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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戴州接連暴雪, 今日薛慎距離出發,已有十五日。

    俞知?光睡醒后,眼皮子?就?隱隱跳, 正在宣紙上寫下第三個“正”字, 聽見元寶進來詢問, “小姐, 又有請帖,這?次是兵部尚書家的老夫人。”

    裁軍令頒布,武將家眷們禮佛祈福的活動更是頻繁。永恩寺那一回之?后, 俞知?光就?推脫了不少類似的邀約。

    “還是回一份香火錢嗎?”

    “老夫人發的帖子?,不好推脫了。”

    俞知?光將記正字的宣紙收好, 接過帖子?翻開,上寫的是普佛寺,上次去永恩寺拜了四臂觀音像,她記得普佛寺在皇都西南角, 供奉的是大?日如來像。

    所謂臨時抱佛腳, 多抱幾位, 應有益無害吧。

    至禮佛日, 俞知?光帶上衛鑲和兩名府衛出發。

    普佛寺正門車馬擁擠,各家官眷隨行的護衛都被攔于正門外,迎客僧聲音嘶啞,神?色疲憊:“近日兵犯滋事,寺中限制每日來訪人數,男賓客入內需搜身檢查,并摘卸兵甲, 本寺至今日閉門,還可接納十位來客。”

    最?先下馬車的盧夫人帶了孩子?來, 一家就?占了兩個名額,聞言不由?皺眉:“好大?的規矩,我在皇都禮佛這?么些年,可從來沒聽過哪家寺廟是嫌香客多的。護衛隨行還要卸兵甲,出了什么事情你擔待得起碼?”

    迎客僧耷拉著眼皮,并不看她,雙掌合起:“施主可往兩坊之?外的靈犀寺走,靈犀寺大?,不限制香客人數。”

    盧夫人忍了忍,問:“老夫人與鄭家護衛可到了?”

    迎客僧頷首。

    盧夫人牽著自家孩兒的手,向?身旁一眾女眷提議道?:“護衛占用名額,我看就?咱幾個進去,別?帶護衛,省得待會兒別?家的夫人想進進不來,還得去換人。”

    其?余受邀的官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同意了。橫豎老夫人早進去了,鄭家護衛是在的。

    俞知?光跟著讓衛鑲將馬車駛遠,掏出一點碎銀,“你們到剛路過那個茶寮等吧,看著要下雨了。”

    如今三五成群的青壯結伴走在路上,都要被盤問,衛鑲停在這?里,即便不被扣下,遲早也要被驅散。

    衛鑲確認俞知?光順利入了寺門,才轉身指揮護衛,見一隊虎賁衛遠遠趕來,揚聲驅散各家聚集的護衛。

    有那么幾家仗著家主同為將門,不愿意離去,被殺雞儆猴般扣下,帶回去盤查。其?余護衛見了,紛紛退避。

    普佛寺香殿內,大?日如來像莊嚴肅穆。

    數十盞白釉雕的蓮瓣燈臺在座下圍成小山。

    早到的女郎們靜坐在古佛青燈前,或低聲祈禱,或安靜抄經,鄭老夫人手捻著一串檀香佛珠,嘴里念念有詞。

    一室清幽,更?顯得殿外北風呼嘯,風雨欲來。

    俞知?光挑了個最?角落,蒲團上擺好幾卷陳舊的經書,竟無人收拾。她捧起一卷《妙法蓮花經》看,殿內昏暗,經文又是蠅頭小字,看沒兩眼,忍不住打了聲呵欠。

    前頭老夫人捻珠的動?作一頓,回眸看她。

    俞知?光連忙正襟危坐,待老夫人轉過去,耳邊聽見了小小聲笑。一個梳著雙髻的女娃娃在看她,長得粉雕玉琢,發髻綁帶上垂著漂亮的五彩剛玉,是鯉魚形狀。

    不知?是哪家軍眷的孩子?。

    她小侄女長開了眉眼,定然也這?般靈秀可愛。俞知?光默不作聲,眉毛眼睛擠在一起,沖她扮鬼臉。女娃娃肩膀抖了抖,眸子?笑意更?濃,忍笑忍得把家里長輩驚動?了。

    “來時怎么答應我的呢?”

    跪坐一旁的紫衫女郎轉身看了看兩人,伸手輕點女娃娃眉心,柔聲勸道?:“佛門清凈,蓉兒好不好安靜些?”

    女娃娃點點頭,轉回去,佯裝認真禱告。

    俞知?光也移開了目光。

    竟是姚冰夏家的娃娃,可上次柳姐姐分明同她說過,姚冰夏是右威衛司馬將軍家的新婚夫人,如何生得出這?么大?個女娃娃?她困惑了一會兒,舉頭三尺,唯見神?明金身雕塑,慈悲面容,默然注視殿內敬拜的眾人。

    俞知?光慢慢閉上了眼,可惜神?仙沒聽見她的祈愿。

    香殿西北門被“嘭”一聲闔上,中門霎時間涌入七八個面露兇相的僧侶,袈裟之?下,不是佛珠,是一把把半新舊的彎刀,在陰沉昏暗的天里,映出朦朧躍動?的燭火。

    最?初在寺門的迎客僧被提溜在末尾,口中顫顫:“我已經按你們說的去做了,別?、別?殺我,也別?殺慧然方丈……還有我徒弟”話音未落,脖頸間寒光一閃。

    迎客僧血濺三尺,抽搐倒地,血染上了香案黃布。

    殿內女郎們和孩童何時見過這?樣的景象。

    不知?是誰先尖叫起來,接著哭喊聲起,亂作一團。

    “都給老子?安靜點!”

    偽裝成僧侶的匪首一刀劈在香案上,桌案碎裂,上頭香瓜金桔等貢品散亂了滿地,駭得眾人一靜。

    “身上錢袋子?都交出來,還有頭上金簪,耳上翡翠,慢了別?怪爺爺們上手搶!”他身側同伴拿起一個空麻袋,張開袋口,從最?靠近佛像那一排,開始往后搜集財物。

    鄭老夫人提著一口氣,在嬤嬤攙扶下,勉強鎮定:“你們是何人?竟敢在皇城腳下為非作歹!”

    “老夫人不識我們,我們卻識老夫人,”劫匪們發出一陣哄笑,“手眼通天的官老爺嘴皮子?一張一閉,要節省賦稅,就?把哥幾個的生計也省了。”

    “皇城滿街都是巡捕,你們就?不怕有來無回!”

    “老子?落草為寇,腦袋早就?別?在腰帶上了,你別?想拖延時間,還指望歇在齋堂的護衛來救?赤手空拳的,能來早就?來了。”匪首冷笑,一把搶過她手中拐杖,將上頭鑲嵌的翡翠敲下。

    婦孺被困殿內,搬救兵也無望。

    女眷們褪下所有值錢的首飾,交了出去。好些人披的狐裘半襖,只要皮料好些的,都被劫匪粗魯地扯下來。

    白光閃過,暴烈雷聲轟然炸響。

    在俞知?光身前交財物的女郎手一抖,黃寶石耳鐺從麻袋口掉落,掉落在地上。綁匪正要罵,一只纖白的手快速拾起了耳鐺,連同更?多珠翠首飾,丟入麻袋里。

    俞知?光低垂著眉眼,手腳冰涼,將愣愣地待在原地的女郎往后一拽,一同躲入了已交出財物的婦人堆里。

    綁匪搜刮完財物,將老夫人和幾個孩子?綁了出來。

    姚冰夏死死抱著她帶來的女娃娃不肯放,雙腿拼命地亂蹬,不允許任何人近身:“你們要帶蓉兒去哪兒?不可以,蓉兒不能離開!我換蓉兒,我跟你們去!”

    蓉兒被嚇得哇哇大?哭,淚水盈滿了整張臉。

    綁匪三人圍上去,猛地一踹姚冰夏,拉扯走了掙扎不止的蓉兒,抗在肩頭。

    中人跑進來一人:“老大?,馬車好了。”

    “走!”匪首一聲令下,同伴帶著掠奪的財物與老少出了中門,剩余一半匪徒將女人們兩兩捆綁才離去。

    被劫走了兒女的官眷失聲痛哭起來。

    “劫財就?劫走,綁走孩子?做什么?”

    “有兩個孩子?,是監門衛將領家的,連著老夫人,恐怕都是威脅城門守衛的人質。”

    有人臉色麻木地猜測起來。

    俞知?光在混亂中,與姚冰夏被捆在了一起。

    姚冰夏失魂落魄,聽見人質二字,驀然被激起,身體拖著俞知?光就?要往中門撞去,兩人失了平衡摔在地上。

    “蓉兒,我要去救蓉兒……”

    “姚夫人,你先冷靜……”俞知?光摔得頭昏腦漲,顛倒視線里,望見另一張沒被砸壞的香案,擺著三只香爐。

    “姚夫人,我們把香爐撞下來,碎瓷片可以割開繩子?,再?想辦法破門。”俞知?光重復了好幾遍,直到姚冰夏聽進去了。姚冰夏哭聲止住,與她合力,把香案撞得東搖西晃,其?中兩只香爐掉下來,一只應聲碎裂。

    摔碎的瓷片分成幾塊,傳遞給旁人。

    俞知?光和姚冰夏最?先割斷了繩索,大?聲拍門呼喊。可普佛寺位置偏,香殿又在里側,求救聲外人無從聽聞。

    從外頭被鎖上的中門,任憑眾人怎么推撞,也牢牢地閉合。俞知?光喊累了,正要再?想辦法,忽然聽見一道?熟悉的男聲混在女郎們的哭喊里,在喊她的名字。

    “俞知?光,你在里面嗎?”

    “我在!”

    “你們往后躲,我把鎖砍了。”

    糊窗紙上映出的男人輪廓戴著斗笠,森然峻拔。

    姚冰夏還在遲疑,俞知?光已拉著她往后退:“是薛慎的聲音,我不會聽錯的。”

    門外有刀劍擊砍銅鎖的鏗鏘之?聲。

    中門劇烈晃動?,下一刻被大?力推開,冷風攜裹著冰雨撲面,又被站到她面前的薛慎擋去了大?半。俞知?光抬眼,薛慎面容一半遮在了帽檐的陰影里,他身后還站著一人。

    “可有傷著?”

    “我無事,普佛寺被兵犯劫持,他們乘車馬逃走了。

    你可看見往何處去?鄭老夫人和好幾個孩子?被綁走了。”

    俞知?光抓著他被雨淋濕的蓑衣,來不及問他為何出現在此處。姚冰夏眼里噙淚,死死盯著薛慎,等他的回答。

    “我來時與馬車打了個照面,察覺古怪,已著衛鑲去跟,先來看你……還有寺中各人。”

    薛慎檢查了一圈香殿內,除卻死去的迎客僧,無人受重傷,他又再?看她一眼,“陳鏡善后,我這?就?去追。”

    俞知?光此時才看清,薛慎身后那人就?是陳鏡,他正在后怕得哭起來的柳四娘跟前細細安慰。

    眾人雖得了自由?,心頭仍然惴惴,聽見陳鏡沉穩道?:“寺外風大?雨大?,各位夫人在此稍后,我尋京兆府官差來立案,再?通知?各家前來接人。”

    “我與中郎將同去,免得叫阿兄一聽就?擔心。”

    俞知?光撿起角落一把油紙傘,追上陳鏡,香殿外風雨瓢潑,她要更?大?聲講話,才能叫陳鏡聽清楚:“你們何時回來皇都?戴州鎮壓可順利?”

    陳鏡招來不遠處守候的將軍府馬車,將她送上去,“晌午時候到的,戴州兵禍已消。入朝稟告圣上后,我來接柳娘回家,薛將軍看風雨將至,與我一道?前來。”

    兩人在路上短促說了說戴州的情況,趕到京兆府外。

    全城搜捕快半月的兵犯,竟然盤踞劫持了普佛寺,又擄走官眷作要挾,闖了城門。此事報到京兆府,一陣嘩然色變,府衙傾盡大?半人手,忙得人仰馬翻。

    日暮時分,云消雨歇,幾輛官眷馬車停在安化門下。

    都是孩子?被劫走的人家,還有俞知?光,她也想在這?里等等薛慎。元寶送來府里帶出的干凈衣裳和飯食:“小姐還是先墊墊肚子?吧,這?么干等著也不是辦法。”

    俞知?光先乘出小碗粥,再?提起食盒下車,分給護衛。

    一眼看到姚冰夏手里捏著一枚剛玉發飾,站在右威衛將軍府的馬車旁。司馬將軍聽聞此事,已派人去追捕,但?暴雨沖淡了泥路的車轍痕跡,追擊至三岔口就?失去蹤跡。

    等再?兵分三路,就?趕不上衛鑲一行人的速度。

    俞知?光掏出一枚桃酥,用手帕包好:“姚夫人要不要吃點東西?府里自己做的,干凈。”

    姚冰夏沒胃口,望到她細細手腕被勒出的紅痕,是兩人綁在一起時拖拽弄的。她接過餅,干巴巴咬了幾口。

    “有人回來了,不止一人,快去看看!”

    前頭騷動?起來,俞知?光望見一群人馬在夜色中疾行,每匹馬上都似乎馱了不止一人。各家急忙迎過去,不禁面露喜色,真的是衛鑲與幾名薛慎府里的護衛。孩子?們都被抱在懷里,臉上身上滿是泥污,見了家人哇哇大?哭。

    監門衛陳家和李家的二郎三郎。

    羽林軍校尉孫家的柔姐兒。

    姚冰夏看一個個哭著被抱下來的孩童,死死抓住衛鑲手臂,“蓉兒呢?怎么沒有蓉兒?”

    衛鑲衣衫濕透,面帶不忍:“匪徒看我們追得緊,每隔一段路,就?丟一個孩子?下車。將軍命先把受傷孩童送回醫治,免得耽誤時機。夫人的孩子?和老夫人……”

    “他們都還在綁匪手里,將軍還在追捕。”

    “蓉兒,蓉兒……”

    姚冰夏聽不進去衛鑲最?后的那一句,口中只喃喃蓉兒的名字,有點迷茫地攀住俞知?光的手臂:“只有蓉兒她沒回來,被劫走三個孩子?都得救,只有蓉兒……”

    “俞娘子?,薛將軍他是不是記恨我?”

    “記恨我之?前在大?比武買通千牛衛的人同他作對,還有我在宮宴上諷刺他,他有事沖我來,為何要舍下蓉兒,蓉兒昨日才喊我第一聲娘,我一直把她當?親生孩兒……”

    姚冰夏哽咽,已然失了理智,鉆入牛角尖。

    俞知?光打斷她:“薛慎不會這?么做的,姚夫人。”

    姚冰夏咧出苦笑,凄然看向?她,“俞娘子?如何斷定?我記得他是中秋娶親的,你們才認識幾個月?”

    “我觀郎君待人接物,絕非大?奸大?惡之?輩。”

    “俞娘子?父親是御史大?夫,參知?政事,直達天聽,他當?然待你如珠如寶。我姐夫任戶部侍郎時,曾極力反對他掌戍衛宮禁之?權,一朝失勢,他便借抄家公報私仇。”

    “姚夫人為何要說他是……公報私仇?”

    “歷來罪臣查抄家財,婦孺發賣,并不會傷及性命。薛慎領兵闖入羅府,偏說羅府闔府拼死抵抗,不肯交出罪證,唯有兵戈相見才伏法。可我姐夫當?時已入金吾衛獄,我姐姐一介女流,怎有膽量領著闔府抵抗?”

    俞知?光靜了靜,攥著裙邊,認真想了一會兒:

    “戶部侍郎一家與薛慎的舊事,我不知?內情,但?我能保證,他會盡最?大?努力將蓉兒和老夫人救出,哪怕……”

    哪怕他真的心里記恨你。

    安化門下再?一隊人馬奔來,是兩路無功而?返的右威衛士兵,領隊翻身下馬至姚冰夏身前告罪:“夫人,我們還沒有找到劫匪影蹤,但?司馬將軍還在最?后一路追尋。”

    姚冰夏勉強扶著馬輿,立住身形。

    一刻鐘后,薛慎的人馬返回。

    每個人身上臉上都帶了或多或少的血跡,手里提著綁匪的頭顱,唯獨馬背上,不見老夫人與蓉兒的蹤跡。

    薛慎并未下馬,視線梭巡一圈,鎖定兵部尚書家留守的青年小輩,“老夫人受了驚嚇不能在顛簸,已安置在城外十里亭的驛站,你們帶上郎中,自去接應。”

    青年小輩行了個大?禮,連忙轉身去吩咐人手。

    姚冰夏面色蒼白,幾乎已死了心。

    俞知?光扶著她,向?薛慎的方向?去。薛慎未下馬,先是看了一眼她,才去看姚冰夏,“馬車翻了,應是磕碰時撞到腦袋,昏了過去,手腳骨頭都沒事。”

    他慢慢掀開了沾滿雨水和泥污血跡的蓑衣。

    寬大?蓑衣下,露出了女童一張白凈的蛋,半邊發髻還掛著枚鯉魚剛玉。姚冰夏如墜冰窖的身子?,再?頃刻間活了過來,顫抖著手從他雙臂間接過了蓉兒,觸到她還溫熱的身體和尚算干燥的衣裳,“蓉兒……蓉兒回來了。”

    右威衛將軍府的人圍攏過來,大?夫上前檢查,又是一陣手忙腳亂的接應,把小姑娘送回府中妥善照料。

    薛慎控馬退至遠處,追電旁跟了個碎步跑的小娘子?。

    追電馬步放緩,停下來。

    俞知?光仰頭定定地看他,抽出繡帕舉著給他,“擦擦臉上吧,亂七八糟的。”她就?知?道?,薛慎會去救人。

    姚冰夏問她如何斷定。

    她不用斷定。

    她看過將軍府賬簿的一筆筆糊涂賬。

    她聽衛鑲在閑暇時講過,被威脅當?細作的泥瓦匠雖被判流放,但?金吾衛幫他找到了被敵國探子?藏起來的家人。

    她還摸過薛慎背上的疤。

    薛慎沒接帕子?,潦草地用衣袖抹了把臉。

    俞知?光細看:“你還是馬車里來吧。”

    薛慎被她催促著,翻身下馬,蓑衣解了掛在馬鞍上。他登上馬車才一坐穩,懷里撲進了女郎玲瓏溫軟的身條,俞知?光衣裳上微甜的花果熏香彌漫到鼻尖。

    第22章

    薛慎愣怔。

    俞知?光抬起臻首, 眼眸閃爍著某種?他看不懂的情緒,眼尾彎起:“將軍凱旋而歸又擒匪首,值得慶賀。”

    薛慎笑, 手臂在她背上松松攏著, 沒使多?大勁, 聽見俞知?光倒抽冷氣, 她皺起眉頭,“嘶”了一聲。

    “怎么?”

