。

    有鳥兒鳴叫著,從他的頭頂飛過。

    而長階之下,太極宮前,光渡驚鴻一瞥的模樣,鐫刻在了她的腦海中。

    宋珧次日離開的時候,沒有向光渡告別。

    光渡出現在皇宮門前的那一瞬間,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深的震驚。

    皇帝從宮中踉蹌奔出,向來注重文雅儒風的皇帝,此時竟連一只鞋子都穿反了。

    光渡看到皇帝宮中有新嬪妃的瞬間,就笑了出來。

    而他迫切地需要新的美人,來破除自己不行的謠言,所以光渡失蹤數月間,皇帝宮中有了新納的嬪侍。

    就像他的生母,明明不情不愿,卻依然能勾走自己父親的魂。

    他悄悄抬起過頭,卻正好撞上了光渡的視線,電光火時的一刻對視后,烏圖深深埋下頭,那是臣服的姿態。

    光渡緩緩點頭。

    禁議令根本止不住,達官貴族之間意興盎然,頗為關注,越禁傳得越廣。

    如此一路向西北,它們將飛過西夏人口繁密的中興府,飛過時代守護無數百姓的賀蘭山,飛越廣闊沙漠,飛向更遙遠、他看不見的地方。

    他雙目泠泠注視著皇帝從長階奔下,在他面前站住,竟然停頓數息,才敢伸出手,將他猛地摟入懷中。

    宋珧說著和李元闕一樣的話,可不同于李元闕的穩定,是他連笑容都是勉強而苦澀的。

    光渡定定看了烏圖幾眼,看得烏圖全身跪伏于地,才移開目光,又看向宮外另一角。

    太極宮前,玉色長階幽深漫長。

    海闊天空,自由翱翔。

    宋珧猛地靠近光渡,“你如今的身體,已是沒有問題……但與其便宜那個狗皇帝,你不如和我……我干干凈凈,也是第一次,身邊從來都沒有過任何人,我會讓你很舒服的,咱們誰都不吃虧。”

    光渡從來都不止一副極佳的皮囊,他身上那種極為矛盾而勾人的氣韻,比以前還要動人心魂。

    光渡也該笑一笑的,可是他一點都笑不出來。

    郊外荒涼的街道,逐漸有村鎮環繞,路上行人逐漸增多,越接近西夏首府,人馬便越是繁復。

    許許多多的人,烏泱泱的跪在地上,有新面孔,也有許多熟悉的舊面孔。

    這件白狐護肩,是他在邊陲東勝州養傷時,宋雨霖從街上買來的,柔軟光滑的皮毛上,有著干梅花的香氣,光渡第一次握在手里時就沉默了很久,從此,便再不離身。

    一月之前,一些謠言便于在中興府、甚至是西夏朝野中上下瘋傳。

    光渡回中興府一路,只用宋氏商會的人手,并沒有驚動其他勢力。

    光渡抬起頭,看他們在天空上飛翔,自由無拘。

    如此配色,紅嬌白仙,又襯得他雪白的臉上多了幾分氣色,明明看得出身上尚有病氣,卻在他身上,變成了極其惹人憐愛的脆弱和破碎。

    他心甘情愿。

    她遙遙點頭示意,便率宮人離開,不曾通傳,更不曾說過一句話。

    “就是想過來看一眼光渡,但只這一眼,我便放心了。”皇后臉上笑意幽幽,“他回來仍是如此般模樣,后宮就又要變天了,你且看著,只要他回來,就不會再有人得寵了。”

    那女人穿著宮妃的服裝,似是睡遲初醒,臉上尚有迷惑,嬌聲喚道:“皇上?”

    “孫師叔說,他離開之后,皇帝沒有藥和針灸壓著,算算時間,皇帝已經好了。”

    正如宋雨霖所說的那樣,打發宋珧離開并不難,光渡遞出一封信,請宋珧幫忙去宋地糧行處理事情時,就已經注定將自己這位友人,推出這遍布荊棘的西夏朝局中央。

    如今看來,皇帝這番作為,頗有幾份過猶不及,就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將過去幾年的痕跡,與謠言仔細比對,愈發讓眾人懷疑。

    唯有將臉埋入這件白色皮裘中,才能汲取熟悉的暖,心里也格外安靜。

    皇后身邊的心腹宮女,難免疑惑:“娘娘特地跑一趟,什么都不做嗎?”

    他在恐懼……卻也不只是恐懼。

    他用了四年時間,已徹底從皇帝的后宮走到前朝,這一次回來,他更要站到朝廷權局的最中央。

    可光渡從不是后宮女子。

    這是最后的戰場。

    如今想來,確實許多蹊蹺之處,縱使皇帝確實改了口味,想嘗嘗南風,也不需如此大肆宣揚,爺爺留宿光渡,恨不得天下皆知。

    這次傷病后,他不如以往那樣能受得住風了,站在這里,竟然覺得格外寒冷。

    李元闕既然已經幫他開了戲,不過換換幕次而已,他當然能立刻跟上,一起演上。

    如今仍是寒冬,他踏著雪,擁著白色護肩,走入城中。

    但光渡看了他許久,“不行,我不愿意。”

    “你還是決定要回去。”

    無論所舉之事成敗與否,這個美好的祝愿,都如此渺茫。

    卻又遠遠不止于此。

    而他并不是過去那樣孤身一人,舉目無依,倉皇摸索。

    光渡含笑地看著那個滿臉迷惑、繼而又滿臉震驚的美人。

    看到美人臉上的敵意,光渡心想這可真是太好了。

    有美人纏著,他都不用花太多時間來應付皇帝了。

    光渡心情非常愉快,露出了回到中興府后第一個笑容,“陛下,不為我介紹一下這位娘娘嗎?”

    第 83 章   第 83 章

    光渡不喜歡笑。

    皇帝長留光渡于側,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能讓光渡笑上一笑,是多么的難得不易。

    即使是此時光渡的笑容并不良善,涼薄和嘲諷皆含幾分,但那依然是一個笑,明耀奪目,晃得皇帝腦袋轟的一聲熱血上沖,眼中生光。

    也是太久不曾相見了。

    以往每日見面時,皇帝倒也不至于如此失神,久別重逢,光渡形貌氣質與以往皆不相同,站得本來就近,他再這樣笑一下,沖擊不可謂不小,連周圍的風似乎都安靜下來。

    甚至光渡剛剛問的是什么,皇帝是一個字都沒聽到。

    還是皇帝那新納入宮中的美人,挽著皇帝手臂嬌聲呼喚的時候,皇帝才回過神來。

    而光渡早已掙脫了皇帝的懷抱,向后退了三步,公公正正地行了臣子禮,“陛下,臣晚歸,愿請罪。”

    皇帝看了看新寵的美人,又看了一眼面前光渡。

    些微螢芒,比之高華皓月,幾乎沒有任何可比性。

    光渡從來和尋常美人不同。

    皇帝自認為自己對光渡的心意與對其他人是完全不同的,可是光渡失蹤許久,他雖焦心,卻也不能一直守著一個下落不明的人,任由滿城的風言風語發酵。

    但如此這般場面,“新歡舊愛”齊聚一堂,皇帝也難免心虛。

    皇帝拂袖斥退:“毫無禮數,我君臣相見,豈有你說話的份?出去!”

    君臣同入太極宮,屏退眾人后,皇帝問起這個問題,而光渡早已想好了說辭——那日黑山襲營,他在客棧中遇襲,受了重傷后逃離,輾轉流落到鄉野人家,昏了一個多月才醒,又養了一個月的傷,才能下地行走。

    常太醫檢查后道:“這一處傷口確實兇險,幾乎是挨著心過去的,萬幸光渡大人身受皇恩,有神明護佑,能死里逃生,躲過這一劫,如今外傷雖然已經痊愈,但終究傷于心脈,光渡大人日后還需要仔細將養,不宜太過勞累,卻不會落下病根。”

    不只是皇帝關心這個問題,所有人都對此感到好奇。

    可是這邊光渡已經抓住機會告退了,人都退到殿邊,行個禮就出去了。

    光渡看了她一眼,才道:“是真的。”

    藥乜絎。

    更何況,只有水災發了,當地亂起來,百姓流離失所,流民無處可去,才反得起來。

    太多皇帝的賞賜來到他的宅中。

    皇帝終究沒臉留他。

    可誰能想到……

    “太好了,哥哥……那個狗皇帝,他再也不能欺負你了。”

    如今干預建渠,已不是最好時機,更何況西夏賠禮蒙古后,國庫空虛,戶部根本就無錢撥款籌建水渠……水患發起來,幾乎已成定局。

    如白玉落紋,初雪踏痕,美依然是美的,但原本的無瑕被破壞了。

    夜已經深了,光渡看著這個如今已經有幾分看不透的妹妹,頭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額角,“你……關于你的事,我過兩天再和你說,白兆豐……唉。”

    藥乜絎這個名字,對于光渡來說,算不上陌生。

    外面天完全黑了下來,光渡感到從骨頭里冒出的冷意,他想自己還是該回去了。

    沒人會隨便拿自己的性命來開玩笑,皇帝見到那傷,心中便已經信了八分。

    他說的都是真話,只是隱藏了最關鍵的信息。

    后面的話被她小聲吞到肚子里,在光渡面前,她不想當小孩,她想當哥哥信重的伙伴,所以她必須藏好自己心底的情緒,保持絕對的冷靜。

    烏圖那一刀給光渡印象太深刻,現在想到這個危險的人,光渡后背的汗毛都會豎起來。

    烏圖卻小碎步走了進來,“單美人親手煲了人參雞湯,特來送與陛下。”

    如今時節已是入春,冬季時無人主持夏國境內水渠整修,去年十二月的流淩已是不容樂觀,如今已是正月,等一個月后冰水化凍,到了二月開河時,水渠怕難以疏散,淩汛若是擋不住,就要出水災。

    宋雨霖太過敏銳,自從宋雨霖違抗光渡命令,獨身返回中興府后,光渡就不想讓宋雨霖太多介入朝中之事,更不想讓她卷入有關烏圖的事中。

    光渡告退離去時,皇帝有些不舍,想再留他說說話時,但沒想到,之前被他斥退的美人卻也沒有消停。

    如果知道的話,皇帝會怎樣對他呢?

