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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京兆府負(fù)責(zé)行刑的衙役一般是固定的。

    鞭笞、脊杖等都需要技巧, 有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實(shí)則休養(yǎng)一兩個(gè)月就活蹦亂跳的,也有行刑完犯人還能獨(dú)立下地行走, 當(dāng)?夜回去?就暴斃的。

    個(gè)?中差別?, 全憑執(zhí)行衙役的手上功夫。

    晏如看起來是前一種。

    尖細(xì)的牛皮鞭子高?高?揚(yáng)起, 甩出銳利的破空之聲, 落到柔軟的皮肉上,“啪”,“啪”, “啪”。

    一鞭、兩鞭、三?鞭……

    素色單衣很?快劃破,血色隨著鞭痕一道道滲出來?, 起初還不顯眼,鞭笞過?三?十下,背上已?是淋漓模糊的一片。

    暮鼓響起,柵欄前圍觀的百姓有一半被催促著離去?。

    還剩下一半不愿離去?的, 又被衙役以妨礙行刑為由, 強(qiáng)行驅(qū)散, 公堂外庭轉(zhuǎn)眼稀稀落落。

    那一聲聲又快又急的鞭響更顯得凌厲刺耳。

    晏如額前冒出冷汗, 鬢角幾縷亂發(fā)罩住了眼簾。

    天空飄起了雨絲,正月里的第一場雨。

    俞知光耳朵隔著兜帽,被薛慎捂著,聽不清報(bào)數(shù),抬頭覷他一眼:“還差多少了?”

    “快了。”薛慎講話時(shí)胸腔微微震動,望見柵欄被撤走,亮出了金吾衛(wèi)腰牌, 帶俞知光到中庭避雨的地方?。

    他們身后還跟著一人,一同跨過?了京兆府門檻。

    衙役要攔下, 薛慎回眸看一眼,身后跟著的女郎戴長紗款式帷帽,從頭遮掩到腰,手?里執(zhí)一把黛青色油紙傘。

    薛慎示意衙役:“是一道來?的。”

    負(fù)責(zé)報(bào)數(shù)的衙役數(shù)到第六十鞭。

    眼前一道虛影晃過?,有人給正在受刑的犯人撐起了傘,正好遮在了頭頂一片天。戴帷帽的女郎聲音柔婉,語氣堅(jiān)持:“我就給他撐這么一小會兒,不會妨礙行刑。”

    執(zhí)鞭衙役看向了汲奇正,汲奇正沒示意停止。

    凌厲的鞭響又起。

    汲奇正饒有興味地看溫、姜兩家的人,溫裕不悅,但姜家人的表情更耐人尋味,似慍怒,慍怒中又有幾分驚慌,竟去?覷溫裕的臉色,更怕他不高?興。

    溫裕徑自快步到中庭屋檐下,冷聲問那撐傘女郎:“你是何人?要為一個(gè)?偷盜撐傘?”

    女郎正是姜殊意。

    她今日身上長裙絨襖,腰間香囊珠綴,都是在姜府時(shí)的尋常打扮,管事以及兄長能?夠認(rèn)出來?,并不奇怪。

    “我是何人,小公爺還是不知為妙。”

    姜殊意偏了偏傘,又抽出繡花手?帕,替晏如三?兩下拭去?了額頭的冷汗,將擋住他眼簾的亂發(fā)撥開。

    若撐傘還算勉強(qiáng),整理鬢發(fā)已?是逾矩。

    姜家大郎君疾步趕來?,厲聲呵斥:“你放肆!要是叫父親知道了……”他氣急了,說漏嘴了才想起顧忌,只好向汲奇正求助,“大人還不將這擾亂行刑的女子屏退。”

    溫裕眼睛一瞇,心里有了猜測,手?中折扇一伸,去?撩姜殊意的面紗,被她一把打下。

    “我說過?,小公爺還是不知為妙。”

    “若我非要知道呢?”

    “那就遂了你的愿。”

    姜殊意手?腕一抬,坦然地揭開了帷帽,一雙鳳目襯著柳眉瓊鼻,朱唇一點(diǎn)?若桃花,與姜府送到國?公府的畫像一模一樣,也與溫裕幾月之前在宮宴的驚鴻一瞥無二。

    溫裕臉色沉下來?,冷笑幾聲。

    “好,好啊,姜府真真是教養(yǎng)出了一位好女兒,還未出閣,就與三?教九流有了首尾,還想高?攀我家門楣。”

    他拂袖而去?,打定主意一回到就同父母親說退婚。

    姜家大郎君急急忙忙追在后頭解釋:“小公爺留步,小公爺……”又回頭命令管事:“還不快把她帶走!”

    鞭響在他們說話時(shí)也未停,衙役已?數(shù)到了一百。

    晏如臉色蒼白,手?攥緊了俯身趴著的長條板凳一角,微微發(fā)顫,仍舊努力抬頭去?看姜殊意,“你何必來?。”

    姜殊意蹲下,對上他眼眸看,瞧著人的神志還清醒,知道這頓鞭子要不了性命,口氣便淡了幾分,“你別?多想,我給你撐傘,是敬你有俠盜之氣,有膽量自首,但你假扮女子騙我這件事,我、還、沒、氣、完。”

    她肅容正色,一字一頓。

    晏如聽了一愣,想起身看得更真切些,又牽扯傷口。

    姜府管事早在一側(cè)催促:“三?小姐,別?讓小的為難……此地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慌什么,這便走了。”姜殊意起身,拍拍裙裾,對上晏如欲言又止的神情,把傘往他手?里一塞,也不管他還有沒有力氣握住,“你留著命,好好想怎么叫我氣消。”

    飛天大盜事件霸占了皇都茶余飯后的談資好一陣。

    就這么以一百鞭笞落下帷幕,受刑后神秘失蹤了。

    實(shí)則,晏如被薛慎接回了南營軍中休養(yǎng)。

    他養(yǎng)傷也沒很?專心,十個(gè)?指頭最是忙碌,今日給薛慎一個(gè)?比翼雙飛結(jié),明日再編個(gè)?五福彩花絡(luò)——讓薛慎轉(zhuǎn)給俞知光,俞知光再去?給姜殊意。

    這夜,薛慎回府晚,洗漱完到了已?快戌時(shí)。

    俞知光正坐在床榻邊,雙足踩在一張繡墩上,張開圓圓的腳趾頭,讓元寶拿鳳仙花汁給她染趾甲。她之前走出的小塊淤血養(yǎng)了個(gè)?來?月都沒完全消。姑娘家自小就愛俏,自己看著嫌丑,才想了這么個(gè)?法子來?遮蓋。

    俞知光見薛慎回來?了,帶點(diǎn)?好奇,朝他伸出一雙手?:“我看看,今日晏如又給三?娘編了什么好玩的?”

    薛慎丟給她一個(gè)?信筒:“改寫信了。”

    “噢。”俞知光敲了敲信筒,這個(gè)?不新?奇了,她遞給元寶收好,元寶連同那一套染色的物什收走了,叮囑她:“小姐記得要等汁液完全干透了才好穿襪子或睡覺。”

    “嗯嗯,我知道。”俞知光雙足并攏碰了碰。

    薛慎坐在一旁的月牙凳上飲茶。

    俞知光皮膚白,腳背同樣白皙細(xì)膩,如膩鵝脂,腳趾染的那點(diǎn)?丹紅一下子就撞入人的眼里。寢室燒著地龍,她嫌熱,寢裙穿了薄的絲絹質(zhì)地,怕裙裾碰到染色,一只手?攏起來?拉得高?高?的,快能?看到小腿肚子起伏的曲線。

    枕邊人對他,不知何時(shí)起,就是這樣不設(shè)防。

    視她為責(zé)任時(shí)還不覺得有異常,待有情意了,夜深的二人獨(dú)處就分外難熬起來?。偏偏小娘子純澈無辜,難熬的只有他一人。薛慎看了一眼,再倒了一杯涼茶去?解那口干舌燥,只怨地龍燒得太旺太熱。

    他想起今日聽見晉國?公府退婚的傳聞,“姜三?娘不是想晉國?公府退婚,才特地去?給晏如撐傘,造個(gè)?話柄。”

    “是啊,殊意回到府里跪了好久祠堂呢,不過?這回禁足,她可以見客。”俞知光歪頭,“有何不對嗎?”

    薛慎露出了微微嫌棄的表情:“可那小子還是每日都給我這么些雞零狗碎的玩意。姜三?娘子竟真在生氣?”

    俞知光聽了一靜,菱唇一抿,不太滿意地盯著他。

    薛慎挑眉:“怎么?”

    她的語氣同仇敵愾起來?:“什么叫竟真在生氣?當(dāng)?然要生氣啊,晏如騙了她那么久。殊意一直把他當(dāng)?女子看,半點(diǎn)?對男子的防備也沒有。在繡莊那日,我還看見,殊意想也不想地就挽起了晏如的手?。”

    說到激動處,小娘子認(rèn)真地比劃起來?,連裙裾都忘了挽,花朵似的散落開,幸而鳳仙花汁已?經(jīng)干得七七八八。

    薛慎心里升騰起一種奇怪的心虛。

    他對俞知光的“騙”,應(yīng)該不在這范疇里。

    他與她已?經(jīng)成婚了,是名正言順的夫妻。

    可俞知光說完,感同身受地代入了起來?,悶著聲道:“要是有人騙我這么久,把我完全蒙在鼓里,我肯定會比殊意更生氣的。晏如的東西殊意還愿意收,我的話……”

    薛慎捏緊了茶杯:“會如何?”

    她冥思苦想一會兒,沒想出具體的反應(yīng):“我小時(shí)候被街上的拍花子騙過?一次,他假裝腿腳受傷,騙我?guī)?醫(yī)館,還是云城老?家的鄰居發(fā)現(xiàn)了,才把我救下來?。”

    又嘆了口氣道:“壞蛋騙我就算了,身邊親近的人可不能?騙我,就像三?娘,她是真把晏如當(dāng)?朋友才生氣的。”

    腳趾染的色干了,在燈火下映出悅目的嫣紅來?。

    俞知光低頭瞧了一會兒,裙裾整理好,躺回拔步床里側(cè),沒多久薛慎睡過?來?,跟她之間的距離,寬得還能?再躺下一個(gè)?人。明明前幾晚,還不是這樣睡的。

    她困惑地戳了戳薛慎的背:“你不怕滾下去?嗎?”

    薛慎沒理她:“我熱。”

    地龍燒起來?是熱,她最近蓋的錦被都換薄了,俞知光沒說話,很?快陷入沉眠。薛慎從背對著她的姿勢翻過?來?,在昏暗的床帳里看了枕邊人一眼,沉沉呼出一口氣。

    這一覺睡得短促煩躁,睜眼,背上汗涔涔的。

    晨光清淺,薛慎垂下眼,毫不意外看到滾入懷里的小娘子依舊睡得酣然甜美,這條鵝黃色的寢裙領(lǐng)口太寬松,折出一個(gè)?弧度,叫那一抹雪色在朦朧中若隱若現(xiàn)。

    薛慎難耐地閉了閉眼,試著推開她。

    清晨不是什么好時(shí)刻,清晨很?危險(xiǎn)。

    小娘子被推遠(yuǎn)幾寸,沒像往常那樣翻身繼續(xù)睡,手?腳并用纏上來?,將他抱得更緊,柔弱無骨的身子壓著他。

    薛慎屏住呼吸,等了又等,無法,最終一手?握住她的小巧下頷,食指和拇指陷入綿綿的臉頰肉里,用了些力。

    “俞知光,醒醒,我要去?巡營了,你放開我。”

    俞知光被弄醒了,沒有不悅,只有幾分遲鈍,手?依舊圈著他結(jié)實(shí)的腰,聲音輕得飄起來?,在抱怨他:“薛慎,你怎么睡覺了金吾衛(wèi)腰牌還不摘,好硌人。”

    她手?往下去?摸索,薛慎頭皮一炸。

    第32章

    俞知光的手被牢牢扼住。

    指尖停在他腹部, 透著衣衫,觸到緊繃的肌肉。

    薛慎力道之大,叫她懷疑腕上要留兩個(gè)指印, 人也在吃痛的一瞬間清醒過來, 一眼看?到他的燕居服。

    燕居服沒有腰封, 更沒地方掛令牌鑰匙。

    俞知光腦海里一些朦朦朧朧的描述, 同婚前家里給的簡筆小人避火圖串聯(lián)起來,她靈光一閃,磕磕巴巴:“薛、薛慎你是不是……我是不是碰到了?你的……”

    “沒碰到, 還沒。”薛慎打斷她說出更糟糕的字眼,力道松開?, 看?她兩頰染上霞紅,呆若木雞地退開?了?一些。

    小娘子喃喃道:“堂姐說的是真?的呀。”

    薛慎有了?不太好?的預(yù)感:“說什么了??”

