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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51章

    翌日,內(nèi)閣將解衍代擬的這篇罪己詔呈至了天子案前。

    連續(xù)幾日來對諸篇代擬詔書不滿的帝王,在翻開這一冊之后,目光微頓,繼而越往后看眉目越發(fā)舒展,最后合上折子往桌上一拍。

    “此篇甚合朕意,便這么定下罷。”

    眾朝臣聞言,均松了口氣。

    皇帝又問:“此篇為何人所做?”

    內(nèi)閣李大人上前一步,躬身回稟,“乃前任探花郎,清平解家子嗣,解衍。”

    “解衍。”將這個名字在口中重復(fù)了一遍,皇帝瞥了眼立于龍椅下首的白惜時,繼而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

    白惜時感念李大人的直言舉薦,也明白這是他對于自己看顧趙岳的回饋,解衍是個可塑之才,李大人慧眼如炬,自然也看得出來。

    但白惜時同樣也明白,只做到如此,還不足以叫皇帝赦免任用,接下來,便要看解衍的運氣了。

    有時候入仕當(dāng)官,也要看點氣運的,白惜時一直相信這一點。

    不然解衍也不會剛中探花沒多久便被家族拖累,如今寄居于她的府邸之內(nèi)。

    皇帝親赴寺廟求雨,文武百官自然不可能隨便挑個時間便讓皇帝過去,必然是經(jīng)欽天監(jiān)反復(fù)日觀天象,推演測算,選定很有可能下雨的那一日,如此,方可突顯皇帝實乃真命天子,天遂其愿。

    但古代的天氣預(yù)測能力,白惜時實在也不能百分百信任,因而這一場雨,便成了解衍能不能就此翻身的一個關(guān)鍵。

    若是皇帝祈雨,天降甘霖,那么圣上勢必會龍心大悅,如此,這篇甚得圣心的罪己詔便也會一并被提及、重視。

    但若是皇帝親臨,滴雨未落,那么白惜時也知道,解衍的這篇文章即便寫得再漂亮也無濟于事,一切取決于皇帝的心緒,心情心緒不佳,解衍也只能繼續(xù)等待下一個合適的時機。

    但愿,他此次能有這份好運氣吧。

    圣駕出宮的那一日,聲勢浩大,明黃的帳子如眾星拱月般被一眾騎兵和帶刀侍衛(wèi)圍在當(dāng)中,百姓于街道兩旁叩首歡呼,祈求年輕的帝王能繼續(xù)為大魏帶來福祉。

    白惜時便走在明黃的帳子旁,于兩側(cè)烏央烏央的人群中,她抬眼,望向此刻仍舊湛藍如洗、烈日當(dāng)空的景象,心下不由生出幾分憾然。

    既憾然此雨不降,禾苗枯萎,百姓又要飽受災(zāi)情之苦,同時,也為解衍遺憾。

    正在白惜時兀自思慮間,此刻身側(cè)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起風(fēng)了。”

    聞聲側(cè)首,白惜時看向身旁,此時便見端坐于馬上的男子向她示意了眼西南方向,繼而低頭,笑著提醒了一句,“注意看路,不要發(fā)呆。”

    繼而,男子一夾馬腹,越過白惜時,又去前方查看守衛(wèi)情況。

    原來今日出宮祈雨,世子也被調(diào)來守衛(wèi)圣駕。

    看著前方有條不紊指揮著的男子,白惜時轉(zhuǎn)而感受著西南方乍起的風(fēng),衣擺被輕輕掀起,此時此刻再回憶從前,好像終是可以會心一笑,有什么東西被真正放下了,不再懷揣著曾經(jīng)的執(zhí)念。

    這樣,真是再好不過了。

    思及此,又抬頭,看向遠處隱隱飄過來的連云,白惜時想,是啊,起風(fēng)了,那便借世子吉言。

    待圣駕一行達到開寶寺,早有僧人等候恭迎,祈雨的形式繁復(fù)而漫長,需先誦經(jīng)開壇,繼而焚香獻祭,最后才是皇帝頒布罪己詔,親訟祈雨文。

    前期一應(yīng)流程走下來,遠方的層云也漸漸被那陣西南風(fēng)吹聚了過來,起先還熱力不減的烈日也被密不透風(fēng)的云層遮蔽,空氣中散發(fā)著幾分難耐的悶熱。

    半刻鐘后,當(dāng)皇帝神情肅穆步入壇中,啟唇尚未念誦多久,緊接著一道閃電當(dāng)空而下,雷聲陣陣——

    繼而,淅淅瀝瀝的水滴當(dāng)空落下……眾人抬頭,是下雨了。

    這雨由小漸大,越下越急,噼里啪啦砸于地面,此刻卻沒人任何人流露出被淋濕的煩惱,很快,皇帝展顏,群臣沸騰,百姓歡呼……

    這真是一場,及時雨!

    因為雨勢太大,祈福成功后,皇帝一行被留在開寶寺避雨,待一個多時辰后過去,大雨停歇,回宮的途中,盡是百姓高呼“萬歲”之聲,白惜時被這種喜悅的情緒感染的同時,也知道解衍的事,應(yīng)該是成了。

    果然,第二日早朝,朝臣盡頌昨日之雨解了大魏燃眉之急,百姓均稱皇帝實乃真命天子,龍心大悅之余,封賞了開寶寺高僧,并于早朝后的勤政殿內(nèi),下令傳見解衍。

    約莫一個時辰后,解衍被滿臉堆笑的小太監(jiān)請進了皇宮,口中道盡“恭喜”。

    立于勤政殿外的露臺之上,白惜時就這么看著一身松玉色衣袍的男子,俊逸卓然、從容清雋,在御前小太監(jiān)的引領(lǐng)下,于一片寬敞的白玉大道中穩(wěn)穩(wěn)前行。

    一步一個腳印,一步比一步向上,男子很平靜,也很沉穩(wěn),對接下來即將發(fā)生之事似乎已在意料之中。

    但就是這樣一個看似少年老成之人,在目光觸及白惜時的一剎那,整個人都發(fā)生了變化,眉眼彎起,笑意明顯,繞過小太監(jiān)的既定路線,闊步走了過來。

    “掌印!”男子聲線清透。

    白惜時看著他,亦回之以微笑,“進去罷。”

    解衍:“掌印呢?”

    “咱家出來透透氣,一會便回去。”

    “好。”

    聞言男子點頭,轉(zhuǎn)身向回走去,然而走出了幾步之后,莫名停步,又回首望向白惜時,似乎在仔細觀察對方的神色,繼而示意了眼勤政殿的方向,“我于殿內(nèi)等候掌印。”

    白惜時隨之一頷首,“去罷。”

    片刻之后,男子在小太監(jiān)的殷勤指引下跨進了大殿之內(nèi)。隨后,紅漆色的雕花木門在白惜時的目光下重新闔上,隔絕了里頭的聲音和視線。

    白惜時一直沒有進去。

    一為避嫌,畢竟解衍眼下算是她引薦之人,雖其中亦有李閣老保舉,但還是不要出現(xiàn)為妙。

    二為……其實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若問白惜時當(dāng)下的感受,怎么說呢,應(yīng)當(dāng)是欣慰的。

    轉(zhuǎn)眼便快要一年,解衍也為她鞍前馬后了一年,現(xiàn)下男子終于抓住機會,就快要回到本該屬于自己的位置。

    白惜時,也兌現(xiàn)了之前對解衍的承諾。

    十個月很長,又好像很短,白惜時也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只要回到府中,便有個人會雷打不動跟于她身后,“掌印、掌印”地喚著。

    不過這個習(xí)慣,從今日起,便應(yīng)該要改回來了。

    每個人有每個人該走的人生,能夠同行一段,也能算得上是緣分。

    白惜時看得很開,因而這段時間解衍偶爾的過界她也沒有放在心上,反正都是要離開的,隨他去吧。

    她相信今日她連對魏廷川的執(zhí)念都能夠放下,再見面時亦可會心一笑,對解衍的離開,應(yīng)當(dāng)會坦然鎮(zhèn)定許多。

    立于殿外的憑欄處,白惜時眺望著一排排紅墻黃瓦,兀自想著皇帝最終會給解衍安排個怎樣的官職,翰林?還是外派繼續(xù)歷練?

    不過不管怎么樣,都比現(xiàn)在這種境況要好。

    正按照皇帝的喜好推斷之際,身后的木門開闔之聲再次響起,片刻之后,部分朝臣從里頭緩步走出,內(nèi)閣李大人也身在其中,在接觸到白惜時投過來的目光時,老者的面色有些古怪,繼而微微沖她搖了搖頭。

    見狀白惜時眉頭一凝,怎么回事,難道和預(yù)測的不一樣,皇帝沒有赦免任用解衍?

    想到這,白惜時便有些后悔當(dāng)時沒有一起進去,不然,或許還能從中轉(zhuǎn)圜一二。

    不過沒多久,解衍亦跟著幾人的步伐走了出來,男子看起來倒一如平常,甚至眉目疏朗看樣子對結(jié)果很是滿意,這倒是讓白惜時難得陷入疑惑。

    那為何李大人會……方才里頭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等到其余幾位官宦散去,解衍這個時候才緩步朝白惜時走了過來,一邊走一邊笑,最后筆直站定,行禮,“親軍騰鑲左衛(wèi)解衍,見過掌印。”

    ……?

    白惜時怔愣片刻,恍然回神,錯愕一問:“怎會是武將?”

    還是皇帝親自執(zhí)掌的禁衛(wèi)軍?

    解衍神采飛揚,看向白惜時:“雖為武將,但亦是天子近臣,屬下覺得常于御前行走,機會應(yīng)該會多過其他。”

    “就是這個原因?”

    聽完當(dāng)即斂下神色,白惜時:“為官入仕最忌投機取巧、好高騖遠,你分明有文臣之能,為何舍近求遠?”

    一見白惜時聽此結(jié)果并不高興,解衍面上的笑容才逐漸淡了下來,停頓片刻,他繼續(xù)道:“除此之外,確實,還有一個原因。”

    白惜時蹙眉,“你說。”

    “騰鑲左衛(wèi)不僅是天子近臣,亦是……掌印近臣。”

    白惜時差點以為自己耳朵出問題了,瞇起眼睛又問了一遍,“……什么?”

    而此刻,解衍卻極為認真盯著對面之人,“屬下方才進去的時候,掌印是不是已經(jīng)在思考如何將我送出府邸,與我劃清界限?”

    所以他才察覺不對,駐足告訴白惜時,他會在殿內(nèi)等他。

    白惜時聽到這個問題,揚目回看向男子,沒有當(dāng)即承認也沒有否認。

    解衍卻像是第一時間讀懂了她,“所以屬下臨時改變主意,覺得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需得好好守著掌印。”

    聞言,白惜時嗤笑一聲,“咱家有什么可守的?”

    不知為何,眼前突然就浮現(xiàn)出兩張怎么看怎么不順眼的面孔,一張常年冰封,一張與自己有四、五分相似。

    解衍愁眉微凝、神情嚴肅:“群狼環(huán)伺,不得不防。”

    白惜時:“什么亂七八糟,這皇宮之中休要胡言亂語!”

    雖為斥責(zé),但解衍卻隱隱發(fā)覺,此時此刻,白惜時的心情倒像是比方才輕快了不少。

    遂很快又笑了起來,解衍默然靠近,壓低了聲線道:“日后宮內(nèi)行走,諸多不懂之處,還請掌印不吝賜教,多加照拂。”

    第52章 第52章

    九月初,怡嬪的父親從江南歸京復(fù)命,因蝗蟲治理成效顯著,同時怡嬪娘娘腹中胎兒已過三個月,逐漸穩(wěn)固,皇帝龍心甚悅,寄希望于此胎怡嬪能給他生下一位皇長子。

    諸多喜事匯聚一起,在胎兒尚未出生之時,皇帝便已下旨,擢怡嬪為怡妃,賞賜綾羅珍寶無數(shù)。

    自上次怡嬪從俞貴妃處歸來落紅,皇帝雖模糊處之并沒有降罪貴妃,但卻以養(yǎng)胎為由免了怡嬪向各宮問安的禮節(jié),囑咐她好生休養(yǎng),一切以胎兒為重。

    一時間,怡妃娘娘成為了后宮中風(fēng)頭正盛的人物。

    眼看就快要到中秋,鐘毓宮中笑語歡聲一片,扶疏向來廚藝了得,做了幾樣新鮮口味的月餅,怡妃嘗了之后贊不絕口,繼而心思一動,安排宮人裝了盒,想要去御書房給皇帝也送些去嘗。

    一得知要去御書房,幾個宮女都想跟隨,怡嬪回過頭來,伸出手指一人在她們腦袋上狠狠戳了一下,“你們的心思,本宮還不清楚嗎?”

    宮中近來都知道,皇帝的御前侍衛(wèi)中多了一位曾經(jīng)的探花郎,矜冷卓然,身姿如松,皇帝注重儀表,即便能守衛(wèi)于御前的男子身形樣貌都不錯,但解衍還是猶如鶴立雞群,于一眾侍衛(wèi)中一眼就能被人發(fā)現(xiàn)。

    宮女們相較于太監(jiān),自然是對侍衛(wèi)更感興趣,不過怡妃卻沒有同意,“扶疏跟我去吧,這月餅本來也是你做的。”

    扶疏聞言,反有些遲疑,“娘娘,奴婢就不去了,奴婢其實還留了幾個月餅……一會想要給掌印送過去。”

    白惜時指點扶疏之事,經(jīng)江小鎖的提醒,扶疏最后只告訴了怡妃一人,而怡妃從俞貴妃處回來后一直都在休養(yǎng),近日胎兒穩(wěn)固才下地走動,因而一直還未去感謝過白惜時。

    當(dāng)然,上次之事本就隱秘,她雖一直被家中嬌養(yǎng)長大,卻也不笨,是覺得貿(mào)然感謝反而給掌印帶來麻煩。

    但中秋節(jié)倒是個好時候。

    怡妃聽到這一點頭,吩咐宮人備了份節(jié)禮一并交給扶疏,“也好,那你去了,便記得也替本宮向掌印問安。”

    提著節(jié)禮和月餅,扶疏白嫩嫩的臉龐上很快漾起兩個酒窩,“是。”

    歡歡喜喜來到司禮監(jiān),扶疏才發(fā)現(xiàn)來送禮打點的不止她一個,不過大多數(shù)人都被拒之門外,扶疏也不例外。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她卻見一身侍衛(wèi)服侍的男子越過眾人,長腿一邁,就這么暢通無阻走了進去,守門的公公們似乎都與他相熟,連湯序見了還笑與他問了聲好。

    這人是誰?

    扶疏又定睛一觀察,才發(fā)現(xiàn)那男子不就是方才幾位姐姐討論的那個御前侍衛(wèi)嗎?他來司禮監(jiān)做些什么?