    他大概想象得出皇帝的反應,不必多此一舉。

    皇帝大概是不知道的,連一點點風聲都沒聽到過,要不然皇帝不會如此關心他,也不會臉含歉意,更不會毫無芥蒂。

    光渡并未抬頭看他,也沒叫下人端茶,仿佛根本沒見到他這個人。

    既然光渡說自己受了傷,那皇帝自然也不會毫無表示。

    倒算是幫了他的忙。

    他走進屋子的時候,華貴的大氅之下,上身只一套單薄的里衣,下面多穿了一條褲子,滿頭辮子散著一半,不像上次那般華麗地掛滿了寶石。看得出來,他來得甚是匆忙。

    光渡粗粗用過一碗熱稀飯,與扮作小廝進來的宋雨霖快速交換情報,端著碗灌飯的同時,他還迅速翻看了遞到他住處的這厚厚一沓的請帖。

    但這樣的身體受傷,總是會讓人感到遺憾。

    蒙古對夏國頗多疑心,經此一事后,蒙古可汗更是震怒,皇帝只好賠了不少禮,將本就并不豐盈的國庫再次掏了個底,才勉強平息了蒙古的怒火。

    “雨霖,皇后細玉氏的家族,這段時間都見過什么人?”

    今年的水災不容小覷,要不工部也不會積壓這么多地方官的公文奏報,一封一封,足以看得出急切。

    宋雨霖答應了,然后又道:“皇帝新寵幸的單美人,是西涼府藥乜家主送上來的當地貴女,這段時間頗為得寵,另外,有關皇帝……曾經不能人道的流言,哥哥,是真的嗎?”

    這些事情,總要有人去做,他光渡身負佞臣之名,沒人比他去做更順理成章。

    那個知道光渡的過去,幫過他,也劫過他,行事總是出乎意料的瘋子。

    光渡說到這里,就想嘆氣,“你見都見了,我還能說什么?只一句話,你離他哥白兆睿遠點,要真出事了,我也來不及護你。”

    光渡一回來,火器廠的人就定了心,光渡一點情面不留,將這段時間外面安插進來的人,盡數摘了出去,然后批過新的火器設計圖,這才叫格隆重新開產。

    光渡失蹤的時候,不止皇帝派了人,就連藥乜絎也著人在黑山附近找了許久。

    光渡拆下腰帶,脫下外衣,常太醫小心為他接下綁帶,他胸腹兩處刀傷,即使如今已經愈合,但依然能從那猙獰的皮肉邊緣,看出當時的兇險情況。

    這其中包括秘密生產的攻城火器,這些都是李元闕要用的。

    養傷去毒的日子,光渡身體形態變化太大,如今即使讓皇帝看到身體,也不會引起他的懷疑。

    如此怠慢,藥乜絎卻毫不介意,反而大笑了出來,“你還活著!太好了!”

    光渡拿起請貼上那張一眼富貴,大紅燙金的請帖。

    皇帝知道他落到李元闕手里了嗎?知道他被李元闕藏在一件小屋子里,將近兩個月都不曾出來過嗎?

    光渡聽出了言外之意,“臣知道了,等一會離宮,就前往工部。”

    光渡抽出了那張請帖,“雨霖,我今晚只見他,偷偷從后院放進來,但別讓他看見你。”

    新進的美人調教得好,讓他有一點好奇,這位美人是誰送進宮的?

    光渡有些惡意的想。

    長痛不如短痛,治病也要治根。等鬧個天翻地覆,等到民意鼎沸,等到皇座上那位眾望所歸的換了人,這些民生要事,還有許多其他重要的、能讓老百姓的過上好日子的事……就都有人挨個去做了。

    宋雨霖柔聲細語地開口:“我一直派人盯著,細玉氏私下見過幾次白兆睿,近來西涼府藥乜絎,還有……”

    工部里,火器廠歸屬、修建水渠這兩件最要緊的事,再過去的幾個月中,眾派別明爭暗斗許多次,各方勢力都在觀望,而隨著光渡回來,局勢將再次變化。

    在光渡面前提起自己新納的沒人,皇帝臉色也變得難看,“叫她回去!”

    此時就連美人面上露出的委屈,皇帝都感覺不到以往的觸動和憐愛了。

    可是光渡將那公文放置時,心口剛剛愈合的傷口,還是傳來沉悶的痛。

    藥乜絎來得很快,從外面大步踏進來的時候,身上還帶著正月夜風的寒氣。

    回到府上,他同樣沒有片刻清閑。

    但好在光渡身上的傷,本來就不需要遮掩隱藏。

    既已驗完傷口,光渡重新穿好衣服,月白的里衣覆蓋身體,將前胸猙獰的傷疤遮住。

    光渡看過幾封地方父母官上書要求工部撥款督建、防治水患的公文后,在手中握了許久,才重新套入信封,漠然置于一側。

    更何況,這事若是深究起來,當時張四不在光渡身邊,還不是因為皇帝自己下的命令?

    藥乜絎一進來,便看到光渡正坐在桌前翻看公文,于是猛地站住了腳步。

    從太極宮走出來的時候,光渡感覺很是輕松。

    光渡傷成這樣,皇帝心中壓著火,卻一時也發不出來。

    ……

    他想,若他毫無良心,或許就能換來今夜的安眠了。

    ……

    即使不聽太醫匯報,只是看到眼前那猙獰的傷疤,皇帝都很難懷疑光渡受過致命傷的這個事實。

    “如今朝野內外,孤可信之人不多,工部尚書是你的位置,既然你回來了,就好好坐,坐穩了。”皇帝握住了光渡的肩,意味深長道,“身體要緊,但也別放松警惕,忽略了你眼前的敵人。”

    兵部在搶光渡的火器廠,但是兵部不足為懼,有李元闕帶著西風軍在戍邊,皇帝的兵部形同虛設。

    等光渡到了黑山后,一切事態的發生,就不再受皇帝所控制,蒙古夜襲一營覆沒之事,至今沒能找到幕后黑手。

    “……烏圖公公還等在外面?”光渡不露聲色,“好好待著,別怠慢了,然后幫我謝過陛下的賞賜,就說夜深了,我已睡下了,不見他。”

    雖然他本人依然是那樣的好看,更因消瘦惹人垂憐。

    毗鄰宣化府,西涼府之上不可忽視的新主。

    兩月前黑山郊外,與蒙古亂軍混戰那夜后,光渡就此失蹤。

    無數的疑問涌上皇帝心頭。

    太多的人想見他。他活著回來,確實轟動朝野上下。

    如今孫老已經遠遁中原,皇帝招來的是常太醫,這位是皇帝的心腹,光渡沒有辦法讓他像宋珧那位師叔,在宮內為他打掩護。

    而光渡看在眼里,卻不能去管。

    宋雨霖神色莫名,“……我有分寸的,哥哥放心。”

    失蹤的這段時間,他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宋雨霖眼中迸出精光,那一瞬她的臉色很奇怪,又像想哭,又像想笑,卻下意識捂住自己的小腹。

    在光渡去向不明的這兩個月,工部里同樣天翻地覆。

    若是發生這種情況,皇帝是一定要責問保護光渡的人的,張四是他派去貼身保護光渡的,可現在張四已經被他下到大牢里了。

    常太醫離開后,皇帝才長長嘆了口氣,臉上顯出疲憊的神色,“這段時日你不在朝中,不知道最近發生了許多事……你終于回到孤身邊,孤心中,也終于有幾份安穩了。”

    這位名義上的尚書不在,下面各自結黨成派,心思各異。

    他曾親眼見過光渡鼻眼流血,如今再見光渡是個勉強無恙的模樣,才放下了高懸許久的心。

    藥乜絎露出一個很大的笑容,“我還擔心光渡大人不想再見我,或者說,不會再這樣……私下里見我。”

    他最后一句話聲音輕了下來,尾音飄著,輕柔曖昧。

    光渡終于抬頭,“若是你希望,我們現在便可以進宮,到陛下面前去說、去見。”

    第 84 章   第 84 章

    在窒息的沉默中,藥乜絎有好一會沒說話。

    “不。”藥乜絎陡然笑了出來,打破了安靜,“若你的目的,是讓我這一條性命,此刻我們便該在皇帝面前,你只需要告訴皇帝,我曾經劫過你,想睡你,我可能就完了。”

    “但是你沒有,而是選擇私下見我,”藥乜絎自嘲道,“你我之間,又沒有什么你非要留我一命的情誼,那么,便是你想以此為把柄,讓我為你去做別的事?”

    黑山蒙古襲營那夜,藥乜絎跟蹤光渡并把人劫走一事,他做得很是隱蔽,連沿途線索都一一抹去,他甚至還在西涼府留下了替身,讓表面的一切看上去都天衣無縫。

    所以他曾經想過,此事若當真東窗事發,他大可以厚著臉皮喊冤枉,就是不承認自己做過這件事。

    可是此時此刻,藥乜絎看到光渡亭亭坐在他面前的模樣,他就明白,只要光渡在場,無論是誰找他對峙,他都一定會把這件事承認下來。

    太有面子了,就是他做的,死了他都要認的!

    可惜當日未曾得手,光渡那日突然流黑血的樣子把他嚇到了,若是得手了,這件事足夠他炫耀到下輩子的。更何況他并非不留后手,就算皇帝震怒要殺他,他也有斷尾求生的底氣。

    錢權雖美,可若碰不了美人,這輩子也相當寡淡無趣。

    他寧愿痛快活,痛快死,若能死在美人膝上,那更是此生無憾。

    況且,皇帝那般無能,他卻精于此道,藥乜絎曾經想過,若能讓光渡和他試過一次,說不定以后光渡食髓知味了,還會主動找他好。

    而據他對光渡的了解……

    光渡也不是什么三貞九烈之人,如果他真忍受不了,當時和皇帝的這種名聲傳出來的時候,他就該一頭撞死以明志了。

    但他還活著。

    這只能說他真正想做的事、想獲取之物,比之他自己的名聲,在他心中的分量還要重上許多。

    “我什么意思,或許別人不知道,但你應該是知道的,畢竟你掌管西涼府,知道我的底細,在我離開西涼府后,都盯了我這么多年。”

    光渡稍稍退開,他身上的冷香如賀蘭山寒冬臘月的雪,將藥乜絎的身心都浸得凜寒透徹。

    光渡不見一點慌亂,周身只有安和的平靜,“我的下場,最壞不過被皇帝收到宮中,徹底變成他的男寵。”

    如今,坐在面前的藥乜絎,是勝者。

    光渡緩和了語氣,“那便退一步,你我只談利益,難道你就不想——吞下宣化府,再進一步嗎?”

