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第 111 章
西夏進入四月的時候,迎來了第一個汛期。
黃沙之上的冬冰消融,合著新春第一場雨,已有惡化成水災的勢頭,這一切都和光渡年前的預測相合。
各地發往治汛的折子,被光渡按在工部,不曾上疏。
一些地方官員不滿光渡的隱瞞,于是直接越級奏報皇帝請求防治水患,可這些折子,卻也都逃不過一個“留中不發”。
原因無他,朝廷拿不出治水的錢。
不止治水,就連地方官員的俸祿都拖欠了月余,如今的戶部從上到下焦頭爛額,一個銅板恨不得掰成兩半用。
皇帝如今內憂外困,去歲朝廷收上來的錢糧,在獻與蒙古后,本就不多的余錢要應付著宮里的用度,同時還要再湊出來增加軍費,以應對前線危機。
是以這種折子,皇帝根本就不會理會。
而這一個月,皇帝竟有度日如年之感。
近來細玉一黨的反撲堪稱兇悍,皇帝不曾想到細玉尚書會挑在這個節骨眼發難,是以沒有任何準備,只能被動倉促地應對,這一個月連續左支右拙,心力憔悴。
皇帝同樣對細玉尚書也滿懷怨恨。
郭妃肚子里那個孩子,對他至關重要,一個身負祥瑞的皇子,一個證明李元闕并不是受神明眷顧的引子,就這樣在宮中不清不楚地沒了……他在失去了這個期盼已久的孩子之后,似乎一切好運都開始離他遠去了。
皇帝本來念及細玉一族的從龍之功,還有皇后、太子這兩條緩和的紐帶,只要細玉老賊安分守己,他不介意讓其安度晚年。
畢竟細玉一族再沒有其他子嗣,老賊一死,后族就沒可能奪權,也再成不了氣候。
原本他面前需要擔憂的墻內之敵,只有一個,那就是李元闕。
也沒人在意小宋娘子明明與白兆豐“兩情相悅”,如今卻被迫斷絕音訊,劃清界限。
皇帝勉強笑道:“看來他最近倒還挺老實的。”
皇帝柔聲關心道:“等下你出了宮,必要費心應酬,想必也沒心思吃飯,等一會,陪孤用了膳再去,好歹肚子里墊點東西。”
說做就做,皇帝真的叫人開了私庫。
光渡點了點頭,容色嚴肅,“臣謹遵陛下旨意,陛下為臣慶生,臣深感天恩,如今卻是臣回報陛下的時刻……容臣告退,為陛下籌謀明日。”
皇帝一直不曾忘記一件要緊事。
他因這細玉老賊憋屈了月余,如今雙喜臨門,光渡穿得如此好看,本該正是暢快之時,他是真舍不得放光渡離開。
他想把這個孩子認回來了。
“陛下的人一直在前線盯著他,他必然老實,若李元闕有什么異動,都逃不過陛下的眼睛。”
“李元闕?”光渡回答了皇帝的疑慮,瞥了一眼皇帝的神色,“王爺最近在邊疆與金兵部曲作戰,率騎兵深入金境,我們的人說他那邊一切如常,陛下,怎么會突然提到他?”
想要父子一心,需要時間。
數個時辰后,細玉尚書拉著光渡的手,說了這句似曾相識的話。
方才他喝得有些急,便趴在雪白獸毛毯的金絲靠枕上小憩,皇帝解開了他的發冠,摸著他在毛毯上鋪開的長發。
而四年后,他是中興府皇宮的座上賓,用著最精美的食物,欣賞著奢靡的歌舞,還被皇帝帶回寢宮再飲。
可細玉尚書卻也知道,現在不是時候。
還壓著一封信。
太子本性純善敦厚,尊重母后與祖父,細玉一族足可以再延續輝煌。
開弓就沒有回頭路,時機更是稍縱即逝。
這不只是光渡對待細玉尚書的態度,還是宋雨霖對待白兆豐的方式。
在這座宮中專門設人日夜值守、層層把控的皇帝私庫里,共分設六庫,其中一庫存金銀寶石,一庫存奇獸骨牙,一庫存名貴器皿,一庫緞紗綢絹,一庫存茶葉人參等藥材。
他膝下孤寂無子,如今身體愈發衰老,正是渴求親情的時候,可光渡偏又不怎么理他,擺出一副只講利益、無關情誼的態度。
白兆豐盯著光渡的側顏看,被光渡抓個正著。
細玉尚書那邊尚無回應,但光渡知道,這已是最好的時機。
“西風軍精銳已扮作百姓潛入中興府,已有一千五百人入城,皆歸君遣。”
注意到白兆豐的目光,光渡問他:“白大人,你似乎有話對我說?”
光渡怔怔看了許久,抓過墨筆,揮筆寫就一封信,叫心腹送了出去。
如今光渡地位今非昔比,只是生辰臨近,門檻幾乎就被來往恭賀之人踏破。
可此時光渡還要抓緊時間,他需要寫幾封信。
一踏入宮中,光渡就能看到今日氣氛不同以往,自四月來,宮中一直沉悶,皇帝難得有心情叫宮人好好操辦一場私宴。
這一天,皇帝竟恍然發現,他已經足足有數日,完全忘記去問一問李元闕的近況。
細玉尚書道:“好孩子,你再忍耐一陣子,為父不愿意看你受委屈,只是如今關頭,不得不忍。”
光渡打開盒子,便看到一簇曬干的梅枝,幽淡細雪的清香如輕煙飄散出來,安神凝魂。
快馬加鞭,一路向前線而去。
光渡起身告退,“細玉尚書,事既已商定,我先走了。”
“仔細算算,你我君臣竟然有差不多一月,都不曾安安靜靜地用過一次飯了。”皇帝嘆息,看著光渡的眼神中,疲憊里卻透著信賴與欣慰,“自從虛隴去后,孤身邊得力的人,只有你一個了。”
細玉尚書心里明白,光渡這是還不愿意認父,心中難免落寞。
皇帝一怔,隨即暢快地大笑了起來,“哈哈哈!這老賊,怎么樣,是死是活?”
余光瞥到宋雨霖派來替他打點生辰賀禮的管事求見,于是將人叫了進來。
思考著如何落筆,他端坐桌前,執筆凝思。
光渡微笑道:“白侍衛,我想要的其實很簡單,至少最開始,我只是為了活下來而已,況且以你心性,你在問我之前,難道不是已經有所依證了嗎?非如此,宮中夜宴那次,你也不會幫我。”
皇帝本想放過他,現在卻不得不將李元闕都放在一邊,專心應對來自中興府墻內的反撲!
皇帝笑意收斂,但依然是滿臉得意。
這讓皇帝的心都柔軟下來。
當夜,中興府西北塘口周記酒鋪的伙計,在城門落關后依然有人秘密出了城。
時間來到四月中旬,已經距離宋雨霖和白兆瑞的五月婚期越來越近了。
適當的距離和冷待,會加重求不得之苦,讓人更加銘心刻骨。
光渡:“有何意外?”
如今已是子時,細玉尚書年紀上來后,晚上也熬不動了,這還是為了等光渡過來,才勉力支撐著到這個時辰的,可是滿臉都是疲乏。
這婚期越來越近,而白兆豐能選的路,也越來越窄。
這段時日以來,細玉尚書幾乎想不起來,三年前他對光渡充滿的不屑與憎惡。
光渡體貼地勸道,“明日朝上必不會輕松,陛下請養精蓄銳。等一會,臣就該出宮了,今夜還要宴請西涼府來的兩位大人。”
光渡想著遠處的百姓在受著汛期水災,地方無錢修治水患,他想著上次見到李元闕,還在他的袖口處見到被刮壞后縫補的痕跡,那針線活很糙,八成是李元闕自己縫上的。
“望君歲歲無憂,喜樂安平。”
“去吧。”皇帝充滿遺憾的喟嘆,“你與孤,總是來日方長。”
“稟告陛下,細玉尚書那邊……得手了。”
自從白兆豐收起了那些令他格外不悅的棱角后,就變成了一個懂事乖覺的庶弟,用心奉承起來,更是讓他身心舒暢。
席間醇酒珍饈,這一場私宴皇帝確實花了心思,花費不止千金之數,皇帝也做了華貴的新衣,上面縫制的東海明珠成色極好,金色的線,繡工美輪美奐。
武將的字風骨自成,力透紙背。
光渡幽幽的笑了,“……是啊,那個位置上,只要換個人,所有問題,就都迎刃而解了。”
近來朝中多有變故,唯有光渡一直站在他身側,從來沒有變過,這段時日,光渡奔波忙碌,看上去又消瘦了些。
光渡看了他一會,“所以你依然覺得,我與你所在意之人,面目相似?”