    “沒、沒事。”

    俞知?光眨眨眼,松開摟住他的手, 坐到了一邊,囑咐外室驅車的衛鑲:“快些回府吧, 都折騰一天了。”

    馬車在行駛中微微顛簸起來。

    薛慎靠著車壁,本想閉目養神?,不知?不覺間陷入沉眠,戴州兵亂鎮壓完, 遇暴雪封路, 他們是?同州府官兵配合, 一邊開路一邊趕回來的。

    沒想到入朝稟告完, 還能再碰上亂兵作?匪的禍事。

    馬車停在將軍府外。

    俞知?光輕輕拍他手臂:“薛慎,醒醒,我們到了。”

    薛慎睜眼,街外已完全黑下去,行人無幾,將軍府一如他離去時那樣,兩座石獅子在燈籠下威嚴佇立。

    一踏進?去, 又是?另一番面?貌。

    前院新植幾株臘梅,疏松錯落。

    纖巧的嫩黃花瓣, 托著蓬蓬新雪,在廊蕪新懸掛的垂絲紅燈籠映照下,有別樣熱鬧生動?的意味。

    廊柱每隔十步,貼一對喜氣洋洋的桃符,精巧窗花隨處可見,盡是?蜜蜂、麋鹿、靈猴等喜慶動?物的剪影,寓意封侯進?爵,福祿永昌。

    曹叔不會做這種?事情。

    是?他身?側的漂亮小娘子,還有十來日就翹首以盼過?元日,作?為將軍府主?人之一,把滿府打扮得歡喜鬧騰。

    俞知?光一進?府就喚廚娘:“想吃鍋塌茄子、荔枝肉、小蔥拌豆腐,還想喝雞湯,什么燉的都可以。”

    她點完菜才想起他:“薛慎,你想吃什么?”

    “夠了,飯煮多?些。”薛慎沒再點菜,去湯泉間將自己從頭到腳搓了一遍。晚飯吃得有滋有味,再消食走幾圈,入夜躺在蓬松暄軟的茵褥上,想起幾日前在戴州。

    戴州冰雪連天,連炭盆都得緊著用,拔營前日吃了凍死戰馬的馬肉,韌實難嚼,把賀春羽那個碎嘴的腮幫子累得整一日話都不想講。

    薛慎沒覺得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再來一道緊急的軍令,他依然能夠餐風宿露,席天慕地。但此時此刻,真?真?切切品味出,是?將軍府的飯食更合胃口,將軍府的床榻更安穩舒適,而這些微妙差別,是?自俞知?光在才有的差別。

    薛慎閉目一覺,甚至睡過?了往常該起的時辰。圣上顧念他辛勞,特?準他休整幾日再上值。

    休憩好了,五感更為靈敏,隔著床帳和一扇墨竹畫屏,聽見俞知?光和元寶自以為壓低了聲音的嘀嘀咕咕。

    “小姐,你別躲啊,我摁不住。”

    “我忍不住……嘶!真?的好痛啊元寶。”

    “小姐,我不敢使勁,要不你讓將軍幫忙?將軍手勁大,定然更好使。”

    “我……不要他幫。”

    俞知?光拒絕,元寶嘆了口氣,也不作?聲了。

    里間安靜,無人說話時,床帳被拉開,掛到金勾上,碰撞熏香球的響動?就分外明?顯。

    俞知?光豎起耳朵。

    她還沒來得及朝元寶打眼色,身?旁屏風上掛著的男子外衫,猝然被站在另一頭的薛慎抽走。

    她連忙推了推元寶的手。

    元寶立刻繞到屏風外,朝薛慎行禮:“將軍醒了?想吃什么朝食,我讓廚娘去預備。”

    薛慎隨意道:“都好。”

    元寶硬著頭皮拖延:“將軍想吃甜口咸口的?有八寶糯米粉、甜豆炒青豆、番薯粥,還有酸豆角包……”

    薛慎綁好了系帶:“元寶,都好,就是?都好。”

    “奴婢明?白!”

    元寶霎時忘了替自家小姐拖延,腳下生風逃了。

    俞知?光匆匆整理衣飾,一手背在身?后?。

    畫屏這側光線一暗,薛慎踏步進?來。

    “醒啦?”

    “嗯,”薛慎再迫近一步,俯身?貼近她,長?臂繞過?她身?后?,兩指精準扣住她手腕,“藏了什么?”

    “女兒家的胭脂水粉。”

    “胭脂水粉這么濃的藥味?”

    俞知?光氣力拗不過?他,手腕被他拉到身?前,藏在掌心里的小罐子,就這么被翻出來。

    薛慎打開,指尖挖出一點到鼻下嗅,評價道:“沒有軍中用的跌打藥油好。”

    “……”俞知?光脧他一眼,裙裾輕晃,人要走,被堵在屏風與博古架的角落,她向左他朝左,向右他朝右。

    薛慎伸手一捏她撅起的水潤菱唇,兩指把她捏成小鴨嘴巴,“傷著了?為何不讓我幫?”元寶說得沒錯,跌打傷藥,就要用點力,把皮膚揉得發滾,揉進?去了才好。

    他沒用力捏,俞知?光偏了下頭掙脫,作?勢去咬他的手,豈料薛慎躲都沒躲,叫她結結實實咬在食指上。

    她訕訕松開,老實交待:“被綁要掙脫時弄的。”

    “那為何不讓我幫?”薛慎又問一遍。

    “等下你又講我,講我是?豆腐塊。”

    俞知?光擰眉,她是?姑娘,又不是?鋼筋鐵骨,日子過?得養尊處優,偶爾磕碰或辛勞,留下印記不是?很正常嗎?

    薛慎長?腿一伸,勾來臨近兩張鼓凳,將她摁在其中一張上坐好,“不講了,我看看。”

    俞知?光沒動?,對上薛慎平靜認真?的眼眸,曉得跑不了了,抬手拉開衣襟,露出肩頭一小片淤青。

    “用我的藥,你那瓶不頂什么用。”

    薛慎看了一眼,從雜物箱籠翻出了軍中慣用的跌打藥油,倒出一灘在掌心,雙掌貼合摩挲至起熱,跟著坐在了俞知?光身?后?的鼓凳上。

    “薛慎,”俞知?光愁眉苦臉,“你輕點涂?”

    “輕了沒效果,你忍著很快過?了。”

    “我,我盡量忍吧。”

    俞知?光沒扭捏,右邊衣襟完全褪至手肘下,露出了更大片觸目驚心的淤青。

    薛慎靜了靜,皺眉,手掌按上她。

    “忍著點。”

    “我……在忍了啊。”

    才怪!

    薛慎涂滿藥油的手掌收回,他往前用力,俞知?光往前倒,他從肩頭一側用力,俞知?光往左邊倒。

    簡直像東市賣五文錢一只的“扳不倒”人偶。

    俞知?光吐出一口氣:“涂完了嗎?”

    薛慎沉默許久,“你到床上去,老實趴著別動?。”

    俞知?光心有戚戚然,這下想躲也躲不了。

    有道是?長?痛不如短痛,她將及腰長?發撥到一邊,雙手交疊在枕上,臉蛋擱上去。薛慎暖燙的手掌用力,貼在她肩頭揉搓,熱辣辣痛感直沖天靈蓋,她連魂兒都在飄。

    沒揉三兩下,薛慎不動?了。

    俞知?光以為他在重新倒藥酒,耐心等了等,還是?沒動?靜,拿一雙朦朧的淚眼去瞅他,認真?道:“薛慎,天地良心,我這次真?沒躲了。”

    薛慎眼眸沉沉,半晌深吸了一口氣,將她衣襟拉上,“你起來,腦袋靠我肩膀上。”

    枕邊人香肩半露,俯在枕面?,簌簌顫顫,快要將手背都咬破了,晶瑩剔透的淚一顆顆淌濕了錦繡枕面?。

    乍一眼看去,以為自己在做什么。

    俞知?光好半天沒動?。

    薛慎粗糲的拇指一下拂去她淌到鼻尖的淚珠,“怎么?昨日能抱,今日不能了?”

    俞知?光搖搖頭,攏著衣衫,起身?將額頭枕到他肩上。

    肩頭一涼,很快又熱起來,濃重藥油味熏在她呼吸之間,薛慎徐徐加大力道,俞知?光顫了顫,攏著中衣的手指忍不住扶上薛慎結實的手臂。

    薛慎嫌她妨礙涂藥,肩膀送到她嘴邊:“痛就咬我,別扶我手臂。”

    俞知?光沒咬,他力更重三分,激得她張開了唇,貝齒沒印下去,先溢出了一聲可憐兮兮的嗚咽。小娘子提著的那口氣散了,腰肢一塌,人就貼過?去靠在他胸膛前。

    薛慎手從她肩頭拿開,再去倒藥油。

    “忍著,很快好了。”聲音不自覺放輕,像是?在哄。

    俞知?光被藥油味道熏得頭暈,只覺薛慎掌心的灼燙滲透皮膚,肩背一片痛麻,他的聲音好似也燙,否則怎么連她耳廓都熱得未能幸免。

    她有幾分幽怨,又不知?在怨什么,睨了他一眼。

    薛慎眸色深了幾分。她這樣烏發蓬亂,眸子霧蒙蒙,白皙的頸項露出來,掛著一根茜紅色緞帶,好似沒比趴著上藥更端正多?少。

    他視線不往下,轉而去盯她白玉般的耳珠看,待完全將藥油涂好,自己后?背也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你整理下。”薛慎松開她,背過?身?去,尋到床尾月牙凳上的銅盆,抽出早上凈臉用的手巾,慢慢擦拭掌心。

    俞知?光系好中衣,干脆鉆到了被窩里,幾縷烏發貼在頰邊,只露出一顆腦袋,整個人懵懵然沒回神?,但還記得,她咬了他肩膀許久。

    “我有沒有咬痛你?我看看。”

    她伸出手,拉了拉薛慎的衣袖。

    薛慎視線掃過?肩上幾點帶濕意的齒痕,不痛不癢的,再去看她的手背,她咬自己的齒印都比咬他的深。

    “俞知?光,你倒不如罵我一句。”

    “你幫我上藥,我罵你什么?”

    薛慎望進?她懵懂的眼,到嘴邊的話憋回去,性子這般好,給人欺負了去怎么辦?

    元寶在外間,不輕不重敲了兩下門。

    “將軍,大娘子,司馬將軍和夫人帶著司馬小姐送來好多?謝禮,人在花廳看茶。曹叔讓我來問見不見客?”

    “不必……”薛慎沒說完,被俞知?光拍了一下。

    “要見呀,肯定要見,讓司馬將軍他們稍后?片刻。”

    俞知?光吩咐元寶去前邊回話,不再賴在被窩了,踩上絹帛面?的睡鞋,繞到了墨竹畫屏后?更衣穿戴。

    薛慎坐在床邊看她畫屏后?的忙碌剪影。

    “不怕姚冰夏煩你?”

    “她不是?胡攪蠻纏的人,再說了,于情于理,她都要當面?同你說一句感謝才好。”

    俞知?光穿戴好了,人沒出來,畫屏映出她娉婷輪廓,“薛慎,戶部侍郎被抄家那日,到底發生了什么?”

    第23章

    “薛慎, 戶部侍郎被抄家那日,到底發生了什么?”

    “當?日大朝會,接連三道奏折, 揭發戶部?侍郎羅禹碹勾結官員私吞賦稅, 盜賣官糧近百萬石。”

    隔著一道畫屏, 薛慎聲音沉而緩。

    “這些我知道, 羅禹碹入獄,羅府查封。我是想問,羅家夫人孩子和羅府上下……是怎么沒的?”

    “起火, ”薛慎靜了一會兒?,“御史?臺奏言, 案件所?牽涉官員的罪證都藏匿在羅府中,我領兵去查抄,羅府閉門不應。”破門之?后,護院全部?手持兵刃, 誓死頑抗。”

    “待前院封鎖沖破, 后院早已火光沖天, 羅夫人與羅小娘子反鎖在主屋, 我趕至時,二人已在火海……”

    薛慎沒再說下去,俞知光能猜到。

    “那姚冰夏說,羅侍郎反對你執掌宮禁……”

    “我從北地調來,父親只是個戰死的普通千戶長,在皇都一沒背景二沒人脈,饒是軍功傍身, 反對我任金吾衛掌宮城守衛的人豈止羅禹碹一個。真要報復,從年頭等到年尾, 也沒幾個公報私仇的抄家機會,還不如像對劉東海那樣,一人套一個麻袋,打頓黑棍更?快。”

    俞知光愣了一瞬:“你打劉東海了?幾時打的啊?”

    “不重要。”薛慎沒細說,不是他親自?動手,是金榮、陳俊英、林嘯虎這些戴老三的戰友事后去套的麻袋。

    元寶又來外間敲門:“司馬家的茶換過第二泡了。”

    “這就來。”俞知光同薛慎并肩出主院,沿游廊往前廳去,行至一段沒有屋檐遮蔽的路,地上積雪未化,她?提著裙擺小心慢行,還是覺得疑問。

    “那你怎不同姚冰夏解釋清楚?”

    “說了不信,沒那好脾氣。”

    俞知光看看男人距離自?己肩頭一拳之?隔,隨時準備扶穩她?的手,“你脾氣不壞的,要是耐心說,肯定說清。”

    薛慎不接話,滿皇都大概只有她?這般覺得。

    將?軍府的廳堂窗明幾凈。

    姚冰夏面色復雜,望向姍姍來遲的兩人。一個魁梧高大,一個玲瓏纖巧,面貌上端得也是生人莫近與嬌憨可親的鮮明差距,真不知日子是怎么過到一塊兒?去。

    她?夫君司馬軒同薛慎有點交情,率先笑開了寒暄:“感謝薛將?軍昨日及時救下小女?,特來道謝。”

    他說罷,輕咳了聲,瞟向她?。

    姚冰夏睨他,出門時說好了,今日決不討嫌。

    她?福身一禮,以自?羅家出事以來,少有的心平氣和語氣道:“薛將?軍大恩,我銘感在心,不會忘記。從前是我小人之?心,不提也罷。”說罷,將?蓉兒?輕輕推前一步。

    蓉兒?經過郎中檢查,已無大礙。

    她?瞧瞧這個面無表情據說救了她?的大將?軍,有幾分害怕,看到他旁邊的俞知光,這個美人姐姐她?認得。昨日在寺廟里,她?同她?一樣被鄭老夫人的威儀鎮壓。

    蓉兒?鼓起勇氣,像模像樣地行了晚輩禮,用稚嫩聲線鄭重道:“蓉兒?謝謝薛將?軍救命之?恩。”

    薛慎頷首,想起這個垂著腦袋行禮的小豆丁看不到,指頭頗為小心地點了點她?雙髻的其中一包,“行了。”

    俞知光盯著那笨拙指頭看。

    正事說完,禮送畢,要再留姚冰夏同薛慎勉強寒暄,那就是一場災難。她?想到臘梅花叢那刻意?沒清掃的積雪,本?是賞景用的,如今正好派上用場。

    “蓉兒?要和我一起堆雪人玩嗎?府里有千金絳,套上不凍手。”后面一句是說給姚冰夏這個操心繼母聽的。

    蓉兒?眼睛亮起來,她?在家里就想堆,可母親怕她?凍著從來不允許。姚冰夏在她?腦袋上摸了摸,罕見地答應了,“堆吧,娘同你一起堆,堆個黑風將?軍。”

    “姚夫人,黑風將?軍是誰呀?”

    “是蓉兒?養的小狗。”

    “我也養過狗呢,名?字沒這么威風,叫五福。”

    “是五福果子的五福嗎?”