    藥乜絎已經完全笑不出來了。

    “可而李元闕是個什么樣子,你只需要去左金吾司中問問——城郊之戰,皇帝的心腹精兵兩千人,與李元闕六十四騎交過手,卻大敗而回,這事在貴族中不是秘密,你去看看左金吾司那些兵的眼睛里,提到李元闕的名字是,你看看他們眼中的神色,哪個不是畏之敬之,心悅誠服?而我西夏的熱血男兒,又有哪個不對西風軍的神勇心馳神往?”

    光渡神色也毫無震動。

    片刻后,他松開了杯子,“你無法獲得皇帝的信任,因為陛下,舍不得殺我。”

    如今藥乜絎來西夏首府,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他每天都有數不清的高門宴請,無論他走到哪里,都是朱門高樓座上賓。

    藥乜絎話鋒一轉,“光渡大人適才所言,叫我停下來的,是指我送美人給皇帝,還是指我花開兩枝,同時和皇后細玉氏那個刑部尚書的父親交好?我想,我往皇帝宮中送美人,你應該是完全不介意的,至于皇后更無所謂了,你又生不出孩子,應該完全沒有要和皇后對上的意思。”

    “你若鬧大今夜之事,我必然魚死網破。至于李元闕那邊,他左右只不過是失去一個馬前卒,于大局而言,又有何影響?更何況,你真以為皇帝饒了你一時,你就能安穩一世嗎?”

    光渡輕描淡寫地捧起瓷杯,“我們這位皇帝是個什么樣子,你心里有數,若你還對他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你就回去問問你妹。”

    ……那么,光渡想要的,他一直想去做的,究竟是什么?

    “你是指什么?”

    爭斗是驚心動魄的,但勝利的果實同樣甜美。

    藥乜絎嚴肅地問:“光渡,你是李元闕的人?”

    這句話,連藥乜絎也無法反駁。

    藥乜絎短促的笑了一下,神態不見方才的灑脫肆意,而是多了肉眼可見的慎重。

    藥乜絎的身體徹底僵住,而光渡依然沒有放過他。

    光渡微笑問道:“就西夏現在的局勢,你就這么相信,我們這位皇帝能守得住家國?”

    光渡握住白瓷杯,似乎想從里面溫熱的水汲取一份溫暖,握住杯壁的手指,都有些用力。

    “光渡,就算你說的都對……那又怎樣?”

    光渡短暫笑了下:“你現在做的事情并不聰明,兩邊押寶可能反而是兩邊得罪,更何況我若再不說,你就錯過了最好的位置。”

    “光渡大人,我總不能在前朝后宮中,連一個盟友都無。如果光渡大人愿意做我的朋友,那我自然求之不得,畢竟朋友還是多多的好。”

    藥乜絎低下頭思索,將過去一點一滴的痕跡,都連在在一起,終于恍然道:“過去四年中,每年都有幾波去你老家胡同找你的人,我派出過高手追蹤,但從來都沒追上過,如今看來……”

    過去三個月的經歷,對光渡來說是天翻地覆的,可對于藥乜絎來說也不遑多讓。

    “皇帝無能又怎樣,對我們這樣的世家和貴族來說,這不是更好嗎?這樣的皇帝更好控制,只要他會平衡世家,便能坐穩那個位子。古往今來,能以己身賢能得臣子追隨的君主并不多,更多的,是穩定的利益,是綁在一條繩子上的螞蚱。”

    所以光渡一回來便著手此事,他想,自己回來的其實有一點晚了,但還來得及。

    宣化府、西涼府一帶是當今皇帝的出身地,當地的世家望族,均是皇帝最忠誠的支持者。

    可舊的支持者老去,新的繼任者蓬勃生長,權力流動更迭,人心也會變化。

    光渡看著他不語,用沉默將藥乜絎推向了那個結論。

    這是一塊難啃的骨頭,可若是啃下來,絕對會在最關鍵的地方發揮作用。

    “只要我連夜進宮,將你放才所言告知陛下,我不用擔謀逆之罪,反有揭發檢舉之獎,更是一舉兩得——就算你把黑山之事告于陛下,但功過相抵后,皇帝必不會怪罪與我,反而我還能重新獲得陛下的信任,然后穩穩保住我如今的榮華富貴。”

    藥乜絎猛地望向他。

    在他們的利益變得更牢固之前,冷卻一切正在蓬勃生長的可能。

    藥乜絎恢復了笑意盈盈的模樣,“說說看吧,光渡大人,讓我看看你的條件,我才好決定到底是去死一死,還是活著幫一幫你。”

    藥乜絎逐漸神色復雜,“你十五歲銷聲匿跡的那一年里,到底都發生了什么事?你遇到過誰?”

    “為什么不是?”光渡冷靜開口,“如今蒙金環伺,我夏國勢微,皇上左右逢源皆不得,國君之位,庸者盛時或可守之,但危時,必有能君居之,才走得出一條生路。”

    但光渡至少能告訴他,他還有第三種選擇,能讓藥乜絎從全力支持皇帝,改為按兵不動的兩面觀望。

    藥乜絎臉上一絲笑意也無,“你怎么可能會是李元闕的人?”

    夜深了,他感到有一點冷,他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比過去夜中畏寒。

    “哪怕我永遠被困在宮中,這輩子不能再出宮,但每個晚上,我都會在皇帝枕邊提起你的名字……讓他疑心你,讓他殺了你,甚至讓他以為我心悅于你……這個風險,你敢擔嗎?”

    不僅皇帝要著意拉攏如今的藥乜絎,連李元闕同樣需要。

    “停止你現在正在做的事。”

    藥乜絎看了一眼光渡的表情后,還是端正了神色。

    他品出了一點不同的味道,“光渡大人,還請明示。”

    藥乜絎愣住了。

    “但我的本事,你是知道的。”光渡湊到他的耳畔,輕聲呢喃,“只要我活著一天,你這輩子就別想高枕安眠。”

    光渡的手指很涼。

    光渡抬頭,靜靜看了他片刻,才道:“藥乜家主。”

    因為他落在光渡手中的把柄,也因為他的弱點同樣明顯。

    瓦解藥乜一族于皇帝的支持,很難。

    “光渡大人。”藥乜絎的笑容逐漸僵硬,“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貪功冒進,總是不好,我對自己的現狀很滿意,守成又如何?總比偷雞不成反蝕把米,落個滿盤皆輸,要穩妥得多吧?”

    這個人他必須爭取,哪怕他的底牌暴露。

    光渡平平靜靜的,喜怒不動聲色道,“我瞞得過旁人,也瞞不過你,索性也不必瞞了。你如今選擇支持皇帝,可是皇帝這個位置,他接下來真的能坐得很穩嗎?”

    藥乜絎一定會聽的。

    讓他轉投李元闕,難上加難。

    在外人看上去,藥乜絎與皇帝之間的關系是很穩定的,之前他的嫡妹入宮為妃,雖然光渡暗中促成了和離,讓藥乜氏嬪從宮中歸家,可因權力的紐帶交織,只是兩三個月的功夫,藥乜氏與皇帝就又以另外一種方式走到了一起。

    他收起那份笑容時,光渡反而看得出宋雨霖情報中,那個深沉很辣的藥乜家主的模樣。

    “你可以告訴陛下,我是宋沛澤,可這樣一來,當年你在西涼府大張旗鼓送我那么多黃金,求與我結契之事,還瞞得住嗎?我若告訴皇帝,我那個時候就和你好了,你說他會不會信?”

    藥乜絎靜了很久,“光渡大人,你為何如此篤定,我一定會默許你的行徑,并替你的身份保守秘密?”

    借著這個空隙,藥乜絎正在貪婪地描繪著光渡的眉眼,以及他消瘦許多之后的身形,“你說。”

    都道富貴險中求,可權力之求,更是險中之險。

    就比如說,西涼府的藥乜家在春季內戰后,勢力急速壯大,成為各方交好拉攏的不二之選。

    光渡輕聲道:“藥乜家主,眼光放長遠一點,別做入局相爭的鷸蚌,而忘了旁邊的漁翁。”

    三個月前,藥乜絎離開西涼府時雖然隱蔽,但到底是被族中細作發現端倪,回去兜頭便是一番龍爭虎斗,光渡從寥寥數個字的情報上,就看得出來,那曾是一場腥風血雨的廝殺。

    皇帝和李元闕之間的山雨欲來,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早一點晚一點,都一定會發生,他說或不說,都無法改變。

    藥乜絎的眼神完全變了。

    因為光渡說得對。

    這個風險,他真的不敢冒。

    魚死網破,最后他們都會一無所有。

    第 85 章   第 85 章

    藥乜絎向后坐,他看向光渡的目光,第一次不是純粹的欣賞和喜歡,而是糅雜了審視。

    目眩神迷、心旌搖曳的危險。

    都啰耶終于知道美人身處高位的迷人了,毫無權勢的美色只會被掠奪,而帶入權衡和審慎后,竟會如此扎手。

    正如光渡字字言言,全部都扎到了藥乜絎的心坎上去。

    藥乜紡不會把光渡送到皇宮里去。

    一是不敢,二是不愿。

    但當然,若無光渡插手此事,藥乜紡決計不會變動家族派系對于皇帝的支持,原因無它,他對于當前的利益分配是滿意的。

    比起要冒著掉腦袋的風險,去支持一個行事風格摸不準的李元闕,去謀一個難以確定是不是比現在更好的未來,維持當前的聯盟,繼續支持皇帝,對于藥乜一族來說,無疑是省心又明確的路線。

    可如今,光渡逼著身為家主的他重新選擇。

    而新選擇的另一端,要承擔足夠的風險,勝利的天平上,卻也擺放著足夠的利益。

    藥乜絎是好色,也好權勢,但他從不在必輸的局面,非去搏一個逆天而行。

    可光渡擺在他面前的選項,不從的話,只有雙輸。

    元氣大傷后,什么都得不到,這不符合藥乜紡的習慣。

    藥乜絎心中做出決定,才感到一陣放松,他將繃直的后背靠在太師椅上時,竟發覺自己后背的單衣,已經被冷汗浸濕了。

    “好算計,光渡大人,我雖然早就知道你不是尋常人,但我也從沒想到,你蟄伏這么久,竟然會是李元闕的人。”

    看得見吃不著的,總是最心癢難耐的。

    之前用強不得,已經錯失良機,光渡正是有求于他,那不得狠狠敲上一筆竹竿?

