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第 115 章
夜色中,都啰耶提著燈籠認出了白兆豐。
確實是“自己人”,只是白兆豐本該綁在手臂上的紅色布帶,在肩上綁了一朵紅花的布花,這人是二老大的人,是光渡點名一定要放出去的人。
都啰耶忙里偷閑的想這小子可真臭美,卻依然揮揮手,讓兄弟們讓出條道路。
白兆豐穿過了司馬門。
他在這扇門行走過幾萬次,卻從來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般心驚肉跳,走到這一步,他早就沒有了回頭路。
可當他發現自己只是光渡計劃中的一節時,那種悚然而驚的感覺油然而生。
很難說光渡籌謀了多久,白兆豐也不知道他是從哪里弄來的精兵,守在司馬門的這些人,一眼掃過,就知道各個都是以一敵十的好手。
太子和細玉尚書,決計練不出這樣的兵士,白兆豐從他們之中走過,手一直放在腰間的佩劍上,精神緊繃著,同是習武之人他自然看得出來,這些人只要穩穩占主司馬門,借助地利之勢,在這里以五百之數擋住十倍之敵,都不成問題。
正如小宋娘子所說,白兆豐投了光渡,但他投的又不只是光渡,而是光渡押注的新主。
剛剛在殿中旁聽,他知道光渡竟然是細玉尚書之子,他懷疑過,但在這一刻,白兆豐無比確定,光渡選擇的新主不可能是太子。
事緩則泄,為了避免泄密,今夜之事嚴格控制在極小范圍的人內所知,這幾日朝局疾風驟雨,他也不曾和光渡真正面談過。
但白兆豐孤注一擲走出這一步,并不是毫無猜測,這一刻,他仿佛明白自己是光渡計劃中的一環。
但棋子入局,看不清執棋之人,也看不到全局之貌。
能有這樣的軍容與實力,除了那位隱于細玉群黨與皇帝爭端之后的邊境主帥,白兆豐再不做第二人想。
只是光渡大人未免太過深藏不露。
他白兆豐左右已沒了退路,不如義無反顧。
此刻,他手持皇帝圣旨與兵符,該前往白兆睿掌管的左金吾衛、北司軍了。
那他就替光渡大人,走好這一步。
白兆豐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都啰耶重新守住司馬門。
這里陸陸續續有人前往,有皇宮禁衛認出他們來歷詭異,就被他們當場滅口了。今夜皇宮大亂,很難說人因為什么而死,生死有命,不過是各為其主。
他們西風軍入城一千五百精銳,分為三隊。
李懋帶走了一千人,不曾進入皇宮。光渡的安排里李懋另有要務,所以如今司馬門只有這五百人。
卻也夠了。
守住關隘要講究方法,只拼人多是不行的,都啰耶雖在司馬門,卻按照光渡吩咐,時刻著人留意著千秋門那邊的情況。
千秋門那邊,細玉氏已經初見頹勢,如今已是獨木難支,細玉的私兵在等城外的軍隊。
前提是要順利叛變,由細玉黨派的人掌控軍權……今夜白兆睿娶親酒宴是個好兆頭,各軍主帥皆在城中赴宴,軍中無珠江,全看哪個副帥誰更有本事。
皇帝禁衛軍畢竟不凡,正如皇帝敢分出兵力去重新搶奪西門一樣,皇帝不知為何對司馬門盡在掌中一事毫不懷疑,而他們這支奇兵趁虛而入,悄沒聲的做了個大的。
狗皇帝自以為穩如泰山的司馬門,如今落到了這場宮變中暫時還無人注意的……第三方手里。
都啰耶心想,如果二老大的計劃一切順利,這扇門,他們就只用守一個方向。
若是兩邊都來人打他們,這個皇城大門,他們肯定是守不住的。都啰耶說不清道理,但他直覺這就是光渡今夜非要冒險進宮的原因,二老大對他兄長以及昔日同僚之死耿耿于懷,不想讓西風軍入城的兄弟們死傷慘重,所以他寧可自己去冒這種風險。
那么都啰耶更不能給他拖后腿。
“都啰二,現在該做什么!”
都啰耶大聲喊道:“留在這里,忽悠他們,能騙一個是一個,別讓人看出咱們是誰的人!如果真的看出來,咱們就打!”
“最好能拖久一點……拖到天亮!”
……
“今夜皇宮大亂,皇帝已被逆賊劫持,我等拼死護出皇后懿旨,隨太子殿下進入宮中!清繳逆賊!”
城外駐軍的三軍主將赴宴未歸,而細玉黨派的副將,則趁此軍中空虛的機會,向全體軍士高呼:“將士們,拿出黑布扎上手臂,宮中逆賊難以分辨,但皇后、太子之人,皆以此為號,如此便可分辨敵友!”
“凡膀臂上不見裹纏黑布之人,當場格殺!”
副將一番慷慨陳詞,其心腹立刻響應,而底下兵士們則是面面相覷,滿目茫然。
皇宮出事了?現在什么情況?
他們的主將呢?要他們現在干什么?