    女?郎們與孩子說笑著走遠了。

    廳堂里轉眼只剩兩個大男人。

    司馬軒松了一口氣,他自?娶了姚冰夏作續弦,和事佬沒當?成反倒惹姚冰夏生氣,同薛慎的交情便淡了些。

    如今有望冰釋前嫌,他樂見其成。

    他看薛慎,薛慎看他,又去看黃花梨八仙桌上亂七八糟的謝禮,里頭是何物不知,只見木匣子上的雕工一只比一只華麗浮夸,挑眉道,“你還不如給我來兩壇酒。”

    司馬軒一聽就笑,作勢要踹他一腳,“得了吧,還能少你酒,圣上特準休沐幾日,準備去哪兒?玩?”

    “沒想過出去。”

    “行,新婚燕爾的熱乎勁還沒過。”

    他一副過來人的表情。

    薛慎不語,他同俞知光沒熱乎過,最熱乎要數今日,你們一家三口登門前的半個時辰。

    司馬軒健談,薛慎不接話,他也能自?己說下去,否則當?初二人狩獵碰見就沒法一起繼續。他隨口道:“柏昌山有個新去處,叫漪瀾筑,跟吃喝玩樂的酒樓差不多?,帶獨棟客舍,舍得花銀子就能住。適合你們換個地方黏糊。”

    “大老遠去柏昌山住?”

    “……嫂夫人有沒有講過你不解風情?”

    司馬軒雖是武將?,家是文臣武將?輩出的世家,比薛慎這種沒根沒底的日子過得更?精細。要擱從前他年少輕狂,必然覺得薛慎就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大老粗。

    得虧這人有一身本?事,才?叫他高看一眼。

    今日登門是道謝,不能得罪人。

    司馬軒細細解釋道:“叫得漪瀾筑就修在湖邊,靠近溫泉脈,冬日里不結冰,白日可看霞映澄湖,夜里可賞月落清波。漪瀾筑還養著兔子、小鹿、越鳥這些啊,小娘子都喜歡看,吃吃喝喝的同東市福滿樓一樣精細。”

    這回,薛慎聽進去了。

    俞知光喜歡福滿樓,還挖了人家一位辭工的廚子。那她?喜歡小兔子小鹿嗎?他想了一會沒得出結果。

    司馬軒的閑聊已經跑到了姚冰夏身上,說她?最近迷上了編攢心梅花絡子上,還特地花錢請人,來教授司馬府上的年輕女?眷,“那些個細線編織,比排兵布陣還復雜。”

    俞知光堆完雪人,給蓉兒?一食盒廚娘做的果子捎走,送別司馬家三人,被薛慎問了很罕見的問題。

    “俞知光,你喜歡什么動物?小兔子?小鹿?”

    “談不上喜歡或者?討厭。”她?想了想,“沒見過小鹿,見過小羊羔,絨毛摸起來很舒服,薛慎你摸過嗎?”

    “沒摸過,吃過。”

    “……”俞知光難得地,一時沒接上他的話。

    薛慎握住她?縮在袖子里的手,牽起她?往回走。小娘子身段窈窕,手卻軟綿綿肉乎乎,饒是戴了千金絳堆雪人,寒氣依然透到指尖,攥在掌心里好一會兒?才?暖和。

    “明日去漪瀾筑摸小鹿,看哪個更?好摸。”

    “好啊。”俞知光欣然同意?。

    一早趕車到柏昌山的漪瀾筑,但見重樓飛檐,琉璃瓦上覆新雪,兩根做門面的金絲楠木柱得兩人合抱那么粗。

    連迎客女?使都樣貌清麗,儀態端莊,不卑不亢。

    漪瀾筑背后的主人,應是家底豪奢,且身份矜貴。

    女?使引二人入內,如同早知他們身份,“一樓熱鬧有煙火氣,二樓清凈,薛將?軍與大娘子想到哪兒?落座?”

    薛慎掃一眼略微嘈雜的大堂,望見中庭一塊巨大錦繡圓花毯,是適合胡旋舞的布置,“二樓吧。”

    俞知光掀開帷幕:“你們的小鹿都養在哪里?”

    女?使領他們到花窗正對舞毯的雅間:“在后堂客舍的濤聲林里,需住店的客人才?能夠進入。”

    “是住一晚。”她?看著一樓水牌點了菜,讓薛慎再添兩道菜,薛慎只加了一道拆魚羹,“再來壺酒。”

    拆魚羹湯甜味鮮,比福滿樓的做得還好。

    俞知光吃了整整一碗,瞇起了眼,再看花窗外,舞娘正踏著緊密激越的鼓點,赤足在錦繡花毯上旋轉跳躍。

    漸漸地,她?有點坐不住,昨日堆雪人一凍,月事好像提前來了,她?搖鈴招來女?使小聲詢問,女?使亦低聲回答,“一樓大堂恭房人多?,大娘子過夜,去后舍更?清凈些。”

    薛慎眼神對上她?,俞知光搖頭:“你在這里等我。”

    他便又倒了杯酒,他能猜到漪瀾筑背后的主人是誰,讓俞知光一人去也無事,出不了大亂子。

    女?使將?俞知光領到后殿一座叫雪隱的小屋前就走了。

    俞知光料理好自?己,瞧見屋后是片林子,不知是何緣故,竟霧氣裊裊,林木繁茂蒼翠,在冬日濃郁碧色不減。

    叢叢樹影間,一頭梅花鹿輕巧躍過。

    小鹿駐足回望,黑而濕潤的眼眸看向她?。

    俞知光慢慢走近它。

    小鹿頭一扭,又跑出幾丈遠。她?沒想摸,就想靠近再看得清楚些,于是提裙走進林子里。小鹿漸漸隱于綠野,而樹林深處,隱隱約約的女?子抽泣聲愈發明晰起來。

    似哭非哭,似痛非痛。

    一聲聲,聽得人心頭發緊,升騰一種異樣的感受。

    俞知光正猶豫是否要去查探,肩后有人輕拍她?,快把她?拍得魂飛魄散,一柄孔雀綠香羽扇徑直伸來,遮住了她?的唇,不給她?驚出呼聲來。

    “別出聲兒?。”來人壓低聲音,容色比牡丹更?明艷張揚幾分,鳳眸明亮肆意?,透著皇家威儀,正是長公主。

    長公主轉身,示意?她?跟著往林子外走。

    俞知光躊躇往林子深處回望,放輕了聲問:“不去看看嗎?那女?郎好像……好像很痛苦。”

    長公主挑眉,訝然目光在她?臉上流連一圈,海棠紅的馬面裙一旋,更?快步往外去,“你先跟我來。”

    待完全出了林子,長公主羽扇一點她?額頭,“你真聽不出來?覺得她?很痛苦?”

    俞知光摸著額前發癢的地方:“是啊……”回憶一番女?郎抽泣聲的婉轉變調,對上長公主愈發曖昧的眼神,她?電光火石間,想起話本?子那些纏綿字眼,“啊”一聲。

    奇了,對這檔子事,竟跟未出閣的女?子般遲鈍。

    長公主眼中興味盎然:“俞小娘子同薛將?軍住哪間雅舍?我給你們送點漪瀾筑的招牌吃食。”

    “屋舍還沒定,我同將?軍已經在前頭吃過,拆魚羹很好吃,凍梨飲子也清爽可口,長公主不必破費的。”

    “漪瀾筑有我一份。就住紫香提吧,那處景色好。你同薛將?軍在前頭哪里用膳?”

    “二樓的丙字房。”

    “行,我同他敘敘舊,棠月先領你到紫香提。”長公主看俞知光乖巧地點頭,鵝蛋臉在明晰天光下,還留一層薄薄的桃絨毛,孔雀綠香羽扇轉而拍拍她?發頂。

    “俞小娘子,薛慎待你如何?”

    “將?軍今日休沐,特地帶我來摸梅花小鹿。”

    長公主又笑,囑咐棠月,“給俞小娘子送些不膩味的點心和飲子,我喜歡用的那幾樣,都揀著點送去。”

    棠月一愣,對上她?眼神,點頭應下。

    丙字房里,俞知光離去的時間久了些。

    薛慎正想去找,隔扇門被推開,長公主不緊不慢踏步進來:“將?軍莫急,俞小娘子在紫香提好好的。”

    她?徑直落座,有女?使送來一套嶄新的黑釉茶具。

    “我有一事相求,就不跟薛將?軍客套了。”

    “殿下請講。”

    “陛下距離弱冠尚早,朝中催促立后的聲音已多?。”長公主親手點茶,卷草紋折邊盞緩緩推至薛慎的面前,“李相意?屬盧家,我意?屬崔家,近日這兩家人要是進宮面圣,薛將?軍需多?費心思護衛,凡事異樣,多?想兩遍。”

    “臣當?恪盡職守,即便殿下不說。”

    “我得你親口一句保證,才?安心。兩家都是好孩子,我只怕世家大族為爭奪后位,使些什么陰謀詭計。”

    她?指尖撫盞口嘆:“女?子出嫁后,回娘家總多?避忌,連皇家也不例外,還不如你這個領皇糧的方便。”

    “殿下想的話,隨時回宮伴駕,陛下甚是想念。”

    “我想回便回,參我干政的折子一道道,都要陛下替我這個姐姐擋著。不說這些,真真掃興。”

    長公主掩扇,充滿了好奇探究:“薛將?軍,俞小娘子鮮妍可愛,你不喜歡?怎舍得放在枕邊,碰也不碰?”

    薛慎眉頭皺了皺:“殿下如何得知?”

    “本?宮如何看不出來?”長公主并不細說,“就當?是對我囑托之?事的感謝,你們今日在漪瀾筑的花銷不記賬,趕緊回去吧,莫負了佳人與春宵。”

    “殿下好意?,臣心領,但閨房中事不勞殿下掛心。”

    “晚了,本?宮備的薄禮已經送去好一會兒?。”

    “殿下?”

    “一些糕點飲子,權當?增添意?趣罷了,別這么看著本?宮啊,都是些不傷身子的配方……”

    “我與她?,不用這些。”

    薛慎大步出了雅間,沉在后頭的話隱隱壓著怒氣。

    長公主捧著茶盞笑瞇瞇,年輕人,果真好大火氣。

    第24章

    紫香提臨湖而建, 是漪瀾筑風景最好的客舍。

    薛慎在女使?指路下,走過一座座錯落幽深的庭院,才找到俞知光所?在的地方。

    俞知光盤腿坐在羅漢床上, 膝頭靠一張矮桌, 擺著好幾樣精致的茶點飲子。她手拈一枚云片糕, 聽到他猝然推門, 驚訝地朝他看來。

    薛慎三步并兩步,奪走了那糕點。

    俞知光呆了呆:“還有好多啊,別急, 你手里的掉地上了,我?剛拾起來, 還是臟的。”

    薛慎看也沒看,將一整張矮桌從羅漢床上搬走,挪得遠遠的,“吃了什么?吃了多少?”

    他神色鄭重, 透著嚴肅。

    “還沒吃呢, 午膳還在肚子里飽著, 我?看云片糕印花模子精巧, 拿起來看看。”

    “飲子呢?喝了嗎?”

    “喝了一口。”

    “哪個?”

    “那樽淡綠色的,有淡淡的茶香。”

    薛慎倒出?一點在杯中聞,并無異味,長公主說配方不傷身,那藥性必然不重,小小一口應該無礙。

    “薛慎,這?些吃食有什么問題嗎?”

    “有, ”薛慎找了個借口,“后廚來人說點心?送錯了, 不新鮮,怕吃壞肚子。”他環顧一圈,找到一套同?大堂一模一樣的茶壺茶杯,樣式簡單,里頭有放涼了的茶水。

    這?種是每座客舍提早預備好的。

    薛慎心?里繃的弦松了,倒了杯茶解渴。

    紫香提的炭盆和熏爐把?室內烘得暖洋洋。

    俞知光慣了歇晌,沒同?薛慎閑話?幾句,就鉆到床里。女使?說申時?有戲班雜耍,夜里有畫舫游湖,睡醒看剛好。

    薛慎獨坐了一會兒,也躺到她?枕邊。

    一覺醒來,后背發了薄汗,身子猶如炙烤。

    不太對勁,他睜開眼。

    俞知光貼在他懷里,呼吸清淺,領口松開,露出?小片白皙細膩的肌膚,一縷長發調皮鉆進去,勾人視線往鎖骨下探。她?骨肉勻停,纖秾合度,不是清瘦的身材。

    薛慎將她?推開,翻身坐起,熱意不減反增。

    人一燥熱,動靜就大,把?俞知光鬧醒了。

    她?睡眼惺忪:“到時?辰了嗎?”

    “沒。”薛慎掀被下床,到桌邊又倒了一杯茶,茶水淌過喉頭,心?念乍起,“俞知光,這?茶壺是客舍本來就有的,還是長公主后面送來的?”

    “長公主送的,女使?拿了一套一模一樣的,我?說這?里有了,她?還是換走了原來的。”俞知光還懵著。

    薛慎額頭好似有一根筋隱隱地抽。

    藥性不霸道,像俞知光之前給他溫補的湯湯水水,可他那時?不覺這?么難熬,這?么……看她?一眼就心?浮氣躁。

    “茶水也不新鮮嗎?”

    俞知光披衣來到他身前,踮腳去探他額頭,另一只手攀上他手臂,“薛慎,你是不是不舒服?方才睡著也覺得你身上發燙。”是比平時?不一樣的熱。

    薛慎垂下眼眸,額前她?掌心?相觸的地方是涼的。

    他看她?說話?時?的精巧菱唇,手掌捏住她?腕子,指腹觸到一片細膩柔滑。身體里隱隱的熱意在催促他,只要輕輕一拉,她?就會跌進他懷里。越是想控制,越是起心?動念。

    俞知光只覺薛慎握著她?腕子的手燙得厲害。

    那力道一拽,她?跌進了更滾燙的懷抱里,薛慎用力擁著她?,雙掌箍上了她?后腰摩挲,只一下,又將她?橫抱而起,放到床上。錦被拉過,她?被從頭到腳裹了個嚴實。

    “薛慎?”

    “還沒到時?辰,你繼續睡。”

    “你去哪兒?”

    “茶水不干凈,別喝。”

    薛慎不答,深深看她?一眼,走出?了紫香提。

    紫香提有二樓。

    憑欄擺一張貴妃榻,設屏風遮擋,是個賞湖景又避風的地方。薛慎就這?么走了,俞知光待在房里睡不著,干脆到二樓去。她?帶著給小侄女新繡的娃娃衣,看一眼清凜的湖光秀色,繡兩針蝴蝶穿花的圖案。

    繡著繡著,湖邊出?現一道熟悉身影。

    男人一雙長腿佇立,看向?水面,不徐不疾解下腰封、外衫和夾衣中衣,掛到了一棵矮樹上,再脫下烏皮靴。

    他赤足走進湖里,青綠湖水慢慢沒過窄腰,水花連著波紋翻騰而起,很快,人整個沉進了湖里。

    俞知光有些緊張地看。

    白浪飛濺,炸起水花,薛慎又浮出?來,轉眼游出?了好幾丈遠,寬闊緊實的后背在水中若隱若現。

    她?就在憑欄這?么看,腦海里是薛慎離去時?看她?的眼神,手里繡線很久都沒動過。

    早過了申時?戲班開場,薛慎才回。

    還是赤足赤膊,手提一雙靴子,衣衫搭在肩膀上,細細的水珠掛在鎖骨與胸膛,他問她?:“沒去看戲?”

    “我?不太放心?,看你無事了再去。”

    “等我?擦個身。”

    薛慎進了凈室,收拾妥當,發尾還帶濕氣,人也散發涼意,狹長眼眸看向?她?時?,又好似是熱的。

    漪瀾筑前堂,戲已?唱完。

    正是雜耍班登場的時?候,表演進行到一半,耍碗藝人被看官叫板,“轉你帶的碗算什么,我?這?桌的碗能轉得動幾個?轉一個,賞十兩銀子,往上疊著算,能賺多少全靠你本事。就問一句,敢不敢來?”

    說話?人聲音清朗,眉眼張揚恣意,一身宮綢做的銀紅流云繡紋對襟錦袍,外罩純白的狐皮披子。

    俞知光看那少年郎有幾分熟悉,“啊,是他。”那天驅車去田莊,路上問她?要不要進他馬車坐坐的紈绔。

    她?記得,薛慎喊這?人小公爺。

    薛慎帶著她?到了晌午待過的雅間:“是晉國?公獨子,叫溫裕。”溫裕自小被寵愛得不成樣子,左右街使?負責六街徼巡,在金吾衛轄下,街使?沒少向?他請示過溫裕招貓逗狗,調戲民女惹出?來的禍事應該怎么處理。

    花窗推開,戲臺上還沒商量好。

    耍碗藝人想掙這?銀子,雜耍戲班的班主怕砸了招牌,又知溫裕是個不好伺候的主兒,正猶豫著,溫裕向?長隨遞個眼神,長隨又掏出?一錠銀。

    “轉一個碗,二十兩,其他照舊。”

    看客起哄,耍碗藝人心?動,顧不上班主了,抱拳向?溫裕和眾人道:“我?愿一試。”

    跑堂送來一套同?款碗碟。

    耍碗藝人先是試了試,前后碎了兩只碗,第三只碗成了,細棍子挑著,飛速轉起來。他朝同?伴打手勢,同?伴丟來一只往上疊,碗穩穩地維持平衡,再一只,堪堪穩住。

    滿堂喝彩,溫裕撫掌笑起來:“好,再來!”