    “我之前讓廚娘做那些藥膳的方子……就是從三濟(jì)堂開?的,堂姐,”她看?看?薛慎神情?, 小心翼翼道, “就是大夫, 她說這樣臨門?一腳不行的毛病是心病, 藥石無用。”

    薛慎沉默了?一瞬,要說心病,倒也無錯(cuò)。

    俞知光又補(bǔ)充:“堂姐還說要想別的辦法,最重要的是放輕松,多多嘗試,失敗了?切勿懊惱逃避。”

    薛慎喉頭一滾:“如何試?”

    小娘子杏眸輕眨,又慢慢貼近他, 將那雙伶俐清澈的眼眸閉上,口吻中有一種大義凜然:“都?可以試試。”

    又是為了?他治愈“心病”而鼓起的勇氣。

    薛慎那一腔熱冷了?下去, 冷靜之中,品出一絲轉(zhuǎn)圜的余地,既是“心病”,怎么治,什么時(shí)候治愈他說了?算。

    昨日睡前還在想,如何坦白不惹她生氣。

    今日就有了?瞞天過海的對策?

    俞知光等了?半天不見?動靜,正?要睜開?眼看?,頸脖之間忽然感受到男人噴薄的呼吸,薛慎的唇印了?上去。

    溫柔耐心的親吻沒持續(xù)多久,很快變成啃嚙,時(shí)輕時(shí)重,激出她頸窩處的雞皮疙瘩。他唇齒所到,肆無忌憚,熱意從她頸側(cè)一路燎到了?耳根。

    俞知光咬唇,忍住想發(fā)出的輕哼。

    直到鎖骨被不輕不重地吻了?一下,她猝不及防,“唔”了?一聲,一下子揪緊了?薛慎肩頭的布料。

    薛慎停下,往上尋到她的唇輕啄。

    “后悔了??”

    “……沒。”

    俞知光睫毛簇簇輕顫,視線低垂著,不與他對視,又深吸一口氣,重新?閉上了?雙眸。她手也從薛慎背上拿開?,揪緊了?身側(cè)的茵褥,驀地,聽見?薛慎低笑了?一聲。

    “就試到這里。”

    薛慎松開?她,“大朝夜里有宮宴,散場時(shí)等我。”

    男人離開?時(shí),那腰牌的觸感,她還感受得?清晰鮮明。俞知光在拔步床里打了?個(gè)滾,拉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頭。

    今日大朝,太極殿內(nèi)設(shè)御帳,天子受群臣朝拜,各州郡鎮(zhèn)守官員以及各藩屬國亦一同到來,進(jìn)奉祥瑞貢物。

    朝拜之后,天子巡視十二衛(wèi)禁軍,是自?除夕夜以后,薛慎等戍衛(wèi)皇城的武將最為忙碌的一日。

    入夜后,衛(wèi)鑲將俞知光送到朱雀門?下。

    華亭寶蓋的香車盈門?,都?是各家來赴宴的女眷。

    俞知光穿了?一條銀紅相間的百褶如意月裙,裙擺飄帶掛著玉環(huán)綬,走起路來,環(huán)佩叮咚。她隨一眾女眷在下車處步行,跟著領(lǐng)路小黃門?往設(shè)宴處走。

    女郎們路上細(xì)聲閑聊,話題從裙裳釵環(huán),轉(zhuǎn)到夜宴的宮廷佳肴,再轉(zhuǎn)到今夜要登臺獻(xiàn)舞的崔家小七身上。

    “大朝日臨近太后娘娘誕辰,娘娘喜歌舞音律,聽聞小七精心編排了?一場西域金鈴舞來賀壽呢。”

    “我說怪不得?朱雀門?下,沒見?崔家七娘子的馬車。”

    “此時(shí)此刻,應(yīng)在密鑼緊鼓地排練去了?。”

    ……

    “說起來,音娘你怎么不去獻(xiàn)藝?”

    話鋒一轉(zhuǎn),眾女郎都?朝盧家長女盧若音望去。

    近來前朝催促陛下選后的奏折日多,她們亦聽自?家的父兄說起過,皇后人選非盧家即崔家,更有甚者的,依照家族立場,授意她們擇其?中一家交好?。

    盧若音沒少承受這些或虛情?或真?心的逢迎。

    她身為長女,本就處處要為妹妹們以身作則,及笄后面對的挑剔目光更多,竟方方面面都?要與崔七娘作比。

    兩人明明一動一靜,從性情?到愛好?都?相去甚遠(yuǎn)。

    “我只懂舞文弄墨,都?是些悶的,怎好?拿到太后娘娘那里去獻(xiàn)寶。”她生了?一雙臥蠶眼,面如滿月,飽滿勻凈,寬心地笑笑,“我只抄了?一卷佛經(jīng)聊表心意。”

    此話勾起俞知光一些被迫禮佛的回憶,她蹙了?蹙眉。

    盧若音認(rèn)得?俞知光,從前在貴女圈里,這姑娘就恬靜慢熱,嫁了?薛慎后去的閨閣聚會更少,這一路都?沒插話,只揣個(gè)暖手爐,一雙明眸隨話題時(shí)而彎起,時(shí)而瞪大。

    盧若音突然就想逗逗她:“知光這是什么表情??莫非嫌棄我的佛經(jīng),覺得?也比不上七娘的金鈴舞?”

    俞知光沒想到話題冷不丁拋到自?己身上,茫然片刻:“沒有,我是不知音娘抄的是哪卷佛經(jīng)。”她看?看?前邊領(lǐng)路的小黃門?還遠(yuǎn)著,悄聲說:“《心經(jīng)》好?抄,兩三頁紙就寫完了?,要是《金剛經(jīng)》快足足有五千多字呢。”

    盧若音樂了?,她抄的正?是《金剛經(jīng)》。

    “這么熟悉,莫非你也抄過?”

    “我沒抄過,覺得?它怎么看?也看?不完,數(shù)過一遍。”

    兩人輕聲漫話間,女眷們走到御花園,陰翳里快步走來一位衣著考究的嬤嬤,似乎等了?有一陣,遠(yuǎn)遠(yuǎn)對俞知光道:“夜宴還未開?場,太后邀薛家大娘子去雅苑敘話。”

    俞知光不認(rèn)得?這位嬤嬤,躊躇了?片刻。

    盧若音附耳提醒她:“這位是鄭嬤嬤,從前伺候南康公主的,后來又回到太后娘娘身邊。”

    南康公主是明盈郡主的母親,而她聽過一些風(fēng)聞,說明盈不似尋常貴女,不喜文臣,尤青睞保家衛(wèi)國的武將。

    個(gè)中幽微,這才到皇都?兩年的俞家女郎不知懂不懂。

    盧若音看?那玲瓏身影亦步亦趨跟著鄭嬤嬤走了?,等再穿越御花園,臨近宴飲地,肅容巡邏的守衛(wèi)更多了?。

    眼前是個(gè)拐角,再往前就是直通宴會的宮道。

    “我帕子好?似掉了?。”盧若音頓步,廣袖在腰間粉色絲絳上拂過,“你們先走幾步,我隨后就來。”

    她裙裾飄飄,當(dāng)即撇下女郎們,身影閃入拐角一側(cè)。

    拐角那邊,巡邏經(jīng)過的金吾衛(wèi)被攔下。

    盧若音只留一句話:“告訴你們薛將軍,太后邀請俞娘子到雅苑敘話,夜宴即便她晚到了?,也不必?fù)?dān)心。”

    盧若音的話,有弦外之音。

    只是待屬下來報(bào),距離俞知光被邀請已有一段時(shí)間,薛慎再去找人,雅苑已空,俞知光的席位上同樣無人。

    太后明面邀請,俞知光斷然不會在雅苑中出事。

    只能是雅苑出來往夜宴的路上,薛慎沿著可能的道路快步急走,不見?俞知光蹤影,卻在地上察覺一道濕漉漉的鞋印,鞋印小巧,底下帶著花紋,一直延伸往涼亭后。

    他在涼亭后的樹叢里找到了?俞知光。

    女郎縮成一團(tuán),躲在樹影后,正?百無聊賴地?fù)芘L(fēng)裝飾的邊穗,他手中風(fēng)燈的光渲染開?,將她發(fā)絲也染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澤,為宴會而精心裝扮的釵環(huán)熠熠生輝。

    俞知光比他還驚訝:“薛慎,你怎么在這里?”

    薛慎拉起她,從頭打量至腳,等看?到她一邊濕漉漉的裙裾和?繡花鞋,聲音沉下去,“誰干的?”

    他驀地拉下臉,俞知光嚇了?一跳,想起剛嫁給他那會兒對他發(fā)怵的時(shí)候,“沒誰……是不小心的。”

    薛慎顯然不信。

    俞知光同他解釋:“太后請我到雅苑講話,說了?會兒家常,等再赴宴,小黃門?說來不及,要帶我抄近道。我們走了?蓮池棧道,迎面過來一個(gè)小宮女跑得?急……”

    有棧道的蓮池,薛慎知道。

    冬季只有枯葉,水渾濁卻不深,人錯(cuò)腳踏進(jìn)去,至多淹沒到腳踝,就是俞知光這樣的情?形。

    “她撞你了??”

    “說不好?誰撞誰,棧道挺窄的,我就一腳踏下去了?。小宮女嚇壞了?,叫我先躲在這里,她給我拿干凈鞋襪。”

    “你在此處等多久了??”

    “快兩刻鐘。”

    俞知光跺跺腳,腳底都?站得?發(fā)麻了?才蹲下去的。

    薛慎咧嘴扯出了?一個(gè)沒什么笑意的笑。

    俞知光不解:“怎么了??”

    薛慎不解釋,食指拇指曲起,打了?一聲呼哨,沒多久就有佩刀金吾衛(wèi)小跑著靠近了?樹叢。

    “頭兒。”

    “清出一條往熹微殿的道來,偏房里備炭火。”

    又有一刻鐘。

    薛慎帶她到最近的熹微殿,一路經(jīng)過的金吾衛(wèi)不是轉(zhuǎn)開?視線,就是背過身去,直到她與薛慎到了?偏殿房間。

    “薛慎,這里能用嗎?”

    “熹微殿前幾年起過火,欽天監(jiān)說此殿不吉,修繕后還是一直空置。”薛慎拉過炭盆,將她摁到旁邊鼓凳上,脫了?弄濕那只腳的鞋襪,架到一旁烤。

    男人臉依舊黑沉,不茍言笑時(shí),嚴(yán)肅得?嚇人,偏偏在面無表情?地單膝跪地,給她活絡(luò)凍僵了?的腿腳氣血。

    通完穴位,將她赤足直接塞到自?己衣袍的右衽里。

    俞知光一愣。

    偏殿安靜,只有炭盆燃燒的細(xì)微爆裂。她細(xì)細(xì)端詳他風(fēng)雨欲來的表情?,再回想前情?:“太后是不喜歡我嗎?”

    薛慎看?了?她一眼,不說話。

    俞知光一回生二回熟,輕蹬上那暖熱的腰腹。

    “那條棧道,并非通往夜宴的捷徑。”

    “那小宮女叫我等在樹后,也是騙我的嗎?”

    她聲音低了?些,縮著的手從袖子里伸出,將百褶如意月裙的裙裾散了?散,好?烘得?快些。

    小娘子圓潤的眼眸半斂著,薛慎看?不出哀怒,但想到昨日她說的話——“壞蛋騙我就算了?,身邊親近的人可不能騙我。”他確實(shí)不能,也不應(yīng)該騙她。

    太后喜不喜歡她,與她何干呢。

    她自?有俞家人千嬌百寵,將她養(yǎng)成明澈無垢的模樣。是他將她牽扯進(jìn)這樁無端的是非,就像冬日里踏濕的鞋,不致命但哪哪都?叫人不舒服。

    “他們騙你,你可以怪我。”

    “怪你什么呀?”

