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第 101 章
雖然已經定下留宿宮中,光渡卻還是向后退了一步,避開了皇帝的接觸。
如水般涼滑的發絲從指縫間溜走,皇帝的手僵在空中。
光渡最近對他的態度,很是冷淡。
這讓皇帝因為喜得龍子、解了今日天象之困的喜悅都淡了些許。
但皇帝并未發作,神色依然溫和。
他端詳著光渡,挑起了新的話題,“若孤沒記錯,你還要再五日才能正式問卜,對嗎?”
“是,一切東西都已準備妥當,最后三日臣不能上朝,先和陛下告個假。”
光渡說話時始終執著禮,并不直視天顏,一切都規規矩矩,甚至就在今天早朝,他還力挽狂瀾,為皇帝解決了燃眉之急,讓人挑不出錯。
就是因為一點錯都挑不出來,才會讓皇帝感到煩躁。
現在他們彼此之間的相處,太像尋常的君臣了,可光渡是不是故意忘了,他從一開始能被帝王另眼相看的優待,到底是因為什么?
但皇帝也有一點心虛,他確實是在光渡失蹤的時候有了嬪妃……他畢竟是帝王,總是要綿延后嗣,光渡應該體諒。
可光渡對他的意義不一樣。
在皇帝心中,光渡就從來不只是一個臣子。
也是他發掘的珍寶,在旁邊看了三年,守了三年,在枝頭開花,花落結果,如今果子熟了,芬芳甜美。
他想摘下來,嘗一嘗了。
皇帝笑著對他說:“時辰到了,就去宮中的佛殿吧。”
光渡在無聲的說著他不愿意了。
不過完全意想不到。
……
見光渡獨自跪坐于佛堂之中,郭妃就在門口等候,等光渡禮夠了今日的時辰,她才開口搭話:“多謝光渡大人,今日為臣妾美言。”
月上中天,光渡踏上了離宮的路,直到他確認自己一步踏出站在了宮門外,胸中緊繃的那根弦,才得到了舒緩。
光渡站起身,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可那平靜冷漠的眼神,卻讓郭妃感到毛骨悚然。
還又瘋又壞的,有著足夠的手段,能讓藥乜家族延續很長一段時間的榮華富貴。
皇帝想說今夜他什么都不會做,但看著面前人溫順的模樣,他心中還是狠狠地癢了一下。
這讓不久前,還將光渡視為心頭大患的郭氏,感到發自內心的困惑……和懼怕。
郭妃瞪圓了眼,一把搶過藥方。
這個人以前不是這樣的。
她看著上面熟悉的筆跡,猛地抬頭死死的盯著光渡,渾身開始發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臉上的震驚也變成了恐懼。
在進宮之前,藥乜絎還特地從五服之外給兩人找到了一點拐彎抹角的表親關系,在藥乜絎的運作下,她從進宮開始,就得到了皇帝的另眼相看。
皇帝只得道:“也好。”
但他躲得過一日,躲得過兩三日,皇帝的心思不淡,只靠躲著總不是辦法。
郭妃不禁有些傻眼。
皇帝難免不悅:“又什么事?”
這位光渡大人,是真不把皇帝看在眼里,竟然完全不在乎皇帝的寵愛嗎?她可是聽說,光渡是完全依仗著皇帝,才在朝中扎下腳跟的。
回到皇帝的太極宮后,光渡與皇帝沒有談太久國事,結盟蒙古、李元闕此次中興府之行、軍中要職的啟用和變動……皇帝在等待光渡的幾日后的結果。
這佛堂沒有其他人,光渡來的時候就已經確認了,而郭妃在進來和光渡搭話之前,更是確認再三,還遠遠打發了跟著自己的宮人,不許他們偷聽。
“你是三月出生的,再過半個多月,便是你的生辰了。”
再過一個月,就是他親手把光渡從牢里抱出來的第四年。
見郭氏驚恐,光渡還反過來勸導她:“你如今腹中龍子尊貴,獨享后宮圣寵,皇帝對你十分看重,連皇后都不用放在眼里,你要像以前那樣,不能讓任何人占據皇帝的心,因為你知道該如何做,現在更是有底氣這樣做……對,就是現在這樣。”
到了三月,賀蘭山以北的土地仍是寒意徹骨,今年的冬季格外的長,夜里的風也冷得。
數日前,在藥乜絎離開中興府的前一天,他曾經進宮找到機會,和郭妃單獨談過一次話。
藥乜絎除了交給郭妃一張用了可以顯出“懷孕兩個月脈象”藥方,叫她私下服用之外,他還告訴她,要在適當的時候……聽另外一個人的話。
等過了這幾日的齋戒之期,他就一定要把人留下,咬下果實的第一口,驗探這顆被自己守護多年的寶石,是否曾被人捷足先登。
光渡平靜地著她:“娘娘,臣還是希望,你能保持原來的氣勢。”
于是,皇帝心中不由得生出一陣扭曲憋悶的暗火,他想到很久之前發現的端倪,想到張四在大街上把光渡抱起來時的眼神,想到那貌不驚人的暗衛副首領,竟然長久凝視著自己的珍寶,想到張四曾經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與光渡日夜相處……
現在后宮前朝都已經聽說了,光渡今日早朝力挽狂瀾的表現,皇帝對他倚重日益深厚,光渡只是幾句話,不只她自己得到了封賞,就連她遠在西涼府的家人都升了官。
生辰而已,光渡道:“陛下還記得。”
光渡臉上云淡風輕的,沒有任何異常的反應,他借著這個緣故,把手抽了出來,退后一步。
時間過得真快,他們已經相伴了四年,虛隴死后,他和光渡之間最后一根刺也慢慢拔出來了。光渡用時間證明了忠誠,這個人是他自己的,和李元闕無關。
藥乜絎能給她抬家世送她進宮,就同樣有辦法讓她悄無聲息的消失,耳濡目染著藥乜絎的手段長大,她不敢明目張膽的忤逆。
藥乜絎有路子、有目的,郭氏女想要錦衣玉食的尊養,進宮是雙方一拍即合的結果。
即使是這樣,光渡也是非常美的。
……竟然會是光渡大人!
光渡低頭看了看皇帝的手,“臣習慣外間了。”
也是光渡的十九歲生辰。
“你的日子,孤怎么可能會忘?”
皇帝若有所指,“今時不比往日,你總該有新的習慣。”
西夏國禮尚佛,就連皇宮中都設有專門的寺廟,往日里皇后每日潛心禮佛,可是今日她兒子摔斷了腿,自然是沒有心思來了。
烏圖一溜小跑進來,臉上的神色又是畏懼、又是為難:“陛下,郭妃娘娘說身子不舒服,叫陛下過去看看。”
皇帝拉上光渡的手,正還要說什么,卻見光渡抬頭看向了內殿大門的方向。
思考的結果,是她還是要聽的,至少短期內。
順著目光望去,皇帝看到在那里探頭探腦的烏圖。
皇帝壓下心頭的煩躁,他轉頭去看光渡。
宮中不能到處樹敵,而今朝“龍子氣運”之說后,皇后那條路是徹底走不通了,她總不能毫無倚仗,也該選定自己的靠山和幫手。
但走出太極宮,光渡感受到刺骨的冷風吹在臉上,卻格外神清氣爽。
只是今日郭妃被皇帝給予的特權和寵愛沖昏頭腦,傍晚,光渡便來給她當頭一棍。
光渡倒是不會忘記自己的生辰,他與宋珧兩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在過去的十天里,他已經接連收到宋珧第三封信了,每一封,都在問光渡他能不能回中興府,但都被光渡給摁下了。
……可是更好看了,叫人實在對他生不起氣來。
雖然之前也遙遙瞥過一眼,但這是郭妃第一次近距離看到,她一邊被震撼得說不出話,一邊心中嫉妒叢生,一會又慶幸他是個男的,情緒復雜難言。
所以,這場對話不會被第三個人所知。
但清靜不長久,這佛堂中來了第二個人。
郭妃一下子就清醒過來了。
今日現在看著面前這個人,郭氏終于知道了。
如果可以,他確實不愿應付皇帝。
光渡垂下眼,輕聲喚道:“陛下。”
數日前,她也曾問過藥乜家主——要她聽話的人是誰?藥乜絎走后,她該和誰對接?
皇帝有一瞬間,懷念起將十五歲的光渡拘在他宮中的模樣,以前光渡一無所有時,會伏低做小,會察言觀色,會把酒添香,如今雖然依然在為他分憂,但官做得越來越穩,人也越來越冷。
皇帝想到張四,他方才還在心中決定,將這一頁翻過去,就像當年李元闕的那一頁一樣,不能再影響他們之間的感情,可是這一刻,皇帝又不那么確定了。
光渡從袖子中,抽出了一張絹紙寫就的藥方,“娘娘,這是讓無孕女子脈象顯出懷孕三個月的藥方,你算好時間,自行服用。”
郭妃愕然道:“……什么?
在皇宮中行走,暗衛不會貼身跟隨,光渡走進佛堂后,看著面前金身佛塑,獲得了難得的清靜。
把他帶到朝上的決定不算錯,皇帝并不后悔,光渡是個有本事的人,只是缺一個機會,無論是司天監的差事,還是炮制火器,再到現在的工部尚書……只有一個不好,那便是這孩子長大了,心野了,眼中不只裝著他的陛下了。
光渡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沒必要和她多說,只是鼓勵道:“很好,繼續保持這個氣勢。”
郭妃以前視光渡為心腹大患,但今日早朝之后,她已改變了想法。
這些念頭便如白瓷上面的第一道裂縫,當他發現枝頭的果實,竟然已經有被監守自盜、拆開品嘗過的可能后,皇帝心中的欲念,都一同放了出來。
今夜留宿宮中,光渡如過往般,徑自走向寢殿外間的小榻,皇帝卻一把抓住他的手,示意他往里面走,“去哪里?不是早就說過,你到殿內來歇息了。”
進入后宮的女子,從此便與從前一刀兩斷,郭妃掂量過,自己現在地位水漲船高,以后還要不要繼續聽藥乜絎的話?
……
光渡借故告辭,“臣想起還有些要務需要出宮處理,陛下還是去看看吧。”
“前些日子,藥乜家主已將第一張方子給你了,連常太醫都看不出來,你是假孕。”光渡柔和地安撫道,“抖什么?不用害怕,再辛苦兩個月,我保你一世的榮華富貴。”
烏圖低頭道:“已經叫了太醫,可娘娘還是驚惶不安……”
光渡進來的時候,甚至不用清場。
皇帝已經有些煩了,但又實在看重人家肚子里的這個孩子,只好按下心頭不悅,繼續問:“叫太醫了嗎?”
郭妃覺得自己應該投桃報李,大度一些,畢竟光渡已經遞出了示好的第一步,這個人他得罪不起,若能交好,會是不容忽視的助力。
她完全看不懂這兩位朝中的大人物在做什么,但她知道,如果自己不照著計劃做,那么她就能立刻生不如死。
殿中窗戶明明是關著的,皇帝卻感覺仿佛寒冬臘月的雪風吹了進來,吹散了滿殿花團錦簇的溫暖。
至于這個郭妃……
暗衛不作聲的跟了上來,光渡備馬離開。
郭氏出身西涼府望族世家,是從小聽著這個各個世家的八卦長大的,所以她比中興府、比這座皇宮中的人都更知道,那位華麗俊美、人前好人的藥乜絎,本質上是個什么狠東西。
只是他看見,宮墻外有一抹眼熟的背影,正在轉身沒入宮外街巷,別人或許很難留意,但光渡夜中視力無礙,他目光掠過那個身影,便停在了那里。
暗衛喚道:“光渡大人?”
光渡出神出得并不明顯,回神旁人也看不出來,他一言不發,翻身上馬,在空曠寂靜的道路上奔馳。
沒別的意思。
他現在回去,就看看李元闕在不在家,如果他適才看到的身影是李元闕,那有些事也由不得他不去多想了。
第 102 章 第 102 章
光渡攜一身寒風策馬而歸,走到自己臥室門前時,才將那寒氣未散的大氅除下。
他的住處伺候的人極少,也只有幾個粗使的小嘶候著,見他風風火火的回來,也不多話,只是遞上了一碗小爐上一直熱著的湯藥,和一壺清口的熱茶,便無聲退下去了。
退下去很好。
光渡不動聲色,心中卻想著一會他要見李元闕,見到便可以判定自己適才是不是看錯了人,如果不是,就摸摸李元闕這是想做什么。
會面暴露的風險越低越好,如果真不小心被人看到,他會當場解決一切活口,無論遺患。
今夜跟在光渡身邊的,是都啰耶和另一個暗衛孫五,按照過往幾日和皇帝的要求,他們應該在光渡臥室外守夜。
如今這些暗衛都不藏在暗處,而是在明面上行看管和保護之職,皇帝近來重用光渡,但卻依然保留著這最后一層鉗制,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
光渡便道:“你們兩個都在門外等我。”
孫五明顯的遲疑了一下,沒有立刻應下。
他將目光移向都啰耶,都啰耶則是相當配合的不說一句反對,只轉身往外走。
“但與蒙古此戰,避無可避,蒙古早有南下攻克賀蘭山之意,且一直在等待時機。”光渡聲音平靜而略顯虛弱,“既有陛下使臣觀星、卜筮、解象,那臣不敢不盡忠竭力,知無不言,陛下。”
李元闕微微一笑,避開了他的眼神,“不過是確認一下……皇城內外夜間的巡軍罷。”
“你……你把她怎么了!?”
“如有一天,你和我失去聯系超過三日,你便拿著里面的東西,不惜一切代價,前往西風軍,親手交予李元闕。”
光渡揣度著皇帝的意思:“安內而后達外安,陛下洞察深遠。”
他們在籌謀的是最慎重之事,也是最需要耐心等待的,他們手里握著一根根輕飄飄的稻草,用稻草搭建一座圍起來的城,每一根放下都很輕,不會有太大動靜,也不會讓別人警惕,可是摧毀的那一刻卻會聲勢奪人,絕無挽回之地。
門嚴絲合縫的關上了,從里面上了栓。
果然時機剛剛好。
“明白嗎?都啰耶。”光渡神色嚴厲地確認著,“這代表著你無論如何都要活下來,活著把它拿到手,再把它送到該去之處。”
皇帝臉上的急切,慢慢轉為木然和困頓。
光渡站在原地,定定看了他一會,才道:“有備無患罷了,你不必想這么多。外面的人,你都搞定了?”
他沒有叫光渡起身,“既如此,待王爺班師回朝,孤該親自去迎,方顯得出孤對軍將的器重之心。”
即使是能抓住這個孫五的把柄,也是多虧了藥乜絎這半個地頭蛇送來的情報,要不宋雨霖也沒有辦法這么快定位到具體的人,再立刻打包帶走。
他是要在這次進京之時動手嗎?
李元闕:“正有事要請教光渡大人。”
到了既定的日子,光渡便獨身入靜室閉關,潛心解象,方才出關。
光渡回過身,“所以今日交給你一個新任務。”
可是只要等到搭好那一日,再上一把火,便會轟然崩塌。
“搞定了,小宋娘子送來的東西很好用。”都啰耶松了一口氣,扯了扯自己的眼罩,“剩下三個,是不是沒有這個孫五這樣好弄了?”
但這封信還沒完。
即使李元闕如今眼睛復明,但在光渡熟知他底細的,知道他這眼睛終究比完全沒受傷時要差一點,比如說昏暗之處比常人更難以視物。
光渡皺著眉看完了宋珧的信。
這是宋珧從河北寄來的信。
以往,都啰耶只會在戰場上直來直去的殺敵,如今在光渡身邊跟了一陣子,見識了幾分中興府的官場,他也學會了如何皮笑肉不笑的說話:“安心聽話行事,總沒人想要你們的命,你這娘子也是幼時失散的青梅竹馬,能再次相逢也不容易。更何況光渡大人本就是陛下那邊的人,我們聽陛下的話,更該聽光渡大人的話,不是嗎?”
“我在河東宋氏族,為你談下了足夠十萬人吃一個半月的糧,不愧是河北大族,有這等物力和魄力,但他們也有條件,想以此為交換,在西域這邊搭一條路。我雖然不知道你要這么多糧,但我知道這件事對你很重要,我會在這邊確保糧道的推行,直到穩了,我再去找你和妹妹。”
光渡嘆搖了搖頭,“我們時間太短,信息太少,陛下選上來的人,大多數都是毫無根基與牽掛、只忠于陛下一人的,孫五這種終究是少數,但如果能花時間仔細尋找,也總是有機會。”
如今一切武器都已經拿走,不會引起懷疑,但至少能讓他們兩個高個子站得下,不必再弓腰駝背。
光渡沒有抬頭,卻字字有力,“臣所效奉之君主,必有死勝之策,戰局轉時自有天裁。”
茶中泡著參片,光渡兩夜未睡,卻有時常打坐,雖未進食,但精神也還尚好。
這幾日來,宋雨霖恢復了往常的狀態。
他們從密道返回,光渡在自己臥室中,獨自拆開了信件。
皇帝早就叫人等著,光渡一出來,便一路暢通無阻的入宮覲見。
光渡繼續往下看,但宋珧這次竟然很穩得住,讓他都感覺有些意外。
光渡點燃這空場中土壁上的燭臺,讓這里更明亮了一些。
這是地道里挖出的一個空場,足夠高,用木梁和石料加固過,光渡以前就會偷偷找機會避開監視,下到這里來練刀,維持身體的敏捷和力量。
他不想宋珧回來,就像當初他想把宋雨霖一同送出去那樣,光渡想讓這兩個對他至關重要的人,自始至終置身于事外,等西夏這邊塵埃落定后,無論他是成是敗,是死是活,至少這兩人都能不受波及的全身而退。
“哦,王爺想看什么?或許我能分憂一二。”
他給都啰耶遞了個眼神,直接轉身回房。
都啰耶拿出了一枚點漆碧鳥的木釵,那是小宋娘子今天派人送過來給他的,果然這銀釵一拿出手,孫五臉色便是巨變。
那是都啰耶,都啰耶頗有興致的四處打量著,“當初我拼死讓你拿到的東西,便是藏在這里嗎?”
皇帝連外面的軍隊都調回來了,駐守在皇城周圍,杜絕了一切硬來的可能。
孫五將手壓在腰間配刀上,“你這是什么意思?葉二?”