如今,細玉尚書卻愈發切身體會到光渡的重要,這個孩子這樣能干,能滲透皇帝的陣營,提供最關鍵的信息,還能讓自己手下對其這樣年輕,有無限可能的未來。
宮中歌舞粉墨登場,絲竹靡靡,光渡端坐次位,看著皇帝臉上終于浮現出許久不見的暢快,席間光渡應答得當,一直維持著皇帝的好興致,一時賓主盡歡。
西夏財富盡斂于此,數不勝數。
光渡冷眼旁觀,白兆豐肉眼可見地憔悴下來。
光渡附和著應了一聲。
只是這句話說出來,有一會,光渡都沒接茬。
可是他也知道,光渡所說不假。
……
光渡又想起了四年前。
宮中已經動了起來,光渡體貼的裝作不知,皇帝想討他歡心,這個節骨眼上,他自然會配合。
皇帝將人召了過來,屏退左右,示意不需回避光渡。
這日,光渡從宮中議事離開時,白兆豐親自送了他一程。
于是白兆睿在自己養傷、不能親往視察左金吾衛的時期,甚至委托給白兆豐處理探看北司之權。
他不甘心這樣老去,不甘心看著細玉氏因無人而沒落,不甘心還沒有來得及親手報長子之仇,還要對著仇人百般忍讓。
光渡認得出來這是誰的字。
沒人知曉白兆豐求娶在先,卻被嫡兄在御前搶了親事。
他心中想要的,卻越來越明晰,光渡看得出來。
細玉氏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出路,就是扶持太子上位。
可皇帝卻永遠不會知道,光渡此刻在想什么。
近來不止皇帝,就連光渡也忙得腳不沾地。
管事行過禮,將一份賀禮遞了上來,“大人,所有禮品都已經按類列單,請大人過目,只有一份賀禮略顯蹊蹺。”
這半個月來,白兆豐在中興府名聲越來越好了。
厚重的賀禮堆滿前庭后院,更有一沓沓請帖遞上門來,東西多到宋雨霖特地送來了兩個不曾在西夏中興府露過面的管事,才把其中的關系、人情往來整理清楚。
白兆睿對這個異母弟弟愈發滿意。
雨霖來過,還特地插手,叫人將一份來路不明的禮物,送到他面前?
就是長得太好了,就跟他生母一模一樣,細玉尚書感到心焦……要快一點成事了,不能再放任他與皇帝廝混了。
光渡這一夜同樣異常忙碌,屋外等著求見的客人已經排起了隊,他們已經聽到了風聲,而這其中,有些人不必見,有些人需要敷衍,有些人他需要見,還有許多事情,都等著他的安排。
光渡的這一個生辰,中興府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故,對于許多人都是無眠之夜。
“自從你大哥去后,為父身邊得力的人,就只剩你一個了。”
他在宮中當值毫不懈怠,連皇帝都夸贊過盡忠職守,下了值,回家還用心侍奉墜馬后在家養傷的兄長,他做過的許多事情“不經意”地流傳到民間,好名聲在中興府流傳開,就連街邊的百姓都有所耳聞。
“沒有人會平白無辜的如此相似,畫中見峰,云耶山耶,是耶非耶?白侍衛,只盼你真的知道,你最后該選什么。”
……
若一切正常,這種小事本也報不到光渡面前來。
“是。”
光渡轉過身,悠哉而行,不再理會停在原地的白兆豐。
四年前,他十五歲的生辰夜,他是在虛隴的地牢里度過的,面前只有泔餿的剩食,折斷的雙腿傳來陰寒刺骨的痛,痛得他整夜整夜不能閉眼。
“太子倒是很親近你,他會非常仰重你的。”細玉尚書拍了拍光渡的手,“如今皇帝的那個位置,當年便是我細玉一族幫他坐上去、再幫他坐穩的,他既然早就在籌劃著過河拆橋,那么我們細玉一族,同樣可以換個人來坐。”
他是絕對沒有可能在皇帝在位時,將光渡認回細玉氏的,除非……換一個皇帝。
“細玉氏早有防備,雖得手,但沒死在當場,恐怕從今往后,他也是廢人一個了。”
皇帝仔細看了光渡現在的模樣。
皇帝:“年后各地進貢的好東西,孤都已經叫人送到你府邸了,如今你生辰,孤竟然一時還不知道還能再送你什么,想來想去,不如讓你自己再挑一些。”
二月時,他尚在東勝州之時,這邊是在他夢中縈繞繚亂的梅香,清幽淡雅,似是賀蘭山下故人來,讓人分不清真實與虛妄。
因為比起最近瘋了一樣的細玉一黨,這個昔日手握兵權的心腹大患,如今都已經當得起一聲“安分守己”。
婚事是圣上親賜的,皇帝絕不會輕易收回發出來的旨意,這有損于皇帝威儀,更別說是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那是絕無更改的可能。
這香味很熟悉。
梅花枝頭下,包著半枚兵符。
酒宴散后,皇帝興致依然高昂,他帶著光渡回到了太極宮,君臣二人喝上了第二輪。
細玉尚書心知不能勉強,但看著光渡如此冷漠,只愿維持著合作的分寸距離,這只讓他對“父慈子孝”那日的來臨愈發渴望。
如今的皇帝只要挺過這一陣子的發難,喘過這一口氣,就不可能再給細玉一派留下活路,朝廷之上的爭斗,只有付諸身家性命的孤注一擲,才有可能掙出一條康莊大道。
但只要利益足夠長久,又何嘗沒有機會,養出一個父子和睦?
這也是光渡第一次親眼見證皇帝的庫藏。
可是這些請帖大多會被擱置,因為他生辰當日,一定會在皇宮中度過。
而信上之人依舊不曾署名,只有蒼勁瀟灑的幾個字寫在上面。
"似與不似,光渡大人應該比我更清楚。"白兆豐輕聲道,讓這段對話只能夠他兩人聽到,“你守著這樣的秘密隱忍不發,光渡大人,我最近時時在想,你到底想要什么?”
可白兆豐不曾心虛,目光也不曾躲閃,反問道:“我只是突然想到,第一次與光渡大人面對面交談的時刻,那個晚上,光渡大人曾經問過我一句話,不知光渡大人,如今可還記得?”
光渡卻示意皇帝看向等候在后面的人:“臣的事情不著急,陛下,可別耽誤了正事。”
細玉尚書看著面前活力充沛的青年,再感受自己身軀的垂垂老矣,也要長嘆一聲。
畢竟在光渡最需要人拉一把的時候,細玉尚書選擇了袖手旁觀,如今情分自然有損,勉強不來。
皇帝溫聲道:“看看,你喜歡什么?”
而北司那邊的軍隊副手更是精于事故,知道白兆豐如今在皇上眼中的地位,又是白兆睿的弟弟,不僅不敢有絲毫為難,還大開方便之門。
到了這個歲數,他已經很難再有子嗣了,光渡本就是他四十多歲時的老來得子,若是生在細玉府上,他一定愛若珍寶。
四月中旬已過,離光渡的生辰愈發近了,這大概是四月以來唯一值得皇帝開心的事情,因此他安排得用心。
皇帝見光渡這段時日的衣裝太樸素,借著生辰為由,著宮中繡娘為他趕制了兩箱衣服,特地送到了光渡宅邸。
可這細玉老賊竟然如此不識抬舉!
“此物放在門口,無名帖,無信,也無一字署名,已著人驗過毒,一切無礙,我本想置于一邊,但小姐過來的時候看到,便特地教我呈上來。”管事雙手呈上一只平平無奇的木盒,“小姐交代的,便是此物。”
每一次朝上的交鋒,都需要派系的協同,為了應對細玉尚書的來勢洶洶,他需要光渡在宮外幫他籠絡相看官員。
“你年紀還小,再多幾年扎實的政績,孤就把丞相之位給你,如此一來,方能服眾。”皇帝此時此刻,是真心實意的信重與愛護,“經過這一遭,孤看清許多事,也看清許多人……孤會記得你的好,光渡,有你與我君臣同心,不用太久,定然有撥云見霧之日。”
他轉過頭,對光渡意味深長道:“這樣也好,給這老賊留一口氣,讓他親眼看著大廈將傾,咱們就且看他最后的垂死掙扎!光渡,守好最后這一段時日,把細玉一派的根系摸清,然后,你我君臣合力,將其連根拔起!”
皇帝很久不曾如此放松過,拉著光渡坐臥在雪白的虎皮毛毯上。
這些衣服華貴精美,光渡不會在這種小事上拂皇帝的意,于是挑了好一會,挑出一套最丑的穿在身上,才進宮去見皇帝。
三日后,一封急信送到了西風軍李元闕的手上。
信上沒有斟酌過的用詞,沒有符合身份的偽裝,沒有陳情鋪墊,沒有精心構思過的試探。
上面只寫著短短兩個字。
“——當歸。”
第 112 章 第 112 章
第二日,細玉尚書果然沒有上朝,而是告了假。
很快,朝中官員便發現,這并不是一場蓄謀稱病的告假,因為在細玉尚書第三日告病時,細玉一黨在朝上被皇帝連奪幾勝。
之前在細玉尚書那里拖延反對的政策和任命,如今被快刀斬亂麻的推了下去,一時間細玉黨派完全落于下風,再加上這兩日的風言風語……
這中興府,怕是要變天了。
次日,細玉尚書仍然沒有上朝,對于前日的朝中失利,他竟然毫無表示!