    扶疏一直在司禮監(jiān)外沒有走,最后等熬走了其他各宮之人,終于等到了從內(nèi)學(xué)堂下學(xué)回來的江小鎖,繼而用兩塊月餅賄賂成功,叫這小太監(jiān)將自己帶了進去。

    小鎖很夠意思地替扶疏進去通報了一聲,沒過多久,便又笑嘻嘻走了出來,“姐姐,掌印正在整理案冊,請您稍候。”

    小半刻后,扶疏被請進了內(nèi)堂,但是出乎小宮女的意料,內(nèi)堂之中不止掌印,還有那個年輕的侍衛(wèi)。

    不過聽幾位姐姐說此人向來嚴謹持重、不茍言笑,可是為何感覺他在面對掌印時,笑意明顯?

    扶疏奇怪地觀察了解衍一會,繼而才想起正事,提著食盒給白惜時行禮,“掌印,這是怡妃娘娘讓奴婢給您送過來的節(jié)禮,娘娘問掌印安,也多謝掌印照拂。哦,還有奴婢做的一些月餅,一并帶過來給您嘗嘗。”

    扶疏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暗暗扭著食盒,不知道怎么的,一看見白惜時她就緊張,也高興。

    扶疏和其他許多宮女不一樣,她們都喜歡高大俊朗的,但扶疏就喜歡漂亮的男子,越漂亮她越喜歡,縱觀整個皇宮,她就覺得掌印最漂亮,還位高權(quán)重。

    反正她是決定留在娘娘身邊一輩子的,既然出不了這皇宮,找個對食也好,扶疏心氣高,即便找對食,她也要找那個最好的。

    所以她便盯上了白惜時,扶疏都打聽過了,掌印就喜歡像她這種圓臉盤長得喜慶的姑娘,這可是錦衣衛(wèi)副指揮使馮大人透露給她的,馮大人還給她拍了胸脯,保準不會錯。

    想到這,扶疏便一挽耳邊碎發(fā),笑容越發(fā)甜美,望向上首之人。

    白惜時見怪不怪,覺得這小姑娘挺有趣,但解衍此刻,眸色微動,斂去那抹淺笑,不動聲色觀察著這個陌生的小宮女。

    白惜時:“替我多謝娘娘,心意咱家領(lǐng)了,節(jié)禮便拿回去吧。”

    扶疏起先還有些失落,但隨即腳步一頓,又有些欣喜抬頭問道:“那掌印的意思,是會收下月餅?”

    說罷還特意補充了一句,“這個是奴婢親手做的,可好吃了。”

    “……”

    唔~還有月餅,這茬倒是給忘了。

    看著充滿期待的小宮女,還有另一邊盯著那盒月餅垂涎欲滴的江小鎖,白惜時默了默,最后一揮手,姑且將那盒月餅留了下來。

    見白惜時收下,扶疏心滿意足,不久之后便歡歡喜喜地走了,江小鎖也高興非常,在白惜時的應(yīng)允下打開食盒,預(yù)備帶幾塊回屋做宵夜吃。

    小鎖一邊用布小心包好,一邊又舔了舔手指,“掌印,真的很好吃,您不嘗嘗嗎?這里還有鮮肉餡的,一點都不甜。”

    白惜時:“咱家不餓。”

    江小鎖聞言,很快又機靈地捧起食盒,獻寶一般送至解衍面前,“解大人可要嘗嘗?”

    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觀察,江小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掌印最好的朋友應(yīng)該就是這位解大人了,因為他天天來,從御前下值了就來,偶爾還會在司禮監(jiān)和他們一起用飯。

    雖然掌印之前也會說他,讓他不要見天的往司禮監(jiān)跑,但說歸說,第二天解大人還是照常來。

    后來,掌印索性都懶得說了。

    掌印一不說,整個司禮監(jiān)便也都逐漸默認,解大人于司禮監(jiān)是可以隨意進出的。

    因而江小鎖覺得,解大人一定是掌印最好的朋友。

    解衍垂目望著那盒送至面前的糕點,面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觀摩了片刻,繼而伸手,拿起一塊,送入口中。

    江小鎖望著正在認真品嘗的男子,笑臉相迎,“怎么樣,解大人,是不是很不錯?”

    然而解衍只吃了一口便沒有再動,待放下糕點,又喝了一口清茶,才面目中肯地評價了一句

    ——“一般。”

    “……”

    江小鎖困惑不已,“一般嗎?我吃過其他月餅啊,扶疏姐姐做的這個真的要好吃很多。”

    解衍聞言,看上去更平靜了,又淡淡瞥了江小鎖一眼,“……沒嘗出來。”

    江小鎖捧著一個食盒懷疑人生,這個時候湯序匆匆來報,說是錦衣衛(wèi)指揮使親自送了趙岳回司禮監(jiān),概因趙岳練武的時候用力過猛,扭傷了胳膊卻一直隱忍不說,今日滕烈才發(fā)現(xiàn),奪下了他手中仍在揮舞的長棍。

    白惜時聞言蹙眉,讓湯序?qū)⑷苏堖M來。

    滕烈進來的時候,因趙岳之事男子本就眉目冷凝,當(dāng)看清楚內(nèi)堂景象,發(fā)現(xiàn)解衍也在其中,這種冷凝之感便更重了。

    早就聽說了解衍拒絕了皇帝授官,而是成為了御前侍衛(wèi),眾人皆不理解此舉何意,甚至有那好事之徒曲解為白惜時故意從中作梗,只為折辱解衍。

    但解衍的心思,滕烈怎會不明?

    此人,難對付的很。

    兩個男子自碰面的第一時間便隔空對望了一眼,繼而,又同時移開視線。

    都說男子看得懂男子,那么幾次下來,這位錦衣衛(wèi)指揮使對掌印是什么想法,解衍自然也看得清楚。

    內(nèi)堂之中莫名一股互相排斥的氣息,但白惜時此刻的關(guān)注點,卻全然放在趙岳的身上。

    掀袍起身,白惜時繞出案桌,親自查看了趙岳的傷勢后,眉目冷峻、出言訓(xùn)斥,“咱家與你說過,凡事不可急于求成。你這條胳膊若是廢了,日后該當(dāng)如何?”

    誰料趙岳叛逆難馴,反問了白惜時一句,“還有什么日后嗎?”

    對于他來說,此生不過一個廢人,行尸走肉罷了,未來、日后?

    根本不值得期盼。

    “趙岳。”滕烈沉聲阻攔。

    白惜時聽完,倒是沒被這小子的頂撞激怒,甚至點了點頭,贊同道:“你若覺得有,便有,你若是覺得沒有,便沒有。一切取決于你。”

    趙岳硬梗著脖子沒有說話。

    眼見氣氛有越來越凝滯的趨勢,江小鎖見不得這種場面,絞盡腦汁靈機一動,抱著手中現(xiàn)成的月餅出來打圓場,“哎呀,趙岳肯定是餓了都沒力氣說話。來來,練武回來就該吃些東西墊墊肚子。

    說罷舉起一個月餅硬塞入對方手中,“趙岳,來,嘗一個月餅。”

    繼而又向滕烈捧起食盒,“指揮使,您也試一試。”

    滕烈明白江小鎖用意,亦不想見到師徒二人僵持不下的場面,遂配合地拿起一塊月餅,率先送入口中。

    趙岳見狀,磨蹭半晌,也終是在滕烈的目光下,舉起月餅,吃了一口。

    江小鎖瞧見二人動作,總算松了口氣。

    解衍這個時候亦走了過來,立于白惜時與趙岳之間,一拍少年的肩膀,“若是還沒想好有無以后,便先回去將傷治好,以后的事,以后再慢慢考慮,不急于一時。”

    一通勸慰圓場之下,趙岳似是也終是放下了那股倔勁,低聲向白惜時道了一句“掌印”后,便被剛請來的御醫(yī)帶下去察看傷勢。

    直到確認趙岳肯接受治傷,亦無什么大礙,滕烈此時才算真正放下心來,也是到了這時候,他才終于品出點了口中吃食的滋味,繼而俊眉微挑,揚起手中做工精致的糕點。

    “這月餅……”

    江小鎖一聽他這么說便又來了勁,巴巴上前,“怎么樣,指揮使?這月餅是不是特別不錯?這可是鐘毓宮的扶疏姐姐親手做的,今日特意送來給掌印品嘗。”

    說罷又眉頭微皺,有些不自信道:“可是解大人好似不大喜歡,只說一般。”

    江小鎖自我懷疑,難道是他從小沒吃過什么好東西,因而沒見過世面,覺得什么都好吃?

    扶疏?

    聽到這個名字,滕烈冷目微轉(zhuǎn),似是聽馮有程提起過……

    這小宮女,好像對白惜時……

    思及此,瞳仁凝視間,滕烈恰好對上解衍的視線。

    兩個男子在這一時刻,不知為何,竟達成了一種空前且罕見的默契。

    繼而,只見滕烈又下意識瞥了白惜時一眼,一清嗓子,將剩下的半塊擱了下來,“……確實一般。”

    第53章 第53章

    中秋將至,圣上預(yù)備舉辦一場群臣宴,邀請四品以上的官員及其家眷共賞明月,同慶佳節(jié)。

    皇帝一句話,禮部和司禮監(jiān)頓時忙成一團,場地布置、桌次安排、筵席菜品和表演均得考慮在內(nèi),筵席的一應(yīng)事宜白惜時雖不需事必躬親,但也得審核把關(guān),確保當(dāng)日銜接順暢,不出紕漏。

    端靜公主這段時日經(jīng)常會來找白惜時借書,這日白惜時正在審核禮部收集上來的筵席名冊,密密麻麻一排,看得她腦仁直犯疼。

    湯序得知公主前來,恭敬將其引入偏室,直言掌印正在會客,需得再等上一些時候。

    若是平常,公主必定會先行離開,不欲打擾掌印處理正事,但今日,她想了想,還是留了下來。

    畢竟每次來司禮監(jiān)也不是那么容易,她都得避開太后及一應(yīng)掌事宮女的注意,若是下次再來,中秋佳節(jié)便已經(jīng)過了。

    她還有事想要請教掌印。

    內(nèi)堂之中,白惜時對著禮部尚書這個老滑頭,將一長串的名冊抖開,嘩啦啦一長串直垂落到地面。

    白惜時:“這么多官員及家眷,禮部確定可以排的過來?”

    禮部尚書聞言曹唯“啊”了一聲,頂著白惜時算得上銳利的目光,不緊不慢,在那給白惜時裝糊涂,“老夫覺得,當(dāng)可一試。”

    “……”

    再大一倍的場地也試不過來!

    曹唯此人,白惜時還算有所了解。

    他年近六十,是公認的老好人,在朝中人際關(guān)系不錯,但該到?jīng)Q斷的時候便猶豫不決,究其原因只有一點,怕得罪人。

    皇帝自登基以來,宴請群臣包含家眷還是頭一次,因而各位官員都想將夫人及子嗣帶進宮見見世面,日后也是一份閱歷和談資,更是受族中重視的體現(xiàn),因而報上來的隨行人員頗多,夸張的一下子便報上來了八名家眷。

    按理禮部應(yīng)該對這些人員篩選把關(guān),剔除不合適者,但那些能參加筵席的可都是四品以上的大員啊,曹唯仗著資格老,又想明哲保身,明知不合適還是通通應(yīng)下,因為這個得罪人的活,他準備轉(zhuǎn)嫁給司禮監(jiān)。

    你看,不是老夫不同意,是他白惜時說人太多了,不行。

    那白惜時怕得罪人嗎?

    不怕,東廠時期她得罪的人多了,必要的決斷當(dāng)作必作,她也不想再跟這老大人打太極,推諉扯皮。

    因而將名冊重新拍在案幾上,白惜時直言不諱。

    “這份名冊咱家看來不可,每位朝臣至多可帶兩名家眷,十四歲以下者不可,年事太高者不可,名聲不佳者不可,體虛有孕者亦不可。這是我的意思,曹大人覺得呢?”

    曹唯似乎等的就是這句話,聽完那雙混沌的眼也清明起來,琢磨了片刻,一點頭道:“掌印所言極是,就按照掌印的意思辦。”

    白惜時:“……”

    送走了禮部尚書曹唯走后,湯序這才來通傳,說是端靜公主到訪,正在偏室等待。

    白惜時沒多想,以為她又是要來借書,一邊看著案冊一邊點頭將人請了進來。

    起身與公主見了禮,白惜時便自行埋首于案間,只是過了好半天聽不見動靜,才又抬起頭看向公主。

    此時公主正默默捏著手指,靜立不動,看樣子是在等白惜時。

    “公主可是有事?”白惜時起身,走了出來。

    端靜公主聞言點點頭,鼓起勇氣,將自己寫的一篇從袖中掏了出來,小心翼翼展開在白惜時的面前,

    “掌印,中秋將至,我準備了一首詩歌想要獻給父皇,還自己譜了曲,想要給您先過目。”

    端靜公主原先在宮中就如同陰影人一般,默默無聞,可她其實也想到得到父皇的關(guān)注,因而這次下了很大的決心,也花費了好長的時間,修修改改,才寫下了這篇詩歌。

    白惜時接過來一覽,眼中微訝,很難想象一個如此娟秀文靜的小公主,詩歌竟然大氣恢宏,部分用詞雖仍顯稚嫩,但,難掩天賦。

    白惜時一句一句讀完,點頭不吝贊賞,“寫得很不錯,你的父皇若是看到會很高興,怡妃娘娘也會很高興。”

    因為這首詩歌為投皇帝所好,其中還有幾處寫到了祝大魏子嗣綿延,期待麟兒誕生,國祚昌盛之句。

    不過說完這句,在小公主喜悅的表情下,白惜時又問了一句,“這后宮之中如今實際的掌權(quán)之人,公主知道是誰嗎?”

    端靜公主聞言一愣,繼而點頭道:“是貴妃娘娘。”

    她悟性不錯,已經(jīng)明白了白惜時的未盡之意,知他是在暗示自己這篇詩歌若是中秋之夜送出,可能會惹俞貴妃不快,猶豫了一會,她還是大著膽子爭辯,

    “可她本來就不喜歡我,也不可能會喜歡我的。”

    小公主有些早熟,為了在皇宮過得稍微輕松一些,早早就學(xué)會了察言觀色,她知道俞貴妃因為自己母親之事,不可能喜歡自己,因而便想要用這一篇詩歌,去盡力取悅自己的父皇。

    順帶怡妃娘娘可能也會高興,何樂而不為?

    可白惜時卻道:“一篇文章,一個用詞,得來的喜,若是與得來的不喜不對等,就得權(quán)衡取舍。”

    天子身邊從不缺恭維之聲,而怡妃娘娘此刻風(fēng)頭正盛,錦上添花者繁多。

    這篇詩歌是可討得皇帝與怡妃娘娘的歡喜,但若是俞貴妃因此而忌恨,單憑這一篇詩歌,皇帝和怡妃會護著端靜公主嗎?

    答案是不會的。

    不過有些事,白惜時沒辦法對小公主說的那么直白。

    端靜公主靜默半晌,不知聽懂還是沒聽懂,最后一抬眼,問白惜時:“掌印,那我再回去改一改?”

