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魏廷川離開京城,啟程前往邊關。
出發在即,城門外均是送行的親友及百姓,但男子騎坐于棗紅色的駿馬之上,目光一直望向城門之內,似乎在搜尋著什么。
“將軍可是在等人?”陪同在一旁的副將這個時候驅馬上前,觀察著對方神色,問了一句。
眼看大軍已然整裝待發,不能再等,魏廷川最后朝城門的方向望了一眼,知他要等的人不會出現,微一垂首掩去眸中那抹黯淡,再揚起頭時,眼底唯有千軍萬馬的浩蕩。
隨著一聲號令,頃刻間士卒列陣,戰馬嘶鳴,英姿勃發、凜然如戰神般的大魏鎮北將軍端坐于高頭駿馬之上,繼而一抖韁繩,馳騁于隊伍的最前方,策馬帶領大軍朝著西北的方向浩蕩離去。
京城,再會。
惜時,再會。
山風陣陣,吹來蕭索的寒意,白惜時立于山崖之上,目送那玄衣墨發的男子衣袍鼓動,颯然奔赴邊關。
魏廷川遠征,她必定會來送行,世子是白惜時落魄困窘時一束無法替代的光,驚艷了她的年少時光,這一點,從始至終都不會更改。
只不過祝福送行的方式有很多種,現在應當更適合以這樣的方式。
看著山腳下送行的人群亦隨著大軍出發逐漸散去,白惜時又遙望了一眼黑壓壓的隊伍,目光定格在最前頭的那一點,半晌之后,釋然一笑,繼而轉身,對著身后的千閔道了一句,“走吧。”
天各一方,只望,各自珍重安好。
再見面時,亦望聞君凱旋。
白惜時從山崖之上離開后,并沒有直接回到宮中,而是帶領千閔、元盛等一眾東廠之人與錦衣衛匯合。
朝廷目前正在捉捕一名在逃嫌犯,此人名喚“插天飛”,行蹤極其隱秘,專門喜好在暗中窺伺皇親國戚、高官貴胄,了解他們的秉性和日常習慣,繼而前往外地冒名頂替這類人群,以收受賄賂、施壓逼迫等方式勒索地方官員富商,騙取巨額錢財,聽聞每每均可得手,在地方官員和百姓間影響極其惡劣。
對于如此敗壞朝廷名聲之事,皇帝自然不可忍受,得知此人眼下恰在京中,立即下令廠衛聯合勢必要將其抓獲,不得有誤。
但此人既然名喚“插天飛”,自然是有些本事,聽聞不僅善于易容偽裝,還練有縮骨之術,因而先前幾日千閔、蔣寅很是費了一番功夫,才終于將其行蹤鎖定在了一名京中富賈的家中。
是的,此人從不住客棧酒樓,向來以各種身份隱匿于權貴家中,叫人防不勝防。
而白惜時為保此次行動萬無一失,特向天子告假,一同參與捉捕。
為免察覺異動叫那“插天飛”提前防備,行動之前,他們連那富賈張員外都沒有打招呼,只與今日要往張員外家送貨的鏢局議定扮作鏢師,混跡其中。
懷抱一把殘劍,白惜時面目冷峻跟在鏢頭身后,敲響大門,進入前廳的時候張員外一見來者陣仗,瞬間被唬了一大跳,概因滕烈、蔣寅、馮有程各個煞氣沖天,不像是來送鏢的,倒像是來索命的。
張員外戰戰兢兢,“貴,貴鏢局……”
一句完整的話尚未說完,白惜時單手一抬,身后的大門便在這個輕飄飄的手勢下轟然閉合,繼而腳步聲陣陣,頃刻間,整個員外府都被從外頭包圍了起來。
千閔上前一步,尚算和顏悅色,“東廠北鎮撫司查案,還請員外配合。”
就在千閔這和顏悅色當中,張員外滿面驚恐,兩眼一翻,繼而……當場暈死了過去。
白惜時:“……”
千閔望著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老人,覺得有些冤枉,回頭問道:“我很嚇人嗎?”
元盛:“別廢話了,搜人要緊。”
錦衣衛與東廠分頭行動,于整個員外府內搜尋那所謂的“插天飛”。每一個角落均不放過,連尋常人躲不下的矮箱、灶爐都細細翻找,又查遍暗室地窖,但此人卻像是憑空消失一般,四處不見蹤跡。
白惜時正兀自蹙眉之際……
“啊~!你們是什么人!”
這時候一聲驚慌突兀的尖叫于后院的方向響起,白惜時循著聲音,迅速回頭示意了眼千閔,“去看看!”
此刻滕烈與馮有程正匆忙從房內退出,重新闔上房門,面上皆是不大自然之色。
概因方才二人進入的時候房內水霧氤氳,屏風后頭隱約映出一個窈窕的身影,應當是有位女子正在沐浴洗發。
兩個男子此刻立于門外,馮有程看看滕烈,見他已然恢復如常,不由另尋了話題緩解自身的尷尬。
“指揮使,聽聞那家伙輕功了得,你說不會已經提前逃出去了吧?”
然而這個問題滕烈尚未作答,千閔已然穿過石徑,搶前回復,“不可能,外頭弓箭手早已就位,眼下連只鳥都飛不出員外府去。”
眼見千閔后頭還跟著白惜時,滕烈已然如常的臉色此刻又出現了一絲裂紋,莫名……不大想讓他知道剛才發生之事。
誰料白惜時徑直走過來,開口第一句話便是問滕烈,“剛才那聲音是怎么回事?”
滕烈:“……”
馮有程見指揮使一時半會像是說不出話來的樣子,接過話頭,將二人誤闖之事如實相告。
白惜時聽完沒功夫打趣,目光平移,改為盯于此刻緊閉的門扉之上。
眼下整座員外府基本上都被過了一遍,唯獨剩下這么一間浴房,張家上下也都多多少少知道了正在搜查之事,而這個時候還有心思沐浴之人,也的確是有些蹊蹺。
其實滕烈、馮有程也發現了不對勁,但畢竟男女有別,無法做到不管不顧闖入,因而只能暫時守在門外。
但他們顧及著男女有別,白惜時卻沒有這種心理負擔,為免拖延生變,遂向門邊二人示意一眼。
“我去。”
“掌印果真膽色過人。”見縫插針向白惜時拍了通馬屁,馮有程轉身,親自為他拉開房門。
霧氣彌漫的浴房當中,水聲似乎仍在繼續,白惜時剛一踏入,便見屏風后的一抹倩影一甩秀發,于水中婷婷裊裊地站了起來,繼而才像是發現來人,雙手抱胸楚楚可憐,“公子,奴家還未穿衣,請先,請先回避一下。”
尚未穿衣卻敢于陌生人前從浴桶中起身?
白惜時不為所動,繼續向前,不緊不慢繞過屏風,此時便看見未著寸縷的女子立于滿是花瓣的浴桶當中,正驚慌失措地望向自己。
順手扯下屏風上的一件外衣,白惜時拋給對方。
目光很快又在這間不大的室內搜尋了一遍,最后回到起點,重新定格在了浴桶之上,白惜時:“姑娘,咱家無意冒犯,不過東廠辦案事關重大,還請配合一二,先從浴桶當中出來。”
那女子看上去委屈害怕,“東廠辦案為何要為難我一個小女子?大人這樣日后還叫我如何出去見人?不如死了算了!”
白惜時不欲再與她虛與委蛇,“那便多有得罪了!”
話音未落,白惜時腳步驟然一動,敏捷奔至浴桶旁,繼而迅速伸手向下探去,與此同時,水面上突如其來爆發出一陣巨大的水花,白惜時偏頭一閃,避開濁水入眼。
然而就是這一瞬間的空檔,那只披單衣的姑娘卻突然發難,抬腿便朝白惜時橫踢過去,索性眼睛未瞧見,但傾耳已聞風動之聲,白惜時迅速抬臂,眼疾手快擋住一擊,不過亦因手、腿力量的不對等,她被突襲的后退兩步,側身碰于廊柱之上。
如此大的動靜,外頭之人不可能沒聽見,很快滕烈、馮有程等人悉數趕到,知曉那“插天飛”果真躲于浴桶之內,而此女很可能亦是他的同黨,當下眾人再沒了男女顧及,合力夾擊之下,不過片刻功夫便將那二人制伏捆綁。
初經審問,原來這“插天飛”其實是兩人,女子精通易容之術,常扮作權貴家身形相似的親眷、奴仆隱匿于府中,而男子則跟隨女子而居,借在府中之際模仿官員舉止,繼而再離京從事騙局。
拂了拂身上已然半濕的衣衫,待那二人老實縮在墻角,白惜時沒什么好脾氣的走了過去,蹲下身仔細審視了一番那四處坑蒙拐騙的“插天飛”,唔~傳說此人樣貌出眾、豐神俊朗,因而才能博得那地地方官員的信任,如今看來是有那么兩、三分的氣度,但離豐神俊朗差了還是不止一星半點。
不過以往一提到男子出眾,白惜時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必然是世子的面龐,然后不自覺的帶入對比,但剛才在看著“插天飛”的時候,白惜時腦海里浮現的卻是另外一張臉,清雋有之,兼顧俊逸……
恍然意識到自己在想什么,白惜時回神閉眼,無語半晌,繼而一搖腦袋,揮卻那些亂七八糟的聯想。
干正事的時候別走神,白惜時!
押解二人出府的時候,可憐的張老員外尚未從驚嚇中清醒過來,方才忙著拿人審問沒有發現,此時走出大門,半濕著衣衫被這深秋的寒風一吹,白惜時才覺出了一股冷意。
來時匆忙沒帶多余的衣衫,白惜時眼下便只想快些回到馬車之上,也好回府將這一身濕衣換下。
滕烈行與白惜時并肩同行,此刻見身邊之人眉頭微蹙攏了攏衣襟,遲疑片刻,叫住白惜時,“我處尚有件常備的外衫,掌印若是覺得冷,我去拿過來給你。”
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馬車,白惜時謝絕,“不必,馬上就可回府。”
說話的時候,白惜時順帶著朝滕烈的方向偏了下頭,也正是因為這一偏,男子目光定格在了他的左頰下方。
“掌印,面上有一塊印跡。”滕烈伸手,隔空指了下大致的位置。
印跡?
想到被那女子襲擊之下側臉碰上廊柱,當時確實有一股黏膩之感,好似是未干的油漆。
伸手按照對方所指在皮膚上用力擦了一下,白惜時看向男子仍未移開的目光,“還有?”
滕烈一點頭,“有。”
聞言又用力蹭了蹭,白惜時再次看向滕烈確認。
這一回,滕烈盯著那處仍未被完全擦掉的漆紅看了片刻,沒再點頭或者搖頭,而是鬼使神差的盯著瓷白膚色下突兀的紅點,垂首,嘗試著伸出手,用拇指指腹幫他將上頭剩下的最后一些印跡抹去。
當對方手指倏然伸來之際,白惜時本能的想要回避,不過轉念一想又似乎太過大驚小怪,同是男子的情況下此行不過舉手之勞,因而便又頓了頓,不過就是這一頓的功夫,滕烈已經重新將手收了回去。
男子面容仍舊冷肅無波,“好了。”
見他一直是這副寒潭般的模樣,白惜時便更沒往心里去,“有勞指揮使。”
此人偶爾還挺熱心。
然而就在白惜時開口說話的同時,一聲“掌印”亦從前端傳來,白惜時聞聲望過去,便見身姿挺拔的男子立于街道對面,臂彎中還著掛著一件披風,正越過川流不息的人群,朝自己這邊走了過來。
靠近,停步,繼而將手中的披風往白惜時身上一展,解衍面色如常,只不經意往那被擦紅的左頰上多看了一眼,繼而才轉身,笑看了一眼滕烈,“指揮使,先行一步。”
第62章 第62章
解衍值完夜,回到府中一覺睡醒已是接近午時,記起東廠今日的捉捕行動,又聽孟姑姑念叨著變天降溫,解衍出門的時候便多帶了一件披風,預備去看看眼下白惜時那邊情勢如何,可有需要幫忙之處。
剛到張府對面,便看兩名嫌犯被五花大綁押了出來,弓箭手亦在有序列隊撤離,知曉此行應當還算順利,解衍放下心的同時,抬眼間恰發現白惜時與滕烈一起并肩走了出來。
然后,就是滕烈伸手,幫白惜時抹去頰邊的紅漆……
回程的馬車當中,白惜時、解衍相顧無言,二人近來還是不冷不熱,白惜時早出晚歸,唯一碰面的機會便是解衍白日御前當值,不過天子眼皮底下基本也是各忙各的,沒什么功夫搭腔說話。
白惜時依舊在回避解衍。
不過今日見他夜間當值應當還沒睡好,眼下泛著青色便拿著披風來找自己,多少有些動容,因而很是好脾氣看了對方一眼。
左右途中無事,說兩句話亦不是不行。
然而當白惜時望了過去,解衍目光雖也望向自己這邊,但眼神定于左側一點,看樣子正在想著什么出神。
單指撥開車簾,白惜時改為暼向窗外,他不開口便罷。
不過這一動,男子很快回神,繼而聲音便從后頭傳來,“掌印衣衫已濕,不宜吹風。”
白惜時繼續暼著窗外,權當沒有聽見。
解衍頓了片刻,換了個說法,“孟姑姑囑咐,天氣轉涼,讓屬下時刻提醒掌印莫要吹風受寒。”
這回手指終于從車簾上收了回來,坐直身子,白惜時問得看似漫不經心,“孟姑姑讓你給咱家送的衣服?”