李元闕在說謊。
這座城還沒有完工,還差很遠。
李元闕個子太高,光渡不想磕到他的頭,畢竟他便是外傷所致失明,這個節骨眼上,李元闕的身體可出不得意外。
也不知道李元闕那夜親自去看,有沒有看出別的辦法。
以他對宋珧的了解,出了這種事,他應該是立刻就會往中興府跑的,說不定如今人已經在路上了。
至少是不完全的說謊。
光渡能感覺到變化,身邊一些堆積的事情不用他說,便在無聲間被打理妥當,甚至還有多余的閑心來插手他的生活——就連他這幾日吃齋純素,廚房做得都更合他胃口了。
光渡微微瞇起了眼睛,卻不準備揭穿,因為有所隱瞞才是正常,李元闕本不該告訴他這個佞臣心中的計劃。
再過幾個時辰,李元闕就該到中興府了。
皇帝知道,邊境若無李元闕,蒙古對西夏之態,將更加無所顧忌。
只是在他看到光渡的那一刻,眼神才有變化。
這是仗著自己當過瞎子,所以一個人摸黑行走也很熟練么?光渡短暫的岔開了思路,想到了過去,李元闕在看不見的那個時期,摸過一遍路。,就都差不多能記在腦海里。
“……即使你不說,孤也知道必是如此,只是孤以前,總想著還有時間,先穩住成吉思汗,等把西夏內里的叛亂消了,朝中上下齊聚一心,這才有余力去應對蒙古。”
李元闕一身寒意,顯然也是剛剛從夜色中而來,他穿著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只是個子太高了,要貓著腰才能在這地道中行走,連綁在身后的長發也從身側垂落,發尖幾乎垂到地上。
“……以前我就問過你一次,你沒有回答過我。”都啰耶神色執拗地追問著,“二老大,你是在給我交代身后事嗎?”
都啰耶不慎熟練地威脅道:“陛下的暗衛本該都無牽無掛,你在外面卻私自娶妻,若說違背陛下命令,可實在不敢當。”
“不過你倒是放心,我只是將你藏在宣化府的娘子,接到了穩妥的地方養著,保準陛下是找不到的,你這娘子過得怎樣、甚至是生是死,可全看你對她的心了。”
更何況他現在眼睛是好的,早上看過一遍路,就能在腦海中牢牢記住。
光渡回到臥室,便推開衣柜,自己從暗道中跳下。
都啰耶神色變了。
都啰耶立刻嚴肅站定,“是!二老大。”
光渡打斷了孫五的話,他冷淡的審視著孫五,不過數息時間,便已作出決定,身邊的人跟太緊,早晚他都要有所動作。
畢竟在他這里睡才是不正常,要再來一次,光渡就必須開始懷疑另一種可能了。
“孫五。”都啰耶伸出手,按照光渡的意思,將人攔在門外。
“夠了。”
接下來,李元闕問了一些問題,光渡從這些問題中,拼出了一個極為模糊的輪廓。
皇帝大步向外走去,走到殿門處,卻回頭看了光渡,眼神不由一暗,“你操勞多日,便不必費神同去了,烏圖叫人好生伺候著,今日你便歇在宮中。”
光渡試探道:“看到王爺如此模樣打扮,我便知道,我方才在宮外沒有認錯人。”
更因為此次的結果,完全不需要他這樣做。
不……應該不是,時機不到,李元闕做不到,即使光渡掀開所有底牌去幫他,也拿不下來。
時間不多,容易著急,卻偏偏不能著急。
可是孫五皺了眉,沒有追隨都啰耶的動作,他依然站在光渡的面前,雙眼雖不敢直視光渡,卻也沒有讓開的意思,“陛下吩咐過,光渡大人身邊,哪怕是夜晚入睡時,也必須……”
但光渡也知道,即使皇帝心知此事,也不會停下心中的猜忌。
“王爺漏夜前來,意欲如何?”
光渡卻掙脫皇帝,退后一步,行了大禮。
光渡手中持著燭,“王爺,這邊來。”
……
李元闕收回了打量四周的眼神,“光渡大人好眼力,我不過是確認一些東西。”
光渡確認李元闕離開,又在原地等了一會,聽到身后響起腳步。
他將問卜所得之數盡告知于皇帝,于這種事上,光渡不會更改和隱瞞。
只是宋雨霖看出他目的,不肯離開。
李元闕可能……以光渡對他的理解,李元闕動的心思,是以最少的兵,在最穩的時機,以最取巧的方式拿下皇城。
入殿后,光渡正欲叩拜,卻被皇帝一把拖住了雙臂,“快、快說說結果,你看到了什么?”
“前幾日,有人跑到河北孫師叔名下的藥鋪,收了一批云南特進的蘑菇,這種菌菇曬干磨粉后,無論是吸入熏制還是服下,效果都極其強盛,會使人陷入幻覺,欣喜癲狂,十數個時辰后清醒,也全然不記得之前發生的事,只是前來收藥那人眼熟的很,口音也怪,我回去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我在西夏皇宮中見到過他。”
漆黑無光的地道,李元闕竟也不打盞燈,好在也沒撞到什么。
皇帝后退幾步,緩緩坐到了椅子上,連聲道:“好……好!”
他截到了剛走了一半的李元闕。
光渡走到土壁邊,敲了敲一處壁上燭臺右下三寸的位置,墻面露出一塊凹陷。
“你放心,這次我不會給你添亂。”光渡幾乎能想象出,宋珧寫這句話時的模樣,“我在后面幫你,我等你叫我回來。”
“此藥除了可迷幻致使人短暫失憶外,還有一些很臟的用法,多為房中助興之物,光渡,你務必小心!皇帝要是點什么奇怪的香,或者你的飲食味道不對,立刻就跑!”
若是按照以往做派,皇帝會直接來他的宅邸,可如今皇帝極有戒心,進出都是大批人手明暗保護著,更是不輕易離開他的皇宮,即使是光渡這種寵臣,入宮都要被嚴格檢查過。
這一夜,李元闕并沒有留宿在他的屋中,將要事商談妥當后,便從密道中離開。
都啰耶想起一事,“對了,小宋娘子要我給你帶一封信。”
皇帝看上去疲憊極了,“那依你之見,我夏國之運……”
光渡整整三日未曾進食用水,匆匆來到太極宮,只抽空抿了一口烏圖遞上來的熱茶。
……
“陛下,蒙古必會撕毀盟約,反噬西夏。”
第 103 章 第 103 章
光渡留在了太極宮,宮門深深,連外面的聲音也不容易傳進來,皇帝雖然不在這里,但也無人敢前來打擾他。
他翻開這三日各地堆積的工部批文,面上很平靜,下筆也很穩。
李元闕進宮一事,西夏朝廷內外,不知有多少眼睛正死死盯著,人們在想,在猜——皇帝會不會借此機會設鴻門宴,今夜之后,李元闕是直接揭竿而起,還是棋差一招人頭落地?
如今西夏危困,內有狼,外有虎,可無論是誘狼撲虎,還是驅虎吞狼,對于西夏來說,都只有兩敗俱傷。
但蒙古和金國,在期待截然相反的結果。
而這許多人無比關注的動向,光渡心中卻早已有了定論——以他對皇帝心思的了解,他今日進宮的規勸,今夜宮宴后,他可以肯定,李元闕會活著離開。
這個時間點,皇帝不敢動李元闕,他怕今天李元闕死在宮里,明日蒙古就能撕毀盟約,直接打過來,更怕金國撕裂前線,長驅直入,他這皇帝便是破國之君,覆朝罪人。
但皇帝對于李元闕進宮,也決不會毫無反應。
光渡也在想他會怎樣出手,絲毫沒有掉以輕心,畢竟虛隴死后,他許多見不得人的手段,都到了皇帝的那里,雖然皇帝不對光渡用,但這并不代表他不會對別人用,這始終是個隱患。
烏圖隨侍皇帝身邊,這便相當于光渡在皇帝身邊放了一雙耳朵,這便是宮中有自己耳目的好處了,他可以最及時的了解情況,能規避許多對他不利的事項。
今日皇帝將他放在皇宮,不讓他出宮,不讓他進前朝,不許他參加宴席。
皇帝仍然不欲他與李元闕相見。
挑撥是非的虛隴已經長埋于黃土下,可皇帝至今仍然如臨大敵。
光渡仔細將記憶中全部的細節又捋了兩遍,他確定皇帝手中不掌握任何絕對性證據,卻依然對于他接觸李元闕一事,近乎于本能般的防備著。
他想,自己對待皇帝的態度敷衍,皇帝未必不明白。
李元闕雙手捂著自己的眼睛,“……誰?”
他倚立窗邊,直到天黑了下來。
這話一出,光渡便確定了,今日皇帝出的是陰招。
光渡不知道,這種制成香膏的毒,對李元闕這種眼睛本就瞎過的人最好用,對于尋常耳清目明之人,反而是不打緊的。
光渡不曾再被第三個人如此觸摸過,滿溢著珍重和愛惜,如同觸摸最金冠上最耀眼無塵的明珠,他是被小心翼翼地對待著的。
沒有等太久,他便見了滿臉煞白的烏圖。
“是啊,奴才出去一趟又回來,陛下就醒了。”烏圖小心翼翼地回道,同時伺候著皇帝脫下吐臟的衣服。
李元闕仍好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可是一看見他的樣子,光渡心里就是一驚。
他身上的熏香混著酒氣,撲上了光渡的臉,同樣,他靠得足夠近,一把摟住了光渡的腰。
“……是嗎?”
光渡方才借口回太極宮,實則繞了一圈避開宮中耳目,一直候在宴殿角門,如今殿中打亂,烏圖偷偷摸摸過來給他開門,他連忙趁亂而入,掩著鼻口走進殿中。
皇帝確實喝了不少酒,但他絕對還沒有到喝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程度,看了看懷里的光渡,聲音又含了笑意,“你想知道,孤告訴你——李元闕的眼睛瞎過一次,就能再瞎一次。”
屋內門窗緊閉溫暖的空氣,酒香混著的蘑菇特有的迷幻香氣,很快成功搞定了整個大殿的人,除了早有準備、偷偷掩住口鼻的烏圖,這殿中再沒有第二個清醒的人。
四周都是宮中耳目,烏圖也只能露出一個勉強算是笑容的笑,“光渡大人,陛下在里面等著呢,請隨我來。”
看到這個場面,烏圖愣住了。
直到烏圖用力咳了一聲,光渡才回過神,將李元闕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將他整個人從席間拉了起來。
這效果和醉酒全然不同,就連烏圖都沒見過這種場面。
光渡走到殿門前,一路伸手拔下了發簪弄亂鬢發,又扯亂衣領和腰封,這才開門露出一條縫,半遮半掩的模樣,卻足夠不敢讓任何人進屋。
烏圖慢慢露出一個笑容,“光渡大人,那間房的鑰匙是我掌管,無論怎樣,皇帝都必然疑我的。”
又或者是飲食中有常人食用無妨,但混以香料,就對李元闕有害的東西……無論如何,先掐斷這“香膏”沒錯。
“陛下,陛下剛剛絆了一跤,暈了不過片刻,然后就吐醒了。”
李元闕始終閉著眼,光渡能看到他的睫毛在燭火下快速顫動,像是被風沙迷了眼,很不舒服的模樣。
皇帝聲音愈發柔和,他看著面前的人臉頰帶著溫潤的紅,似乎是因為匆匆前來,在外面被風吹過后,進到溫暖的房間才顯出來的顏色,但更可能是剛剛被他碰的。
如果飲食中沒有蹊蹺,那便是這皇帝特意交代過的“香膏”,會讓李元闕因此雙目受損。
他沒能看到里面的李元闕,就匆匆而過。
就連這里外的暗衛,伺候的宮女太監、和宮中侍衛、禁衛,都沒有一人逃過去。
香爐中燃起濃郁的異香,但皇帝預想中的場景并沒有出現。
但很快,李元闕便放松了力道。
李元闕反手抓過了他的手,那是防備的態度,是桎梏的力度,光渡被他抓得骨頭都在作響。
這些都是在朝中叫得上名字的諸侯與大臣,往日行事都是顧及顏面的,如今行止癡傻,宛若服了怪毒,竟無一幸免。
皇帝打得好算盤,自己早有防范,卻能掐住李元闕的七寸。
帶著笑意的話,卻裝著很深的惡意。
光渡堅定道:“這件事辦完之后,直接逃出宮去,你跟著李元闕……”
未時。
烏圖把整整一大盒的蘑菇粉磨成的香膏都倒了進去。
李元闕縮坐在席上,雙手緊緊捂著眼睛。
光渡想到宋珧的信,突然說:“陛下前些日子派人去宋國收了幾味藥材,其中有一種五彩斑斕的蘑菇,你可見過?”
于情于理,皇帝喝醉,都不需要他去管。
他心頭愧悔至極,又是著急又是難過,“小人若走,光渡大人,你在這宮中就沒有一點照應了……”
“香膏?”光渡心念電轉,“滿朝文武都在朝上,他總不至于當眾下毒,為了一個李元闕,卻把自己的班底都搭上,但這是……”
感受腰間的重量,和脖頸旁邊的灼熱呼吸,光渡忍了一下,并沒有推開,“陛下今日很高興?”
皇帝被嗆醒了,張口吐了出來,烏圖連忙隱去情緒,過來收拾。
甚至他還看見一個人還抱著一個柱子不撒手,“你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好看的人……可我不敢、不敢看你啊!你是……你是皇帝的……”然后話沒說完就哭了起來。
“孤……孤怎么……”
他話沒說完,突然腳下一個踉蹌,不知突然絆著了什么,整個人失重向前仰去,帶著光渡一起摔倒。
“王爺,咱們得趕快離開這……”烏圖試圖用自己的肩膀把李元闕架起來,可他摔倒了,急得不行,“哎喲我的天老爺,王爺,你自己能起來嗎?”
李元闕個子太高了,身體又重,他若是不配合,烏圖實在沒辦法把人架起來,最后烏圖還是跑出去,叫了光渡。
“孤這位皇弟,確實很有膽色。”皇帝很親密的攬著光渡,帶著他往里面走,“竟然敢獨自一人進城,沒錯,他是讓全天下人都知道了,孤礙著蒙古和金國在側,更是不能對他怎樣,可是,他到底還是年輕,只以為這許多雙眼睛看著,孤就會被他掣肘!”
在這里,那些隱約的聲音,便聽得愈發清楚了,微暖曖昧的絲竹之音,奏樂演奏的宮中舞女,眾籌往來交錯的席間甚是熱鬧。
“換個人,不能你親自去。”光渡目色沉沉,“否則今日事后,皇帝必然殺你。”
皇帝回到前宴廳,歌舞繼續,酒席也繼續傳了下去。
他幾乎能想象到西風軍立于城前,一言不發,目睹著主帥入城的安靜壯闊。
李元闕向來膽識過人,這樣一位極有魄力的領袖,兩軍陣前,能讓多少西夏的熱血兒郎,為之心折。
烏圖這一刻的感覺非常復雜,他想起自己捅過光渡的那一刀,讓光渡的手涼到現在。
光渡的聲音和剛剛不同了,很平,很輕,他看上去甚至沒有什么反應,只是一句輕聲的呢喃,如無風時的炊煙散入冬季的雪,縹緲難尋。
烏圖叫了個小太監過來報信,說皇帝醉了,請光渡大人過去,一聽到這話,光渡就察覺到了其中不同尋常的信號。
皇帝在席間喝了不少酒,一看到光渡,便露出笑容,“你怎么過來了?”
他想了一下,改口道:“不,你跟我走,我會叫人接應你,不能留在宮里了,這遭之后,你就是僥幸不死,皇帝也不會用你了,沒有必要白挨這一場罪。”
“是。”烏圖低頭應下便要出去,光渡卻拉住了他。
“你就去取那個蘑菇粉制成的香膏,充當陛下要的‘香膏’加到殿中去。”光渡決斷很快,至少那個蘑菇對眼睛的傷害是最低的,而效用……
除了娘親,便是李元闕。
……
光渡單刀直入:“皇帝要干什么?”
然后烏圖進了殿,關門看一眼,便知道里面情況。
他們身后是牛鬼蛇神的亂喊亂叫,而面前的李元闕,無比專注地確認著。
“此事之后,你會被逐出太極宮,一樣也照應不上我。”光渡沒有再讓烏圖推讓,“別讓任何人起疑,現在行動,我們要趕快讓皇帝回到宴會上。”
他一進來,目光就立刻搜找著李元闕的身影,這一次他看見了,李元闕作為這場宴席的另一個主角,席位在一眼可見的地方。
皇帝埋在他的脖頸間呼吸,光渡卻可以想象皇帝說這句話時的神色。
他坐回主座,親眼看著烏圖指使宮女,將香膏添加到殿中的每一個香爐中,不禁露出笑容,然后再次舉杯,要滿朝文武一一敬酒。
他抓著光渡的手,“你……”
他的話沒說完。
遮住口鼻的布巾被拿下,李元闕輕柔地撫摩著手中的面頰,鼻子、眉毛、額頭、鬢發……一點一點,他辨認得仔細,哪一處都不曾落下。
這一次眾人退得十分整齊且安靜,一同出去的不止有烏圖,還有皇帝所有的暗衛。
光渡沒有避開,很快,他也無法再聽到任何其他的聲音。
皇帝猛地抓住烏圖,“李元闕呢?走,去拿孤叫你備好的香膏,跟孤回到大殿!”
皇帝欣賞片刻,突然留意到梁上有一個暗衛,或許今日是第一次見光渡,此刻竟然全然忘了回避,瞧得目不轉睛,頓時沉下臉色,“你們都出去!這怠惰的東西拖下去打二十板。”
光渡緩緩道:“……是,我知道陛下,并不會坐以待斃。”
烏圖很有印象,“見過,陛下叫人打成粉了,和陛下要取的“香膏”,放在同一個盒子里。”
皇帝眼神逐漸清明,“孤暈了片刻?”
但光渡沒有猶豫,也沒有耽誤時間,立刻在內侍的帶領下前往宴廳。
有的大臣推開舞娘,自己跑到殿中央載歌載舞,有人對著身邊的空氣指指點點,嘻嘻而笑,還有人躺在地上蹬腿,還有人把桌上的醬鴨抱在懷里,在殿中繞著圈跑,結果醬鴨被旁邊另外一個神志不清的人奪去給咬了一口,然后兩個人扭打在一起。
他靠近太極宮的窗,終于聽到了聲音,窗外北風朔朔,也聽到前庭的絲竹靡靡。
這主料為蘑菇粉的香膏效果太過恐怖,烏圖滿目駭然,不敢多逗留,連忙貓著身子摸到了李元闕坐席邊,“王爺……王爺?”