    再往上疊,突生意外,耍碗藝人穩不住,幾只碗應聲碎了,看客一陣唏噓嘆息。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耍碗藝人一鞠躬,說著吉祥話?,到溫裕面前領賞,三只碗六十兩,夠他一家?老小生活不止一年了。

    溫裕臉色不太好:“就這?點本事,來討我?的賞。”

    長隨按著賞銀沒動,耍碗藝人的笑僵在了臉上,“貴人同?我?說好的啊,一個碗二十兩。”

    同?桌人笑:“小公爺一言九鼎,豈是會賴你賬的人。你看小公爺腰間掛的鏨金玉璧,光雕工就不止六十兩,那可是陛下賞賜之物。”

    左右陪玩又說好話?,溫裕臉色緩了,勉強點頭,長隨把?裝銀子的匣子打開傾倒,耍碗藝人急忙蹲在地上撿。

    戲臺上又是新花樣,大漢脫衣滾上了千釘床。

    這?把?戲溫裕不耐煩看了,在一群狐朋狗友與豪奴簇擁下,上了二樓雅間。二樓是個回字形構造,花窗推開,正正對著俞知光和薛慎所?在的丙字房。

    俞知光一邊看,一邊同?薛慎講起云城老家?的雜耍。

    紙人摔跤、丟鏢刀、狗蹬碓子……正說到打瓦,聽見對面雅間一聲高喊:“我?的玉佩!你敢偷我?的玉佩!”

    有什么翻出?了花窗,再定睛看,溫裕半個身子探出?窗外,雙手扒著窗欞憤恨道:“給我?抓住他!”

    剛翻出?窗外的原是個人,作漪瀾筑的跑堂打扮。

    他穩穩落到一樓酒桌上,把?桌上碗碟震得亂響,還舉臂朝溫裕耀武揚威,顯擺那塊矜貴的鏨金玉佩,隨即蹬腳后躍,一下子越過整張八仙桌,跳到了柜臺上。

    晉國?公府的豪奴身肥體碩,沒有從二樓跳下的本領。

    幾人急急忙忙繞了路才到樓梯,噔噔噔追下去,嘴里高喊:“那是個偷兒,別叫他跑了!捉住了小公爺有賞!”

    一樓客座里,好幾人離席去捉。

    漪瀾筑養著的護院同?樣聞聲趕至。

    更多人安然穩坐,漪瀾筑花銷不低,來客都不是皇都的平頭百姓,愿意去捉賊的,未必看重報酬,更多是想和晉國?公府攀上一星半點關系。

    形形色色的人從西北南面涌來。

    那偷兒腰身一擰,凌空又一個跟斗,避過了要來捉他的護院,往后一躍,遠去一丈五,簡直是蝦蟆成精。

    他回身丟出?個小東西,霎時?白霧翻涌,迷人視線,追他的人紛紛用袖子捂著口鼻,“怕有毒!”

    酒客避讓,跑堂急急忙忙拉開左右兩側門窗。

    最?先被撒了一臉的人舔了舔唇,“他奶奶的,是面粉!”混亂之中,那人早逃出?大門,一群人慌忙跟上。

    這?真是……比戲班雜耍好看多了。

    俞知光驚奇:“他怎么能跳這?么遠呢?像會飛。”

    薛慎亦皺眉,禁衛里有擅輕功的高手,同?此水準能說是不相上下。這?個偷兒,這?群人抓不上了。

    俞知光看他表情:“這?事你們管嗎?怎不去抓?”

    “一樓那么近的人都沒挨到他衣角。我?鞭長莫及,再說,趕得上也不管。”薛慎還記著溫裕嘴欠。

    不過,他看俞知光一臉湊熱鬧的事不關己,提醒道:“此處仍屬京兆府管轄范圍,漪瀾筑背后有長公主投錢,跑堂混進偷兒,偷了小公爺的御賜玉佩,光是這?兩家?關系,你阿兄,日后好一陣有得忙。”

    俞知光小臉一下子垮了下去。

    夜里乘畫舫游完湖,臨睡前依舊在想這?個事,“這?個小偷去偷官家?賞的玉佩,圖什么呀?要是去當鋪變賣,被認出?來不容易被捉嗎?”

    “溫裕是個討嫌的,是仇家?對頭指使?,特?意叫他丟個顏面,擔個罪責也說不定。”

    “唉,我?阿兄恨不得早早散衙,去陪我?嫂嫂和關關,抓小偷的差事要是落他頭上,可得熬鷹似的忙。”

    “小公爺被偷,又是御賜之物,金吾衛會幫忙。”

    薛慎拆出?一個軟枕和被褥,準備要鋪到地板上。燥熱早被冰冷湖水沖散,但以防萬一,今夜還是分開睡好。

    俞知光看了看:“你不陪我?睡了嗎?”

    她?跪坐在床榻上,雙手撐膝,坐姿乖巧。沐浴之后,才通完發,緞子似柔滑烏潤的長發及腰披著,素凈中衣裹著曼妙身段,在發絲遮掩下影影綽綽。

    薛慎看著她?不說話?。

    她?等不到回答,又歪頭確認:“你不陪我?了?”

    怎么能這?么問。

    她?應該問“你怎么打地鋪?”“你為何睡地上?”這?樣他就能尋個什么緣由解釋過去。可她?說陪,竟好似喜歡他陪在枕側,他不陪她?會睡得不踏實一般。

    薛慎整理好的枕頭被褥又徒勞地物歸原處。

    那點燥熱好似春天新綠的野草,強行剪去,一點露水一陣風,就悄無聲息地冒頭。

    “陪,這?就來。”

    薛慎躺下去,俞知光沐浴的花露味道潛入他呼吸。

    她?靠在他肩頭,半點防備沒有,跟著慢慢閉上眼。小娘子不愛藏心?事,若無牽掛,很快就能睡著。

    趁現在還沒有。

    他手掌撫上她?臉頰,“俞知光。”

    不是藥效,藥效早散了。

    是他自己想,是他想親近俞知光。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

    俞知光聲音輕軟:“什么?”

    薛慎湊近她?一點,拇指按到她?唇上:“能親嗎?”

    第25章

    “能親嗎?”薛慎輕聲問。

    俞知光睡意頓消, 薛慎拇指壓在?她唇上的觸感登時刺麻起來,“能,能吧, 都成親了。”

    夫妻親近, 乃天?經地義, 她同薛慎已經熟悉了很多。薛慎不是壞蛋, 他是阿娘說的?“還算有心?,能夠好好過日子的?人”,她待在薛慎身邊覺得安心, 不抗拒薛慎的?觸碰。

    俞知光緊張地閉眼。

    薛慎的?氣息拂在?她臉上,“就因為成親?”

    “嗯。”她睫毛顫著, 連同?兩瓣唇都閉得緊緊的?。

    良久,薛慎移開拇指,親在?她唇角,又輾轉上移, 從眼皮吻到眉心?。武將的?身材結實精瘦, 肌肉繃緊時是硬的?, 嘴唇如普通人柔軟溫熱, 帶著平日罕見的?柔和細致。

    俞知光等了一會兒,感?覺薛慎退開了,試著睜開眼,男人的?目光不動聲色,在?朦朧月光里濃稠如墨。

    “你,親完了嗎?”她聲音輕得快要走調。

    薛慎掌心?捂在?她唇上,驟然貼近, 眸子里蘊著的?微光攫住她視線,鼻梁擦過她鼻尖。

    他再吻她, 隔著手掌,吻在?手背,“先?欠著。”

    欠到什?么?時候?

    他像是能在?昏暗里讀懂她的?表情,“欠到你也想。”他手掌撫過她耳垂,揉了揉,又覆蓋到她眼皮上,“睡吧。”

    這夜,俞知光少見地沒睡踏實。

    薛慎氣息籠罩著她,點燃了一種說不清的?心?慌意亂,像看到喜歡的?話本?子里最忐忑激動的?橋段,想看,又怕結局不盡如人意,不太敢看。

    回程,薛慎沒同?她乘一輛馬車,牽了馬在?一旁護行。

    馬車入城,途徑俞府臨近的?坊門。

    俞知光掀開紗簾,“我想回家里看看,關關的?虎頭帽和小衣服都繡好了,順便給嫂嫂送去?。”

    薛慎控馬靠近:“酉時三刻來接你?”

    “不必……”她想說在?家里住上一宿,對上薛慎沉沉的?眼眸,話就說不出來了,“那你來接我。”

    俞府里同?樣張燈結彩,貼上桃符,等待迎接元日。

    堂姐俞靈犀恰好過來探望,她行至兄長院子里時,俞靈犀正在?琉璃窗旁,給嫂嫂裴辛慧診平安脈。裴辛慧已出月了,恢復得不錯,臉上神?采奕奕一如往昔。

    “補氣血的?食膳繼續,閑暇時做些?輕緩的?雜事,費神?的?針線活就別做了。傍晚讓明熙陪你散散步,走動走動。”

    俞靈犀收了手枕,診脈時還聽得院里的?小丫鬟脆生生報“大姑奶奶回來了”,這會兒,卻不見俞知光影蹤。

    “笙笙人呢?”

    “定是在?奶娘那里看關關去?去?了。”

    裴辛慧猜得果真不錯。

    奶娘把關關放在?搖床里,小嬰兒穿著輕暖碎花小襖和開襠棉褲,蹬手蹬腳,咿咿呀呀地叫喚,一天?一個樣,連聲音都比上次見時更?響亮一些?。

    俞知光看得入迷了,連她們來了都沒察覺。

    裴辛慧笑?她:“你瞧笙笙這個走不動路的?樣兒,那么?喜歡,待真當娘了,還不得日日抱在?懷里舍不得撒手。”

    俞知光抿了抿唇:“不用自己生的?小孩兒才可?愛。生小孩可?痛可?嚇人了,我不想生。”

    俞靈犀咳了一聲,眼神?瞟向俞知光,顯然有話要說。

    待三人閑話過后,俞靈犀要走了,俞知光去?送。

    兩人沿著花草掩映的?清冷小道穿過俞府去?前?院門,“堂姐有什?么?話要同?我講?”

    俞靈犀看看近旁無人:“是我想問,你去?三濟堂求食補藥膳方子,還有穴位艾炙揉按的?技法?,當真是替友人問?不是薛將軍?明熙才喜得千金,按理說不會有著種毛病。”

    俞知光困惑:“堂姐究竟何意?我怎聽不懂。”

    “我說你夫郎,”俞靈犀加重了口吻,“上次明熙擺宴,我觀薛將軍聲、色、氣、韻、神?都是精元穩固,腎氣充沛之人,不像你說的?外強中干。你到底是替誰問的??”

    “你給他把過脈了?當真沒有看錯?”

    “沒把脈,我怕看走眼,特讓老爺子暗中替我瞧過,三叔伯是御醫傳人,錯不了的?。”

    “可?我那時在?山寨里……”俞知光硬著頭皮,老實坦白那一腳惹出來的?婚事,俞靈犀愣怔半晌,“竟是這樣?”

    她回顧過往醫案經驗,“若是這樣,此癥心?大于身,心?頭毛病更?多些?,你們需再探索別的?解法?,湯藥無大用處。”

    薛慎是因為這樣才讓她把艾絨條和穴位圖扔掉嗎?

    她還以為是已經有了起色。

    酉時三刻,夕陽斜照。

    將軍府來接俞知光的?人卻是衛鑲,他眉頭擰著,隱隱憂愁,勒馬跳下?車輿到她跟前?:“大娘子,將軍病了。”

    “病了?”薛慎同?她分別時還好好的?啊。

    “將軍回府里,歇到了該接大娘子的?時辰,曹叔去?叫醒兩次都沒應,才察覺燒起高熱,有昏睡過去?的?跡象。”

    “請大夫了嗎?”

    “曹叔拿了將軍府牌子去?請太醫。”

    俞知光急急忙忙隨他上了馬車,顧不上原來那點被他親了的?小女兒情態,一到將軍府里就提裙往主院跑。

    寢屋里間,支摘窗半開半掩。

    須發皆白的?范太醫寫完藥方,抖了抖風干墨跡,囑咐元寶:“記得用冷水漫過藥材表面,等浸透后再煎煮。”

    俞知光往床上看,薛慎閉目躺著,呼吸平穩,除卻濃眉緊鎖,小麥色皮膚泛起不明顯的?淡紅,與尋常熟睡了無異。她再去?摸他的?額頭,被那灼熱溫度嚇了一跳。

    “范太醫,他怎么?……怎么?病得這么?重?”她掌心?都要被燙著了,記憶里這么?重的?高熱,只她小時候才有過。

    范太醫捋胡須:“看脈相是寒熱相沖造成的?邪風入體,將軍近來可?有短時間內遭受寒熱兩極?他體質強健,平日里少生病,撞了風邪病就發得迅猛些?,看起來是嚇人。”

    “他昨日去?湖里泅泳了……算嗎?”

    范太醫吸氣,“滴水成冰的?天?時,仗著體質好也不能這般胡鬧!”看俞知光憂心?忡忡,他又安慰道,“偶爾有病生出來,對健康有裨益,大娘子不必太過憂慮,這三五日好好養著,吃些?粥水,發汗了及時換衣擦身。”

    俞知光細問了注意事項,讓曹叔把范太醫送走了。

    男人躺在?床上,端肅凌厲的?眉目沉靜下?來,那身逼人銳氣就淡化了。她搬來個繡墩坐在?旁邊看,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臉頰,“要說你病得及時還是不及時呢?”

    陛下?特準的?幾日休沐都拿來養病了。

    人發高熱,昏睡的?時候就多。

    幸而薛慎喂藥喂粥水都能灌下?去?,只是替他擦身換衣累一些?,抬不動的?時候,俞知光都讓衛鑲搭把手。他斷斷續續燒了兩日,第三日才有好轉。

    元寶代俞知光去?打理將軍府有投錢或地的?商鋪營生。

    每日歸來,都帶著皇都有人被偷盜珍寶財帛的?怪事。俞知光忙著照顧病人不出府,日常解悶全靠話本?子和元寶從外頭聽來的?新鮮事。

    “鹽鐵使李家的?庫房被盜,損失了大量金石財帛。”

    “皇商蕭家公子的?錢庫被潛入,整箱紋銀不翼而飛。”

    “度支使上官家昨日才重金拍賣的?鎏金蒼龍出海梅瓶,好端端放在?博古架,你猜怎地,翌日變成了一只干葫蘆!”

    “最奇怪的?是,這些?非富即貴的?官宦人家,本?存放丟失之物的?地方,都會出現一只黃麻紙折的?燕子,可?見是同?一人所?為。走街串巷的?孩童都把這大盜叫飛天?燕大俠呢!”

    元寶說得眉飛色舞。

    “妙手空空都能被喊作俠了。”

    有道男人的?聲音冷不丁插了話。

    元寶身形頓住,僵硬地慢慢扭頭看:“將、將軍。”

    薛慎病氣已褪,眸正神?清,只坐起來動作較往常遲緩些?。俞知光貼心?地給他腰后墊了個軟枕,又有些?心?虛:“薛慎,你莫不是被我們說話的?聲音吵醒的?吧?”

    可?不是,整整三日。

    他病了多久,床邊姑娘們吱吱喳喳的?說話聲就沒斷。

    俞知光還把她的?話本?子搬到床頭看,看到夸張或樂不可?支的?橋段自己先?笑?一遍,再給元寶和小丫鬟們復述一遍,眾人還要再各自品評感?想。

    就是這樣一心?二用,也并沒耽擱照顧他。

    渴了有人及時喂水,身上黏膩了過不了多久就有清涼帕子擦身,衣物一天?能換三兩次。她給他擰清水帕子,把自己手凍得涼涼的?,覆在?額上,會帶來一陣濕潤清涼。

    這么?可?惡。

    這么?可?愛。

    薛慎沒答俞知光的?問題,接著問元寶,“繼續說,走街串巷的?孩童為何喊他飛天?燕大俠?”

    此人囂張得干一票留一個標記,還專偷達官貴人,沒準就是他明日回金吾衛所?,左右街使報告的?頭一樁要事。

    元寶聲音不復之前?興奮,覷著薛慎表情:“因為……西南角的?來陰巷、文杞巷還有悲田養病坊,都陸續被蒙面人投去?碎銀子,每家每戶都有呢,養病坊的?是包袱皮子裹著的?一大袋銀錢,里頭有一模一樣的?紙折燕子。”

    這些?地方,都是皇都最貧困百姓的?聚居地。

    養病坊是官府設在?寺廟里收容老弱病殘乞的?地方。

    薛慎皺眉,“還有什?么?稀罕事?一并說來。”

    元寶想了想:“小公爺疑心?他玉佩被盜,就是這燕大俠所?為,放出話來,晉國公府庫房不鎖,隨時恭候大駕,這算不算稀罕事?”

    算吧,哪有人喊賊來光顧自家門的?。

    俞知光點頭贊同?。

    薛慎揉了揉眉心?,“知道了,下?去?吧。”他掀開被子,下?床收拾出平日燕居服,要往外走,就是照顧得再細致,兩三日沒洗澡,身上還是不爽利。

    “你去?哪兒?”

    “湯泉間。”

    俞知光拉住他衣袖,“讓衛鑲陪你去?,大病初愈,里頭水又熱,熏得暈過去?了怎么?辦?”

    “哪有這么?孱弱?”