有主將的心腹不服,挺身而出道:“按我朝律令,皇后懿旨不可調兵,需要請皇上圣旨和兵符,才能……啊!你無恥偷襲!”
他的話沒說完,副將已經親自拔刀,砍向了此人,“逆賊,妖言惑眾,亂我軍心,竟敢對皇后娘娘不敬!”
不服者,斬立決。
在親眼目睹清除了幾波人頭落地后,士兵們連忙在手臂上綁上了黑色的布帶,他們只是兵,他們不想這樣不明不白的死去。
副將先立威,再利誘,“事成之后,活下來的人,每個人賞一年俸銀!”
這次響應的聲音明顯真情實感了許多。
“走,隨我馳援皇宮!”副將拔軍而起。
……
駐軍的異動,終于傳到了太極宮。
“軍中嘩變……陛下,軍中嘩變!副將叛變,擁戴太子自立,正在向皇宮千秋門進發!”
皇帝暴怒道:“白兆豐呢?白兆豐那里怎么樣了?他帶著左金吾衛和北司兩軍,怎么到現在都沒個動靜?”
沒人能答出這個問題。
白兆豐拿著皇帝兩片合二為一的兵符,宣布接手左金吾衛和北司軍營后,帶著兩軍軍司走了,然后……然后就沒了消息。
這說出去根本不會有人相信,但就這樣實實在在的發生了。
兩軍軍司不知所蹤,千秋門失守,叛軍長驅直入,司馬門的援軍久侯不止……
而據守太極宮的皇帝,已經聽到外面的打殺聲。
叛變的軍司浴血奮戰,與忠于皇帝的禁軍奮勇廝殺,直到沖破千秋門,一路來到了太極宮前。
暗衛跪在太極殿中向皇帝稟報,“陛下,情形不妙,太極宮失守在即,還請從司馬門撤退,與城外駐軍匯合!”
皇帝不知道,不過才一夜過去,一個區區文臣造反,為什么他就被逼到了這個地步?
他面上帶著茫然,也隱隱顯出驚懼,“走……出城去!就算是白兆豐反了,他手下軍司,也是效忠于孤的!”
光渡知道皇帝所言不假,白兆睿帶的軍司有白家兩代經營,所以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讓白兆豐帶兵進宮。
只要左金吾衛北司兩軍看到這個皇上還活著,還有繼續當皇帝的可能,他們大半都會就地反水。
即使是現在……相比白兆豐也控制得十分艱難吧?
畢竟皇城有變的消息不可能密不透風,更別說率先造反的是隔壁軍司。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
一日千秋,諸法瞬息萬變,西夏的權力結構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上次李元闕來中興府,還不到動手的時候。
可沒有幾個人能想到,前后不過數月的時間,中興府朝局就已經惡化至此。
如今,皇帝與他曾經最緊密的后族同盟水火不容,已然揮刀相向,卻不曾注意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最后花落誰家,猶未可知,結局還沒有定下。
他們都想做贏家,拼上身家性命,舍掉一身血與肉去廝殺。
他光渡一人之身不足為懼,他要在這場風暴的中央,看到最后。
“……帶上那些東西。”皇帝看了一眼光渡,“帶上他,從司馬門出宮。”
離開太極殿的催人欲睡的溫暖,晚春的風寒便冷入骨。
如今不知過去了多少個時辰了,連天邊都有一絲隱約的亮光,而從太極宮撤出的一行人,只提著兩盞燈在宮中行進。
燈火稀疏,遮人耳目,也看不清皇帝的身影。
這再不是以往皇帝夜行燈火通明的排場。
昏昏默行中,光渡注意到皇帝的人提著一箱箱的沉重木器,他還不至于認不出來,那是他火器廠出產的火藥。
倉促之間,皇帝沒選擇帶多少,竟然帶上了這種武器。
司馬門巍峨昏暗之型,終于出現在了燈籠光照所及的一隅。
一行人停了下來。
司馬門落了鎖,掌鑰之人不知去向,這里過分安靜,目之所及沒有一個活人。
面前這種不同尋常的安靜,只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宮中禁軍如今十不存二,能活下來的都是護在太極宮、護在皇帝身邊的,而如今皇帝仰仗的,是上百名武藝高超的暗衛,這是他從宣化府調來的。
地面已經是一層結了冰的血水,遠處的尸體隨意散落,光渡猛地抬起頭,看到尸堆中手臂纏著紅色布條的西風軍同袍。
“司馬門失守了?不……不對。”皇帝向后退了一步,“分發火器,仔細探索司馬門,找到出去的辦法……”
距離皇帝最近的一盞燈,被不知何處而來的一只冷箭射穿,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弓手在何處,那燈籠就已經摔倒了幾米之外的寒冷地面上,倏然熄滅。
陷入黑暗。
尸體堆中的西風軍精銳敏捷地爬了起來,趁著混亂行動,按照火光熄滅前的方位記憶,抹了幾個高手暗衛的脖子。
“……護駕!快護駕!”