作為黨派之首,細玉尚書本就年老體衰,又后繼無人,如今一連四日不在朝中露面,足以讓許多派系中人心生猜測,惶惶不安。
而第四日深夜,細玉尚書終于秘密來信,邀光渡晚間相見。
光渡不曾推脫,依約而往。
他熟門熟路地調來都啰耶和另一位被收買的暗衛輪值,假作入睡,實則走密道進入了細玉府。
數日來,他是見到細玉尚書的第一個朝中官員。
短短數日不見,細玉尚書已半身癱瘓,只能臥在床上,若無人幫助,他甚至無法從床上坐起來。
他的頭發花白許多,甚至有半邊臉呈現中風的歪嘴斜眼。
細玉尚書見到光渡的時候,那渾濁的雙眼,終于露出一抹精光,他揮退身邊伺候的人,呼喚道:“兒啊,快到為父身邊來。”
只看到他這個樣子,光渡就知道,這位曾經一手遮天的細玉尚書,是無論如何也無法于朝中再次露面了。
而皇帝下手第四日,他才將自己招來,這說明細玉尚書已經試過所有醫治的辦法,并認清他短時間內無法再次恢復如常。
細玉尚書知道這事情已經成,驟然松下一股氣,整個身子癱軟下去。
“已經再等不了了,諸位,如今已經是起事之時!”細玉尚書,“各位,太子已長大成人,這才是值得我等效忠的仁孝之君,才能為我西夏國帶來未來!”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皇帝同樣提防著細玉尚書最后的反撲,可是細玉尚書埋的線,或許比皇帝所能猜測得還要深遠。
可是他現在嘴歪眼斜逐漸顯露出來,眾人心中終是不穩。
如果不綁定他光渡,后族可能真的要完,但當細玉尚書將光渡綁上細玉之名的這一刻,細玉尚書手中,就多了一個與朝臣不睦、且完全仰仗于他去立穩腳跟的傀儡。
如今他將見證細玉尚書走出這最后一步,一場內亂,已是一觸即發。
“所有起事之人,今夜右臂佩戴黑布。如今西夏皇城之勢,我自有辦法再現高平陵之變。”
這些家將死士,平日里叫做花匠,叫做仆役,叫做養馬人,這一刻,他們卻都在手臂上纏上黑布,舉起了手中的兵刃。
而那些與細玉一族深度綁定的世家掌權人,更是明白,既然皇帝殺心已起,他們就絕無退路,還不如搏一搏,搏出一個高官厚祿、更上一步!
認清現狀后,細玉尚書必須尋找下一步的方向。
他們高聲喝道:“我等愿誓死追隨細玉大人!恭迎太子上位!”
光渡望向細玉尚書,“我明白其中厲害,三日后,一切事宜,我都會聽從細玉大人的安排。”
細玉尚書枯干的手指甲,在光渡的手背上,甚至因為用力都抓出血痕,“兒子,熬過這一夜,你我便是中興府實際上的主人!”
他從未穿過這樣的衣服。
但時效有限,他必須快點說完。
“短時間內,或許都……”老者滿面頹然,“可我又……怎能束手待死?”
他的話沒說完,臉色變已驟變,一把刀刺破錦緞,刀尖從他的胸口突出。
光渡出來的時候,讓所有人目光都愣了一下。
而走到這一步,無論他們誠不誠心,日后都會被皇帝清算。
不成王便成仁,權臣與枯骨,一步之遙。
不過細玉尚書仍然沒有露面,眾人只能等待著。
“更遑論皇帝本就薄情多疑,等他厭倦你那一日,他想起你的名聲,便會因此生恨,如果他構陷于你,再殺你以平天下之議,你又該如何自處?”
往日光渡進入皇宮后,的確不需要暗衛陪同,但光渡這樣說出來,有些讓人摸不準他的意思。
這是他最好的繼承人,也是會聽他行事的好孩子!
光渡故意怔了好一會,才開始掙脫他的手,“既如此,大人請好好養病,保證身體,夜已經深了,我改日再來拜訪。”
“……我細玉氏,在城中各處,豢養了兩千名家將!到時候,這兩千人,完全聽你調令!”
光渡仿佛完全不曾想到,滿臉震驚,“細玉尚書!皇帝城外三司精兵,宣化府駐軍更是不日疾行而至,你手中無兵,怎敢作此打算?”
光渡從旁邊拾了干凈的帕子,溫和地擦去他嘴角的涎水。
更有見到細玉尚書如今模樣,心生退意的人。
光渡仿佛才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
他若是想不清楚……如今的朝局,根本就不會在這個時候,走到這一步。
光渡怎么會想不清楚?
“我今日將家族令符傳于你,那夜,所有家將都將聽你的指揮,那夜,他們會如此行事……”細玉尚書細細囑咐著。
激動之下,他更是連話都說不利索,口水不受控制地從嘴角流出,而他渾然不覺,“難道你愿意做皇帝的禁臠,最后你容色不在,盛寵不在,慢慢失了圣心,那些得寵的妃子尚有皇子保身,可你呢?你如今手中握著的權力,都是皇帝予你的,等你失去他寵愛的那天,他會將一切盡數收回……你想過你的下場嗎?”
“三日后。”細玉尚書重重地喘了幾口氣,聲音也愈發渾濁,可是決策卻異常果斷,“遲則……泄密!我如今的狀況,也不能再拖了!”
所有的官員,都被鎖在了這里。
沒有一個人逃得掉。
“細玉大人,幾日不見,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光渡皺眉問道。
“如今皇帝無仁無義,兔死狗烹,我等助其登位的舊臣,竟已各個都是其眼中釘、肉中刺,再束手待斃,你們且看著今日的我,就是明日的你!”
直到人都來齊后,細玉府的小廝合上了大門,另一邊上了門閂,而落閂聲清晰可聞。
“皇帝如今的年歲,即使是急病去世,也不會生亂,屆時太子登位,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就像那年先皇與貴妃暴斃,從李元闕手中奪得皇位一樣,為父知道該怎么做。”
如果光渡不曾遇見李元闕,這或許就是他最有可能走到的結局。
細玉尚書渾濁的眼中,現出強烈的仇恨,“狗皇帝……一派小人做派,如此卑鄙,何堪天子!”
看著光渡沉默不語的樣子,細玉尚書知道他聽了進去,“遠的不說,就說近的,李元闕虎視眈眈在側,他若是要以你為由來‘清君側’,你就說,皇帝敢不敢保你?”
光渡把胃里的東西都吐了出去,依然覺得惡心,反復用冷水沖洗額頭,去壓制那頭暈目眩的惡心。
在這個王朝搖搖欲墜之前,獲得短暫的無上至樂。
細玉尚書用蒼老含糊的聲音,吐出驚人的話語,“換……一個皇帝!相信為父,為父在朝中三朝經營,怎會是毫無準備?皇帝不仁不義,那我們便親自換一個仁義的皇帝!”
只從利益上來看,光渡并不懷疑,并相信他無比真心。
“不許……走!為父……為父……”
……
兩日后。
光渡身為文臣,終究不曾主事過這種武斷之事,但這更合細玉尚書之意。
而他如今的身體情況,也瞞不了多久了。
都啰耶愣了一下,迅速嚴肅了面容,“是!二老大,咱們需要做什么?”
說到這一步,誰還看不出這是要宮變?
細玉尚書循循善誘,“只要事成,太子登位,你我合力,你何愁不是我細玉氏的第一位丞相!”
細玉尚書突然變成如此模樣,或許就是其手段一二。
有人已從這其中感受到幾分驚心動魄的意味,臉色頓時白了幾分。
“你將是我延續細玉一族的希望!”細玉尚書臉色扭曲,看上去竟有幾分瘋狂之意,“等太子繼位,你便是專掌西夏朝政的第一權臣,你代表后族,地位超然,所有忠于我的世家,從今往后都會聽命于你,兒啊!你仔細想清楚!為父在為你鋪路啊!”
如效仿高平陵之變切斷洛水浮橋的做法,如果第一時間掌控皇宮,切斷宮內與中興府外駐軍的聯絡,他們或許可以以最小的代價,在天亮前,就迎來太子的繼位。
他們每個人的手臂上都纏了黑布,團團包圍了這座屋子,不許任何人進出。
光渡要很仔細地聽,才能聽明白他的意思。
“光渡,你知道你現在是什么名聲嗎?以色魅主,奸佞之身,以皇帝如此不仁不義的作派,等再過兩年,等叛軍四起之時,你就是他們用來‘清君側’的最好借口!”