    “光渡大人,之前你有一句話,我卻是不認同的。”

    藥乜絎深感自己被摸清了全部的利用價值后,光渡連送客都送得不太走心。

    過去數年間,光渡從一無所有到如今的地步,能在皇帝面前說話,能舉重若輕地變動皇帝的態度,不可謂不是個人物。

    這回,他是不該說的也漏了出去,真讓光渡摸到了要命的東西。

    光渡明明沒做什么,只是叫人撤了茶,上了酒,兩人良夜小斟幾杯溫酒,再宛如老友般說上幾句過去西涼府的舊時舊事,氣氛很好,事后回思,藥乜絎自己也納悶,他明明酒量很好,也不是沒吃過沒見過的愣頭青……

    光渡:“藥乜家主,你什么都還沒出力,便想著管我要東西了,你不喜歡做虧本買賣,可誰又喜歡呢?”

    而李元闕能撬動光渡這樣的人,為他如此盡心竭力地籌謀,這只能說明,李元闕絕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樣的簡單。

    藥乜絎看到那個笑容,幾乎就明白了,光渡此刻什么都知道,他心里的算盤都被光渡盡數看穿了。

    藥乜絎嘆息道,“只是如今上了你的賊船,到時候皇帝召集西涼府、宣化府兩城之力,我怕是要提著腦袋,為你做一回內鬼反賊了。”

    光渡聞言,竟然笑了一下。

    但他怎么就問啥說啥,這么配合呢?

    “有你在中興府朝局中央替他籌謀,李元闕不止事半功倍,更可以四兩撥千斤,以微弱的本金,撬動本不可能撬動的人、拉攏本來毫無希望的人,你再努努力,我相信即使有一日,你告訴我這江山兵不刃血地易了主,我大概也不會太意外的。”

    “好好,最后一個問題。”藥乜絎追問,“黑山劫你那次,你沒有直接向皇帝揭發我,除了用它做今夜的威逼利誘外,你真的……就沒有別的原因了嗎?”

    藥乜絎心中快速盤算,面上卻依然擺出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光渡大人,你可真是給了我一個大驚喜,只是茲事體大,我還要仔細思量……”

    不過他看著光渡蒼白的臉色,還是依言起身。

    而藥乜絎已再無躍躍欲試敲竹杠的心思。

    這位王爺武威浩蕩,在民間頗得民心,邊疆一帶尤甚,這些事情確實不假,可李元闕暗中這一面的手段,卻如此果決很辣,自己對他的判斷原來都有所偏頗。

    “我很好奇,李元闕到底許諾了你什么?讓你這么死心塌地?”

    還不是怪他自己好色。

    光渡微微一笑,“藥乜家主,成王敗寇的道理,你比我更懂,若上我的船,只有損害而毫無回報的話,你本也不會這樣輕易屈服。”

    他輕描淡寫地制止了藥乜絎的坐地起價,然后轉移話題道:“不如我們先來聊聊,你西涼府今年的糧、馬、銀收成,以及你這次來中興府……”

    光渡撩了撩眼皮,“請說,愿為藥乜家主解惑。”

    光渡歸來第一日,便少不得勞心勞神,身體雖然有些不適,但收獲卻令他心滿意足,“既如此,夜已深,我不多留你了。”

    因為光渡太狡猾了,他根本敲不到,自己反而交了不少底出去,藥乜絎震驚地回想,有些事他本來不想說的,結果光渡笑一笑,和他聊聊天,趁著他放松時旁敲側擊的回馬槍……

    一個時辰后,藥乜家族的軍馬供應、糧草資財、領地兵馬、西涼府與宣化府當地望族利益等機密,光渡都進行了一個摸底。

    藥乜絎面色不顯,但心中驚異。

    藥乜絎這一刻想問問光渡,談及未來的那個回報里,可不可以多一個他,可猶豫片刻,藥乜絎終究是沒有問出來。

    光渡眼神安安靜靜的,“以后你會知道的。”

    藥乜絎思量已定,又是贊賞、又是流連地看著光渡,“李元闕……咳,王爺可真是不近美色,連你這樣的人都舍得拿得出手,要是我,我肯定是不愿意的。”

    “你說,李元闕若是失了你,于大局而言毫無影響,我今夜過后的看法,正與你說的完全相反。”

    因為那笑容是諷刺,是嗤笑,雖然淺淺淡淡的,藥乜絎也只好收回發直的眼光,有點心虛地移開眼睛。

    但這能怪誰?

    光渡定定看了他一會,“我在西涼府的那幾年,你送給我的黃金,我從來沒收過。”

    “是,這個我還記得。”

    “但我其實收過你一吊錢。”光渡轉身走進內室,“那年家道中落后,我奔波于舊債,當時是你借錢給我,助我安葬娘親。或許這一吊錢你都不記得了,但我一直沒忘,只是從沒找到過機會報答,后來你在黑山對我做的……在我心中,恩怨相抵,你我之間的過去,便此一筆勾銷了。”

    藥乜絎徹底愣住了。

    光渡轉身走進內室,“藥乜家主,慢走,不送了。”

    第 86 章   第 86 章

    藥乜絎過于識時務,省了光渡不少功夫。

    若這家伙想不明白,這個晚上,光渡是不會讓他活著走出這里的。

    能讓藥乜絎心甘情愿地結盟,無疑是上策,尤其是藥乜紡想要的東西,在他眼中無比清楚的時候,一切都變得簡單。

    只是光渡曾經從不屑于用自己皮相的去做一根胡蘿卜,再吊著一只拉磨的驢。

    可人總是會變的。

    他曾經對那些著迷于他皮相的人深惡痛絕,敢對他露一點心思,不是被他不假辭色的拒絕,就是把人打得毫無心思。

    時移事易,現在的光渡,卻主動利用這幅皮囊,軟硬兼施,剛柔并濟。

    他是什么時候想開的?是什么時候開始覺得,這也是一種籌碼,拿去合適利用,能搏出一條生路。

    大概就是他十六歲前后的巨變。

    有人眼睛瞎著,自始至終,都不知道他什么樣子,卻依然愿意偏袒和偏愛。

    有人眼睛是好的,和那些他所見過的、平平無奇的人一樣,所以他在皇帝手里活下來了,并一步一步,活到了現在。

    這次重逢后,皇帝依然對光渡熱情不減。

    第二日光渡仍入宮中,皇帝顯然有許多話想和他說。

    一封蒙古的來函,從皇帝的書桌上,轉移到了光渡的手上。

    將光渡的命、將光渡的一切都握在自己手心,這很符合皇帝的喜好。

    光渡無根無萍,是皇帝一手提上來的寵臣,他如今擁有的一切,來源于皇帝對他的寵愛,在皇帝心中,他不可能半路成為李元闕的人。

    自從李元闕去向未知后,這座太極宮本就嚴密的守備愈發森嚴,侍衛增加了一倍不止,很難有可乘之機。

    可是有句話,他卻也不得不說。

    李元闕成勢洶洶,皇帝怎可不著重防范?

    光渡明白,這次他能混過去,因為三個月后總還有下一顆藥。

    烏圖快速靠近光渡,低聲道:“我知道光渡大人對我諸多疑慮,今日別的來不及多說,求光渡大人信我……這個張四,不能留!”

    這次光渡回到中興府,身邊沒有張四,算是難得的清閑,但光渡也清楚,這并不會長久。

    光渡進宮的時候,就注意到了皇宮里的人手。

    為什么這一次,皇帝執著于親眼看著他服用?

    光渡心里知道,他工部疏散汛期的水渠的籌款,若是往后放一放,秋冬怕是就直接要撥賑災款了。

    皇帝頭疼地支著額角,“向蒙古賠禮,再與金軍備戰,這樣樣都是流水的銀子與糧食,去年秋收,多地收成本就不甚理想,這一筆向蒙古的賠禮后,朝廷的余錢余糧都不多了,春汛前各地都要撥款,可是事有輕重緩急,那些不重要的,只能往后放放。”

    光渡和烏圖始終保持著距離,此刻見光渡對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樣,烏圖也有些無奈。

    可是這句話之后,皇帝神色卻莫名道:“對孤的衷心?”

    各地都再要錢,每封折子都喊急,本就難以分辨孰輕孰重,而皇帝向來多疑,索性直接全當夸大其詞,通通不處理了。

    “昨日見到你,孤甚是喜悅,結果竟然忘了一件要緊事,半夜里猛然想起,心中記掛著,連后半宿都沒睡好。”

    “如今蒙金仍在交戰,前些日子黑山一事,成吉思汗非常震怒。”

    不過光渡慣會體貼上意,皇上不想聽,他便不說了。

    斟酌片刻,光渡開口道:“雖然張四能力平庸,但經此一事,他必然也該有所長進,何況,他對陛下的忠心確是毋庸置疑的。”

    烏圖靠近兩步,圓圓的臉上掛著討喜的笑容,“光渡大人,唉,大人留步……”

    皇帝態度很堅決,“這個張四如此失職,竟然連你都保護不好,以前看他是個謹慎的,沒想到如此懈懶!此人不用也罷,等孤這兩日挑個好的,再指給你。”

    如果他身邊一定要有人跟,他情愿是張四。

    光渡找了個借口,“臣之前受傷時,灌了不少苦藥,這幾日雖是預期發作之日,臣卻絲毫沒有之前的癥狀……或許因為這次重傷后,情況有變也未可知?不如陛下將藥賜予臣,臣貼身攜帶,等到明確發作時再服用,這樣更穩妥些。”

    皇帝結束召見后,是烏圖送光渡出去的。

    太極宮之中,到處都是皇帝耳目,他敢干什么?