不是解衍要送?
本想否認,但略一思索,鑒于白惜時近來對自己的排斥回避,解衍一點頭,改口回了句“是”。
靠坐回椅背,白惜時一言不發,環臂假寐,捉那個“插天飛”實在費了她不少功夫,眼下頗為疲累,實在……不想說話。
匆匆回府換了身衣衫,繼而不能久留便又要馬不停蹄趕回宮中向天子回稟今日之事,出門的時候雙目不經意一掃,白惜時面無表情,邁步下階,不過迎面候著的彭管事此刻頗為有眼力界,一邊陪著白惜時往外走一邊道:
“掌印是找解公子吧?他被孟姑姑叫走了,孟姑姑正在給掌印收拾換季的衣衫,想讓解公子晚些給您送進宮去。”
白惜時聽完停下腳步,“咱家說要找解衍了嗎?”
彭管事被問得一愣:“那,那您是……?”
“咱家找的是黃麻!”
白惜時:“黃麻呢,怎么今日沒瞧見它?”
彭管事:“掌印您忘了,您回宮那日就囑咐人將它送回東廠去了,黃麻如今不在府中。”
“唔~好像確有其事。”白惜時不是怎么在意地一擺手,“近來事多,偶有健忘。”
“哎哎,掌印您日理萬機,這點小事不必掛心。”
……
白惜時自行乘坐馬車回到了宮中,與滕烈在勤政殿匯合一同向天子回稟了“插天飛”的初審情況后,又被留下商議后續處置及如何向百姓公布其冒名頂替之事,以最大限度消除影響。
等再回到司禮監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
剛一踏入門,便聞見了一股香香甜甜的芝麻香味,走近一看,原來是江小鎖已從內學堂下學回來,此刻正抱著碗芝麻糊吃得開心不已。
而江小鎖旁邊還坐著一個人,正是解衍。
二人見到白惜時,均從椅凳上起身,小鎖將急忙將最后一勺送入口內,繼而才不大好意思地撓撓頭,“掌印,解大人帶來的芝麻糊特別香,徒兒聞見味道就餓了,沒忍住先吃了一碗。”
白惜時瞧著少年那嘴唇周圍黑糊糊的一圈,額角輕輕一跳,“先去把臉擦干凈。”
“哎!”
小鎖抱著碗歡歡喜喜地去了,在走出去的空檔還不忘把碗壁上剩下的那點殘渣舔了個干凈。
白惜時:“……”
她這個徒弟什么都好,就是吃什么都香,還酷愛吃得滿嘴滿臉都是,叫略有些潔癖的她偶爾無言以對。
待小鎖走后,內堂之中便只剩下解衍與白惜時二人,徑直越過男子,白惜時兀自整理著案幾上的一應筆墨,“找咱家有事?”
解衍:“是。芝麻糊是孟姑姑托我帶給掌印,她已經事先磨成粉末,說是掌印冬季喜食,沖泡方便。”
“還有一些換季的衣物,這次也一并給掌印帶過來。”
“放那吧,一會咱家自會收拾。”
往那包袱之處瞥了一眼,白惜時繼續手上的動作,臥房之內除了簡單的灑掃她從不假以人手,以免有心之人從中發現端倪。
背著身子又收拾了一會,始終沒聽見后頭的動靜,回過頭去,白惜時與男子大眼瞪小眼,“東西已送,還有其他事?”
解衍聞言一笑,沒再說什么,繼而抬步邁出了內堂之外。
“……”
待人徹徹底底消失于自己的眼前,無端笑了一聲,白惜時這時候東西也不規整了,改為繞過案幾坐了下來,繼而提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清清火。
空空如也的腹中此時被茶水填了個飽,白惜時看著堆積成厚厚一疊的折子,想了想,放棄了吃些東西墊墊肚子的打算,抽過第一本,翻開來詳看。
只不過沒看兩行,熟悉的腳步聲復又響起,從奏章中抬頭,便見方才已然離去的男子手中端著一碗沖泡好的芝麻糊,重新走了過來。
略一抬眸,白惜時看著一步步靠近的解衍,不露喜怒,以眼神詢問原因。
將攪拌好的芝麻糊置于白惜時的右手邊,男子微微傾身,“孟姑姑囑咐,掌印時常因忙碌忘記進食,囑咐屬下定要盯著掌印吃完再走。”
瞄了眼對方撐在案幾上的手,側首,白惜時就這么看向那雙望過來的漆黑色眸子,隔了片刻,問他,“是孟姑姑的囑咐,還是你的囑咐?”
她因繁忙錯過用飯是來司禮監之后的事,孟姑姑應當并不知曉。
解衍神色不變,“是孟姑姑。”
繼而又示意了眼還冒著熱氣的瓷碗,男子目光誠摯清澈,“掌印若是不想見到我便趁熱吃,吃完屬下就走。”
聞言又瞥了對方一眼,白惜時將頭扭了回去,折子移于一旁避免弄臟,這才拿過勺子,一口一口吃了起來。
幾口熱乎乎的食物下肚,整個人確實舒服了許多,方才那種腹中空虛之感也一掃而空,不過白惜時并不準備表現出來,做掌印就講究個高深莫測,不能叫人一眼看穿。
唔~高深莫測。
白惜時拿捏著這種感覺吃完了一整碗,繼而準備以一個漂亮的回勺于碗結束這一場沉默的用餐,但……沒成想陰溝里翻船,回勺的角度偏高了些,勺子磕碰于碗壁上發出“吧嗒”一聲,繼而兩滴殘汁揚起,濺在了臉上。
……
很好,高深莫測沒了。
解衍將方才的一幕看在眼里,沒有任何要取笑白惜時的跡象,而是很快轉身,擰了一塊濕巾帕給白惜時遞了過來。
抬手接下,白惜時往方才濺到的地方拭了拭,待感覺差不多,將巾帕疊好擱于桌子一角。
男子此刻亦盯著對方,見此情狀眼神執著于一處,詭使神差下又重新拿起巾帕,對著白惜時左頰偏后的位置輕輕拭了上去,一邊擦一邊認真道:“還有。”
白惜時感受到擦拭的位置,心下莫名了然了幾分,那是滕烈今日上午滕烈順手替她擦去紅漆的位置。
解衍看見了。
胳膊搭在案幾上,白惜時偏過頭去看他,“咱家怎么感覺沒濺到過這里?”
“嗯。”
嗯?
望進男子那一雙執著又認真的眸子,白惜時見他仍舊動作不停,審視了半晌,開口道:“你現在的眼神不對。”
解衍繼續擦,目光鎖定左頰,“哪里不對?”
白惜時戳穿,“幽暗、偏執。”
“嗯。”
解衍聞言沒有否認,而是又擦拭了幾下,直到覺得另一個人的印跡被完全抹去,才轉眸,同樣對上白惜時的目光。
“那掌印可有法子讓屬下擺脫這種幽暗偏執?”男子低聲問了一句。
視線在咫尺間交匯,二人就這么對望了許久,仿佛有什么無聲之言在暗暗涌動,互相都想要更加看清對方的所思所想。
最后還是白惜時率先開口打破了這凝滯又莫名帶些悶燥的氣氛,揚唇一笑,隨之身體后仰,探向屜子,“那你算是問對人了。”
拉開木屜,將那本《無欲清心咒》抽出來,一把拍進解衍的懷中。
白惜時:“正巧兩位高僧昨日送天子書籍之時順帶也贈了咱家一本,不過咱家覺得現下你更需要,今日便慷慨轉贈,記得拿回去好好研讀。”
男子被白惜時不輕不重的一拍不至于失去重心,不過還是很配合的后退一步,緩緩背靠回墻壁之上,垂首,翻開里頭的內容掠過幾眼……露出一個無聲的苦笑。
就著半靠在墻邊的姿勢繼續讀了兩頁,繼而眸光微動,解衍抬首,“這《無欲清心咒》的內容太過博大精深,屬下若有不懂之處,可否改日來向掌印探討請教?”
聞言停頓片刻,白惜時側眸,“若是你心誠,咱家考慮考慮。”
第63章 第63章
這日下午,皇帝于勤政殿聽頌佛經,得知帝王喜好,許多大臣便也投其所好時常與皇帝探討佛法,因而勤政殿內所納之人頗多,各個莊重肅穆,白惜時沒這方面的悟性,便找了個借口回到司禮監忙自己的事務。
自那日應了解衍“看他心誠”之言,男子每隔三、四日便會帶著那本《無欲清心咒》來司禮監,頻率分寸把握的剛剛好,討教幾句便會自行離去,仿佛就是為修身養性而來。
托他隔三差五熏陶的福,眼下天子說出些幾句頗含佛理的話白惜時也能應對的上來,因而很是被皇帝賞識的看過幾眼。
白惜時亦未再刻意回避解衍。
不過這日下午解衍來后沒多久,湯序便來報,說是端靜公主前來找掌印還書,聞言看了一眼正坐于一旁椅凳上苦讀的男子,公主內秀,見有外男在此恐怕會有些放不開,白惜時考慮了片刻,將解衍喚了起來。
轉而走過去拉開另一道門,“你先去里頭回避片刻。”
內堂連接著的是白惜時的起居室,平日里除了兩名負責灑掃的小太監,白惜時并不喜歡旁人涉足其中。
現下看向朝著自己打開的大門,解衍一時竟有些怔愣,又確認般地看了白惜時一眼。
白惜時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催促了一句,繼而才像想起什么嚴肅提醒道:“老實在里頭坐著,不要亂動咱家的東西。”
“嗯。”
解衍抬步踏了進去,起居室分為里外兩間,外為暖閣,里為臥房,雖兩間當中仍被一道上了鎖的雕花月木門隔開,解衍亦只能看見暖閣的景象,不會涉足臥房,里頭也不過就是些圓桌、圈椅、花架等尋常陳設,但,還是讓人覺得不一樣。
一件搭于椅背的薄毯,一盤未食完的核桃仁,羅漢床邊還留著曾有人在此半躺過,尚未來得及被撫平的印跡。
這里到處充斥著白惜時的氣息。
淡淡的,有些像雨后雪梨的香氣,不會發甜,卻清新自然,沁人肺腑。
男子很是規矩的坐在一把圈椅上沒有走動,但身處其中莫名有些拘謹,又低頭看了眼手邊握著的《無欲清心咒》,他拿起來,嘗試著讀了兩頁。
片刻之后,復又徒勞放下。
……這書好像,對他起不了什么作用。
起居室之外,白惜時并不知解衍此刻感受,暖閣在她看來雖屬于私人領地,但畢竟不如臥室隱私,都是些常規陳設,況且此刻連接著內堂的門亦是打開的,她可隨時聽見里頭動靜,因而并沒有太放在心上。
端靜公主走進來的時候,看起來有些沮喪憂愁,默默向白惜時問了好,便一本一本將上次借來的古籍放回原來的位置。
完全沒有前幾次的興奮喜悅。
白惜時看著她,“公主近來可是有什么煩惱之事?”
被說中了心事,端靜便也沒有要隱瞞,其實她此次前來,就是抱著向白惜時請教的意思。
望眼這一整個皇宮,也只有掌印愿意為她答疑解惑了。
“掌印,過幾日太后壽辰,父皇邀請了皇叔們一起為太后賀壽,每一年的這個時候父皇還會當眾考學。”
說到這里小公主似是被勾起了什么不開心的回憶,“我之前均是被排在很后頭,父皇問的問題,一圈下來能說的出彩答案都被前頭的說完了,每次輪到我便很難再想出有新意的,即便有也只是補充,并不出彩。”
小公主很在意父皇對她的看法,每年也只能在這些特定的時候才能于父皇面前露一露臉,因而更希望為父皇爭光,不要叫他失望。
不過皇宮當中從來都是見人下菜,這種排位順序也很講究,因為皇帝面子上也講究個公平,問問題的時候注重兼顧,不會將自己的女兒統統排在前頭。
伺候的宮人揣摩出皇帝用意,自然是皇帝寵愛的公主排在最前頭,繼而是他所器重看好的宗室子,而像端靜公主這樣從來都被忽視的,排位必定靠后。
因為她沒有靠山,將她往后排亦不會得罪什么有權勢之人。
白惜時聽完,“需要我將公主的位置向前排嗎?”
此事對她來說,確實不難。
“不用不用……”
端靜公主沒想過這樣麻煩掌印,很快擺手,很認真的那種。
見小公主拒絕,白惜時揚起唇角,“不過咱家亦覺得此為下策,排于最后在我看來,并不是個不好的位置。”
聞言,端靜公主的眼睛很快亮了起來,“掌印果真有辦法?”