    “不行的?,要找衛鑲。”

    一個男人沐浴,讓另一個男人陪著看。

    薛慎不別扭,衛鑲都別扭,半睡半醒時聽進耳朵里的?話本?子橋段冒出了腦海,他隨口道,“不放心?你跟著去?。”

    俞知光真的?跟著去?了。

    浴池旁邊架起了薄紗屏風,她聽著水響聲,熏著暖熱的?水汽,蜷縮在?玫瑰椅上打瞌睡。她瞇了一會兒,才發現薛慎已披著燕居服,渾身清爽地站在?她面前?。

    他沐浴向來沒有她磨蹭。

    人也不知站在?這里看她多久,濕潤發尾都不淌水了。

    俞知光揉揉眼睛,踮起腳來,探他額前?,“沒事了。”

    “早已大好了。”薛慎捏著她本?肉嘟嘟的?下?頷,“臉尖了一圈,怎不讓旁人來代勞?”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俞知光病。

    “你又不喜歡,”俞知光想到他院里連個貼身婢女都沒有,“而且我答應過你,會好好打理將軍府的?。”

    “順帶打理了我?”

    俞知光被這說法?逗笑?,點頭又搖頭,“總之,我有責任要好好照顧你,還有將軍府里的?……”高挑的?男人驟然靠過來,大半重量掛她身上,壓得她差點沒站穩。

    薛慎聲音悶在?她肩頭,帶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氣餒:“俞知光,你能不能再快些??”

    她摸不著頭腦:“快些?什?么??”

    湯泉間無風,薛慎無話。

    他沐浴后的?暖熱潮氣混著澡豆清香將她包裹,唇貼在?她耳廓處輕觸,像親吻,又像摩挲,俞知光手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待他唇印在?頸窩,已站不住了。

    “薛慎……”她揪著他后背的?衣領。

    薛慎掌住她盈盈一握的?腰,不讓她倒,也不讓她退。

    他不擅風花雪月,不知女子情意萌芽,是否與男子般愛欲并隨。他只知道他在?意俞知光,想親近她,一旦察覺此心?,更?多帶著占有掠奪的?糟糕念頭就紛亂涌出。

    可?俞知光,她只說夫妻責任。

    第26章

    薛慎抱了她好一會兒才松開。

    俞知光從湯泉間出來時, 圓潤的鵝蛋臉同頸脖都泛起一片薄粉色,把元寶嚇了一跳。

    “小?姐是不是泡太久了?頭暈嗎?”

    “不礙事。”她沒好意思同元寶說,薛慎才是沐浴的人。

    寢室里間, 薛慎站在八仙八寶柜前, 燕居袍剝下來, 尋常出入宮城時穿的金吾衛服換上。

    俞知光愣了愣:“你?這?就回去辦差了?”

    “回, ”薛慎緊了緊束腰,勒出腰線,掛上往常的鑰匙令牌, 看她一眼,“抑或你?想我待著?我出去你?更自在。”

    “待在府里養得徹底一些再去呀。”她那點局促, 只是不習慣這?樣隨時有可能待她親昵的薛慎。

    薛慎不置可否:“躺三天,骨頭都生?銹了。”

    俞知光見勸不住,只好拿起他一只護臂,薛慎已單手套好另一只, 深褐色的皮革系繩一端在唇間抿著, 一端用手扯緊, 動作行云流水, 熟練得似做過千百遍。

    薛慎伸出左臂給?她,俞知光看明白綁法才慢慢系上。

    他低頭瞧俞知光的發髻,她梳了個俏皮的單螺髻,簪幾朵簡單的小?絨花,看不出有幾個發旋。

    薛慎懷疑一個都沒有,否則怎么這?么乖。

    金吾衛所?的案頭果真堆滿了奏報。

    左右街使的臉皺成了苦瓜,耷眉慫眼道:“將軍, 長公主府的長史來催促過兩趟了,問那日在漪瀾筑偷盜的, 是不是近日傳聞的飛天大盜。”

    薛慎解了佩刀,橫擱在案上,先接過奏報看細節。

    “京兆府怎么說?有多少線索?”

    “京兆府接到漪瀾筑和小?公爺報案后?,找畫師畫了像,滿城通緝都沒找到人,懷疑相貌喬裝改扮過。”

    “飛賊呢?看見面容沒有?”

    “悲田養病坊的掃地僧看見了,是跟我差不多高?,身材清瘦的黑衣蒙面人,說感覺像二三十歲的人。”

    左右街使撓了撓臉,“京兆府還說,飛賊帶身手,普通衙役和巡捕捉不住,想我們調些身手矯健的去幫忙蹲守,他們打?算喬裝富商設個套。”

    薛慎點頭,報了幾個好身手,頭腦靈活的手下名字。

    給?左右街使打?下手,隨時關注情況的小?吏跑進來。

    “崇德坊姜家又被盜了,但這?次丟的不是金銀財帛,是姜建白大人的烏紗帽。姜大人束冠上朝,臉色黑如鍋底。”

    左右街使沒忍住“哈”一聲笑出來了。

    不盜黃白之物?,盜烏紗帽,跟姜家有仇?

    薛慎將姜建白的名字念了一遍,覺得熟悉,待想起來,抄起筆寫了張紙條,“送去將軍府給?俞……給?我夫人。”

    兩個屬下聽了都訝異,對視一眼。

    小?吏不敢多問,先接了紙條,“卑職馬上去。”

    紙條送到俞知光手里,薛慎的字跡寫得一如當?初給?她留書潦草,且言簡意賅,“崇德坊姜家被盜烏紗帽,約未時出發登門問案情,同去否?”

    當?然……要去!

    俞知光從貴妃椅上跳下去,囑咐元寶幫她正經梳妝,她在漪瀾筑游湖時,與薛慎說過姜家的事情,他竟記得。

    俞知光趕在薛慎出發前,往南衙去。

    馬車里沒等多久,薛慎就提著刀躬身進來,哐當?擱在腳踏上。車輪轔轔,啟程朝著崇德坊的姜家去。

    俞知光微妙,分?隔沒幾個時辰,又共處一室了,“薛慎,你?覺得三娘會見我嗎?要是她還生?我的氣怎么辦?”

    “沒哄過人不知道,男的都是打?一架和好。”薛慎從僅有的經驗里給?她無用建議,“我只保證你?登得入姜府大門。”

    “能夠進姜府就好。”俞知光手不自覺攥著裙邊。

    姜家三娘姜殊意是她為數不多的閨中?好友,薛慎下聘那日,她本約了殊意去逛東市胭脂鋪,結果滿腦子亂糟糟的顧著去南營找薛慎問清楚,沒去赴約。

    翌日登門道歉,殊意氣惱了,不見她。

    往后?是密鑼緊鼓地備婚、完婚,將軍府的事情一樁接一樁,待風雪消停適宜出游,再往姜府發帖請三娘,帖子如石沉大海毫無回音。

    阿娘說,“女?子嫁人了,同閨中?密友漸行漸遠是常有的事,除非住得相近,或對方夫家同自己夫家有緣分?相交。”

    可俞知光不想這?樣,她想有自己的友人,能夠從青蔥年少一直維系到白發蒼蒼那種,跟夫家有什么關系呢。

    馬車緩緩停下來,姜府到了。

    同行校尉稟明正事,前來迎接的是姜府夫人同長子。薛慎先下馬車,再扶俞知光,姜府夫人桑氏面上一愣,露出了幾分?尷尬與慌張,“知光……怎么也來了?”

    “桑夫人,”俞知光乖巧見禮,“我許久不曾來看三娘,得知將軍登門詢問案情,便?央著他順路帶我來了。”

    桑夫人與兒子對視一眼,后?者不著痕跡地搖頭。

    桑夫人嘆:“可不巧,三娘偶感風寒,怕過了病氣給?你?。知光進來吃點茶,我把四娘喊出來陪你?玩。”

    “風寒嚴重不嚴重?病了幾日?我車上有帷帽,戴上了去看看她就不怕病氣了。”俞知光不怕染風寒,更不要姜四娘陪她說話,姜四娘說話總是陰陽怪氣的。

    她心里急,喊了元寶,旋身回車上找帷帽。

    桑夫人看向默不作聲的薛慎:“知光任性,薛將軍怎不幫忙勸著點?她要跟著纏綿病榻,心疼的可是將軍。”

    薛慎百無聊賴摩挲著刀柄:“無妨,她身強體?健。”

    桑夫人一哽。

    姜家大郎君笑著圓場:“實不相瞞,我三妹妹得的是水皰病,要是染上了,恐于女?子容貌有損。”

    新婚燕爾正情熱,沒哪個男人不在乎這?個。

    薛慎同朝官打?交道,見慣了相互扯皮和各種說得漂亮的借口?,俞知光是關心則亂才信了他們的鬼話。

    他冷著臉,刑訊時的威迫流露,姜家大郎忍不住露了怯,眼神躲閃出幾分?心虛。

    “金吾衛入貴府,需召前后?院仆役一并問話,各院布局和房屋門窗都要查,以摸清楚飛賊潛入的路徑和線索。”

    薛慎轉向桑氏:“桑夫人請把未出閣女?郎留在身旁避嫌,姜三娘子染病不便?相見,可待在暖轎內,我夫人隔簾同她閑話。要是缺抬轎人,金吾衛來搭把手。”

    身后?就跟著一隊真正身強體?健的兒郎。

    闔府問話,各院巡查。

    就是想把殊意藏起來,也藏不住。

    桑夫人暗暗嘆了口?氣,心里頗有些怨俞知光多事,又覺得殊意能結識她這?朋友,未必是壞事。

    “三娘所?居是座獨屋,前后?門窗的布局在外一眼便?知,知光真愿意,就同她隔門敘話吧。”

    “如此更好。”

    俞知光沒聽見薛慎的交涉過程,不懂怎么一會兒,就變成隔門相見。她跟著姜府婢女?,穿越垂花門來到了一座冷冷清清的院落,墻角野草快都愛膝頭高?,竟無人清理。

    “殊意何時住這?個院子了?原來的暖閣呢?”

    “三姑娘就在前邊屋子里,夫人進去了就能看見。”婢女?不答,朝她福身一禮,“奴婢回前院答金吾衛問話去了。”

    俞知光往前,腳步驟然頓住。

    主屋孤零零一座,門外掛著把沉甸甸的鐵鎖,兩壁門窗被封。她快步走過去,掀開帷帽,用力晃了晃鎖頭,又繞著屋子走了一圈,才在背面看見個有直棱柵欄的小?窗。

    冬日清冷的光線漫散,照不透屋內。

    窗后?一雙白皙纖長的巧手,指尖凍得通紅,纏繞著五色絲線,借著慘淡日光,在編活靈活現的彩蝶絡子。

    俞知光愣愣地喊她:“殊意……”

    姜殊意快速翻飛的手一頓,透過窗欞看到她,昔日好友梳了出嫁婦人的發髻,而嬌憨明媚的少女?神態未改。她將彩蝶絡子往窗臺上一丟,轉身避到了小?窗一側。

    “你?怎么來了?”

    “殊意,我看不到你?……你?快出來給?我看看。”

    俞知光恨不得能變成小?人鉆進柵欄的縫隙里,殊意的屋子好暗,白日里還點油燈,只擺了一個小?小?炭爐取暖。

    “殊意……”

    “殊意,我腦袋卡在柵欄里出不來了,好痛。”

    “你?個傻子!”

    姜殊意快步去救,才想起來柵欄細密,哪里卡得住人的腦袋,俞知光把整張臉貼在窗框,臉蛋肉都快擠出來,紅著眼眶和鼻頭,掉下顆淚來,“我以為,你?不理我了。”

    “誰不理誰?那日我氣頭上沒見你?,你?就不找我了。”

    “我隔一陣遞一次帖子,還寫信,你?都不理我。”

    “你?給?我遞帖子?”姜殊意愣了,一跺腳罵道,“清意同我說沒有,這?都瞞我!真當?我生?了翅膀能飛出去不成!”

    姜清意,就是姜四娘的名字。

    俞知光趕不上計較,“桑夫人怎么把你?關在這?里?”

    “沒什么,”姜殊意刻意說得平淡,用力呼吸時起伏的胸口?泄漏了心緒,“我娘說要磨一磨我的性子,別等我嫁了人還這?樣的牛心左性,同夫家鬧得不愉快。”

    “桑夫人給?你?說親了?要你?嫁給?誰?”

    “小?公爺溫裕。”

    俞知光驚訝,脫口?而出:“你?定不想嫁。”

    “當?然!”姜殊意同俞知光說了這?幾個月,怎樣想方設法同家里鬧,最?終觸怒了桑夫人,被關在此處,“他們只一心想著晉國公府的門庭,想著家里兄弟的高?升,卻沒問過我一聲愿意不愿意?”

    溫裕紈绔風流,未娶妻,鬧出庶子的傳聞已滿皇都。

    俞知光愁眉苦臉地給?她想了幾個計策。

    姜殊意拾起沒編完的彩蝶絡子,一邊聽,一邊否決,淡聲道:“裝病,自殘,逃走,能試過的,我都試過了。”

    “殊意……”俞知光不安,人被關在幽暗狹小?的地方,心里頭憋著一股氣,等時間長適應了,那口?氣就慢慢消散,隨之消散的還有更珍貴、更難以重燃的東西。

    她怕殊意也會這?樣。

    姜殊意翻出一把鈍剪子,一點點磨了三五次,把彩線剪斷,編好的五彩絡子塞到俞知光手里。

    “送你?,別擔心,我想至多假意答應,再設法逃跑。”她眼里還蘊著一股神采,凝而不散,很像二人初見時。

    那時俞家剛搬來皇都,俞知光適應不來規矩大的貴女?圈子,某次惹了誤會,是殊意第一個站出來替她辯白。

    “別說我,你?到底怎么說服我娘把你?放進來的?她連丫鬟給?我送飯停留的時間都規定了,就怕多講兩句話,我能說服人幫我逃跑。”

    “我……跟著金吾衛進來的。”俞知光倒豆子般給?她講了來龍去脈,說到姜大人烏紗帽被偷,姜殊意還拍手大笑。

    “活該!我還要謝謝這?個小?偷,他怎么厲害,不把我也偷出去啊?”姜殊意嘆,看到俞知光不忍的眼神,揭開了話題,“你?呢?嫁給?薛將軍,過得可好?他愿意這?樣帶你?來,我想應該是差不了。”

    俞知光點頭。

    “那你?心悅他嗎?”

    “……”

    姜殊意把她問住了。

    “你?從前不是喜歡斯文清俊,風度翩翩的端方君子?張安榮那皮囊勉勉強強稱得上吧。怎么會嫁給?了薛將軍?”

    “此事說來話長,心悅不心悅,很重要嗎?”

    “心悅不重要,你?成天捧著話本子在看什么情情愛愛?”

    “可夫妻之間舉案齊眉,能夠攜手共度人生?的風風雨雨才緊要吧。我此前從未想過會嫁給?他,我不知道……”

    “那你?嫁過去了,有沒有覺得后?悔?”

    俞知光認真想了想,“沒有。”

    姜殊意莞爾,“我同你?不一樣,我只想嫁個兩情相悅的郎君,過一輩子有人偏愛陪伴的生?活。”

    “這?些即便?不嫁也……”俞知光想到姜殊意偏心得厲害的母親,還有除了仕途什么都不管的父親,止住了話。

    姜殊意比她更坦然,“人是這?樣的,越是缺少,越耿耿于懷想得到。我娘想讓我別癡心妄想,我偏不。”

    兩人對視,靜了一會兒,

    主屋小?窗后?是窄道,窄道后?是一堵高?而薄的墻。青壯男子說話聲、金屬器物?碰撞聲、跳躍落地的腳步聲,在這?靜默里突然變得清晰起來。

    姜殊意心頭一跳:“糟了,這?院子再隔兩堵墻是后?門,你?夫君不會恰好巡查經過,把我倆的話都聽了去?”

    俞知光不急:“他不會告訴桑夫人你?還想逃婚的。”

    “我不是說這?個!”姜殊意手伸出柵欄,一敲她腦殼。

    兩人細聲說起話,沒多久,姜府婢女?找過來,“薛將軍說巡查完了,問大娘子還要敘話多久?”

    “我這?就來。”俞知光看看日頭,不知不覺都快到酉時了,她同殊意再抓緊告別,快步走到前院。

    月洞門下,薛慎頎長身影佇立,手里捏一只黃麻紙折的紙燕子在等她。俞知光特地仔細看了他的神情,與往常無異,兩人一同進了馬車里,薛慎吩咐回將軍府。

    “你?忙完了嗎?不回衛所?了?”