細玉尚書重重握著他的手,渾濁的雙眼泛紅,“好孩子,這細玉一族最后終究要交到你手上。后日起事時,變故越小越好,是以我不會說透你的身份,事后論功行賞,眾人就都知道你的作用了。”
“在座的各位,今日之事,早已沒有一人逃得過皇帝的清算!如若束手就擒,我今日之時,便是你們明日之態!”
細玉尚書輕蔑一笑,“誰說我門下只有文臣?到時便讓狗皇帝親眼看看,咱們能做什么。”
暗衛道:“我等奉命送大人入宮,入宮之后,自然不會跟隨。”
細玉府議事廳中的異議,已被徹底鎮壓,不服之人均被當場格殺,剩下之人為求保命,也只得歃血為盟。
“你提醒過我,但終究是我大意,給了他可乘之機。”細玉尚書恨恨道,“我若倒下,皇后會倒,太子也會倒!皇帝不喜太子久矣,如此一來,我細玉一族……便再無來日!”
今夜,便是細玉一族起事之時。
這一刻,細玉尚書亮出了自己在城中豢養的家將。
他這一開口,光渡才發現,細玉尚書如今連說話,都是含糊不清的。
街道上,子時的更鐘響起,細玉尚書含糊道:“……又過了一日,如今,便是兩日后起事,那一日不用你過來,你要想辦法進宮,在宮中助為父一臂之力。”
光渡將所有的暗衛召集到一處,“我要進宮,你們便不必跟著了。”
細玉尚書急促道:“你是我細玉氏的人,你永遠都擺脫不了這個身份!”
光渡沉默了一會,細玉尚書等著他將一切厲害想清楚,事已至此,光渡早已沒有第二個選擇了。
光渡走到他身邊,坐在他床側的小木墩上,他將細玉尚書掀開的被角掖了回去,“細玉大人,放寬心好好溫養,身體總會康復的。”
在都啰耶驟然變化的臉色中,光渡繼續道:“我那夜無法親自出面……有些事情,只有你能幫我去做。”
這命令有些奇怪。
細玉尚書余威猶存,“安靜——今日,便是眾位成就大事之日,皇帝不仁不義,已下令將我等趕盡殺絕,諸位,你們就愿意如此坐以待斃嗎?”
眾人變色道:“細玉大人,這是什么意思?”
光渡從工部下職后,回了府中一趟,換了一次衣服。
光渡假意安慰著:“細玉尚書,如今沒有你站在朝前,人心渙散,看上去著實不妙。”
“不要怕。”細玉尚書緊緊拉著光渡的手,“為父從與皇帝交惡那日,便準備著這一天的到來……皇后在宮中許多年,有足夠的把握封鎖皇宮,我們動手的機會就是現在,就在后日!就在皇帝以為他穩操勝券、因此懈怠之時,給他致命一擊!”
光渡態度軟化,終究是給了細玉尚書最想要的表態,“爹。”
細玉尚書露出一絲笑意,“只要封鎖中心府,拿下內城,攻下皇宮……出其不意,皇后在里面接應,還有忠于我細玉族的人,里應外合并不困難,只要一切順利,我們就能以最小的動靜,完成這場皇位更替。”
“一場宮變,只要一場宮變!”
“我們只能贏,不能輸!已經有人見過你了,細玉一族所有的私兵,都將聽令于你,他們都知道你是我的兒子!如果我們輸了,皇帝是不可能放過你的!”
……
都啰耶擔憂的看著他,“二老大,你這是怎么了?”
細玉尚書心中猛然生出一股絕望,光渡這是看出自己勝算大失,要與自己撇清界限了!
細玉尚書這番話后,光渡仿佛聽到最后一步棋,輕輕放在了棋盤那個他想要的位置上。
所有人都已經沒有了退路。
血液涌出,從刀尖落到地面。不過瞬息之間,所有站起來涌向門邊的官員,都已經被捅穿了心臟。
細玉尚書眼中閃爍著淚光,“都到了這一步,你還不相信,為父是真心為你打算嗎?”
門客們這才看清,他歪著頭坐在一張輪椅上,如此形貌,眾人無不大駭。
光渡掙脫的力道驟然輕了。
滿座嘩然。
過往數年,他們多少能體會幾份這位皇帝的手段,直到虛隴死去,這股人人自危的風氣才消減許多。
可皇帝駭沒有安分過半年,就選擇向他們細玉黨下手了。
細玉尚書苦口婆心地勸道:“西漢漢景帝逢七國之亂,晁錯有何錯失?更別說天寶十四年的安史之亂,楊貴妃又當何罪?自古以來,清君側的“側”不過是個靶子,不過是為叛亂而起的正名,如今皇帝身邊,就是你!”
細玉尚書告假第六日,閉門謝客的第六日……傍晚,細玉府突然敞開了大門。
光渡心知,這番話字字屬實。
各個府的仆役奔跑于大街小巷,將消息傳至各處府邸,細玉府的門客從四面八方涌向尚書府。
細玉尚書今日來之前,特地叫名醫扎過針,能讓他勉強維持一會唇齒利落的模樣,讓自己說話聽起來不那么含糊。
這局勢已經向前退了九十九步。
從細玉府上撤回時,天色已微微亮,再過一個時辰,就是上朝的時候。
光渡顫抖道:“什么……什么時候舉事?”
細玉尚書神色激動,說到這里,更是重重呼吸了好一會,才繼續說道。
“如今最沒有時間……溫養……的人,便是我了。”
光渡偏過頭看著他,“兩日后宮變。”
這就是細玉一族的未來,這是皇帝在許久之前,為防止后族做大的提前布局。
人們趕快去推窗,發現窗戶另一邊也上了鎖,并被專人把守著。
細玉府的議事廳,頓時被擠滿了人,這些官員有站有坐,俱都神色焦急。
這是一身水紅、銀紅配大紅的云錦,亮得晃人眼,這大紅的衣服表面,就像涂了一層晶亮亮的油,腰間玉帶收束,頭頂紫金冠,端莊貴氣,卻艷得讓人生畏。
只有混在其中的都啰耶,神色一凜。
“這幾日我都不會去上朝,等三日后,我將所有人召來,當夜便行事!”
并不是所有人都想賠上身家性命走上這一遭,當即便有官員拱手告辭,大步走向門邊,“還請細玉大人開門吧,此等之事并不是我所能及,但我等會守口如瓶,對適才所議之事不發一言……”
如果細玉尚書不曾中風偏癱,或許這勝券在握的模樣,能鎮住許多人。
確實是真心的。
早已為這一日起事有所準備的心腹,各個起來振臂響應,“太子仁義!我等愿尊太子為主!追隨細玉大人!”
這些人當即召集家中家將追隨,只等夜深之后,與宮中的內應里應外合,殺入皇宮。
細玉尚書伸出顫抖的手,抓住了光渡的袖子,緊接著一步步向上,死死地捏著光渡的手臂。
還有些人面面相覷,“可是我們這些人手中并不掌兵權,又不像李元闕那樣擁兵自重……可李元闕擁兵自重,也進不來中興府的城墻,咱們這幾個文臣,又能做什么呀?”
細玉尚書終于姍姍來遲。
“我要見一次宋雨霖,上朝之前。”光渡臉色蒼白,接過了都啰端來的溫茶壺,連杯子都沒有便直接開始灌,“接下來,切斷所有人與我的聯絡,轉入隱蔽,做好撤退準備。”
等到所有人知道他變成這個樣子之后,細玉一派,就要散了。
光渡點點頭,神色輕松隨意,“來吧。”
暗衛還沒有反應過來,面前這位“不能見血”的柔弱文臣,就突然出了手。
他抽出墻壁上一把用作擺設的橫刀,刀鞘仍掛在墻上,刀刃卻已經割開了面前暗衛的喉管,而后面那暗衛還沒有反應過來,一聲疾呼尚在喉中,就已被身后的都啰耶開刃見血。
第三人剛剛拔出刀,被都啰耶一刀斜砍架住,下一刻光渡刀至,他的腦袋飛了出去。
光渡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紅衣,那布料的油面不吸水,他輕易彈落了上面的血珠,又拿了張帕子擦掉了手上的血,放下刀走了出去。
第 113 章 第 113 章
光渡進宮的路上,遇到了一支吹著嗩吶、抬著花轎的隊伍。
天色已晚,而此時的街上這支張燈結彩、人數龐大的送親隊伍,在中興府街頭無疑是異常矚目的。
正妻白日迎親,妾便只能晚上進門,這還是求過皇上恩典的,才能用上這樣的規格。
這支迎親隊中的車隊和陪嫁,便足足有百余人,隊伍拉得很長,在街上走過任誰都無法忽視,更遑論隊伍中無論男女,都各個肩佩紅花,身形利落,精神十足。
百姓們紛紛駐足,在街邊、房中探頭觀看,這樣的排場,怕是這一輩子也見不著第二回。
光渡避入背光的一側,都啰耶與他并轡而行,替光渡擋住旁人的目光,錯開一段距離,但仍與迎親隊伍同路同向而行。
沿路行人的議論和交談,也盡入耳中。
“喲呵!小宋娘子今個出嫁?瞧瞧這場面,好大的排場啊!光這嫁妝就拉出來十幾輛馬車啊!”