“不算什么辦法。”
“排在最后,便可將前人所言總結歸納,整合成條理清晰的幾條論點,除此之外,若是能輔以補充一兩條旁人未考慮到的意見,如此,天子應當會覺得有所不同。”
前頭十幾個人的觀點,不管多出彩,一條條聽下來多少會顯得雜亂記不清,這時候若是可以稍作記錄,在最后對前頭的論點加以梳理,再稍作補充,會是另外一條途徑。
也更像一個真正掌權之人會做的事。
既然不能用漂亮的觀點讓人眼前一亮,那便用縝密清晰的邏輯。
端靜公主聽完,低頭兀自揣摩消化的好一會,繼而才興奮地抬起頭,“我明白了,多謝掌印指教。”
白惜時:“公主聰慧,必當可讓你的父皇刮目相看。”
公主睜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真的?掌印真的這么認為嗎?”
白惜時頷首,“真的。”
公主博覽群書,應當是比許多男子都要用功刻苦的。
來的時候郁郁寡歡,離開的時候便又豁然開朗,端靜公主正為了找到破題之道而開心,出門的時候便沒瞧見來人,一不小心和對方撞在了一起。
小公主沒怎么當回事,還笑與對方打了聲招呼,“趙岳。”
聽見公主稱呼自己的名字,少年面色一怔,繼而很快低下頭,給對方讓出了一條通道。
“公主認識趙岳?”白惜時瞧見二人情狀,隨口問了一聲。
在司禮監認識的?
不過端靜公主的回答否認了白惜時的猜測,“嗯,在太后處見過兩回。”
說著又看了眼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端靜公主:“上次還要多謝趙岳替我解圍。”
趙岳聞言神情冷漠,“我沒有。”
“不管有沒有,都要謝謝你。”
概因上次她從房中出來,正碰見太后與趙岳說話,眼見又要被責備,是趙岳當時開口與太后說了什么才岔開話題,也讓她免于一頓訓斥。
端靜公主說完便高高興興地走了,內堂之中,便只剩下白惜時與趙岳二人。
“太后近來曾找過你?”白惜時問少年。
“是。”
“都說了些什么,可有為難?”
聞言少年眼神一暗,“沒有,就是說了些些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
見他明顯不大想提的樣子,白惜時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又問了幾句今日的課業情況便叫他自去休息。
不過她并沒有放下心來,太后找趙岳,到底是為了什么?
暫時按下疑慮,白惜時還記得里頭的起居室尚有一人,一直沒聽到動靜不知是不是還在苦讀那本經書,轉身,走進去一看……
竟發現那人以手支頭,就這么在圈椅中睡著了。
……
在她這還真是放松啊,這樣也能睡著?
白惜時又湊近了些,盯著男子的眉目瞧了瞧,唔~有點順眼。
在叫醒他與讓他繼續睡之間遲疑片刻,白惜時最后還是轉身,從椅背下取下那張薄毯,搭在了男子的身上。
繼而半掩木門,一個人回到了內堂。
兀自又處理了會折子,在快接近黃昏的時候,馮有程出宮正好路過了一趟司禮監,他來找白惜時其實也沒什么事,就是純聯絡聯絡感情,嘮嘮嗑。
白惜時也不排斥他,便一邊處理政務一邊與他搭腔應上幾句。
聊到眼看天色不早,宮門就快要落鑰,馮有程對這次的搭關系之旅很是滿意,覺得自己真他娘的是個人才,都說掌印喜怒不定不好接近,你看,他這不跟他聊挺好么!
這人與人之間相處啊,主要還是要講究方法。
掌印最后還讓他給指揮使帶話呢,問他什么時候得空,需得問一問趙岳近來的情況。
馮有程愉悅自得、滿口答應,承諾必定將話給指揮使帶到。
就在說完這句話準備起身告辭之際,然而掌印身后突然傳來響動,他起先還不知道是什么,誰成想沒過一會,看見解衍就這么堂而皇之從里面走了出來。
如,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那里頭應該是掌印的臥房吧?
馮有程驚疑不定,目光在白惜時與解衍兩個人之間瞟來瞟去。
解衍看見對方倒算是鎮定自若,只瞥了馮有程一眼,便轉頭沖白惜時低聲道:“掌印,毯子已疊好放回原處。”
“唔~好。”
這人沒事提什么毯子。
解衍:“那屬下這便去回去了。”
“嗯。”
疊毯子?什么意思?
來收拾屋子打掃衛生的?
馮有程想破腦袋都想不明白怎么回事,這時候便見男子一臉神清氣爽的從自己身邊經過,繼而淡然一笑,率先跨出了門庭。
那笑容怎么形容呢,既淡然,又不淡然,馮有程描述不好。
不過他知道姓解的巴結掌印向來是一把好手,因而在出門的時候,攀比欲就被對方刺激出來了。
抓住湯序,馮有程打聽,“你們掌印有沒有什么喜好的東西,比方說文玩、花草、吃食什么的?”
湯序想了想,掌印好像沒什么特別喜歡的,就是近來繁忙,喝茶提神的情況比較多。
因而便也如實相告,湯序:“掌印近來,尤好綠茶。”
第64章 第64章
第二日,馮有程到達北鎮撫司便將白惜時的話轉告給了滕烈。
滕烈聽完頷首,近日事務繁忙,自趙岳逐漸接受內宦的身份和處境之后,他進宮的頻率便少了一些,確實對趙岳的關注也不如從前。
只上一次練功時發現他略有些不專心,考慮到少年人心性,便也沒有太放在心上。
正欲明日抽空去趟司禮監,馮有程稟報完此事摸了摸下巴,開啟另一個話題,“指揮使,我近來想買些茶葉給掌印送過去,您看送什么茶比較合適?”
滕烈:“為何突然想起送茶?”
馮有程自嘆不如的一擺手,將昨日遇見解衍從白惜時起居室中出來的事情說了,想著他是沒那個本事照顧起居,但投其所好送送東西還是可以的。
湯序說的茶葉也正好合適,既不是太貴重,又拿得出手,掌印應當不會拒絕。
結果一說完,馮有程半天沒聽到回響,抬頭一看,哦豁,差點嚇了他一大跳,指揮使臉黑的跟鍋底似的。
“指揮使,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對?”
滕烈冷眼看他,“你覺得呢?”
馮有程琢磨半晌,“難道解衍那廝不是進去收拾衛生的?”
繼而又自覺好笑般的打趣了一句,“那總不能是進去獻身的吧?”
男子聽完薄唇一抿,周身氣場越發冷冽。
馮有程:“……”
他不會當真了吧?
男子良久沒有說話,再望過來時,便是例行公事的口吻。
“馮副使,西北丟失的那批軍糧查得如何?”
“刑部司接過來的命案可有進展?”
“在逃的細作是否已經捉拿歸案?”
一連三問,直接將馮有程問得汗流浹背,“這個,這個……屬下……”
怎么突然就轉到這上頭去了呢,讓人怪猝不及防的。
半睜著一雙寒潭般的眸,滕烈看向對面之人,“若是沒記錯,這些案子應當都是馮副使在牽頭負責,既然眼下皆不能給我個結果,馮副使覺得應當以何事為重?”
一瞬間站直身體,馮有程:“指揮使教訓的是,屬下這就去抓緊督辦!”
腳底抹油趁機開溜,等走出門后馮有程才莫名其妙站定在臺階之上,繼而回頭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怎么回事,吃火藥了?”
他不就隨便開了個玩笑么,指揮使受什么刺激了?
鑒于馮有程那一番話,受刺激的指揮使此刻正于太師椅中靜坐,片刻之后,男子沒再等到第二日,而是決定將當天的一應事務壓縮提前,并于下午赴宮中先看望了趙岳,繼而才前往司禮監。
不過到的時候,白惜時并不在內堂之中,湯序告訴他掌印正于勤政殿伴駕,約摸還要有半個時辰才能回來。
滕烈表示知曉,并于客椅上坐了下來。
待淺啜了一口茶,男子才目光微移,向內堂之后的屏風處望了一眼。
湯序瞧見他望的方向,笑著解釋了一句,“指揮使,那后頭是掌印在司禮監的起居之地。”
滕烈狀似隨口一問,“待客嗎?”
湯序:“不待客,掌印不喜外人涉足,連奴才都沒進去過,房中一應事務,掌印亦喜好親力親為。”
聽到湯序如此答復,男子握著茶盞的手一緊,修長的手指上,因用力而隱隱有青筋呈現。
而此刻的白惜時,正于勤政殿外看著夕陽。
概因皇帝與她說話說到一半,身懷六甲的怡妃娘娘突然帶著補品前來看望圣上,為了不在里頭礙事,白惜時很是知趣的退了出來。
等到怡妃娘娘出來,她再回去便是。
自俞貴妃生病后,怡妃的處境似乎好了許多,沒有再被人刻意刁難,皇后也逐漸開始主持一些后宮事務,聽聞她近來亦對怡妃頗為關心照拂,闔宮上下似乎都指望著怡妃能為皇帝生下一位皇長子。
至于皇后……
白惜時其實一直有處想不明白,俞貴妃不是一個城府極深之人,既然之前后宮爭斗之中皇后能被打壓至此,而俞貴妃一直占據上峰,除卻皇帝的寵愛外,應當代表著皇后亦不是一個老謀深算之人。
但自那次宮女之死后,皇后近來表現的雖低調,卻不再像一個隱形人,且幾件事宜處置的都很穩妥,仿佛……脫胎換骨一般。
正兀自揣摩間,白惜時忽感一道視線似乎一直跟隨著自己,一抬眼,才發現是小宮女扶疏。
此刻她亦于殿外等著自己的主子,順帶笑意盈盈望向白惜時,不過因為是在御前,小宮女亦不敢太過造次,只在白惜時望過來的時候高高興興喚了一聲“掌印”。
“嗯。”白惜時頷首應了一聲。
不過就只這一聲,似乎也讓小宮女心情更加美麗,由于小宮女笑得太甜,甜到白惜時想忽略都忽略不了,遂……稍稍走遠了一些,改為踏著階梯往憑欄之下行去。
雙方都為女子,扶疏的這種心意,她實在無法回應。
不過平日里白惜時雖時常出入勤政殿,倒是很少有機會能于周圍閑逛,今日在此一轉悠才發下玉石階旁不知何時擺放了一面能反光的琉璃鏡,應當是前不久外邦使者進貢而來。
走下最后幾截玉石階梯,一步步繞于那面鏡前,白惜時打量著此刻鏡中的自己,唔~怎么說呢,還算滿意,現在看上去有點趨近于自己理想中的斯文敗類了。
剛當上廠督那會,分寸時常拿捏不準,勾唇一笑自以為邪魅狂狷,結果攬鏡自照,無語凝噎,像個二世祖當街騷擾二八少女。
后來索性就笑得少了些。
思及此,白惜時左右一瞥,索性四下無人,便又嘗試著露出一個陰惻惻的笑,嘖,不錯,有點道貌岸然的味道在里面了。
滿意地觀摩了一陣,繼而又想到有沒有可能不是自己拿捏的準,而是相由心生,白惜時神色一凜,很快又換了一種笑,很自然的那種……還好還好,自然了看著就正常多了,看樣子宮中這段時日還不足以將自己憋成個心理變態。
白惜時于鏡前打發了一會時間,這時候才倏然發現左右確實無人,但上頭好像又莫名添加了一道視線,第一時間掀起眼皮,白惜時預備用掌印的威勢嚇退窺視,沒成想,卻意外撞進了一雙含著淺笑的眸。
“……”
解衍此時正于勤政殿外例行巡視,走到憑欄處,恰望見一個人于鏡前露出會心一笑。
視線交匯間,夕陽正要落山,從白惜時的角度望過去,便像是在解衍的身后鋪上了一層溫暖和煦的光。
連帶著將他望過來的眼神都被浸染成繾綣溫柔的顏色。
白惜時不知他看到了多少,又看了多長時間,總之,若是旁人看過來她反倒泰然自若理直氣壯,無非就是照個鏡子,怎么,掌印不能照鏡子嗎?
但若是換成解衍……便感覺有些怪怪的,不得不承認她還是有那么一丁點在意方才行為是否折損了在對方心中光芒萬丈的掌印形象。
從短暫的錯愕反應過來后,白惜時占據主動,仰起頭瞄著解衍,繼而一偏頭,示意他快走,別到時候把一群人都引過來瞻仰風姿。
然而就在她做完這個動作后,便聽男子身后傳來一個聲音——
“解兄,你在看什么,可是有何處不妥?”
相顧無語間,白惜時又用眼神催促了解衍一次。
而男子沖他安撫般地輕搖了下頭,依舊笑看著白惜時,頭都沒回便答道:“沒有,看琉璃鏡而已。”
“琉璃鏡有什么好看的?你在上頭又照不見,若是想看等下值再去。”
不好看嗎?
聞言又憶起方才白惜時揚唇自顧的模樣,比這夕陽還要燦爛幾分,接下來這一句倒不像是回答身后之人的,解衍望進那雙漂亮的眼睛里。
“好看。”他緩緩開口,就這樣對琉璃鏡前之人說了這樣兩個字。
白惜時:“……”
糟了,這小子有點好像本事。
“什么?”