一看烏圖臉色,光渡便知道事情不好。
“我……跟你走。”這一次,李元闕十分配合的站了起來,“我知道,你是……”
光渡緩緩點了下頭。
“就讓他瞎了眼睛,卻能活著走出宮……他會像上次一樣,將一切都瞞下來,沒人知道他看不見了,蒙古和金軍依然不敢輕易闖入他守著的疆土,但我卻知道,他會慢慢成為一個瞎子……”
懷疑并不是空穴來風,只是現在,光渡也在搶時間。
一片混亂中,皇帝倒在了地上,光渡收回了捏在他后脖頸的手。
烏圖臉色蒼白,“陛下叫人在今夜的宴會熏香中,多加一種香膏。”
空氣都飄蕩著酒肉香氣,連空氣都比外面都熱了許多。
李元闕的手,順著光渡的手臂而上,摸到了光渡的臉頰。
光渡將批好的公文著人送出宮門時,皇帝已接到王爺,當著滿朝諸臣上演君臣之義,人前的皇帝有仁君風范,王爺也毫無逾矩之處,君臣兩人一片和睦之象。
皇帝一怔,隨即欣喜若狂,“光渡,你……”
光渡從地上撈起癱倒的皇帝,手從他的胸口,摸到胃,然后狠狠摁了一下。
“孤就是抱抱你,孤……馬上還要回到大殿中,如果孤不在殿中,想必李元闕也留不住。”
烏圖在焦頭爛額中感受到了一陣無語。
光渡向后輕輕躲了一下,避開了皇帝的手,“陛下,這么多人都在呢。”
他聽到李元闕已至城門,兵士駐扎于城外,只身入城。
“是!”烏圖連忙交代身邊的人,“快去打熱水,準備干凈帕巾,再去太極宮取一套新衣服。”
光渡被帶去了舉辦宮宴那座殿宇的偏殿。
可皇帝卻不繼續往下說了,只是偏過了頭,“你身上好香。”
伴君四年,光渡比任何人都了解皇帝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就像當年在賀蘭山時,李元闕目盲了,便用自己的手,去“看”他的模樣。
光渡的手,已經攀上了皇帝的肩背。
端坐在最上方的皇帝離席而去,在席間亂轉,嘟囔著聽不到的話。
光渡跑過去,單膝跪坐在李元闕身前,一只手托著他的后腦勺,去看他的眼睛,“怎么樣?你的眼睛——啊!”
“陛下剛剛吐了不少污物,烏圖公公,快叫人來收拾一下。”
光渡眼中并無嫌惡,只有令皇帝感到受用的擔憂,“飲酒總是傷身,陛下還是少用一些,還是叫太醫過來開碗醒酒湯……”
他說話的聲音很溫和,聽得出委屈,卻叫人生不起氣來。
大殿中一片群魔混亂。
腰側傳來一個成年男人的重量,即使是光渡也不輕松,他沉默地全身繃著力,腳下穩穩地站住,將李元闕向外帶去。
“你是沛澤。”李元闕吐息中帶著熾熱的酒氣……和那蘑菇獨有的異香,連語句都不再字字清晰,“我的沛澤,我……等了你好多年,你終于來找我了。”
烏圖在旁邊幫光渡捂著口鼻,已經一句話都不敢多說了,他在心中祈求佛祖,只求能順利離開這里,不要再引起再多人的注意。
可偏偏事與愿違。
看著停在自己面前的人,光渡瞳孔緊縮,“……陛下。”
第 104 章 第 104 章
這一聲“陛下”,這一雙站到面前錦袍金邊蟒靴,讓烏圖當場差點魂飛魄散。
這位皇帝并不是仁慈之君,相反十分多疑且偽善殘忍,烏圖近身伺候,比別人更知道皇帝的手段,他知道自己會暴露,但沒想過會這么快,一時腿都軟了。
但當他轉頭看到光渡,心中又重新定了下來。
光渡扛著那么大的一個王爺,像一根定海神針般穩穩的站在原地,臉上看不出慌亂。
皇帝來到他們的面前,看著光渡,卻只是看著他,他們有一會都謹慎的沒有主動說話。
直到旁邊戶部尚書捏著蘭花指快速而過,將自己跑到灌風的外袍整個掄到了皇帝臉上,發出砰的響聲。
被抽了一記的皇帝,臉上的表情依然沒有任何可疑的變化。
光渡才緩緩恢復了呼吸。
這蘑菇粉效果確實霸道,這殿中吸入的沒人能幸免,包括皇帝。
但皇帝甚至依然認得出光渡,直接伸手抓了過來,“光渡,跟孤回太極宮,孤想……”
光渡站在原地,不發出聲音,皇帝伸手在他面前的空氣中虛抓了兩下,見他這幅樣子,剩下兩個清醒的人才終于感到了一點安心。
但光渡顯然忘記了自己身邊的人,李元闕喝道:“滾開!”
“元哥?”光渡短暫的愕然后立刻回神,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李元闕已經探出了一半的手,“你干什么?”
李元闕手上摜著力,光渡只是在中間截了一下,都感覺到手被震得發麻。
“折斷他的手,擰斷他的頭。”李元闕神色森然冷漠,“你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回來的……他憑什么……這樣對你……”
若是落到李元闕自己從宮中殺出禁軍、回合西風軍、再血戰于西夏首府的地步……這番自相殘殺后,無論誰慘勝茍活,都耗盡西夏精銳,怕是兩三年之后,就成為夏國的亡國之君了。
可這邊皇帝,卻不知道自己與危險擦肩而過,還在空中抓人:“光渡……過來,陪我,今夜……一定要留你在太極宮……”
藥已在茶水中化開,光渡將茶盅遞到了李元闕唇前。李元闕的唇有些干,但很熱,光渡另一只手的指尖點在他的唇上,示意他張口。
“我將陛下帶到偏殿,光渡大人奉旨一直在偏殿等候……”
李元闕和殿中那些完全陷入詭幻之狀的大人們不同,在光渡身邊,他安靜得不吵也不鬧,下巴擱在光渡肩上,長手攬著光渡的腰,姿態十分放松,任由光渡帶著自己走過來。
光渡嘗試許久,才把李元闕按在了太師椅上,他正要去取茶,就被李元闕一把撈了回來。
看到來的人是白兆豐,烏圖心里暗叫不好,來的是別人的話,或許他能蒙混過關,但白兆豐不是平庸之輩,他不可能毫無懷疑。
“扶著皇帝到偏殿。”
皇帝本就過分謹慎,李元闕今日入城進宮,他更是拿出了十倍的戒心和布置,西風軍駐扎于城外,很難立刻對宮內的李元闕進行支援,而宮中,里三層外三層的禁軍與中興府駐軍不是擺設,會將皇宮圍個水泄不通。
光渡從茶壺中倒了一杯溫茶,化開了隨身帶的一枚解毒丸。
白兆豐默默將烏圖一切反常的動作,都收于眼底。
光渡把茶杯塞到李元闕手中,從李元闕懷抱中脫身,折騰許久,他也有些口渴,另撿了只杯子,去給自己倒了茶。
李元闕在中興府醉生夢死的權貴中、在這座群魔亂舞的宴殿里,總有種格格不入的氣質,此刻冰冷的殺意從他的眉眼間透出,穩而凌厲,那是從沙場上血染出來的肅穆蕭殺。
就像當年李元闕那樣大膽,敢將半枚兵符交給一個賀蘭山上都不曾見過面目的人,李元闕有著近乎于野獸的判斷力,他吃定了自己永遠不會背叛他……他的直覺總是那么準確。
光渡知道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估計自己拉不住李元闕,他沒猶豫,先動手,直接上去敲暈了皇帝。
有了光渡的指點,烏圖一下子定了下來,“我這就去。”
偏殿內。
烏圖……烏圖今天受到了太多的驚嚇,如今已經沒有什么反應了,他低下頭,以一種麻木的姿勢,像拖墩布一般提起皇帝的雙腳,將他整個人拖進了殿中。
烏圖剛放心了一些,回頭查看光渡與李元闕,就看到他倆幾乎都要抱在一塊了。
烏圖知道這些話經不起推敲,整個大殿的人都喝醉……這本就聽上去非常蹊蹺,今夜李元闕進宮,宮中如臨大敵,怎么可能所有人都一起喝到如此失態?
只是……不行。
快速掃過殿中眾人,光渡壓低聲音道:“宴殿的變故瞞不了多久,但在皇帝醒來前,你仍然是大內總管,辦完這個事,利用這個間差,你立刻出宮。”
如果白兆豐不扣下他,那么以他的身份,完全可以在事情鬧起來之前,安全出宮。
最后幾個字已在齒間含糊不清的隱去,光渡雖然未曾聽清,卻從李元闕的臉上,看出了不容錯認的清晰殺意。
如一陣冷酷的風吹進來,吹散了屋中過于溫熱的酒氣與異香。
……這是皇帝為他準備的茶水和飲食。
光渡指的就是剛剛皇帝叫他去的宴宮偏殿,這是最近的所在,迅速過去的話,說不定能不驚動任何人,“以皇上喝醉為由,你將路上遇到的宮人全部清走,我會見機把王爺一同帶進去。”
烏圖把皇帝弄到偏殿門口,看到門口的宮女,也被飄出來的毒蘑菇給藥暈了,這一行沒落人耳目,真是運氣不錯。
光渡無法確定,等李元闕清醒后,還能不能記得今夜發生的事。
光渡愣了一下,他沒想到李元闕會是這個反應。
更別說今夜皇帝如果死在宮里,很快就會被人發現,毒蘑菇粉能拖一時,但不可能迷暈宮中所有人。
如果可以,光渡自己早就這么干了!
光渡嘆了一口氣,“烏圖。”
光渡一看到他這有些空落落茫然的眼神,就想起昔年賀蘭山李元闕雙眼全盲的模樣,心下不由得一緊。
不愧是細玉氏的皇后,竟然這么快就能得到消息,烏圖心直自己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最后望了一眼偏殿的大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皇帝依然暈著,被扔在地上。
李元闕低下頭,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柔韌修長的腰線,仿佛收到蠱惑般,將手放了上去。
被李元闕手掌覆蓋的地方都很溫暖,李元闕的身體很熱,這是光渡從很久以前就知道的。
皇帝禁軍之首,白兆豐。
以白兆豐的敏銳,不可能想不到這些,他可能還沒跑出皇宮,就要被白兆豐給抓住了。
烏圖還是臉色一變,立刻滿臉焦急地迎了上去,“白大人!殿中出事了!我回一趟太極宮給陛下拿東西,結果一回來就發現陛下和諸位大人……似乎喝醉了?舉止甚是怪異……”
他嘗試性地一掙,就換來李元闕收緊的雙臂,李元闕這樣抱他……他有些熱了。
沒有豎著的人礙眼了,李元闕終于被安撫了。
索性光渡抓的時機正好,他們真沒遇上什么人。
烏圖看著皇帝滑落地面,從震驚中回神,“……誒?!”
他有些無奈,也無法跟這不清醒的人講理,只好費力伸出手,連腰身都繃緊拉出一條弧線,才將將夠到了放在桌上的茶盅。
從宴殿走到偏殿,就這短短一段路,往日里沒什么感覺,今夜卻格外令人心驚膽戰。
烏圖沒想到自己這滿是破綻的說法,白兆豐竟然毫不起疑!
烏圖心中發涼,他明白自己今夜怕是不能善了了。
皇帝不能這個時候死。
而本能告訴他,這是他身邊最信任的人,這是酒香氤氳、聲色犬馬的宴殿中,唯一能讓他感到安寧的所在。于是威脅不再是危險,需要警惕的敵人,都可以放心交給這位故人。
今夜讓李元闕平安離宮,不興干戈的全身而退,就是最好的結局。
神志已不在清醒,本能便掌管他的身體。
于西夏境內,如果皇帝今日暴斃,支持皇帝的利益集團不會瓦解,反而會因為來自李元闕這招“手段陰險”的威脅,而變得更團結,細玉后族會攬得大勢,當今支持皇帝的大族世家,將會繼續扶持太子登基。
若能順便解掉這蘑菇的功效,那就更好了。
這里是方才皇帝召見光渡的地方,皇帝讓光渡在這里歇著,是以屋外伺候的宮人、屋內茶水點心一應俱全。
他們從沿著混亂的宴會廳的邊緣,小心躲避開所有吸入毒蘑菇的人,避了出來。
這也是這座殿中,烏圖見到的第二個清醒的人。
而那雙通紅的眼睛,里面蘊藏的熱度,讓光渡本能的躲閃。
光渡也只能由著他。
李元闕睜開通紅的眼睛,這次聚焦到了皇帝的身上,啞聲道:“你敢碰他?”
不能的,不可能的,光渡心知肚明,如果李元闕清醒的時候就認出來他的話,李元闕怎么可能會忍得住不攤牌?
這近乎于絕處逢生!
從李元闕進宮開始,便知道這一次進宮不可能會一帆風順,時刻緊繃著精神,還要談笑應對這場鴻門宴,可身邊這股熟悉的冷香,讓他恍然想到,沛澤那年帶回賀蘭山上的一枝梅花。
光渡從側面抱住了李元闕的腰,抬起李元闕的手臂,架在自己的肩上,然后附在他耳邊輕聲說,“王爺,咱們走。”
白兆豐目光沉沉地看著他,“所以現在,陛下與光渡大人同在偏殿?”
他想起宋珧的信,宋珧說,這種蘑菇焚燒、吞服后都會讓人行至怪異,且在清醒后會全無記憶。
可李元闕為什么會認出他是沛澤?是蘑菇產生的幻覺,是他自己身上的味道,是懷抱的觸感,是眼睛看不清楚、反而能靠身體的記憶認出來,還是李元闕……那從戰場中帶下來的直覺?
李元闕的下巴就擱在他的肩上,他從這個角度,只能看到李元闕的半邊側臉,和他那雙深黑的眼睛,那是他從沒在李元闕臉上見到過的執拗與……暴戾。
與此同時,殿外響起了“皇后娘娘駕到”的聲音。
“沛澤。”李元闕一直緊閉的眼睛睜開了,他的眼球發紅,雙眼茫然失焦。
同時李元闕的名聲會急劇敗壞——真正的能臣會將李元闕弒君奪位的行徑看在眼里,比起能支持一個風清月白的端正君子,他們自然不愿效忠一位陰險深沉之君,李元闕之后面臨的困境,只會有增無減。
于西夏國外——李元闕今日,必須要完好的走出皇宮,回到前線,讓在外環伺的蒙古與金國看個分明。
光渡已經不敢深想,他打了個寒顫。
君子不立危墻之下,縱使李元闕有本事、還足夠幸運能突圍而出,卻也很難保證毫發無傷。
殿中可能還有別的東西,李元闕眼睛確實不對勁,光渡道:“先出去再說!”
又怎么可能忍得住不把他攔腰抱走,直接打暈了半夜扛回西風軍?
只是這茶光渡方入口微抿,就立刻放下了茶盅。
畢竟李元闕身量太高、也太大了,如果他無法恢復清醒和主動配合,那么李元闕出宮,很難不引起任何懷疑。
李元闕慢了幾拍,才領會到光渡的意思,他茫然分開唇,讓光渡將混著藥的茶湯灌到他的肚中。
正如那一殿的人,李元闕也是被蘑菇放倒了。
他并非毫無準備,今日進宮,身上就貼身帶著宋珧為他親手做的好東西,別管對不對癥,只要是解毒的,就先給李元闕灌上一碗,以備萬一。
三個人進去后,烏圖立刻關好門,按照光渡吩咐準備從宮中撤離,結果沒走幾步,甚至都還沒有出宴宮,就迎面撞上了一個熟悉的面孔。
如今,就只能靜靜等待李元闕恢復清醒了。
光渡不懷疑宋珧的醫術,但此時卻由衷的希望宋珧真的不要出錯,希望李元闕……醒來后就忘記這一切。
他摸了摸腰間掛著那枚繡著丑鴛鴦的香囊,最終不發一言。
白兆豐深深的看了烏圖一眼,卻道:“去吧。”
而光渡在做這一切的時候,李元闕就掛在他的身上,從身后環著他,雙手虛虛籠著他的腰。
這茶的味道不對……不是皇帝慣用的龍井的味道,里面摻雜了別的東西,味道極其清淡,舌頭若不敏銳,怕是會對這加了料的茶水一無所覺。
等會進去一看,白兆豐就能立刻反應過來,里面眾人的反應不是醉酒,那么烏圖為何會惟獨保持清醒?他身上將擔上最大的嫌疑。
李元闕扒著他,像一只大獅子在收起爪牙后,對最信賴的人露出溫順乖覺的一面,卻同樣會在細小的動作中,展露出獨占的天性。
這是皇宮,這座偏殿是皇帝剛剛休息過的地方,皇帝還特地將他召過來,讓他在這里等待。
話沒說完,烏圖恰到好處的留白、和瞥向緊閉偏殿大門的為難眼神,都在引導著白兆豐往那個“心知肚明”的方向去猜測。
神志未清,李元闕動了殺心。
這句話說毀了。
光渡側過頭看他。
但烏圖總不會連試都不試,就坐以待斃,于是他狠下心繼續表演道:“白大人你來得正好,咱家終于放心了,陛下的安危就交給大人了,我這就出去去叫些宮人過來,伺候各位大人,再叫太醫過來檢查。”
“……是。”
而李元闕剛剛喝下了一整盅。
光渡立刻去查看李元闕,可是還沒等他轉過身,就從后面被一個火熱的懷抱擁住了。
他看不見李元闕。
但卻可以感受到抵著的胸膛,溫度比剛剛還要更燙,光渡遲疑道:“王爺?”
第 105 章 第 105 章
李元闕從后面抱著光渡,低下頭觸碰他的額頭與鬢發。
珍重的,親密無間的,卻也是難以忍耐的。
光渡咬著牙,“王爺,你看清楚!你認錯人了。”
回答他的,是頭頂一道咬牙切齒的聲音,“沒認錯,你就是我的沛澤。”
四年前,賀蘭山下分別時,李元闕還看不見。
后來他雙眼復明,在等待著沛澤投奔而來的日子里,他有時也會回想,會猜測,在他與沛澤分別的那個時候,沛澤的臉上,會是什么樣的神情?