    薛慎身后傳來敲門?聲:“頭兒,我同若嵐姑姑借了?新?的鞋襪,宴會那頭出了?點(diǎn)?變故,應(yīng)要提前散場了?。”

    “拿進(jìn)來。”薛慎維持著原來的姿勢沒動。

    俞知光整理完畢,同薛慎趕上了?宴會尾聲。

    歌舞畢,鼓樂停,宴會場氣氛沉凝,她在女眷這一圈安安靜靜地落座,才看?清楚跪在殿中錦毯上的崔家七娘子竟不是在跪謝賞賜,而是瑟瑟發(fā)抖地告罪。

    之前來時(shí)同她講話的盧若音亦臉色煞白地看?向御座。

    第33章

    殿內(nèi)安靜得落針可聞。

    崔七娘跪著?, 身穿一襲婀娜的茶花紅對襟舞裙,水袖綴金鈴,袖口如花瓣嫣紅, 色澤與裙裳不一樣, 像沾了?顏彩, 有幾分染到了地面錦毯上。

    她身后是一副素白底的紗簾, 上?頭繪幾朵花,是她在舞蹈時(shí)甩出水袖,利用衣袖飄揚(yáng)而作的畫。

    俞知光離得遠(yuǎn)看不清楚。

    待太后一臉不悅地吩咐大內(nèi)監(jiān)黃福來將紗簾抬前?時(shí), 她看清了?上?頭飛濺的顏彩,花朵位置恰好構(gòu)成一條高低錯(cuò)落的斜線, 像七星連珠的天?象。

    七星連珠每個(gè)幾十年至一百年出現(xiàn)一次。

    傳聞是皇權(quán)覆滅,朝代更替的預(yù)兆,不論傳聞是否真實(shí),這樣的圖案在慶典時(shí)候很是避忌。

    “大朝日群臣和藩屬國皆來道賀, 又臨近太后壽誕, 崔七娘你?這是何用意?”南康公主質(zhì)問。

    崔七娘身姿單薄, 背后一對伶仃蝴蝶骨隨主人顫抖, 驚慌地解釋:“臣女不知……臣女原意給太后賀壽,以水袖舞作畫,要繪的是繁花似錦圖,而不是……”

    七星連珠四個(gè)字,萬萬不能講出口。

    她落下?淚來,別人不信她無妨,只要陛下?信她。

    御座之上?, 與她年齡相仿的皇帝身穿玄朱冕服,目光在十二旒冕冠下?沉靜如水。

    太后先擺了?手, 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口吻道:“南康講得不錯(cuò),今日是好日子,本?宮相信崔家小七不會這么明目張膽地給我鬧心?,紗屏所畫的乃是巧合。”

    崔七娘愣了?愣,背后騰起一股恐慌。

    她以舞作畫,“巧合”地繪出了?不詳圖案,無論有無懲罰,崔家自此都與鳳位無緣,她更會連累整個(gè)家族。

    怎么可能是巧合。

    崔七娘目光一凜,轉(zhuǎn)向一同跪下?的伴舞娘子們,幾人亦深深垂首。她膝行?幾步,大力叩首道:“陛下?與太后娘娘明鑒,臣女苦心?造詣,自半年前?就開始設(shè)計(jì)和排演這場金鈴舞,每一次練舞,紗簾所繪都是花團(tuán)錦簇。”

    “定是這些舞姬……定是她們受了?指示,在獻(xiàn)舞時(shí)偏移了?紗簾位置,叫臣女水袖落點(diǎn)有偏差。”

    金鈴舞設(shè)計(jì)為觀賞好看,紗簾是變幻移動的。

    舞姬們矢口否認(rèn),紛紛喊起冤來。

    盧若音母親王夫人就坐在太后左側(cè),不緊不慢勸道:“太后娘娘寬和仁善,說是巧合,不與你?計(jì)較便算了?。”

    崔七娘目光執(zhí)拗,朝她遞去似怨非怨的一眼。

    王夫人口吻便不耐了?些:“我好意勸你?。你?一口咬定其中有冤屈,倒是說說,這場舞那么多人,舞步與鼓點(diǎn)繁瑣,何人竟要用大費(fèi)周章的手段陷害于你??”

    那自是得益最大的人家。

    同席的崔尚書夫人心?里不齒,理理裙擺,跪到崔七娘身側(cè),“小七自幼體弱,五歲習(xí)健舞以強(qiáng)身,斷然不會犯這么簡單的錯(cuò)誤,妾身請求陛下?和太后徹查。”

    她話落,太后默然不語,似在思量。

    忽然一道柔婉的年輕女音接了?話:“崔七娘舞技有目共睹,臣女欽佩在心?,亦請陛下?和太后娘娘細(xì)究緣由。”

    崔尚書夫人循聲望去,聲援她的女子竟然是盧若音,與七娘共爭后位的人。王夫人阻攔不及,同樣滿臉錯(cuò)愕。

    太后依舊不語,捻著?手中碧璽。

    半晌才道:“行?了?,高高興興辦一場宴會,都愁眉苦臉跪下?去作甚?起來。”她臉色仿佛六月時(shí)分醞釀暴雨的天?空陰沉,通身威儀逼人,與雅苑里的判若兩?人。

    俞知光看到此刻,才想到薛慎所言。

    將寶座上?的威儀老婦人與讓她大冬日踏入蓮池的幕后主使聯(lián)系在一起。

    女眷的動靜傳到御座右側(cè)的百官之列。

    天?子清朗舒潤的聲線響起:“老師以為如何?”

    李相年邁,聲音沉厚微啞:“既是為太后賀壽所舞,當(dāng)以太后娘娘的意見為憑,再作其他?考量。”

    “臣不贊同,七星連珠雖為天?象,未必于國運(yùn)有損,但若有人別有用心?,借題發(fā)揮,將宮闈之爭蔓及朝堂,則此事理應(yīng)徹查到底,按律究辦,以儆效尤。”

    七星連珠四字一出,原不明就里的群臣嘩然。

    這個(gè)跟宰相唱反調(diào)的聲音,是她爹俞弘的。

    俞知光替父親擔(dān)心?,目光投向了?御座后待命的薛慎,薛慎微不可察地?fù)u頭,示意她無礙。

    天?子思忖片刻,做了?決定。

    “此事交由大理寺探查,薛將軍協(xié)同大理寺將伴舞的舞姬押入獄,至于崔七娘……”

    她本?是官宦女子,入獄不適合,放著?亦不適合。

    長公主適時(shí)提議:“崔七娘接到公主府吧,府里幽靜居所不會委屈了?七娘,案件未查明前?,她暫不見客。”

    天?子點(diǎn)頭應(yīng)允。

    夜宴被攪擾了?興致,他?沒多待就離場了?,離去前?親自為宰相倒了?一杯酒,當(dāng)著?群臣面讓掌筆內(nèi)侍送至席邊。

    薛慎吩咐手下?把舞姬們帶走。

    太后未離席,不緊不慢問道:“我記得薛將軍有個(gè)姐姐,嫁到了?太常寺卿崔家,同崔七娘也算沾親帶故。”

    “臣與崔家鮮少私交,今日才初見崔七娘子。”

    “薛將軍能秉公辦理,最好。”

    太后伸手,內(nèi)監(jiān)黃福來扶她離座,織金鳳尾裙逶迤,在大殿門檻處停留片刻,目光不冷不熱地掃過?了?俞知光。

    天?子與太后離場,侍從散去大半。

    殿內(nèi)燈火通明,只余杯碟凌亂,殘羹剩酒,頗有人去樓空的清冷。俞知光沒走,薛慎押送舞姬去的大理寺獄在宮城外?西側(cè),來回?折返到朱雀門,還需要一段時(shí)間。

    她打算在殿內(nèi)坐到差不多了?再去,托腮見女眷席位上?陸續(xù)離去好些人,轉(zhuǎn)眼剩下?她和另一位女郎。

    留下?的人是盧若音。

    來赴宴時(shí)無論女郎們怎么打趣議論都安之若素的她,此時(shí)姿態(tài)雅靜,獨(dú)坐酒席邊,神?色幾分寂寥。

    俞知光靠近她:“音娘沒有與王夫人一道走嗎?”

    盧若音抬頭,露出了?勉強(qiáng)的笑:“方才情形你?也見,母親氣我不該多管閑事,拂袖離去了?。”

    “將軍府馬車就在朱雀門外?,音娘要同我們一道走嗎?我還未曾好好謝謝音娘。”

    “謝我什么?”

    “是音娘告訴薛慎我被太后喚去,他?才找到我的。”

    盧若音自己都快忘了?這一樁,再看眼前?道謝的人,明明在太后那遭了?磋磨,杏眸里還有寧靜盈動的光彩。

    “母親會在朱雀門等?我,我只不想那么快回?去。”

    不想那么快回?盧家。

    盧若音話鋒一轉(zhuǎn),“知光,你?對崔七娘的事怎么看?你?也覺得是我……是盧家做的嗎?”

    “我沒看到過?程,來時(shí)獻(xiàn)舞已?完了?。”俞知光看著?她黯淡下?去的眼眸,寬慰道:“大理寺剛接到調(diào)查的命令,真相還不得而知啊。音娘你?是害怕被人誤會嗎?”

    “我不怕世人誤會,只怕……”盧若音手撫過?案臺,她只怕那人也這么想,日后就算登上?鳳位,亦是怨偶。

    殿內(nèi)寥落,膳食局的宮女前?來收拾殘羹。

    盧若音與俞知光姍姍而行?,沿著?宮道往朱雀門去。

    “說起來,知光怎直呼將軍大名?”

    “我習(xí)慣了?,其實(shí),將軍也成日地喊我本?名。”

    “聽起來倒像青梅竹馬。”

    盧若音笑,全把這當(dāng)成了?一種夫妻情趣。

    俞知光知她誤會了?,并不解釋。

    她看宮城之內(nèi)重樓飛閣的燈火,試著?想自己會在什么場景下?喊薛慎夫君,發(fā)現(xiàn)自己既想不出來,也喊不出來。

    大概是二人至今有名無實(shí)的緣故。

    宮道遠(yuǎn)處,有身形高挑利落的男子大步跑來。

    來人一邊跑,一邊碎碎念,似乎在背誦著?什么話,待距離她們十步遠(yuǎn)就止了?聲。那人玄色衣袍,上?頭用金線繡辟邪圖騰,腰佩銀月刀,是金吾衛(wèi)。

    他?來到俞知光面前?停下?,黝黑皮膚在宮燈映照下?,泛出健康色澤,又生了?一副白皙齊整的好牙,講話時(shí)十分地吸引注意:“大娘子,我叫陳俊英,我來替將軍傳話。”

    這熱情洋溢的聲音有幾分耳熟,是她與薛慎新婚夜,那場有頭無尾的鬧洞房里的其中一人。

    俞知光問:“他?同你?說了?什么話呀?”

    俊英嘴皮子一掀,無比順溜跑出一句話:“將軍說,告訴夫人我今夜宿在營里,我受傷的事瞞下?來。”

    俞知光眨眨眼,表情凝固了?一瞬。

    俊英完完整整傳達(dá),正神?清氣爽,聽得俞知光身側(cè)的女郎推敲道:“或許薛將軍,只想讓你?傳達(dá)前?一句。”

    只要前?一句,不要后一句嗎?

    俊英細(xì)想一番,驚恐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再看大娘子,俞知光語速都快了?:“受了?什么傷?為何要瞞我。”

    變故是發(fā)生在薛慎押送舞姬的路上?。

    一行?人已?靠近大理寺獄,宮墻突掠過?一道黑影,薛慎點(diǎn)了?幾人去查探,與剩下?的守衛(wèi)繼續(xù)押送,相反方向霎時(shí)有流簇射來,不是向他?們,而是向舞姬脆弱的頸脖。

    舞姬共計(jì)十人,死了?兩?人,傷了?兩?人。

    薛慎為救人,背部中了?一箭,帶倒勾的袖珍箭簇。

    處理死傷,剩余人安全送至大理寺獄,忙完這一切,才得空點(diǎn)一人去給俞知光傳話,亂中并不記得點(diǎn)了?誰。

    大理寺獄的獄醫(yī),剖死人比治活人熟練得多,小心?謹(jǐn)慎地用小刀劃開薛慎背上?皮肉,提醒面不改色的男人:“薛將軍,箭簇看起來沒毒,但你?最好再找軍醫(yī)看。”

    “你?這兒最近。”薛慎撩起眼皮。

    獄醫(yī)屏息,若非他?對著?的不是囚徒就是死人,眼前?人縱馬橫刀練出來的悍氣,指不定叫他?拿刀的手抖上?一抖。

    獄醫(yī)劃開十字,拔出箭簇,血流涌下?。

    簡單到清貧的醫(yī)室里,驟然傳來一陣環(huán)佩叮咚,抬頭見一位穿著?百褶如意月裙,披羽毛斗篷的漂亮女郎闖入。

    女郎鵝蛋臉,杏仁眼,容光熠熠,叫醫(yī)室蓬蓽生輝。

    只是紅唇緊抿,神?色冷淡,不看薛慎,徑自問他?:“大夫,傷勢如何?會傷及性命嗎?”