身后之人似乎是發現解衍開了口,但又沒有聽清,正準備走過來一探究竟,然而此時聽見腳步聲的解衍迅速轉身,橫出手臂截住來人,繼而自然從容的攔住對方肩胛向后帶去。
“走吧,還有另一側沒巡,抓緊時間。”
臨走前,白惜時聽見他對另一人如是說道。
待到白惜時從勤政殿出來,重回司禮監,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今日因怡妃到訪加上事務繁忙,確實比平日要晚了一些。
見到湯序才得知滕烈原來今日在內堂等了她大半個時辰,最后直到宮門就快落鑰才不得不先行離去,并托湯序留話給白惜時,約她明晚于觀戲樓內詳談。
讓人白跑一場的確不好意思,何況知道滕烈亦諸事纏身、難有空閑,因而白惜時便也將部分不重要的事向后推了推,預備空出明日夜里的時間,正好結束還可回府中一趟。
想到這又覺得觀戲樓這地方實在選的不錯,亦可吃飯談事,又可觀戲放松,不過就是不大像滕烈會選之處,那里一般都是些年輕公子和各年齡段女子喜好光顧的地方,概因上演的也都是些愛恨糾葛、復仇虐戀的戲碼。
倒不是說滕烈不年輕,就是覺得他應該沒這根筋。
因而略一思索,白惜時神色稍凝,想到了一個最有可能的理由——該不會是有什么線索或案犯會出沒于那里?
第65章 第65章
白惜時到達觀戲樓的時候,目光被門口的十二大字吸引——“觀盡眾生百態,縱覽人間風月”。
挺不錯,這名字聽起來就有些意思。
進門后報上名諱,被店家熱情告知滕烈已在二樓雅間等候,白惜時穿過回廊,踩著階梯一邊向上一邊觀察著店內陳設,這里頭比她預估的還要大,錦鯉淺游,團花鋪路,很是典雅清貴的一副景致,確實也是個適合聽風問月之地。
只不過,很難想象這會是滕烈會選擇的地方。
推開門,繞過屏風后,一臉冷肅的男子坐于雅室之中,聽見聲音側首望過來,白惜時見著此人的第一眼,覺得滕烈實在不像是來聽戲的,反倒像是來例行公事檢查的。
誰來這種地方還能將一把佩刀這么顯眼的拍在桌面上?
是擔心吃飯聽戲會影響他抽刀的速度嗎?
不過這些話白惜時也就是心中吐槽,很是有些良心的沒有說出口。
坐下來后,又饒有興趣地望了眼四周,白惜時才擺正神色道:“指揮使約我于此處見面,可是發現這觀戲樓有什么蹊蹺的地方?”
“不是。”
男子說完這句話停了片刻,將手邊的菜色單子一推,給白惜時遞了過去,“先點菜。”
“不知掌印喜好口味。”
聞言,低頭看看那菜單,又看看對面之人,不過白惜時這會倒是真餓了,既然不是這店有問題,那便吃飽飯再說。
喚來小二點了幾道特色菜,白惜時又問過滕烈意見,加了份鮮湯,很快便將菜色定了下來,待小二退了出去,白惜時沒忘記此行目的,與他談起了趙岳。
“指揮使近來可發現趙岳有什么異常之處?”
滕烈:“偶有走神,看上去心事頗重。”
確實如此,那日趙岳離開后,白惜時也從江小鎖那了解到趙岳近來時常會做噩夢,兩人同屋,小鎖有好幾次半夜都聽見對方睡得不踏實,甚至半夜直接從床上驚坐起來。
她亦過問了趙岳近來接觸之人,與之前無異,唯獨有區別的,就是期間被叫去見了兩次太后。
聽聞太后第一次召見趙岳,是于內學堂附近偶遇,只因他曾是重臣之子,因而太后更為惋惜了些,說的也都是些安撫鼓勵之話,并無什么特殊。
至少在近旁伺候的小太監是如此向白惜時稟報的。
除此之外,太后還對趙岳說過什么,她亦不得而知。
不過她總覺得近來后宮雖看起來太平,卻隱隱有暗流涌動之勢。
包括太后特別關照趙岳一事也讓人覺得有些蹊蹺,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看見白惜時逐漸蹙起的眉,滕烈開口,“前些日子是我忙于事務,疏忽了趙岳,日后會多加關注。”
白惜時聞言一搖頭,“這事與指揮使無關。”
滕烈之前能幫忙開導,讓趙岳能夠接受自己內宦的身份已經算是夠意思,他本就沒有義務繼續幫自己帶徒弟。
“有關。”
然而男子在聽完后卻果斷地拋出了兩個字,當白惜時望過來,才又說出后半句話,“趙岳也算是我的半個徒弟。”
“這倒也是,他向來更聽你的話。”
說著話的時候,雅室的門再次被推開,小二端著一應菜色上前,白惜時腹中空空,眼下望著冒著熱氣的佳肴,終是吐出一口濁氣,“算了,也可能是我多慮了,少年人心性,反反復復也有可能。”
與滕烈一起吃飯,若是公事談完,便會顯得有些沉默,因為對方實在不是個喜好說話之人,又似乎自小養成了食不言寢不語的習慣,因而一時之間,雅室當中只有杯盤觸碰發出的輕微聲響,倒是外頭正上演的戲碼和喝彩之聲給此處增添了一些背景音,不至于太過安靜。
不過白惜時竟然覺得還挺適應,如今與滕烈這樣相對坐著,不說話竟也不會覺得尷尬。
但白惜時沒他那么講規矩,連吃飯都吃的專心致志,兩耳不聞窗外事。
白惜時一邊吃一邊饒有興趣地看戲,今日樓下上演的應當是一場男子科舉高中拋妻棄子,求娶權貴之女的戲碼,白惜時平日也頗愛狗血,難得有這樣的閑工夫讓她一飽眼福,因而飯吃完了也沒急著走,留在雅室內繼續品味那潑天的狗血。
只是看到一半,突然想起來雅室內還有一人,側首望過去,果然此人連臺下那戲看都沒看一眼,此刻正望向自己。
白惜時很快領略了對方的意思,“指揮使若有事便先走吧,我再于此處坐一會。”
滕烈與此處格格不入,估計他早就呆不下去了。
然而男子的回答卻出乎意料——“無事。”
聞言才將目光又從戲臺子上轉了回來,白惜時:“你既不喜歡,于此處豈不浪費時間?你我二人也認識這么久了,不必講究這些,想走便走罷。”
似是被白惜時一通話噎住,男子許久沒有出聲,但亦沒有離開的打算,就這么靜默地坐在一旁,過了一會,見白惜時手邊的核桃仁盤子空了,才起身,朝對面說了一句,“我出去一趟。”
“唔~好。”
白惜時正看到兩女對峙爭搶渣男的重要戲碼,沒放在心上,一點頭,只當是滕烈終于耐不住無聊要出去走走。
男子推開雕花木門,踏了出去,外頭比較喧囂吵鬧,不如雅室之中安靜,甚至還有售賣花束的小姑娘穿梭其中,看見年輕男女便上前推銷售賣。
不過滕烈一身冷冽,又是獨身一人,被他的氣場所攝倒是無人敢上前來煩擾。
找到小二又讓她送了些核桃、杏仁并清茶去往二樓,交待完后,滕烈正要返回之際,余光卻于人群中瞥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身影,繼而腳步一頓,神色微凝,男子略一思索便抬步跟了上去。
此刻一樓廳堂內仍有許多賣花的小姑娘,年齡最小的也最怯懦,鼓起了好半天的勇氣才湊上前去輕輕捏住一位年輕男子的衣角,“公子,給姐姐買枝花吧,今天新鮮剛采摘的可漂亮了。”
然而那公子理都沒理會小姑娘,用力將衣角從她手中一抽,還嫌惡地拂了拂上頭不存在灰塵。
小姑娘被對方用力的動作牽扯,一個沒站穩便撞上了身后之人,再一抬頭望過去,整個人猶如被凍住般屏住呼吸,連一句話都不敢說了。
她畏懼又害怕地望向滕烈。
低頭瞥了眼突然撞上來之人,誤以為要向他賣花,眼下追蹤在即不欲多費唇舌,男子遂冷冷丟下句“找錯人了”便徑直繞了過去。
一朵花都沒賣出去,家中生病的母親還等著她帶吃的東西回去,此刻被人推了一把,又被那個冷冰冰的大人兇了一句,小姑娘一傷心害怕,眼淚吧嗒吧嗒便掉了下來。
揉著眼睛站在墻角邊哭了好一陣,將滿心的委屈失落都哭了出來,她才用滿是凍瘡的手默默將眼淚擦干,擦完了準備繼續嘗試去賣花,只是還沒撿起地上的籃子,便發現面前已然停下了一雙黑子的錦靴。
一抬頭,小姑涼嘴巴一癟,險些又要哭出來,嗚嗚嗚又是那個冷冰冰的大人。
蹙著眉頭看向墻角之人,滕烈一言不發,片刻之后,只拿出一錠銀子放入對方手中,繼而取過了那一整籃的臘梅。
小姑娘懵懵懂懂,看看銀子,又看看花籃,反應半晌才明白過來是什么意思,一雙大大的眼睛很快由悲轉喜,在慶幸突如其來的運氣之下,她聽見對方問了自己這么一句話。
聲線依舊沒什么溫度,“長凍瘡,可是很疼?”
魏廷川提過,白惜時小時候亦是滿手凍瘡。
小姑娘這回已經不再那么怕他,狠狠點了點頭,“嗯,疼的。”
聽完高大的男子沒再說什么,調轉步伐,長腿一邁,很快消失在了二樓盡頭。
……
滕烈再回來的時候,手中多了一大籃各種各樣顏色的臘梅。
此時樓下的戲劇已接近收尾,白惜時亦有功夫望過來一眼,但這一望,便定格在了當場。
怎么說呢,畫面有些異想天開般的驚悚,一個不茍言笑,周身氣場向來冷肅冰封的男子,此刻手中握著的不是冰冷的刀鋒,而是一籃山花爛漫般的臘梅。
白惜時定格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哪來的?”
滕烈:“買來的。”
白惜時的眼神更加古怪,“指揮使買花做甚?”
滕烈卻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而是徑直將那籃花擱在桌上,轉而提起遇見的那位意想不到之人,“我方才在觀戲樓見到了祈王。”
聽他如此一說,白惜時果然收起玩笑打探之心,正色道:“祈王?一直臥病在床的那位祈王?”
“正是。”
祈王是皇帝同父異母的弟弟,近些年來一直身體抱恙,因而留于京中養病并未去封地,前些日子的太后壽辰他都因病推脫沒有參加,但此刻卻能出現在此,確實有些奇怪。
難道他一直都是在對外裝病?
思及此,白惜時與滕烈互看一眼,二人確實從中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
要知道,當今太后并非皇帝生母,而是中宮皇后,中宮一直無所出,所以才立了當今圣上為太子。而祈王,則是當初太后身邊的一位宮女所生,生下來后便養在太后身邊,因而祈王也算是與太后最親近的一位皇子。
但,如此親近,祈王沒體力參加太后生辰宴,卻有體力來這觀戲樓消遣嗎?
二人重新坐回椅凳之上,白惜時與滕烈一番商議之下,謀定先于暗中觀察祈王,待到若真有發現不妥之處再向天子稟報,以免貿然回稟帶出烏龍,也極易影響天家感情。
待到商討結束,此刻樓下的戲也已收場落幕,二人準備離席歸家之際,才發現還有那一大籃的臘梅沒有處置。
滕烈走過去,拿起花籃問白惜時,“此花于我,是否不大合適?”
白惜時難得委婉,“倒也沒什么合適不合適,就是和指揮使的冷硬不太協調。”
滕烈點頭,“那便贈與掌印。”
白惜時一臉驚詫,“送我,送我就協調了?”
男子卻沒再接話,而是直接抬臂將花籃遞了過去,待白惜時接下,他略一后退觀摩片刻,繼而薄唇輕啟,語氣中亦少了一絲平日里的寒。
“此花于掌印,頗為相宜。”
第66章 第66章
白惜時將那籃臘梅帶回了府中,挑了幾枝插于瓶中,臨窗傲雪,倒是頗為應景。
孟姑姑看著這么一大籃子的臘梅,有些稀奇,“這么晚了,誰送掌印的花?”
白惜時一邊凈手一邊道:“同僚看著一個賣花的小姑娘可憐便都買下,他拿回家不合適,便給了我。”
“掌印的那位同僚倒是位心善之人。”
聞言笑了起來,孟姑姑將剩下的臘梅拿出去一起布置,又從中間挑出兩枝罕見的綠梅,“這顏色倒還清雅,也罕見的緊,掌印不如明日一起帶回司禮監插起來吧。”
白惜時仔細一瞧,確實獨特,遂點了點頭,“也好。”
孟姑姑,“對了,眼下天越來越冷了,今日我還讓解公子帶了床新做的褥子給您送過去,掌印可有收到?”
解衍今日去司禮監了?