    “嗯。”

    小公主點點頭,將那張寫滿字的紙折好,小心收回袖子里。走了兩步,突然又回頭問了一句,“掌印,我現(xiàn)在寧可沒那么討喜,也不能出一點錯,對嗎?”

    白惜時看著她,“對。”

    小公主很聰明,也很上進,白惜時又一次感慨,她和她的父親,的確很像。

    送走端靜公主后,白惜時一直處理奏章和中秋夜宴安排直到天黑,晚飯過后,解衍便來了,男子坐于案幾的另一側(cè),幫白惜時核對中秋宴的細節(jié)。

    待幾份再次確認無誤后,白惜時將遞回的文書收好,繼而才似是注意到什么,突然看向解衍,“為何你近來一直都是夜里當(dāng)值?”

    按理來說御前侍衛(wèi)也應(yīng)當(dāng)輪班,早晚交替,可解衍已經(jīng)連續(xù)十幾日都是在夜間當(dāng)值,每日巳時去皇帝院外當(dāng)值,一早再回去睡覺,然后晚飯過后就會過來,陪白惜時處理一個多時辰的文書,再去御前。

    長期日夜顛倒,會非常熬人。

    解衍聽完,回答的卻有些敷衍,“新人多少都會這樣。”

    聞言蹙眉,白惜時問出兩個字,“欺生?”

    解衍看樣子不大想提,只搖頭道:“沒有。”

    可他越是回避,白惜時反而越是在意起此事,仔細一想,許多御前侍衛(wèi)其實都是世家大族子弟,門第高、背景好,確實可能存在欺壓旁人的現(xiàn)象。

    可解衍也未免太好說話,別人任意欺壓,讓他代值夜班,他難道就不知道拒絕嗎?

    思及此白惜時又看了男子一眼,他既然不說,她亦可以叫人去查,將此事記在心上后,第二日白惜時便叫來湯序去打探,看看解衍是不是在騰鑲左衛(wèi)中受人針對。

    吩咐完這件事,她便又被尚膳監(jiān)請于確認菜肴酒水,一應(yīng)菜色定下來后,尚膳監(jiān)的掌事很是有眼力見,命人呈了一盤又紅又大的鮮桃過來。

    “掌印,這是番邦新進貢的脆桃,滋味很是酸甜清新,中秋夜宴的時候便要用到,您看,您先幫忙品鑒品鑒?”

    請人吃桃便請人吃桃,如今她吃個東西,都得用“品鑒”了。

    白惜時沒回應(yīng),不過這桃子瞧著倒真不錯,拿了一個正在手中瞧著,這時候就見湯序從尚膳監(jiān)外走了進來,候在一旁,顯然是白惜時方才吩咐的事已經(jīng)打探回來了。

    婉拒了尚膳監(jiān)一應(yīng)太監(jiān)宮女的禮送,白惜時帶著湯序一起往勤政殿的方向行去,一邊走一邊問湯序,“怎么說?”

    湯序:“稟掌印,都打探過了,騰鑲左衛(wèi)中無人針對解侍衛(wèi),反都對他客氣有加,他與一眾同僚也相處融洽。畢竟大家都知道他是掌印的人,沒有人有那個膽子。”

    自己的人?

    雖然知道湯序指的是解衍乃屬白惜時引薦,但這話,怎么越聽越覺得有歧義?

    白惜時兀自消化了會,沒顧得上計較這些,又問湯序,“那他為何總是值夜?”

    湯序看起來也挺費解,“他自己和人換的,都說他搶著值夜,旁人便也就高高興興跟他換了。”

    “……”

    白惜時聽完,隔了好半響,臉上的表情換都沒換過,費解,比湯序還要費解,費解的同時還無語,最后無語的實在沒事干,干脆拿起手中的桃,“嘎嘣”一聲咬了一口……

    嗯,確實挺脆,跟那小子的硬骨頭一樣脆。

    膽子不小,如今已學(xué)會欺瞞她了。

    ……

    當(dāng)日夜里晚飯后,解衍一如往常出現(xiàn)在司禮監(jiān)內(nèi)堂。

    白惜時聽見腳步聲,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望了過去,“怎么,今日又被人針對要去值夜?”

    解衍聞言什么都沒說,但整個人很快呈現(xiàn)出一副的與世無爭之感,用一聲云淡風(fēng)輕嘆息代替了回答。

    呵,如今演技也越發(fā)爐火純青了。

    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這小子這么能裝呢?

    白惜時沒搭理他,重新?lián)炱鹱郎系淖嗾驴戳似饋怼?br />
    解衍何其敏銳,這個時候便發(fā)現(xiàn)白惜時與往常有些不一樣,知他可能是弄清楚了自己的換班之事……其實他值夜,自有值夜的原因。

    白惜時白日要伴駕隨堂,解衍也得御前守衛(wèi),二人即便遇上亦說不了兩句話。而夜里等解衍下值,他作為侍衛(wèi)并不能在宮中多做逗留,因而即便白惜時此刻回到了司禮監(jiān),二人仍舊沒什么機會碰面。

    所以思來想去,解衍才會抓住這個時間差,選擇了夜間當(dāng)值。

    但如果說了實話,追趕的太緊,解衍直覺眼下時機并不成熟,恐怕反而會引起白惜時的排斥抵觸。

    思及此,解衍沒有多做解釋,而是搬了個椅凳坐于離白惜時不近不遠的位置,然后什么都不做,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盯著對方。

    白惜時第一時間察覺到了那縷視線,恍若未覺,兀自詳看每一份奏章和票擬意見。

    然而等一沓子文書看完,解衍還在盯,片刻不移地盯,白惜時也總算被他盯得煩躁起來,轉(zhuǎn)頭,伸手,面無表情推了把男子的臉,將他的臉推偏了過去。

    然而,解衍不聲不響,很快將臉又轉(zhuǎn)了回來,就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一般,繼續(xù)盯著白惜時。

    白惜時冷哼一聲,再推……解衍再轉(zhuǎn)。

    白惜時又推……解衍還轉(zhuǎn)。

    幾次三番之后,白惜時徹底沒了耐心,覷著男子皮笑肉不笑道:“你是不是膽子肥了,想挨頓揍才老實?”

    誰料解衍聽完,先是低下頭,就在白惜時以為他終于準備承認錯誤之際,男子突然忍俊不禁,就在白惜時面前這么笑了起來。

    嘖,方才不是懺悔,是在憋笑?

    白惜時無語非常,腦袋里此刻亦充斥著前所未有的問號,要不是解衍此刻笑得滿面春風(fēng),白惜時都懷疑他是不是在故意挑釁自己。

    回府一趟腦袋遭驢踢了?

    很好笑嗎?

    吊起眉梢,白惜時這回直接踢了他一腳,“怎么,你是不是覺得咱家不敢揍你?”

    “不是。”

    解衍老實搖頭,繼而努力斂下笑容,誠懇道:“……想挨揍。”

    “???”

    白惜時:“你再給咱家說一遍?”

    什么意思,這還能給他整期待了?

    然而解衍此刻卻真正斂下笑容,傾身湊前,睜著他那雙澄澈的眸,突然無比認真道:“……想挨揍,掌印就會真的揍嗎?”

    二人距離在一瞬間被解衍拉的極近,視線交匯間,白惜時甚至能感受到對方的鼻息噴在自己的臉上。

    無聲與他對盯了一會,白惜時大方迎視,繼而不知為什么,在對方溫和沉靜的眼神下,方才的那點氣悶和費解竟也逐漸消散殆盡。

    眼看解衍當(dāng)值的時間接近,白惜時一回想,又覺得方才二人斗嘴實在幼稚,繼而決定不再跟他胡亂掰扯,伸手,撐在男子的胸膛,一把將他推遠了些。

    端起清茶,兀自轉(zhuǎn)身啜了一口,待一汪涼水入腹,白惜時才恢復(fù)如初,繼而側(cè)首,復(fù)又看向男子。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咱家就是這么見不得你如愿,想挨揍咱家偏不,不想挨揍咱家才揍。”

    第54章 第54章

    中秋夜宴當(dāng)日,從傍晚開始便陸續(xù)有官員攜家眷進宮,白惜時在筵席的場地巡了幾回,沒發(fā)現(xiàn)什么不妥當(dāng)之處,便預(yù)備重回御前,等百官到齊,再陪同皇帝一起入席。

    出了宮宴入口,又見到了幾位熟悉的面孔,有官員主動領(lǐng)著家眷上前向白惜時問安,白惜時也都很給面子,頷首回禮。

    千閔、元盛前些日子見著她,都說她性情變了許多。變了嗎?應(yīng)該是變了些的,白惜時自入宮以來,確實較以往收斂了不少。

    掌印和廠督所不同,廠督可以飛揚跋扈、緝兇查案,無所顧忌。加之上頭原先還有爺爺給她保駕護航,她自然隨性很多。

    但掌印,日日與天子、朝臣打交道,一句話一個字都要三思而行,她總要融入其中,較以往有所改變。

    待幾位官員離開后,白惜時繼續(xù)往外走,這時候揚眼,遠遠看見滕烈與馮有程走了過來,看到這二人,她倒是真心實意停下腳步,繼而目光往他們身側(cè)一暼……空空如也。

    馮有程看上去很高興,隔了老遠就與白惜時打招呼,“掌印!”

    白惜時:“二位沒帶家眷?”

    要知道此次入宮機會難得,許多官員都恨不得將夫人、子女都帶來感受下這皇家的氣派。

    滕烈聞言,看了白惜時一眼,“沒有家眷。”

    知他二人父親也在朝中為官,母親應(yīng)是與父親同行,白惜時:“兄弟姐妹?”

    滕烈:“不算家眷。”

    ……

    白惜時覺得自己多余一問。

    她當(dāng)然知道家眷特指什么,但這來參加宮宴的,恐怕只有滕烈這么嚴謹刻板,旁的年輕官員即便沒有家眷,也不會浪費機會,會將親屬一并帶進來。

    馮有程聽到這里搶過話茬,“掌印,屬下也沒有家眷,不過我這次是奔著找家眷來的,所以就想保留個好印象,誰也沒帶。”

    說完又有意無意向白惜時展示了眼自己今日的這身裝扮。

    白惜時經(jīng)他一提醒,才發(fā)現(xiàn)馮有程今日的確穿了一身嶄新的紅色官袍,頭束紫金冠,但……武將高大寬厚的身板加之這華貴公子哥式的配飾,怎么說呢?

    用力過猛了些,反正女子應(yīng)該不是不大欣賞的出來。

    對著這副裝束白惜時昧著良心也夸不出口,改為換了話題,“馮副使有心儀之人?”

    馮有程很樂觀,聞言又更樂觀地放眼了一番筵席之內(nèi),“沒有,不過過了今日之后,應(yīng)當(dāng)就有了。”

    確實,今日宮宴部分官員確實抱著為子女相看而來,白惜時:“……那咱家便祝馮副使好運。”

    “哎!事成了請掌印喝喜酒。”

    “……”

    白惜時靜默半響,改為轉(zhuǎn)向滕烈,正欲告辭,但男子似乎領(lǐng)會錯了白惜時的意思,在她的眼神之下,突然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來了一句,“沒有相看的打算。”

    哦。

    白惜時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白惜時其實也就有興趣問問馮有程,滕烈不用問都知道答案。

    走的時候,白惜時還聽見馮有程在后頭勸滕烈,“唉,緣分這東西很玄乎的,指揮使你別咬的那么死,有時候突然看對眼了那就是看對眼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滕烈心不在焉,看了眼前方的背影,“知道。”

    馮有程的聲音頓時提高了八度,“知道,你竟然知道?你從哪知道的?”

    男子收回目光,覷了對方一眼,“……紫金冠歪了。”

    “啊?”馮有程大驚失色,頓時拋卻方才一探究竟的勁頭,“今日不同往常,那我可得去尋一面銅鏡好好規(guī)整規(guī)整。”

    —

    宮宴正式開始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

    皇帝攜皇后、貴妃一同入席,說來按照禮制,應(yīng)當(dāng)只有皇后才能與天子同行,但無奈皇后無寵,更是在前兩年與貴妃爆發(fā)矛盾之時,皇帝均以貴妃為為先,如今實權(quán)都掌握在貴妃的手中,皇后之位已經(jīng)有名無實。

    不過這都不是白惜時該操心的,她只默默跟于三人之后,繼而陪同天子步入水榭當(dāng)中的高臺,欣賞這一場中秋盛宴。

    今日的筵席布置與以往不同,因上次祈雨成功,皇帝對神佛之事越發(fā)感興趣,在聽了高僧的意見后,特意將天子之席移到到了水榭當(dāng)中的高臺之上,太后與一眾后妃也伴駕而坐,寓意“受命于天,既壽永昌。”

    而一眾大臣則圍坐于水榭周圍,眾星拱月、仰望天子。

    宮宴在天子與朝臣們的共同舉杯中開始,繼而美酒佳肴、絲竹樂舞不斷,眼見整個筵席銜接順暢、有條不紊,白惜時也逐漸放下心來,將具體事宜都交給了下頭人去辦,自己也終是有心情去欣賞欣賞這場籌備已久的盛宴。

    今日宮中燈火通明,華盞將水榭周圍照得如同白晝,白惜時觀賞之余,亦看見了滕烈、馮有程的身影,除此之外,還有魏廷川。

    世子今日也是獨自前來,不過他隔壁桌便是兵部尚書及其夫人、劉二小姐,看得出來劉晚禾在家中應(yīng)該頗受寵愛,父母沒有帶兄長倒是將她帶了過來,大概也是因為這樣,才會養(yǎng)成那樣天真開朗的性情。

    這個時候劉晚禾似是覺得一道剛上的奶酪香糕好吃,吃完了自己的那份,抿了抿嘴唇,又有意無意去瞟魏廷川桌上那份沒動過的,然而很快被她的母親發(fā)現(xiàn),劉夫人半是責(zé)備半是寵溺地拍了下女兒的手背,劉晚禾這才吐了吐舌頭,收回目光。

    然而隔壁桌的動靜很快引起魏廷川的注意,男子轉(zhuǎn)頭,在弄明白緣由后,大方將自己那份奶酪香糕遞了過去。

    劉晚禾一邊吃,一邊抑制不住的揚起唇角,連帶著白惜時看著她,都覺得實在可愛俏皮。

    這世間的女子,各有各的美好,白惜時兀自想著,就在準備收回目光之際,魏廷川似有所覺,朝高臺之上望了過來。

    繼而發(fā)現(xiàn)白惜時正看著他所在的方向,魏廷川展顏,大方?jīng)_她揚唇一笑。

    微一頷首算作回應(yīng),白惜時將注意力又重新放到了高臺之上,時機正巧,瞧見皇帝酒樽飲盡,她便上前一步,為天子新添了一盞暖酒。

    舞樂間隙,高臺之上后妃和公主們開始向皇帝獻禮,端靜公主緊張的將自己所作的詩歌呈了上去,天子在眾多花心思的節(jié)禮上一一覽過,最后拿起這份詩歌,看了幾眼后頗為滿意,繼而當(dāng)?shù)弥钦l所作,面上閃過微訝,笑著對端靜的方向說了一聲“好”。