    獄醫(yī)拿棉花堵上?流血的地方,深思熟慮了?一陣。

    “以薛將軍的體格,不會。”

    “好。”

    嬌小玲瓏的女郎乖巧點(diǎn)頭,伸出綴著?珍珠的繡花翹頭履,用力踩了?他?兇神?惡煞的傷者一腳。

    第34章

    大理寺獄的醫(yī)室安靜。

    一道腳步聲?跟著俞知光匆匆而?來。薛慎不痛不癢看了一眼她身后的人, 陳俊英。

    行?,點(diǎn)了金吾衛(wèi)里最愣的那個(gè)去傳話。

    俞知光繞到薛慎背后去看傷口。

    傷口被一團(tuán)棉花蓋住,不大, 看不出深淺, 周邊溢出的血挺多。她反思起來, 好像踩得太重了。

    薛慎伸出另一只麂皮六合靴, 語氣很認(rèn)真:“消氣沒?”大有任她再踩一腳的意思。

    俞知光不說?話了,坐到長條凳的另一側(cè)。

    薛慎去盯陳俊英,陳俊英額頭冒汗, 腦子里那根筋終于通順了一回,拉著正給薛慎裹完傷, 準(zhǔn)備整理好紗布,最后打個(gè)結(jié)的獄醫(yī)走了。

    “哎?我還沒替你們將軍包扎完吶?”

    “死不了,往日我們將軍被戳個(gè)血窟窿,兩天就都好全了。”兩人拉拉扯扯走遠(yuǎn)了。

    俞知光粉腮鼓起, 如剝新荔, 帶點(diǎn)肉感的指頭在摳長條凳上的木紋, 驀然被身旁的人握起來。

    她掙了一下, 沒掙開。

    薛慎問她:“真生氣了?”

    俞知光不想回答。她從?宮道跟著陳俊英跑過來的路上,已經(jīng)聽他大概描述了薛慎的傷勢,知道他傷得不重,方才又同?獄醫(yī)確認(rèn)過一遍,才去踩他。

    說?不出來為何氣,更多是?急。

    傷勢不重都要瞞著她,日后要是?有更大更兇險(xiǎn)的情況, 是?不是?都捂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讓她從?頭到尾無知無覺?俞知光不喜歡這樣。

    小娘子悶不吭聲?。

    薛慎將她柔荑捏在掌心?, 指腹在她手背摩挲一遍又一遍,看她瑩白?潔凈的額角一縷發(fā)絲,被薄汗粘住,彎成了小勾子,一看就是?小跑過來熱的。

    她慣了萬事不計(jì)較,她卻沖他發(fā)脾氣。

    “俞知光,別氣了。”

    “……”

    “俞知光?”

    “……”

    “知光。”

    俞知光騰地一下站起來,耳廓燒起來,忘了手還被他攥著,下一瞬就被男人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拽入懷里。

    薛慎不說?話,頭低下去。

    醫(yī)室墻壁上掛著燈,火苗溫柔地?fù)u曳。

    暖光照亮了從?相擁到親吻的兩人。

    薛慎閉著眼,吻得專心?,連背上的疼都好像輕了幾分。俞知光的唇瓣異常軟,恍若口感最綿醇的酒,嘗過之后,只覺食髓知味,不知厭字為何意。

    薛慎慢慢頂開她齒關(guān):“不準(zhǔn)縮。”

    人不準(zhǔn)縮,三寸丁香也?不準(zhǔn)。懷里女郎是?當(dāng)真怕牽扯到他傷口,睫毛顫抖著也?一動不動,任由他攻城略地,輕易地捕獲了目標(biāo)。

    明明是?上一次,她還有幾分害怕。

    薛慎觸到那靈巧濕潤的一點(diǎn)芬芳,心?頭涌起來一團(tuán)不知饜足的火,恨不得把?人融了化?了,拆解入腹,再松開時(shí),她唇上都是?涔涔水光。

    俞知光好似喘不過氣,又似在忍耐,蛾眉微蹙,杏眼低垂著,飽滿細(xì)膩的兩頰都是?緋霞色。

    薛慎抵著她的額頭。

    他很貪心?,想得寸進(jìn)尺,想恣意妄為。

    可他更想,俞知光對他有同?樣的渴望。

    今日在熹微殿,他就想過了,他不騙她。

    受傷的事情瞞著,只是?想傷口處理好了再說?。

    當(dāng)初順勢而?為的借口,遲早要叫她知道,伸頭一刀,縮頭一刀,此時(shí)裹著半拉紗布,沒準(zhǔn)還能博他素來心?軟心?善的小娘子半分同?情。

    “俞知光。”

    薛慎捏著她的手,往胸口按去,順著中線往下,一寸寸下移,從?微微粗糙的紗布,移到光潔彈韌的皮膚,再到金吾衛(wèi)服配的黑色緞子褲。

    俞知光反應(yīng)慢了片刻,任他牽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按了下去,掌心?之下,觸感在變,別的也?在變,一點(diǎn)一點(diǎn),灼得她指尖發(fā)燙。

    她臉頰轟然一熱,像觸到熱水要縮。

    薛慎偏不讓:“你在山寨,踢了我一腳。”

    俞知光窘迫得快哭出來,咬了咬唇,“我都說?是?誤會,當(dāng)時(shí)以為你是?山匪,不是?故意的。”

    薛慎帶著她的手偏了位置:“是?你誤會。”

    他帶著她完全脫離了讓人面紅耳赤的所在,按在精瘦緊實(shí)?的腹部上,“你那時(shí),踢到的這里。”

    俞知光一愣,指尖不自覺照那位置,戳了戳,平坦的,緊實(shí)?的,日常鍛煉維系的武將腹部。

    “這里啊,那,那就好。”

    她只想從?當(dāng)前窘?jīng)r中快些脫離,不自覺就順著薛慎的話去講,直到對上男人閃爍的目光,慢慢地悟出了某種不對勁來。

    “不是?啊,我明明,”她低頭一看,男人墨色緞子褲隨坐姿,露出深淺不一的褶皺,她飛速移開目光,“你當(dāng)時(shí)寫給我的信上明明說?……”

    “我騙你的。”薛慎松開她的手,“我告訴過你,太后想給我賜婚,我要個(gè)借口推拒。”

    俞知光的思緒像一團(tuán)被加熱過的漿糊,勉強(qiáng)得出個(gè)結(jié)論來:“所以,我真的沒把?你踢壞嗎?”

    薛慎:“沒有。”

    可總覺得有哪里不對。

    “一開始就沒毛病嗎?”

    “沒有。”

    “那我讓你吃藥膳的時(shí)候,我對著穴位圖給你用艾絨炙療的時(shí)候……你、你怎么不告訴我呀?”

    “艾絨條不是?……已經(jīng)叫你扔了。”薛慎輕咳一聲?,摸了摸鼻子,目光又閃爍起來。

    俞知光還是?覺得不對勁,她說?不出來。

    過往對薛慎毫不避忌,親昵相貼的畫面一幕幕浮上來,一直浮到今日早晨,暖香融融的床帳。

    她一掌按在他胸口,用力將他推遠(yuǎn):“那我在今晨說?‘都、可、以、試、試’的時(shí)候呢?”

    薛慎到抽一口冷氣,作?出吃痛的模樣。

    痛什么痛,獄醫(yī)都說?他傷在后背,沒有大礙。

    陳俊英還說?,往日這樣的傷,兩日就好了。

    俞知光從?他腿上跳下來,往后撤了一步,聽見薛慎緩了聲?:“知光……”

    “不準(zhǔn)知光!”

    俞知光漂亮的繡花裙擺一轉(zhuǎn),環(huán)佩叮咚又響起,隨著她消失在醫(yī)室通往大理寺外的過道上。

    薛慎看著烏皮靴尖新添的一道鞋印,嘆了口氣,自己摸到后背的紗布布頭,嫻熟地綁了個(gè)結(jié)。

    距離宮宴過去,已有幾日。

    許是?男人自知不受她待見,這幾日,都宿在了軍營里。俞知光穿著白?絨裘衣,左手握著白?瓷瓶,右手捏一根干凈的狼毫筆,踩在繡墩上,整個(gè)人把?上半身探進(jìn)了小花園的臘梅枝前。

    晌午下了一陣小雪。

    雪花微弱,持續(xù)個(gè)把?時(shí)辰就停了,似是?寒冬的尾聲?。俞知光睡醒見了,便趕來搜集。

    碎雪封存起來,融后水里會有一股梅香,芬芳清雅,拿來釀酒或者泡茶都很好。

    元寶在她身后,隨時(shí)提防她掉下來,“小姐仔細(xì)著,這活兒讓我來就好了呀,又費(fèi)神又冷的。”

    “我爹生辰快到了,這是?給他釀酒用的,從?頭到尾都要親自的。”俞知光手往臘梅枝深處去探,夠不著,又踮了踮腳,把?整個(gè)身子往前傾。

    元寶咳了好幾聲?。

    俞知光沒回頭:“你是?不是?凍著風(fēng)寒了?你換陳嬤嬤來陪我,別站這兒吹風(fēng)了。”她清理完面前的這棵臘梅,晃蕩瓷瓶,才滿了小半瓶,還得再去搜集左邊那棵,重心?收回,本來平穩(wěn)的繡墩一晃。

    俞知光手臂在虛空抓了下,“元寶!”

    一只帶著老繭,筋骨分明的手穩(wěn)穩(wěn)托住了她,她嚇了一下,以為摸到了哪個(gè)小廝,急回頭一看,卻是?薛慎,披著金吾衛(wèi)的薄斗篷,剛散值的模樣。

    薛慎一手扶她,另一手去攬她腰,一下將她抱下來,又托到左邊那棵積雪多的臘梅下。

    俞知光霎時(shí)顧不上苦不苦肉計(jì),把?她抱到這么高要用到全身筋骨肌肉,傷口容易結(jié)痂又崩開,她推了一下那人鋼筋鐵骨似的肩膀:“放我下來。”

    薛慎不動:“這樣更快。”

    俞知光堅(jiān)持:“不行?,我要繡墩。”

    薛慎伸腿勾來繡墩,將她安安穩(wěn)穩(wěn)放好上去,又耐心?陪了她兩炷香時(shí)間,俞知光才積滿白?瓷瓶。

    小娘子提裙從?凳上下來,下來時(shí)慢吞吞,故意不去扶他遞過來的手。

    薛慎不著痕跡地皺眉,三天了,還沒氣消。

    夜里到了寢室,拔步床枕頭分了兩個(gè)枕頭,錦被分了兩條錦被,端得是?涇渭分明,互不相干。

    俞知光洗完了率先鉆進(jìn)去,把?自己卷成一條被子卷,只給他留個(gè)后腦勺,連柔順烏亮的發(fā)絲都齊齊整整攏進(jìn)去,不給他有絲毫可乘之機(jī)。

    薛慎盯著那條被卷,伸出手指戳了戳。

    俞知光不為所動。

    他又戳了戳,俞知光慢慢滾動,離墻更近了。

    軍營里那些娶了妻的漢子,平時(shí)聊天扯淡說?到惹媳婦生氣,都是?怎么做的?他素來少?參與閑談,此刻把?腦袋想破了,都沒想到一條應(yīng)對之策。

    哄俞知光沒進(jìn)展,大理寺那邊一天一個(gè)消息。

    本該被送去大理寺獄的重傷舞姬,經(jīng)過太醫(yī)診治,卻先后都沒有保住性命,隔一日,就死一人。

    牢獄里只剩下六個(gè)伴舞娘子。

    “陛下,臣等已仔細(xì)審問過六名舞姬,各人均堅(jiān)持自己是?按著崔七娘要求的舞步排練的,并沒有自行?變換位置,或出錯(cuò)。各人家中情況已查驗(yàn),并無收受大筆錢財(cái),或受人要挾的異常之處。”

    大理寺卿遞去奏折,內(nèi)侍轉(zhuǎn)呈到御案上。

    皇帝掃了一眼論斷,有機(jī)會接觸紗簾的那幾個(gè)舞姬,已死無對證了。他提起朱砂筆,落筆前仍是?問:“在大理寺獄附近行?兇的人,抓到了嗎?”