那應當是傍晚時分去的,今夜他正好當值,不過白惜時今日出宮的時間早了些,二人并沒有遇上。
想到這白惜時看向孟姑姑,“沒有。不過司禮監一應俱全,姑姑不用事事這樣勞心。”
“那怎么能一樣?掌印畢竟是女兒身,冬季尤為要帶暖一些,他們那些小太監又怎么會知道要注意這些。”
說到這孟姑姑便心疼地望向白惜時,“一去司禮監這么些時日,掌印都瘦了。”
一看見孟姑姑這眼神,白惜時便敗下陣來,立馬安撫承諾,“好好,姑姑別再憂心,明日我回去就定將那床新褥子鋪起來。”
……
第二日回宮的時候,白惜時將那兩枝獨特的綠梅帶回了司禮監,宮中并無綠梅,想著置于內堂未免太過顯眼,遂找了個花瓶,放在了暖閣的花架之上。
擺弄好花瓶,才看見一旁的羅漢床上整整齊齊放著一床新墊褥,記起孟姑姑昨夜的話,白惜時出來之后問湯序,“解衍昨日來過?”
“是。”
湯序:“掌印您前腳走,解大人后腳就到了,奴才告訴他指揮使相邀,您今夜應當不會回宮,他知道后將褥子轉交給奴才便當值去了。”
這話怎么聽著還有點歧義,什么叫指揮使相邀她今夜就不回宮?
白惜時聽完看了湯序一眼,引起警惕,“咱家的行蹤你如今都這般事無巨細向人透露?”
“奴才不敢。”
湯序聽完立即躬身請罪,但停了一會,又問道:“可他是解大人啊,掌印,解大人也不能說嗎?”
白惜時聽到這自己都有些好奇,外人到底是如何看她和解衍的。
“解衍有何不同?”
湯序:“他是唯一一個進出司禮監內堂不需通報之人,這難道不代表掌印對他的信任嗎?”
“……”
理,好像是這么個理。算了,解衍知道確實沒事,湯序不說解衍今日應當也會問自己,她亦會如實告知。
不過為防其他有心之人打探,白惜時還是又與湯序強調了一遍莫要向外人輕易透露她的行蹤。
湯序嚴肅應是,末了又極為認真地問了一句,“掌印,那解大人應當不算外人吧?”
白惜時聽完,淡淡暼了對方一眼,“……自己想。”
湯序凝神細思,覺得應當不算。
你看他昨日都透露給解大人了,掌印這不是也沒怪他?
想著既然解衍昨日未找到自己,今日必當會來司禮監一趟,然而于前朝忙碌了一天回來,直到天快黑下來白惜時依舊未見男子身影。
燭火初明的司禮監內堂中,白惜時于案幾前抬眸,看了眼計算時間的沙漏,現下快到換班輪值的時刻,看來這小子今日的確沒打算過來,倒是自己估計錯了。
低下頭,繼續處理未完的案冊,沒過一會卻聞一陣腳步聲匆匆傳來,繼而有小太監叩門來報,說是后宮出事了,有宮女被罰跪的時候暈倒落湖,恰被御駕經過瞧見,正命侍衛下湖相救。
而救人的侍衛當中,解衍也在其列。
白惜時聞言放下狼毫,起身拿起披風,想了想,又多帶了一件厚實的外袍,繼而對湯序道了一聲,“走,去看看。”
許多時日未涉足后宮,在前往出事地點的路上,小太監已經將事件的大致經過向白惜時稟明。
原來,今日宮女籃英因惹惱俞貴妃,被罰跪于御花園的河岸邊,在冷風中跪了大半個時辰,后因體力不支竟直接落于湖內,恰被經過的皇帝皇后看見,命人及時相救,好幾個御前侍衛一起跳下才將那宮女從冰冷的湖水中撈起,暫時擺脫了性命之憂。
而宮女藍英則是芳貴人的貼身婢女,近來因怡妃有孕,芳貴人頗得圣寵,藍英的身份自然也跟著水漲船高,在后宮很是有些臉面。
但今日不知因為何事,這宮女竟與貴妃于御花園內起了沖突。
白惜時趕到的時候,夜幕降臨的御花園燈火通明,被救上來的宮女已經被送回了芳貴人的寢殿,而芳貴人此時也已聞詢趕到,正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向皇帝哭訴。
“皇上,您可得為臣妾做主啊!藍英不是旁人,她可是臣妾從家中帶進宮的陪嫁丫鬟,從小一起長大情同姐妹,她若是出了個好歹,臣妾,臣妾也不想活了!”
“臣妾若是有什么得罪貴妃娘娘的地方,她直接懲罰臣妾便是,又何必拿一個小丫鬟出氣,皇上您說是不是呀。”
話里話外,都是俞貴妃嫉妒自己近來得寵,故意為難藍英。
白惜時一邊聽,目光一邊于人群中逡巡,很快在不遠處的一棵松柏看見了渾然已然濕透的男子。此時他正謝絕一位小宮女遞來的暖手爐,步履匆匆,看樣子是不欲久留,要往騰鑲左衛的內值房走去。
白惜時見此情狀,沖湯序使了個眼色,湯序得令,很是有眼色的追了過去,叫住解衍,并將白惜時多帶的那件外袍交給了男子。
男子很快也穿過人群望了過來,在對方的目光下,白惜時朝他示意了眼司禮監的方向。
左衛的內值房只供人更衣暫歇,并沒有沐浴取暖之地,而解衍當下的情況還是最好先洗個熱水澡,再喝碗姜湯暖一暖,如此也避免受寒生病。
兩兩對望之中,解衍亦朝湖邊看了一眼,繼而幾不可察的沖白惜時一搖頭,隨后調轉步伐,在湯序的引領下先行前往司禮監。
白惜時看懂了解衍的意思,他是在告訴自己那宮女墜湖之事恐有蹊蹺,讓她不要貿然牽扯其中。
此時芳貴人亦哭訴完畢,皇帝蹙著眉頭好半天都沒有說話,這個時候只聽皇后溫聲道了一句,“圣上,此事不可只聽信一面之詞,眼下可需叫貴妃娘娘也來問上一問?或許是有什么誤會。”
天子沉吟片刻,“入夜天氣寒涼,她身子骨不宜吹風。這樣吧,皇后、芳貴人與我同去趟翊坤宮,其他人便都散了。”
“是。”
待到皇帝重回御攆,預備往俞貴妃處行去,這時候才看見同欲隨眾人離去的白惜時,想了想,還是叫停轎攆,沖對方一朝手。
“惜時一起。”
……
白惜時并沒有進到翊坤宮內殿,一來俞貴妃并不想見到她,方才看到白惜時的第一眼她便怒目而視、憤而轉身,白惜時自然不會再去討那個沒趣。
二來清官難斷家務事,妃嬪之間的紛爭她也確實不宜插手過多。
何況,還有解衍的提醒在前。
既然皇帝讓她來,那她便于門口聽著知曉來龍去脈,若是皇帝到時候真問起她的意見,也好給個至少在自己看來公允的回答。
不過聽著聽著,她就知道俞貴妃如今處境并不大好。
因為她受寵太久了,一朝稍稍被削弱,反而更要臉面怕被看輕,一要臉面就會更加強勢,在皇帝面前也不愿低頭,如此皇帝有心偏護,亦力不從心。
芳貴人擺明了示弱設套,句句“不知哪里得罪了姐姐”“藍英她只是想去太醫院幫臣妾求一碗承子湯,心急了才不小心沖撞姐姐”……
而這無異于往久未有孕的俞貴妃心上戳刀,貴妃聽完只顧冷笑,在得知那宮女落水后亦氣焰不減,“罰得就是你們這對不知天高地厚的主仆!”
而除此之外,還有看似公允的皇后從中調和,將天子架在那里,實在不好明目張膽的偏袒。
最后,此事吵吵鬧鬧,以俞貴妃被罰俸半年了結。
這其實不算是個嚴厲的處罰,然而俞貴妃卻仍氣得對皇帝滿臉哀傷失望,為了所謂的臉面,連圣上都沒有好好理會。
可此人是天子,不是可以普通撒嬌使性的夫君,俞貴妃卻似乎始終不愿意看透這一點。
回往司禮監的路上,白惜時提著燈籠,獨自望向這黑夜之中更顯巍峨可怖的皇宮,繼而,莫名慨嘆一聲。
有權勢的地方就有爭斗,即便擁有帝王盛寵,看來也難逃傾軋算計。
宮女落水一事是俞貴妃的錯嗎?
看上去,是。
但芳貴人口口聲聲的與丫鬟情同姐妹,卻受罰不聞、落水才至,又實在像是利用俞貴妃的弱點,故意給她設下的一環。
那么一環已至,可還會環環相扣?
白惜時不得而知……
待回到司禮監,白惜時的心情因受到影響,眉頭亦微微蹙著,直到看見已然沐浴完畢,正于案幾前幫自己整理案冊的男子,心情似乎才好了一些。
“別在這忙活了,今日到底怎么回事?”
一邊看著對方背影一邊跨過門檻,白惜時瞧著解衍此刻仍披散著一頭半干的濕發,想著為免寒氣入體,需得快些烘干,而暖閣熱氣更旺,因而不假思索便帶著男子往內堂之后行去。
而解衍看著白惜時動作,怔忪般在門口頓了片刻,繼而側頭又望了眼外頭漆黑的天色,耳根莫名一紅,最后在白惜時回望過來的不解眼神中,才抬步跟了上去。
不過一入暖閣,目光倒是被那瓶綠意盎然的花枝吸引,男子笑問了一聲,“掌印何處得來的臘梅?顏色頗為不同尋常。”
“昨日別人給的。”
目光一凝,若有所感,解衍面上的笑容似乎也淡了些,“……滕烈?”
“嗯。”
隨口聊天般的對話白惜時沒太放在心上,此刻走到羅漢床邊,想將孟姑姑送來的墊褥搬開讓解衍坐下,不過搬到一半,便被男子接了過去,“我來吧。”
交接的過程中,雙方難免挨得近了些,直到這個時候,白惜時才感受到對方身上傳來的源源熱意,應當是剛沐浴過暖閣內地龍又燒得旺,解衍現下整個人似乎都挺燙的。
“你很熱?”白惜時退開一步,問了句。
解衍將墊褥重新置于一把圈椅內,轉過身,抹了下額上沁出的汗珠,“有點。”
“熱了你便脫件上衣。”示意他就坐在羅漢床上,白惜時倒了杯茶給對方遞過去。
然而這一句話出口,解衍指尖一蜷,下意識側首看了眼自己方才脫在椅凳上的外袍,拿著茶水的手半晌都沒有動作。
也不喝,也不放下,就那么端著,整個人仿佛陷入了一種艱難抉擇的狀態。
脫,還是不脫呢?
見此情狀亦覺出不對,白惜時看著對面沐浴過后似乎更加順眼了些的男子,補充問了一句,“你里頭穿了幾件?”
解衍抬眼,“只這一件。”
說完了目光也未移開,仿佛白惜時只要肯再勸他一句,他就能下定決心。
“……”
白惜時:“……那你繼續穿著吧。”
第67章 第67章
本來好端端預備討論正事的氛圍,在白惜時一句隨口的“脫衣服”中,莫名往奇怪的方向發展而去……
此刻男子一身白衣,墨發披垂,脖頸上還貼著幾縷半干的濕發,沒一會,那上頭的水滴更像掛不住般滴落,順著肌理往衣襟的更深處流去。
再加之眼下解衍正坐于一張可供人休憩的羅漢床上,雙腿微敞,坐姿帶了些隨性,但眼神偏偏極為認真地盯著白惜時,一副白惜時只要讓他做什么,他就能做什么的架勢……
不知為何,莫名讓人感覺到了一種人夫感。
等意識到自己在想什么,連帶著白惜時此刻都覺得有些熱,這地龍確實燒的太旺了些。
直覺這樣的感覺不對,白惜時起身,往暖閣外走去,“我去叫人少添些柴禾。”
等走出去后,被外頭的冷空氣一吹,白惜時身上的那股熱意也消散了不少,吩咐完后她并沒急于返回,而是走到案幾前,將剩下的幾本奏章先處理完。
白惜時在內堂停留的時間不算短,大概有半個時辰,期間解衍一直沒有出來,不知道在里頭做些什么。
待估摸著時辰差不多,白惜時再次返回暖閣,這時候感覺里頭的溫度明顯降下來不少,方才那莫名其妙的氛圍好像也隨之散去,只是羅漢床上的男子仍舊是原先的姿勢,此刻正目不轉睛盯著花架上那兩枝綠梅。
連白惜時進來都沒有發現。
徑直走過去,坐回之前的椅凳,白惜時看看解衍,又瞥了眼花架,“看什么這么入神?”
聞言一頓,男子很快移回視線,轉而望向白惜時,笑了起來,“沒什么。”
白惜時:“你先前在御花園,為何要沖我搖頭?”
聞言眉心微蹙,解衍:“我直覺落水的宮女應當會水,意識也不至于昏迷,救她的時候她亦十分配合。”
一般情況下,真正不會游泳之人溺水被救之時會亂抓亂抱,但那個宮女沒有,并且從身體表現來說,也不是失去意識后的反應。
白惜時:“你的意思,是懷疑她是故意落水?”
解衍點頭,“有可能。”
如此一來,倒是與白惜時之前的猜想相吻合,這更像是一個給俞貴妃設下的局。不然為何偏偏跪在河邊,偏偏又早不落水晚不落水,正趕到皇帝經過她便落于水中?
宮后爭斗,亦是勾心斗角,處處算計。
那這一切,可又是皇后的布局?