    端靜公主因為父皇這簡單的一個“好”字,興奮的在桌下捏起裙擺,繼而起身回禮,但那捏著裙擺的手,好長時間都沒有松開。

    一切看起來都很順利。

    這個時候?qū)m女們端著新一輪的菜品魚貫上前,然而一個尚膳監(jiān)的小宮女不小心踩到裙角,失手將幾滴湯汁濺在了貴妃娘娘的衣裙之上,那小宮女見狀低低壓著頭,似是被嚇壞了,嘴中不停念叨著“娘娘息怒”,便舉起衣袖給貴妃擦拭了起來。

    見場面有些雜亂,白惜時與天子低低稟報一句,走了過去。

    她的本意,是想快些平息這場小騷亂,兼之這宮女已渾身發(fā)著顫又一直低頭,略微有些古怪,她欲斥責(zé)幾句便發(fā)落下去,事后再問詳情。

    果不其然,貴妃見為赴宴特意讓人趕制的衣裙沾上油污,還因此事讓她在群臣面前出丑,氣惱不已,繼而那宮女又用臟污的衣袖在她身上擦來擦去,更覺厭惡,猛然一伸手,就想要將她推開。

    然而就著因為這一推,突變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明明沒有那么大的力氣,可那小宮女卻如同被掀翻一般整個人直直向后仰倒,而她的后方正是憑欄,她竟像是剎不住般驟然就有往后翻落的趨勢。

    在即將翻落的那一刻,小宮女終于抬起頭,繼而手臂一伸撈住貴妃,死死攥住她的手腕,俞貴妃猝不及防向前猛撲而去,竟就著她的力,眼看就要一起被帶落。

    而俞貴妃在最后一刻看清那小宮女的面容,瞳孔一驚。

    事故發(fā)生的太過措手不及,眾人尚且來不及反應(yīng)貴妃便已半邊身子被拖了下去,在皇帝一聲“愛妃”的驚呼中,白惜時顧不得那么多,眼疾手快縱身一躍,堪堪在最后一刻用力抓住了貴妃的小腿,然而被慣性牽制,連帶著自己都被驟然拖出去半截。

    心中暗道不好,用上半身緊抵住欄桿,才稍微穩(wěn)下墜之勢。

    但顯然維持不了太久。

    千鈞一發(fā)之際,突感腰腹間一只臂有力的膀環(huán)來,很快將她穩(wěn)住,繼而急急向后一帶,白惜時此刻雙手還死死攥著俞貴妃的小腿,而身后,緊貼著一個人的胸膛。

    直到這個時候所有人方如夢初醒,慌亂沖過來幫忙,同時拼命將倒墜下去的貴妃往回拉……而與此同時,隨著“咚”的一聲巨大悶響,水榭四周霎時像是炸開了鍋,驚叫慌亂之聲四溢!

    ——概因那小宮女已經(jīng)直直墜落,就這么于眾目睽睽下摔死在高臺之下。

    小宮女死前仍大睜著雙眼,滾燙的鮮血從后腦勺流出,很快染紅四周,像是死不瞑目。

    混亂之下,高臺之上也亂作一團,眾人心思各異,皇帝此時已高呼“太醫(yī)”,繼而快步走到被救下的貴妃邊,溫聲撫慰詢問。

    到了這個時候白惜時才喘了口氣,恍然回頭,撞上身后男子一雙緊張未消的眸,再一低頭,才發(fā)現(xiàn)此刻腰都快被這個人勒斷了,微一蹙眉,男子察覺到他的不適,手臂驟然一松,很快放開了這個類似于背后環(huán)抱的姿勢。

    此刻大部分的關(guān)注點都在貴妃之處,倒是沒什么人注意到他們這邊,白惜時稍稍拉開了些與解衍的距離,二人一前一后從人群中走出,逆著人流,揮退小太監(jiān)的跟隨,白惜時兀自靠在一方紅木圓柱邊,定神平復(fù)。

    好險!

    而解衍則停在于白惜時幾步之遙處,怔怔望著對方,好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今日夜宴,解衍于御前當(dāng)值,發(fā)現(xiàn)有小宮女沖撞貴妃,他本能的走過去欲排除風(fēng)險,并給白惜時幫忙。

    然而尚未走到,便看見了白惜時飛撲出去的一幕,解衍當(dāng)時大腦一片空白,一股寒意從四肢直沖腦門,來不及反應(yīng)便拔腿向前飛奔……

    好在,好在有驚無險。

    男子到了這個時候,才發(fā)現(xiàn)手臂都在發(fā)麻。

    白惜時此刻同樣望著男子,見他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樣,好像是有點……被嚇到了。

    “我沒事,還好你及時趕到。”

    白惜時沖他笑了笑,想要讓他放松些。

    似是有千言萬語,但又都卡在咽喉一句都說不出來,解衍不知是在回應(yīng)白惜時,還是在回應(yīng)自己,良久之后才一點頭,回了一聲“嗯。”

    第55章 第55章

    白惜時覺得右臂有些疼,應(yīng)該是方才情勢太急兼之下墜之力太猛,她沒當(dāng)心扭了一下。

    不過她沒顧得上這么多,等心緒稍稍平復(fù),便穿過一眾紛亂之人,走下高臺,朝那宮女墜落的地方走去。

    意外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很多細節(jié)來不及注意,不過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那宮女在靠近貴妃之后行為舉止便有些古怪,特別是那一直都未曾抬起的頭。

    她是怕誰認出她來嗎?

    水榭旁此刻亦是一陣亂糟糟的景象,群臣及家眷正言笑晏晏欣賞舞樂,猝不及防一個大活人從天而降,摔死在眾人面前,確實是一件容易引起騷亂之事。

    許多女眷已然嚇得花容失色,紛紛躲在父親或夫君的身后,此刻劉晚禾也一臉驚恐,她們這一桌恰好離出事的地點近,相當(dāng)于眼睜睜看著那宮女死去,嬌養(yǎng)在閨中的小姐從未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害怕得眼神都有些發(fā)直。

    意外發(fā)生的第一時間魏廷川便已起身,此時見到高臺上走下之人,男子繞出案桌闊步而去,徑直從兵部尚書一桌越過,看向此刻正眉目緊鎖之人。

    “惜時,怎么回事?”

    事關(guān)貴妃,事件緣由還沒查明前,白惜時不欲多言,“一點意外,尚未查明。”

    回答完世子后,白惜時便朗聲向群臣宣布,“今日突發(fā)意外,一名尚膳監(jiān)宮女失足墜落,天子有令,中秋宮宴到此結(jié)束,還請各位大人攜家眷有序離宮。”

    話音一落,便是將此事定性為一場無心之失,片刻后,分立于水榭四周的小太監(jiān)紛紛聽令上前,引導(dǎo)著各位朝臣向水榭之外走去。

    眼看著人流紛紛向外涌去,魏廷川倒是未動,視線停留在白惜時活動不大自如的右手之上,正欲詢問,對方已經(jīng)率先開口,“事關(guān)內(nèi)廷,世子不宜久留。”

    說罷又看了一眼后頭的劉二小姐,發(fā)現(xiàn)她此刻正朝魏廷川望過來,遂退后一步道:“劉小姐受驚不小,世子關(guān)注。”

    經(jīng)白惜時這一提醒,魏廷川才回頭瞧見劉晚禾那一張因驚嚇而過度蒼白的臉,猶豫片刻,腳步尚未走出,待再轉(zhuǎn)頭還想要對白惜時說什么,發(fā)現(xiàn)那人已經(jīng)帶著幾名小太監(jiān)向?qū)m女的尸體走去。

    蹲下身,第一眼,白惜時便注意到那宮女仍雙目圓瞪之相,似是死前極不甘心,她心里很明白,這絕不是一場意外,而是一場蓄意謀殺——以命換命、孤注一擲的謀殺。

    尚膳監(jiān)的管事此刻同步趕到,變故出自他手下,見到白惜時,那管事滿面愁容不停解釋,白惜時不欲聽他多言,起身接過小太監(jiān)呈上的手巾,一邊擦拭一邊冷聲打斷,“眼下不是解釋過失的時候,說重點。”

    “是是。”那管事這才言歸正傳,“此人乃尚膳監(jiān)宮女王翠容,二十四歲,平日里老實敦厚,且再有幾個月便能獲準出宮,名字都報上去了,唉!誰成想,誰成想竟出了這樣的岔子。”

    就快獲準出宮?

    白惜時知道在宮中伺候人的日子不好過,許多宮女日夜盼著,便是到了二十五歲恢復(fù)自由之身,出宮與家人重聚,結(jié)親生子。

    但眼看著就快要熬出頭,王翠容為何會選擇這個時候去與貴妃拼命?

    這個問題沒有困擾白惜時多久,第二日,便有驗尸的仵作來報,此宮女的腹中有一團腐肉,應(yīng)當(dāng)是懷著胎兒時暗自服用了墮胎藥,但效果不佳,雖胎死腹中,但那塊腐肉沒能流出。

    白惜時聽完再一聯(lián)想王翠容刻意針對的貴妃,預(yù)感不妙,沒有再擅自查下去,而是起身離開司禮監(jiān),將此事稟明天子。

    皇帝聽完果然震怒,此事往大了說算是穢亂宮闈,憤而將手中的折子一摔,他命白惜時立即徹查原委,白惜時聞言領(lǐng)命,垂首應(yīng)“是”。

    然而當(dāng)白惜時稟報完向勤政殿外走去時,皇帝像是又意識到什么,突然出聲,喚回白惜時,停頓片刻后特意囑咐了一句,“此事秘密進行,不得節(jié)外生枝。”

    看來,皇帝亦有所感知。

    白惜時面上沒顯露多余的表情,只是不知若是這次真如所料,皇帝又會如何處之?

    湊巧的是,這廂白惜時方從勤政殿離開,甬道的拐角處已有一名宮女在等著她,那宮女與白惜時見過禮,便直言貴妃娘娘請掌印去翊坤宮中喝茶,感謝她昨日的及時相救。

    白惜時說不清當(dāng)時的感受,只盼著貴妃找她,真的只是為她出手相助便好。

    翊坤宮中,香煙裊裊。

    貴妃伴靠于軟榻之上,顯然已經(jīng)從宮宴當(dāng)日的驚嚇之中恢復(fù)過來。看見白惜時,她笑著叫人給她賜座,繼而又念叨了些往日情誼,直到時機看似差不多,她才抬手屏退下人,坐直了身子,看向?qū)γ嬷恕?br />
    白惜時亦屏氣凝神,等著貴妃接下來的話。

    果然,之后的言語里貴妃明里暗里都在告訴白惜時,有些事情不必較真,糊涂置之也是一種處事之道,并且說到最后,幾乎已經(jīng)算是明示,就差告訴白惜時,她連替死鬼都已經(jīng)給白惜時找好了。

    此刻,白惜時也終于確定了心中猜想,能讓貴妃如此煞費苦心的,只有一個人——俞昂。

    后續(xù)的幾日里,經(jīng)過探查問詢,白惜時很快得知,王翠容乃家中獨女,父母均已去世,宮外沒什么親人,卻有一門自小定下親事,她的未婚夫是京中衙門中的一名小吏,二人青梅竹馬、感情甚篤,就等著王翠容二十五歲出宮后完婚。

    而幾個月前,俞昂在禁軍巡邏值夜中,因縱酒過度,且那日大雨連綿,他于途中偶遇了渾身被雨淋濕的王翠容,見此女子容貌姣好,在酒精的作用下心生妄念,繼而以撐傘送王翠容回尚膳監(jiān)之際,俞昂強迫了這名宮女。

    王翠容在被強迫后應(yīng)該就有了輕生的念頭,相熟的宮人反映她時常莫名啼哭,魂不守舍,但最后應(yīng)該是想到就快要出宮,最終默默隱忍了下來。

    但三個多月后,王翠容大概是發(fā)現(xiàn)自己懷有身孕,驚慌恐懼之下找到俞昂,俞昂亦不知如何是好,害怕皇帝降罪便找到了自己的姐姐俞貴妃幫忙。

    而俞貴妃,白惜時猜測或許對這名小宮女進行了言語侮辱,詆毀她刻意濕身引誘俞昂,不顧廉恥妄圖攀龍附鳳。尚膳監(jiān)與王翠容同屋的宮女告訴白惜時,自那日于從翊坤宮回來后,王翠容時常徹夜無眠,即便短暫睡著,也是夢話連連,爭辯著自己不是不要廉恥的賤人。

    而從翊坤宮回來沒多久后,貴妃便給王翠容賜了一碗湯藥,這碗湯藥白惜時知道應(yīng)該就是墮胎藥,但王翠容喝下后卻沒有順利流下孩子,反而胎死腹中,肚子一日疼過一日,**也一直出血。

    同屋的宮女彼時只當(dāng)她是小日子不調(diào),還勸過她去使些銀子找關(guān)系看看太醫(yī),但王翠容只面容憔悴、搖頭不語。

    至此,這名小宮女恐怕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且無顏面對宮外的未婚夫,才真正存了死志。

    而她也應(yīng)該是恨毒了殘害并詆毀自己的俞昂與貴妃,想著哪怕死,也一定要報仇雪恨。

    事件到了這里,基本已經(jīng)算是查探明白,回想起王翠容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白惜時嘆息一聲,繼而著人叫來尚膳監(jiān)管事,直接問了他三個問題。

    “宮宴前是否發(fā)現(xiàn)此女有異?有異為何不稟?有異為何還要選中她為后妃上菜?”

    只因白惜時在中秋夜宴前幾日就再三強調(diào),為保當(dāng)日順暢有序,若是宮女太監(jiān)中有身體欠妥或精神不佳者,一律換下不用。

    哪成想尚膳監(jiān)管事聽完雙膝跪地,直接大呼冤枉。

    “掌印您是不知,奴才真是倒霉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那日奴才本就不準備選王翠容去宮宴伺候,奈何她得知后哭哭啼啼跟在奴才身后,這個時候又正好撞見皇后娘娘的鳳攆路過,皇后娘娘心善,詢問了原由后便為她說了兩句話。”

    “您說,掌印您說,連皇后娘娘都開口了,奴才還怎么拒絕得了啊?”

    皇后?

    白惜時聽完眉頭微蹙,繼而眼皮一跳……皇后!

    皇后與貴妃向來不和,二人曾爭鋒相對很長一段時間,后來的結(jié)果顯而易見,皇后落敗。自此,皇后深居坤寧宮,非重要場合顯少露面。

    那么,她為何會突然撞見這名尚膳監(jiān)的小宮女,并為她說話呢?

    白惜時突然不無揣測地想,皇后真的只是因一瞬間的善念……還是,她亦想要利用這個無辜的小宮女,借刀殺人?