    大理寺卿聲?音低下去:“已在盡力緝捕了。”

    朱砂筆批下,此事揭過。

    夜宴上鬧得人心?惶惶的金鈴舞,查探了快十日,雷聲?大雨點(diǎn)小,結(jié)案依然以“巧合”論斷。

    堆在少?年天子御案的折子越來越多。

    有人為崔家喊冤辯解,有人催促他早早地冊立皇后,有人提醒今年祭祀需得提上日程。各懷目的里,鳳位最終塵埃落定,冊書不日就送去盧家。

    薛慎這日從?南營回府,霞光璀璨。

    他先繞道去買一包嘉慶樓的玫瑰酥。是?大舅兄俞明熙支的招兒——“笙笙愛吃的,就是?很難排隊(duì)。”果真很難,隊(duì)伍從?嘉慶樓一直延伸到街尾。

    薛慎抱臂,等在隊(duì)伍最末,一打扮斯文?的男子走來,壓低聲?音道:“薛將軍,我家主人有事相求,邀你到前面茶舍的天字號雅間一敘。”

    他打量一眼那男子形貌,沒認(rèn)出來,今日身上不著金吾衛(wèi)服,是?尋常短打,對方指名道姓認(rèn)出了他,不是?普通人家,“可不巧,我正忙著排隊(duì)。”

    “薛將軍愿意前往,嘉慶樓點(diǎn)心?即刻送到府上。”男子鄭重承諾,“玫瑰酥、杏乳酥都有。”

    一刻鐘后的茶館雅間。

    薛慎見到了這不愿露面的主人,正是?朝臣天天掛在嘴邊,日后還要尊稱皇后的盧若音。

    盧若音見了他有些緊張,到底維持著世家之女的鎮(zhèn)定,朝他一禮:“若音自知冒犯,不該私下里請求薛將軍幫這個(gè)忙,可實(shí)?在無法。還請薛將軍安排,讓我與陛下見上一面,條件薛將軍盡管提。”

    她說?完,心?頭惴惴,等著薛慎的答復(fù)。

    這幾乎是?她做過最叛道離經(jīng)的事情了。

    半晌,她聽見薛慎道:“兩個(gè)條件。”

    “將軍請講。”

    “陛下愿意見你,我才安排。”

    金吾衛(wèi)負(fù)責(zé)皇城與皇室安防,此舉合情合理,盧若音點(diǎn)頭,“好,第二個(gè)條件呢?”

    眼前面容冷肅的男人沉默了一會兒。

    盧若音掌心?冒出一點(diǎn)汗,薛慎要金銀財(cái)寶,以盧家能力定能辦到,若是?要她冊立皇后之后的政治利益交換,難免會涉及更復(fù)雜之事。

    她等得越久,越是?不安地懷疑薛慎所求貪婪:“薛將軍,第二個(gè)條件是?什么?”

    薛慎慢慢道:“你當(dāng)今日沒見過我,再去求我夫人搭線,來開這個(gè)口。”

    第35章

    “要我轉(zhuǎn)達(dá)嗎?”

    俞知光聽完眼前人的話, 面上浮現(xiàn)困惑。

    宮宴里見過的盧若音,今日突然帶著嘉慶樓的玫瑰酥和杏乳酥來?登門?拜訪,請求她向薛慎傳話。

    盧若音點(diǎn)頭:“還請知光幫我。”

    俞知光沒道理?拒絕她, 盧若音是?幫助過她的人, “可是?……你為何不直接找薛慎?”

    盧若音笑了笑:“將軍貴人事忙, 不是?在皇宮就是?在軍營, 哪是?我說見就見的。”

    看著時(shí)?辰差不多了,盧若音起身要走。

    俞知光去送,盧家車架才駛出?, 她便聽見遠(yuǎn)處一陣馬蹄聲清脆,追電換了一身烏金鏤空馬鎧, 威風(fēng)凜凜,馱著高挑的男人,轉(zhuǎn)眼來?到?將軍府門?前?。

    薛慎要是?再早到?半刻鐘,就趕上盧家娘子還未離去時(shí)?, 能當(dāng)面談啦。就是?現(xiàn)在, 她抬眼去看, 還能望見盧家車輿頂掛著的銅鑾鈴。

    這也太不巧了。

    俞知光轉(zhuǎn)身回府。翻身下馬的薛慎很快跟上, 同她沿著游廊回主院。

    “晚膳廚房做了什么?”

    “清蒸魴魚、粉蒸肉、菠薐豆腐湯。”

    “這個(gè)?季節(jié)有菠薐菜?”

    “家里給的。”

    她娘在俞府有個(gè)?小小的暖花房,冬日拿來?種植容易長成的蔬菜,能隔三差五吃上一口新鮮的。

    俞知光并不詳細(xì)解釋,轉(zhuǎn)頭看了薛慎一眼,他只專心致志地看路。這人從來?廚房做什么吃什么,何?時(shí)?問過一句,薛慎只是?在沒話找話。

    但她還是?不想主動講話, 沒想好怎么面對他。

    俞知光一直覺得自己嫁過來?是?要對薛慎,對將軍府負(fù)責(zé)任, 要把日子用心過好,可薛慎突然告訴她這個(gè)?包袱不用背,她的愧疚和責(zé)任心都能放下。

    那以往那些親密、親昵又算什么呢?

    遮羞布被揭開了,她同薛慎變成了塵世間里的普通夫妻,能夠行夫妻敦倫之禮。薛慎喜歡她嗎?她……喜歡薛慎嗎?她霎時(shí)?間懂了殊意之前?的話。

    原來?喜歡真的很重要。

    晚膳后,俞知光和元寶繞著小花園散步。

    小花園是?個(gè)?圓,按太極陰陽圖案,鋪光潔圓滑的鵝卵石道。兩人還沒走夠半圈,來?了第三人,人腿長步子大,姑娘家走兩步,才趕得上他一步。

    方向還是?她們的逆向。

    俞知光遛彎一圈,能見薛慎兩面。

    元寶實(shí)在頂不住這頻頻而?來?的擦肩:“小姐,我突然想起來?,明日去看小小姐帶的物件還沒收拾妥當(dāng)呢,我這就回去整理?。”

    “就幾件玩具和小兜呀,我都放好了。”

    “小姐……”

    “去吧。”

    俞知光放元寶逃跑去,拉著披帛有一搭沒一搭地甩,自己不急不慢地散步。墻角花燈落下來?一片瑩瑩的光,照著她慢騰騰的影子,沒多久,小影子旁多了一道更斜長的影子,穩(wěn)穩(wěn)綴在了身邊。

    俞知光走至微微出?汗,看向不知何?時(shí)?又改道跟在自己身側(cè)的薛慎:“你有話要同我說嗎?”

    薛慎盯著鵝卵石道:“沒話講,就不能走在你旁邊散步了嗎?”

    “可散步悠閑,不夠你強(qiáng)身健體。”

    “多散幾圈就夠了。”

    “多幾圈才夠?”她認(rèn)真問。

    “十圈八圈。”薛慎打?定主意不走。

    可俞知光走了:“好,那薛將軍慢慢散步。”

    俞知光走出?了小花園,并沒有往寢室去。

    而?是?悄悄改道,躲在石墻垂落的枯萎藤蔓下,透過鏤空的菱格花墻往里看。

    說好了要散十圈八圈的男人立在原地,挺拔的背脊無端佝僂了幾分?,如霜打?茄子,蔫了數(shù)息,又站得筆挺,轉(zhuǎn)身大步往寢院走去。

    俞知光眼睛彎起,心頭郁悶消了些。

    誰讓往日她操心地為“治療”他忙前?忙后時(shí)?,這人一直裝傻充愣呢,沒準(zhǔn)還在心里覺得她好騙。

    “薛慎,你過來?。”

    她透過菱花的墻格喊他。

    薛慎霎時(shí)?停住,大步朝她走來?,停在另一側(cè)。

    俞知光這個(gè)?角度,看不到?他眼睛,視線通過墻格,落到?他尖尖的喉結(jié)上,“盧家娘子想私下見陛下一面,要請你代為詢問安排,能不能辦呀?”

    “你想我?guī)退龁幔俊?br />
    “跟我想不想沒關(guān)系,我欠盧家娘子的人情,我可以自己想辦法報(bào)答。不要妨礙你當(dāng)差了。”

    俞知光認(rèn)真道:“陛下定然不會喜歡臣子結(jié)黨營私,要是?誤會你站在盧家這一邊……不太好。”

    “陛下雖則年少,明達(dá)沉敏,遠(yuǎn)超同輩,不會輕易疑心臣子的忠心,”薛慎聽著女郎輕軟的嗓音,便知她氣?消了幾分?,不禁靜了一會兒,“整晚散步都在皺眉苦思,你就在想這個(gè)??”

    怎么生悶氣?時(shí)?,都在為他的立場考慮?

    薛慎本還覺得盧若音的請求正中下懷,如今再看,又是?另一番心境。

    俞知光避而?不答,只問:“那你幫不幫呀?”

    “接下來?有拜祭儀式,陛下會離宮到?祭壇去,盧家娘子要見,那時(shí)?是?最好的時(shí)?機(jī)。”

    薛慎思忖片刻,“以我對陛下的了解,陛下會見,可大婚未成,終究名不正言不順,為避免瓜田李下,盧家娘子那里最好帶個(gè)?人,你陪著她去。”

    “好,我可以陪著她去。”

    “我會安排,”薛慎手透過菱格花瓣的鏤空,伸過來?在她臉側(cè)貼過去,“俞知光。”

    俞知光手貼在裙擺一側(cè),捏了捏那光滑布料,到?底沒躲開去,抬眸見薛慎喉結(jié)在講話時(shí)?滾動,聽他問道:“你現(xiàn)在對我,對將軍府沒有責(zé)任了。”

    “嗯。”

    “為何?還擔(dān)心我仕途?擔(dān)心我受陛下猜忌?”

    俞知光一愣,聲如蚊吶,半天想出?來?一個(gè)?頗為正當(dāng)?shù)睦?由:“我想你庇護(hù)俞府,我說過的啊,我爹常同李相唱反調(diào),我擔(dān)心他。”

    “圣眷不倒,才能庇護(hù)俞府。”

    薛慎沒有反駁,但很快又問:“那我傷口崩開?我受傷了瞞你,為何?要?dú)??在芙蓉宴,被那些閑言碎語那般議論,你都不氣?。”

    俞知光說不出?話,感覺薛慎溫?zé)岬氖终瀑N著她,指腹一下下揉過她耳珠,既發(fā)癢,又生熱。

    “旁人不認(rèn)識我,議論我有何?干系。我們?nèi)杖胀∫晃蓍芟拢皇?陌生人,關(guān)心你也很自然。”

    “關(guān)心到?這樣也可以?”