“雖是做妾,可那白將軍是求了皇帝的恩典,想必是真心疼愛,再看著如今的排場,怕是也不比正妻差上什么了。”
人群一陣聳動。
“快看那邊騎白馬的……新郎官模樣好俊啊!”
“不對啊,我聽說白將軍前些日子從馬上摔下來,摔斷了腿,還在家里養著,這才幾天啊,就能下地騎馬了?”
“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是小白大人來代兄迎親,白將軍的弟弟可也是一表人才……看到沒?那位就是小白大人,也是封了武職的,可是皇帝面前的紅人呢。”
光渡也看到遠處的白兆豐。
白兆豐騎著一匹雪白的高馬由遠及近而來,俊秀英挺的身姿映入眼簾,今夜代兄迎親,可是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
他穿了一套進宮當值的侍衛服,青年身姿瀟灑英朗,十分出彩,肩甲纏上了兩朵紅色絹花,紅色綢帶飄飄搖搖,在膀臂兩側若隱若現,配上如今場合,竟格外應景。
擦肩而過的瞬間,白兆豐的目光落在光渡身上,在兩人目光交匯,白兆豐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然后移開了眼。
小宋娘子的送親隊的一百多人拿出喜糖,開始滿街發糖、發點心,聲勢浩大,“賀小宋娘子成婚大喜!”之類的恭賀之詞不絕于耳,完美遮住了另一條街上的人。
不遠處那條街上,正有人無聲穿行。
他們手中的刀已被用煙熏黑,正是細玉氏豢養在城中各處的家兵,隔壁街道的喜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讓他們的回合不引人注意,行動也更加安全。
他們手臂上纏著黑色的布帶,在空中被風灌呼呼作響。
而一街之隔,人人肩佩紅花,紅色的絲帶輕輕垂下,隨風柔和飄蕩。
備受矚目的花轎與車隊,終于抵達了白府。
白兆睿在自己摔斷腿后,刻意將這一場婚宴辦得更奢華了幾分,借此展現他并未因受傷的意外,從而失去皇帝的信任。
實際上,白兆睿已經感到了逐漸失寵于皇帝,于是,他更迫不及待的想要向外證明。
他這一摔之后,皇帝雖然溫言寬慰他好好養傷,但這段時日……卻沒什么賞賜,反而是白兆豐頻繁進出皇宮,甚至皇帝都親口吩咐過,讓白兆豐代替他去巡視城外駐軍。
一些敏銳的朝中人,已經感受到皇帝對白兆睿態度的轉變,在白兆睿城郊之戰失利、墜馬摔傷后,皇帝似乎頗為失望,轉而器重起他的庶出弟弟。
雖說嫡庶有別,可是當庶弟能力太過突出,又備受皇帝喜愛時,人們的視線,就難免會轉移到白兆豐身上。
……就像當年他爹一樣。
白兆睿至今仍記得,白兆豐滿十歲后,他便與這個庶弟一同習武,兄弟比試時,一開始幾年白兆睿還能仗著身形優勢取勝,可白兆豐進步得太快,又太不懂事,當著他爹、當著武師父的面,贏他贏得絲毫不留情面。
他還記得,白老將軍臉上不止一次出現過的,對他這個嫡長子的無奈和厭煩。
……對,白兆豐確實比他天資好,比他更得人心,可那又怎樣?
現在還不是乖乖認清局勢,來討好他這個嫡出的哥哥?
白兆睿得意的想,就連自己強行娶了白兆豐提過親的女子,他也什么都做不了,甚至連個屁都不敢放,不僅如此,他今后還要恭恭敬敬的站在旁邊,看著小宋娘子,叫她一聲五嫂。
他傷勢未愈,至今依然不能下床,但想到此處,還是“哈”的一聲笑了出來。
白府中,白兆睿的心腹敲了敲門,“二爺已經將人迎了回來,如今五夫人已經到了大門。”
白兆睿更是心懷舒暢:“好!但也別怠慢了前廳的客人,一會兒你們也要著意看著,老二這小子見了誰、說了什么話,都仔細點!”
花轎抬進了白府,轎子落下來,依然是白兆豐親手牽過了里面紅妝待嫁的新人。
宋雨霖手持團扇遮臉,只露出的美目流轉,就足以奪人心魄。
她沒有任何新嫁娘的羞怯與歡喜,只有遠遠超出年紀的冷淡。
只有在白兆豐對視時,宋雨霖的神色才有微微的變化,她的臉色柔和許多,雖然一語不發,眼中卻似有千言萬語。
白兆豐渾身都繃緊了,交握的手瞬間變緊,他注意到后院眾人的窺伺,不得不放開了手,轉身避開,“小宋娘子,這邊走。”
其中一后院女子挺身而出,“二爺,咱們白府,可沒有能容下這一百多人的地方。”
不知何時,小宋娘子送親隊這一百多人,竟然大半都擠進了白府。
“五姨娘剛入門,還不知規矩,即使是白將軍的正頭大夫人,也沒有如此囂張的排場……”
白兆豐臉色冷淡地打斷道:“后宅之事不歸我管,明日你自去問我兄長,請他定奪。”
見白兆豐無意插手,而小宋娘子一個眼色下,就有兩位身材高挑英氣的女子向前幾步,冷冷注視著剛剛發話質問的那婦人,那婦人變了臉色,連忙退后,也不敢再說什么。
小宋娘子來勢洶洶,這一百來號人壓迫力著實不同凡響,白將軍的人,不知為何也沒攔住,全都放了進來。
白兆豐最后看了一眼宋雨霖,不再回頭,轉身大步往前廳而去。
宋雨霖在自己人的簇擁下,緩緩環視白府中的人,又看向那些明里暗處惴惴不安,無比緊張地打量著她的大院深宅中的女人。
仿佛她的到來,是什么可怖之事。
宋雨霖將白府正門、后面布局記在心中,這才轉過身,在眾人的攙扶下進入院子。
白兆睿腿傷未愈,在前廳與賓客打過照面后,就早早來到了布置成新房的院子中等候。
看著宋雨霖如約抵達,白兆睿臉上也多了幾分笑意,他揮揮手讓自己身邊隨侍的人盡快放好花生、糖果和交杯酒,然后退下。
看著身姿娉婷婀娜的宋雨霖,白兆睿愈發滿意,“從側臉這么一看,你還真有幾份像那個……”
他想起宋雨霖對于“光渡”的抵觸,還是把這句話吞了下去,只是有些太像了,美是美的,燈下看美人,美得愈發目眩神迷,卻也像得讓他愈發心驚肉跳。
白兆睿想再在近處看看,示意宋雨霖走過來。
宋雨霖果然來到他床前。
……卻沒有停在他面前。
而是腳下一轉,自行走到窗邊,推開了窗。
宋雨霖柔聲細語:“白將軍,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
白兆睿一愣,“……怎么說?”
“事情怎么會這么巧,怎么偏偏你就在這個時候,從馬上摔下來,還摔斷了腿?”
白兆睿一介武將,卻像個不會武的愣頭青一樣從馬上摔下來,這件事極其丟人,旁人都避諱著不會當面直說,且此事事出詭異,后來白兆睿也著人去查了一下,但什么都沒查出來。
白兆睿面色變了,他已經察覺到了今夜宋雨霖的不同。
小宋娘子八面玲瓏,長袖善舞,這個年紀能在商行中獨當一面,自然是個人物,雖有豪爽潑辣之名,但從不輕易得罪人。
換句話說,如果她說話讓人感覺不愉快,那她一定是故意的。
白兆睿甚至都覺得自己想錯了。
畢竟她都已經嫁給自己了,還是個身份卑賤的妾室,這入府后不好好討好夫君,怎么會專門挑這個時候讓他難受?
“既然白將軍沒想過,那咱們換一件事情來說說。”宋雨霖細聲細氣道,“我聽說,正是在白兆豐向我提親后,你去找皇上求了賜婚,親手搶了弟弟的婚事?”
……
細玉氏的私兵正前往皇宮西門——千秋門。
這是細玉尚書籌備多年,用來撕開皇城的第一道口子,細玉尚書若想在千難萬險中求得那一線生機,這一場宮變就只能不以力搏,但以巧勝。
若比拼兵力,細玉一黨實在不是對手。
明面上,皇帝宮中兩千禁衛軍,皇城外三司駐守萬余,哪怕就是皇后宮中里應外合,從千秋門撕開口子,沖進去將皇帝打個措手不及,皇帝依然還有很大的機會。
皇帝只需要命令禁軍和暗衛守住北宮門司馬門,伺機從這里撤退,與城外駐軍回合,便困局自解——甚至再退一步,他只需要守住太極宮殿門,保住自己的命,沒有被“駕崩殯天”,那么三日內,宣化府、西涼府的外軍馳援必將響應,到時候,細玉黨群以幾千之數敵萬人軍士,則再無取勝之機。
是以細玉一黨唯一的勝算,就是控制千秋門,再困死司馬門,切斷皇帝與城外駐軍的聯系!