    第56章 第56章

    白惜時將調(diào)查結(jié)果拖了兩日才呈上去,這兩日里,她親自過問了王翠容生前的諸多細節(jié),結(jié)果是,這名小宮女在生前除那次宮道上的偶遇外,還曾與皇后見過一次面。

    就在她出事的七日之前。

    這次的見面內(nèi)容不得而知,但白惜時一直有個疑惑,那便是王翠容即便想報仇,她最想殺的人應(yīng)該是俞昂,但她最終選擇動手的對象卻是貴妃,還是在百官及其家眷的眼皮底下。

    如此選擇確實更加明智,只因貴妃若是死了,俞昂便自動失了靠山,相當(dāng)于一石二鳥。

    而即便貴妃沒死,眾目睽睽之下發(fā)生的墜亡事件,皇帝也定會下令徹查,相當(dāng)于有更大的可能能夠沉冤昭雪。同時群臣不知具體事件經(jīng)過,均以為是小宮女犯錯貴妃惱怒將她推下高臺,近日來貴妃的名聲已然愈發(fā)糟糕。

    失德失賢的結(jié)果便是,無法再繼續(xù)撼動皇后的地位。

    但通過白惜時對這小宮女的探聽了解,她秉性純良,未必能想的如此周密,很有可能是背后有人給了她指點。

    也就是說,王翠容在死前的最后一刻,都是在被人利用,成為了這后宮之中權(quán)力傾軋的犧牲工具。

    不過沒有證據(jù),這些都只能是白惜時的猜測罷了,只不過自此,她也開始關(guān)注這位曾經(jīng)被忽略的后宮隱形人——皇后。

    出于良心、出于秉公執(zhí)法,白惜時沒有替俞貴妃、俞昂隱瞞這一樁丑事,在屏退了勤政殿中所有太監(jiān)宮女后,白惜時將事件的前因后果如實稟報。

    得知結(jié)果后,皇帝氣得臉色發(fā)青,當(dāng)下氣得從龍椅之上站起,厲聲下令撤去俞昂的禁軍副總領(lǐng)之位,收監(jiān)問罪。

    然而,在俞昂被關(guān)押進牢獄沒多久后,俞貴妃便病倒了。

    且病的很重,日日纏綿于病榻,連下床都不再能夠。

    白惜時曾陪著皇帝去探望過一次貴妃,只觀察了一會,她便知道貴妃是真的病了。不知是為弟弟憂心,亦或是對失寵失勢的惶恐,總而言之,她是真的病了。

    且她于病榻之中看也不愿再看白惜時一眼,白惜時同樣明白,她與貴妃娘娘的昔日情誼,因為這次的如實回稟也終究是走向了末路。

    只能說,問心無愧吧。

    但皇帝的怒氣在貴妃日漸憔悴衰弱的病軀下,漸漸被消磨了下去。

    看著心愛之人遲遲不見好轉(zhuǎn),連御醫(yī)都束手無策,擔(dān)心憂慮之余,他也聯(lián)想到處置俞昂可能會給貴妃帶來更為沉重的打擊,因而時間一久,此事便拖了下來。

    最后,俞昂被轉(zhuǎn)移收監(jiān)至西廠,而皇宮中人皆知,新任西廠廠督鄒龍春正是貴妃娘娘引薦提拔之人。

    至此,俞昂雖被撤職查辦,但性命應(yīng)該是保住了。

    白惜時對于這樣的結(jié)果,只能深深一嘆,不知是為那枉死的小宮女而嘆,亦或者是其他,最后也只能勸服自己做好分內(nèi)之事,其他的,便交由皇帝決斷。

    但當(dāng)白惜時以為此事會就此揭過之際,朝堂之上,再起波瀾。

    概因王翠容的未婚夫姚立是順天府的一名小吏,時常經(jīng)手百姓案件,因而在為王翠容收斂下葬之時,他敏銳的察覺了不對,并請衙門中的仵作進行了驗尸。

    很快驗尸的結(jié)果出來,姚立懷疑王翠容之死另有隱情,因而他第一時間將此事反應(yīng)給了自己的上級,順天府尹熊安。

    熊安此人剛正不阿、不畏權(quán)貴,在群臣及百姓中素有廉名,審理平反過多樁冤假錯案,因而即便察覺到此事可能涉及宮闈禁忌,熊安還是替這名小吏接下了此案,并且上奏質(zhì)疑王翠容之死存疑,申請重新核查。

    皇帝接到這封上奏后很煩躁,俞貴妃的身體每況愈下,一個宮女的命和俞貴妃的命,在他的心中自然不可能相提并論,何況此事還涉及宮闈隱秘……

    可此事顯然已在百官中引起不小的波瀾,其實有很多人宮宴當(dāng)日便存疑,高臺上的圍欄并不矮,一個小宮女真的有那么容易失足摔落嗎?

    不少官員都觀望著熊安的這一封折子會被如何批閱。

    而帝王一煩躁,有那些投機取巧、會看眼力界的便主動站出來,幫他解決這樣的煩躁。

    西廠鄒龍春在得知消息之后,很快尋了個由頭,羅織罪名,將熊安和那小吏一起抓了起來。

    皇帝知曉后沒有多說什么,只安排貼身小太監(jiān)帶了一句話給鄒龍春,那便是——“需得還一個活著的熊安予朕。”

    言下之意,可以用刑逼其改口放棄,但人不能死。

    白惜時是于熊安、姚立被捉拿下獄后的第二日才得知此事,聽到稟報后她很快起身,親自去了一趟西廠。

    王翠容死不瞑目的模樣近日常浮現(xiàn)于白惜時的腦海,這名小宮女分明什么都沒有做錯,分明總算就快要熬出頭看到希望,卻被俞昂殘害,眼睜睜斷送了生的希望。

    白惜時顧念著皇帝的偏愛,顧念著落魄時與俞貴妃的朝夕相處,亦或者說,是顧念著所謂的內(nèi)廷生存之道,沒有再繼續(xù)過問此事。

    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一個人比她勇敢,比她剛正不阿,敢于質(zhì)問皇權(quán)的人站了出來,甘愿為一個普通的小宮女伸張正義,討回一個公道而身陷囹圄,白惜時亦覺得,她不能再袖手旁觀。

    何況這被關(guān)押的人中還有王翠容的未婚夫。這名小宮女生前極為節(jié)儉,卻一個銅板一個銅板攢下了一份可觀的嫁妝,滿懷希冀的期待出宮后的幸福生活。

    死前她萬念俱灰,托付同屋出宮時將這份嫁妝帶給姚立,而姚立也沒有讓她失望,拼死亦要為王翠容尋求一個真相。

    白惜時到達西廠的時候,鄒龍春始料未及、誠惶誠恐,急急跑出來想要迎接見禮,白惜時未理會此人,徑直越過,叫人引路去了熊安、姚立被關(guān)押的牢獄。

    陰暗潮濕,血腥之味彌漫。

    熊安聽見聲響,于臟亂的牢房內(nèi)睜開被血糊住的眼,繼而看見白惜時,嗤笑一聲,顯然將他與鄒龍春當(dāng)做是一伙人,昂起頭顱撇向一邊,只當(dāng)是沒看見來人。

    而姚立不知白惜時身份,此刻見曾經(jīng)兇神惡煞獄卒均對他畢恭畢敬,像是抓到唯一的救命道草,爬到白惜時的腳邊,哭著問他。

    “翠榮做錯了什么?我又做錯了什么?宮女的命難道就不是命嗎?憑什么害人者逍遙法外,翠容卻到死前最后一刻都閉不上眼?”

    “大人,你告訴我這是為什么?我真的做錯了嗎?”

    白惜時靜立,垂目,看著那個從欄桿中顫顫巍巍伸出,布滿傷痕卻又緊緊攥住自己衣擺之人……字字泣血!

    “你沒有錯。”

    臨走之前,白惜時回答了姚立四個字。

    步出西廠,抬首,白惜時望向天邊那一輪紅日,它將巍峨的皇宮籠罩在一片光輝璀璨之中,卻似乎,也無法照亮當(dāng)中的每一寸晦暗之地。

    是啊,每一條生命都應(yīng)當(dāng)被尊重。

    沉吟片刻,白惜時沒有回司禮監(jiān),而是徑直去了天子所在的勤政殿。

    出乎意料,此刻勤政殿外站著的官員倒是比平日里多了不少,門口的小太監(jiān)見此情狀正不知如何是好,一發(fā)現(xiàn)白惜時回來,頓時松了口氣,快步趕過來聲稱圣上正在尋他。

    原來,熊安雖官職不高,卻廉名遠播,這些官員都是知道熊安被捕自發(fā)過來想要請皇帝收回成命。皇帝得知后自然極為不悅,欲叫白惜時將他們打發(fā)走。

    白惜時被小太監(jiān)引入了殿內(nèi)。

    年輕的帝王坐于龍椅之上,此刻正眉目緊鎖,發(fā)現(xiàn)來人,居高臨下望了過來,“都打發(fā)走了?”

    白惜時一步步走近,站定,回稟上首之人,“尚未。”

    “那些小太監(jiān)沒告訴你朕的旨意?”

    “告知了。”

    白惜時面色不改、孑然而立,這個時候低頭抱拳,言辭冷靜道:“只不過奴才亦想懇請圣上收回成命,釋放熊安、姚立,重查王翠容一案。”

    似是沒想到他竟會吐出這樣一番說辭,皇帝停頓半晌,突然嚴厲質(zhì)問了一聲,“白惜時!”

    而下首之人卻沒顧皇帝的怒氣,繼續(xù)勸諫道:“圣上,試問若是皇家都不能秉公辦案,有所包庇,那么天子又何以服眾,要求百官清正廉明、天下海晏河清?”

    聽到這一番頂撞之語,年輕的帝王直接從龍椅中站了起來,直視著殿下之人,“白惜時,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白惜時不卑不亢,迎著天子惱怒的視線,望了過去。

    “圣上,奴才認為一味姑息縱容,只會適得其反。而因此遷怒探求公道的官吏,不僅傷了圣上威名,亦會傷了臣子百姓之心。所以奴才再次懇請圣上三思,釋放熊安、姚燦,三法司共同會審宮女王翠容一案。”

    皇帝聽完,一邊指著白惜時一邊于龍椅之前來回踱步,“好啊,你,白惜時,你就是這么做的,你就是這么讓朕不失望的!”

    白惜時低頭斂目,沒有再言語。

    而皇帝的聲音卻再次拔高,“我看你是昏了頭!既然頭腦尚不清醒,朕看這司禮監(jiān)掌印也難以勝任,想不明白便趁早回家待著去!”

    不是沒有預(yù)想到這樣的結(jié)果,白惜時聞言仍舊平靜,淡定回了一個字——“是。”

    但這個字卻明顯愈發(fā)激怒了帝王,話音剛落,便見一個盛滿墨汁的硯臺自上而下,直直朝白惜時飛了過來。

    “哐當(dāng)”一聲,白惜時沒有躲,那硯臺便重重砸在她的官袍之上,繼而四濺開來,滾了兩圈,摔碎在反光的殿堂之內(nèi)。

    見此情狀,皇帝眉宇間的戾氣更甚。

    而此時此刻伺候在旁的小太監(jiān)已經(jīng)嚇得魂飛魄散、噤若寒蟬,他何時看過此等場景?掌印竟與皇帝如同對峙般,絲毫沒有退讓之意?

    抬手一撫濺在臉上的少許油墨,白惜時宛若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面色如常,躬身行禮,“奴才告退。”

    片刻之后,勤政殿的兩扇大門被人轟然從內(nèi)推開,百官仍靜立階前,聽到方才殿內(nèi)的響動,不知出了什么情況,此刻見到白惜時踏出,眾人的第一反應(yīng)是她要替皇帝來轟趕群臣,然而當(dāng)看清他那一身御賜蟒袍上突兀的墨痕,以及仍不斷往下滴落的墨汁,視線均凝結(jié)了般,一時殿外出現(xiàn)了片詭異的死寂。

    繼而當(dāng)看著白惜時一步步走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原本靜立的朝臣竟自發(fā)向兩邊退閃開來,從中間給白惜時讓開了一條通道。

    起風(fēng)了,白惜時抬頭,樹葉旋落,帶來一股入秋的寒涼。

    秋風(fēng)同時掀起她此刻算得上凌亂的官袍,但身著此袍之人卻已目不斜視,在百官的注視下,步伐穩(wěn)健,從容鎮(zhèn)定走下這玉石臺階。

    爺爺,你曾說過,先上桌再吃飯。孫兒以為自己既然上桌,便能夠改變些什么,卻不想,今日盡力嘗試一番,卻終究可能是徒勞。

    不過也罷,但求問心無愧罷。

    踏下最后一步階梯,白惜時沒有撞見旁人,卻于寬敞的大道內(nèi)撞見了自己的兩個小徒弟。此刻趙岳正忪怔的望向白惜時,眼神復(fù)雜凝重,連擋了她的去路都不自知。

    而小鎖很快上前一步,滿是擔(dān)憂地喚了一聲“掌印”。

    抬手,輕撫了下二人的肩頭,白惜時什么都沒有說,舉步,繼續(xù)踏著這秋風(fēng),朝著安和門之外的方向行去。

    而在江小鎖許多年的記憶里,都是廣闊天地間掌印那把筆直挺立的脊梁,以及漫天秋風(fēng)中卓然而去的背影。

    第57章 第57章

    白惜時回到了宮外的府邸,天子既然讓她回家待著清醒,她便待著,總不好再留于司禮監(jiān)。

    連續(xù)幾日,白惜時均對外稱病沒有入宮。

    她知道自己有些意氣用事,亦有與皇帝博弈的成分在,但她眼下只能用這一招去賭天子冷靜之后會不會改變決策。

    出于她對天子的了解。

    不過在家的日子……

    真舒服啊!

    什么都不用操心,什么都不用做,如若不是記著熊安、姚立還被關(guān)在西廠,她眼下應(yīng)當(dāng)會好受很多。

    不過千閔來報,鄒龍春自那日白惜時去過西廠之后已經(jīng)不敢輕舉妄動,人雖然還被關(guān)押著,已經(jīng)沒再用刑。

    白惜時大白天里乍然回府,府中之人均嚇了一跳,并且自此就她待在家中無所事事,眾人詫異疑惑之余,均不敢貿(mào)然詢問。

    解衍也是當(dāng)晚去御前當(dāng)值才聽聞白日里勤政殿發(fā)生之事,繼而再回到府中后,大白天也不去補眠,就這么陪伴在白惜時左右。

    白惜時去哪他去哪,白惜時逗鳥他提籠,白惜時喂魚他遞食,就連白惜時去午睡他也會在外頭守著。

    不過不得不承認在這個時候,有個人能一直陪伴確實感覺還不賴。

    而且解衍也很聰明的未與她提及勤政殿之事,就是單純陪她放松,卸下心理負擔(dān)。

    但午睡……便免了罷,何況他夜里亦要當(dāng)值。

    回到屋中,經(jīng)孟姑姑提醒解衍仍在屋外,白惜時走過去拉開房門。

    “掌印。”

    本已半靠在墻壁上假寐的男子聽見響動很快直起身,目光清透望了過來,“可是有什么需要?”