至少在目前看來,俞貴妃的存在最能夠威脅到的便是皇后的利益。
考慮到若是真有人在貴妃并未再害人的情況下想要置她于死地,白惜時出于對皇帝負責,也很難做到袖手旁觀。
即便現在皇帝與貴妃之間有隔閡有矛盾,但這一切都建立在貴妃還好好活著的基礎上,俞貴妃若是出事,對天子的打擊會很大。
微時感情不可替代,白惜時知道,那其實才是他心目中真正認定的妻子。
至少若真有不妥,她需得向天子提個醒。
因為解衍的一句話,白惜時陷于自己的思緒當中半天沒有說話,等再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現男子正坐于對面耐心地望著自己。
此刻見她終于回神,解衍才問道:“掌印可是發現了什么端倪?”
確實是發現了一些不對,不過后宮之事她自己都不想牽扯太深,便更不想拉上解衍。
遂一搖頭,“不算什么端倪,總之再觀察觀察便是。”
“嗯。”
一聲回應之后,此話題到此結束,但結束過后,又是良久的沉默,不知是地點不對還是時間不對,反正就是感覺哪哪都不大對,平時相處起來輕松隨意的兩個人,這個時候卻都沒有說話。
或者是知道接下來將要說到什么,所以沒有人先開那個口。
最后經過白惜時多年經驗判斷,之所以現在哪哪都不對,特別是解衍那副靜而不發的克制收斂反而讓人更加覺得曖昧性感,問題應該是出現在光線上,昏昏黃黃的光線看起來就不清不楚,遂起身,拿起一盞燭臺,她開始將暖閣之中的所有燭火都點亮,點到燈火通明,光明正大。
點到身正不怕影子斜。
在白惜時忙于點燭火的間隙,背后之人也終于開了口,他低聲說了一句“眼下宮門已經落鑰。”
點燈的手微微一停,復又將火對在一起,白惜時淡定“嗯”了一聲。
見對方沒有正面回應,解衍在白惜時看不見的地方垂首一笑,碎發遮住他有些黯淡的眉眼,繼而像是已經提前知道答案,男子雙手一撐,便欲起身。
然而在他尚未完全站起之際,白惜時又恰在此刻回過頭,問了他一句,“你想說什么?”
解衍:“我是想問,今晚可否借宿于掌印的暖閣?”
“衛所沒有睡覺的地方?”
“有,不過應當已被占滿。”
今夜下水的侍衛不止解衍一個,確實也會有人像解衍一樣選擇留宿。
聽到這燭臺似乎也沒有繼續點下去的必要,白惜時徹底轉過身,看了一眼那空空的羅漢床,以及方才起身已欲拿起外袍的男子,頓了片刻。
“那便別在那杵著了,過來幫咱家搬被子。”
一句話,解衍怔愣在原地,繼而眉目舒展,幾步邁過去跟在白惜時的身后。
“別離咱家那樣近,你身上還是熱。”
看著心情明顯變好,變好到站在衣柜前就快要貼于自己后背的男子,白惜時微微讓開一步,瞥了他一眼。
聞言莫名看向周身,解衍現下已經沒有流汗,不知懷揣著什么心思,男子緊跟著問了一句,“有多熱?”
“很熱很熱。”
咱家說熱就是熱!
不欲再與他多掰扯熱不熱的話題,以免氣氛又如脫韁的野馬往那不可預期的方向行去,伸手替他打開了一扇柜門,示意里頭的薄被可以供解衍使用,繼而又告誡他半夜不要發出聲響,以免打擾自己睡覺,說完這些道了句“自便”,白惜時便徑直越過暖閣,往里頭的臥房行去。
兩個房間,被一道沒有上鎖的雕花木門隔開。
望著白惜時離去的背影,男子啟唇一笑,繼而抱出被子,走回羅漢床邊安置床榻。
待熄滅多余的燈盞,躺于暖閣之中,身上的薄被輕覆,鼻間縈繞的是雨后雪梨的清淺香氣,解衍整個人似乎也被淡淡的溫暖包裹,內心襲來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寧。
然而在就快要閉上眼前,視線莫名一動,又觸及到花架上的那兩枝綠梅,男子內心的那股安寧似乎在此刻被打破,他睜著一雙晦暗不明的眸又看了片刻,繼而翻身向內,隔開了視線。
但過了一會,男子已然闔上的眼復又睜開,平躺于羅漢床上緩緩起身,一望臥房的方向,遲疑片刻還是掀被下床,將那瓶礙眼的綠梅收到了椅凳之后看不見的地方,如此這般才稍覺平復,繼而重新回到床榻之上,闔上了眼。
被熟悉又好聞的氣息包圍,男子很快沉沉睡去,但白惜時卻一直沒有睡著。
除了孟姑姑在旁,房間之內若是有其他人,她內心的那份警惕猶在,因而輾轉反側幾個來回仍大睜著雙眼,毫無睡意。
睡不著就容易胡思亂想,思來想去,把近期的事都在腦海中過了一遍,眼看著就快接近午夜,白惜時又后知后覺想起解衍傍晚落于寒水之中,眼下地龍燒得沒那般旺,不知到了這時候會不會夜間起燒。
一般話本上都是這般寫的,應當也有些現實依據。
側耳傾聽了片刻外室動靜,左右睡不著,那便姑且出去看看。
重新將束胸收緊裹好,白惜時起身披了件外袍,推開房門,輕手輕腳走了出去。
此刻暖閣內只點了一盞燭臺,眼看就要燒盡,發出微弱的暗光,想著那床被褥可能不夠,正欲折去椅凳上拿那一條常用的薄毯,不料腳底突然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發出清脆的磕碰之聲。
低頭瞇眼一看——花瓶?
這插著綠梅的花瓶怎會擺在這個地方?
思及此,抬眸又看向羅漢床上的男子……應當是這個家伙干的好事。
看樣子這聲音倒是沒將男子吵醒,白惜時拿了薄毯便朝床榻邊走去,解衍此刻睡得很安穩,正發出均勻的呼吸聲,伸手朝他的額頭上探去,還好,沒有起燒。
果然年輕就是體質好。
收回手后欲將薄毯搭于他的被褥外便離開,但是還沒動作,白惜時便感覺另一只撐于床邊的手突然被什么溫熱的東西包裹住了。
握得還很緊,在倏然一驚之后,她很快明白過來那是什么。
……
那是男子方才搭在床邊的左手,此刻,正在黑暗之中一聲不響叩住了她的。
垂下眼皮,白惜時看了一眼二人交握的掌心,繼而抬眸,再看向此刻睡得還是很像那么回事的男子,差點給他氣笑了。
裝睡裝得還挺像。
“解衍。”白惜時啟唇,開始叫他的名字。
然而男子一無所覺,仍舊閉目沉睡。
“解衍,解衍。”白惜時伸手去推他。
仍舊無動于衷,唯有握著白惜時的手反而像是更緊了些。
……
如今終于切身實地體會到一句話的含義——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停了一會,像是時間暫停,兀自也感受了片刻這指尖相觸的溫暖,待到看清這暖閣內的景象,白惜時才又開始動作,改為將手指從男子的掌心抽回。
但這家伙握得可真用力啊,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向外拔,最后一根食指,更是感受到指腹與掌心間的寸寸摩擦,他的無聲挽留,白惜時的望而卻步。
是的,她的秘密顧慮太多,她也確實還沒有想好。
最后一根手指解脫出來時,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感受,既重獲自由,又莫名虛無,白惜時索性起身,不想再深究為何會產生這樣的情緒,然而一低頭,又看見那張還沒來得及蓋上去的薄毯。
此刻拿著倒頗覺不好處置,再給他搭上去,倒顯得多認同他方才的舉動似的。
沖動之下,干脆隨心所欲扔過去,直接解氣般一把蓋在了男子的腦袋之上。
繼而才起身立于床邊靜看向解衍,眸光注視片刻,白惜時轉身,繞過那瓶踢倒的綠梅,回到了寢臥之中。
而在白惜時的腳步聲徹底消失之后,床榻上的男子亦重新睜開眼,拿下了那張薄毯置于身前,半晌之后,露出一個清淺的笑。
第68章 第68章
白惜時以為自己會徹夜無眠,然而后半夜沒想到竟不知不覺就這樣睡了過去,一覺醒來,已經快到早朝時間,兀自穿戴好后走出寢臥進了暖閣,這個時候解衍也已起身,整個人洗漱完畢正神清氣爽的于暖閣內鍛煉。
沒錯,鍛煉。應該是在做類似于平板支撐的動作……瞧著還真是,精力旺盛。
見到白惜時走出,解衍曲腿起身,出門從暖閣外接過小太監遞進來的一應洗漱之物,繼而放置到了銅架之上。
白惜時看了他一眼,沒說什么,徑直走過去洗漱。
“孟姑姑送來的墊褥,今日可要幫掌印鋪起來?”
待到白惜時擦干凈臉頰,解衍于身后問了一句。
“你還會鋪床?”將巾帕疊好重新置于銅架,白惜時問了一句。
“嗯。”
養父去世后,他與妹妹在解府有段日子并不好過,那時候沒人幫忙,很多事情便養成了自己動手的習慣。
白惜時瞧著他,應當是也想明白了個中緣由,這人雖于世家大族中長大,倒真不像個公子哥。
思及自己的臥塌之上并沒有放置什么隱私之物,又看了看此刻已經走到圈椅邊預備拿起那墊褥的男子,既然他愿意來便他來吧,也省的到時候自己動手。
遂轉了個身,白惜時領著解衍進到了自己的臥室之中。
這應當也是她第一次允許外男涉足此處。
早朝的時間頗早,兼之白惜時又要提前起床,此刻連太陽都沒有升起,因而整個房間也十分昏暗,唯靠兩盞搖晃的燭臺將這一方小天地照亮。
解衍便在這光線中有條不紊的幫白惜時收拾床鋪,拿起枕頭、被子,鋪開墊褥,再將上頭的寢具鋪平擺回原處,動作熟練利落,看上去的確很擅長。
白惜時靠坐于旁邊的茶案,一邊吃些墊肚子的清粥,一邊又覺得這畫面有些眼熟,仔細一想,應當是以前在軍營中魏廷川受傷,她也幫世子做過同樣事,只是如今時移世易,竟沒想到也有人愿意幫她做這些了。
當時在軍營中的心情還歷歷在目,不知解衍眼下,又是作何感想?
不過很快白惜時便有些后悔同意男子方才的提議,不該讓他進來的,既然明白自己當時的心境,便該多少能夠體會解衍當下的所思所想。
以一個內宦的身份,她又能給對方什么結果?
她這輩子,不可能嫁人生子,也沒可能與另一個男子相伴攜手一生。
誰又會什么都不圖什么都不要,甚至連一紙婚書一個名分都沒有,就這么陪著她走完這一生?
那樣對對方,亦不公平。
想到這白惜時放下未喝完的清粥,在男子看不見的地方輕搖了一下頭,搖去她的一時糊涂和感情用事,見解衍此刻已經收拾妥當回身望向自己,白惜時笑了笑,笑得多少有那么些不近人情。
“沒看出來你還挺賢惠,以后若是娶妻,應當也可替對方分擔不少。”
她說得漫不經心,起身戴上青紗官帽,開始為上朝做準備。
聞言整個人都停滯片刻,解衍再回答的時候很果斷,“我不會娶妻。”
白惜時立于鏡前,邊整衣袖邊抬眼看他,“為何?”
“屬下并不喜女子。”
“不喜女子?”白惜時重復了一遍,沒有回頭,而是透過鏡面看向身后已然走近的男子,“我倒不知,你還有這樣的癖好。”
解衍在于白惜時半步之遙的地方停下,同樣面對鏡面,望進身前之人的眼睛,“屬下喜歡男子,掌印原來不知曉?”
白惜時不動聲色,“我為何會知曉?”
又跨近一步,將那半步的距離也消弭殆盡,解衍穩穩立于白惜時身后,胸膛于她的脊背緊余半拳距離,二人視線在銅鏡中交匯。
“我以為掌印應當知曉。”片刻之后,只聽男子低聲道。
“咱家不知。”
白惜時回身,面對面,抬頭意有所指地看向解衍,“也不想知曉。”
說完便欲繞過他朝外行去,然而擦身而過之際,手腕卻被人緊緊扣住。
男子什么話都沒說,抬手、凝眉,專注將白惜時鬢邊一縷遺漏的碎發別進官帽之中,繼而才稍稍退開一步,左右端詳片刻。
“掌印會知曉的。”他如是說道。
話音落地,隨即便瞧見白惜時略微蹙眉卻實則并沒有避諱的舉動,方才那亦絲晦暗瞬間被抹去,解衍眼眸一彎,猶如一顆頑石入湖,頓生漣漪。
繼而很快松開了高高在上的掌印大人,像是知道再等下去她就會發作,男子側身拿起擱在一旁的外袍,調轉步伐,離開了這一室昏黃。
徒留白惜時一人于屋中,半晌之后,緩慢又徒勞的眨了下眼。
一上午因解衍那廝的影響,白惜時難得有些心緒不定,索性今日朝堂亦無甚大事,天子也并未問及她的意見。
本以為今日就這般與往常無二的過去,中午時分江小鎖卻急急從內學堂趕回來,說是趙岳與人在宮門前起了沖突,眼看就要被人拿下懲處。
聞言擱下手中的筆桿,白惜時:“他與誰人起了沖突?”