讓整座皇宮成為湖上的一葉扁舟,海上的一座孤島,與外界完全斷聯,一點信息都送不出去,然后再讓皇帝一夜急病去世,明日便扶持太子上位,事情變成了!
當斷則斷,與其坐以待斃,不如險中富貴求,放手一搏!搏出一個擁立之功,加官進爵權勢無匹!
今夜宮變行動,不止一族的榮辱成敗、身家性命,都將系在此擊。
細玉一黨的兩千家仆,已在千秋門外埋伏著。
而城外駐軍三司,則會是另一場交鋒。
細玉尚書沒有讓光渡掌握內情,但光渡并不是一無所覺。
直屬于皇帝的三軍軍司,細玉尚書看上去有把握將其部分癱瘓……或者策反其中至少一部分,以此瓦解皇帝對于中興府的掌控,讓皇帝最大的倚仗失去作用,直接陷入內亂。
這便是細玉尚書的另一張底牌。
這也是光渡入朝短短三年,再潛心經營也遠遠不及的底蘊和人脈。
細玉氏一族早在宣化府就已經開始布局,在皇帝身邊盤根錯節數十年,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織融合,一朝連根拔起,必然讓皇帝深受重創。
今夜細玉氏兩處出擊,雙管直下,此計雖險,卻著實可行!
只是此時,宮中一切仍是風平浪靜的,誰也不會想到,這處寧靜的皇宮已在一觸即發的邊緣,即將掀起巨變。
光渡依舊從千秋門入宮的時候,細玉氏還沒有行動。
而他進宮之時,一切也與以往并無不同,跟來的兩名暗衛也都是熟面孔,是以門口校尉、侍衛檢查過后,便殷勤著放行。
進宮沒多久,光渡就要與他們分道而行。
都啰耶今夜臉色也是十分嚴肅,分開時,他定定看著光渡,“光渡大人,請多保重。”
光渡看著他,微微笑了一下,“我在宮中等著你的好消息。”
他們沒有多說,都啰耶拽著早被他們威逼收買的孫五在宮里繞了一圈直接原地出宮。
孫五臉色煞白,光渡毫無預兆動手殺掉暗衛的變故,讓他至今坐立難安,在人前都要露出破綻,而都啰耶則用力架著他隱入宮外街巷,到了無人處,他利落地打暈了孫五,將他綁了起來,交予了早就等候在此的西風軍。
西風軍埋伏在城中的兄弟見到都啰耶,高興地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的肩膀,“這么久你都去哪兒了?咱們兄弟還都以為你死了,狠狠為你哭過幾場,結果沒想到你竟然還活著!”
都啰耶定睛一看,登時也笑了,“李懋?老大竟然把你派過來了!”
李懋是李元闕的心腹,一向跟著李元闕出生入死的,此時都啰耶見是他帶隊進來,心中知道老大派進來幫二老大的是西風軍中最強的精銳,各個都是好手。
看著面前的兄弟們,都啰耶都覺得底氣更足了。
“兄弟們,我一直是跟著咱們二老大的。”都啰耶一句話,讓所有人瞪大了眼,他拿出了那日李元闕夾在光渡生辰賀禮中,物歸原主的半枚兵符,“二老大現在脫不干身,兄弟們,跟我走,咱們去把中興府的武器庫拿下來!”
這一隊西風軍精銳,進中興府之前李元闕唯一給他們的命令,就是只認兵符,聽令行事。
他們忠誠于李元闕的命令,哪怕是執兵符之人叫他們去死,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執行,但并不代表他們毫無忐忑,此時見到了這張一同出生入死過的熟悉面孔,心中的懷疑放下大半,士氣更是大振。
……
皇宮西側,千秋門。
等光渡走遠之后,才有一名皇后宮中的侍衛手奉旨意,從暗處走出,大聲宣讀:“奉皇后懿旨,封鎖千秋門!”
門口的校尉狐疑地檢查了皇后符節與懿旨文書,一應俱全,不似作假,他想了想今日朝局的爭斗,仍是不敢私自做主,于是道:“待屬下去請示皇帝……”
他的話沒說完,皇后宮中的侍衛一抬手,暗地里射出一支冷箭,直接將校尉的腦袋貫穿。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校尉身邊的侍衛都沒有反應過來,等他們將手放在刀上時,要害卻早已被自己身邊叛變的同僚、或者沖上來的皇后宮中人制住。
侍衛一聲令下,“奉皇后懿旨,誅殺宮中叛逆,但有不從者,皆以叛逆論斬!”
“忠于皇后、太子的人!手臂綁上黑色的條帶,以此證明身份!”
鮮血流下臺階,許多個頭顱滾下去,可千秋門的淪陷已成定局。
叛變早有準備,里應外合之下,千秋門沒堅持多久,就完全落入細玉黨族的掌控中。
皇后車架來到西門,她所在地坤宮與西門有段距離,她已經動手,自然不會在宮中坐以待斃,兼之兵力不易分散,此時千秋門已奪,進可攻退可守,她更是親自過來帶人把守。
“封鎖千秋門,無我懿旨,一個人都不許出入,準備好弓箭手,哪怕是飛出去的鳥,都得給我射下來,清點人數……不服的直接殺了,愿降者不殺。”
皇后低聲囑咐身邊女官,“你親自去,把太子從宮中送出去,再將宮中一切報與父親。”
歃血為盟之后,所有細玉黨派的臣子都再無后路,動手宮變這一日,細玉尚書并不是隨便挑選的。
皇帝駐軍只認虎符,而虎符在皇帝和白兆睿的手中。
白兆睿迎娶美妾,洞房花燭夜,定然很難及時應對。
更別說白府今夜宴請之人,多為交好的軍中權貴,城外駐軍三司首領都不在場,只有副將駐守,可謂軍中空虛。
這是最好的時機。
正如此時,白府內花團錦簇,美酒芬芳,人聲鼎沸地慶賀著這樁結親喜事。
前廳鑼鼓喧囂,筵席不休,此次宴席有幾位相熟的朝中將領大人和白軍嫡系將領,白兆豐也不敢怠慢,親自作陪。
宴會漸入佳境,白兆豐叫人上酒。
酒壇一拍開,便濃香撲鼻。
有人驚呼:“小白大人,這酒好香啊!這是什么酒?”
“二十年的高粱酒。”白兆豐微笑道,“小宋娘珍藏的佳釀,請諸位嘗嘗。”
武將本就能飲,不想能此等好酒宴中作陪,是以各個都大為驚喜,敞開來喝。
白兆豐談笑得體,頻頻舉杯邀飲,一壇壇的美酒傳進廳中,卻無人注意到,精致的菜肴麻痹了味蕾,這濃郁的酒香、舌尖辛辣的觸感掩蓋了迷藥的味道。
眾將領在酒香四溢的盛宴中,逐漸失去了防抗的能力。
不知何時,整座廳堂已被小宋娘子帶來“陪嫁”的人團圓圍住,還有些白兆睿的心腹察覺不對,還沒來得及溜出去報信,便已經倒在刀下。
白兆豐轉身離去,走向了新房的方向。
而原本這座布置成新房的院落,里面的人都已被宋雨霖帶來的“陪嫁”妥善解決,尸身被無聲無息地拖走,小宋娘子的人對他行禮,然后自覺回避。
白兆豐走進院中,就聽到里面的對話。
他兄長嚴厲的聲音從窗中傳了出來。
“皇帝賜婚旨意不可違,你今日嫁給我,之后是死是活,就都是看我臉色……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宋雨霖的聲音不疾不徐。
“你畢竟是武將,白府護院實力強勁,若是硬闖,定會驚動眾人,唯有與你成親之夜,我才能帶著一百多人,堂而皇之的踏入你白府的大門。”
“你又宴請了這么多武將……正好,省了我們不少事。”
雖已入春,這入夜以來仍是春寒料峭,外面的冷風吹散了屋中香甜的熏香喝溫暖。
白兆睿慌張大喊:“來人!快來人!”
可是往日他慣用的人,卻無一人應答。
沒過多久,有人推開了門,衣襟帶風地走了進來。
白兆豐:“我也想知道,為什么你要故意搶我的婚事,強娶我心儀之人?”