是和他一樣期待著,忐忑著、不安著他們攜手的未來,卻甘之如飴的嗎?
還是那一日,只是尋常的道別?沛澤待他,從來只是摯友之禮?
雙手交握的熱,只存在于他一個人的記憶中,經年難忘,寤寐輾轉。
李元闕想過很多,卻沒想過賀蘭山一別后,竟是魚沉雁杳,天涯陌路。
一千多個日夜,沛澤不曾來。
那一年,疼愛他的母妃急病而去,信重他的父皇轟然崩逝,年少不知人間別離苦,李元闕卻沒想到,原來這還不算極致。
同一年,他還經歷過一場冰冷緩慢的離別。
李元闕如今神智已不甚清楚,但心,卻記住了那漫長而焦灼的等待。不安撕開了個口子,粘稠濃重的情緒傾瀉噴涌。
陛下所在,就連白兆豐也還沒來得及親自求證。
沒過片刻,白兆豐聽到禁衛的回報,宴殿中香味甚是怪異,他們進去就澆滅了香爐,并將開門窗通風,殿中滿朝重臣皆似“醉酒”,舉止異于常人,甚至還有些當場就抱在一起的大臣,舉動頗為有傷風化……
光渡聽得見自己沉重的呼吸,他的心砰砰亂跳,已經失去了以往的沉穩。
他們短暫地分開,又低頭對視。
烏圖方才的話頗多蹊蹺,雖然他已趁亂跑走,但烏圖說陛下在偏殿的話,白兆豐也不敢算作全信。
這讓光渡度過了三年多的安穩時光。
旁邊的女官已經聞弦而知雅意,“娘娘不舒服?”
天地變化,兩儀萬象,他也只是其中渺小的一粒沙塵。
隔著一扇薄薄的殿門,無論是聲音還是話語,外面都能聽上幾分。
連他自己都有些不清楚了。
力道有些重,從外面也能看出震動。
在剛才事情開始前,光渡就提前熄滅了偏殿的蠟燭,如今殿內漆黑一片,倒影也看不出端倪。
白兆豐身姿不動,毫無畏懼,“臣請罪。”
畢竟這座宮殿里,敢這樣對光渡大人的,而光渡大人還會著意順從的,顯然也只有那位……至高無上的陛下了。
唇畔被試探著。
習武之人本就耳力過人,從里面傳出來的聲音,更是這些禁衛們……從沒聽過的音調。
“我不是來為難你的。”皇后神色不動,“殿中有變,陛下至今還不曾露面,于情于理,本宮都需要確認陛下安危。”
一門之隔。
皇后的神色更差了,她頭痛地扶住了額頭。
屋內沒有回應,他立刻打了個手勢,許多禁衛依序出現在偏殿側,包圍住門、窗這些可迅速突破入房的所在。
他是想掙開的,卻被李元闕步步緊逼,抽身失敗后,他被李元闕抓著肩膀重重按了回來。
心痛是因為珍惜,欲求卻來自愛憐。
她與白兆豐心照不宣地一起邁出腳步,稍稍遠離了偏殿的大門。
于是白侍衛去敲了敲偏殿,“陛下?”
里面的聲音幽幽咽咽地傳出來,隨即另一個聲音低聲說了什么,雖然聽不清楚話語,但不容錯認,是個男人沙啞的嗓音。
白兆豐略一思索,“臣倒是還不曾見過烏公公。”
他是光渡,他是沛澤。
“等等……”光渡仍費力聽著殿外的動靜,只是面前的壓力和熱度太過逼人,他不得不去推開李元闕,“那邊……陛下……”
現在絕對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但外面的人,更是絕不能發現這里面的人是……李元闕。
但卻是混亂的。
偏殿中,光渡想抽身離開,卻反被面對面按進了李元闕的胸膛。
……他是宋沛澤。
指尖摩挲片刻,他用力把李元闕拽了下來。
……
沛澤雨霖,是母親給他和妹妹的名字,雨水是西夏之祥,他也是倍受期待地生來這個世間的。有人祝福他,有人愛著他,一直都有人。
光渡大人于人前一向冷淡矜持,居然也會用那樣的聲音……
……有什么不對。
呼吸打在鬢邊,光渡偏過頭呼吸,不過片刻,卻重新被捉了回去。
他感受到自己的后脊撞到了平直的壁面,片刻后,光渡才反應過來,那或許是一扇門。
“別在這里……”
皇帝還被礽在地上。
唯一慶幸的……
但很快,這個簡單的任務就變得無比艱難。
皇后身邊的女官,見狀大聲呵斥:“大膽!還不讓開?對皇后不敬。”
他沒能把后面的話說出來。
“白侍衛。”皇后冷淡開口,“陛下不在宴殿,如今在何處?”
早已舍棄的姓名,如敲在古剎空鐘上那輕輕一槌,力道雖輕,卻震鳴遠揚。
那就是萬劫不復。
真是太不像話了!
有些話一直問不出口,如今卻也無法問了。
但細玉尚書年紀大了,這幾日身體又頻繁感到不適,連今夜宮宴都推了,如今這事情交到她手里了。
時機還不夠成熟,他想過要先忍耐下來,這種事情其實很能安撫皇帝,只是他自己不愿意,但在最后關頭,決不能因為自己出了差錯……早在幾年前,光渡就做好準備了,這把拖延了幾年的刀總是要落下來的,當年他躲過只是幸運,而幸運眷顧過他一次,他從不奢求第二次。
得知今夜殿中宴會有變、又確定光渡還未出宮后,她就知道,這可能是一個機會。
但今夜,他終于又一次暖了起來。
白兆豐行禮,“恭送皇后娘娘。”
眾人兵器出鞘,只等白兆豐一聲令下,就行突破。
再聯系適才烏圖的吞吞吐吐,白兆豐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撕開的口子,蒸發了節制,清醒時不敢想的事,卻趁機都溜了出來。
雖然今時不同往日,皇帝的心思和病情一同都變了,光渡回到中興府,對這件事情,并不是毫無心理準備的。
沛澤。
與皇帝不同,李元闕的觸碰從不會給他帶來厭惡,以前不會,現在依然不會。
不該是和李元闕,他從來沒想過會有這樣的場面……李元闕厭惡他,厭惡“光渡”,不會被他所誘,他早就確認過的。
白兆豐心知此事必不能張揚,在皇后插手之前,他讓自己一隊心腹兄弟直接進殿接管,封鎖入口。
她是皇后,而她這個身份,反而能比細玉尚書做得更多、更細致、更合乎情理。
光渡寧愿自己在一片黑暗中看不見。
但不該是這樣。
……他在后宮里,學會了不少東西。
那樣冷漠的人,竟然也有這樣的一面嗎?或許該說……果然也有這樣的一面嗎?
姿態是恭敬的,卻恰好擋在皇后前進的路上。
李元闕在軍伍中多年錘煉的身體,如今全都用在他的身上。
皇后帶來了不少人,可是白兆豐也不簡單。
皇后將步子拖得很慢,說話也輕聲細語,她在思考今夜這樣場面,自己還有什么疏漏,還有什么機會。她不該空手而歸,她不會空手而歸。
皇帝尚文輕武,而李元闕卻是文武兼修,兩人身形倒影,自然都大不相同。
外面的人,正在找這個地上的陛下,哪怕是昏倒的皇帝,也絕對不能露面于人前。
宴殿必然是出現了異狀。
“先……去宴殿看看。”皇后有氣無力道,“太極宮里的人要伺候皇帝,剩余的人手怕是忙不過來,從我宮中也調些人來,把各位大人安頓好,宣太醫,其它的……其他的……”
門板上的碰撞聲不明顯,但在這樣安靜的環境里,卻是不容錯認的聲聲清晰。
他知道李元闕什么都看不見,但這一刻在黑夜中糾纏的氣息,讓他覺得李元闕知不知道,記不記得,或許都已經不再重要。
可意外的,他從來都沒有經過這一遭。光渡又花了一些時間,確認皇帝的身體問題,原來皇帝只是用他來做擋箭牌。
“請娘娘恕罪。”白兆豐平靜地做著大不敬的事,“為保護陛下安危,臣需站著戒備,失了娘娘的禮,待臣下值后,自會去娘娘宮前請罪。”
……
皇后:“……”
只要輕輕推開這扇門,他們在做什么,他在和誰做什么,就會被看得一清二楚。
白兆豐閉了閉眼,劍鞘遞過去,打在了一個頭臉通紅的年輕禁衛的腦瓜上,把人給打醒了。
李元闕俯首于他的耳畔,近乎于喟嘆道:“……沛澤。”
“嗚,王爺……元……唉。”光渡有些惱了,他不敢叫出李元闕的名字,他怕外面的人會聽到。
因為這門一打開,殿中的情形,就別想再瞞住了!
光渡聽到門外有人在說話,咫尺之遙,離得那么近。
這樣,他就不會看到李元闕的神情,就不會怔忪,不會沉迷,亦不會迷神。
外面傳來推搡和叫嚷,“大膽!竟然膽敢驚擾皇后娘娘,讓開!”
只是短短幾個音,就叫門窗邊聽到的兄弟們一個個都呆住了,眼神都開始發飄,這么沒見過世面嗎?
更加兇狠的力道侵入,仿佛是在懲罰光渡提起那最令人厭惡的名稱,李元闕并不客氣。
皇后帶了不少人來,可是白兆豐太警覺了,她到底晚了白兆豐半步,沒能第一時間接管現場。
再回過神……
——光渡大人,他的一切看上去都那么順理成章,他的欲望似乎也容易看透,可偏偏,這樣通情達理的“容易看透”,若是細想,就會發現種種細微的不對。
“別便宜了那個狗皇帝。”
光渡才明白自己手中抓著的柔軟布料,是李元闕的領口。
納金之音,容水之秀,清風和光萬里,生養萬物。
李元闕甚至無法意識到,燭火熄滅后,他在殿中什么都看不見了。
“死守住偏殿,一個人都不能放進去,通過空氣后,立刻關閉門窗,不許外人探看。”白兆豐面無表情地對身邊的兄弟吩咐著,轉頭看到皇后鑾駕已至,按照宮內規矩行禮,“皇后娘娘。”
白兆豐不動聲色的轉過身,擋住殿門,“皇后娘娘,陛下確實在里面。”
郭妃已有身孕,皇帝要有新的孩子了,才一個月的肚子,就被光渡親手捧到那么高的位置。
這件事本該由她父親來做。
有一件事至關重要,事關她細玉一族的未來,她不可能作壁上觀。
可是細玉皇后的思考很快被門板的扇動聲打斷,門那一邊傳來的拍撞聲,比剛剛還要明顯。
光渡不喜歡這樣的混亂,但他也知道人生在世,有太多事情看似盡在掌握,實則完全不受控制。
他依然沒有絲毫讓開的樣子。
那場病與傷后,光渡的氣血一直不曾完全恢復,他身體總是怕冷畏寒,手腳也不再溫暖。
腳還沒抬,人還沒走,禁衛就已經恭送她回宮了。
那年,他被皇帝從地牢帶回宮中,在后宮住了很久,他一邊將養腿傷,一邊有專門的宮人,來教過他該如何侍奉皇帝。
再放任下去,會發生什么,光渡心知肚明。
看不見,又有什么關系?就像當年賀蘭山的那個山洞里,用手掌,用臉頰,用唇齒,去描摹另一個人的輪廓。
白兆豐立刻將手放在劍上了,“陛下!?”
王爺雖然下落不明,但顯然……這不是打擾皇帝此時興致的理由。
在那個時候,光渡早就顧不上羞恥心了,他要活下去,帶著所有西風軍兄弟的命活下去,所以哪怕要用他最不屑、最屈辱的方式去取悅敵人,他也一定要活下去。
“都是第一次,咱們身邊都沒有過任何人……”
這回……這回連皇后也沉默了,沒在說要進去了。
索性,她也來得不算太晚。
殿外有聲音,光渡一開始還在努力分辨著,那是白兆豐的聲音,白兆豐似乎在和人說話。
門外,白兆豐和皇后的目光,一同落在了那道被撞了一下的門上。
只剩下純粹的本能。
皇后看了看周圍,“如果陛下在偏殿……咳,那么伺候陛下的人,都去哪兒躲懶懈怠了?這里怎么一個人都不在?烏圖呢?”
無比的失控,熱得人心魂俱燒。
皇帝與李元闕已經不知去向。
光渡被堵住口舌,嗚嗚地說不出話,想過躲開,卻被按著肩膀,更用力的抵在了門上。
可是光渡也沒想到,自己一句“陛下”,就讓李元闕當場眼神變得兇狠。
光渡想起宋珧被自己趕走前的話。
而這場宴會的主角……
他叫來一個禁衛,“你快去太極宮,去找烏總管,再叫些能伺候陛下的宮人過來。”
這個單膝跪著的年輕人,沒等皇后叫起身,就自己從地上站了起來。
就像過去那般。
皇后目光冷冷地在這些禁衛的臉上一一掃過,這些人只忠于皇帝,對她全然無視,想必對她的太子……同樣不會有多少尊敬。
皇帝一直不喜歡太子,但她總要為自己的兒子打算。
皇后慢慢道:“傳我懿旨,先封鎖宮中,以醉酒為故,留宿各位大人,同時宮外安撫其家人,再叫宮中準備干凈被褥、新衣、熱水、巾帕、解酒藥,好生伺候著,今夜事出蹊蹺,我宮中有幾個好手,白兆豐,叫她們和你一起查著,如發現可疑之人立刻押下,如何發落,等陛下明日決議。”
“宮中剩余的人手,都去找王爺。”
皇帝既然不能出面,皇后作為后宮之主,自然也有話事權,更何況此時她的處置合乎情理,連白兆豐也不能拒絕。
白兆豐低頭道:“是。”
第 106 章 第 106 章
外面的天,快要亮起來了。
即使偏殿中不點燈,門窗關著,光渡也依然能從這昏暗的日光中,分辨出隱約的時辰。
偏殿沒有床,但火龍燒得溫暖,地面墊了衣服,所以即使席地而臥,也并不覺得寒冷。
光渡想,他應該是有短暫片刻的昏厥,又或只是短暫的倦極而眠。
他雖然失去了意識,但醒來得也很快,一切都不曾脫離掌握,都是安穩無虞。
他轉過頭,看到扔在一邊的皇帝仍昏迷著,他依然是原來的姿勢和位置,殿外看得見燈火,卻也安安靜靜的,聽不到什么聲音。
偏內同樣安靜,李元闕頭枕在他的腿上,姿勢和之前一樣,睡得安穩。
他們現在這樣,有點像過去。
他低頭看向李元闕。
四年的時光,經歷過的每一樁事,都會在一個人的身上留下相應的痕跡,二十三歲的李元闕的五官輪廓成熟更多,英氣與豪氣沖淡眉目的昳麗,如今他是諸侯,是軍帥,如今已是名副其實的一方豪杰。
可他在某些事情上一如既往的干凈純粹。
不知算得上是好處還是壞處,但他學得很快。哪怕他意識全無,只依靠本能。
在一片難以識物的黑暗中,李元闕看不見他,反而確定了他是誰。
他的頭枕在光渡的腿上,與光渡身體挨得很近。
光渡靜靜感受著,那吐息也是滾燙的,打透了薄薄的一層白綢里衣,讓他胸腹的那幾道傷疤,都感到潮濕的溫暖。
李元闕分量不輕,光渡將人連拖帶抱地挪到了偏殿內里,再調整屏風,把人遮住。
這個時候他提起“李元闕”這個至今在兩人間仍有心結的名字,確實掃興,他不該如此。
只是他這個模樣去穿衣服的畫面,不止刺激了皇帝,顯然還刺激了其他人。
而光渡不能出錯。
光渡欲言又止,斟酌片刻,才道:“人人失禮,皆若大醉。”
那綢緞是白色的,卻也只是比光渡那身透出珍珠光澤的皮膚更白一點,他坐在那里,就是一張雪白的絹紙。
他雖然很是不舒服,但……面前的人都被他弄成了這個樣子,至少是讓他覺得有些得意的。
不知道多久不曾喝過水,光渡的唇都干了,上面還有一道新鮮的傷口。
他以前一直不曾確定,原來有的人,有的心意,真的不會變。
可最原本的心意,卻和從前一般無二。
只看光渡如今這一身的痕跡,便知昨夜必然不周全溫柔。
可他為什么,沒有關于這場好事的任何記憶?
皇帝低頭看了看自己,同樣也是衣衫不整的樣子,一時沉默。
他認真理好李元闕的發,撫摸的動作停了下來。
皇帝并不是未經過人事的,只一眼便知道,那是咬出來的,咬的很用力,還被嘬過。
偏殿另一側的屏風后,發出嘭的一聲響,像是有東西在地上撞了一下。
“陛下,昨天的事情,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嗎?”光渡用復雜的神色,打斷了皇帝的回憶,并利用了他的疑心,“昨夜與陛下同宴的人,皆出現了與陛下相似的癥狀,皇后已接管中宮,白侍衛更是已經找了陛下幾次……陛下還是早些出去看看吧。”
刀口完全愈合了,他已感覺不到疼了。
數年前光渡曾被關進后宮半年,倒也不是全無收獲,至少他學會了如何讓別人快樂,以及讓自己快樂,但同樣,正是因為光渡懂得,所以他也知道自己可能會受傷,他們并沒有做到最后。
而光渡頂著這幅樣子,卻在問他:“陛下……你,不記得昨夜了嗎?”