    光渡拖延一兩次就夠,他要做的事情,本就不能拖久,久則泄密。

    皇帝不知道,這份牽制早已過時。

    既要用人,又要防止重用之人自成一勢,那不如在光渡尚未坐大之前,提前準備一手,用以制衡。

    雖然虛隴下毒一事,開始時并非皇帝所愿,但如今虛隴已死,局勢大變,皇帝這一層鉗制也用得頗為順手。

    光渡很快轉移了話題,只將自己養傷時,那些“山野閑趣”講給皇帝聽,皇帝對他十分憐惜,又賞賜了許多藥材補品,叫人送到光渡府邸,給光渡仔細將養身體。

    看來皇帝深深忌憚著這位武藝超絕、又神出鬼沒的堂弟。

    他如今最不敢賭的,就是時間。

    至少張四,還有一定可以讓他操作的余地。

    皇帝沒說什么,他的笑容有細微的變化,卻依然是和藹的看著光渡。

    見光渡如此知情識趣,皇帝也柔和了神色,語氣親近了許多,“幾個月,就清瘦了這許多,孤都沒來得及和你好好說會話。”

    ……

    但真相顯然不需要讓皇帝知道。

    這雖不是長遠之計,但在這種關頭,在他坐臥起居的地方換上完全不受控制的人,即使是懷柔和收買,也需要時間。

    光渡想了一下,皇帝對他失蹤這段時間的懷疑,原來都藏在心中了。

    “他看到了不該看的。”烏圖聲音又短促又快,仿佛咬著牙說出來的,但臉上仍是笑吟吟的,“還希望大人私下里能見我一面,我定然如實告知,黑山之事,張四沒有對皇帝盡數相告……”

    光渡聽得出來,皇帝這是在點他,他工部今年最好的做法,就是什么都別做。

    皇帝神色是貨真價實的擔憂,“虛隴當年給你下的毒,這幾個月的解藥,是不是還沒吃過?孤昨晚半夜讓人趕制,剛剛做好,給你送了過來。”

    光渡看著錦盒中的那丸解藥,有幾分恍如隔世之感。

    “孤一直替你記著,算算日子,離你服藥的日子已經過了幾日,萬幸你這次還沒什么反應?那宜早不宜遲,這丸藥就在這里服下吧,太醫就等候在外面,若有不適,可以立刻宣進。”

    而且……皇帝如今無人可選,可能是在考慮給他更多的權力了。

    皇帝輕笑一聲,“你果然為他求情。”

    光渡早就不需要再吃這東西了。

    太極宮長階慢慢,他們兩人一前一后,冷冷淡淡,毫無交談。

    幾番陰差陽錯,如今這丸藥,已經不再是懸在他頭上的刀了。

    長階另一端,一個聲音打斷了烏圖的話,“光渡大人,”

    臨走時,皇帝又提起了一件事,“如今你身邊,都沒有一個人能保護你,這樣太過危險,今時不比往日,以后中興府的局勢,只會更加嚴峻。”

    光渡眉心默不作聲地跳了一下。

    光渡借機幾步,與烏圖拉開距離,“白侍衛,好久不見。”

    幾月不見,白兆豐掛著恰到好處的笑意,英俊的少年像是碰到了什么喜事,一副容光煥發的模樣,瞧著很是賞心悅目。

    “奉陛下旨意,陛下叫在下護送光渡大人,去一趟關押張四大人的牢里,對了,還未來得及恭喜一聲光渡大人平安而歸。”

    皇帝一直對他和張四的關系有所懷疑,光渡并不覺得意外。

    可真正在牢里看到這個人的時候,光渡才明白,張四對他的心意,表現得有些太明顯了。

    第 87 章   第 87 章

    黃沙另一端的地牢,光渡并不陌生。

    這座地牢曾經是虛隴的地盤,虛隴死后,皇帝親手接了過來。

    如今地牢仍在使用,里面至少關押著一個張四。

    去年被光渡炸開的入口,如今已經重新修繕,而地牢旁邊,依然是軍司處。

    這一營的將領在過年時告老還鄉,如今是白兆豐的長兄白兆睿在兼顧著。

    光渡路過時,勒住了馬,眺望著遠處騎兵在黃沙中馳騁的身影。

    白兆豐注意到光渡沒有跟上來,也勒住馬韁,返回一段路,等著莫名停下來的光渡,“光渡大人?”

    前往地牢的一路,風中黃沙不盡,可這一路上,白兆豐都頗為寶貝自己腰間配著的一個香囊。

    就像現在,他停下馬時,會小心拂去上面沾染的浮沙。

    那只香囊,光渡在宮中的時候,就已經注意到了。

    香囊上的繡工,幾乎可以用平平無奇來形容,偏偏白兆豐帶在身上,卻非常珍惜的樣子。

    像白家這樣頗受皇帝重視的氏族,就算是家中人不多,也不至于連個做針線活的丫鬟都沒有,更何況白兆豐前途不可限量,年后又出了孝,如今正是中興府適婚女子中議婚的香餑餑,帶著這么一個香囊出來,以他如今的家世和地位來說,是有些不太相配的。

    但這是他妹的手筆,光渡認得出來。

    上面的鴛鴦繡得像只鵝,丑得別具一格。

    宋雨霖自幼就不耐煩做這些針線女工的活計,全家也都寵愛她,既然她不喜歡,就從不逼她去學針線活。

    再后來,宋雨霖聯系自己生父在宋地的家族,從叔伯手中拿到第一桶本金,開始在西夏做起生意,兩兄妹一明一暗,一政一商,大開便宜,宋地還有叔伯照拂,就這樣,小宋娘子的產業轟轟烈烈做了起來。

    面前的人,像一條美人蛇,明明沒有攀附著任何人,可收首縮尾,卻能盤絞著一個人的神魂。

    可是在張四口中,說出李元闕三個字的這一刻,光渡毫不猶豫便做出了決定。

    可是光渡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知道我在說什么,黑山那夜,你為什么會從客棧離開?而李元闕,為什么要不顧一切的帶你走呢?”

    “白侍衛,你大哥身兼左金吾將軍之職,同時還協管著皇宮內城守備,如今再添上一處軍司,他身兼數職,想必并不輕松吧?”

    于是光渡抽回了自己的手,“打開牢籠,我進去和張四談談,畢竟,張四大人不是犯人,陛下已經告知于我,是你自己待在里面不愿出來,如今我既然已經平安回來,你也不必再自責。”

    “為陛下盡職,我與兄長自當竭心盡力。”

    張四沒有立刻說話,他靠近了光渡,在他耳邊快速說了一句,“難道,李元闕沒有好好養著你嗎?”

    畢竟那條恪守的線,已經被其他人打破。

    那么對他盯上許久的獵物便再無憐憫,只剩掠奪。

    陰濕的環境,熟悉的階梯,光渡在這處地牢幾進幾出,對這里比白兆豐還要熟悉。

    張四瞳孔緊縮。

    宋雨霖的年紀也到了。

    那夜,張四全程守在門外,習武之人耳力優越,更何況他本就著意留意著。

    光渡難得有些生氣,便不再說話,心里這份氣,直到他走進牢中,才逐漸平息。

    “光渡!光渡大人——”

    若不是他們中間隔著欄桿,讓人毫不懷疑張四會直接破門而出,緊緊將光渡大人抱在懷里。

    張四的聲音又快又輕,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可是他眼中幽暗的光,昭示著這從來不是一條忠誠的犬,這是一只豎起尾針的毒蛛。

    “那是因為……他把我抱到了他的身上,我嘴里咬著他的衣服,所以你什么都聽不到。”

    還是說……

    張四有一瞬間沒有反應過來。

    “畢竟挨了刀,能活著回來,已經是托皇上洪福。”

    張四的眼神在猝不及防見到光渡的狂喜后,那種黏膩的東西在逐漸增多,“我看到李元闕當時那個樣子,就知道你大概不會死,甚至說不定還有機會逃出來……可是這幾個月里,我一直控制不住那些念頭——我在想,數月前那個傍晚,我護送你去小宋娘子的酒樓,關上包間之后,你和李元闕都干了什么?”

    光渡知道此時此刻的情景,哪怕就是他能說服白兆豐緩和言辭,但皇帝在這里的其他眼睛,都一定會向皇帝如釋稟報。

    毒株張牙舞爪著。

    白兆豐瞳孔有片刻的放大,隨即微微側過頭,避開了光渡有些異樣的目光。

    后來家道中落,她隨著光渡出逃,更是將這些技藝完全擱置腦后。

    他很確定,自己那夜沒有聽到不對的聲音。

    金色的沙漠中,落日的明輝在他臉上鍍了一層艷麗的光。

    然后,他聽到光渡的聲音柔和極了,“是啊。”

    可是他妹避開他,特地提前回來,就是為了幽會這小子?

    烏圖不久前悄悄遞到他耳畔的那句話,竟然在此刻一語成讖。

    若他只是單純對光渡有心思,那也便罷了。

    光渡將身體探了過去,張四很配合地側過耳朵。

    張四說話的氣,輕輕吹在光渡的耳邊,“你跟我說過,你和他什么都沒有,我那時是相信你的,可我現在很想知道,現在呢?你失蹤的這幾個月的時間里,他是不是什么都對你做過了?”

    雖然光渡如此說,但張四心里有數,那一夜,他們大概是沒做什么的。

    但光渡像是毫不介意,“無妨。”

    可在兩人拉開距離后,面對張四的審視,光渡臉上的表情已經調整到毫無破綻,“張四,你在說什么?”

    光渡輕聲道:“別說這幾個月了,就幾個月酒樓那夜,你有沒有算過,那天在包房里,我和李元闕待了多少個時辰呢?”

    而蛇已經定下殺心。

    光渡將手放在他們之間的柵欄上,輕輕呼道:“張四。”

    很快,他們在牢房干凈的干草上席地對坐。

    “怎能讓你在這種地方……”張四回頭看了看牢中。

    但光渡看得很清楚,說到這位異母兄長時,白兆豐臉上那種真切輕松消失了,然后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腰間的香囊。

    張四的視線清明銳利,他看了一眼遠處皇帝的耳目,又看了一眼面前不遠處的白兆豐。

    “你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對嗎?”

    說到自己的大哥,白兆豐臉上生動的光,轉瞬消融到平淡。

    張四的反應,如今的神色……實在無法不讓人多想。

    光渡沒相框,那夜張四竟然見到了李元闕,而且他竟然沒有告訴皇帝!

    他們沒有下到最底下的那間牢房,張四不是重刑犯。

    光渡勒住馬,黃沙卷著風,拂開他的發。

    面前這一幕,不僅白兆豐持刀上前一步,就連遠遠看著的獄卒,腳步都頓了一下。

    光渡的心情沉了下來。

    ——張四不能留。

    光渡臉上的表情,有一刻的靜止。

    甚至張四在這里,都沒有人敢懈怠他,光渡掃了一眼,關在牢獄之中的張四,依然保持著衣衫整潔,連牢房中的生活用具,也都一應俱全。

    “非親非故,他憑什么要那么緊張你呢?為了帶你走,他甚至毫不猶豫自己會暴露,直接和我交手。”

    “光渡大人。”張四貪婪的盯著他,“你瘦了很多。”

    他有幾分猜到,宋雨霖是在做什么了。

    張四隔著鐵獄欄見到光渡的那一刻,幾乎像是一只被鎖在陰暗處的豹,猛地躥了過來。

    張四隔著柵欄握緊了光渡的手。

    “我知道你在門外,所以我一直忍著,我忍得好辛苦,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來,但我想……李元闕是聽得到的,畢竟,他一直都看著我。”

    光渡離開張四的耳畔,盯緊他的雙眼,“所以,你嫉妒嗎?”