    太誠懇了,態(tài)度實在太誠懇了,誠懇到白惜時瞧著他那模樣心臟無端一頓,默了一默。

    “不用叫掌印了,以后咱家也未必再是掌印。”

    半晌之后,白惜時回了這么一句。

    見他愿意主動談及此事,男子眼中閃過類似于關(guān)懷的情緒,繼而沉默良久,就在白惜時以為他不會再說話的時候,男子卻再次抬眼看向他。

    那眼神,像是鼓勵更像是堅定的支持——“認定了便大膽去做,一直往前走,無須回頭。”

    男子突然如是道。

    白惜時有些錯愕又有些探尋,“你不覺得咱家意氣用事?”

    解衍搖頭,用一雙漆色的眸子告訴他,“掌……惜時很勇敢,比我之前認識的任何人都要勇敢。”

    聽到這句話,白惜時當(dāng)下不知作何感想,就是覺得幾日來因小宮女一案而空洞微涼的心房,這會好像稍稍被填滿了一些。

    但她不是個喜歡將真正情緒外露之人,遂像是故意為難般,換了個話題,“可咱家若是偏要回頭呢?”

    解衍依舊這么溫和的看著他,聲音卻低沉堅定,“我會在你身后。”

    “……”

    怎么,怎么突然還有點感動了呢,白惜時已經(jīng)好久沒體會過這種被稱之為感動的情緒,只覺得整個人被似是一團暖洋洋的晨光包裹著,一時……一時都不知如何答復(fù)解衍。

    總不能與他互相拍肩,道一句“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吧!

    感覺好像不大對。

    不知如何作答,白惜時便干脆避重就輕,不大適應(yīng)地看了他一眼,“……罷了,不用叫我惜時,還是叫掌印罷。”

    不知為何,之前不是沒人喚過她“惜時”,包括魏廷川也是時常“惜時”“惜時”的叫著,白惜時亦沒覺得有什么不對,但這兩個字從解衍口中吐出,就怎么聽怎么親密,顯得二人……算了,具體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拋卻這亂七八糟的念頭,白惜時粗略思考了一番原因,最終認定可能是解衍比她年紀小,她覺得對方如此稱呼自己不合適才會有此感受?

    自以為想明白了白惜時便沒有什么心理負擔(dān),出聲對解衍道:“回去休息吧,咱家挺好,盡人事聽天命,皇帝也不會拿我怎么樣。”

    白惜時其實想得挺開,最壞的結(jié)果就是天子將她這個司禮監(jiān)掌印給免了,人生的選擇有很多,她也不是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

    至于熊安、姚立,再想辦法!

    解衍聞言抬眼,認真辨別了一下白惜時面上的神情,知曉他的確沒有什么失落彷徨,看得也通透,這才真正放下心,一點頭,離開了白惜時所在的院落。

    走到月洞門口,又回過頭來,“我這幾日已與同僚調(diào)班告假在家,掌印若有需要便隨時吩咐。”

    “好,快去吧。”白惜時頗為有耐心的對他揮揮手。

    孟姑姑將這一幕看在眼里,作為一個旁觀者,她察覺出了一些不同尋常,待白惜時回來,便問了一句,“掌印,解公子知道您的身份了嗎?”

    “應(yīng)當(dāng)不知。”聞言停下腳步,白惜時警惕道:“怎么了?”

    其實也沒什么,孟姑姑就是覺得二人如今已經(jīng)默契到旁人都有些難以插足的地步,但掌印眼下正為政事操心,現(xiàn)在的場合提及此事并不合適,遂搖了搖頭,“沒有,我就是隨便問問。”

    也可能是她想多了吧。

    白惜時暫居府中,兩耳不聞窗外事,但朝臣當(dāng)中已私下將此事傳的沸沸揚揚,一時之間,許多人都在觀望皇帝的態(tài)度。

    原本白惜時一回府,登門拜訪便會絡(luò)繹不絕的景象如今亦不復(fù)存在,除了魏廷川、滕烈以及少部分朝臣登門探望,其他許多溜須拍馬之人此刻均不見了蹤影。

    不過白惜時對外一律稱病閉門謝客,哪怕是魏廷川來了好幾回也沒讓他進,畢竟自己此次是真真正正激怒了皇帝,在塵埃落定之前,便不要再牽連上其他人了。

    白惜時一連在家休息了五日,這五日她將在司禮監(jiān)積攢下的疲憊全都清除了個干凈,日日睡到自然醒,繼而練練劍,賞賞花,還讓千閔從東廠將黃麻給她抱了回來,督促著這小胖狗減肥。

    黃麻跟著白惜時無法像原來一般將肚皮吃得溜圓,還要被迫運動,以至于哀叫連連,連帶著脾氣都不大好,因而當(dāng)?shù)诹詹煊X有陌生人登門,便“汪汪汪汪”拿出所有的氣勢,高聲吠個不停。

    湯序和御醫(yī)被下了一大跳,在門房的引領(lǐng)下貼著墻根繞過黃麻,才于正堂當(dāng)中見到了白惜時。

    湯序一見到白惜時便咧開了兩排白牙,一臉喜氣,躬身請安道:“掌印,圣上聽聞您病了多日,特讓奴才帶了御醫(yī)來為您診治。”

    白惜時坐于上首,見此情狀,心下已然初定,“多謝圣上抬愛,咱家身體初愈,已然可以下床走動,便不勞太醫(yī)費心了。”

    “那便好,那便好。”御醫(yī)提著藥箱,聞言連連應(yīng)是。

    三個人心照不宣,但該走的場面還是得走。

    湯序:“今日圣上已下令釋放熊大人和姚立,三法司亦會重審宮女王翠容一案。司禮監(jiān)……如今諸事堆雜,許多折子奴才們都拿捏不準,還在等著掌印回去處理。”

    聽到這個結(jié)果,白惜時懸著的心此刻才終是完完全全落下。

    她賭對了!皇帝在冷靜之后,亦想清楚了其中利害。

    心中雖欣慰起伏,但面上卻不能顯,白惜時只作尋常之態(tài),“咱家眼下感覺身子確實爽利不少,那便回去代我向圣上稟報一聲,明日咱家當(dāng)可回宮,耽誤了許多正事,還請?zhí)熳铀∽铩!?br />
    “是。”

    湯序這一聲,回答得既響亮又清脆。

    許多人,都在盼著掌印回去。

    釋放熊安、姚立之事,皇帝亦交給了司禮監(jiān)去辦。

    當(dāng)日下午便有小太監(jiān)前來請示白惜時,詢問掌印需不需要親自去西廠接人。

    白惜時聽完,倨傲自持,掌印的架子拿捏的十足,“熊安的官職還輪不到咱家賞臉,唔~便叫湯序帶著趙岳和小鎖去吧。”

    解衍在一旁但笑不語,只靜靜看著白惜時擺高姿態(tài)、盛氣凌人,像是已經(jīng)透過他這副模樣看清了隱藏在背后真正的白惜時。

    晚秋薄霧,霜染紅楓,又是一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

    趙岳在父親獲罪被牽連入宮之后,第一次有機會走出這牢籠般的皇城。望著如黛遠山,和這街市上熱鬧鮮活的人群,曾經(jīng)再平常不過的景象,如今卻也能令人留戀動容,恍若隔世。

    小鎖睜著一雙大眼,欣喜的四處張望,而趙岳則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那日那一件肩膀處染上墨汁指印的衣衫,如今還整整齊齊擺在他的床頭。

    當(dāng)隨著司禮監(jiān)的大太監(jiān)們踏入西廠,走下昏暗的牢獄,繼而將人人稱頌的順天府尹熊安請出,還有那蒙冤落難的小吏姚立,聽見二人親自向自己道謝,露出如釋重負般的笑容,趙岳怔怔的有些回不過來神。

    原來,內(nèi)宦也不一定就注定是卑躬屈膝、諂媚低賤……內(nèi)宦亦可有自己的骨氣。

    直到看著那二人褪下囚服,走出西廠,趙岳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連前頭的江小鎖喚他都沒有聽見。

    “趙岳,想什么呢?走啦!”

    少年人多少都有些鋤強扶弱、助人脫困的英雄情節(jié),因而此刻江小鎖也很興奮,特意幾步跑到同伴的身邊,伸手在他面前揮了揮。

    倏然眨了下眼,趙岳如夢初醒,繼而在同伴的催促下,又回頭望了眼這長煙落日下的繁華京都,才匆匆抬起腳步,踏上了回程之途。

    此去未必再是牢籠,亦可能是,新生。

    而當(dāng)司禮監(jiān)的一行內(nèi)宦乘車離去,此刻一輛停在街角的馬車才緩緩駛了出來,看著一個活潑,一個也終于有了些生氣的少年人,白惜時微揚唇角,垂手,放下了車簾。

    直到收回視線,才發(fā)現(xiàn)對面之人似乎一直在關(guān)注著自己,白惜時回看他一眼,清了下喉嚨,“主要講道理不聽,切身實地感受下,應(yīng)當(dāng)會有些用處。”

    解衍配合地點點頭,“掌印為了兩個小徒弟,用心頗多。”

    白惜時聽完頗為受用,頷首認同,順帶吹噓,“咱家用心的地方不止這些。”

    繼而端起手邊的一杯熱茶,心情不錯,興之所至,白惜時便預(yù)備在解衍面前很是有深度的品上一口,以示境界,誰料茶水太燙,入口一驚,最后為了那所謂的境界,她硬是咬著牙齒沒吐,強行咽了進去。

    然而咽完解衍便發(fā)現(xiàn)了他面色不對,男子長腿一邁,跨坐了過來,盯著她此刻發(fā)紅的嘴唇仔細察看,“掌印,可有燙傷?我看看!”

    “沒有。”白惜時嘶著氣,將頭側(cè)向一邊。

    “怪我沒提醒掌印那茶太熱。”解衍看上去頗為自責(zé),繼而又道:“既然發(fā)現(xiàn)燙,掌印便不要強行咽下了。”

    白惜時概不認賬,吊起眉梢,“你哪只眼睛看見咱家強行咽下了?咱家強行咽下了嗎?”

    “……沒有。”

    “那水咱家本來就沒覺得有多燙。”

    “是。”

    沉默片刻,看著白惜時仍控制不住微張的唇舌,解衍眸光停留了片刻,繼而一移視線,掀開車簾。

    “掌印,前頭有家新開的冰粉鋪,屬下想買一份給柔云帶回去,聽說味道極佳,冰涼可口,掌印是否也要嘗試一次?”

    冰物應(yīng)當(dāng)可以鎮(zhèn)痛。

    “唔……可。”忍著那股火辣辣的刺痛,白惜時在男子下車后終于放棄隱忍,繼而不忘囑咐,“無需另加糖漿。”

    第58章 第58章

    白惜時回宮之后, 第一時間去勤政殿面見了天子,皇帝見了她簡單問詢了兩句身體情況,白惜時又感謝了一番天子的關(guān)心和仁愛,之后二人的相處便又回歸了正軌。

    不過就像是與父母或者朋友剛爭執(zhí)完和好一般,這對主仆頭幾天的相處也透著股疏離,白惜時知道皇帝也是要面子的,這次的據(jù)理力爭相當(dāng)于天子妥協(xié),給她派了御醫(yī)遞了臺階,她回來后,便也不遺余力的給皇帝多道了幾回歉,以示誠心。

    最后皇帝終于大手一擺,嘆了口氣,“朕亦是關(guān)心則亂,你規(guī)勸的沒錯。”

    至此,二人的心結(jié)算是徹底解開。

    而三法司會審之事,亦在有條不紊的進行。

    但白惜時看得出來,皇帝近來心緒仍舊欠佳,只因他仍記掛貴妃的身體,但自知道宮女王翠容一案被再次審理,俞貴妃卻出乎意料的能下床走動了,不知是強打起精神不想讓人看她的笑話,亦或是知道她若倒了,她們俞家的風(fēng)光便徹底到了頭。

    俞貴妃前半生為廢院皇子而活,后半生苦盡甘來、榮寵加身,卻一直在為家族汲汲營營。

    她好像,從未真正為自己活過。

    皇帝再去后宮,特別是俞貴妃的翊坤宮,未再讓白惜時陪同過,白惜時也同樣不想牽涉進后宮之事,經(jīng)過這次小宮女之死,她已深刻明白后宮的暗流涌動。

    后宮從來都與前朝、權(quán)勢牽連在一起,爭斗不可避免,甚至頗為殘酷。

    回到司禮監(jiān)之后連續(xù)處理的幾日堆積的事務(wù),直到五、六日后才得了一些空閑。一有空閑,白惜時便瞧出了趙岳的變化,少年見到人會打招呼,整個人的精氣神也好了許多,雖仍不是什么活潑開朗的性子,但總歸較之前有了很大的改善。

    明白這些改變有那日讓他出宮接人的原因,但更離不開滕烈這段時日的悉心教導(dǎo),記著之前的趙岳若有改善便請滕烈吃飯一說,白惜時想想現(xiàn)下也已到了時候。

    兼之眨眼入秋,魏廷川亦要在入冬前趕回邊關(guān),回京之時是世子請她吃飯,她因心緒波動忘記為他接風(fēng)洗塵,那么在大軍出發(fā)前,這一頓飯是怎么也應(yīng)該補上。

    只不過現(xiàn)下世子已定親,不太適合單獨宴請魏廷川,白惜時便想著將這兩頓飯合并為一,順帶叫上馮有程、蔣寅等人,如此氣氛也顯得更加熱鬧。

    定下了主意便吩咐人將帖子送出,時間定在后日傍晚,地點為臨江樓。

    解衍來到司禮監(jiān)的時候,白惜時亦詢問了男子當(dāng)日是否得空,不過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覺得解衍、滕烈、魏廷川三人似乎不大和睦。

    想著這回三個人聚到一起不知道又要發(fā)生什么,遂白惜時在問完后又改了口,“那日你可是夜里還要當(dāng)值?若是覺得辛苦便不用去了,反正都是熟人。”

    解衍聽完,干脆利落回了一個字——“去”。

    當(dāng)日夜里,解衍便在衛(wèi)所中與人換了班,空出了后日的時間。解衍在騰鑲左衛(wèi)中的人緣不錯,概因一群武將之中,讀書人便顯得稀罕,且他身手同樣不錯,幾次衛(wèi)所當(dāng)中的比試均名列前茅。

    除此之外,解衍平日里話雖不多,但時間久了便發(fā)現(xiàn)此人竟意外的好相處,有什么事找他幫忙他亦不會推拒,算得上隨和低調(diào)。

    因而不少人都有意與他結(jié)交,畢竟明眼人都看的出來,此人絕不會止步于御前侍衛(wèi)。

    但解衍每日卻很忙碌,衛(wèi)所中的聚會也基本缺席,這次得知他后日得空,同僚董飛便湊了過來。

    “解兄,我之前與你提過的,我雖沒那讀書的天分,但家中二弟倒有幾分做文章天賦,他眼下正在籌備明年春闈,你若是得空,可否去我家里給他指點一二?”