    薛慎貼在耳廓的手輾轉(zhuǎn),拇指移到?她唇間,陷在濕潤溫?zé)岬募t唇上,按了一下。

    晚風(fēng)喧囂,一些不合時(shí)?宜的記憶闖入腦海。

    俞知光縮了回去,躲在菱格花墻后,沒多久,聽見了薛慎離去的腳步聲。她等臉上熱意消退了,再回寢院,薛慎尋常掛令牌馬鞭的地方空了。

    男人接下來?都沒回府,直到?皇家祭拜。

    欽天監(jiān)算出?祭拜的吉日吉時(shí)?。

    提前?一日,天子就攜貼身保護(hù)的千牛衛(wèi),以及維護(hù)祭祀慶典的金吾衛(wèi)離宮。朝中事務(wù),暫由中書令、門?下省侍中和尚書令代管。

    三位輔臣共同監(jiān)理?一日。

    祭壇所在處,建有行宮。

    盧若音跟在隨行隊(duì)伍,入了夜,跟著薛慎安排的人,前?往了天子所在的屋舍。

    薛慎告訴她,“陛下不欲違背禮法,但若盧家娘子堅(jiān)持要見,且屏退左右,留屋門?敞開。”

    盧若音戴著帷帽,心跳如擂鼓,一路低頭行走,到?屋舍門?檻處,深深吸了一口氣?才邁入。

    為敬奉先人,屋中布置清簡,正中一張黃花梨四面平琴桌,清潤舒朗的少年天子身著常服,靜坐其后。兩側(cè)燈山高聳,燭火滿照,明如日間。

    薛慎抱著刀,沿著屋前?的平地,不緊不慢踱步走,俞知光作為某種“見證人”,看起來?比屋內(nèi)的盧若音還緊張,立在屋門?后,不敢挪開一步。

    兩人的對話聲隱隱約約傳來?。

    “臣女敢問陛下,冊立臣女為后,是?陛下的意思,還是?聽從了李相的建議?”

    “李相匡扶天下,待朕如師如父,他的意見,朕自然要聽從,盧家娘子何?出?此問?”

    “若是?李相的建議,臣女懇請陛下,趁著冊封敕書還未送到?盧家之際,收回成命。”

    一陣長久的沉默后。

    “盧家娘子原來?不想當(dāng)這個(gè)?皇后?”

    “我想。自進(jìn)宮陪伴太后,有緣得見陛下龍章鳳姿,我就想過有這么一日。可后位爭奪,波瀾四起,我自問無心謀害崔七娘,然不敢保證我背后的家族和支持者同樣清清白白。”

    盧若音收住了自白時(shí)?的顫音,換回了恭敬本分?的語氣?和稱謂:“臣女知陛下與崔七娘少時(shí)?相識,有過青梅竹馬之誼,若陛下對獻(xiàn)舞心存疑慮,臣女就是?被盧家摒棄,也不愿與陛下做一對怨偶。”

    重重的磕頭聲響了起來?。

    屋舍外的俞知光與薛慎一愣,同時(shí)?朝門?內(nèi)望,天子平靜冷冽的聲音響起:“門?關(guān)上。”

    薛慎箭步上前?,闔上了門?扉,順帶拽走了呆呆立在門?角的俞知光,俞知光一步三回頭,語氣?里盡是?擔(dān)心:“薛慎,音娘她……她會不會有事啊?”

    “不會。”薛慎很肯定,將她送到?了另一間廂房,明日才是?正式祭拜,俞知光今夜同樣要留宿。

    廂房是?給薛慎準(zhǔn)備的,只擺一張單人榻。

    屋內(nèi)早放了他的起居物品,看起來?就是?個(gè)?男人的房間,不像將軍府的寢室,處處是?她的痕跡。

    俞知光坐在胡床上,一會兒動一下,理?理?裙擺,喝喝茶,想到?那夜隔著菱形花雕,他一句句地逼問她的問題,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薛慎看她這樣,借口檢查祭壇布置就出?去了。

    祭壇里,中郎將陳鏡才巡查完。

    他負(fù)責(zé)打?點(diǎn)同行人手,知俞知光和另一個(gè)?女子跟來?,卻不知后者身份,頗為感同身受地嘲笑:“被媳婦趕出?來?了?薛將軍也不愛喝花酒,難道是?藏私房錢了?這可是?大忌啊。”

    薛慎踩在石雕欄上拉筋,沒應(yīng)他,聽見陳鏡又語氣?老練地安慰:“放心,沒幾日就氣?消了。”

    薛慎看向了這位同僚,想起他成婚已有好幾年,連娃娃都抱了兩個(gè)?:“幾日是?幾日?”

    俞知光氣?消了大半,可對他話還是?很少。

    “這個(gè)?分?情況,你是?在尊夫人快發(fā)現(xiàn)藏私房錢的時(shí)?候坦白的,還是?她沒發(fā)現(xiàn)時(shí)?坦白的?”

    “算是?……快發(fā)現(xiàn)。”

    “將軍坦白時(shí)?機(jī)不對,照我說,就要趁夫人最感動的時(shí)?候坦白過失,往往很容易被原諒。”

    “要是?她本就在為別的事生氣??”

    陳鏡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他:“將軍此舉,與火上澆油何?異?”

    行,怪他操之過急。

    薛慎換了一條腿拉筋,祭壇西側(cè)的入口,飛快跑來?一個(gè)?身背官驛旗幟的郵役小吏,將今日朝堂的邸抄交到?他手上。陛下來?祭拜,這兩日都有邸抄。

    薛慎接了就往天子所在的屋舍送去。

    屋門?緊閉,盧若音還在,他等在門?前?,不經(jīng)意瞥見邸抄第一頁頭一行就是?他岳父的名字。

    幾個(gè)?關(guān)鍵字眼串成了不太妙的字句。

    一刻鐘后,盧若音離去。

    薛慎將邸抄送入,快步回到?了俞知光所在的廂房,小娘子解了外衫披著,在胡床上縮成一團(tuán)小小的芍藥紅,像是?坐久了打?瞌睡想瞇一會兒。

    薛慎單膝蹲到?她身前?,拍了拍:“俞知光,醒醒,有個(gè)?事情,你要知道。”

    第36章

    “俞知光, 醒醒,有個(gè)事?情,你要知道。”

    薛慎沉沉的嗓音在喚她。

    胡床本就窄小, 俞知光睡得不熟, 一下子醒來望見他面容嚴(yán)肅, 平日里薛慎就冷著一張臉, 此刻又有不同,似乎是想告訴她什么壞消息。

    她揉了揉眼睛坐起來:“是何事??”

    薛慎道:“邸抄傳來,之前派去曹州探查的巡鹽御史和兩個(gè)欽差死了, 你父親接任,從?御史臺派往曹州督辦鹽稅, 即刻啟程。”

    俞之光聽到欽差死了幾個(gè)字,心頭一顫,等再聽到即刻啟程,更是不解:“怎這般急?連一日都不能緩, 我爹他, 他已經(jīng)出發(fā)去曹州了嗎?”

    薛慎看著她, 心中有猜測, 沒說出來。

    俞知光完全清醒了,輕聲問:“是不是就因?為陛下來祭拜?”這日陛下來祭壇,宰相代為監(jiān)國,政令有三位大臣蓋章就能簽發(fā)。

    她父親素來和李相針鋒相對,要調(diào)走他,今日便是最好的時(shí)機(jī)。

    薛慎找來一件斗篷裹住她:“現(xiàn)在說無?用,我找人快馬送你回去, 或許能在城外驛站趕上。”

    俞知光站了起來:“那盧家?娘子……”

    “我再派人護(hù)送。”薛慎找來找來親兵交待,俞知光不會騎馬, 只?能坐車,他將追電換了馬車的馬,解下一塊令牌,叮囑趕車的親兵:“保證夫人安全為先,其次,有多快就走多快。”

    俞知光鉆進(jìn)馬車前,不安地看了薛慎一眼。

    薛慎看了看天?色催促:“走吧。”

    曹州地方?勢力自?成一派,俞知光早聽聞兄長和爹爹議論?過,朝廷有根除之心,然而無?從?入手。

    此時(shí)巡鹽危機(jī)重重,不知一年半載能否回來,何況他爹又是過分稟直的性子。

    俞知光扶著車壁,在疾行的顛簸中,唇色愈發(fā)蒼白起來,推開擋門看了一眼駕車的親兵背影,又闔上。薛慎明日要負(fù)責(zé)皇家?祭壇的守衛(wèi),走不開。

    她要緊了牙關(guān)?,忍著那陣眩暈和不適。

    馬車趕到驛站前,天?還未亮。

    皇城城郊的驛站繁忙,便是這時(shí)辰,也有驛丞和小吏當(dāng)差。驛丞對上她的問詢,仔細(xì)回憶道:“俞大人一行早出發(fā)了,上半夜走的,趕去鷺津渡乘船周轉(zhuǎn),耽誤不得,得在十五前到曹州。”

    十五就要到曹州,難怪爹爹接到調(diào)令就啟程。

    俞之光松開了扶著柜臺的手,腳踩在地面?,坐馬車?yán)锬欠N輕微的搖晃感還久久不散。

    親衛(wèi)提議:“上半夜到眼下,至多兩時(shí)辰,要是大娘子想追,我再驅(qū)車帶大娘子趕一趕。”

    俞知光對上他疲勞神色,又記起拉馬車的是追電,搖了搖頭,“就在驛站休整吧,辛苦你待會兒送我回俞府。”爹爹赴任了,她要去看看阿娘。

    挨著快晌午的時(shí)辰,元寶在將軍府見到了提早回來的俞知光:“小姐不是說等祭拜結(jié)束了才回,這般早就到了?”她瞧見俞知光眼眶發(fā)紅,神色懨懨,連忙去探她額頭,“小姐可是不舒服?”

    俞知光吸了吸鼻子,聲音悶悶的:“爹爹被?調(diào)去曹州赴任了,我沒趕上同他告別,更不知他何時(shí)能回來。”最重要的是,要平安回來。

    元寶一直在將軍府,無?人通知她這變動,吶吶道:“小姐別難過啊,等老爺?shù)饺伟捕ㄏ聛恚是能去看望他的……小姐要不要回府?去陪陪夫人,住上幾天?,還能再看小小姐。”

    俞知光憋了一路的眼淚,“啪嗒”落下來:“我就是剛從?家?里回來,他們說,阿娘知爹爹赴任的地方?危險(xiǎn),說什?么也要跟著去。俞府里現(xiàn)在只?有嫂嫂和關(guān)?關(guān)?,連兄長都在京兆府當(dāng)值。”

    元寶腦袋嗡嗡地響,只?剩下一計(jì)了:“小姐你吃了沒有?餓嗎?我叫廚房做些吃食來。”

    “是挺餓的,這一路都在啃干饃饃。”俞知光自?己?擦干凈那星點(diǎn)淚,“對了,府門外還有個(gè)將軍的親兵,叫王二虎,是他送我回來的,記得讓曹叔好好招待一番,別讓他就這么累著回衛(wèi)所。”

    她游魂一樣,腳步飄蕩,飄到了湯泉間。

    等沐浴過后,洗去一身疲勞,又用了些吃食。平日就不是慣了晝夜顛倒的人,很快就沒撐住困,等睡醒過后,竟然到了天?擦黑的時(shí)辰。

    薛慎應(yīng)該早跟隨陛下,班師回朝了。

    俞知光盤腿坐起來,看到梳妝臺側(cè)的白瓷瓶。

    搜集這些梅花雪水的時(shí)候,還在同薛慎別扭,薛慎在她身后等著,看她一點(diǎn)點(diǎn)把花瓣積雪掃走。可惜來不及等到爹爹生辰,當(dāng)禮物送去了。

    她坐著想了一會兒,又生出用驛站寄送的想法,官宦人家?使用郵役寄私人物件,得再加錢。

    品級高的官,有權(quán)用更快的郵役。

    薛慎能用的,應(yīng)該比阿兄還快。

    俞知光喊來廚娘,吩咐做幾道薛慎愛吃的菜,找衛(wèi)鑲?cè)ソ鹞嵝l(wèi)所遞了消息,“問他何時(shí)回來?”

    衛(wèi)鑲打馬來回,很快回稟:“將軍說今夜不回府里用膳,大娘子不必等,還說夜里趕車疲勞,讓大娘子晚膳后,最好早些休息。”

    俞知光愣了愣,不知薛慎不回,是真的有事?,還是……因?為她同他鬧別扭才避開的。

    她已經(jīng)沒有生氣,只?是,獨(dú)處時(shí)做不到像往日那般自?然放松。她繼續(xù)問衛(wèi)鑲:“拜祭剛剛結(jié)束,朝廷里還出了什?么重要事?情,要他連夜值守嗎?”

    衛(wèi)鑲亦有幾分疑惑,不知該不該告訴她,還是坦白道:“我去傳話的時(shí)候,正?聽見將軍與同僚在調(diào)換值守的時(shí)辰,說要把明日后日都空出來。”

    空出來,又不回將軍府,要去哪里嗎?