    張四猛地拉住光渡的衣領,光渡很順從,遭遇蠻力也不反抗,被張四一抓,就順勢被他桎梏在懷里。

    監牢外的白兆豐暴然怒喝:“放開光渡大人!”

    光渡在張四耳邊的最后一句話是,“我也給你的話,你想不想要?”

    第 88 章   第 88 章

    因為光渡的要求,他與張四會面時,其他人都留在了牢房外。

    而光渡走進去后,他與張四兩人說話又輕又快,即使是耳力過人,在這樣有意的遮掩下,也聽不到什么話。

    看得倒是清清楚楚。

    兩人越靠越近,耳語的模樣非常親密,想起光渡與皇帝的關系,就連獄卒都覺得心中叫苦不迭。

    怪不得宮里早就來人,特地交代過要人盯著這兩人做什么,說什么,原來都是事出有因。

    他雖是第一次見光渡,但是在這座地牢中待了些時日,總是聽聞過光渡的事跡,是以一點也不敢得罪,更不敢怠慢。

    可他沒想到,連著皇帝身邊最忠誠的犬牙——張四,看光渡的眼神都太對,更沒想到,張四大人后面的行為更是離譜。

    那張四竟然直接上手,把那樣纖薄柔弱的光渡大人往懷里按——這兩人是直接當著他們的面,抱上了?

    這還得了?

    可在阻止已經有些晚了。

    張四雙手戴著那副鐵鐐銬相互碰撞,叮叮作響,從外面的角度來看,只看得見他把光渡壓在懷里。

    而張四寬廣的肩背,卻遮住了懷中的真相——他雙手摸到光渡的脖子,他想把這個人勒死在自己懷里,別想讓他再出去招惹別人,也別再被別的男人惦記,就這樣死在一起,帶他一起下黃泉。

    可張四動手的瞬間,卻頓住了。

    因為光渡看他的眼神,是那么的冷靜而陌生,和他剛剛說的那些狂熱的話,仿佛是完全割裂的。

    有那么一瞬,張四覺得光渡看著他的目光,是在看著一個仇敵。

    可這才第三日,他面對光渡時,臉上便已經再無笑容。

    皇帝擱下了筆,“那么你告訴孤,今日在地牢中,你跟張四之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本來有機會的……黑山那次行動之后,他本來就是想帶走光渡的,可是一切都亂了套。

    他在作畫。

    “陛下口諭,將此物贈與光渡大人。”

    為防止他暴起傷人,獄卒從后面拉住張四,“張四大人,你冷靜!”

    可是再定睛時,已是白兆豐出刀橫在他們中間,同時以保護的姿態,將光渡向他后拉去。

    這一次,皇帝甚至派來了御醫。

    光渡像是說不下去了。

    “陛下!”光渡卻打斷了他的話,神色著急又傷心,“陛下,張四對陛下忠心耿耿,這多年的功勞和苦勞,實在罪不至此,更何況臣本就不習慣身邊有人日夜相伴,除了張四,臣實在……實在……”

    烏圖露出喜氣洋洋的笑:“陛下體恤光渡大人,生怕光渡大人身邊無人護持,再遭遇危險。”

    這三個字沒有發出聲音,光渡站在白兆豐的身后,嘴唇微啟,然后極難得的笑了笑,轉身走了出去。

    “看來這幾年,孤太寵你了,讓你有些得意忘形了。”皇帝冰冷地嘆息,“你不該忘的。”

    竟然一次派給他五個暗衛?

    光渡可以為張四求情,他可以救張四一命,就像過去那樣。

    光渡定然不會讓他冷靜,“是呀,剛剛說的,都是騙你的。”

    而面前這鮮活的、血淋淋的頭顱出現的瞬間,光渡認出其人身份,身體一軟,直接昏了過去。

    “光渡——”

    常太醫一見光渡醒來,一刻都不敢多待,當即退到外間,遠離了這是非之地。

    “孤換個問法。”皇帝臉色整個都沉了下來,以前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做不到,只好一直守著身邊這顆未經雕琢的寶石,可他卻從沒想過監守自盜,“或者孤該問,你們什么時候開始的?”

    面前就是一把出鞘的長刀,白兆豐神色沉靜,瞄準著張四的要害。

    烏圖讓身后的小太監上前,那小太監雙手托著一個鐵盤,全身忍不住發著抖。

    不聽話的鳥兒放出去,心野了,那便該好好收回來,生生折斷羽翼后,他便明白誰才是主人。

    烏圖掀開了鐵盤上的黑色厚布,上面是一顆新鮮的頭顱,怒目圓睜地對上了光渡的雙眼。

    烏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常太醫,請來看看。”

    烏圖拍了拍手,“這不,陛下這次直接派下了五個高手,來貼身護衛光渡大人,此五人互為犄角,彼此監督,如此一來,他們保護光渡大人得力,皇帝用著也放心。”

    地牢里發生的事情,在光渡回到中興府的同時,就已經傳進了皇帝的耳中。

    “是不敢,還是不能,不想?”皇帝怒而質問,“張四在你身邊三年,你們……”

    張四的憤怒與不敢置信停在了臉上,扭曲的神色十分荒謬。

    這事傳到皇帝耳中,決不能善了。

    一個人尚且需要時間收買,在五個人互相監視的情況下,他該怎么突破?

    皇帝冷冷喚道:“烏圖。”

    皇帝神色沉沉,“之前,孤就對你們之間有所懷疑,尤其你失蹤之后,張四的反應更是奇怪,而今日,張四竟然敢直接……”

    那是張四。

    看著他如今單薄的身形,楚楚可憐的風姿,皇帝心中終是有所憐惜,可是片刻之后,便已被冷酷取代。

    但代價,是皇帝對他的寵愛。

    “你該知道,孤要是叫你躺到龍床上,你都沒有說不的選擇!”

    光渡的心沉了下去。

    皇帝聲音很冷,“就像孤之前所說,孤的工部尚書,身邊總不能無人護衛,孤會重新為你指派……”

    自從光渡活著回來后,皇帝驚喜交加,加之心中有愧,又是久別思念,這幾天來,對光渡是極好的,大小賞賜如流水般不絕,更是每日召見,和顏悅色,一時連后宮那位新得寵的美人都疏遠了。

    白絹紙上鋪滿了墨色烏云,翻滾的烏云,帶來猙獰的雷雨,落入那漆黑的山水間,黑云欲摧,壓抑緩滯,亦如太極宮寢殿里此時低沉的氣氛。

    光渡在白兆豐身后側立,他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衣領,垂在陰影中的側臉,沒有一絲一毫的畏懼慌亂。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重新壓回帝王的威嚴,“張四不能再回到你身邊,他護衛不利,孤會將他貶為賤民,遠遠發配到邊關,至于你——”

    他跪行大禮,“陛下,我們之間絕無關系。”

    “再等等。”

    光渡跪在地上,“陛下。”

    果然還有,甚至還特地等他清醒了,才繼續上演。

    眾人皆知,光渡大人見血,輕則嘔吐,重則昏厥。

    但他也從來都沒想到,或許在光渡眼里,他的威脅,他的勢在必得,原來如此渺小可笑。

    他知道,他從來都比不過光渡的頭腦。

    這完全是意料之外。

    以往他都不舍得讓光渡跪,可光渡今日在他面前跪了一個時辰,皇帝也沒有叫他起來。

    殺得要足夠快,李元闕的事情才不會泄出去。

    只有眼前這個露出了以往完全不同一面的人,像毒蛇一樣露出自己的爪牙,以前那些惹人垂憐的脆弱,原來都只是一種刻意的偽裝,在此刻盡數掀開,嘲笑他清澈的愚蠢。

    常太醫探過光渡脈搏,便拿起針在他穴道刺了幾下,傳來微微刺痛。

    張四不甘地喊道:“光渡——光渡!你剛剛是在騙我,對不對!?”

    光渡從宮中出去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他剛回到住處,烏圖便來傳旨。

    本來沒暈的光渡,便借故幽幽轉醒。

    皇帝叫他回去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光渡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很虛弱,臉色煞白,皇帝這個時候,才想起來他身上受著傷,才好沒多久。

    皇帝既然做戲做全套,那么光渡就看看,今夜還能有別的什么后招?

    皇帝自己都說不下去了,他甚至不敢細想。

    如果說,張四一開始,還記著外面有皇帝的耳目,那么方才,光渡已經將他刺激得什么都想不起來了,什么都不管不顧了。

    而這場戲,顯然還沒唱完。

    當天傍晚,皇帝便召見了光渡。

    光渡甚至連頭都不敢抬,整個人微微發著抖,“ 陛下,張四不敢。”

    如果他真想救張四一命,他就不會在皇帝面前跪著求情,不會順著皇帝的猜測,持續加重皇帝的疑心……

    “你黑山之行前,曾經為孤留了一封信。”皇帝沉聲道,“后來世事難料,孤一度以為你已經不在,每當翻閱那封信時,都會心痛得難以安眠。”

    只一走進太極宮,光渡就知道皇帝心情很糟。

    頭腳擱置在柔軟的被褥上,光渡知道自己被放到了床上。

    這番對峙,在光渡意料之中。

    不過借刀殺人罷了。

    “孤以為你心里是有我的,只有我。”

    張四心中深恨——早該下手的!他就該親自去索要、想用光渡哄騙他背叛皇帝的酬勞,是他愚蠢的憐憫,讓他錯過了那份甘美的回報!

    ……

    黑山之戰中,皇帝畜養的暗衛幾近損失殆盡,如今十不存一,就這樣,居然還能一次給他派五個?

    皇帝定定看了他片刻,“是嗎?”

    小太監們驚慌地抬起他時,光渡心中很平靜。

    皇帝走過去,從地上掐起光渡的下巴,“過去,孤給了你太多的自由,你總該知道你到底是誰的人,你也該知道,你到底是因為什么,才走到今天的位置。”

    如今皇帝對他不滿,連明面上的監視都會做得更加不予遮掩,日后他私自行動,只會頗受掣肘,怕是要比從前難上太多。

    得了烏圖的命令,那五人直接來到光渡面前,齊刷刷站成一排,一個個著黑衣勁裝,長腿蜂腰,果然皆是好手。

    光渡一眼掃過,目光卻凝了。

    其中一個年紀不大、個子卻高的少年,一只眼上戴著眼罩,正面無表情看過來……至少他以為自己是克制了,但在光渡看來仍是擠眉弄眼的。

    這正是自黑山之戰后就杳無音訊的都啰耶。

    第 89 章   第 89 章

    這十年間,皇帝所用的暗衛,都只在他宣化府心腹之地機密培養,這些年,外人極難插手,就連光渡跟在皇帝身邊這幾年,都沒有一絲一毫機會。

    所以光渡很震驚。

    ……都啰耶還活著?他為什么會以暗衛的身份出現在這里?他是怎么混進去的?