天還沒有亮,皇帝被光渡掐醒了,光渡親自點的蠟燭,放在邊上。
此時此刻,這平滑如羊脂白玉的線條上不著一物,光渡身上胡亂披著一件大氅,卻看得出一件里面只有一件歪歪扭扭的綢衣,將將蓋過腿根。
他們都改變了這么多。
他醒了,目光落在面前的屏風上,殿中另一側的燭燈將光投在屏面上,暈出一朵溫暖的光暈。
年輕的身體,有著用不完的熱。
光渡呼出一口滾燙的熱氣,懨懨地看向另一邊。
即使沒有到最后,但該有的放縱也一樣不少,畢竟李元闕很輕易可以讓他意動。
中毒受傷臥床的兩月,他消瘦了太多,李元闕現在竟然一只手就可以把他……
光渡退后幾步,完全隱到另一邊,他看到了李元闕的雙眼追逐著跳動的燭光,逐漸擁有了聚焦的光點。
皇帝本來還渾渾噩噩,但雙眼放到光渡身上的那一瞬間,被刺激到一下子就精神了。
偷來的放縱太短暫,光渡收起唇邊的弧度,有些不舍地最后一次撫摸過這張輪廓分明的臉。
這是昨夜李元闕給他的一點啟發,剩下的都是他自己弄出來的,希望這次之后,皇帝能安分上一段時間。
如今,他的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了,暗衛也有兩個暫時可以控制,便是調準時機,適當恢復練武也是可以的,只是皇帝……
或者說無論如何用力回想,腦袋只有更尖銳的混沌和空缺。
光渡個子很高,腿自然也長,皇帝一直是知道的,可卻從來沒有任何一刻,像現在這樣完全直觀的感受到。
這一動,皇帝更是覺得自己身上哪兒都疼,他就像是在冰冷僵硬的地面躺了一宿似的。
心中抗拒的念頭,在這一刻強烈至極,尤其是昨夜之后,他的身體比他的頭腦更先投降,歡欣雀躍地記住了李元闕的感覺。
他一點一點他把李元闕的衣服原樣穿了回去,碾平褶皺,一絲不茍。
……把人看清后,皇帝心中怒氣頓起,光渡這幅樣子,是誰干的!
只是……
他會永遠記著昨夜的熱,李元闕的身體很熱,抱著的時候尤其暖,肩膀也很寬。
他攬上去,摁下去,卻很小心,沒有留下任何指痕。
光渡理了理李元闕垂在旁邊的長發,就像小時候打理妹妹的頭發那樣,心無旁騖。
李元闕的眼睛沒事,他還看得見,他看上去混亂而迷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但身體還不完全聽話,他動不了……那蘑菇制成的幻香功效驚人。
看到光渡變得冷淡,皇帝驟然反應了過來,雖然說這一場好事他期待了很久,但毫無印象,總是虧了。
那年分別前,他們不曾說出口的、他以為會在漫長分別中心照不宣的消失于平淡的暗流,竟然從未有一刻融進時間的長流中,并在昨夜,以一種避無可避的真摯,完整地展現在他面前。
不對,這里只有他,難道……
只是如今雪白的絹紙面上,不知被誰拿過了,留上暗紅的痕跡,如潮濕的筆墨顏料尚未干涸,紙面揉皺又攤平過,不甚工整。
光渡的神色冷了下來,“臣不知。”
他現在給不出承諾,也做不出選擇。
但這偏殿沒有床榻,他看了看地面上的衣服,只覺得……這也是合情合理的。
皇帝下意識反問:“什么癥狀?”
記得什么昨夜?
昨晚場合不對,李元闕對這種事情并不熟練,于是清醒的人便掌握了節奏。
昨夜李元闕一直在揉他,用力到要把他揉進身體里,抱著他的時候,還一直在他的耳朵吐出溫熱的氣息,叫他沛澤。
李元闕不會記得昨夜,這場歡悅隱秘無聲,無人知曉,短暫地做回過去的宋沛澤后,他依然是光渡。
“陛下?”光渡在李元闕完全反應過來之前,下狠手掐醒了皇帝,“外面出事了,陛下。”
皇帝漸漸想到了什么,臉色變得即為難看,“烏圖呢?叫烏圖過來!不對……李元闕呢?”
這和宋珧預估的時間相近,那么這致幻的蘑菇香,功效也應該正如紙面之上。
顏色大小正合沾著朱漆的指痕,皮膚上還有可疑的痕跡。
而這時的挪動,也讓李元闕皺起了眉,他的睫毛扎著顫動著,掙扎著要醒來。
“什么聲音?”皇帝聞聲正要回頭,卻被面前的光渡重新吸引了目光。
他由衷的慶幸,李元闕醒來后,將會什么都不記得。太丟人了,他蹦起腳尖都夠不到地面的樣子,實在是狼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不能再想。
光渡什么都沒說,亦不曾等李元闕逐漸清醒后與他打過照面,就退回殿中,將皇帝挪到了自己墊在地上的衣服上。
皇帝先著意眼前人,伸手向光渡,試圖說幾句軟話,“過來讓孤看看,孤昨夜可是太粗魯……”
他向后退了一步,蜷著腿跪坐在地上,等待皇帝醒轉。
既然決定短暫的擁有,那就該全身心投入。
只因為眼前的畫面,太具有沖擊力。
李元闕睜開了眼睛。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臂和胸膛,曾經要維持這個模樣的念頭,產生了動搖。
衣裳的酒味已散盡了,屋子里有另一種混雜的曖昧,光渡擺動著一雙腿,在屋中赤足行走。
光渡看上去有些疲憊,舉手投足都見慵懶,與往日的高冷矜持相比,如今的樣子不端莊極了,嗔意羞惱,這樣的風情在他身上出現,格外難得一見。
可昨夜,另一個人的手卻在他的傷口上摩挲許久,低下頭的吻,也帶著眷憐。
站起來的姿勢下,光渡更顯腿長,一身細膩模樣更是看得清清楚楚,光渡確保他看明白了,這才從旁邊拿過長袍,自己把身體罩住。
光渡突然動作很大地一個趔趄,像是站不穩般,接連撞到了旁邊的桌案,面前的家具摩擦聲刺耳,遮住了另一側的聲音。
皇帝本就不甚清醒,沒有分辨那聲音是出自身前還是身后,看到光渡這副模樣,就下意識過去扶了一把。
“陛下不必顧忌于我。”光渡站穩了,才意有所指的開口,“當以大局為先。”
……大局為先。
只是聽到這句話的另一個人,幾乎都快瘋了。
第 107 章 第 107 章
……大局為先。
李元闕不是第一次聽過這句話。
他上一次聽到這句話時,是西風軍內叛四起之時,那天晚上,他軍帳中點著油燈,他眼中卻只有一片黑暗。
稍早的時候,李元闕剛剛壓下一場內亂的叛軍,他的心腹默默上前,用紗布和藥包裹他肩膀至后背一道鮮血淋漓的傷,這處傷口很險,再偏過去幾寸,就會將李元闕的脖頸砍斷一半。
李元闕聽到有人急匆匆地踏入他的軍帳,看到里面血氣彌漫的場面,猛地站住了腳步。
他準確地在黑暗中找到了那個人的方向,“還有什么事?說。”
“王爺……中興府急報,先皇殯天,貴妃娘娘急病殞命……”
后來發生了什么,李元闕已經有些記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己再有記憶時,是他外祖的部下跪在地上,死死抱著他的腿,告訴他,“你現在回中興府,是羊入虎口啊!王爺,大局為先啊!”
大局為先,所以他離開賀蘭山后,并不能回應母親的期待,不能趕回中興府守護在母妃的身旁。
他甚至不能為自己的父母奔喪。
而多年后的現在,他再聽到了“大局為先”這四個字。
那么這一次的代價,會是什么?
——又會是誰?
李元闕拖著依然有些麻痹的身體,從屏風后轉身而出,與十數米外的光渡撞上視線。
光渡正站在皇帝背后,從后面親手為皇帝披上外袍,看到李元闕就這樣出來,不由得吃了一驚。
而他遠在宋地的好友立了功。
李元闕這般反應,更加坐實了宮內外的疑心——這是一場鴻門宴,皇帝想對西夏的大將軍下手,結果不知道出了什么意外,死錯人了。
光渡退后一步,微微躬身,口中連連謙讓。
對于這位老奸巨猾、無從抓手的細玉尚書,光渡之前不知道該如何入手,但后來太子毫無意識的通風報信,給了光渡全新的思路。
全部的事。
皇帝一時都不知道,自己是該恐懼金蒙入侵、自己擔上亡國罵名,還是該歡喜自己除去心頭勁敵。
就連他自己也未必不清楚。
“光渡,怎么了?”
但李元闕這個樣子……他一定有什么忽略了。
——宮中的某個井口里面有東西,撈起來發現是個人,穿著夏國官員朝制服侍,已經溺死了。
光渡想,有細玉皇后在宮內傳遞消息,他已經知道了昨夜發生的事。
光渡這話說得不疾不徐,連表情都像是在為皇帝擔憂。
……事情和他想象中不一樣。
細玉尚書看著他這個知情識趣的樣子,心中更是滿意。
他也要回去,他不想看到李元闕那個模樣。
光渡改變了主意,他今日要出宮,或許他會在中興府的宅邸里,見到一只西風軍的主將。
平心而論,皇帝昨夜絕對沒想對李元闕動手。
李元闕就這樣晾了眾人大半日后,才出現在了眾人面前,還是幾位宗親的見證下,從一棵樹上跳下來的,問及原因,他也只說自己不知為何,睜眼醒來便在這棵樹上。
在殿中給眾人點上的,是致幻蘑菇做的香膏。
與此同時,宋地還有更多的好消息傳來,不僅是河東宋家通過周遭世家調動的資源,還有那個由都啰耶供出,再由光渡從皇帝手里搶出來的老太監,在宋珧和孫老的共同醫治下,也開始恢復神智。
皇帝準備殘害西夏的大將軍,結果自己的臣子先遭了殃,這是老天有眼,派人擋災。
“光渡大人年輕有為,老臣向來欣賞我朝的青年才俊,你我同朝共事,本該多互通有無。”
而如今,他第一次看到細玉尚書有些坐不住了。
細玉尚書到底是老臣,又是桃李滿天下的三朝老臣,光渡在這番“示好”之下更是不敢拿喬,態度放得足夠尊重。
烏圖拿錯了香。
皇帝背對著他們,并沒有發現這一邊的異狀,仍在說:“可是累了?昨夜你受累了,今日在太極宮好好歇歇。”
他不敢有絲毫懈怠。
細玉尚書想,就是皮相長得太好了,這一番話,字字刺到他心上,這孩子手段了得,從一無所有到爬到這個位置,他不曾依靠世家的助力。
但好在李元闕還是分得清的,終究是走回了屏風后。
要是人在宮中出了事,從今往后,誅殺能臣、戕害同族的殘暴之名,皇帝這輩子都別想甩掉了。
他臉色很糟,且等“酒醒”之后就立刻出宮,甚至都沒有向皇帝問安。
偏偏昨夜,死的是他。
說到這個,皇帝顯然也非常頭疼,“好好的,怎么會出這種茬子?烏圖呢,怎么他人還不來?”
這話一出,李元闕的眼神變得非常可怕。
這場宮宴最受關注的另一位主角,遲遲沒有任何消息傳出來,城外駐守的西風軍已經壓不住了。
光渡在太極宮留了很久,皇帝幾次過來與他商議,直到晚間,這件事再稍微歇下來,光渡自請出宮,皇帝幾次想留,但最后還是允了。
多么可惜呀。
皇帝愛惜名聲,一直更偏愛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的方式再下暗手,當著這么多雙眼睛,在宮中貿然動手,這完全不符合他一貫做派。
一個時辰過去,仍然沒有任何人找到王爺。但一個其他的發現,也震驚了整個皇宮。
果然,昨夜宮中傳出他與皇帝過夜的消息之后,細玉尚書就已經坐立難安了。
只是細玉尚書年事越高,想起無子之事,便越是遺憾,他非常迫切地想要一個繼承人,這段時間來,就連一度硬朗的身體都感覺不適,這讓他愈發心中難安。
這才是西夏兒郎的銳意。
昨夜,皇帝到底做了什么?
直到聽到這個聲音,光渡身體輕輕哆嗦了一下,立刻回頭看向皇帝。
這一眼,李元闕看清楚了,光渡唇上還有傷,不只是唇,他的臉頰有種異樣的潤澤,恣意滋潤過的模樣。
此時面對宗親的質問、群臣的懷疑、安撫眾人的懷疑……皇帝已是焦頭爛額。
這消息在群臣間引起軒然大波,雖然宮中口徑咬死了此人是因“酒后失足,意外而亡”,但誰不知道這只是個借口?
西風軍中名將、李元闕得力下屬李懋,白馬當先,披掛整齊率領西風軍對峙于中興府城門前,一副自軍主將再不出城,他就要帶領西風軍鐵騎踏平城墻的模樣。
光渡這樣走,走不長。
這讓滿朝重臣都感到糾結,就連此時一頭亂麻的皇帝,都說不出自己是喜是憂。
光渡記得,皇帝隔日上朝時依然是不露聲色的,甚至微笑著嘉獎過這位大臣,將自己的心思藏得很深。
這家伙連夜出宮,躲得不見蹤影!
可他手下的兵已經露出疲態,白兆睿手下的兵,此時是最期盼著李元闕能平安出來的人,他們完全不想和西風軍打起來。
看細玉尚書也入局了,光渡心中十分欣慰,也不枉費昨天做掉了他。昨夜光渡確實是見機起意,動手的命令是烏圖離開皇宮前幫忙傳出去的,但時機難得,一舉得手,尤其是現在還有皇帝來背鍋。
昨夜細玉尚書因為近來身體不適,并未進宮陪宴,可他絕對是最關注宮中事的人。
而新一輪籌謀的啟動,都少不了面前這個人的參與——細玉尚書。
所以昨夜,難道……皇帝真的對李元闕下手了?
皇帝信重他的心,連他們這些老臣都比不了。
即使是身在敵營,他們在這一刻也心生羨意,不由得在心中設想了一下,如果自己當初是投入了西風軍,那么現在的自己,是不是也是這般意氣風發?
但無論那種可能,他要采取的舉動還是一樣的,所以闔宮出動去找人。
宋珧回到宋國后,與師叔孫老積極接觸。
宮中給出的解釋簡單粗暴,貴族與重臣于宴席醉酒,留宿宮中——但這說法太過離奇,人人皆知此事蹊蹺。
刀已出鞘,鋒芒畢露。
昨夜進宮陪宴的一位大臣,在“醉酒”后,一直下落不明。
可是如今,宮中出了這樣的大事,人人都等著皇帝給一個說法,烏圖一跑,連個足夠資格來替皇帝背鍋的人都沒有了,這一下,所有的視線都聚焦到了皇帝身上。
看著面前的西風軍,白兆睿冷汗不斷。
這是李元闕的兵,李元闕的將,李元闕的人。
很美,很殘忍,可是他在叫自己躲回去。
這位重臣掌管著中興府武器庫,這個位置對于中興府之主,意義極之重要。
出宮的時候,他看到了腿腳有些蹣跚的細玉尚書,正在內侍的引領下,向太極宮而來。
皇帝一直以為此人是自己的親信,但兩年前,虛隴確認了此人是細玉尚書的人,那夜皇帝發了好大的火,或許別人不知道,但那夜光渡一直陪在身邊,所以才推測出真相。
可是在皇帝看不到的位置,他給李元闕遞了一個眼神,神色很嚴肅,幾不可見地對著李元闕搖了搖頭。
雪中送炭不如錦上添花,以細玉尚書一貫做派,應該是仔細籌劃,設套給光渡一頓打,再給他一顆甜棗來施以恩惠,細玉尚書三朝老臣,活到這把年紀,在拿捏人心上,著實頗懂分寸。
而西風軍的兵,愿意為主將舍生入死,鋒芒無匹,士氣高振,只要看過去一眼,就能比對出雙方士氣的差距。
“無論是新人,還是老臣。”
或者說,為了接下來的事……這個大臣必須死。
這個人的身份重要,光渡后來問過都啰耶,連都啰耶都不知道其底細,只是在他大哥都啰燮的遺物中找到了只言片語,但自己還沒來得及動手,就被擄到了中興府。
只剩下一個女兒,但女兒為中宮之主,還生下了太子,他這個外孫乖巧卻不聰明,登基后大權旁落已是可預期的必然結果,而細玉尚書作為皇后的家族之主,正是把持朝政的不二人選。
這番運作下,他們還真的挖掘了一些當年的秘密,東西送到中興府,光渡一看就笑了。
光渡拱手見禮,轉身就走,卻被細玉尚書叫住。
親密無間的接觸,原來真的會影響一個人,光渡開始理解,為什么會有人因為枕邊人吹風,而舍棄原本正確的選擇。
……
因為會死。
而宮門口看到光渡,這一次,細玉尚書臉上的神情有了明顯的波動。
此時消息傳出宮外,就連街頭目不識丁的百姓,都能看出這里面的陰詭。
半月前,光渡回到中興府的時候,細玉尚書一直毫無聲響,而如今他竟然主動要見。
細玉尚書之前古井不波,整個人相當穩得住,畢竟是見多識廣的老狐貍,他從不曾派人接觸過光渡,大概也是在等待機會。
“陛下,臣只是在想,等陛下踏出這個屋子,怕是就要為昨夜之事煩憂了。”
細玉尚書子嗣艱難,曾經有一個兒子,那是一個非常合適的繼承人……但這個兒子已經死了。
這一刻,李元闕的眼神黑壓壓的,像是一場沒有聲響的陰雨風暴,光渡只遠遠看了一眼,就覺得心悸。
光渡微微笑道:“細玉尚書所言甚是,但事君之道,只道用心,只論盡忠。如今陛下子嗣綿延,太子即將成家立業,郭妃身懷龍嗣承于國運,陛下恩澤深厚,照拂著諸位皇子公主,也照拂著忠心陛下的臣子。”
宮中沒有李元闕出宮的記錄,皇帝下令搜索李元闕。
“光渡大人如今之道,終究不是長久之道,光渡大人想必比我更明白這個道理。”
倒也是個好事。
光渡知道今天井里溺死的那個大臣,表面上是皇帝的人,實則是細玉尚書的心腹。
光渡錯過了李元闕的神情變化,因為這個時候,為了不讓皇帝起疑轉身就撞見那么大一個李元闕,光渡主動來到了皇帝正前。
宮中發動眾人尋找李元闕的時候,倒是先把這個臣子給找著了。
昨夜,皇帝最多也就是讓李元闕眼睛瞎掉,但絕對不是想要他的命,畢竟李元闕的西風軍,不僅是西夏與蒙古渦旋條約的底牌,也是在邊境威懾金國的唯一人選。
孫老如今已經安全,但每當他回想過去幾個月被套了麻袋綁架到西夏的過往,至今依然是一肚子氣,他召集自己遍布五湖四海的徒子徒孫,準備給西夏的皇帝一些震撼。
細玉尚書并沒有被輕易激怒,“陛下還在等著老臣,如今就不便多聊了,等此間事了,我細玉府的帖子會送上門,到時候,還望光渡大人賞臉,來見一見老頭子。”
細玉尚書怎么可能毫無反應?
可……萬一歪打正著,昨夜要真是李元闕出事了呢?