    董飛此人十分熱情,之前白惜時稱病居家,解衍亦留于府中,那些日子便是與他換的班。

    解衍思及白日的確無什么要緊之事,遂一點頭道:“好。”

    后日一早,解衍去了董飛家中。

    但叫董飛始料不及的是,得知解衍前來,比他那二弟弟更高興的,竟是他的四妹妹。

    說來他這四妹妹倒也是京中小有名氣的美人,十三、四歲后想要登門說親的便一波接著一波,不過她這四妹妹挑剔的很,對于男子諸多要求,胖了不行、瘦了不行、矮了不行、丑了不行,總而言之一句話,對方一定得生的俊,還得儒雅通文墨。

    這么一尋思,解衍好像確實全都符合妹妹的要求,那既然四妹妹有意,董飛也樂意撮合,畢竟他對解衍的印象也不錯,能做妹夫那便是再好不過了。

    因而當(dāng)解衍同董飛去了二弟的書房,半個時辰后,她這個四妹妹便以給兄長送茶點的名義“意外”撞上了解衍,少女臉頰緋紅道是不知還有外客在場很快退了出去,不過在離開之前,她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四姑娘對自己的樣貌是很有自信的,她相信見過她的男子不說心生好感,也會有所留意,然而當(dāng)她回眸瞥向男子時,才發(fā)現(xiàn)解衍此刻正垂目看著二哥的文章,俊美無濤,神色卻矜冷認真,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瞧他那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

    糟了,怎么反而感覺更心動?

    四姑娘捧著砰砰直跳的小心肝,腳步有些慌亂地離開了書房。

    董飛心思粗,自然注意不到這些女兒家的小心思,此刻只按照妹妹之前交待的,遞了一塊茶點給解衍,并熱情問道:“怎么樣,解兄,味道是不是不錯?”

    解衍嘗了一口,言簡意賅“嗯”了一聲。

    董飛很高興,“你若是覺得好吃日后可以常來,我這四妹妹最拿手的就是廚藝,我叫她再多做些花樣給咱們?nèi)齻品嘗。”

    解衍聽完,抬眸看了董飛一眼,禮貌回以淡笑,但并沒有接話。

    這一不接話,董飛就不會了,四妹妹沒告訴他若是對方不接話應(yīng)當(dāng)怎么處理,錯過時機此話題很快被帶過,最后直到解衍離開董府,董飛原來那組織好的言語都沒有機會再說出口。

    這意思,相當(dāng)于婉拒了吧?

    董飛不無遲鈍的想。

    傍晚,解衍去了臨江樓。

    他到的時候,除了白惜時臨時有事被天子多留了一會,一桌子人已經(jīng)基本到齊。

    雅室之內(nèi),原先談天的談天,望風(fēng)景的望風(fēng)景,此刻聽見聲響,眾人一齊望了過來,發(fā)現(xiàn)來人不是掌印,一時間神色各異。

    千閔、元盛起身招呼,滕烈立于窗邊眸色微涼,似是對解衍的出現(xiàn)并不意外,而魏廷川的目光則直直望了過來,就這么坐在上首打量著解衍。

    男子與男子之間能夠明顯感受到那種氣場的排斥,尤其是在解衍到了之后,魏廷川本能的蹙起了眉峰。

    既然白惜時此刻不在,魏廷川亦沒必要掩飾。

    手指輕叩桌面,魏廷川帶著那副與生俱來的威勢,語氣輕慢,“解公子看起來頗為喜歡跟著惜時。”

    解衍聞言,不懼對方威壓,徑直走過來拉開把椅子,迎著對方視線坐了下來,繼而才認真思考一番,揚唇一笑,大方承認道:“是。”

    “你到底是何居心?”

    在魏廷川之前的認知里,解衍追隨白惜時所圖應(yīng)是權(quán)勢地位,可當(dāng)白惜時已然引薦,機會便擺在面前,解衍竟出乎所有人意料選擇做了一個御前侍衛(wèi)。

    這個結(jié)果非但沒讓魏廷川松口氣,覺得之前擔(dān)心多余,實際上,反而越發(fā)讓他覺得此人不可控。

    不過這個問題,因尚有外人在場,解衍并沒有直接作答,但他坦然回望的眼神顯然已經(jīng)化作無聲之言,此時此刻,不僅魏廷川看懂了,連冷眼旁觀的滕烈亦看懂了。

    解衍的回答是——早有預(yù)料,將軍何故多此一問?

    這一眼,叫魏廷川“嘩啦”一聲直接從椅凳之中站了起來。

    雅室內(nèi)的溫度急轉(zhuǎn)直下,連帶著其他一應(yīng)人等都感受到了這種不大融洽的氛圍,蔣寅看得迷迷瞪瞪,千閔、元盛對望一眼,而馮有程瞥了眼指揮使同樣嚴肅的面容,搞不清楚何以至此,但最后還是把心一橫,率先跨出一步。

    沒辦法,他就是那種天性見不得冷場之人。

    雖馮有程也云里霧里,但并不耽誤他岔開話題,恰到好處隔開二人視線,馮有程面帶疑惑望向解衍:“不過話說回來,解公子你又要御前當(dāng)值,又要時常追隨掌印,可還有時間會友放松?”

    這其實也是馮有程真正想問的,他覺得解衍應(yīng)該只剩下睡覺的時間。

    不過此言一出,解衍尚未作答,此刻已經(jīng)有另一個人繞過屏風(fēng),帶著一股戶外的涼風(fēng),走了進來。

    “對不住,一點小事牽絆,咱家來晚了。”

    唇角尚且染著笑意,但當(dāng)看清雅室內(nèi)幾人的來不及轉(zhuǎn)換的神色后,白惜時便敏銳的察覺到不大對勁,笑容也隨之淡了下來。

    “你們方才在說什么?”她探究的問了一句,

    怔愣之下,魏廷川、滕烈均緩和下了面容,而馮有程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打圓場道:“哦,沒什么掌印,屬下就是問問解公子可還有時間會友。”

    會友?

    問題問得奇奇怪怪。

    因解衍此刻是背對著自己而坐,白惜時唯獨看不到他的表情,覺得這個問題不至于是方才那種局面,白惜時遂特意向前兩步,想要一觀解衍反應(yīng)。

    她通過世子方才的眼神,隱隱有一種二人沖突之感。

    男子此刻垂著眸,目光正一瞬不瞬盯著魏廷川腰間那一枚香囊,繼而感受到腳步聲靠近,片刻后再次抬眼,眸中已然掩下鋒芒,一雙清亮的瞳仁望了過去。

    “掌印。”

    他起身問候,繼而才像是想起要回答馮有程之問,淡然開口,“無需會友,自族中……”

    男子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兀自停頓了一會,才狀似看開一般道:“便也沒什么朋友需交會了。”

    ……

    這馮有程也真是,無端提什么朋友不朋友。

    哪壺不開提哪壺。

    顧念著解衍這段時日的陪伴相助,白惜時亦不想他在這種場合尷尬,很快無聲瞥了馮有程一眼,伸手,一把拍在男子的肩頭。

    “無礙,咱家、千閔、元盛亦是你的朋友。”

    第59章 第59章

    筵席正式開始之后,魏廷川幾人都刻意收斂了氣勢,氣氛倒是還算得上融洽。

    白惜時提及趙岳近來的改變,感謝滕烈對他的提點關(guān)照,亦舉杯為魏廷川踐行,直言之前諸事繁忙,沒來得及給世子接風(fēng)洗塵,多有怠慢。

    且為表誠意,白惜時今日亦與眾人一樣飲用的是高粱酒,連續(xù)幾杯下肚,便覺得腹部有一種灼燒之感。

    應(yīng)該是許久都沒有碰酒的緣故。

    雖然略有不適,但為了不影響大家高興,白惜時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異樣,期間有其他人敬酒,她也每每響應(yīng),只控制著不要真正醉了便可。

    解衍見此情狀,中途出去了一趟,再回來之時手中便多了一碗蜂蜜水,繼而什么話都沒說,很自然的擱在了白惜時的手邊。

    蜂蜜水有解酒之效,白惜時低頭看了一眼,不知解衍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自己不適,借著其他人互相敬酒的空檔,端起來將那一碗溫水飲盡,片刻之后,腹中的那股灼熱感果然好受了許多。

    白惜時頗為受用,微微側(cè)向解衍,“就是太甜膩了些。”

    解衍:“那我給掌印換盞清茶?”

    白惜時想了想,一點頭道:“可。”

    稀松平常的對話,類似的內(nèi)容幾乎每日都在發(fā)生,白惜時與解衍二人都沒當(dāng)回事,但是看在魏廷川眼中,卻是不同尋常的。

    解衍既已承認用心,魏廷川覺得他有責(zé)任規(guī)勸白惜時與解衍保持距離,概因兩個男子若是在一起本就有悖倫理、世俗不容,他作為一個兄長,不能眼睜睜看著解衍這種居心不良之人將白惜時帶壞。

    不過現(xiàn)下人多口雜并不是合適的時機,魏廷川決定在出發(fā)之前,定要找白惜時好好談一談。

    幾巡觥籌一過,在酒精的作用下,眾人也呈現(xiàn)出了更加放松之態(tài),可能是即將離京心生感慨,不知怎么的,話題便引到了白惜時小的時候。

    魏廷川說起只有幾歲之時的白惜時,臉上不自覺都帶著笑意,他說他當(dāng)初之所以注意到這個小太監(jiān),是覺得此人分明生的白白凈凈,卻穿著一身明顯不合體的衣服,寒冬臘月里手上也長滿凍瘡,一看日子過得就很辛苦。

    “不過這小子可真倔呀,也有骨氣,第一次看他被幾個小太監(jiān)欺負,我還以為他會哭,沒想到他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撿起東西繼續(xù)往前走。”

    “頭兩回見我也愛答不理。”

    白惜時沒想到世子還記得這些,跟著一起笑了起來,兒時之事如今再憶,仿佛已經(jīng)隔了很久遠的距離。

    “你還特別愛吃紅豆餅,我第一次帶紅豆餅進宮,你當(dāng)著我面把那一盤十個全都吃下去,還問我另外一盤能不能給你帶回去送爺爺,我當(dāng)時怕你撐壞,盯著你半天都沒敢讓你喝水。”

    好像依稀記得是有這么回事,那時候是太能吃了些。

    白惜時難得的覺出幾分不好意思,“我都記不大清了,世子竟還記得。”

    此刻在場之人,包括解衍與滕烈也都聽著魏廷川說話,那是他們不曾遇見過的白惜時,光聽魏廷川描述,都覺得她那時候日子過得應(yīng)該很辛苦。

    直到這個時候,解衍也好像才真正明白為什么魏廷川在白惜時心中的分量會如此之重,那可能是他年少時光里唯一的朋友。

    打破身份的隔閡,待之以善意。

    后來魏廷川又提到了從軍,提到白惜時在漏風(fēng)的營帳中找到他,幫他換藥洗衣服,幫他曬被子收拾干凈床鋪,臨走前還暗地里給軍營里的廚子塞錢,讓他記得多給魏廷川盛些飯。

    說到最后,魏廷川不知道為什么就有些說不下去,再看一眼面前之人,他如今已經(jīng)是重權(quán)在握的司禮監(jiān)掌印,運籌帷幄、人人敬之,好像,再不需要自己這個兄長為他遮風(fēng)擋雨了。

    時過境遷,明明兩個人曾經(jīng)那么要好、親密無間之人,可如今,連再見面似乎都帶著兩分客套。

    思及此,魏廷川沒再說下去,低頭,一口烈酒入喉。

    酒席到了這里,也就快要到了酒足飯飽的時候,白惜時陷入往日的回憶里,不知不覺也多飲了些酒,此刻乍一起身,便覺得頭腦有些昏沉,胸口亦起伏上涌,有一種就快要吐出來之感。

    隨便找了個借口,白惜時離席將堵在胸口之物全都吐了個痛快,吐完之后,只覺通體上下也舒暢許多,不再有先前的翻涌之感。

    掏書手巾簡單擦拭了一番,白惜時正準備回酒樓找小二要杯茶水漱口,這個時候一個白瓷杯握在一只修長的手中,朝她遞了過來。

    轉(zhuǎn)頭,抬眼,果然不出所料,是已然猜到之人。

    人非草木,日積月累的陪伴照顧之感,讓她此刻心頭上不可避免的一股暖流涌入,微醺之下,白惜時便也卸下了平日的做派,沖他彎起眼睛展顏一笑。

    是很溫柔和煦的那種笑容。

    但這一笑,卻叫對面的男子一怔,繼而神色都跟著凝固了下來,眼中閃過一絲晦暗的光,隔了良久,男子才出聲,問了一句,“認得出我是誰嗎?”

    這種笑容,解衍不是沒有見過,只不過以往都是白惜時透過他望向另外一個人罷了。

    被問之人不明所以,聞言仰起頭湊近又確認了一眼,“解衍啊。”

    說完就覺得這個問題問得實在質(zhì)疑自己酒量,白惜時霎時又端起掌印的架子,“咱家還不至于醉到那個地步,連個人都認不清楚。”

    垂下眼簾,頃刻間,眸中那一抹晦暗被清輝取代。

    然而當(dāng)男子再抬起頭時,卻發(fā)現(xiàn)白惜時正朝著反方向走去,解衍急跨兩步追了上去,托住他的手臂,“掌印,走錯了,那邊是死胡同。”

    白惜時:“咱家知道,咱家就是想要去看看那胡同有多死。”

    “……掌印,你喝多了。”

    “咱家沒喝多!咱家心里比誰都有數(shù)!”

    男子耐心答復(fù):“嗯,你沒喝多,那胡同死透了,不用去看了。”

    “真的嗎?”白惜時面上還有些不放心,“讓仵作去驗過了?”

    “驗過了,自然死亡。”

    聽到這才點了點頭,白惜時:“唔~那回酒樓罷。”

    回席之后,白惜時的手中便被塞了一碗醒酒湯,當(dāng)她將那一碗醒酒湯慢慢悠悠喝完,也到了這場宴請真正散場的時候。

    魏廷川還記得要規(guī)勸白惜時之事,因而看著眾人往外走,這個時候便叫住對方,“惜時,你留一下,我有話要對你說。”

    醒酒湯此刻似乎已經(jīng)逐漸見效,白惜時雖頭腦昏沉,但意識尚且還算清明,聞言一看皇宮的方向,推辭道:“世子,明日吧,解衍當(dāng)值快來不及了,我還得先將他送回宮去。”

    白惜時今日計劃宴請結(jié)束后便回府休息,因而到達臨江樓后便讓宮中送她來的馬車先行離去,如此一來,回程她便要與解衍同乘一輛,御前行走凡事謹慎,耽誤了對方當(dāng)值的時間可不行。

    一聽他提解衍眉頭便皺得更緊,魏廷川聲線低沉:“他可以自行去宮中,說完我送你回府。”

    這么晚,又是單獨的兩個人……

    白惜時遲疑片刻,再次抬頭,“世子,明日吧。”

    沒想到他仍會是這個答復(fù),停滯了片刻,男子看向這個以往從不會拒絕自己的弟弟,借著酒勁,問出了一句,“惜時,到底是你變了,還是我變了呢?”