    “想起點事,回府里查閱。”

    俞知光認真看他,臉蛋被薛慎伸手揉了一把,殊意的提醒,果真是多想了吧。她放下心來,回府按往常習慣,先奔湯泉間沐浴,讓冬日里的手足暖和過來。

    寢屋里,日常打?掃的人被薛慎屏退。

    男人視線落到床頭碼放的話本子上,盯著封皮子好一會兒,拿起其中?一本。他并不看情節,只找關鍵字眼,翻一本丟下,再翻一本再丟下,話本子凌亂散在鴛鴦被上。

    《折柳記》,主人翁是家境清貧高?中?狀元的俊書生?。

    《簪花詞》,文質彬彬學識淵博,如謫仙般的皇子。

    《風雪花月鑒》,士族子弟家道中?落,被迫從軍,與女?將軍生?出一段情后?,變為棄、武、從、文的儒雅純臣。

    姜三娘子說得沒錯,俞知光果真、不喜歡、武將。

    第27章

    俞知光與薛慎離去后沒多久, 婢女給姜殊意送來飯菜和熱水。門鎖開啟,門外守著三個健壯的仆婦,眼神警惕, 再隨時提防她溜走。

    姜殊意坐在小窗邊, 嗤笑一聲, 沒動?。

    婢女擱下托盤, 收拾完西側凈房,飛快地走了。

    日暮西沉,屋里更暗了幾分?, 姜殊意食不知味地扒了幾口飯,在安靜之中, 聽見一顆石子砸到窗戶柵欄的動靜。她扔下木箸跑過去,“焉如!怎么才?來!”

    “在你?四妹妹那里耽擱了。”

    “我要的東西呢,給我帶來了嗎?”

    被她喚作焉如的清瘦女子將一團灰色的細布包裹疊得扁平,透過柵欄縫隙, 塞到窗戶里。

    姜殊意迫不及待打開。

    昏暗逼仄的屋子里, 頓時?有了一抹璀璨生輝的喜色。

    細布包裹里是一條繡好的蓋頭, 龍鳳呈祥繡紋精細, 金絲銀線溢彩流光,蓋頭四周還勾上了一圈米粒珍珠墜。

    焉如探究地盯著她,“當真想好了要這么做。”

    姜殊意點頭:“不然,真等母親把我關成個廢人?”

    “門外天地不如你?想象中好過,我先接應你?一段日子。”

    “行了,你?不說有一大家子要養,能掙幾個錢啊。”

    “反正, 比姜三娘子想得要多。”

    “我會?帶走能帶走的財帛,你?已經幫我很多了, ”姜殊意攥緊了手中的綢布,“這刺繡費了不少心思吧。”

    “一天就繡好了。”

    焉如說一天就繡好,那就是一日。

    焉如是姜殊意見過手最巧最利索的繡娘,不止精通各種?繡樣圖案,連打絡子的巧思也是一絕,皇都高門大戶近來都爭先搶后請她入府,教授未出?閣的姑娘女紅針線。

    要不是那日焉如在府里迷路,也不會?機緣巧合發現野草蔓生的院子里,還有一個她。更不會?從小窗戶窺探到姜殊意企圖用剪子劃自己的手腕。

    “小娘子,你?看?,我手上這根繩結,可繃直,可彎曲,你?可以隨意把它折成各種?形狀。”

    焉如將她喚到窗臺,音色清冷,手不似尋常女郎的柔夷細嫩,五指瘦長但指節分?明?,以叫人眼花繚亂的速度,穿線打結,“這是比翼雙飛結,年年有余結,攢心梅花結。”

    “變則通,通則千變萬化,天高海闊任鳥飛,不變,”那雙手將彩線拆解,復原疲軟的細線,“它只是一根線。”

    “你?想多了,我才?沒那么笨去自戕。”姜殊意大笑,當著她的面?,搓走手腕上,她試著用胭脂偽造的傷口。

    焉如一怔,跟著笑起來。自那日起,每次入姜府教授小姐們女紅,她都會?想方設法“迷路”多一會?兒。

    翌日,婢女再?來送朝食。

    姜殊意拿出?早準備好的蓋頭:“送去給我母親看?,說我想明?白了,認了,愿意嫁到晉國公府上去。”

    婢女詫異,忙不迭帶著它跑出?了院子。

    姜府與溫府的婚期最終定下。

    祭祖請期這日,恰是臘月的最后一日。

    這日皇都有不少事情發生,最備受矚目的,要數聽濤樓的官賣會?,趕上除夕歲末,官府要把過去積壓的和?壓箱底的好東西都拿出?來拍賣。

    除夕不設宵禁,官賣在夜里舉行。

    聽濤樓白日就閉門謝客,宣稱提前布置拍賣場地,實則樓里擠滿了京兆府巡捕和?金吾衛馳援的人手。

    “薛將軍,真是勞煩你?們,除夕也不得閑。”俞明?熙忙得嘴角長了兩個泡,從后堂布防完,穿越中門去前堂,就看?見薛慎點出?幾處易藏人的暗角,讓下屬留意蹲守。

    薛慎亦是公事公辦,一頷首:“逢年過節,街道?人多雜亂,本就是金吾衛最不應該偷閑的時?候。”

    這場官賣,誘餌有二,一是官府查抄山匪盜賊和?罪臣家所得的珍寶,二是高價拍得珍寶的富商們。

    聽濤樓的套設好了,喬裝的富商們還沒認出?個臉熟。

    薛慎找了一圈,目光落到京兆府的巡捕衙役身上,“俞少尹打算找哪些人喬莊富商?”

    “不在此處,他?們同笙笙在丹霞制衣店準備。”

    薛慎皺了皺眉,俞知光也在?

    “俗話說人靠衣裝馬靠鞍嘛,”俞明?熙一抬手,“薛將軍隨我走,丹霞制衣鋪就在不遠處。”

    “府衙里的巡捕衙役,都是操勞慣的勞碌命,身上沒有高門豪族那種?悠閑富貴的氣度。我只好請些朋友幫忙,一些是真的富裕,男男女女都有,一些是回皇都不久的新面?孔,身份怎么捏造都方便,就差在穿衣打扮上得再?費些功夫。”

    “知光去幫忙了?”

    “笙笙愛打扮,未出?閣前給她的月例,一半都拿去買衣裳了,同制衣店掌柜可熟。”

    俞明?熙尷尬地摸摸鼻尖,“將軍別看?京兆府名號光鮮,這經費,還是能省則省,我找笙笙幫我去借幾套衣裳。”

    兩人一邊說,一邊走,沒多久就到了丹霞制衣店。

    小樓碧瓦朱甍,雕闌玉砌,氣派豪華得如同東市酒家。

    踏入內里,有一種?誤入了長公主所開的漪瀾筑的錯覺,人人非富即貴,通身氣派。

    陳員外老成持重,披著油滑黑貂皮子做的裘衣,腳蹬烏皮六合靴;明?月夫人盛裝華服,云錦長裙曳地,額間花鈿與耳垂紅寶石耳鐺相得益彰;白發老者?只著仙風道?骨的水合道?袍,無一絲繡紋金線,料子與剪裁出?自丹霞制衣鋪的招牌。

    “這兩位是我辦案時?結識的義商,古道?熱腸,愿意為抓住飛賊出?力,這位實則是云城老家來探親的俞家叔伯。”

    俞明?熙一一介紹。

    薛慎囑咐手下過來認清楚人,“知光呢?”

    俞明?熙視線轉了一圈亦不見,察覺喬裝者?還少一人,“定是在二樓更衣耳房處。”

    俞知光確在二樓。

    她一身晴山嵐小團花襖裙,倒成了這片錦衣華服的人群里最清麗脫俗的風景,手臂上還搭一件男式錦袍,正眼巴巴等在屏風外,要給最后一個喬莊者?選出?最適合的裝扮。

    薛慎走過去,聽得屏風后一道?溫潤男嗓喊:“笙笙,這衣袍好似太寬松了些,要不我換別的?”

    屏風后是更衣耳房,門扉緩緩推開,在俞家小千金宴會?上見過的杜長洲從屏風后轉出?,斂袂靜立,一身玉紋藍緞子襕衫,罩著如煙似霧的同色外縠,楚楚謖謖,金相玉質。

    不像富商之子,像世家大族養尊處優的貴公子。

    俞知光抱著衣袍,圍著他?轉了一圈,“是有些寬松,但適合你?。”她再?翻出?一把烏金骨折扇給他?,“掛在腰上。”

    杜長洲依言。

    俞知光滿意點頭:“像個讀書人,家里不缺衣少食。”

    “醫書也是書,我本就在讀,”杜長洲無奈,“可你?阿兄說,要扮得非富即貴,我這般合適嗎?”

    “杜家哥哥本是溫雅清和?的氣質,非要扮,扮不來的,沒有哪條律例規定,讀書人不能來官賣會?。阿兄給你?的身份是云城富商家的少爺,正正貼切。”

    俞知光高興地欣賞了一會?兒,她眼光真好。

    一樓金吾衛的人認完了幾位喬莊者?,跑上二樓來。

    一眼撞見薛慎倚在墻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佩刀掛著的小物件,幾人面?面?相覷,齊齊頓住腳步。

    上峰不是喜怒輕易形于色的性子。

    他?們磨合幾年,練就了從他?端肅臉色上琢磨出?不同心情的本領。此冷臉有時?是靜如秋水,有時?是數九寒天。

    今日……是自求多福。

    官階最大的小隊長硬著頭皮磕磕巴巴喊:“將、將軍。”

    這一聲,終于把俞知光黏在杜長洲身上的目光喊回來了。

    薛慎站直了些,淡聲囑咐,“去認認那位杜公子。”

    “是。”底下幾人朝杜長洲圍攏而?去,個個峻拔高挺,目光炯炯有神,猶如緊盯要被打入大牢的罪犯。

    俞知光朝著薛慎走去,壓低聲音問道?:“薛慎,你?的人怎么這么兇……別把杜家哥哥嚇著啦。”

    兇嗎?

    他?的人什么都沒做,只是瞧著杜長洲看?而?已。這些漢子怕他?,那他?在俞知光眼里豈不是更兇?

    薛慎從胸口緩緩吐出?了一口氣,“都斯文點。”

    “是!”圍攏杜長洲的幾人都齊聲應答,聲如洪鐘。

    杜長洲露出?了有幾分?蒼白的微笑。

    夜晚的官賣會?順利舉行,西域琉璃盞、白玉觀音雕像、宮廷陳年綿醇女兒紅……競價一個比一個高。

    臨散場了,都沒有物件被偷盜。

    巡捕和?金吾衛隱匿在聽濤樓各處,盯住了幾個與掃地僧描述的蒙面?人體格身高年齡相當的可疑人,經過查驗,沒有問題。一無所獲后,只好按著原計劃,往最高價拍得珍寶的好幾位“富戶”家里蹲點去。

    除夕夜的皇都燈火通明?。

    東西市徹夜不休,儺戲自明?德門一路載歌載舞至朱雀門,火龍把夜幕染成妖嬈的藍紫色,待到吉時?,還有煙花。

    街道?摩肩接踵,車馬反而?不便。

    薛慎與俞知光并肩而?行,把她先送回將軍府,他?再?去值守。俞知光還在興奮地同他?說剛剛的官賣會?:“杜家哥哥拍的那個白玉觀音雕,我提前摸了摸,觸手生溫像羊脂玉。”

    又是這個讀、書、人。

    薛慎臉色一沉,興致缺缺地應了聲“嗯”。

    俞知光肩頭被游人一撞,慢了半步,同薛慎之間的空隙就被沖開了。她再?艱難地走回并肩距離,想去拉薛慎衣袖,發現他?素來不穿深袍廣袖,不是短打就是束得利索的護腕。

    “握這里。”

    薛慎拿出?她藏在斗篷下的手,牢牢扣在腰上的佩刀刀柄一別,將她手掌搭上去,高度正適合。

    俞知光摸到個什么硌手的珠子,一看?,才?發現薛慎把她給的平安符掛在了佩刀上。

    這會?兒,又不嫌棄它花里胡哨了。

    她眉眼彎彎,一直同他?走到將軍府大門:“除夕夜還要去值守,辛苦啦,我今晚守歲,也算跟你?一起值守了。”

    薛慎沒覺得辛苦,倒突然想到,俞知光嫁給他?第?一年,連頓像樣的年夜飯都沒吃上,頓時?后悔剛才?那一路怎么就沒好好牽她的手。堂堂男子漢大丈夫,怎么能拈酸吃醋。

    俞知光依然愉快,不覺得有什么,朝他?招手,“薛慎,你?頭低下來點,再?低一點,我夠不著。”

    薛慎順從地躬下腰,小娘子雙臂環繞他?肩頭,右手不太熟練地摸到他?后腦勺,哄小孩似的拍了拍,安慰道?:“你?別不高興,已經布下天羅地網,這個飛賊肯定會?抓到的。”

    他?不高興的,跟飛賊沒關系。

    薛慎深吸一口氣,算了,他?這輩子又不可能為情情愛愛棄武從文,忽然人一愣,頰邊似觸到了一點柔軟濡濕。

    俞知光的唇,好像在蜻蜓點水地親他?。

    小娘子再?踮踮腳,認真親了第?二下,不是誤觸。

    吉時?至,璀璨煙火升騰,點亮暗夜。

    那炸裂聲恰好填補了他?好似漏一拍的心跳。

    第28章

    俞知光親完了就跑, 一路跑到前院廊蕪下。

    人站定?了,悄悄回頭看?,薛慎沒跟上來。檐角遮擋, 她看不到絢爛煙火如何染紅皇都夜空, 只聽見一聲接一聲的爆裂, 催得人心慌意亂, 再摸摸臉頰,有點發燙。

    說不上來為什么會親。

    覺得薛慎眉目沉寂的模樣,像她養過的忘記澆水的黃金葛, 葉尖蔫巴,微微發卷, 但只要澆水,很快又能挺拔地舒展開來。她也想給薛慎澆澆水。

    寒夜的風吹來,小娘子裹緊了斗篷,跺跺腳, 小跑回有明?亮燈火的后院, 脆生生的清甜聲音響起:“誰來陪我玩葉子戲, 今夜守歲, 我給?你們發紅封呀,贏了輸了都有。”

    “我來我來!”

    “我也想玩。”

    元寶和小丫鬟們熱熱鬧鬧地朝她涌過來。

    將軍府一門之隔,薛慎仍立在原地。

    煙火五光十色,爭先搶后地迸綻。

    他看?了一會兒,趕回今夜蹲守的地方,陳員外富麗堂皇的宅邸,藏身在宅邸西南角的大榕樹里。

    榕樹高壯, 對府邸布局一覽無遺。

    從姜宅問?話看?,飛賊擅登高攀爬, 輕功了得,最可能躲在屋頂瓦檐等地方窺視,借機下手。

    他自調任金吾衛右將軍,緝捕追剿多是窮兇極惡的犯人,已許久不遇這種?藏頭露尾的毛賊。

    等煙火寂滅,天邊那輪明?月才漸漸顯眼起來。

    清輝灑向燈火盈亮的宅邸,子時一過,窗戶紙后透出?的亮色一格一格熄滅。薛慎藏匿在原處,似蟄伏在夜里的獸,一動不動,眼神銳利清亮。

    喬裝成更夫的手下提銅鑼自府外巷道走?過。

    一聲報時,一聲鑼。

    更深露重,寒氣侵染,他唯胸口一團暖熱,還有她親過的地方,仿佛還有溫香縈繞在鼻尖。

    月升月落,天邊露出?清藍。

    陳府最早起來灑掃的小廝推門而出?,各房動靜陸續響起,意味著是一夜無所獲。

    薛慎跳下榕樹,在陳宅后罩房對著的小巷子,買了好幾人份的麻花卷、胡餅和雞蛋,遞給?陸陸續續從陳府撤離的下屬,里頭還著幾人守著等輪班。

    “吃點,”薛慎連同朝食再送去紅封,“拿去買酒。”

    “多謝頭兒。”屬下們接過熱騰騰的朝食,覷薛慎神色,上峰今日心情不錯,再細看?,不禁眼神閃爍,似笑非笑。

    薛慎掰開一半麻花卷,眼皮都沒撩:“有話就說。”

    “這兒,頭兒你這兒忘了擦。”屬下嘿嘿地憨笑。

    薛慎伸手一抹,指頭是淡粉色的口脂,原不是錯覺,他真帶著俞知光的唇印,蹲守了一夜。指頭在袖邊隨意地一搓,正主?并不在意,屬下也就不再打趣了。

    俞明?熙在早點鋪子外找到他們。

    金吾衛里鄭舵最急性?子,見?著就問?:“俞少尹,如何?杜公?子和明?月夫人那邊,有動靜嗎?”

    “唉,沒有,”俞明?熙搖頭,朝薛慎遞來一個空癟的包袱皮子和一只紙折燕子,眼底泛著淡青,“衙役今晨交來的,飛賊昨夜沒偷盜,散財去了,往東南另一家善堂發銀子。我的人去問?話,還被老人罵了,說我們好賴不分,那么多貪官的惡霸不抓,偏偏抓劫富濟貧的俠盜。”

    朝食桌子上,有兩人是窮苦出?身,聞言默默低下頭。

    薛慎在桌底各踹一腳,“心虛什么,被飛賊光顧的皇商錢家哪年沒有施粥贈藥,不用個偷兒來慷他人之慨。”

    俞明?熙又問?:“薛將軍接下來如何安排??”

    “按原來商量的輪換值守,我再調一些人去養病坊和善堂支援。”薛慎三兩解決了朝食,叮囑好屬下,同俞明?熙告別,“俞少尹,我先回南營巡查了。”

    俞明?熙驚訝:“你守一夜了,不回府里休整?”