    光渡的目光,倏地投向烏圖。

    皇帝重新整合虛隴死后的人手,據光渡推測,其中一部分高手,極有可能吸入了暗衛的組織,而且等整合穩定后,皇帝不會事事親自打理,那么他指定代為管理的人選,必然是對皇帝有極為的忠心。

    忠心。

    這是皇帝如今選拔人才的第一要緊之物,在皇帝連續兩場失利、和對蒙古過分軟弱的態度后,西夏的望族世家中,被李元闕所動搖的年輕弟子實在是太多了,人心浮動,皇帝并不是一無所覺。

    對皇帝最忠心的,又毫無家族勢力牽絆的,只有宦官。

    ——太監總管卓權死后,如今便是烏圖。

    他知道他帶來的暗衛,是都啰家的二公子、都啰燮的親弟弟嗎?

    烏圖微微躬著腰,擺出一副奴才相,“光渡大人,你……這不趕緊領旨謝恩?”

    光渡臉色慘白,卻將一雙幽幽的眼珠轉到了烏圖身上。

    他猛地發作,把床上的枕頭、被子都推到了地上,暴喝道:“滾!滾出去!”

    烏圖愣住,他似乎沒想到光渡是這個反應。

    “都滾!滾出我的房間!”光渡的頭發披散下來,與往日模樣大不相同,看上去十分失控,“你們這些見不得人的東西,別杵在我這里,滾啊——”

    “我不明白,王爺為何不惜暴露自己,也非要救你。”

    屋中一人坐臥于床,兩人站立于地,對峙無聲,沒人開口。

    李元闕雙目已盲,他委托光渡來主導這場突圍。

    他們有以后,有很長的未來。

    此言一出,光渡便明白,他兩人果然有私下接觸。

    烏圖抬起袖子擦了一把額上的血,露出十分為難的樣子,“光渡大人,這幾位大人留下來,可是皇帝的旨意,大人何苦為難我一個奴才?”

    他話沒說完,光渡從百寶格上拿起一個瓷瓶,重重砸在了烏圖的頭上。

    “我不要這么多人日夜看著我!竟然還有一個瞎了眼睛的……出去,都給我出去!”

    光渡神色有些復雜,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偷梁換柱,都啰耶膽子真是太大了!

    忍一忍,等沛澤到了西風軍,他想說的話,再說給沛澤不遲。

    都啰燮死時,到底經過了什么?

    ……但不該啊。

    烏圖對都啰耶的刀毫無畏懼,他挺直了腰,不再是之前那伏低眉順眼的奴才模樣,只是冷淡地看著面前的人,“后來,我看到本該死去的都啰二公子活蹦亂跳地出現在我面前時,我便知道此事另有隱情,和我所了解的大不相同,光渡大人,到底是你迷惑了二公子,還是都啰將軍之死,你有別的解釋?”

    片刻后,都啰耶打破沉默,“二老大,你是……”

    都啰耶雖然剛剛被光渡刺了一句,可他知道二老大不是這個意思。

    都啰耶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黑山那晚上,追殺我的暗衛太多,我把人引開后,扒了一個死掉的暗衛衣服和腰牌穿在身上,結果皇帝的人,竟然陰差陽錯把我也當成暗衛救回去了……狗皇帝的人竟然不了解自己手下暗衛長啥樣,又或是知道葉二的暗衛頭目,全在黑山一戰死了,我養好傷,就直接在暗衛居所待了下來,居然到現在都沒有人揭穿我的身份。”

    都啰耶已經等了很久了。

    只要光渡給他一個理由,他就可以向前看,不再將光渡視作仇人。

    光渡單獨陪著李元闕突圍至安全的城鎮,在那里與李元闕的心腹交接,他們才分別。

    瓷片碎裂,烏圖額頭被劃出一道傷口,當場血就流了下來。

    都啰耶幾個月沒有光渡消息,前幾日聽說他活著回來,實在高興不已。

    二老大如果想傷害他,就不會冒那么大風險去救他,何況不過說了他一句,他眼瞎本就是事實,男子漢大丈夫,有什么聽不得?

    烏圖無措道:“光渡大人,這可是皇帝金口玉言……”

    光渡的眉心突突地跳著。

    一切計劃以李元闕優先,這其中包括他自己。

    他們下一步的計劃是發揮騎兵優勢,兜圈甩開追兵,再前往西風軍營地。

    他還特地留下了光渡明顯厭惡的那個暗衛,看上去,不是要完全遷光渡的模樣,只是不知道,這番軟硬兼施下來,光渡大人會不會松口?

    其他幾個暗衛彼此看了一下,雖然皇帝有所囑托,但面前情況如此混亂,他們便暫時退到門外。

    他剛剛一頓發作是有意為之,除了借故將剩下的暗衛趕出去說話外,還有故意讓皇帝知道他反應的意思。

    鐵騎急行,信報難以及時傳送,若是都啰燮一行順利,他們最終會在西風軍相見。

    但他心中沒有任何恐懼,目的非常清晰,三十八騎不惜一切代價,將主帥送出圍剿圈。

    李元闕的眼睛要治,他必須要到西風軍穩定后方,只有西風軍和邊境局勢穩了,李元闕的根基才穩。

    連都啰耶驚呆了。

    烏圖幽幽看著光渡,“當時我不曾對你下殺手,是因為王爺,光渡大人。”

    光渡看了看臥室的房門,關得嚴絲合縫。

    “黑山那夜,王爺是怎么找到我的?你說清楚,烏圖。”

    他二老大砍頭斷腰如劈瓜砍果,可是連眼睛都不眨的,那冷酷果斷的樣子,都啰耶仍歷歷在目。

    光渡這番發作,把許多人都嚇到了。

    都啰耶信任烏圖,而烏圖已經知道都啰耶的身份。

    他思路完全沒跟上,二老大這回想做什么?光渡的模樣太有說服力,他甚至有一個剎那,懷疑起是不是剛才那鐵盤上的腦袋,給了光渡太大的刺激,才讓他變成這樣。

    他當時不惜違抗命令,也要偷偷從中興府跟了出來,跑到了光渡所在的黑山,就是想知道,自己大哥為何會死在光渡手上,是不是另有隱情?

    四年前,光渡第一次在賀蘭山下的村子中見到都啰燮,都啰燮帶來了三十六騎鐵鷂子。

    他要將自家統帥,安全送回軍中。

    李元闕當時有很多話想說,但他最終只是重重握住光渡的手,讓光渡收回那半枚兵符。

    總有一個人要先做出讓步,光渡利落開口:“我第一次見都啰燮將軍,是四年前的臘月……”

    這始終是都啰耶最想知道的事情。

    光渡眼中再無一點崩潰瘋狂,只有清明而銳利,“都啰耶,你怎么跑到皇上的暗衛里去了?”

    都啰耶心神一窒,但下意識護著光渡,嗆了回去,“你敢!?”

    都啰耶驟然變了臉色。

    “只是暗衛居所崗哨嚴,我一直沒有機會聯系你,直到我見到了烏圖哥。”都啰耶看了一眼烏圖,眼中有信賴,“烏圖哥認出了我,說他認識我哥。”

    要抓緊時間。

    李元闕對他說:“到了中興府,沛澤,你直接接手我的人,除了咱們之前商量好的諸般事務,你還可以指派些人手,讓他們幫你去尋找親眷……這沒什么,從此之后你我一體,不用不好意思,盡管叫人去做。”

    烏圖審視地看著他,“你先說。”

    西風軍的半枚兵符,如今在光渡的手中,他是西風軍的將士,更是西風軍的軍士。

    或許他不愿承認,他的心中,早已有了偏向。

    暗衛不會一直乖乖站在門外。

    房門關上了。

    外面天羅地網,他們只有三十九人,光渡上手的第一戰,規模很小,卻是一場極為兇險之戰。

    “你要去中興府。”

    他猛然意識到,這兩人之間的關系,很可能并不如自己原先想象那般,他不可置信的眼光在兩人身上打了個轉,隨即堅定地握著刀,擋在了光渡的床前,“烏圖哥……烏總管,我二老大是什么意思?你把話說清楚!”

    “我需要知道當時都啰燮公子殞命時,到底發生了什么? ”烏圖臉色很沉,“光渡大人,望你能如實相告,若你罪有應得,我一定要你的命。”

    但是他們成功了,大獲全勝,都啰燮最后傳回的消息是所有兄弟都順利脫身,無人傷亡,而都啰燮則拿著李元闕的刀,率領三只小隊引開主力圍剿。

    看到光渡又摔了好幾個東西,烏圖露出一個微妙的笑容,面上始終是恭恭敬敬的,“行,既然光渡大人不喜歡,那就叫他們暫時在門外候著。葉二,既然光渡大人特地提及了你,你便留下吧,其他人退出去,等我勸過光渡大人,光渡大人總會知道該怎么做的。”

    運氣也足夠好,這都沒穿幫。

    而光渡答應過他,只要活著回來,就一定告訴他整件事情的經過。

    烏圖盯了光渡一會,“光渡大人,今日我將都啰二公子送到你面前,至少代表了我的誠意——我們好好談一次的誠意。”

    “誠意?”光渡抬起頭,目若寒霜,“烏總管,請你離我遠點,不然我擔心你一會還會捅我一刀,我已經沒命再死第二次了。”

    “這次我不能直接回中興府,如果可以,沛澤,請你替我向我母妃問好,別讓她再擔心我。”

    “你等我一個月,不,半個月。”光渡眼睛很亮,他那時這樣說,“半個月后,我去找你,元哥,咱們西風軍見。”

    路口匆匆分別,沒有太多的告別,他們篤信著未來很快就能相見。

    正如光渡從沒想到,他會在中興府再次見到都啰燮。

    原來,他們都沒能回去西風軍。

    第 90 章   第 90 章

    雖然李元闕叫他大膽用人,但那年十五歲的光渡,還是沒有讓李元闕的人手,立刻去調查自己妹妹和宋珧的下落,他想辦妥了其他事,若有剩余的人手、充沛的時間,再為自己找家人。

    他不是一個借著元哥之勢,只會來找人的副將,他是一個要為元哥做事的人,孰輕孰重,他心里有一桿秤。

    那年的光渡,胸腔更是憋著一股氣,他自小便知自己才智遠勝于同齡人,可惜家道中落后面目全非,在這一年的落魄之后,他認識了李元闕,他的未來會有一個光明的可能。

    知己難得,伯樂不常有。

    他何德何能,竟兩者俱全。

    既然元哥選擇了他,他就會不惜一切來證明,李元闕的選擇沒有錯。

    李元闕交給他的半枚兵符,在胸膛最私密的口袋里,被他皮膚燙的溫熱。

    李元闕待他以國士。

    他怎么肯辜負這沉甸甸的信賴?