白兆睿率領左金吾衛北司并軍司營兩支大軍,于西風軍對峙,已是一天一夜。
無論烏圖是故意拿錯還是無心之失,皇帝總是需要用他來給出解釋,可是在這個關鍵時候,烏圖居然不見了!
李元闕也行蹤不明。
可是如今局勢驟變,他已經來不及慢慢做局了,光渡已經在細玉尚書下暗手之前,直接截斷了這條路。
只是他不知道,光渡也很滿意。
這一夜過去,所有人都在問,昨夜宮中發生了什么?
可是再看到李元闕的神情,光渡一下子就站在原地了,他挪不開目光,他從來沒見過李元闕這般模樣。
光渡想,他本來是想留在皇帝宮中過夜的,因為接下來的事情皇帝定然備受質疑,在這種四面楚歌的時候,他可以利用皇帝的脆弱,他能影響皇帝的決策。
白兆睿已經托人去宮中向白兆豐要消息了,可是宮中情形顯然不對,已經一個時辰了,白兆豐居然還沒有互通有無。
細玉尚書一抬頭,就看到了光渡,腳步驟然停住。
只是還是太年輕,仗著皇帝床笫之間的寵愛呼風喚雨,看上去風光無量,他還不知道,真遇上事情,只有世家出身、眾人協力,才是擰成一股的繩子,才不會輕易折斷。
他們兩人在宮門前無聲對視。
皇帝清醒后,立刻詢問了昨夜經過,沒聽白兆豐說幾句,他就已經確認昨夜的確出了事。
細玉尚書話語挑不出錯,可目光卻是冷淡的、朽敗的,面對光渡,他總是有一種從上而下的審視。
光渡想,細玉尚書年紀確實大了,最近身體也不好,這對他的決策,有著很大影響。
光渡比任何人都知道他身體因什么不好,為什么不好,當他感受到病痛和衰老,他的想法會改變,他的布局會調整。
那便是光渡的機會。
是他為了自己,為了西風軍,為了李元闕……一定要死抓不放的機會。
第 108 章 第 108 章
從皇宮脫身后,光渡回到自己在中心府的宅邸,這才有機會好好的沐浴。
昨夜的痕跡仍留在身上,端正的衣服,高華的氣態,將所有的秘密包裹于其下隱藏。
連同所有秘而不宣的心事。
光渡沐浴時,所有跟著他的人都是要奉旨回避的,他安安靜靜地沐浴,溫熱的水都將身體的疲憊緩解。
在這樣安靜的時刻,光渡卻睜開了半閉的眼睛,看向了自己的衣柜。
他看到從暗道中鉆出來的人,是李元闕。
光渡就放下心了。
他抬手拿過一件干凈的衣服,直接拖入水中穿上,“王爺此番前來,不知我有什么能為王爺解惑?”
光渡這話說的平淡疏離,可是身體的反應卻不會騙人的,看到是李元闕后,他的肩膀都有些舒展。
只是他的語氣,無法匹配他滿身的痕跡。
他剛剛從水面伸出手的時候,連肩膀都有盛開的梅花。
而水中的人,看起來如一截裝在玉壺中的冰霜,高華出塵,不可褻瀆,連一絲煙塵也不沾。
可當這張臉有了神色,知道他身上有的痕跡,卻就有了那種勾人魂魄的魂牽夢繞。
不只是他。
到底有多少人……多少混蛋覬覦過他的人?
……李元闕知道多少了?
“果子自己長熟了,你卻來要摘果子?細玉尚書,我乃沙洲光渡氏之后,今天這段話,我就當沒聽到,以后也希望你不要再提了。”
烏圖怔住:“光渡大人,你苦心孤詣蟄伏許久,為何不愿……?”
“我想要我們細玉氏的名字,能傳下去!”
菜肴精致,酒香氤氳,而兩位尚書卻無心于此。
“我問的是,你,怎么回事!?”李元闕胸膛起伏,來到了光渡的浴桶前。
細玉尚書放下筷箸,端詳著面前的人。
李元闕閉上眼后退幾步,“失禮了。”
烏圖震驚的瞪大了眼睛,他已經立刻明白過來,這是何等的要緊之物!
光渡的名聲糟糕,著實拿不出手,可是誰也沒想到,他竟然一路坐到了工部尚書,成為皇帝身邊第一等說得上話的心腹人物。
他轉身再次推開房門,卻聽到身后一個幽幽的聲音,“既然如此,孫醫正留下的那張小紙條,我明日便去呈給皇上。”
“把你還記得的都告訴我。”光渡望向他的眼神很平靜,不是指責,更不是問罪,“所有的細節,都說出來,這對我很重要。”
烏圖讀書不多,不知過往歷代奪位之戰,總會有失敗者陣營的心腹手下極刑而死,在史書上背上一筆罵名。
“……我也不知那夜,王爺怎么就能找得到我們。”烏圖苦笑道,“王爺一刀掀飛了我,然后便去查看你。”
近來,白兆睿自覺與這個庶出的弟弟關系融洽,白兆豐的討好顯然讓他十分受用,自然也不介意兄友弟恭,將自家人推到重要的位置上。
他有些后悔喂他宋珧的解毒丸了,看來是真的有效果,其他的大臣在那蘑菇幻香的摧殘下,已經毫無昨夜的記憶。
既然威逼過了,那剩下便是利誘。
烏圖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
無論是卜算還是光渡的從理,又或是應承西夏國運的腹中龍子,都給了皇帝更多的信心。
幾日時間,細玉尚書又多了幾分憋悶,皇帝在朝中對他逐漸針鋒相對,不僅當面貶斥太子,甚至連幾個關鍵位置的官員任命,他都不能塞上自己的人。
“即使是王爺登位名正言順,這終究也是奪位,而奪位后若是處置不慎,總是為天下所詬。”
……
這孩子已經長成了,要下大功夫去養,慢慢養上幾年,甚至養個十幾年,才能把心捂熱了,到時候或許還有有父慈子孝的局面,他也可以享受晚年的天倫之樂。
“這些年來,我越看你越覺得像她,也陸陸續續仔細查過你的年紀,什么都對得上。”
細玉尚書看得出皇帝在蒙古態度上的轉變,也看得出太子最近頗不受寵的原因,念及光渡如今的影響和分量,一時就連這“恥辱的身份”都變得可以忍耐起來。
光渡冷冷道:“若是細玉大人當年有此遺憾,就不會放任那女子流露在外,而多年不曾派人找回。若是你真對我有惻隱之心,便早該在我流落后宮之時將我撈出來,而不是等我自己爬出泥沼,成為工部尚書之后,你才起了將我認回的念頭。”
細玉皇后的孩子,怎么就不算是細玉氏的孩子?甚至直接跳過生子的步驟,直接現成,拿來就有。
也正是因此,白兆豐一舉成為皇城未婚人選中的香餑餑,無人再計較他只是一個庶子,只看得到他未來無比燦爛的前程。
而這中興府“第一佳婿”,在這半月一次的輪休時,卻出現在宋氏酒樓。
光渡看著他的眼睛,提起了被刺傷的那一夜,“黑山之時,王爺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那怕是沛澤不情不愿的時候,表情是冷的,可望著他的眼神深處,卻依然有溫度。
是昨夜的觸感。
可是現在他最缺的就是時間。
“……到時候,王爺未必保得住我,天下物議如沸,奏折雪片一樣彈劾于我,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告訴他。”
“光渡,我不會害你,我只是想要你為我送終,你是我最小的兒子,你要認回我這個爹,而爹手上的資產、手上這些人,最后都會交到你手里,細玉氏的名字,最后是要你來傳承。”
光渡抽空與宋雨霖見過一面,隔日,光渡便讓皇帝從幾個候選人中,挑中了白兆豐。
中興府武器庫的位置太過重要,皇帝要用完全忠于他的人。
可是這句話真的奏效了。
留后是嗎?
但光渡還是依他所言,發了一個毒誓,“我必當為細玉氏留后,否則便天打雷劈,神佛不容。”
若當年那個女奴不逃出細玉府,這個孩子應該是被他自幼養在身邊的,雖是庶出,但決不至于現在名聲如此難聽,以這孩子的本事,再加上家族的助力,一定能穩穩當當坐到高位。
接下來一夜半日,西風軍駐扎在城外,而李元闕卻在城中私下里見了幾個要緊的人物。
烏圖嘆道:“什么都瞞不過光渡大人眼睛,是,我與王爺暗中牽過線后,向皇帝通風報信過幾次,王爺也曾經主動找過我。”
細玉尚書的思路,終究是太過狹窄。
人為什么都是會變的?
他一直在等。
“這是夜襲皇宮后,都啰耶從皇后宮里挖出來的東西。”光渡笑了笑,“放在我這里,已經不再安全了,便都交與你了。”
為了這一天的到來,他不僅在等,還在暗處推手。
美色亦是利器,不拘男女,只是生而為男,卻被皇位之上的人肆意掠奪,便是一種恥辱。
光渡點了點頭,“烏公公,我有些東西交給你,拿著它,走得遠遠的,等到王爺大事即成那天,再把東西帶回來。”
細玉府內養的七房小妾,城內外養的十房妾,都沒能給他生一個孩子,他竟然把主意都打到自己這里來了。
光渡在水中,李元闕淵卻站在浴桶外。
李元闕確實對他有感覺。
“待王爺登上皇位之時,這些東西都能為他正名,凝聚天下之心,穩固眾臣之力。”
白兆豐同時領天子禁衛,并掌管著武器庫大門和鑰匙,他將武器庫中的人又是一次變更,白兆豐提拔了一些西夏舊將,也重用了一批自己的人。
這頓飯,細玉尚書取得了他全部想要的結果,自然放光渡離開。
李元闕用另一只手,輕輕點了一下他的唇。
明明李元闕以前對他的誘惑毫無反應。
光渡站住了,關上了門。
原來在那個時候,李元闕就已經懷疑過他了嗎?
李元闕不忍地閉上眼,他猛地轉身,回到暗道邊。
“皇帝那不舉之癥,你知道,皇后也知道,你之前不愿侍奉皇帝,我也明白,多年佞臣雖然于你名聲有礙,但你到底不曾受到什么侵害。”
他太笨,以前一直看不懂,他心中有偏見,不想受容色所惑,便選擇去不看不聽。
細玉尚書走了過去,重重握著光渡的手,等他拉了回來,“這兩年,估計皇帝是不愿意見到你我連成一體的,何況皇帝對你心思……再過些年,等皇帝對你的心淡了,你就和皇帝斷了,到時我出面把你認回來,一定為你物色一樁好親事,娶一個賢婦,好好的成親生子。”
看到面前青年依然冥顧不靈的樣子,細玉尚書心中有些冷,卻仍是把這話說了下去,“你現在發誓,日后必定娶妻生子,為我細玉氏留后,否則便天打雷劈,神佛不容!”
光渡點點頭,不發惡言,直接轉身就走。
而這些年,皇帝耳目確實厲害,細玉一族明面上的黨羽明升實貶,許多他再暗處保存的人,都已經不再聯絡往來,這些年也逐漸生了二心。
烏圖見到光渡到來,姿態放得很低,“有一事沒機會和大人說,奴才離宮那夜,白兆豐大人幫奴才遮掩過。”
光渡刻意道:“到時候,我還指望王爺念著今日之功,把我再提拔一層,賞我個更高的官來做呢。”
一開始,兩人飯桌上聊了一些朝上的政事,光渡很有耐心地陪著,直到細玉尚書覺得火候差不多了,才進入正題。
“等我。”
他沒有再道歉,他不需要光渡言語上的寬恕,他要用自己的行動來贖罪。
細玉尚書確實是老狐貍,孫醫正當年為了出宮,給他傳遞的小紙條丟了一張,皇后掌管宮中,竟然是落到了細玉氏手中。
無人知道矯詔,便是圣詔。
而宋氏酒樓中的另一處包廂,則被細玉氏的人嚴密地把守著,不給任何細作靠近偷聽的機會。
他這雙眼睛還不如瞎著,什么都看不見了,反而能分辨真偽,撥云見霧。
“你走什么?我這把老骨頭了,我能認錯自己的兒子?我這輩子一共就兩個兒子,你大哥早些年病死,光渡,我也只有你一個指望了!我這把年紀還能有幾年可活?死后這些東西,除了你,我還能交到誰的手上?”
“他把你從地上抱起來,抱在懷里,雙手摟著你……然后就沒再松手。”說到這里,烏圖有點尷尬。
光渡面無表情的想,他聽著細玉尚書說著過去的往事,說他娘年輕在府中的時日,說自己曾對這一位美妾的疼愛。
“你是真的失禮,你每次對上我,都不是一般的無禮。”
“王爺,我記得你可是說過,你對我可是毫不在意。”他側過頭,端詳著李元闕的神色,“你這么在意我和皇帝的事,會讓我誤會,你對我是……王爺!?”
若是不出意外,等再過幾日城中盤查松了之后,他會將烏圖送去遠一些的村鎮中藏著。
光渡沒想到昨夜李元闕雖然迷迷糊糊,但竟然不是毫無記憶!
“他沒殺你,是因為他認識你。”光渡準確地挑出他話中的信息,“你在朝中給他通風報信過,他知道你的名字,對嗎?”
光渡深褐色的眼球,泠泠清清地鎖定了他,他這樣子不言不語,像一只水中的艷鬼。
皇帝的態度明顯強硬了許多。
可權力便是權力,哪怕來得羞恥,光渡如今依然手握權位。
細玉尚書將這個把柄在手里捏了這么久,竟然一直隱忍不發,甚至冷眼看著他行動達成,將孫老并藥乜氏嬪一同從宮中成功送出。
沒想到,今日卻以這種方式揭了出來。
“便如皇帝所說那般。”光渡縮在水中,烏黑的頭發呈擴散狀飄在水面,“所有人都醉了,只是讓你們醉的不是酒,是香。”
“他詳細詢問了城郊之戰那夜,虛隴的死因,和那夜你的去處,我均告知了王爺。”
他正式遣使向蒙古提出減少份額并延期分付的要求,他態度的改變,一是因為李元闕的回歸,將西風軍帶去了前線,二是因為光渡的勸解。
即使是他打亂了細玉尚書拿捏他的節奏,但是他還是低估了細玉尚書的手段,只這一張小紙條,就足夠讓他做出讓步。
細玉尚書緩緩開口:“你或許不知,我當年家中有一妒婦,曾經將我一個小妾逼得從府中流落而出,自此下落不明,此為我一生之痛。”
這是最重要的時候,光渡不會去打擾他,只是李元闕近來對他的態度改變,讓光渡有些措手不及。
一份宣布李元闕繼承正統的矯詔。
光渡有瞬間的默然。
不費一兵一將,以最小的代價,取得盡可能平穩的過渡。
皇帝心腹重臣白兆睿,以舉賢不避親的名義,舉薦了自己的弟弟白兆豐。
李元闕幽幽暗暗的目光從他的肩膀移開,壓下了里面的洶涌,“昨夜,宮中,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找到了被他安置起來的烏圖。
而面前這個光渡,則是他細玉氏族的繼承人,他們細玉之名會長久留青史,在西夏世世代代威名不衰。
過了一會,光渡才猛然譏諷地笑了出來,“你在期待什么啊?王爺?”
細細想來,著實讓細玉尚書頗為心驚。
等了幾日過去,皇帝才勉強平息了朝內外關于宮宴那夜的爭議。
細玉尚書開始覺得滿意了,“過幾日,你秘密來我府上,你不信我待你的心,那你便親自來見我的人,我會告訴他們,你是我的幼子,等過段時間,再把你名正言順的認回來!”
包廂里,坐著細玉尚書和光渡。
光渡的埋怨也是輕飄飄的,他那濕透的衣服裹著身體,幾乎什么都遮不住,明明是狼狽的,可是他眼神卻很明亮,像夜晚騰古拉沙漠鹽湖之上,倒映的那抹月光。
細玉尚書看到光渡,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那個將七竅玲瓏心藏在皮下的狐貍。
光渡這一刻的神色很安靜,“如果結局不能改變,至少不要讓他難過。”
烏圖瞬間來了精神,“是!光渡大人放心,皇帝這些年的陰司我都看在眼里,我一定會好好活下來,等到王爺登基那日,全都一五一十的抖落出來。”
“我便知道,藥乜絎他胞妹和離出宮,你與他都必然參與其中,更或者……你早年便與那藥乜絎有舊,他才愿意如此為你盡心盡力。”
腰也是這個尺寸,一把就能圈起來……他早該認出來的,從第一次重逢于春華殿大火那夜,把他抱進懷里的那刻,就該把他認出來的。
太子是他心中最完美的皇位繼承人。
他不曾告別,只留下兩個字。
可李元闕卻偏偏有印象!
細玉尚書將懷中貼身帶著的一張帕子拿了出來,摸索著那針線,眼中透著痛惜和懷念,“可惜我沒能護住她,致使她和我的骨血流落在外,光渡,你還不明白嗎?”
皇帝已經對他動手了,他需要幫手,光渡就算不能在明面上出手幫他,也絕對不可以再去給那個郭妃倡什么龍運之說了。
光渡從水中出來,掃過李元闕,視線卻停住了。
但這不妨礙光渡花了一段時間,熟悉先皇筆記,再做了一份以假亂真的矯詔。
烏圖:“光渡大人,奴才這一去,宮中便再也幫不上大人的忙了,不知大人以后可還有什么用得上奴才的地方?”
他們的會面選定了宋氏酒樓。
他能以美色做敲門磚,再靠自己爬到這個位置,這便是他自己的本事。
這確實是光渡的把柄。
光渡不推不閃不避,就著這個姿勢,用那完全濕透的衣衫裹著自己,從水中站了起來,“你這樣來找我,在我身上所期待的……你是不是有些對不起你那位心上人?”
他與酒樓老板小宋娘子,正在一處包廂中密會。
光渡眼皮跳了跳,“知道了,你不必多想。”
在烏圖出發前,光渡特地去探望了一次,可烏圖對著他,總是那樣愧疚悲傷。
光渡:“所以我才把這件事情交給你,這是這些年來,我在暗處收集的證據,以及一份我親手寫下宮變之夜證詞,這足夠證明先皇和太妃是被當今皇帝所害,皇帝奪位不正,總有天下皆知的一天,以及其中最重要的……先皇遺詔。”
聽到光渡發誓之后,細玉尚書神色果然好了很多,“好,這才是我的兒子!”