    俞知光心頭空落了一瞬,擺擺手讓衛(wèi)鑲下去。廚房送來色香味俱全的飯菜,福滿樓廚娘手藝依舊出色,只?是她吃得很慢,一粒粒米數(shù)著似的。

    夜里就寢,身旁擺著多出來的那床枕頭錦被?,存在感變得強(qiáng)烈起來。俞知光手按上去摸了摸,閉上眼,想到薛慎在祭壇給她安排馬車時(shí)的神色。

    至多,后日再找人問問薛慎吧。

    俞知光打定主意,鉆進(jìn)了屬于自?己?的那條錦被?里,連夢里都是馬車?yán)锏膿u搖晃晃,發(fā)髻上又有些拉扯,像元寶平日里給她穿戴打扮。

    她雙眸半睜半閉,看到指示三更半夜的刻漏,放心地睡過去,又睜開,寢室燈火點(diǎn)亮,元寶是真在給自?己?梳頭穿戴,已經(jīng)收拾出了出門的模樣。

    “元寶?”俞知光茫然地看向了她。

    元寶一手拿著個(gè)小皮革袋子,一手拉她起來,推她出寢屋,帶她到將軍府門外,“是將軍吩咐的,給小姐簡單穿戴,他就在府外等候著。”

    將軍府外一條寬敞的青石大街。

    霜白月光流淌,落下一人一馬兩道影子。

    薛慎牽著追電,原本那套烏金馬鎧換成更寬大的雙人馬鞍,他朝她伸出手來,問的問題卻?是“今日攏共睡了多久?”

    “算上白日的,快四個(gè)時(shí)辰 。”

    “夠了。”

    薛慎雙手鉗住她腰,輕輕松松把她抬上馬,在馬鞍后部坐下,自?己?隨即也翻身上來。

    “薛慎,這是要去哪兒?”

    “去到就知道了。”

    “這個(gè)時(shí)辰,還能出城門嗎?”

    “能。”

    薛慎帶著她,一路持令牌,穿越了城門。

    追電颯踏如風(fēng),奔走如電。

    兩側(cè)樹影濃黑,在墨藍(lán)色天?幕下,飛快模糊成連綿不斷的曲折掠影。夜風(fēng)清寒,被?薛慎寬闊后背擋去了大半,她手拽著薛慎腰側(cè)的衣料,呼吸間是林道里的清野氣息,馬背上顛簸比馬車更甚。

    追電奔跑的速度越來越快,她快坐不穩(wěn)。

    “薛慎,騎得太快了。”

    “你抱緊我。”

    薛慎沉聲道。

    俞知光雙手摟過去,箍緊了他的腰,疾風(fēng)吹翻她的兜帽,揚(yáng)起潑墨一樣的發(fā)絲。她偏頭,臉完全貼在了薛慎寬厚的背上,擋去風(fēng)沙塵土。

    薛慎馬不停蹄,前面?經(jīng)過三個(gè)驛站都不停留。

    直到第四個(gè),帶著她換馬,爾后又再換馬,把干糧和水囊塞給她在馬背上用。

    俞知光記不得換了幾匹馬,只?記得藍(lán)紫的天?邊燒出了一線橘紅,愈發(fā)盛大,有一刻鋪天?蓋地般,比晚霞更熾烈。爾后,天?幕就明亮了起來。

    最終,薛慎帶她跑到了不知何地的江邊。

    碼頭掛著的木牌,寫著鷺津渡三個(gè)字。

    木牌下有一行人,輕裝從?簡,鮫青色的夾棉直裰和厚褂子,龍葵紫的云綢裙裳,叫她熟悉到眼眶發(fā)熱,光是看兩道背影,就生出一股親切來。

    薛慎帶她下馬,從?馬鞍掛的皮革小袋里頭,翻出一只?小小的白瓷瓶,塞到她手里,“去吧。”

    俞知光嘴唇囁嚅了下,說不出話,攥緊瓷瓶,大步跑了過去——“爹爹,阿娘!”

    江邊風(fēng)潮,在明晃晃的日光里氳出水霧。

    薛慎立在樹下,瞇眼看,戀戀不舍的小娘子撲進(jìn)了家?人懷里,說了一會兒話,又指指他的方?向。

    告別時(shí)分,總是漫長而短暫。

    小娘子拉著阿娘的衣袖晃了晃,再不舍得,也要將雙親送上船。白瓷瓶如愿送出去,人兩手空空揪著衣擺,垂著腦袋,慢慢向他走來。

    她停在他面?前,圓杏眼紅紅的泛著水光,鼻尖像掃了一抹胭脂,再近一步,腦袋埋在了他胸口。

    “薛慎。”

    “嗯?”

    “薛慎。”

    “嗯。”

    她細(xì)弱的肩頭顫動起來,薛慎胸口的衣襟暈開一片,正?不知她要哭到何時(shí),那芙蓉美人面?揚(yáng)起,眼睫淚珠如碎星子,綻出個(gè)笑來,“你真好。”

    江水粼粼,映著婆娑樹影。

    他的小娘子終是氣消,踮起腳抱抱他,臉龐貼在他臉頰上,觸感輕柔得像一陣春風(fēng)。

    第37章

    薛慎將值守安排空出兩日, 回程便不如來時(shí)匆忙。鷺津渡在鷺洲,不設(shè)宵禁,夜市繁華, 聽聞今日正逢本土節(jié)慶, 有風(fēng)俗舞蹈游街而過。

    兩人商量了下, 當(dāng)夜留在鷺洲游玩再回皇都。

    唐瀘街夜市, 燈火輝煌,叫賣聲不絕于耳。

    孩童們手持晶瑩紅潤的糖葫蘆,成?群結(jié)隊(duì), 穿過這?條巷,跑過那條街, 到夜市口的大樹下拐彎,又原路嘻嘻哈哈地跑回。

    跑得太快那個(gè),撞上?一雙長腿,將他猛地彈回去, 摔了個(gè)屁墩兒, 糖葫蘆掉在地上?。

    小童嘴巴一扁, 哭嚎涌到嗓子里?, 瞄到對面的人,男人穿一身黑,高得抬手就能摸到遙遠(yuǎn)的青色酒旗,正面無表情,把?鐵鉗般的大掌伸來。

    小童哭嚎戛然而止,倒吸了一喉嚨北風(fēng)。

    小伙伴們七手八腳,將他拉起來, 逃也似地,遠(yuǎn)離了看似要下黑手的男人。

    薛慎準(zhǔn)備要扶人的手滯了片刻, 又收回。

    他表情尋常,仿佛不是頭一次經(jīng)歷這?樣的事,俞知光只好牽著他繼續(xù)走:“薛慎,你別不高興,鷺洲的小孩怕你,但我家小表弟可崇拜你了。”

    “在皇城時(shí),還不至于這?樣。”

    “為何這?么說?”

    “巡邏護(hù)衛(wèi)皇城,多是青天白日,又多騎馬佩刀,小男孩喜歡威風(fēng)的人。”

    兩人說話間,經(jīng)過賣儺面具的地方?。

    俞知光隨手拿起來一枚色彩鮮艷的儺面具,又驚訝道:“這?么沉?”

    “這?是香樟木雕的,放在衣物箱籠里?,還能驅(qū)蟲防霉,小娘子隨意挑選。”老板熱情介紹。

    俞知光選了兩枚,一枚給薛慎,一枚自己戴。

    還沒研究出來怎么套上?,鷺洲巡邏夜市的衙差過來了,徑直問他們:“二位看著臉生,不是本地人?通關(guān)文引拿出來看看,來鷺洲做什么?”

    俞知光看向?衙差來的方?向?,巷子口幾個(gè)小孩正撲閃著眼睛,緊張地盯著看,真把?薛慎當(dāng)壞人了。

    薛慎沒帶文引,只給出金吾衛(wèi)令牌。

    衙差拿到商鋪匾額旁的紅燈籠下辨別,認(rèn)出了真?zhèn)魏螅p手交回去:“近來鷺洲在抓拍花子,就查得嚴(yán)格了些,官爺還請勿怪。”

    衙差走后,鷺洲本地特色的驅(qū)邪舞蹈就來了。

    俞知光定睛一看,驅(qū)邪舞隊(duì)里?,人人都戴了與他們相似的面具,敷彩上?漆,而且也都穿一身黑色舞服,窄袖束腿,與薛慎慣常穿的有幾分相似。

    舞隊(duì)涌到了夜市大街上?,將路人隨意裹挾。

    他們選中特定幾個(gè),圍繞著對方?騰轉(zhuǎn)舞蹈,以傳達(dá)新年趨吉避兇,掃除厄運(yùn)的寓意。

    俞知光和?薛慎分別被舞者?圍攏。

    她朝薛慎的方?向?咧出一個(gè)笑,目光就轉(zhuǎn)到眼前?舞得賣力?的舞者?身上?,驅(qū)邪舞似拳法非拳法,似舞蹈非舞蹈,激昂的節(jié)奏里?迸發(fā)出歡騰的活力?。

    舞者?手臂伸展,齊齊在她面前?豎起,擺成?波浪,再一哄而散,去找下一位有幸被挑選的路人。

    俞知光再去看薛慎,人卻不見了。

    她在原地等了等,出行是元寶替她收拾的,身上?沒有帶錢財(cái),就連剛剛兩個(gè)儺面具,都是薛慎付錢買的。她在原地徘徊許久,正左右為難,想要不要回客棧時(shí),街邊一家賣糕點(diǎn)蜜餞的店小二喊她。

    “小娘子,你是不是同你夫君走散了?坐這?里?等吧?站著怪累的。”店小二搬出一張竹凳。

    “我站著好,怕坐下來他瞧不見我。”

    俞知光向?店小二道謝,又觀察這?家鋪?zhàn)樱有二樓看著像是住人的地方?,小竹梯修在店鋪外圍,通往的是有雕花欄桿的露臺,露臺后透著燈光。

    “小二哥,我能上?去看看嗎?視野更廣一些,沒準(zhǔn)能找到我夫君在哪?他應(yīng)該就在附近。”

    “二樓是咱掌柜在住,我得問問。”

    店小二很快上?樓下樓,從柜臺里?夾出兩塊晶瑩剔透的馬蹄糕,拿荷葉紙裹好,“小娘子上?去吧,我們掌柜說可以,還叫你拿些糕點(diǎn)墊肚子。”

    俞知光捏著糕點(diǎn)道謝,登上?二樓。

    憑欄后的門扉半掩,隱約能看見有一對母女在燈下,母親正在教女兒剪紙花,輕聲細(xì)語的氛圍。

    俞知光咬了一口軟糯清甜的馬蹄糕,馬蹄脆脆的口感在舌尖滋啦啦爆開,有幾分熟悉。

    她顧不上?多想,一雙眼睛往街上?看,燈火闌珊中,果真看到一個(gè)高挑挺拔的身影。薛慎已摘下來面具,正往走散地方?的更遠(yuǎn)處去,同樣在找她。

    俞知光握著憑欄,喊了一句“薛慎!”。

    薛慎回首,朝她的方?向?大步跑來。

    門扉后哐當(dāng)一聲,像是把?剪子掉在地上?,掌柜女兒稚嫩的聲音響起:“阿娘……”尾音突兀地沒了,俞知光透著半掩的門扉往里?看,卻見掌柜捂著自家女兒的嘴,嘴唇湊在她耳邊輕聲說著什么。

    薛慎大步上?樓,轉(zhuǎn)眼已來到她眼前?。

    他順著俞知光的目光往門扉里?看,目光掃過糕點(diǎn)鋪掌柜和?她的女兒,同掌柜無聲對視了一眼。

    “怎在這?里??”

    “我找不到你,這?家店的伙計(jì)讓我上?樓看看,薛慎,你剛剛?cè)ツ睦?啦?我一眨眼就不見了。”

    “被舞隊(duì)圍著的時(shí)候,看到有個(gè)拍花子帶小孩往外走,我喊來附近的衙差去追,已抓到了。”

    薛慎看了一眼,確認(rèn)她安好,“回吧。”

    俞知光點(diǎn)頭,推開那扇半掩的門,朝掌柜福身行禮。掌柜女兒并?不如鷺洲街上?那群小孩那樣懼怕薛慎,反而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看,又去看他手上?的那色彩鮮艷的面具。

    薛慎將面具留下:“當(dāng)是謝禮。”

    客棧開在夜市長街最末端。

    回程再次經(jīng)過了驅(qū)邪舞隊(duì),這?一次,薛慎把?她手攥得緊緊的,一路貼著街店走。

    “薛慎,方?才糕點(diǎn)鋪?zhàn)幽菍δ概阏J(rèn)識嗎?”