“是那些皇親國戚的伴讀,反正家中應當也是當大官的,看著和趙岳原先就認識。”
江小鎖的模樣尤為著急,“掌印,您快跟我去看看吧。”
皇親國戚?
今日確實聽聞有兩名宗室子分別去御書房、慈寧宮給皇帝和太后問安,但應當并不會經過內學堂,思及此已然起身,白惜時一邊讓江小鎖帶路,一邊讓他將事件經過說與自己。
原來今日下學路上,二人恰遇見秉筆周子良,秉筆說寧安世子的一套筆墨丟在了太后處,眼下世子應該尚未出宮,讓趙岳腿腳快些,給寧安世子送還回去。
但是就是在送筆墨的時候,趙岳卻與寧安世子的伴讀發生了口角。
那伴讀原先應當就與趙岳府上不大對付,見到如今已是內宦的趙岳,言語間極盡嘲諷,不僅斥他是罪臣之子罪有應得,還故意沒接穩那套筆墨,致使散落一地,且神色倨傲讓趙岳重新從地上一個一個給他拾起。
然后趙岳沖動之下,就直接將人給打了。
伴讀被一個內宦冒犯,寧安世子被人奉承吹捧慣了,知道后又豈能輕易饒過?
趙岳在眾目睽睽之下打的不僅是伴讀,亦打的是寧安世子的臉面,因而他很快鬧將起來,著人將趙岳拿下,并口口聲聲要稟明圣上,當面治趙岳的罪。
踏出司禮監之際,這時候亦有小太監來報趙岳之事,只說那被打的伴讀也已找來了此刻同在宮中的伯父——太常寺卿朱壽,眼下正要與寧安世子一起施壓處罰趙岳。
這種事情,即便寧安世子不懂事鬧到皇帝面前,為了一個內宦,天子自然不可能親自出面,最后還是會落到白惜時這里。
為免趙岳吃虧,也欲快些解決這場鬧劇,白惜時加快腳步,然而不想去到宮門卻發現被強押著跪在地上的趙岳此刻竟已被另一個人率先扶起,而那個人,正是滕烈。
方才還惡狠狠壓制住趙岳的幾個官兵,見到來人亦后退數步,沒有再因世子的不忿而貿然上前。
滕烈今日也恰好進宮?
朱壽看到侄兒被一個太監打了自然咽不下那口氣,何況他們朱家本就與趙家有過節,剛要借此機會好好教訓一通這不知天高地厚狗奴才,不想滕烈卻突然出現,還讓那奴才重新站了起來。
不過此人畢竟是錦衣衛指揮使,朱壽亦不敢太過造次,只憤憤不平道:“指揮使這是什么意思,一個太監敢打朝廷命官之子,難道還有理了不成?”
滕烈掃了眼那伴讀,冷酷依舊,“趙岳已說,是此人侮辱在先。”
“他一個閹人難道還打不得罵不得了?卑賤之身本就是伺候人的命,說他幾句又如何?他于皇宮之中動武,如此行徑無異于沖撞世子,指揮使,難道如此僭越之舉也要姑息放任嗎?”
趙岳也曾經與那伴讀是同等身份之人,如今已然飽受宮刑之苦,又何至于再受這般言語折辱?
聞言無動于衷,滕烈似是懶得與此人多費唇舌,整個人冷面不可撼動,一副趙岳我今日就是護定了的架勢。
寧安世子見此情狀亦是惱怒非常,但畢竟也只是個少年人,畏于滕烈的權勢沒有再言語。
朱壽仗著還有世子撐腰,便又質問了一句,“他趙岳如今算個什么東西,指揮使為何要一味袒護?”
“卑賤之身,伺候人的命……”
這一回不待滕烈回應,白惜時已經從后方緩緩走出,踱步來到幾人中間,待看清趙岳臉上亦被人狠狠打過的印跡,白惜時冷笑一聲,“朱大人,您這是在罵趙岳,還是罵咱家呢?”
朱壽被他笑得莫名生出一股膽寒,但頓了頓,大庭廣眾之下還是捏緊了拳頭,“掌印,是這趙岳打人在先,說起來您就是這般教導底下之人的嗎?”
一步步走至朱壽面前,白惜時眉眼鋒利、一針見血,“嘖~既然知道是我的人,朱大人還是不肯放過,看來此行不是針對趙岳,而是對著咱家而來。”
朱壽聞言,身形莫名心虛一晃。
沒有錯過他那下意識的反應,白惜時笑意不達眼底,“但朱大人你不要忘了,趙岳是我底下的人,更是司禮監之人,司禮監伺候的從來都只有天子一個,主子自然也只認一人。”
“即便是奴才,趙岳他也是天子的奴才,難道天子之人也要對他一個伴讀三跪九叩嗎?”
說到這,白惜時沉聲質問:“他哪來的臉面?哪來的膽量?!”
一連三問,直接將朱壽和寧安世子定格在原地,渾身更因白惜時方才之語起了一背密密麻麻的冷汗。
白惜時:“朱大人說趙岳不尊重世子?那么敢問世子伴讀言語不敬,刻意讓服侍天子之人為他一個白丁拾撿筆墨,你這所謂的朱家之后又尊重天子了嗎?”
直到此刻終于明白事態之嚴重,白惜時若是真想上綱上線不肯輕饒,恐怕他們非但處置不了趙岳,還要被白惜時扣上大不敬的名頭。
半天之后終于撿回言語,朱壽反應過來拼命反駁,“白惜時,你,你休要胡言亂語,你這就是分明就是混淆是非,仗勢欺人。”
聞言冷哼一聲,白惜時鋒芒畢露,反問了一句,“即便是欺了,朱大人又能奈我何?”
言罷不欲再于此處浪費時間,白惜時看了一眼滕烈身側之人,氣勢不減,回護之意亦沒有刻意掩飾,“趙岳,我們走。”
第69章 第69章
白惜時帶著趙岳回到了司禮監,看了眼少年臉上的傷,亦看清對方明顯知道犯錯惹禍又因倔強自尊不好意思低頭認錯的糾結,白惜時最后什么都沒說,先讓湯序先帶他下去處理傷口。
有些話等他平復下來,再說不遲。
繼而目光微移,此刻看向同步走進內堂之中的滕烈,白惜時眉心微蹙,與那人推心置腹道了一句,“指揮使不該牽涉進此事。”
今日之事仔細想來還是有些蹊蹺,送筆墨的小太監可以有很多,也應當有很多人愿意做與權貴打交道之事,但周子良偏偏選中自尊心強又與那伴讀有過節的趙岳,這單單只是個巧合,還是有人等著看趙岳受折辱、被激怒?
周子良身為秉筆心思縝密,叫趙岳去辦這趟差事并不妥當,他應當不會想不到。
那么如若是故意,周子良的目的又是什么?
滕烈看上去卻并未有白惜時這般顧慮,走到案幾前,站定,“見到趙岳受辱,我不可能置之不理。”
白惜時:“我是擔心有人另有圖謀。”
眾目睽睽之下,滕烈站出來回護一個司禮監的小太監,還是牽扯進定國公謀反的叛黨之子,若是被人拿去做文章,滕烈少不了被人參上幾本。
“若有圖謀,此事不成,亦會再生事端。”滕烈面容冷靜,言語間盡是身為錦衣衛指揮使不惹事,但更不怕事的氣勢底氣。
白惜時聞言笑嘆一聲,“還是你看得開。”
滕烈八風不動,“有事便沖著我來,你坐鎮好司禮監,無須憂思過重。”
這話說得倒是頗講義氣,但白惜時實在不是個善于煽情之人,說不出你真是我的好兄弟,不如咱們拜把子這種收買人心的話,遂干脆跟他半開玩笑似的打了個岔。
“主要是錦衣衛難收買,好不容易咱家在你這還有點起色,共事也算順利,你若出事又得再費一番心力重頭再來,怎么想怎么不劃算。”
滕烈聽完,突然問了一句,“掌印打算如何收買我?”
從古至今,收買人心之物無非就那么幾樣:金錢,權勢……美人。
腦海中莫名在最后兩個字定格了片刻,滕烈看了白惜時一眼。
白惜時不假思索,“智慧的頭腦。”
滕烈:“……”
看對面之人似乎有些凝滯之態,白惜時補充了一句,“兩肋插刀的赤誠?”
滕烈下意識答了一句,“不用你替我插刀。”
知曉自己方才想法之荒謬,亦知曉不會聽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男子言歸正傳,“說正事。”
“我此次前來還有件事要告訴掌印,經近來觀探,祈王似與太后不睦,二人沒有看上去那般感情深厚,祁王雖身體欠佳卻不至于臥床不起,然太后幾次傳他,他均以體虛為由推脫了。”
滕烈說到這頓了片刻,“不過并未觀察出什么不臣之舉。”
白惜時聽完點頭,“如若只是與太后合不來,倒不是什么緊要之事。”
滕烈:“趙岳在太后處,應當也是聽她提了幾次對趙父的扼腕嘆息,致使趙岳想到父親行刑時的慘狀,心念不穩。”
“趙岳告訴你的?”
“是。”滕烈緊接著眉心一凝,“不知太后此舉何意。”
為以儆效尤,趙岳是被押到刑場上親眼目睹自己的父親被處以極刑的,對于一個少年人來說,舊事重提,無異于揭開傷疤,加深夢魘,讓好不容易要凝固愈合的傷口再次血肉模糊。
而太后對一個小小的內宦如此,確實讓人想不出理由。
聽來只像是無心,但自小長在深宮之中,白惜時明白萬事皆不可大意,兼之今日送筆墨之事亦是從太后之處而起,致使她與滕烈一般,不得不探究起太后的目的。
滕烈走后,白惜時又喚來趙岳與江小鎖,與二人算是心平氣和的談了一談,大道理說了一通,最后還是選擇以安撫收尾。
“我知你二人均有分寸,不會隨意與人起沖突。以后能忍的便忍著,不能忍的時刻記著,內宦不比任何人矮半分。”
江小鎖睜大眼睛,高興看了趙岳一眼,“掌印,您這是不怪我們的意思?”
白惜時設身處地帶將自己帶入趙岳,隨之一嘆氣,“算了,打了便打了,是我也可能會動手。”
說完又覺得自己有鼓勵動武之嫌,白惜時咂摸了一陣,試圖往回拉一拉,“不過能不惹事還是別惹事,特別是那些皇親國戚、三品大員,記得回來同我知會一聲。”
本以為出了今日之事,掌印回來至少要訓斥兩句,如今見他如此,趙岳反而更加過意不去,低頭道:“掌印,今日是我一時沖動,給司禮監添了麻煩。”
江小鎖卻沒管這些,更加好奇望向白惜時,“掌印,是三品以上咱們不可得罪的意思嗎?”
“不是不可得罪。”
白惜時:“不過總得給咱家有點時間準備,那些權貴煩人的很,不好對付。”
言下之意,是讓二人不要貿然行事,有什么沖突她會替他們出頭解決。
江小鎖聽完歡呼一聲,恨不得沖上去一把抱住白惜時,原先在老家的時候若是受了欺負,爹爹都是告訴他忍忍就過去了的。
“行了。”
見小鎖連帶著趙岳的情緒都有好所轉,白惜時也露出了些笑意,揮了揮手,“出去吧,記著每日的功課不得落下。”
下午的時候,內閣上了一封奏折,直言近來天象有變,首輔李大人以天象之變為引,奉勸天子取消傳奉官一職,并力陳傳奉官積弊。
周子良拿到這封折子的時候,特意來請示白惜時,以示尊敬和誠意。
知道這一封折子呈上去必得一石激起千層浪,亦會撼動不少人的利益,白惜時沉吟片刻,將這封折子扣了下來,決定明日親自呈給天子送目。
傳奉官是天子直接任命的官吏,如此不經吏部選拔考核,直接將官爵視為私物隨意任命,其實是為滿足皇帝、后宮寵妃乃至宦官的一己私欲,也易造成賣官鬻爵的情況發生。
李大人一直都在等待一個時機,皇帝信神佛,他便以天象示警為切入口,奉勸天子尊崇天命,取消傳奉官。
這封折子,白惜時其實是贊同的,但茲事體大,一旦取消便是廢除近百人的官職,她也明白后續會帶來的連鎖效應。
除此之外,秉筆周子良的態度白惜時也一直看不透。
周子良與梁年不同,梁年、白惜時二人是明面上的不對付,人盡皆知。但周子良事事以白惜時為先,她所交待之事周子良也都配合完成,唯獨偶爾幾件小事處理欠妥,又令白惜時覺得此人不可盡信。
就如趙岳送筆一事,白惜時向他責問起來,他認錯態度端正誠懇,咬定自己只是一時疏忽沒有考慮清楚,白惜時若是再問,他一個秉筆恨不得要去向趙岳道歉。
但往往越是摸不清,白惜時反而越覺得危險。
傍晚時分解衍來的時候,白惜時正坐在案幾前望著那封奏折,一動未動。
得知這封折子的內容后,解衍亦嚴肅了眉眼,“掌印親自呈上去,是想替周大人一起勸說天子取消傳奉官之事?”