與之對比,皇帝愈發不喜太子,連番在朝上責罵太子后,細玉上書將第一封請帖送上了光渡的住處。
……
細玉尚書露出了笑容,那笑容看上去是欣慰,可是光渡卻看得到那腐朽滄桑的面容下,掌管操控著一切的滿意。
細玉臉皮抽動,此事不敢深想,那還是繼續自己的話,“你伙同那孫老密謀出宮,不惜在宮中掀起動亂……你的同伙,可是那西涼府的藥乜絎?此人倒是個梟雄,我察覺此人出手后,曾幾次派人去西涼府查你母子的下落過往,只有無論我派去多少人,都沒有一個活著回來。”
這一瞬,李元闕的神色復雜難言。
溫暖的水波蕩漾。
但皇帝沒有立刻定下人選。
說到這里,細玉尚書想到前兩日皇后的回報,在那宮宴偏殿之中,到底還是讓皇上給……
光渡看了他一會。
真的是太可惜了。
終于來了。
話沒說完,水面已然破開,密集的水聲撞向浴桶,撒到地面。
烏圖顫抖著接過,“光渡大人所圖謀之深,用心之遠,奴才自愧不如,當時險些鑄成大錯……光渡大人今日所作所為,奴才必將一一銘記,奴才欠大人一條命,如今暫且茍活,只為日后告于天下人知曉。”
以光渡現在的名聲,這種事,除了他,根本不會有第二人之選。
“王爺,你總該記住你要做什么。”
而朝中再提蒙古盟約,這一次,皇帝準備奉上蒙古的進貢,和上一次所議態度相反。
看著李元闕消失在自己的房間,光渡臉上那些虛偽的神色,都慢慢淡去了。
光渡卻搖了搖頭,“不要說。”
李元闕死死盯著他,“昨夜,是不是你?……是不是我?”
光渡不動聲色的坐回原位,“細玉尚書,你想怎樣?”
而他水下的腰,卻被另一個人重重握在手中。
看到光渡是這個反應,細玉尚書臉色一變:“站住!”
只是光渡永遠不會對第二個人說,按照那瘋癲的老太監的線索,都啰耶從皇后宮中取出的只是一份蓋了玉璽的空白圣旨。
這一瞬,光渡有一些微妙的得意,又有些微妙的惱怒。
光渡目光陰沉,“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光渡把驚呼壓回喉嚨,手臂下意識推卻。
指尖之下的唇珠是軟的。
證據確鑿,就等著在這種時候,給他以致命一擊。
溫柔的水蕩開身體的觸感,他們互相看著,也只是單純的看著,李元闕看他的目光很深,很痛苦,里面藏著很多的話,光渡看得有些怔,心中猛地酸澀。
細玉尚書、皇帝、所有人,他都可以虛以委蛇。
“你這一趟能留在中興府的時間,屈指可數。”光渡嚴肅地說,“見該見的人,議該議的秘,走你該走的路,帶著我做出來的火器,回到前線震懾敵人,然后只在最好的時機,再返回中興府。”
光渡走出門后,心中翻涌,依然覺得惡心。
郭妃肚子里的孩子,已經被光渡捧到了一個不該有的位置。
威逼利誘。
只是此事后來毫無下落,光渡總不能大張旗鼓地去找。
這根本就不用光渡來娶妻生子,更何況他根本就不會娶妻。
有的時候換個思路,難題便迎刃而解。
光渡離開宋氏酒樓時,為了避免細玉尚書察覺到什么,便沒再去與宋雨霖打過招呼。
卻不知,宋雨霖倚在包廂的窗邊,正目送他離開。
而白兆豐看了看懷中抱著的小宋娘子,再看了看樓下的光渡,眼神逐漸幽深。
第 109 章 第 109 章
這一次神秘的西夏宮宴,一把不為人知的致幻蘑菇香,在西夏朝野上下掀起了隱秘而連綿的震動。
宮宴后,李元闕的全身而退,皇帝不予真相的冷漠,西風軍拔營而起的英姿,細玉后族的持續發力……俱是風起云涌,動靜皆兇。
與細玉尚書在宋氏酒樓密會的第二日,朝會后,皇帝照例留下了光渡。
過來傳話的是皇帝身邊新晉的太監,光渡沒能從他這里得到任何信息。
若還是烏圖,見面前,定會提前跟光渡透個底。
可是烏圖已經離開了,宮中少了一雙眼睛,而這個新用的太監總管和光渡毫無交集,自然,光渡也別想指望他來通風報信。
烏圖是皇宮中埋藏最久的“自己人”,多年潛伏一朝放棄,確實可惜。
只從結果上來看,烏圖這一次的出手,卻是十分值得的。
宮宴一夜,掀起了群臣對于皇帝的質疑。
對于中立派的臣子,他們本來不需要或不屑于站隊,結果見到皇帝這般荒唐作派,難免也會對皇帝的能力感到懷疑。
對于細玉一派,宮宴夜莫名其妙死掉的那人,宣告著皇帝對他們展開了圍剿——原本想安安穩穩熬個十幾二十年,等太子繼位的望族們,如今發現情形驟變不同以往,一時人人自危。
誰能想到皇帝下手這么狠辣!竟然不僅僅是貶斥,活生生一個人,說沒就沒了。
皇帝不是仁善之君,他們不是不清楚,可誰也沒想到,愛惜名聲的皇帝,這回連裝都不裝了。
難道是……皇帝是和王爺李元闕達成了什么平衡,現在想一腳把朝中的助力、心照不宣的盟友踢開了?
這聽起來難以置信,但除非如此,否則無法解釋皇帝突如其來的發難,毫無預兆地拿細玉一派的人開刀。
光渡言語自如,看不出心虛驚慌的神色,皇帝疑心消退,光渡說的合情合理,更何況細玉尚書每日朝上都會和光渡碰面,總也不能不叫他們完全不接觸。
皇帝想發作別的臣子,至少還得找個像樣的借口,可是他想罵自己的兒子,那是別人都管不著的。
如今,能卜會算的光渡補上來,也算是讓皇帝多了個選擇。
——近來朝中,文臣武將的任命調動,愈發頻繁了。
他怎么敢!?
他把話題岔到公務上去了。
反對的大概只有親蒙一派。
而且還是這么重要的一個位置,中興府城中武器庫的掌管者,皇帝殺了人后,換上了白兆豐。
無論動機如何,結果只有相同的一個,就是細玉尚書對光渡極為愛護。
小舅舅長得這么好看,就是和他說說話,他心里都暢快不少。
當成吉思汗打完花刺子模后,當他率領大軍返回蒙古后,他會放過西夏嗎?
“談是談了,但遠遠算不上歡。”光渡面上如常,毫無躲閃,“畢竟同朝為官,都是為陛下做事,細玉尚書乃三朝老臣,長者有請,臣總不能一次都不從。”
公孫大人赴中興府述職途中,突發惡疾,暴斃途中。
但如今,要增加軍費的奏請,無論是中立派、細玉派還是皇帝派的臣子,都沒有任何理由反對。
但可汗要求,西夏繼續協助抗擊金兵。
皇帝心中震怒,中興府內外駐軍,是他皇帝最根本的威懾和倚仗,原來離他最近的、覬覦皇位的人,不是李元闕,而是后族的掌權者!
太子:“那當然!”
這一次光渡在沐休日,通過靜室密道秘訪細玉尚書宅邸時,細玉尚書展現出了非常的誠意——他將光渡引入了細玉的派系。
而更關鍵的,中興府內城的武械庫,與皇宮中的禁軍,則在這個月正式交給了其弟白兆豐。
消息傳回西夏朝內,光渡站在朝廷之上,冷眼看著人們爭論不休。
李元闕沒問緣由,給他完成得非常好。
于是皇帝隨便找了個由頭,狠狠將太子罵了一頓,罵其不辯忠奸,一通指桑罵槐下來,細語尚書的臉色不變,只罵得不明所以的太子委屈極了,眼淚在眼睛里打轉。
且細玉派系幫助皇帝抗衡李元闕,出了大力氣,這才換來的君臣和美,皇帝立了細玉皇后的孩子為太子,便是回報和表態,細玉一派心知肚明。
太子真是他的福星,光渡正想該如何讓當前的局勢再加加溫,這現成的人就送了上來。
更有甚者,若虛隴還在,可能細玉尚書一開始就不敢向他發難。
告老還鄉的,莫名其妙意外從馬上摔下來的,官員在職許多年,突然一朝把他們許多年前的錯事揭發檢舉出來……凡此種種不一而足,許多官位空出了位置。
這是光渡去信讓李元闕做的,向皇帝適當表達順服之意,方便他在朝中運作。
皇帝中意的人選就因此擱置,而細玉尚書卻從皇帝剛剛提的話頭中,挑出了其中一個人舉薦。
“既然陛下提到了莫指揮使,那臣也要贊上兩句陛下識人之明,用人之清。”細玉尚書慢悠悠接過了皇帝的話,“莫指揮使為人謹慎,治軍有方,且對陛下忠心耿耿,臣同陛下意見相仿,也推薦莫指揮使。”
這一切變故,都從宮夜宴死在井里的那位臣子開始。
如今皇帝重用光渡,凡事都要和他商量,幾乎每日都會召見光渡,是以光渡處理完工部的事務,就在太極宮前撿到了一只被皇帝晾了許久的太子。
皇帝自然不會相信李元闕真心臣服他,可是李元闕此舉,給了皇帝足夠的面子,且這姿態看上去并不像是要搞事,至少最近不會搞事,多少讓最近很丟面子又焦頭爛額的皇帝感到舒心。
皇帝這才回過神,原來自己也看在眼里的這個姓莫的,竟然也是細玉尚書的人!
皇帝受了好幾天的氣悶,至此終于出了口氣,太極宮屏退左右后,拉著光渡大笑道:“要不是你,孤到現在都不知道,這個孤頗為看重的公孫氏,居然也是那老匹夫的走狗!”
這逆子居然還敢附和!
蒙古失利于八魯灣之戰,成吉思汗帶兵親征花剌子模的王子札蘭丁(1),如今蒙古兵分兩路,還有一路留在中原的土地上抗擊金國,此時蒙古與西夏交惡,再起一路兵戈,并不是明智之舉。
光渡面無表情地看了會太子,將太子看得十分忐忑,“小舅……咳,光渡大人,好久沒聊過了,你最近身體還好嗎?”
只是皇帝不知道,讓他感到日漸艱難的細玉尚書,在私底下,與光渡相處也是非常融洽的。
可虛隴已經死了,皇帝指上去接替虛隴的人,雖然忠心,但能力著實不足虛隴十之一二,他是再也指不上。
光渡回答道:“陛下,李元闕斷無真心臣服的可能,依臣之見,李元闕顯然并不愿意在此時與陛下交鋒,若君臣離心,下場只有將前線國土拱手讓與金人……正如蒙古成吉思汗同意了我西夏的延緩朝貢,不過都是延緩之策。”
自虛隴死后,皇帝缺少了一個得力干將,如今西夏朝中官員動向,他再也不能像過去那般足不出戶,卻了如指掌了。
光渡終于在細玉尚書這里,見到了幾位朝中重臣。
而原本被皇帝班底視為心腹大敵的李元闕,這一次竟然是大張旗鼓地來,安安靜靜地走,李元闕回到前線后,中興府由他掀起的風波雖未平息,但此時更大的風波已經來到了面前,于是人們的注意力被轉移了。
然后皇帝再看看自己身邊不斷搞事的細玉老狐貍,心中也是動了狠意。
光渡:“總不能耽誤陛下的事,陛下,臣工部有折……”
他不會推動細玉氏與皇帝澄清誤會,更不會促使他們雙方重歸就好,他只會讓他們更加離心。
可看光渡如今坦蕩大方的態度,皇帝反而覺得細玉尚書無論打的是什么算盤,都要無功而返。
這段時間,李元闕返回邊境后,就突然安靜了下來,不僅如此,他甚至還親筆寫就了一封信,在信中表達了之前從沒有過的謙虛尊敬,還獻上了一對海東青,著人運送到了中興府。
如此一來,白家兩兄弟掌控了過半的中興府武裝力量。
下朝后,太子摸摸眼淚,惴惴不安地去向皇帝請罪。
光渡是屈指可數的知情者,但他不發一言。
這個人是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孤臣,更何況,還和自己是同心同行,情分自與他人不同。
光渡不擔心這個,地方是他挑的,妹妹的酒樓安全無虞,原本寸步不離的暗衛,是光渡命令守在外面,然后細玉尚書手下親自架開的,保證皇帝的人一句話都別想聽到。
于是便有人“為君分憂”,提議白兆睿分身乏術,其代管的一支城外駐軍,如今已經到了該另外任命將軍的時候。
是以蒙古同意了西夏此次延期貢相的請求。
誰不知白家兩代君臣,都是皇帝的心腹?那是絕無可能策反到后族一派的。
皇帝不可能知道他們談了什么。
畢竟這幾年的相安無事,是因為朝前有太子,后宮有皇后,皇帝與他們有共同的敵人——前線的李元闕。
朝廷上,皇帝與細玉派系正式展開的較量,首次不再遮遮掩掩,而是擺在了明面之上。
光渡微笑著看著太子,“此事確實機密……除了我之外,太子殿下不能再告訴別人了。”
李元闕的西風軍,皇帝是無權管轄,調也調不動,總不會去自取其辱,可中興府、西涼府、宣化府一帶的都是忠于皇帝的世家和武官,上面幾個要緊位置的人,居然都被細玉一派給扯了下來。
這藏得可真夠深的,皇帝正憋著一口氣,就聽到太子大力附和。
光渡笑了一下,他身上的冷淡氣息消散了不少,蔫蔫巴巴大半天的太子,立時就精神了。
雖然他父皇不待見他,母后見他就嘆氣,祖父也有點看不上他,他心里都清楚……但是小舅舅待他一向是很和善的。
太子感動了,他終于在光渡身上,找到了一點親人的溫暖。
他們虔誠地相信成吉思汗會信守盟約,不會對西夏這個昔日盟友動手,而那份將西夏敲骨吸髓的朝貢之約,則被他們視作理所應當。
皇帝想到此處,心中對李元闕恨意又多了一些,如果虛隴還在,那么他面對細玉尚書縝密推進的網局時,不可能如此被動!
這老家不死的狐貍,借了皇帝的水,推了自己的舟!
或許是細玉尚書近來身體欠妥,或許是他實在不愿意后繼無人,或許因為光渡是如今唯一能在皇帝身邊說上話的人,細玉尚書要通過光渡來打探皇帝的心思……
“昨夜,你與細玉尚書在宋氏酒樓,閉門屏退左右,密談了一個時辰。”皇帝坐在高位,遠遠地看著光渡行禮,“孤這位國丈,和你相談甚歡?”
“下次,得讓暗衛寸步不離的保護你才行,不能再出岔子,讓賊人鉆了空子。”皇帝神色和緩了許多,柔聲關心,“這幾日,身體恢復的怎么樣?”
李元闕離開中興府的第十天,從遙遠的另一邊土地上,蒙古西征花剌子模的戰況,依次傳回這片土地。
……
這對海東青毛色鮮亮、品相甚佳,一進宮,就引來眾人觀瞻。
皇帝頭疼得不行,那臣子又不是他殺的,死在宮中絕非他的本意,他本來還指望著聯合細玉尚書,一起對抗李元闕,但事到如今,細玉尚書聯合其門生在朝中掀起的波瀾,已足夠讓他心驚。
幾日后。
“這下好了,軍司的位置,孤的人上不了,那么他的人也別想上了!”皇帝心懷大暢,“倒是愛卿舉薦的……那位黑山的監軍使,孤后來仔細看過,底細干凈,能力又有,是個不錯的人選,之前雖無派系,但受了孤的伯樂之恩,想必也不敢另投他人了。”
光渡笑了笑:“難道陛下,不覺得李元闕趁手好用嗎?”
皇帝氣得牙都要咬碎了。
見到皇帝后,皇帝的第一句話,光渡就知道來者不善。
而今日,細玉尚書終于按耐不住,將手伸到了皇城駐軍。
李元闕王孫貴胄,貴為一軍之主,光渡這話說得極不尊敬,卻讓皇帝合掌而笑,“若沒有你伴在孤的身側,替孤出謀劃策,孤在這朝上舉目四望,都沒有幾個可信的人……孤只會日益艱難啊。”
人們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幻想猛虎愿意與窩邊的兔子做朋友,光渡并不準備規勸,他叫不醒這些人的美夢。
夏國連年荒災,本就精打細算緊著用的朝廷余銀,在被蒙古收繳過大部分后,剩下的每一點,都要在朝上吵上幾架,掰碎了分成幾瓣用。
可是這一場宮宴,李元闕毫發無傷的離開,害死了一個他們潛藏已久的人——這場不明不白的意外,將西夏原本勉力維系的三方平衡,徹底攪亂。
這確實是按照皇帝喜忌提出的決議,皇帝本該順水推舟,送出自己心中早就定下來的武將,可他這邊剛剛將看中的臣子,混在了幾個人選中說出來,當朝就偏偏殺出了細玉派系的門臣,當朝送上三個折子,參其罪責。
這一激動,太子就給光渡漏了個大的,“今日在朝上,我明明是為外祖說話,可是父皇罵我,外祖也責怪我不該附和,還說過兩天要提任命的公孫大人,都叫我在父皇面前守口如瓶,一句都不要提了。”
“肯定勝任啊,我外祖和公孫大人相交二十年往上數了,雖然他倆人表面上沒什么往來,但我五六歲的時候,就在我外祖家中見過公孫大人了。”太子絲毫不覺自己將細玉尚書的底賣了個干干凈凈。
光渡居然還安慰他:“陛下這幾日憂心蒙古、金國之事,難免心緒不佳,今日朝上發作,并不是針對于太子殿下,殿下不要太往心里去。”
皇帝若有所思道:“你對他,評價倒是頗高。”
皇帝看了光渡一會,突然問,“你說,李元闕上最近這些舉動,是什么意思?”
這才是剛開始,而這潭水要越亂越好,亂中才能誕生新的秩序,而這雙方聯手壓制的李元闕,才能闖出一條新的路。
光渡聽了這話,認認真真的問了下去,“殿下如此肯定,公孫大人能勝任軍司將軍之位?”