黑暗中,最后持燈的兵士調轉方向,火光將紅布帶的幾道身影暴露,暗衛立刻猱身而上。
只是其中一個高大的身影異常無畏,他從司馬門門墻之上率先跳了下來,殺入了暗衛的包圍圈。
在他身后,接二連三的精銳西風軍跳下來,勇敢地扎進了敵人之中,門墻之上弓手放箭支援,一時箭風兇猛,長刀颯颯生風,哀嚎與血花一并飛濺。
精銳比拼暗衛,這是西夏國不得不經歷的內亂,卻也將是一場純粹消耗的苦戰。
直到一道聲音叫停了戰局,“皇帝在我手里,所有暗衛,住手。”
皇帝脖頸之上,有一只雪白的匕首閃著光,光渡那只紅色的袖子從皇帝身前顯現,而皇帝什么話都說不出來,整個人被光渡鉗制著向后走。
……是了,眾人終于醒悟。
剛剛事起突然,在燈光滅掉后,暗衛反應迅速地立刻圍城人墻,可誰能在那么短暫的黑暗里,完全突破暗衛的保護圈,沖到皇帝身邊,制住皇帝呢?
除非動手的,是本來就在皇帝身邊的、他們一直都不曾警惕的人!
先不提光渡合適解開束縛的,只說這里的環境這樣黑,光渡是怎么精準避開皇帝身邊暗衛,準確地揪住皇帝的?
只是光渡一直以來文臣柔弱的形象深入人心,畢竟是一個見血就吐,連兔子都殺不掉的廢物,他的手不能提幾乎是滿朝皆知的,是以暗衛今夜見他被反綁著雙手,就下意識沒有將他當成過威脅。
而此刻,光渡一手穩穩爪著匕首,一手格在皇帝的脖頸上,肩臂用力,以皇帝的脖頸為用力點,將皇帝整個人向后帶出包圍圈,向城門退去。
他動作很快,意識也好,他既然孤軍深入,就必須避免腹背受敵,若是他背后被人捅了刀子,那皇帝就能脫困了。
光渡迅速移動,直到撞上了一個堅硬如鐵的后背,側過身看了一眼,光渡眼光一凝,“……王爺!”
皇帝愣住了。
……李元闕?李元闕怎么會在此!他不是該在千里之外的戰場么?
李元闕臉上還帶著未干的血,他目光從光渡身上快速掃過,眉眼間銳利出鞘的殺意未退,深邃的瞳孔深處卻露出了一絲柔和,“你放心。”
這一句你放心,光渡一聽就放下了心,他這樣說,代表著宮外的局勢已經盡在掌控。
而李元闕出現在這里,昭示著皇宮即將迎來新的權主。
城門之上的燈亮了起來,將門下的一切照得無處藏遁。弓手齊齊挽弓,從上方進行有效支援。
李元闕伸手在光渡的肩膀上一推,調換了兩人站位,攻守之勢立轉,李元闕拿著那把斬-馬-刀,橫在了追上來的暗衛面前,直面百余高手的攻勢,他戰意凜冽,指揮著先遣軍的進攻,進退皆無懈可擊。
而光渡默契地配合陣型,挾持皇帝,向司馬門下靠近。
皇帝從來沒想過,他一個男人,竟然在光渡的手中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光渡勒住他脖子的方式太有技巧,讓他臉漲的紫紅,卻說不出一句話。
也發不出一聲命令,他最后的準備……都沒有任何機會讓人知曉了!
事到如今,皇帝與細玉黨派兩敗俱傷,他見到李元闕出現在此,再見到光渡與他這個神態、進退配合之間的這般默契,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們什么時候勾結在一起的?
皇帝一向自詡精明,竟然也有一日,成為了為他人作嫁衣裳的蠢貨!
既然已經不得善了,那便不如同歸于盡!
他早在月前,就在此司馬門做過布置……他低下頭,雙手摸到光渡虎口,可還沒等他狠狠地扣下去,光渡就已經提前察覺,匕首刺進了皇帝的肘關節。
他終究是什么聲音都沒能發出來。
光渡的手臂將皇帝所有的聲音縮在喉嚨里,一絲都不放出來。
“你是不是想說,點火器?”光渡冷淡的話,澆滅了皇帝最后的瘋狂和希望,“你早在司馬門埋下了火藥,只要這邊火器齊射某處城墻,就能帶著所有人一起爆炸上天?火藥都是從我廠子里出來的,陛下,我能不知道你手里有多少、還想干什么嗎?”
皇帝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帶向司馬門墻下,徹底步入西風軍的范圍。
“陛下,你別想死得這么輕松,你的罪會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審判,要不你以為,我今夜在宮中留到最后一刻,是為了什么?”
光渡靠著李元闕的背,寬廣溫暖的后背,他能感受到他肩胛肌因為揮舞長刀而繃緊,另一面的慘叫伴隨著四溢彌漫的血腥氣息,卻如此令他安心。
從今往后,他都不再是孤軍奮戰。
光渡看著面前的司馬門大門洞開,門那一側,成千身著西風軍袍服、披甲帶旌的西風軍沖入了皇宮。
而這一場經年漫長的戰斗,也終于來到了尾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