    白惜時在心中輕嘆口氣,連酒都又醒了幾分,“……世子,我們只是都長大了。”

    聞言,咽下喉頭那一股滯澀,魏廷川神色恢復(fù)如常,繼而一點頭,表示尊重白惜時,“好,那我明日去司禮監(jiān)尋你。”

    “好。”白惜時鄭重點了點頭。

    待到魏廷川離開,白惜時欲叫解衍快些出發(fā)以免誤了時辰,然而解衍卻不緊不慢,“掌印,我今日已經(jīng)調(diào)班請假,不必當(dāng)值。”

    白惜時微愕,一轉(zhuǎn)頭,“那你方才怎么不說?”

    “現(xiàn)在說也不算遲。”

    示意了一眼門口的方向,解衍:“掌印要去尋魏將軍嗎?去的話我就在此處等你。”

    知曉了兒時情誼之珍重,魏廷川又出征在即,他亦不想在這個時候阻攔白惜時。

    然而白惜時想了想,卻一搖頭道:“算了,說好了明日便明日罷。”

    兩個人一起往臨江樓外走去,等馬車緩緩行駛起來,望著窗外紛繁而過的夜景,男子突然回頭,問了一句。

    “……掌印小時候,很辛苦吧?”

    “還行。”明白他提及的是什么,如今千帆已過,那時的苦,其實便也不覺得有多苦了。

    解衍望了過來,“很想見見小時候的掌印。”

    白惜時聽完,仔細假設(shè)了一下碰面的場景,繼而不大認同地覷了他一眼,“算了,你那時候過得應(yīng)該也沒多好,咱兩一個比一個慘,吃個饅頭咱家估計還得分你一半。”

    見男子的表情剎然一僵,顯然被自己堵的啞口無言,白惜時不知為何,心緒轉(zhuǎn)佳,繼而煞有介事靠坐回椅背,“小時候的掌印你沒機會見到,不過現(xiàn)在掌印的風(fēng)姿你倒是可以趕緊領(lǐng)略,珍惜機會。”

    第60章 第60章

    第二日午間,魏廷川借進宮向天子辭行之際,找到了白惜時。

    不知世子要與自己說些什么,白惜時將人引入內(nèi)堂,見他神色凝重,便揮退了一應(yīng)小太監(jiān),整個人也跟著嚴肅了起來,“世子,可是有什么要事?”

    魏廷川撩袍坐下,開門見山,“惜時,我今日要與你說的是解衍。”

    一聽是解衍,白惜時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甚至有功夫端起面前的茶盞,慢條斯理地掀開蓋子將茶沫撥了撥。

    “世子請講。”

    見他這副毫不設(shè)防的樣子,魏廷川看在眼里更加憂心,“惜時,你不要掉以輕心,解衍那廝,那廝他沒安好心。”

    魏廷川斟酌了片刻,鑒于刻在骨子里的教養(yǎng),促使他還是沒有說得那么直白。

    “知道,世子說的我會多加留意。”聞言揚唇一笑,白惜時顯然還是沒把此事放在心上。

    “你根本就沒聽懂我在說什么!”

    眉峰緊緊蹙起,魏廷川換了個說法,“你有沒有想過,解衍為什么放著大好的前程不要,偏跑去做一個御前侍衛(wèi)?我已經(jīng)聽當(dāng)日同在殿中的大臣說了,天子當(dāng)時是想將他外派到江南著重培養(yǎng),他為什么不去?”

    聽到這里白惜時重新拿起茶蓋,繼續(xù)一下一下撇著茶沫,片刻之后才道:“他說天子近臣機會更多。”

    當(dāng)然,解衍彼時還說了另一句話,但白惜時沒提。

    纖長的眼睫低垂,魏廷川看著對面之人那一張瓷白到昳麗的臉,越發(fā)覺得解衍那小子心思不純,“他說什么你就信?惜時,你何時變得這般容易受人蒙蔽?”

    白惜時停下動作,隔了半晌,“世子究竟想要對我說什么?”

    “他對你,可能另有企圖。”

    想了想,魏廷川還是決定說得再直白些,繼而籌措了一下語言,“你知道,這世上除了男女之愛,也有那極個別的少數(shù),是會出現(xiàn)男子與男子之間……”

    停在這里沒有繼續(xù)說下去,魏廷川沉聲道:“我怕他對你,亦是這種用意。”

    解衍的用意?

    白惜時放下茶蓋,發(fā)出“咔噠”一聲脆響,雙眸繼續(xù)盯著桌面,仍舊沒有抬頭。

    她不是傻子,解衍的言行舉止她亦多多少少有所察覺,不過她偶爾也會存在麻痹的思想,怎么說呢,揣著明白裝糊涂,刻意不去深究,這樣仿佛就可以繼續(xù)維持現(xiàn)狀相處下去。

    解衍遷就包容,在她偶爾彷徨不確定之時會堅定的告訴她你這樣做沒錯。與解衍相處很放松,讓她在這偌大的皇宮、紛繁朝堂政務(wù)當(dāng)中能夠暫尋一塊休憩之所,加之小鎖、趙岳的存在,白惜時甚至有一種歸屬感。

    但魏廷川現(xiàn)下將這一點挑明,讓她不得不去直面這個問題,去探究解衍為何會如此,也叫仍舊想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繼續(xù)這樣走下去的自己,無法再自欺欺人。

    白惜時再次抬起頭時,面上已經(jīng)沒有了剛開始的笑意,“所以世子的意思是讓我離他遠一點,斷絕來往?”

    她不明白,世子特意過一趟,就是為了將這個虛幻的泡沫戳破?

    觀察著白惜時的神色,魏廷川點頭道:“這樣確實最為穩(wěn)妥。”

    “那世子覺得我娶妻合適嗎?”白惜時突然又問了一句。

    魏廷川被這個問題問得一頓,他從未考慮過白惜時娶親之事,然而就在他還來不及細思之際,白惜時已經(jīng)替他做了回答。

    “世子應(yīng)當(dāng)覺得也不合適吧?娶妻也是耽誤一個好姑娘。”

    “我就適合一個人,我其實一直都知道,世子就不用再反復(fù)提醒了。”

    說這幾句話的時候,白惜時的表情很平靜,就像是在陳述一件事實,但聽在魏廷川的耳朵里卻很快引來一陣滯悶之感。

    “惜時,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注意解衍。因為兩個男子……這樣是不對的,有悖倫理綱常。”

    發(fā)覺白惜時言語之中對解衍的維護,魏廷川神情更加凝重,站在一個兄長的角度,他覺得自己有責(zé)任為白惜時析清楚其中的利害。

    “你若是被他一時蒙蔽,深陷其中,到時候他若是后悔了娶妻生子、全身而退,你又要如何自處?”

    娶妻生子、全身而退……

    話音剛落,一雙古井無波般的眸子就這樣朝魏廷川望了過來,白惜時啟唇,告訴了他一件自己已經(jīng)切身經(jīng)歷過的事實,“我應(yīng)當(dāng)可以接受,抽身祝福。”

    白惜時的語調(diào)不高,甚至神情冷靜的可怕,但被這樣的一雙眼睛凝視著,不知為什么,腦海中一根長期以來難以接上的弦,到了這個時刻突然像是被點撥貫通般連接了起來,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惜時的意思是,難道他也……?”

    所以,所以惜時一直都是喜歡男子的?

    而他驟然之間的冷淡疏遠,就是自己在告訴他要定親之后……

    瞳孔陡然一縮,魏廷川再看向白惜時的時候心口之中頓覺五味雜陳,一陣陣泥濘泛濫之感不斷上涌。

    “惜時……”

    他喃喃地喚了一聲。

    然而就在他想要說什么,卻又似乎連自己都沒想好要說什么的時候,此刻外頭的小太監(jiān)突然小跑至門口,輕叩了兩下門扉。

    “掌印,圣上請您去勤政殿議事。”

    白惜時自然也發(fā)現(xiàn)了魏廷川的變化,感知到他可能是察覺到了什么,暗自蹙眉之際,小太監(jiān)的通傳猶如打破這一僵局的最好理由,她亦不想再將這個話題繼續(xù)延伸下去。

    既已成過去式,重提無意。

    白惜時很快起身,沒再給魏廷川說話的機會,“世子,圣上急召,先行一步。”

    ……

    待行到勤政殿外,白惜時揮卻方才那盤桓在腦中的雜亂情緒,收斂起心神,掀袍,穩(wěn)步踏入了殿內(nèi)。

    大殿當(dāng)中,皇帝找白惜時要議的是傳奉官一事。

    自上次祈雨成功后,皇帝對神佛之事極為推崇,似乎真的認定自己是真命天子,因而自然有那懂得皇帝喜好之人迎合了上來。

    皇帝近來很是寵幸兩位僧侶,這二人經(jīng)常在天子閑暇之時為他授課講經(jīng),白惜時也曾跟著聽過幾回,歸結(jié)下來便是不論所述道理有多深厚,佛法有多玄妙,這二人結(jié)束后必定點題,那便是——當(dāng)今天子乃眾望所歸,盛世明君。

    皇帝一聽得高興,就想跨過吏部,不經(jīng)選拔、廷推等正常程序,提拔任用這兩個僧侶兼幾位醫(yī)官、工匠。

    據(jù)白惜時所知,俞昂經(jīng)三法司會審已然定罪,性命難保,而為了補償安慰貴妃,不讓她的身子再惡化下去,這傳奉官中亦有幾名俞氏之人。

    當(dāng)然,皇帝叫白惜時來不是與他商議這傳奉官設(shè)置的妥不妥當(dāng)?shù)模亲屗苯臃钤t傳令。

    雖然,白惜時認為并不妥當(dāng)。

    但她這次不欲立即勸諫阻止,事有輕重緩急,廢除傳奉官一事就如首輔李大人所言,需得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

    白惜時這段時間除了處置司禮監(jiān)事務(wù),亦開始兼顧東廠之事。

    因而每日忙的腳不沾地,還時常出宮,叫人捉摸不定行蹤。

    那日之后,魏廷川又去司禮監(jiān)找過幾次白惜,但無一例外都撲了場空,他還托湯序給她帶了話,但白惜時皆以忙碌為由推脫了。

    她知道,之所以讓自己這樣轉(zhuǎn)個不停,一為回避魏廷川,二來,其實也是在回避解衍。

    那日她雖口中說著“坦然接受,抽身祝福”之言,但她其實更知道,這種事經(jīng)歷了一遍,絕不想再經(jīng)歷第二遍,世子的一番提醒讓她不得不放棄得過且過的念頭,正視與解衍之間確實有些超越友人的關(guān)系。

    但她實在又不想理得太清,索性退而求其次,暫且回避。

    一連幾日傍晚時分都沒有回司禮監(jiān),解衍來過三、四次后發(fā)現(xiàn)尋不著人,似乎很快明了了白惜時的用意,之后竟沒有再出現(xiàn)過。

    這日深夜,面無表情聽完湯序?qū)⒔赵L客一一稟報,白惜時待所有人都退下去,兀自垂首在燭光下翻閱了兩本奏折,繼而看著看著,目光便游移到另一把空著的椅凳之上。

    原先這里,時常被另一個人占據(jù)。

    呵,很快移回了目光,白惜時不無冷漠的想,連幾個朝臣知她近日忙碌都前來問候一番,解衍這小子倒真是高估他了,一點恒心毅力都沒有,找了幾回找不著便不來了,多灑脫!

    真灑脫啊,聽說現(xiàn)在夜間當(dāng)值都調(diào)回去了,改為正常的兩班輪換……

    現(xiàn)在不來那便以后都不要再來了!

    無端嗤笑一聲,白惜時單手抬起玉印一蓋,繼而闔上手中本閱完的奏折,不輕不重地丟回案幾之上。

    第二日在御前,白惜時就碰到了白日當(dāng)值的解衍。

    只當(dāng)什么都沒看見,白惜時端著掌印那副高冷的派頭,伴于皇帝身后,徑直從此人身前越了過去。

    下午議程不多,正事商談完后皇帝見時間還有空閑,便又請了那兩位高僧前來為他講經(jīng)。白惜時在里頭聽了一會只覺頭腦發(fā)脹、昏昏欲睡,為免御前失儀,他便干脆出來透透氣,不過這一出來透氣,倒似乎是看見了些不該看的東西。

    此刻正當(dāng)御前侍衛(wèi)交接換班之際,董飛手里拎著個食盒便來與解衍換班,走到近前將食盒一遞,董飛笑得爽朗友善。

    “解兄,你那日去我家中不是夸四妹妹做的糕點好吃嗎?今日她正好又做了些,我就想著再給你帶過來嘗嘗。”

    四妹妹?

    白惜時耷拉下眼皮,狀似不經(jīng)意的向那邊投了一瞥。

    第一時間感受到白惜時的視線,解衍緩緩閉了閉眼,再看向董飛時,男子鄭重其事、嚴肅糾正,“沒說好吃。”

    “啊?”

    董飛都被解衍這模樣搞糊涂了,他是說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語嗎?解衍怎么一下子臉色都變了,這么緊張?

    又“啊”了一聲,董飛似懂非懂,想了一會仍然試圖將食盒塞到解衍的手中,“反正我?guī)Ф紟砹耍憔湍没厝コ詥h。”

    多大的事啊!

    垂目、低頭,解衍看著那個食盒,此刻只覺有千斤之重。

    略一思索,解衍眸光微動,告訴董飛,“暫且等我片刻。”

    說完這句話,他便調(diào)轉(zhuǎn)步伐,轉(zhuǎn)身朝階上的白惜時走了過去。

    待到只有兩步之遙,解衍停下腳步,清透的目光望向連續(xù)多日未見之人,繼而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問道:“掌印,那食盒我該收嗎?”

    吊起眉梢,白惜時架子端得十足,“這種小事也需勞煩咱家替你做主?”

    “是,屬下凡事皆聽掌印調(diào)遣。”

    “……”

    白惜時:“喜歡你就收著,莫要誣陷咱家從中作梗。”

    解衍借機解釋,“我不喜歡。”

    白惜時涼涼一瞥,“不喜歡你還來問咱家作甚?”

    “好。”誰料男子卻很快笑著點頭。

    像是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復(fù),解衍向白惜時略一行禮便又闊步從階上走下,回到了董飛面前,繼而開口對著董飛說了什么,由于聲線不高,白惜時并沒有聽清。

    只不過看動作應(yīng)該是推拒了。

    然而董飛的答復(fù)她倒是每一個字都聽清了。

    董飛的回答中帶著深深的驚愕——“你如今連吃塊糕點也需掌印點頭?他管你管的這樣嚴嗎?”

    白惜時:“……”

    “嗯。”解衍面色如常,“我先將食盒替你帶去衛(wèi)所,你下值的時候記得去拿。”

    嗯?

    他竟然還敢嗯?

    白惜時聽到這眼睛都快要瞪圓了,這小子如今越發(fā)出息了,竟然敢將自己拿出來做那擋箭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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