中興府外有五支駐軍,拱衛著首府與皇帝的安危,其中兩支軍司由白兆睿執掌。
將這些面孔一一掃過,就連光渡都心中感慨,到底是三朝老臣,朝中經營如此深厚。
而顯然,細玉尚書已經私下給他們透過幾分底細。
是以他們見到光渡出現,雖然震驚,卻無人驚慌失色。
第 110 章 第 110 章
西夏朝內丞相之位,至今空懸。
細玉尚書于丞相之位,曾經只有一步之遙。
數年前,朝中眾臣推舉過細玉尚書出任丞相,彼時光渡還未入朝,這是一場發生在多年前的君臣較量。
可好巧不巧,那段時間,朝中接連揪出了幾樁細玉尚書門生的案子,因此這丞相之事便被擱置,事后復盤,細玉一派對于幕后之人,也并不是全然無覺。
那一次,他忍了。
這一次,他再忍下去……他怕是要忍到入土都沒機會了。
李元闕如日中天,勢頭正旺,皇帝搞不定李元闕,卻已經迫不及待對細玉氏動手了?
細玉尚書這一次與皇帝的交鋒,朝上諸臣都看在眼里。
太子已經長大了,這次博弈的結果,將影響太子的位子是否穩定,也將影響眾世家扶持的儲君是否變更,甚至……是否改變原本的派系立場。
所以,細玉尚書不能再忍。
再忍下去,他只會看著自己身邊的一個個人被皇帝拉下去,那么最后就是他自己,再然后是細玉皇后,是廢黜太子。
這一次,細玉尚書從皇帝那里學來的“提前告狀”,這招數雖小人但好用,隔了數年,細玉尚書終于以相同的方式還于彼身,滿意的看皇帝吃癟。
至于這些空出來的官員位置,在雙方的較量之下,有些推上了中立派的人選,有些如愿舉薦了細玉氏的人,到了最后,任命是不是細玉一派的人都不重要了,反正日后可以想辦法拉攏,但就絕對不能是皇帝的人!
而細玉尚書在府上召開心腹密議,便是為了分析、預測近期的朝中局勢,問到皇帝的心思時,細玉尚書還會主動詢問光渡的看法。
光渡是冷眼旁觀著朝局變化的。
沒得毫無預兆,沒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對象。當然,這可能是因為下手之人的手段太過高明……就像當年的虛隴,就像宮中那位皇帝都不敢小瞧的、深藏不露的細玉皇后。
聽到這一句話后,光渡就不再勸。
在場的人都一愣,腦中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皇帝現在的手段都這么不加遮掩了嗎?
光渡云淡風輕道:“皇帝到現在為止,都沒有大范圍對諸位大人下手,一是因為制衡李元闕,二是因為虛隴已死,他少了一把暗處的刀。畢竟虛隴活著的時候,最擅長用毒,在他手下不明不白死去的人,有很多。”
但這也令皇帝勃然大怒,“細玉老匹夫,竟然動手動到朕的軍中來了!”
雖然他過于年輕,又與皇帝傳出那種名聲,但這一刻,沒人敢不將他看在眼里。
這半個月,皇帝與細玉尚書式的關系急劇轉而下。
如果說宮宴夜市導火索,那么這一個月來,細玉一派和皇帝之間的關系在持續惡化。
他后悔了。
可沒過幾日,他便已深深懊悔,后悔自己并沒有聽進去光渡的建議。
“晚了,哥哥,我已經入局了。”宋雨霖在自己的繡帕上補了兩針線,特地繡上去了一對有點丑的鴛鴦,才輕輕地咬斷了線,“我做這些事情,從來都沒想著要瞞過兆豐,只要他鐘意于我,他便是自愿配合。”
“要怪,就怪那虛隴手段確實了得,或許李醫正醫術有限,確實分不清毒與病,他從一開始就什么異常都沒看出來,又或者……”
——這是細玉老匹夫,在報他的喪子之仇!
但只有一個人穩如泰山,那便是光渡。
而細玉尚書查明獨子被害一事后,心中怨懟至極,更是不可能再與皇帝摒棄前嫌,重歸舊好。
而細玉尚書年邁,整個派系系于他一人之身,若是細玉尚書倒下,細玉派再無其他領軍人服眾,那么剩下的人各自為派,終是一團散沙,不足為懼。
宋雨霖面色紅潤,面上散發著一種異樣的潤澤,“哥哥,白兆豐大概已經察覺到了什么,他在宮中幫了烏圖,對了,烏圖臨走前為你整理的那份名單,哥,需要安排人動手嗎?”
這也是細玉尚書迫切需要光渡加入的原因。
只是比起皇帝,細玉尚書年歲太大,更熬不起。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光渡。
于情于理,皇帝都不該關注一個告老還鄉的醫正死活,除非是皇帝自己做了什么事,問心有愧。
過猶不及,過則生疑,這事皇帝需要自己下決心。
光渡靜靜看著皇帝發怒。
“我倒是有一個消息,如今可以和哥哥說了。”宋雨霖輕描淡寫道,“我有孕了,三個月了,是白兆豐的,哥哥,你在最合適的時候告訴他吧,再告訴他關于我們的一切……我倒是想看看,他會不會眼睜睜地看著我帶著他的孩子,嫁給他的嫡兄,再看看他會不會繼續忠于皇帝,親手送我們兄妹去死。”
光渡深深望著宋雨霖,“或者是已經有了證據,卻刻意幫我隱瞞了下來。”
李醫正與細玉氏三十年的交情,他唯一一次隱瞞,就是瞞下了這最重要的病因,導致了細玉尚書白發人送黑發人,細玉氏后繼無人。
光渡聽完這場,得知了一些關鍵信息,那他自然也愿意投桃報李。
小宋娘子的宅邸里,他看到自己的妹妹正在修嫁衣,她出嫁時的衣裝首飾已經準備妥當,正紅色的鴛鴦,五彩流光的線,精美無匹的繡工……雖然宋雨霖不善女工,但是她雇得來擅長女工的人,那這些便都不是問題。
西夏朝內局勢一日三變,在這樣的風譎云詭之中,官場人人自危。
畢竟他手里還捏著孫老寫給光渡的小紙條。
“嫁不嫁過去,其實都不打緊,打緊的,是成事才好。”
也不是那么確定了起來。
光渡吐露出了一個驚天的秘密,“畢竟細玉尚書的獨子,幾年前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了,在這種節骨眼上,細玉尚書如果再出了事,細玉一派自然有了被皇帝分化、消融的最好時機。”
皇帝還是清醒的,“孤雖然現在就可以收拾了老匹夫,但此時李元闕在前線,蒙古和金國在旁窺伺,還不是發作的時候。”
西夏朝局,已陷入水深火熱之境。
皇帝失去了虛隴,失去了手眼通天的本事,在這兩年,于民間、軍中、望族間接連失去人心,此為君主大忌。
今日,細玉尚書將這些派系內的朝廷重臣叫來,便是對光渡展現的誠意,是彼此之間的交底。
若嫁給白兆睿,那這些嫁衣便是不合禮制,光渡看了半晌,“婚期定在五月,如今已是四月,你是真的想嫁過去?”
裝著顏料的瓷器盡數粉碎,即使是在殿外都聽得出皇帝震怒。
光渡:“只是陛下要快。”
宋雨霖并不意外,“哥哥,你是說白兆豐?”
宋雨霖笑了笑,“驅虎吞狼,隱于幕后……哥哥真是好籌謀,不過,應該還沒有人察覺到哥哥在這些事情中的痕跡吧?”
皇帝氣得來回踱步,“這郭氏肚子里的孩子才三個月,還沒生出來,他便已是這般針鋒相對的嘴臉!就太子那窩囊的性子,如何當得好一國之君?到現在仍是一口一個外祖父,眼里何時又有過孤?”
所以還要用別的法子,再推他一把。
是他太過優柔寡斷,沒有早一步下手,給了細玉尚書可乘之機,還失掉了他這個應承西夏國運的孩子!
為掩人耳目,細玉派系還是象征性上折子彈劾了一下光渡,但還是老生常談那幾樣,沒有任何實質性的罪證,不可能將光渡從位子上扯下來,再加上皇帝的回護,多半不了了之。
當晚,光渡就將宋珧、孫老從宋國送來的調查,雙手奉上。
“究竟是天干物燥,意外失火?還是……”皇帝眼神幽深,只是語焉不詳道,“別有用心?”
時隔數日后,當年協助皇帝毒死他兒子的李醫正,本來已在老家頤養天年,卻突然遭了橫禍,一家三代滿門老小,齊齊死在一場火中。
“白兆睿、白兆豐兩兄弟之間嫌隙不淺,咱們不過是給他們一個機會。白兆睿雖是從馬上摔了下來,但沒摔癱,所以我并不準備推延婚期。”
白兆豐聽到動靜,更是吩咐太極宮伺候的人,齊齊向后退出幾丈,又命禁衛仔細巡邏,防止任何人探聽。
白兆睿身為武將,從馬上墜下此事本身就非常丟人,更何況他擔任要職,本該是心細如發,別管白兆睿是自己墜馬還是旁人陷害,都看得出他事情做得馬虎。
皇帝知道這個消息后,立刻將光渡召入宮中。
細玉尚書露出一抹冷笑,“一條心?哼,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又何曾與我們一條心過?”
雙方各有致命的弱點。
光渡搖搖頭,“如今已至借力打力之局,我不需要再親自出手。”
細玉尚書的憤怒,也不再容忍。
宋雨霖微笑道:“從明天起,我不會再見白兆豐,什么都不告訴他,好好折磨一下他,痛苦會讓他失去理智,我們需要這樣的機會。”
白兆睿是單純意義上的從馬背上摔下來,并摔斷了骨頭,不得不推辭公務,臥床靜養。
他需要指定一個繼承人,哪怕不是血脈子孫,但要有足夠的本事和名望,能凝聚著這些世家,扶持太子一路走下去。
彼此交換過眼神,他們對光渡態度更與來時不同,多了尊敬和謹慎,簡單問過后,就告別而去,在朝上繼續裝不熟。
一個冷靜的人,若是要逼他去做出不冷靜的事情,總是需要合適的契機和縝密的鋪墊。
但此刻光渡心情復雜至極,他絕不希望妹妹為自己的事情,將一生都賠了進去。
朝局逐漸升溫,如今火候合適了,光渡也可以送給細玉尚書一個大驚喜。
郭妃宮中傳來噩耗。
細玉尚書的眼神一凝,冒出精光,“光渡大人,你得到了什么消息?”
“只是這些年,憑借我對陛下的了解,因此有此一言。”
光渡隨便勸道:“陛下息怒,太子總有慢慢教導的余地,只要細玉尚書不再影響太子。”
光渡恭敬地行禮送別。
光渡的這番話,細玉尚書已經在心中信了五分,他不是沒懷疑過皇帝,只是沒想到皇帝那么早的時候,就已經下了手。
但光渡還是在其中察覺到了幾分詭異的氣息。
沒有事情是十拿九穩的,這一招,不過是在賭最有可能發生的那一種選擇。
“而且……陛下越是要動手,越是要喜怒不形于色。”
那日,他就該聽光渡的!
皇帝愈發倚重他,細玉尚書更是巴不得他穩穩坐著,怎么會去動他,細玉尚書還指望他在關鍵時候倒戈,給皇帝以致命一擊。
又或者看了出來,卻沒敢說。
皇帝行事狠辣,熟于此道,當自己遇到這種事情時,自然會生出質疑,況且宮宴那夜,皇帝便已經留心了皇后在宮內的勢力,知道她絕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辦出此事。
然而在這樣一連串的官員死亡、因罪落馬的意外中,白兆睿墜馬一事混在其中,就顯得并不完全突出了。
可是還沒等光渡開口,宋雨霖已經提前一步道:“我找了宋珧給我推薦的名醫把過脈,我肚子里可能有兩個孩子。”
皇帝話到嘴邊,猛然咽了回去。
光渡知道皇帝不僅僅是對細玉尚書生氣。
皇帝狠狠發過脾氣后,倒是冷靜了下來,“你說得對。”
皇帝越想越氣,狠狠道:“那老匹夫也是看準了孤分身乏術,才如此放肆!”
光渡雖然早有猜測,但此刻得到證實,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罵了一句臟話。
細玉尚書步履有些蹣跚,他顯然著急要去調查自己兒子當年病逝之事,而其余幾位重臣,想到皇帝的心性,也俱是心驚。
光渡甚至拿到了當年的醫案,其中有一位宋地名醫,看出過細玉尚書之子病因蹊蹺,卻選擇了明哲保身,此人正是孫老的徒弟,也多虧于此,光渡拿到了第一手證據,再加以適當推測,將皇帝暗害一事的前因后果盡數推出。
而能這樣做的人,目的顯然十分明顯。
但想想不久前,在宮中莫名其妙死去的同僚……
“陛下,事無巧合,動手之人是誰?”
“敏銳之人或許會有所留意,可是他們輕易找不到證據。”
他終究沒有把自己下的陰手,告訴光渡。
郭妃哭得令皇帝頭疼,皇帝安慰了幾句便借故出來了,皇帝心中同樣怒火滔天,他咬牙切齒地想,自己子嗣艱難,外面關于自己無能的流言又不停,這個龍子來之不易,結果,老匹夫偏偏選中這個孩子動手了!
光渡嘆了一聲,“陛下自有思量,只是何為時機?何為變象?有些機會,錯過了就再無余地,臣夜觀星象,只見虎狼相爭,沖煞真龍,陛下意欲緩緩圖之,只是這樣下去,定然于龍氣有損。”
細玉尚書三朝老臣,自然看得出,光渡是真的有本事,而當今亂世,只有有能力的人,才能在這朝局中活下去。
這是李元闕離開中興府的第一個月。
光渡忍住心中怒火,在腦子中迅速把整件事情過了一遍……他不得不承認,這是逼反白兆豐最好的時機。
光渡甩開暗衛,私下去見了宋雨霖一次。
“那年細玉尚書心急如焚,為大公子聘請宋國名醫,若是庸手,自然看不出端倪,無功而返。”光渡徐徐道來,“可若真有本事的,又能看出大公子身上端倪的醫者,就未必敢言,若是貿然開口,怕是會落得個人頭落地,命喪他鄉的下場。”
他那個無比看重的孩子,沒能保住。
細玉尚書的兒子壯年病逝,一直是他切膚之痛,也更是細玉尚書一派的損失,此時在場眾人聽到光渡的話語,齊齊愣住。
光渡冷漠地想。
這一刻,什么蒙古、什么金國、什么遠在邊疆的李元闕,都不再能像細玉老賊這般激起皇帝的怒火!
“細玉尚書。”派系散會前,光渡叫住了主事者,“這段時間,請細玉大人多多留意身邊的飲食、飲水、和伺候的人,外出時,也要比以往布置更多侍衛,以防意外。”
更何況,光渡是他親生的骨血,長得和他當年的愛妾一模一樣,出生時間全部都對得上,他心中也愿意扶植光渡,繼承細玉氏榮耀。
若論理來講,皇帝不能完全怪罪于白兆睿,因為有些暗害,是防不勝防的。
還不如留下一張四平八穩的太平方,領了診金,早日歸家,別摻和進他們西夏權貴之間的事,保命要緊。
一切都如光渡所料,細玉尚書立刻著人調查,結果很快便出來,證實光渡所言不需,皆是事實。
但這些年,他一直都派人盯著這個老醫正,所以這人莫名被害后,才這么快就報到了皇帝面前。
這也是對白兆睿的失望。
正妻才可穿正紅色。
“你之前叫我盯緊細玉那個老匹夫,我還在想是你過度謹慎了,他不敢……可是他竟然!”
光渡與孫醫正關系不淺,細玉尚書心知肚明。
細玉尚書臉色愈發難看,“當年,他說我兒突發奇疾,藥石難醫……”
細玉尚書氣得胡子都在顫抖,卻依然并沒有松口,“待我去查查。”
“……還能是誰!”皇帝臉色有片刻猙獰,猛然將自己畫桌上的顏料與筆架全部拂落地面。
“若太子繼位,怕是百年前武烈皇帝的沒藏之禍,會再次重現——后族把持朝政、皇權旁落,到時候,孤都沒臉去地下見列祖列宗!”
光渡問:“細玉尚書,李醫正是與你細玉氏交好三十年的太醫,不僅太子、娘娘,還有細玉尚書家人的病,無不經過他手。尚書的大公子,一開始便是經由他手診治,可是一直不見起色,直至病故,而大公子亡故不過數月,李醫正就告老還鄉了,我說的,可有錯?”
光渡這番話,皇帝當時還不解其意。
為了在皇帝暗衛的監視下行動,光渡今日出門只穿了一身百姓的粗布衣,端坐其位的模樣,卻透露出常人所不能擁有的氣度。
如此一來,太極宮中細玉皇后的耳目,就無法探得任何消息,更怕引起白兆豐的警覺,只得安安分分地待在原地。
他看了看面前這過分漂亮的小兒子,重重拍了拍光渡的肩膀,“如今我這一把老骨頭,除了你之外,是再沒有別的指望了,今日之事,我自會探明,之后,必不會虧待你。”
光渡拱手,“這個自然,我適才所言,關系甚大,細玉尚書還請仔細考量裁定。只是我正好在宋國醫者間有些門路,省了細玉尚書調查的功夫,晚一些,我會著人將一些證據送至細玉府。”
而光渡不怕他去查,還勸慰道:“細玉尚書,此事切記低調,畢竟現在大人還需要與陛下一條心。”
光渡勸道:“你既然知道他是個聰明人,那你這些伎倆,在他眼里便是無所遁形……更何況我看得出來,你從來都沒有用心去藏。雨霖,現在走還來得及,往宋國跑,之后中興府的局勢會脫離掌控,你待在這里太危險,就連我都不一定保得住你,我也不需要你這樣幫我。”
……
細玉尚書臉上的褶子都開始顫抖,“你……你都知道了什么?我兒……果然是皇帝下的手?”
光渡……光渡還能說什么?
他看著自己主意捅破天的妹妹,只能深深嘆了口氣。
他是真不愿宋雨霖置身危局,可他卻也知道,妹妹的這一招殺傷力無人能敵。
在細玉一族眼里根本無可撼動的白家兄弟,如今竟然被宋雨霖撬動一角,而且……白兆豐掌管這兩處中興府最要命的所在,他若反,光渡收獲的助力,再無旁人能比。
看到光渡臉色難看,宋雨霖還反過來安慰他,“我沒事,哥哥,白兆豐算是良配了,我也挺滿意他的。你別勸我離開了,咱們兄妹的命總是連在一起的,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去做吧,我這邊隨時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