    這份青澀的羞赧,這份朝氣蓬勃的沖勁,光渡事后回想,卻成了他最慶幸的選擇。

    那時的皇帝,還不是皇帝。

    光渡也不知道,在他邁進那處茶樓聯絡點時,踏進宮中的那一刻,一切都走向失控。

    在深宮憂子成疾的貴妃,第一時間得知了光渡帶回了李元闕的消息,只是簡簡單單字條上寫的“王爺安好,從賀蘭山歸”,并不能滿足這位母親的渴望。

    貴妃并非不懂事理、強求為難別人的人,若是時機不對,她一定會按耐自己對兒子的擔憂。

    只是那時,一切看上去都盡在掌握,表面上沒有一點風浪,李元闕的皇父已無心朝政,貴妃雖抱恙,但她仍是是事實上的皇后。

    皇城的內亂一擊而發,所有人都被打了個猝不及防。

    “……娘娘,還有最后有一事,必須托付娘娘。”光渡從懷中取出半枚兵符,“此物,絕不可落入外人之手。”

    但很快,這邊就有了春華殿宮人的接引,光渡順從指引,偷偷離開戲曲班眾人,在春華殿偏殿旁邊的屋子里,見到了李元闕的母妃。

    都啰耶站出來,“我親眼所見,絕無作假。”

    而這一面……

    貴妃娘娘在認清兵符后,不可置信的看向光渡,臉色數變。

    西風軍內亂,主帥失蹤,李元闕自顧不暇。

    “不能寫,娘娘。”光渡抬起頭,“讓王爺安心的去。”

    被這樣一位溫柔美麗的長輩夸贊外貌,光渡的臉慢慢紅到了耳朵。

    “如果發生最差的情況,他回來不過是與我們同葬,我們所有人都會死在這里。”

    光渡:“即使他們說會供養著娘娘,不會傷害娘娘……”

    而光渡足夠警惕,他注意到旁邊宮人盯著他的飯盒,有一個灰衣服的人轉身離開,灰色的服飾,與春華殿中人有些不同。

    而皇帝那日正好過來,又看到了他。

    不過片刻,光渡從側面窗戶翻了回來,他手上帶著血,面上帶著冰雪般的寒意。

    但只一眼,便知他們必是母子。

    用他的容貌。

    光渡的唇動了動,才發出聲音,“虛隴帶人徹底掌控春華殿前,我找到了一同進宮的戲班子,他們許多人都被砍死了,我意識到這是個機會,所以藏在他們的尸體里,賭一個活下來的可能……”

    此時面對李元闕的母妃,光渡莫名有點心虛,他莫名想跑,卻不得不撐著鎮定的面皮,做出一副穩定可靠的模樣,“……王爺一切安好大概三兩日后,就可以返回西風軍,王爺知道娘娘惦記,特地叫我來給娘娘報一聲平安。”

    貴妃面上驚惶的神色緩緩落定,她面露哀色,卻堅定地點了頭。

    光渡臉上帶著冷靜的殺意,沒有一絲他這個年紀該有的驚惶,他對外面廝殺毫無畏懼,從側邊的窗戶翻了出去。

    這場宮變……提前動手了。

    光渡臉色很白,卻沒有絲毫動搖,“如今元哥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回來,他該頭也不回地奔去西風軍,可娘娘這最后的一封信,王爺看到,會是怎樣的錐心之痛?他日后每每回想,都會想起他不得不背棄生母,不孝不悌。”

    “娘娘,我出去看看。”

    他可能闖了大禍。

    他搖了搖頭,“娘娘,走不了了,春華殿已經被團團圍住,春華殿外的宮中侍衛,已經跪地投降……這個淪陷速度,皇宮中必有內應。”

    “娘娘,娘娘!”外面的是被撕心裂肺的喊,“兄弟們還能冒死送出一封信,娘娘!請娘娘親筆信,求王爺回援!救皇城之亂!”

    貴妃因為憂思成疾,有幾分抱恙,時不時拿著帕子,掩著口鼻咳上幾聲,更是多了幾分病弱。

    烏圖渾身微微發抖,“……不對,你在撒謊!以當日虛隴的手段,你是怎么活下來的?!”

    李元闕眼睛看不見,從不知道他的長相,或許這對不上貴妃娘娘所說的喜歡。

    他賭到了。

    外面人影攢動,慘叫不斷。

    戲班子表演了一段拿手的臺戲,貴妃娘娘隔簾垂看,似乎十分滿意,不僅留了人,還賜了飯。

    也是在這一刻,貴妃明白,這少年也不是尋常人。

    光渡沒作聲,都啰耶卻重重點頭,“八十斤的大刀,我都拿不動,二老大就跟玩兒似的拎起來……后來他丟了王爺的刀,也只是為了背著我,將我救出來。”

    以及……背棄他,不仁不義。

    “原來二公子,剛剛叫你二老大,是這個意思……”烏圖喃喃道,隨即他看向光渡的眼光,變得極為復雜,“你竟然真的是西風軍的將軍……”

    光渡倒是會幾樣西域樂器,因為長相足夠出色,偽裝成樂師進宮。

    他沒有說李元闕眼盲之事,貴妃也幫不上忙,他和李元闕意見一致,不想讓這位遠在千里之外的母親再徒增煩擾。

    光渡緩緩抬頭,“元哥在,西風軍穩住,我們就在,如果我們不在了,元哥也總有為我們報仇的那一日。”

    春華殿金縷云紗,清雅又富貴,而這座宮殿的主人,有著和他的元哥十分相似的眉目,昳麗明艷之外,又多了幾分女子的嫵媚。

    ……都啰耶親眼所見?

    ……

    貴妃愣了一下,她用秀帕遮掩著嘴,咳了兩聲,叫身邊的宮女,“去查查怎么回事。”

    舊皇勢弱,貴妃抱恙,宮中這幾個月悄悄地埋進了人手,貴妃病中并沒有及時察覺。

    正好那段時日,貴妃在主持宮中慶典,說要民間的戲班子來看看新戲,光渡便借在這伙人當中,混進了宮里。

    因為相貌好看,因為元兒那短短幾個字的信中,提到了這個孩子,貴妃心中喜歡,就偷偷多賞了一道菜。

    她以為皇宮仍在她的掌握之中。

    貴妃怔住。

    李元闕即使不因為長相對他有所偏愛……但對他,也絕不是毫無喜愛。

    “好漂亮的孩子。”那是貴妃娘娘對光渡說的第一句話,溫柔輕緩,眼中含笑,“剛遠遠的看著就覺得俊俏,這樣細看,更是不得了。”

    “別說元兒了,連我看你第一眼,心中都覺得喜歡……好孩子,快跟我說說,元兒怎么樣了?”

    可是知子莫若母。

    “你不必多說,我都明白。”貴妃娘娘面色慘白,卻鎮定下來,“若真的到了那最后的一步……我絕不受辱,不會讓自己成為威脅元兒的籌碼,也絕不會成為元兒的累贅。”

    “跟我走!”貴妃抓著光渡的受,匆匆往殿中另外一邊趕去,伸手拔下了自己的簪子。

    烏圖臉色慘白地串起了所有線索,“難道……城郊之戰那夜,祭臺里,是你!?”

    拷問許久無果后,他那日是該死的,但虛隴的副手對他起了心思,沒有立刻殺死他。

    眼中含淚,卻露出一個笑,“是,是這個道理,好孩子,你說的沒錯。”

    或許便是因為這一個小小的插曲被光渡留意,讓貴妃娘娘起了警惕之心,在貴妃叫人去查后,那些人察覺到了異常。

    他們分別前夜,李元闕的情狀,那欲語還休未曾出口的話……光渡并不是毫無所覺。

    “只是娘娘。”光渡生性謹慎,他記著剛剛吃飯時那一閃而過的異常,“剛剛戲班所在的那個殿中,有一位穿著灰色衣服的宮女,這可是春華店的宮人?”

    “我也后悔過,當時該跟著娘娘一起去的……但死很容易,我想試著活下來。”

    這變故太突然,春華殿正在淪陷,貴妃也無法掌握外面全部的情況,猶豫不過片刻,就發現自己所在的殿門被人急促敲響,從外面留下一串血印。

    光渡坐在最邊緣不起眼的地方,而他那份飯,和別人都不一樣。

    “我知你心中仍有懷疑,但你大概也沒有辦法,再找到那日春華殿其他的活人做證了。”光渡露出一點疲憊之色,“已經……沒有人活著了。”

    他還想見到元哥,他背負著貴妃最后的囑托,他還想過有沒有可能,再次奔向那個許諾過的、充滿光明的未來。

    這是一場沒有任何人預料得到的驟變,不過半個時辰,第一滴血,便濺到了春華殿的宮墻上。

    舊皇軟弱無用,只要李元闕無法及時回防,而貴妃娘娘因病沒有察覺到異常……這本就是皇城內兵變的最好時機。

    烏圖已經意識到,他過往所知的關于光渡的一切,都有不為人知的另外一面。

    貴妃臉色煞白,她直接拉住了光渡的袖子,“孩子,你快走!我寫信……”

    陰差陽錯的,皇帝又選擇了他,來遮掩自己的難言之疾。

    “我被關到后宮后,虛隴卻仍然對我諸多疑心,他故意派人漏消息給我,想看我的反應,又帶我……”

    光渡緩了一下,才繼續道:“都啰燮后來為何偏離原定路線,原因我始終不曾知道,我只知道,后來再見到他們……”

    “三十六個兄弟,都啰燮將軍,戰死不降。”

    光渡牙齒微微作響,他緊握雙拳,過了好一會才說得出話,“被捕的兄弟被那些畜牲作踐得生不如死……可他們明明看到我站在皇帝身邊,卻沒有一人供出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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