白兆睿看著他提著的刀已被血染紅,一滴滴血落在地上,一時震驚得結巴,“你……你……”
白兆豐忽而一笑,“你不說,我也大概猜得到,你從小到大就在搶我喜歡的一切,你從來見不得我比你好……但這一次,我絕對不會再讓了。”
白兆睿拖著腿,在床上匍匐著遠離這個庶弟,“你……你這樣動手,你真以為皇帝會放過你嗎?你以為他還會用你,許給你這樣不忠不義之人大好前程嗎?”
看著白兆豐臉色漠然,白兆睿心念電轉,“難道你……你想殺了我,轉投細玉氏?你以為細玉氏就容得下你嗎?”
“宮中禁軍、武器庫、城外駐軍……這些要命的位置,細玉尚書不可能用任何一個白家的人!”白兆睿像看傻子一樣看著他,“難道你為了一個女人,真就連自己的大好前程都不要了?連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與他人拿捏?哈、哈哈!我還道你是什么,原來你這個蠢貨,也不過如此!”
“霖妹,出去吧。”白兆豐的聲音平靜下來,“接下來別看了,不好看。”
“誰說他要投細玉老賊的?”宋雨霖不退反進,上前握緊了白兆豐持刀的手,面露嘲諷,“他投的是我哥——光渡大人!細玉老賊算個什么東西?這蠢物,快殺了吧趕緊的。”
第 114 章 第 114 章
宋雨霖與白兆豐攜手從新房中走出來的模樣,著實嚇壞了不少人。
眾人還來不及多想這兩人是什么關系,為什么不避人的親密拉著手……便已驚恐地從他兩人濺了半身血的衣服上,看出了不能惹。
白兆睿身邊心腹的尸體,他們是看著拖出去的。
白兆睿至今也是安安靜靜的,沒有一點反應,不像是還活著的樣子。
原本觥籌交錯的前廳夜宴,如今一點聲音都沒有,是個人都看得出來,白府出事了。
府中所有的活人都被拎了出來,而宴席中那些武將,宋雨霖更是命人一個個搜過身后像粽子一樣捆結實了,一同扔到了院子里。
她將所有的活人,都集中在院子里看管。
宋雨霖主動松開了白兆豐的手,推了他一把,然后接過了旁邊人遞過來的弓。
她拉滿弓弦,直接對著遠處墻壁射了一箭,箭出無回,破風聲獵獵,隨后,在一片黑暗的墻邊響起了慘叫聲。
“左姐、張嫂各自帶一隊,沿路巡視墻壁,不許任何人攀墻離開,見到想逃的人,就地格殺勿論。”
宋雨霖還穿著嫁衣,卻已經在腰側掛好了箭筒,而院子中瑟瑟發抖的女眷們,看向她的目光,已經和她剛進門時完全不一樣了。
那是發自內心的畏懼和茫然。
誰能想到,這一位竟然不是過來和她們爭搶夫君寵愛的妾,而是過來執掌她們生死的活閻王。
等白兆豐從書房中出來的時候,宋雨霖抽出帕子,溫柔地擦掉白兆豐側臉的血,再拉著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這里我來,其余的你放手去做。放心,若是你和哥哥回不來,我也絕不獨活。”
……
白府生變的同時,中興府城中心武器庫。
都啰耶按照暗號敲響了武器庫的大門。
他屏住呼吸等待,手也放在武器上,直到門從里面打開了,而里面的人袖上也系著紅帶,都啰耶心頭才漫上狂喜。
二老大在武器庫安排的內應,果然響應了!
但顯然武器庫里也并不是和平交渡的,開門的內應身上帶傷,都啰耶走進來,更是發現他們腳下的臺階,更是浸了一層血。
都啰耶謹記著光渡的吩咐,謹慎地將一千五百人的精銳分為五隊,依次入內武裝。
西風軍的兄弟在這個月陸續入城,帶不來武器,畢竟中興府城門出入都要搜身檢查,他們扮作百姓,兵刃根本無法攜帶入城。
可如今武器庫一開,甲胄刀槍都不缺了,更別說二老大火器廠出廠的好東西,都堆在里面,西風軍皆可盡數取之!
西風軍的精銳,穿上了城外駐軍的甲胄。
這是之前城外三司定做的裝備,一直壓在武器庫里不曾拆用,如今卻成了西風軍精銳最好的偽裝,趁著夜黑,他們個個都打扮成了皇帝直屬軍的兵士模樣。
唯一與皇帝的兵不同的,是他們每個人的袖子上,都系上了一條紅色的布帶。
……
千秋門宮門之變,已經傳到了太極宮。
光渡在皇帝身邊,見證了太極宮的封宮。
“……從北門走!”皇帝一抬眼便看到光渡走了進來,稍頓了頓,繼續了下面的話,“同時傳白兆睿……白兆豐進宮,刻不容緩!”
隨著皇帝的事情一樁樁交代下去,太極宮的殿門、宮門依次封鎖。
厚重的大門被推上,窗子被關上,屋子里的點上燭光。
皇帝瞥了光渡一眼,“你來了。”
光渡環視四周,太極宮里面的可不止他和皇帝。有宗親,有幾個晚上留在皇宮中議事的大臣,其中甚至有一個熟面孔。
半月前,細玉尚書還沒有中風癱瘓前,曾為光渡引薦過此人,而如今再次相見,那人見到光渡入太極宮顯然有些吃驚,目光閃爍,避開了與光渡的對視。
有人告密了。
光渡并不意外。
在這個節骨眼上,細玉尚書驟起造反,定不全得人心。
但即使是光渡,也不得不嘆一句細玉尚書的魄力。
他下午把所有人圈在府中,逼著他們歃血為盟,然后隔兩個時辰才放出來,放出來就立地造反——這樣即使是有人告密,也讓泄密的范圍和皇帝反應的時間變得十分有限。
這樣一來,皇帝倉促回應,就算反應再快,也是晚了一著。
這位皇帝重文抑武,但卻也不曾想過細玉氏一介文臣,說掏就能掏出兩千名私兵,然而這兩千私兵,皇帝對其存在竟全然不知!
想必這些私兵,往日都是打碎了藏在城中各處,以百姓身份來偽裝,只是這步棋,也不知道細玉老賊布局了多久,竟然不露一絲痕跡。
“封宮——”
“落鎖——”
宮外的喊聲傳進太極宮,殿內的皇室宗親、和幾位大臣都安安靜靜,沒有一聲言語。
這份空曠寂靜,也讓皇帝的話變得格外突出。
“光渡,你讓孤失望了。”皇帝臉上仍然有未退的震驚與怒意,此時目光如電,望向了光渡,“難道你也以為,細玉老賊能謀逆成功?不過一個文臣,養了些家仆,怎么就這么天真地以為能擊穿孤在宮中的暗衛與禁軍?”
在皇帝說這句話的時候,光渡聽得到腳步聲。
暗衛傾巢而出,一步不離的守著太極宮,將內外圍了個密不透風。
“孤倒是從來都不知道,細玉尚書還有另外一個兒子。”
皇帝陰森森道:“光渡,你真是給了孤好大一個驚喜!秘密勾結逆賊數月,隱而不報不說,你今夜竟然還敢這樣明晃晃的入宮來見孤?”
光渡沉默片刻,竟然沒說話。
皇帝面露意外,隨即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都已經不試圖狡辯了嗎?孤以為,你至少會說一句這是細玉老賊的離間之計。”
“我不是他的兒子。”光渡悠悠開口,“光渡為我姓,前事前緣,早已一刀割斷。”
“這離間之計陛下信也好,不信也罷,反正如今,今我與陛下一同在此生死與共,人心易故,但我卻一直不曾改變,今夜陛下也可以親眼看看我的心。”
皇帝陰晴不定地看著他,到底沒有發作。
不知過了多久,太極宮才終于再次打開, 在眾人緊張的目光中,白兆豐踏入殿中。
他渾身浴血,脖頸臉頰都帶著傷,顯然能走到這里,也是經過了一番苦戰。
一進來,白兆豐見到皇帝,便面露激動地跪地行禮,“能見陛下安好,臣不勝歡欣!”
皇帝陰沉的臉色稍緩,眼神在白兆豐肩上滴血的紅布花上停了一下,才想起今夜正是白兆睿迎娶妾室的日子,那還是自己賜下的恩典。
白兆豐倉促進宮,想必是還來不及拆下替兄長迎親的裝扮,那么這有些不同尋常的裝束,也變得合理起來。
“起來吧,外面情形如何?”
白兆豐大聲道:“陛下,千秋門失守,司馬門大門關閉,臣率領禁軍在小門入口浴血奮戰,暫時把持了通道……陛下,宮中禁衛有限,臣懇請斌陛下作決斷。”
皇帝沉吟未決,他下意識問道:“光渡,你怎么看?”