    薛慎看?了他一眼,沒答,勾唇笑了下就走?,心道守了一夜才冷下來,眼下讓他回府,沒準受折騰的是你妹子。

    薛慎兩頭奔忙,聽聞初二俞知光回了娘家后,更直接住到了南營,一直守蹲到初五,獵物上套了。

    是在杜長洲這位“富商之子”租賃的宅邸里。

    還是他們覺得最不可能被偷盜的青天白?日。

    晌午時分,杜宅里臨時聘請的仆役陷入濃睡。

    薛慎眼見?一個身量清瘦、作?小廝打扮的男子用鐵絲開鎖潛入了庫房。薛慎再打個手勢,各處潛伏的弟兄隨他一起靠近庫房。庫房兩側窗已上鎖,只余這一處出?口。

    三、二、一默數。

    最靠近屋門的人一腳踹開。不知是庫房里的偷盜耳力驚人,還是他們的人靠近時泄露了聲息,屋門大敞那一瞬早涌出?粉塵漫天,還有刺鼻氣味。

    這次不是面?粉了。

    金吾衛與京兆府巡捕捂住口鼻,一道人影自亂中躥出?,以極快速度,飛身躍過。

    薛慎最先反應過來,追至三步距離,飛賊足下一點,輕巧地以非常人之所能,一下躍上這座宅邸的墻頭,清薄身段靈如飛燕,踩著墻頭尖瓦往外逃去。

    他們輕功伎倆不及,靠兩條腿在地上老老實實地追。

    薛慎喊弓手:“射下來!”

    可惜白?日就位的弓手數量不如夜晚,漏出?個死?角。

    飛賊正要往那兒逃去,薛慎抓了擱在窗臺壓窗欞的石頭,灌注力道,提早往他落腳處一擲,正中他左腿。

    飛賊一個踉蹌,眼看?要被捉到,月洞門下走?來一人,氣質溫雅無害,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立馬被擒拿了去。

    他手中亮起一把薄亮利刃,劃向了杜長洲頸脖,絲絲血跡立刻滲出?來,聲音清揚,“別過來!我一刀了結了他。”

    杜長洲深吸一口氣,勉強鎮定?住。

    金吾衛已半包圍住二人。

    眾人看?向薛慎,薛慎看?他手中刀,“犯偷盜在牢里蹲個十年八年,你這一刀下去,可是菜市口問?斬的重罪。”

    飛賊冷笑一聲,手穩得很,面?不改色又用力幾分,杜長洲頸脖的血絲頓時變成一滴滴淌下的血流。

    京兆府的人猶豫,金吾衛面?對惡犯慣了見?傷亡,他們可不一樣,查個偷盜案鬧出?人命來,這呈文可難寫了啊。

    他咳了咳,使個眼色:“薛將軍……”

    薛慎到底是支援,手一揮,快呈圍合之勢的金吾衛松開了個缺口,任飛賊拖拽著杜長洲往后退,退出?了宅子。

    外頭是熙熙攘攘的鬧市。

    飛賊若逃了,便是如魚入海。

    薛慎手在背后打了暗號,叫人提前布防,金吾衛才一動作?,杜長洲忽而痛呼一聲,頸脖涌出?更多血跡,被飛賊一下推向了堅硬的影壁石雕。

    薛慎伸手一撈,免得他傷上加傷,確認性?命無虞后,交給?京兆府的人送醫,再趕去鬧市,屬下來報,已失去影蹤,“最后看?見?,飛賊是消失在茶館那一片。”

    “他腿被砸到了,能飛也不遠,茶館左右臨近三家鋪子和對街都去搜,樣貌可能喬裝,留意身高和音色。”

    薛慎亦去搜了茶館,茶館搜完去了隔壁繡莊。

    突然涌入的搜捕隊伍惹得本在店內的女郎們一陣驚慌尖叫,薛慎正擰著眉頭,突然聽見?一道熟悉的嗓音。

    “薛慎,你們在捉那個飛賊嗎?”

    是俞知光,她手里拿塊團花對樹紋的緞子,靈眸水亮,略帶困惑地看?他們大肆搜捕,連掌柜的臺底都要查。

    “他逃至附近失去影蹤,你可有見?行跡異常的人?”薛慎朝她比劃了大致身量,俞知光搖頭,“我一直在繡莊里。”

    薛慎轉而看?向她身側兩個年齡相仿的女郎。

    一人衣著光鮮些,一人清瘦樸素,彼此手挽著手,看?起來一道前來,且與俞知光熟稔。

    “這位是姜家三娘子,我同你講過的,這位是她府上的繡娘,一同來看?嫁衣要如何縫制,選什么料子。”俞知光輕聲介紹,薛慎詢問?了同樣的問?題,姜殊意與焉如都搖頭。

    繡莊搜尋完,在對街和左邊米糧鋪子搜尋的人亦來報告,“沒有發現飛賊的蹤跡。”

    薛慎頭痛,此次打草驚蛇,恐怕要再設套,不會輕易上當了。“哦對了,”他想起一事,“杜長洲受傷了。”

    俞知光嚇了一跳:“杜家哥哥嚴重不嚴重?”

    薛慎比劃了一下頸脖,“這里被割了一刀,已送醫了。”

    杜長洲到底是義務幫阿兄捉賊才受的傷。

    俞知光沒心思陪姜殊意看?嫁衣了,急忙讓薛慎帶她去看?杜長洲,直擰著眉頭,“怎么偷點財帛還快弄出?人命來,他不是憐貧惜弱的俠盜嗎?”

    “也算留手了。”薛慎回憶杜長洲頸脖一點點加深的傷口,罕見?地替飛賊講了句話。他就連把杜長洲丟向影壁,也算準了他距離近會去接應。

    三濟堂里,杜長洲面?無血色,唇色發白?,修長頸脖上纏著厚厚的紗布,還有淡淡血跡滲出?。

    薛慎陪著俞知光探望,俞知光一見?這般慘狀,忍不住嘶了一聲,感同身受道:“這傷口,看?起來就好痛。”

    杜長洲笑著啞聲安慰:“我本是醫者,這傷看?著嚇人,實則養個把月就好了。”

    他又嘆:“怪我,突然從月洞門后出?來,鄭大人之前都說了,薛將軍已傷了飛賊的左腿,差點就能將他擒拿。”

    薛慎默不作?聲,等俞知光看?望完,同她回府。

    俞知光面?上愁容不減,如遠山青黛的眉頭緊蹙,一路都心事重重,若有所思,“薛慎,你再同我講講今日抓捕那飛賊的過程好不好?”

    薛慎頓了片刻,“為何?”

    就這么想知道這個杜長洲到底是怎么樣受傷的嗎?

    俞知光抬眸看?他,有點執著:“我想知道。”

    薛慎神色淡下來,給?她講了一遍。他不添油加醋,只平鋪直敘,干巴巴講到飛賊受傷,杜長洲突然出?現時,她驚得杏眸睜圓。薛慎冷嗤一聲,“講完了,后面?的你知道。”

    “薛慎,杜家哥哥在藥廬里說……”俞知光話音被捂住,弄不懂好好的薛慎怎么又不高興。

    她將薛慎捂著她嘴巴的手掌拉下來,“他說……”

    “我管他說什么。”

    薛慎又捂上,眼眸暗涌翻滾,一連幾日忍著沒回府,怕太沖動嚇著她,見?面?了她說得最多的卻是別家郎君。

    俞知光還在同他的手較勁,她有重要事情要說。

    她再使勁掰,薛慎手掌移開,男人連同滾燙的呼吸逼近,一下子重重撞上了她的唇,快把她唇瓣撞得發麻。她掙了一下,手腕被他輕而易舉地制住,薛慎親得用力,帶點不得章法的笨拙,待她嗚咽一聲,才放輕了力道。

    男人的唇瓣比呼吸更熾熱,侵略性?的氣息裹著她。

    俞知光漸漸軟下來,想退開,被他追逐著糾纏,含著她下唇吮過,熟練后才慢慢生出?幾分鬢角廝磨的溫柔來。

    她閉上眼,人像泡在熱水里,舒適但是心跳得很快。

    她快透不過氣了。

    俞知光虎牙恨恨地咬了一下他上唇。

    薛慎離開她的唇,低沉的哼笑聲鉆入她耳朵里,弄得她耳廓跟唇上一樣麻麻癢癢的。

    他早就松開了掣肘她的手。

    俞知光雙手捂住他嘴巴,“你先聽我說完,說完你再親,”她語速飛快,生怕他不讓她一次講完,因此連停頓都不帶了,“杜長洲在藥廬里說你傷了飛賊的左腿可是你剛講的抓捕過程只說傷了腿沒說怎么傷也沒說傷了哪條腿。”

    薛慎挑眉,長眸露出?幾分意外。

    俞知光深深呼吸,確定?薛慎能夠給?她講完這話,松開他慢下來:“要是傷了腿,不出?血能勉強行走?的話,我知道繡莊里有一人是這樣的。只是我的猜想,有點荒唐。”

    “誰?”

    “同殊意一道來的繡娘。”

    第29章

    那個叫焉如的繡娘, 是?后面?才來的。

    她從?繡莊后堂掀簾進,俞知光瞧見她的時候,看到她梳得簡單的椎髻上, 連素金發簪都插歪了?, 她還出言提醒才知道是姜府請來的繡娘。

    那時, 姜殊意把她拉到一旁整理, 察覺焉如步履不如往日從?容,有刻意掩蓋的遲緩。

    “焉如,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還能怎么, 不?就渾身不?爽利的那幾?日。”

    焉如扯起嘴角笑了?笑,壓低聲音道。

    俞知光顧著選花樣布料, 新月后,闔府上下?要更換的春裳可以不?緊不?慢地籌備起來,她沒?太?留意,只漫不?經?心地聽了?一耳朵, 沒?過?一會兒, 薛慎的人就涌入了?繡莊。

    “我觀她步態, 像是?左腳有傷行動不?便, 但看裙裾干干凈凈,也沒?有血跡。”俞知光把在繡莊里看到的一切都詳細復述,“薛慎,那個飛賊,會不?會是?個女子啊?”

    “不?會,”薛慎回憶一次在漪瀾筑目睹他偷盜經?過?,一次在杜宅近距離接觸, 飛賊面?容做了?刻意喬裝,喉結特征也不?鮮明, 他還是?斷定:“是?個男子。”

    俞知光點頭:“那看來是?我想多了?。”

    “也或許是?有用的線索。”薛慎道,金吾衛將繡莊搜得仔細,對女郎們卻未近身搜查,只循例盤問。現在看來竟是?一葉障目了?。他繼續問:“還有嗎?其他異常。”

    俞知光慢慢搖頭:“該說的我都說了?。”

    薛慎哦了?一聲,又湊近去,被困在懷里的小娘子睫羽濃密,輕輕眨了?兩下?,再緩緩閉上,像蝴蝶熠動的翅膀。

    他得到了?默許。

    薛慎偏了?偏頭,用同之前?截然不?同的耐心,吻上柔得不?可思議的水潤菱唇,一遍遍地含吮舔舐,昏暗車廂里,只剩下?兩人都略微急促的呼吸。

    俞知光肉乎乎的指頭突然按在他下?頷,人往后縮了?一下?,含含糊糊道:“扎。”

    下?一瞬,又被他堵上了?雙唇。

    當然扎,軍營住宿條件粗糙,連刮胡刀都不?如府里的趁手,行軍榻薄墊子和棉被加起來,還沒?俞知光拔步床鋪的茵褥厚。他怎么會宿在軍營忍了?這么久?

    不?夠,怎么親都不?夠。

    心底隱隱生出的焦渴無法?解除。

    薛慎手掌撫上她側腰,小娘子不?情愿地哼哼唧唧:“癢,別摸了?……”他手掌轉至她后背,一路攀上肩頭扣住,想吻得更深些,唇驀然觸到了?她哼唧間微張的齒關。

    俞知光那些話?本?子,寫到親吻時,都是?怎么描述的?黏黏糊糊的字眼如水過?鴨背,沒?留下?半點有用的指示。

    薛慎全憑本?心,闖了?進去,猶如游魚入了?一方天地。!

    俞知光本?就熱得厲害的臉頰轟然一炸,使了?力氣去捶他。薛慎一頓,克制著松開了?她的唇。小娘子唇上染了?一層微薄水光,濕潤的眼眸蘊滿了?驚怯。

    “不?喜歡?”

    “有些怕。”

    話?本?子上怎么沒?寫,親吻會叫人害怕,各種?前?所未有的陌生體驗涌來,帶著她走向了?未知失控,連她日漸熟悉和依賴起來的薛慎,也恍如換了?一幅面?貌。

    可是?她一怕,薛慎還是?停了?下?來。

    薛慎將她抱得緊了?些,學著她除夕夜安慰他那樣,手掌在她后腦勺撫過?,觸到緞子般涼滑的烏發。還是?嚇到了?,他等呼吸漸漸變得平緩,在她臉頰啄吻了?一下?。

    “別怕,也別躲我。”

    薛慎松開她,叫停正在行駛的馬車,推門就要下?去。

    俞知光被吻得亂糟糟的腦袋回過?神來,“你要去哪兒?晚上還……還回將軍府嗎?”

    “去姜府,”薛慎手掌在她臉頰貼了?貼,“抓到了?就回。”

    光福坊的姜府,桑夫人沒?想到薛慎還能再登門第二次,還指名要三姑娘出來問話?。

    姜殊意搬回了?自己的院子,正規規矩矩地趕制自己的嫁衣,聞言似并不?意外,在針線籮筐里不?緊不?慢地別好繡花針就去了?。去到正堂,她隔著屏風同薛慎講話?。

    “焉如不?是?半道才來的,”姜殊意聽了?薛慎的問話?,面?不?改色道,“她早早到了?繡莊,鋪子貨架上的繡線種?類不?齊全,才去后堂的庫房挑選合適的,知光誤會罷了?。”

    “早到是?幾?時幾?刻?”

    “申時二刻。”姜殊意不?怵,又聽薛慎問起焉如的腿,“不?過?是?女兒家不?便啟齒的麻煩事。”

    屏風后頭,薛慎聲音沉著,有條不?紊地一問接一問。

    姜殊意聽不?出來他是?否信服,“焉如是?前?兩月才到皇都謀生的繡娘,借著繡莊的招牌,接些上門教授女郎女紅的伙計,我們并不?知道她住在哪里,我猜別的府邸同樣不?清楚。她素來本?分,怎么會偷盜?薛將軍別是?弄錯了?。”

    薛慎只道:“弄沒?弄錯,京兆府與金吾衛會查明。”

    姜殊意回到閨房,心煩意亂,一針繡下?去,把指頭扎出一粒血珠。直至夜深,弦月暝曚,有人輕扣她窗臺。

    姜殊意赤足跑去小窗邊,果真見焉如穿著一身黑衣,神色冷冷清清站在月下?,擱下?一串鑰匙與文書?契約。

    “我在常樂坊替你租賃了?一處宅子,這是?鑰匙,主屋的衣柜里有錢財,夠你過?活一年半載。常樂坊魚龍混雜,卻是?藏身好去處。逃婚之日,你記得按我們商量好的進行,接下?來這段日子,我不?會再來姜府了?。”

    焉如少見地叮囑了?一大堆,說完要走,姜殊意一把抓住她:“你還沒?同我說清楚。”

    “還有哪里不?明白??”焉如疑惑,“都安排好了?。”

    “你把我逃婚的事安排好了?,你自己呢?這些日子作亂皇都的飛賊,當真……是?你嗎?”

    焉如不?應,垂下?眼眸,將她箍著的手臂移開。

    姜殊意生出一股氣惱來,“虧得今日薛將軍問話?,我還替你轉圜,離去繡莊之前?,我察覺不?對,還使了?銀子替你打點掌柜。我一直把你當知心朋友,卻是?一廂情愿。”

    姜殊意撒開手,怦一聲關上窗扉。

    連同焉如準備的租賃契約和鑰匙都被隔絕在外。

    月色昏暗,糊窗紙上映不?出人的輪廓,但她知道焉如沒?走。姜殊意也沒?走,兩個人執拗地隔窗站著。

    半晌,她聽見焉如道:“是?我,我不?承認,是?怕姜三娘子來質問。”

    “問什么?”

    “問我有手有腳,為何偏偏走了?歪道。”焉如口吻冷寂,“可我一出生就在歪道上,是?個偷兒養大的。”

    姜殊意無言,聽焉如講從?小長大的經?歷,講教授輕功的江湖師父,講如何憑借一雙巧手偽裝成繡娘,自由?出入皇都富庶之家的高門大院,摸清楚往來守衛與院落布局。

    她不?曾插一句話?或評判一句,就像她被鎖在深院里,焉如聽她講述那些藏在錦繡花叢堆之下?的不?如意那般。

    姜殊意靜了?許久,最終只道:

    “你之前?的那些便算了?,往后不?要這樣。”

    “不?怪我騙你?”