白惜時:“是。傳俸官中涉及部分內廷畫士、工匠,天子應當也會詢問內廷意見。”
解衍:“如若傳奉官被取消,掌印需得做好被彈劾的準備。”
頃刻之間動了這么多人的利益,被找機會報復的可能性會很大。
說罷又補充了一句,“尤為要小心有人在趙岳之事上做文章。”
今日上午寧安世子之事眼下已在宮中傳開,解衍同樣有所耳聞,也覺得蹊蹺。趙岳身份特殊,乃謀反叛黨之子,又是李大人拜托白惜時看顧之人,白惜時今日的當眾維護很容易被人當做一個指摘的切入口。
白惜時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微一頷首,“我知道。”
解衍凝神細思,片刻之后,又露出一個安撫的笑,“不過趙岳之事若是落在掌印身上,應當撼動不了什么根基。”
因為白惜時是傳遞定國公謀反的第一人,即便與趙岳牽扯上關系,皇帝亦不會輕信白惜時與叛黨有牽連,這也是白惜時當初能夠答應李大人照顧趙岳的原因之一。
發現解衍與自己想到了一處,白惜時向男子微微側身,“我也是這般考慮,即便被彈劾,亦不能將趙岳之事牽扯進李大人。”
解衍認同她的說法,但看著對面之人仍緊蹙著的兩道眉頭,停了片刻,溫聲勸慰道:“既然掌印均已考慮周全,就不要思慮過重,今日早些去睡養好精神,明日也好全力以赴應對各種狀況。”
“咱家知道,一會就去。”
一聽睡覺,白惜時便開始敷衍,自來了司禮監之后她已經養成了夜貓子的習慣,睡前總要當日之事都過一遍,向來也睡得遲。
解衍自然知道他的習慣,也看出了他的應付了事,遂立于白惜時近旁,彎腰又問了一遍,“準備什么時候去睡?”
白惜時看向此刻靠近的男子,“說了你就會信?”
察覺到白惜時此刻依舊興致不高,應當是被幾件事同時煩擾,仍有憂慮,有意讓他放松心情,解衍遂又湊近了些,頗為有耐心地望進她的眼睛里。
一手撐在白惜時的椅背之上,男子配合的一點頭,“騙騙我,說說看。”
“……”
唇角莫名牽動,在與解衍無聲的對視中,紛雜的思緒仿佛被一汪清泉撫平,良久之后,白惜時舒出口濁氣,繼而移開視線,望了眼門外的天色,“還不走?一會宮門又要落鑰了。”
“沒關系。”解衍卻很從容地沖她搖了搖頭。
聞言一頓,隨之身體微微后仰,白惜時轉為瞇著眼睛看他。
解衍很快在他的審視中笑了起來,“今晚我住衛所值房。”
“掌印方才這般驚訝,以為我會住于何處?”
自然聽出他語氣中的調侃,白惜時瞥了對方一眼,“咱家以為你要去睡殿前大街。”
雖為擠兌,但此刻的白惜時神色已明顯緩和下來,眉目也隨之舒展,解衍又確認了一遍,才笑著直起身。
繼而在離開之前,男子正色,對白惜時說了一句話。
他說的是,“掌印,認定了就大膽去做,明日我會一直在御前。”
第70章 第70章
第二日早朝前,白惜時將那封力陳傳奉官之弊的折子遞到了御前。
前段時間因星變,天子要求臣民廣開言路,上書言事,首輔李大人抓住時機,聯合內閣大臣欲借天象預警轉變濫設傳奉官之象,肅清朝政。
早朝之上,九卿大臣、給事御史得知上奏此事,一半之眾出列贊成,直言鄧常、王恩兩位僧侶為“妖僧”,并抨擊向天子推薦“妖僧”的通政司左通政譚永生尸位素餐,專攻邪術,借以傳奉官收受賄賂,干預官員進退。
通政司左通政譚永生因慣會逢迎拍馬,自貴妃胞弟俞昂出事之后,迅速取得俞貴妃信任,與西廠鄒龍春同為俞貴妃親信,兼之此人好方術,逐漸受到天子的寵幸,時常允許他密封奏請。
譚永生為官不正,之前不是沒有人彈劾過他,但上奏彈劾的臣子隨后不是被貶謫便是被驅逐,自此無人敢于輕易招惹,但朝臣不滿傳奉官久矣,此次無異于群起而攻之,一時之間,朝堂之上吵得不可開交,直到退朝尚沒有定論。
如此結果,亦在白惜時的意料之中。只因此事涉及面廣,一取締便是近百人的官職落地,且里頭多涉及天子、寵妃親信,皇帝亦有所猶豫。
退朝之后,首輔李裕、譚永生等七人被天子召于勤政殿再議此事,因傳奉官中還涉及內廷工匠、畫士,白惜時同樣被宣于殿中。
除皇帝之外,首輔、吏部、都察院均立場鮮明,痛陳傳奉官敗壞吏治,而通政司等剩余三人試圖混淆概念,專注于解釋傳奉官與星象之變無關,禮部則持中立之態。
一番辯駁下來,除去耍滑頭的禮部,雙方意見恰好是三對三,天子坐于龍椅之上似有所感,卻沒有立即表明態度,片刻之后,將目光移向白惜時。
“既然此事與內廷也有幾分關系,惜時可有什么要說的?”
皇帝話音一落,頃刻間,勤政殿內幾道視線均向白惜時投了過來。
白惜時的意見重要嗎?
觀察皇帝此刻的神情態度,白惜時看得出他心中已有傾向,若是此刻想要明哲保身、左右逢
源,其實可以如禮部一般,不表態。
但從昨日便已經下定決心之事,白惜時亦希望能盡快讓皇帝將傾向變為定奪,以免遲則生變。
思及此,白惜時目光磊落,躬身肅容:“奴才亦呈請裁撤傳奉官一職,以杜絕賣官鬻爵、謀取私利之患,肅清吏治。”
此話一出,譚永生第一個朝白惜時望過來,目光怨毒。
謀取私利?白惜時這是在點他!
天子聞言,半晌之后閉眼點了點頭,繼而大手一揮,“今日便先到這,朕自會考量,都退下吧。”
隨著一聲沉悶的聲響,緊閉的勤政殿的大門再次從里頭被推開,首輔李裕在出門之際,向白惜時投來一瞥,繼而什么都沒有說,點頭擦身而過。
白惜時抬步跨過門檻,此時外頭風雪正盛,有小太監見白惜時就要這么走出去,趕忙過來殷勤撐起一把傘,遮于她的頭頂上方。
白惜時見狀一搖頭,繼而接過傘柄,獨自踏入了風雪之中。
一路目不斜視,唯有在經過那如雪中青松般的男子之時,傘柄微斜,白惜時偏過頭去,借著這油紙布面的遮擋,望向解衍,笑意徑自于唇角蔓延。
這一笑,如云銷雨霽、艷陽初綻,解衍就這樣看著白惜時只展露給他一人的柔和,心臟莫名一停,待反應過來,知他一切順利,很快也沖對方緩一眨眼,眸中蓄滿細碎星光。
人群之中隔絕視線,雖只是這么短暫一瞬的相望,似乎也互相給足了對方力量和勇氣,于這漫天風月之中尋得一線天光。
傘柄重新擺正,白惜時穩步走下玉石階,眾人再望過去,仍是那個重權在握、威儀不減的司禮監掌印。
不過待離開了御前,很快,前頭又有一人擋住了白惜時的去路。
掀起眼皮,看向譚永生那張怒氣橫生的臉,白惜時毫不意外,漠然停步,立在了于那人五步之外。
“白惜時,本官與你無冤無仇,平素也井水不犯河水,你何故要如此害我?”
譚永生:“貴妃娘娘現已知曉方才之事,特命我來問你一問,她對你往日的提攜恩義全忘了不算,如今為何還要百般刁難,倒打一耙?你就是這么給人當奴才的嗎?”
“你一個內宦,忘恩負義,竟還上趕著巴結內閣那群老臣,怎么,真將自己當成那治世能臣了不成?可笑,簡直可笑,白惜時你沽名釣譽!”
白惜時聽完仍舊冷眼相視,無甚波瀾,“身為內宦,難道就只能與譚大人這種人為伍?”
譚永生言語極盡嘲諷,“怎么,白公公難道還指望百年之后賢臣榜上能有一個內宦的名字不成?”
白惜時:“只要不與譚大人同在一榜,便是吾生之愿。”
言下之意,譚永生是要上那佞臣榜的。
譚永生聽完陰毒一笑,狠狠盯著對面之人,“白惜時,娘娘這次對你絕不會再對你心慈手軟。”
相比于譚永生的怒不可遏,白惜時此刻冷靜的可怕,未在此地再耽擱功夫,她嘴角淡揚,漫不經心地斂眸,越過一路瞪視自己之人。
“替咱家向娘娘問安。”
她無意針對貴妃,但她亦知道,再怎么解釋,如今亦只是徒勞。
那便這樣吧。
尚未到正午,白惜時又被重新召于勤政殿,這一次,是天子吩咐白惜時奉旨傳詔。至此,傳奉官一事終成定論,天子下令取締所有傳奉官,同時貶通政司左通政譚永生為七品上林苑監丞。
在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白惜時心緒算得上平靜,今日在殿內觀天子態度,她亦已經判斷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人無完人,天子自然也會有所偏好,有寵幸偏袒之人,但大是大非面前,他不糊涂。
朝臣得此消息歡喜非常,內閣幾位老臣連帶白惜時都沒放走,拉著她一起絮叨了半天皇帝圣明,白惜時不便推辭,竟也真就坐下來與他們吃了一會茶。
若是一年前的白惜時大概絕對想不到,自己也能有與朝臣和睦相處的一天。
時間真是個奇妙的東西。
后續一連幾日,朝堂之上均無大事發生,眼看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直到七日后,兩封長達數頁的奏章被直接送往天子案前,天子看完,許久都沒有說話,繼而,看了白惜時一眼。
只那一眼,白惜時便知道這封意料之中的彈劾之信終究是來了,并且沒有通過內閣、司禮監,直接由西廠向皇帝回稟親呈,甚至沒有避諱白惜時就在當場。
不過當真正看到折子上的內容,白惜時即便早有防備,一顆心依舊驟然一沉。
他知道彈劾會來,但沒想到等來的不是自己的,而是彈劾首輔李裕和錦衣衛指揮使滕烈的折子。
尤其是滕烈的一書中,前頭一看就是些子虛烏有的編排杜撰,并不可信,而真正直擊要害,且能讓天子面露不悅冷眼掃視白惜時的,是最后一行中的四個字——“廠衛聯合。”
東廠與錦衣衛親密無間,犯了皇帝之大忌。
白惜時直至此刻也終于明白,那日周子良讓趙岳去送筆墨的目的,他是算準了滕烈彼時會經過宮門,也算準了滕烈對趙岳的回護,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設計,就是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讓大家看清錦衣衛指揮使與白惜時的交情匪淺。
否則,滕烈一個素來冷情冷性,與叛黨之子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又為何會對內宦趙岳照拂有加?
這封折子,雖看似彈劾滕烈,但“廠衛聯合”的矛頭同樣也指向了白惜時。
不過如此精妙之局……白惜時冷眼看著折子上的每一個字,倒實在不像是出自貴妃手筆,而更像是有人刻意將此事透露給貴妃和西廠,想要挑起自己與貴妃爭斗,繼而兩敗俱傷,坐收漁翁之利。
也是就說,即使沒有傳奉官一事,這背后之人也定會另起禍端,讓貴妃與自己的矛盾升級,從而借刀殺人。
原來那日在后宮察覺貴妃被陷害的同時,自己也早就落入了他人設計,白惜時在心中自嘲之余,此刻也更加清醒的認識到,她的敵人,從來都不是貴妃,而此人仍藏在暗處連一個頭都沒露,但秉筆周子良,必定是此人的爪牙。
于短暫的時間內簡單縷清思緒脈絡,再于折子中抬起頭時,天子正觀察著白惜時看完奏章后的表情。
“朕竟不知,你與滕烈如此交好。”
靜靜審視了白惜時半晌,天子開口,突然對白惜時說了這么一句話。
聞言面色如常,白惜時闔上奏折,恭敬送回皇帝的案桌之上,“不過奉命共事過幾回,算得上熟悉,卻并未到交好的地步。”
“是嗎?”天子聽完未置可否,停了片刻,轉而又問了白惜時一句,“你覺得滕烈此人如何?”
白惜時略一思考,淡定回稟,“尚可。雖偶爾行事未能十分配合東廠,但應當是個正直之人。”
她說的是對滕烈的最初印象,這個時候不可過于撇清關系,亦不可過于維護,每一個字均需謹慎斟酌。稍有差池,便很可能在皇帝心目中坐實了“廠衛聯合”之嫌。
這一次白惜時回答過后皇帝沒有再問,而是拿起那折子從頭到尾又翻了一遍,視線在最后四個字上定格了須臾,繼而眉峰一蹙,沉聲開口。
“宣滕烈進宮面圣。”
說罷又一側頭,“惜時便也無須出殿了,一起陪朕等著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