光渡……光渡看到白兆豐肩甲上的血,已經把頭扭過去了,滿臉不適。
他緩了一下,才能開口,“陛下,千秋門已失,細玉逆賊來勢洶洶,若是叛軍從千秋門支援司馬門,分出兵力兩路作戰,以當前皇宮禁軍戰力,司馬門定會失守……臣以為,當放棄千秋門,死守司馬門,從北門傳遞消息,等待城外援軍。”
皇帝臉色莫測的看了他一會,說道:“細玉老賊不可能有足夠多的私兵,占了千秋門,還能分出人來攻打司馬門!司馬門易守難攻,通道狹窄,不需要留駐太多禁衛,就能守住隘口阻攔外面的叛軍。若是依你所言,那細玉老賊兩處分兵,那不正是給了孤擊其薄弱的機會?”
皇帝對著白兆豐下達了命令,“守住司馬門,再看情況,分兵從宮內襲擊千秋門!”
光渡低下頭,不再言語,藏住了眼中的一絲輕松。
……皇帝果然沒聽他的建議,反其道而行,押注了反攻西門。
但是皇帝對司馬門,似乎太過有信心了。光渡思考著原因,或許是因為皇帝覺得城外援軍一到,細玉氏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嗎?而今夜宮門失守、皇帝被打得龜縮一團這件事聽上去又太難聽,既然司馬門無礙,就該嘗試反擊千秋門。
又或者是,皇帝有其他的殺手锏,司馬門在皇帝的認知里,絕對不會丟。
那么皇帝倚仗的,該是什么?光渡飛速思索著。
皇帝臉色并不好看,顯然對光渡已經起了疑心,“光渡大人,孤先著人把你綁起來,若是事后能證明你清白,孤自然會放你自由。”
白兆豐快速掃了一眼光渡,親自點了兩名禁衛去綁光渡。
光渡并不反抗,任由禁衛動手,只是再雙手被綁在身后的時候,其中一名禁衛在他手中塞了一把匕首。
光渡手腕一翻,將匕首收入袖中,動作隱蔽,沒有其他人察覺。
白兆豐雙手托舉一枚兵符,呈給皇帝:“聽聞宮中事變,臣兄長已將兵符托付于臣,進宮供給陛下!”
皇帝點了點頭滿意,“白兆睿這回倒是有眼色。”
白兆豐俯首道:“請陛下恕罪,臣兄長因今夜喜事,宴請了城外三司的將軍,幾位將軍如今都在白府上,府上二十年的陳釀,幾位大人已醉得不省人事……今夜怕是不能響應陛下之召。”
皇帝又驚又怒:“這種關口,竟然全都喝醉了?!他們在想什么?”
有宗室連忙過來勸道:“陛下,此時也不是無人能再調動城外三司,面前這位小白大人,不就是個好人選么?小白大人對陛下忠心耿耿,又是白將軍的弟弟,白將軍的軍中都與他相熟,他帶著陛下旨意,定然能將駐軍調來。”
皇帝也沒別的辦法了,只得道:“白兆豐,你從孤這里拿過兵符,再拿一道圣旨,從北門殺出去,立刻就去城外調兵。”
很快皇帝著人取出虎符,再親筆揮墨寫就:“白兆豐即刻出城,奉孤旨意,立刻調集城外三軍,三司盡皆聽令于白兆豐,剿滅逆賊!”
白兆豐恭敬地接過圣旨和兵符,深深拜了下去,“臣定不負所托,為主上萬死不辭。”
起身后,白兆豐大步走出。
他眼中閃過異色,果然今夜一切都如光渡所料,甚至在光渡的干預下,皇帝做出了完全有利于他們的決定。
皇帝恨恨道:“只是沒想到細玉老賊如此狡猾,竟然挑了今夜造反!白兆睿腿斷了還要納妾,還把孤的將軍都宴請過去……一群飯桶,怎么這個緊要關口都喝醉了?”
“若不是白兆豐爭氣,能殺進宮中,只怕那群逆賊,真能割斷了孤與城外駐軍的求救!”
皇帝轉頭看著深受驚嚇的宗室,“瞧你們嚇破膽的樣子,就算是城外駐軍不至,孤也有別的法子!三日前,孤就已經傳訊于宣化府、西涼府,讓他們帶兵駐守中興府,算算腳程,最快午夜,最晚明天上午,也該到了。”
頓了一頓,皇帝道:“只是沒想到數日前孤的一封旨意,竟然也能意外了來解決今夜的燃眉之急。”
這個消息果然讓人振奮,立刻便有人吹捧道:“陛下得天之助,定能化險為夷!等這兩府兵力一至,中興府之危自解!”
……
“中興府燃煙求救?”
宣化府的將軍望著遠處城池的火光,不由神色凝重,“藥乜大人,看現在情形,怕是中興府有變!皇帝有詔,你我當率軍連夜進城!”
藥乜絎慢吞吞地騎著馬過來,懶懶道:“好啊,那咱們走吧,只是蔡令將軍,你還走得動嗎?”
蔡令一族是宣化府生人,皇帝最為倚重的望族之一,只是此時蔡令將軍面有菜色,“……陛下有召,這不得不去……”
話還沒說完,他肚子里一連串的咕嚕作響,他臉色尷尬至極,可人有三急,遇到這種事也沒辦法啊!從下午到現在,他就一直腹瀉不停,吃了藥也不見好,全靠意志強撐。
更離譜的是從數個時辰前,他軍中將士均腹瀉不止,人人都幾乎無法站立,要不是實在走不動了,怎會扎營在此?
這里離中興府已經不遠,若是按照正常速度,今夜就該當入城了。
蔡令將軍突然察覺到了什么,“藥乜大人,咱們都吃一樣的東西,怎么你就沒事啊?”
“誰知道呢?”藥乜絎看了他一眼,“可能我年輕,身體好吧。”
“不對……不止是你。”蔡令將軍仔細回想下午以來的情形,藥乜絎帶出來的兵雖然也紛紛捂著肚子跑小樹林,但他的副將卻說,西涼府的兵跑出去腹瀉的樣子好像是裝的……
可還沒等他繼續質問,藥乜絎已經靠得足夠近了,華麗的狐裘猛地分開,藥乜絎藏在里面的一把冷刀刺了過來。
可是蔡令將軍早就起了疑心,他不僅及時躲開,身后早有準備的親信更是連放幾箭,逼退了馬上行刺的藥乜絎。
“藥乜絎,果然是你搗的鬼!”蔡令將軍咬牙切齒,憋住想如廁的沖動,“你想做什么?你背叛皇上?!”
“你知道得太晚了!”藥乜絎摁住扎在肩上的箭,單手拔了出來,帶飛了一串血花,笑容中透露著瘋狂和得意,“宋沛澤啊宋沛澤,這一次是你欠我的了。”
藥乜絎即使如今封了軍職,卻也改不了以往一慣的作風,露出了往日街巷廝殺時的陰狠模樣,“兄弟們,抄家伙,殺了這幫拉到站不住的軟腳羊!”
兩隊人馬廝殺正酣時,突然感覺到了地面的震動。
那震動由遠及近,再也無法讓人忽視,藥乜絎和蔡令將軍都不得不暫時暫停交戰,望向遠方。
地面逐漸震動如沸,火光閃爍中,一支騎兵大軍夜色中煙塵滾滾而來。
來人也不知是敵是友,藥乜絎和蔡令將軍齊齊變色。
只見為首之人一騎當先,手中橫持一把幾有兩米長的大刀,從后面孤軍深入,如切刀斷水一般,劈開了原本的陣型。
直到那將領像一陣疾風般卷入陣中,蔡令將軍離得近了,才看見此人是誰。
蔡令將軍驚恐變色,“李元闕——你怎么會在此!?”
斬-馬-刀刀輝閃過,蔡令將軍的腦袋已經飛離了身體,藥乜絎那人情賬簿上的虧欠,還未寫下就落在了地里泥中。
而李元闕并不停歇,已如一陣風般掠過戰場。
他身后的西風軍浩浩湯湯,如一片濃重的烏云向中興府壓去。
……
白兆豐再次來到司馬門的時候,情形已經與之前再不相同。
在光渡的幫助下,皇帝果然調走了一半原本駐守司馬門的宮中禁軍,如今千秋門處,細玉氏私兵與宮中禁軍廝殺得不可開交,切斷了細玉氏前往司馬門的路線,也拖住了宮中禁軍的戰場。
只是不知何時,一群城外駐軍出現在司馬門,顯然是趁虛而入的。
白兆豐到的時候,他們正在將宮中最后守在這里的禁衛盡數解決。
其中禁軍大聲呼救:“白大人!救我——”
話還沒喊完,這人就被一刀穿了心臟。
動手的人是個戴著單只眼罩的青年,他提著刀轉向了白兆豐。
雖然說是城外駐軍,但白兆豐久在中興府,多少認識城外的三司駐軍。
這處宮門前的每個兵士都十分面生,白兆豐很確定,這些人不是城外駐軍。
而看著他們轉過身后露出肩上系著的紅色布帶,白兆豐立刻明白過來。
他同樣側過身,亮出了自己肩頭的紅花,啞聲道:“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