    “怪,所以你才不?能繼續走在這條路上。”

    “我答應你,過?了?今夜,不?會再犯。”

    焉如的聲音透著某種?決心。

    窗外久久沒?了?聲音,姜殊意再推開窗,月色寂涼,已沒?有了?那道清薄身影。

    過?了?今夜,今夜。

    焉如拖著那條被薛慎擲傷的腿,腿上束著緊繃纏帶,勉強能夠再施展幾?次輕功。

    這最后一票,是?晉國公府揚言不?上鎖的庫房。晌午一擊不?得手,他們定以為自己忌憚守衛,短時間內不?會再犯案,所以今夜才是?最安全的時機。

    晉國公府的布局和巡衛,早熟爛于胸了?。

    焉如躍上后罩房屋檐,踩上鋪得齊整結實的黛瓦,繞過?屋脊另一側,躲過?夜間巡邏的守衛,再沿著事先想好的路線,摸到了?庫房。

    溫裕行事乖張卻說話?算話?。

    庫房果真沒?鎖,撬鎖鐵絲都用不?上。

    一刻鐘后,一道靈巧如燕的身影離開了?庫房,夾衣里是?最便于攜帶的銀票。焉如回身關門時,門軸發出吱呀一聲響,在萬籟俱寂的深夜里,勾出人心頭震顫。

    幸而,無人被驚動,一路安然無恙。

    焉如遁入夜色,才出小角門至西側長巷,剝去身上夜行衣,折疊在腰腹間的裙裾撫下?來,視野里有什么一晃。

    一張結實寬闊的麻線編織網從?墻頭那邊展開,正正罩在了?他預備逃離的方向,幾?道潛伏角落的暗影猛地撲來,一下?子拉緊了?麻線網的四角。

    “頭兒!得手了?!”

    “從?除夕蹲到現在,他奶奶的!”

    漢子們興奮地叫嚷起來,不?知驚動了?哪家的狗,深夜遙相呼應,吠了?好幾?聲。

    “小點聲,擾民。”

    薛慎緩步走過?去,自姜府離去后,他便擇高處蹲守,終于得見這藏頭露尾的飛賊,自姜三娘院子離去,又膽大包天去盜晉國公府的庫房。

    飛賊被擒,手腳被綁,罩著人的細麻網掀開,露出一張清艷如霜雪的臉,倔強的目光猶盯著他們。

    屬下?鄭舵驚得愣了?愣,想搜身的手尷尬地縮回,“頭兒,怎么是?個婆娘?真沒?抓錯人。”

    薛慎盯著焉如細看:“沒?抓錯。”

    焉如冷笑:“我好端端走在路上被你們沒?憑沒?據一通綁,怎么?金吾衛綁人不?夠,還要非禮良家女子?來啊!就是?去敲登聞鼓,我也要去訴一訴冤情。”

    那聲線冷而清亮,又像是?女子聲線無疑。

    薛慎懶得作口舌之爭的糾纏:“綁起來,嘴巴堵上,先送回……將軍府里。”

    將軍府里,俞知光睡得迷迷糊糊。

    她正夢見殊意大婚逃跑了?來找她,她驚慌地把她塞到衣柜里藏好,冷不?防手臂被人輕拍一下?,嚇得驚呼起來。

    一睜眼,她對上了?薛慎的眼眸,寢屋里點起了?燈。

    “薛慎,你這么晚才回來?”

    “那個賊,捉到了?。”

    薛慎將睡得兩頰酡紅的小娘子拉起來,手邊厚斗篷罩上去,嚴嚴實實攏好,“得你幫個忙。”

    俞知光懵了?一會兒,隨著他去到偏房。

    偏房里,叫焉如的繡娘手腳被綁,被丟在地上,嘴里塞著塊破布,一眼憤恨地盯著薛慎。

    “幫什么忙?”

    “你把這人上衫剝了?。”

    俞知光徹底清醒了?,眼神再去同薛慎確定,薛慎朝她點頭,他雖則心里有把握,還是?背過?了?身去。

    俞知光蹲下?,對上焉如的目光。

    焉如沒?瞪她,胸腔起伏一陣,像是?放棄般轉過?了?頭。

    她先是?摸出來一疊裕隆錢莊的銀票,一根奇怪彎曲的鐵絲,還有看起來亂七八糟的小工具。焉如的胸脯,觸感很奇怪,與一般女郎的不?同。

    俞知光擰著眉頭,解開對方系在腰間的絲絳,把上衫剝下?來,震驚地發現那胸脯也被她“剝”了?下?來,竟是?縫紉在上衫里層的偽裝,余下?中衣單薄,裹著的胸口平坦得很。

    “薛慎,”俞知光呆呆地喚,“她、她是?個男的!”

    薛慎轉過?來,嫌棄地看一眼焉如垮著耷拉的交領口,手一下?捂住了?俞知光的眼,“好了?。”

    第30章

    本朝律例對盜竊有明確刑罰。

    竊盜不得財笞五十;得財, 則按得價值,從脊杖起算疊加,超過定額, 更?有徒刑、苦役、流放。

    焉如自知偷盜物貴重, 不論財帛, 光是玉佩與官帽, 就不是五十一百脊杖能了結的事,就算有鋼筋鐵骨挺過去,往后徒刑也不能善了。

    “技不如人, 我自認栽。”

    他咧嘴笑了,刻意用?鼻腔共鳴與氣息控制模仿出的女?子聲線一轉, 變成了同樣清冷但更?低回幾分的男音,“薛將軍要打要殺給個痛快,省得我受那兩家磋磨。”

    他垂下視線,心頭難免有幾分惋惜。

    姜殊意逃出金絲牢籠那日?, 他是看不見了。

    薛慎沒理他, 扳著俞知光的肩膀, 將她轉到自己身后, 手掌才松開。他撿起那件被脫掉的外衫,丟回給焉如:“小公爺的玉佩、姜建白的官帽,藏哪了?”

    “丟到潞河里了,沒準已經?飄出城外,到曹州了。”

    薛慎不信:“你交出來,我保你免去苦役流放。”

    焉如哈一聲笑了:“比起下半輩子蹲在臭氣熏天?的牢房,日?日?只見豆腐塊大的一格天?, 我還?寧愿去北地。”

    “若我連徒刑也給你免了呢?”

    “不可能。”

    話這么說,焉如一雙眼緊緊盯著薛慎的臉, 企圖判斷薛慎是真的愿意保他,還?是想騙他說出贓物下落。

    薛慎任由他看,沉默在燈火黯淡的偏房里蔓延。

    俞知光實在忍不住了,瞇著眼,從薛慎身后探出一顆腦袋去看,朦朦朧朧里,焉如衣衫已蓋好了。

    半晌,焉如問:“什么條件?”

    “幫朝廷做事,這身飛檐走壁的本領,易容喬裝的把戲,多?得是用?處。”

    “狗屁朝廷,還?想我去效力。”焉如冷啐一聲,“我師父就是被朝廷的貪官害死的,我不去。”

    薛慎惜才,卻也沒有循循善誘的耐心,“自首還?是扭送官府,你自己選,天?亮后我再來問。”

    俞知光還?不想走,扒著薛慎的手臂。

    “你……你真的叫焉如嗎?”

    焉如一愣,想到她是姜殊意密友,到底答了:“我師父姓晏,我隨他姓,真名叫晏如。”

    “是你師父取的名字嗎?”

    “是。”

    “日?出清濟為晏,從隨為如,是個開闊向陽的名字,”俞知光輕輕笑了,“跟我爹給我取的有些像。”

    晏如想到師父,沉默了一瞬,聽?得俞知光又問:“你偷小公爺的玉佩,還?有姜府官帽,是為了給殊意出氣嗎?”

    “我看不慣他們,偷了就偷了。”

    “殊意知道是你偷的嗎?”

    “她知。”

    “晏如,你若沒挺過脊杖,或者在苦役流放路上被晉國公府、姜府報復,殊意會覺得她有責任,她性子要強,不太會哭,但這個事能憋得她不舒坦上三年五載。”

    俞知光想想補充:“殊意她說不定還?會后悔……”

    后悔……認識了自己嗎?

    晏如一愣,俞知光卻不再說了,扯扯薛慎袖子,兩人離去,留他在偏房里兀自去想。

    再有一個時?辰就天?亮了。

    將軍府值夜的仆役端來簡單朝食。

    俞知光喝了一碗粥,再吃了半個胡餅,睡意卻在這時?重新醞釀起來,小雞啄米般點頭,東倒西歪在玫瑰椅上。

    薛慎扶正了她腦袋,“回去睡。”

    她揉揉眼睛:“我想再等等。”

    “等什么?”

    “看晏如怎么選……等下他不愿意,我想別的法子說服他,趁府衙還?有半時?辰才開。”

    “我嚇他的,不會天?一亮就送官。”

    薛慎尋到她腿彎,將人抱起來,怎么從被窩里拉起來的,怎么給她送回去,脫了繡鞋,解了斗篷。

    熏得香香軟軟的錦被再裹上。

    俞知光還?撐著最后一點清明同他講話。

    “薛慎,你真的想留他是不是?”

    薛慎“嗯”了一聲,聽?見她叮囑:“八仙柜的藤編箱籠里,有桃子圖案那個,里頭有銀票。”

    她話音頓了一會兒,像睡過去一個眨眼的時?間,又醒,“抓到飛賊本是功勞一樁,你不在意,想叫晏如自首,其他辛苦蹲守的差大哥會郁悶的。府里賬面已寬裕許多?,你記得買些酒肉冬衣,給他們高興下……”

    薛慎吻下去,不再讓她說了。

    他吻得極輕極柔,像在觸碰一片花瓣,俞知光閉上眼放松,很?快陷入了睡眠。

    薛慎垂眸看她。

    即便她不說,他也會安撫一起蹲守的金吾衛弟兄。

    何?時?懷柔,何?時?震懾,官場御下與平衡,在軍中同樣重要。他娶的小娘子不懂人心鬼蜮,只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她說“會郁悶的”。

    晏如在將軍府偏房里多?關了一日?。

    直至第二日?清晨,才同薛慎去京兆府自首。

    他一想通,就說出了晉國公府御賜玉佩和姜建白官帽藏匿的地方,至自首那時?,兩物已物歸原主。

    京兆府尹汲奇正,連同兩位少尹俞明熙和鄭濮存一起接了案,晏如暫被押到了牢里。

    薛慎一直將他送至牢房門口:“雖物歸原主,還?要叫溫、姜兩家消氣,你日?后才能將功抵罪。”

    “你來時?怎么不說?他要是我磕頭認錯……”

    “這是京兆府的地兒,頭磕得再響都?沒用?,”薛慎打斷他,掃過他同金吾衛兒郎相?比,顯得清瘦甚至羸弱的身板,“我是說,皮肉之苦難免。”

    晏如嗤笑:“薛將軍多?慮了,我從小是被打著長大的。”

    硬話撂下,在幽暗牢房里的等待,無?端被拉長。

    狹長走道里,每走過一個不茍言笑的獄卒,他都?覺得是來提他去受刑,走道盡頭刑訊室里,每傳出一聲模糊的擊打和悶哼,都?像是有回音。

    來時?晨光初綻,晏如被提審至公堂,已是薄暮冥冥。

    留著山羊胡的京兆府尹汲奇正坐于公案后,神色端肅,案頭擺放一些文房四寶、卷宗和一筒令簽。衙役手持執事牌,與腰間佩刀棍的巡捕分列兩側。

    涉及案情的溫、姜、李、蕭幾家都?來了好些人。

    相?關者都?在公堂內庭,晏如只覺身后嘈雜紛紜,如身置菜市,都?是人在講話,細細去聽?沒一句話真切。他轉頭望去,一道粗木柵欄橫攔在公堂內庭與外庭之間,外庭擠滿了密密麻麻的人,天?色昏暗,看不清楚面容。

    大概都?是些湊熱鬧的百姓吧。

    汲奇正一拍驚堂木,示意開審。

    “堂下來人報上姓名,自述來此緣由。”

    “草民晏如,汝州匯陽縣人,三月前來皇都?謀生,偷盜鹽鐵使李家金銀財帛,崇德坊蕭家紋銀一箱……”

    真正到了堂下,晏如反倒靜下來,平淡地復述了行竊所得、失主、經?過等細節。

    樁樁件件,與失主家來報案的都?對上了。

    晏如又看一眼左右兩側,不見薛慎,真不知他作保可免徒刑,是如何?操作。他正走神,汲奇正已轉向幾家人,詢問他們可有其余失物。

    姜府的人最先?跳出來,“我家主官帽被盜,當日?只束冠上朝,惹得議論紛紜,此事按律例,可當欺辱朝廷命官處置,汲大人必須嚴懲不貸!”

    汲奇正不咸不淡掃了他一眼,“案情還?未審理完畢,未到量刑之時?。”

    他再問晏如:“所偷盜財物,現在何?處?”

    晏如答:“錢財盡散,鎏金蒼龍出海梅瓶在黑市轉手,換來金銀,也盡散。國公府玉佩和姜府官帽已歸還?。”

    汲奇正:“他說的可是真的?”

    姜府嚷著要嚴懲的人面色一滯,不情不愿地點頭。

    溫裕坐在扶手椅上,屈指敲了敲腰間懸掛的玉佩。

    “盜竊得財而歸還?,按不得財論,笞五十,兩樁共笞一百。”汲奇正從令簽筒里抽出一支,暫按于案上,又問:“剩余偷盜所得,你若能悉數歸還?,同樣可減罪論處。至于欺辱朝廷命官、盜竊圣上御賜之物等罪,再另作他論。”

    晏如搖頭,他散財散得徹底,日?常生計靠上門教?授針線刺繡已足夠維持。

    汲奇正盯著他:“盜竊得財,一尺杖六十,一匹加一等,五匹徒一年,往上更?是徒、役、流刑。你盜竊巨額錢財,單一人揮霍一空?”

    晏如唯有坦白:“來陰巷、文杞巷、悲田養病坊、溪山善堂,共計近千戶,錢財施舍盡散。”

    “有何?人證物證?”

    “物證……草民作案習慣留一只紙燕子,散財時?也是,若有人保留,便是物證,”晏如聲音放輕,這是為紀念他有“飛燕”稱號的師父,隨手留的小習慣,“至于人證……沒有。”他蒙著臉,自問無?人看清容貌。

    “我是人證!我看清楚了這位大俠啊不是,是晏如往來陰巷各家各戶丟碎銀。”

    “汲大人,草民是溪山善堂附近的更?夫,也看清了。”

    “我也是。”

    “我和我不會說話的崽子都?看到了。”

    ……

    汲奇正額頭隱隱一跳,這些人真把他當個傻子。

    公堂外庭喧嘩越烈,漸漸成一片鬧哄哄,還?快把柵欄拱得松動?,隱隱有被沖破的趨勢。他重重一拍驚堂木,守在兩側的衙役舉著火把去呵斥,“安靜!都?安靜些!”

    人群漸漸靜下來,又傳來一聲“阿彌陀佛。”

    這人京兆府查問過,汲奇正認得,允許他講下去。

    “出家人不打誑語,貧僧是悲田養病坊的掃地僧,確實看見這位施主身穿黑衣,在養病坊內留下了一包銀子。”

    掃地僧聲音垂老?,而音氣不散,一字字不疾不徐傳入內庭,“養病坊有香燭錢,有官府例銀,不如其他幾處那么急著用?錢,這里是當初留下的銀子,病坊愿意歸還?,只要能給這位施主減輕一些懲罰。”

    掃地僧身后的人群又嗡嗡嗡地說起話來。

    這次學乖了,聲音壓低,眼神傳遞,恍如密謀。

    汲奇正命令衙役去取,跑過去的衙役半天?不得返,只跟同僚喊出一句:“抬個籮筐來!”

    最終合力抬到公堂之上的籮筐沉甸甸,滿當當,一枚一枚堆積起來的新舊銅錢居多?,紋銀碎銀稀少,還?露出了紙張一角,不知是銀票,還?是不小心放進去的什么票據。

    衙役道:“汲大人,百姓們說這些是犯人偷盜后散播到各處的錢財,都?愿意歸還?出來,給犯人減輕懲罰。”

    汲奇正:“先?清點。”

    晏如看了一眼那籮筐,心知不足他所盜竊十分之一,即便能減輕也有限。他眉目向來清冷,此時?此刻,已是頰如火燒,耳廓紅如滴血,背上承受的目光更?有千斤重。

    公堂外庭那些隱匿在夜色里的人群,他依舊看不清楚面貌,亦不敢去看。盜富濟貧時?,只圖一時?快意,甚至生出了幾分俾睨,今日?才覺不堪深思熟慮的細究。

    他竟還?要讓這些人口袋里掏錢去為他減刑。

    衙役幾人圍攏,點數銅錢的清脆聲響起。

    皇商蕭家的人站起,向汲奇正拱手一禮:“既有百姓證明,犯人所盜錢財是為貧苦解困,無?論筐中錢財幾何?,我蕭家都?不再追究了。這些錢就算其他家的吧。”

    他說得敞亮,蕭家本就沒打算追回,還?不如博個好名聲。此話一落,外庭果真傳來一陣叫好夸贊。

    李家與上官家相?互對視,亦表示“本意為善,只是手段不當,小懲大誡即可。”如此一來,籮筐里到底有多?少錢,反倒成了最不重要的事情。

    公堂之內,神色未舒展的唯有姜、溫兩家。

    溫裕嘖了一聲不耐煩:“汲大人就打算這樣高舉輕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姜府的人跟這拱火。

    外庭人群里,俞知光與薛慎藏匿其中。

    方才他們悄悄跟著起哄,籮筐里有將軍府塞的銀票,是他們設置的最后一道保障。

    眼見皮肉之苦還?是免不了,衙役把晏如提起來,帶到中庭行刑處,俞知光攥了攥薛慎的手:“行刑我就不看了。”

    薛慎將她斗篷兜帽罩上,人摟進懷里,眼看衙役翻出一根浸透了陳年血跡的牛皮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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