    “為何這?么問?”

    “就是感覺上?……”俞知光說不上?來,還覺得店里?馬蹄糕的味道有幾分熟悉,正想著,前?頭薛慎停住腳步,她差點(diǎn)撞上?他的后背。

    這?里?是距離客棧沒多遠(yuǎn)的路口。

    人潮擁擠,摩肩接踵,一眼望去都是年輕男女。眾人圍攏一個(gè)小攤子,還有人以為他們是來插隊(duì)的,把?空隙堵得更嚴(yán)實(shí)。

    “這?里?頭賣得是什么呀?我想看看。”

    “賣鎖的。”

    俞知光身高差距看不見,扶著薛慎的手臂,踮起腳尖,腰上?忽地一緊,薛慎將她抬高了一些,叫她看清楚。攤位是一張平頭案,放兩盞風(fēng)燈,頭發(fā)花白的老夫妻正戴著水晶叆叇,慢慢給鎖刻字。

    “兩位不是鷺洲的吧?”

    同樣在排隊(duì)的男子一指里?頭,“今日除了驅(qū)邪舞蹈,還是我們鷺洲本地的女兒節(jié),傳說這?日男女買一把?同心鎖,刻上?名字,掛在鷺洲橋的橋頭上?,就能永結(jié)同心,像賣鎖的老夫妻一樣。”

    男子的妻子見俞知光快坐到薛慎肩膀上?了,也

    笑道:“小娘子也試試吧,就當(dāng)來鷺洲的紀(jì)念。”

    薛慎托著她的手動了動。

    俞知光扶著他肩膀,往里?頭的老夫妻看,兩人精神矍鑠,雕刻的工序配合默契,無需言語。

    她搖了搖頭:“我們就不買啦。”

    到客棧休憩時(shí),奔走過百里?的疲憊才涌上?來。

    俞知光拉起薄棉被,靠近隔了這?些天,再次睡到自己枕側(cè)的男人,“想抱著睡。”

    薛慎手臂圈過來,目光幽沉,俞知光以為他要親過來時(shí),他只吹滅了床頭的燈,“睡吧。”

    客棧的床不比將軍府的舒適。

    俞知光入睡快,醒來卻比尋常早,身側(cè)薛慎還閉著眼,呼吸沉穩(wěn)安定,眼底有淡淡的青色陰影。

    想來他從祭壇守衛(wèi)回來,得知她沒有趕上?送別父親,就立刻調(diào)換輪值,籌劃如何在鷺津渡口趕上?行船前?的最后相送。

    俞知光一手托腮,側(cè)在床榻上?看。

    晨光稀薄,男人眉眼還是初見時(shí)那樣,不茍言笑,冷肅,某些時(shí)候刻意露出威勢來,凜如寒冬,但她已經(jīng)很少感到初見時(shí)的害怕了。

    如今再看,只覺出幾分沉穩(wěn)踏實(shí)。

    她伸出手去,在薛慎挺拔的鼻梁上?碰了碰。

    薛慎依然閉目,呼吸都不曾亂過一分。

    她膽大了些,指頭觸到他濃密的眉頭,從眉骨一路摸到眼眶,顴骨,下頷角。薛慎下巴有微末的胡茬冒頭,淡青色,有點(diǎn)扎手。

    俞知光拿肉乎乎的指頭去摸。

    摸完了,去摸喉結(jié)。

    薛慎握住了她的手:“別亂動。”

    她收回手,重新躺下來,臉頰貼在他胸膛上?,隔著一層中衣,聽見男人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聲。

    “俞知光,”薛慎講話時(shí),胸腔最細(xì)微的震顫透過了她的耳廓,“為何不掛同心鎖?”

    “刻字的老夫妻,快六七十了。”

    “所以?”

    “他們刻得仔細(xì),還要戴叆叇鏡,刻一對名字要好久,攤位上?那么多人,如何輪得到我們?”

    俞知光睡飽了,眸光靈動盈亮,似一汪春水,臉蛋子擱在他胸口,擠著軟綿綿的頰邊肉。

    薛慎手指陷進(jìn)去:“若不用等呢?掛嗎?”

    俞知光眨眨眼,“嗯”了一聲,“掛啊。”

    幾個(gè)字輕輕柔柔,像羽毛,掃過他耳朵,又像顆小水滴,徐徐滲透進(jìn)他心尖的某個(gè)角落。

    她說掛,她愿意做永結(jié)同心的夫妻,同他。

    薛慎翻了個(gè)身,把?人困在懷里?,吻下去。

    男人吻得貪婪而急促。

    俞知光閉著眼,呼吸漸漸被侵占,兩人貼近到只跟兩層素中衣,驀地,她又睜開了霧蒙蒙的眼,把?目光投向?了床榻前?的馬蹄月牙凳上?。

    上?頭放一根馬鞭、一串銅匙和?一塊精鐵腰牌。

    薛慎嗓音微啞,透著極力?克制。

    “笙笙。”

    “笙笙幫我。”

    第38章

    還有一刻鐘就到巳時(shí)。

    客棧小二按吩咐, 來提醒催促,輕輕敲了三遍門,無人應(yīng)答。“客人, 馬喂過了豆子草料, 還?有仔細(xì)刷過浮塵了, 要幫忙牽到門口套車嗎?”

    門扉內(nèi)依然安靜, 就?在小二要?再?敲門時(shí),里頭傳來沉聲回答:“不必,晚些再?來。”

    客棧小二應(yīng)聲走了。

    薛慎垂下視線, 看縮在懷里,如驚弓之鳥被嚇得整個(gè)人都停住的女郎, 啞聲安撫道:“繼續(xù)。”

    俞知光縮在他懷里,衣襟剝開,露出一片新?雪般的肩頭。她著楓葉紅的絲綢主腰,鮮艷熾烈, 連同幾縷黑發(fā), 襯得皮膚白瑩瑩晃人眼睛。

    女郎肩頭下的手臂線條圓潤, 如膩瓊脂, 薛慎低頭吻下去,她輕輕顫了下。

    “你別,別干擾我?。”俞知光小聲抱怨。

    她躲不開,眼睛半睜半閉,哪哪都不敢看,掌心要?起火。男人的手掌寬厚,斤斤計(jì)較地控著她的手背, 不允許她有任何松懈或走神的時(shí)刻。

    她在混亂中去看廂房角落,窗幾擺了一只梅花瓶, 并沒有計(jì)時(shí)刻漏,“到?時(shí)辰了,還?要?收拾。”

    “東西少,不急。”薛慎氣息亂了,深吸一口氣,哄著她,撩開貼在她頸邊的發(fā)絲,去親頸窩。

    “笙笙。”

    “笙笙專心些。”

    俞知光從沒覺得清晨這?般漫長過。

    等到?薛慎又喊客棧小二送來溫?zé)岬那逅艽_定已過了原本該出發(fā)的時(shí)辰。

    薛慎帕子打濕了,慢條斯理地裹上了她的手,一根根揉過白生生的指頭,留下溫?zé)釢駶櫟母杏X。

    俞知光垂著腦袋,蛾眉蹙著,又松開。

    “生氣了?”

    “沒有。”

    “那?抬頭看看我?。”

    小娘子依言抬眸,對上他眼睛,強(qiáng)自鎮(zhèn)定著不躲開對視,頰邊那?抹無需胭脂的薄粉色又濃了。

    薛慎心軟下來,摸摸她毛茸茸的發(fā)頂。

    回?程雇了一輛馬車,他騎追電伴在身側(cè)。

    “你騎馬要?是累了,也進(jìn)來一起坐吧。”

    “真想我?進(jìn)來?”

    馬車窗框上被小娘子掀開的紗簾飄蕩一下,又落了回?去,薛慎笑了下,不緊不慢地控馬。

    俞知光回?到?將軍府,沒有按往常習(xí)慣去洗漱,而是直奔主院,吩咐元寶:“元寶快替我?守在寢屋門口,誰也不準(zhǔn)放進(jìn)來。”

    “要?是……將軍要?進(jìn)來呢?”

    “也不準(zhǔn),就?跟他說我?在換衣裳。”

    俞知光聲音模糊,已入了里間?。聽起來也不像同將軍鬧別扭的模樣,元寶困惑但貼心守著門。

    八寶八仙柜前,玲瓏嬌俏的身影在翻箱倒柜。

    “到?底放哪里去了,明明之前還?用過的。”

    俞知光嘀嘀咕咕,仔細(xì)回?憶,忽而撲到?了拔步床里,在枕頭底下摸索,翻出了一疊紙折小冊子,是薛慎之前塞進(jìn)去的,她出嫁時(shí)家里給的避火圖。

    翡翠交、鴛鴦合……眼花繚亂的姿勢,干巴巴的筆畫小人,偏生沒一頁講得清楚明白。

    她翻到?最后,底頁終于不是簡筆小人,描繪得生動?詳細(xì),還?把關(guān)鍵之處畫出來,用簪花小楷標(biāo)注上了“麒麟角”三個(gè)字。

    薛慎的似乎還?更……

    俞知光看了下自己的手掌,回?憶今晨朦朧之間?一眼瞥見的,還?有清晰得過分,在掌心里怎么都揮之不去的觸感,不禁愁眉苦臉起來。

    她將小冊子一丟,歪倒在拔步床里,瞪著頭頂?shù)某袎m,圓房真的要?這?樣嗎……

    看起來好勉強(qiáng),好容易受傷。

    *

    金吾衛(wèi)值房的案頭,堆滿了左右街使的奏報(bào)。

    薛慎特地空出了兩日,待他處理的雜事又更多?,沒處理一半,宮里來人傳喚,是陛下身邊的掌筆內(nèi)侍,“陛下讓薛將軍去一趟御書房。”

    內(nèi)侍將薛慎帶到?,不料御書房里早有人。

    “薛將軍,你看,陛下正與李相忙著議事。”

    “我?在此候著。”薛慎擺擺手,立在門外,他無意窺探內(nèi)里所議之事,偏生耳力?強(qiáng),聽了個(gè)清楚分明,陛下的語氣有責(zé)怪之意。

    “老師不該如此倉促就?調(diào)走俞弘。”

    “俞御史剛正不阿,秉直忠厚,是曹州巡查鹽稅最適宜的人選。陛下若不滿意老臣監(jiān)國時(shí)所做的調(diào)令,可?下令撤銷,俞御史應(yīng)才?抵達(dá)曹州。”

    “曹州兇險(xiǎn),朕派出去的探子都折在那?里了,俞御史要?是出了意外……”

    “御史一職,本就?督查天下政務(wù)與民生百態(tài),俞御史正是這?樣不畏艱險(xiǎn)之人。”

    兩相僵持下,御書房陷入了沉默。

    李相邁步跨過門檻,須發(fā)斑駁,連眉毛都顯露出雜亂,唯獨(dú)一雙眼炯炯有神,不怒自威。

    薛慎待他走后,才?進(jìn)御書房。

    書案后,著明黃色常服的天子葉聿琤面沉如水,打開鏤空雕飾的博山爐,在撥弄香灰。

    “老師輔政十年有余,朕亦跟他學(xué)習(xí)治國十年有余,他至今仍把我?當(dāng)個(gè)未出師的孩子。”

    “李相耄耋之年,無論看誰,應(yīng)都如孩童。”

    “薛將軍不必安慰朕。”

    “陛下將及冠,青壯盛年還?有可?待之日。”

    葉聿琤聞言一頓,很快將自己從情緒中抽離,“朕叫你來,是想讓你派人去曹州保護(hù)俞御史。”

    他叮囑幾句,同薛慎商討了如何安排,臨走又喊住薛慎:“朕聽聞薛將軍同夫人去了鷺洲游玩,鷺洲的羅家母女,不知可?好?”

    “一切安好。”

    “待朕大婚之后,就?將她們接回?來。此事隱蔽,不到?萬全之時(shí),務(wù)必不能叫旁人知曉。”

    薛慎面色嚴(yán)肅幾分,頷首離去。

    從御書房往外走,已到?尋常散值時(shí)辰。

    薛慎踏上了宮道,之前險(xiǎn)些駕車撞著俞明熙的宮道。遠(yuǎn)遠(yuǎn)見一人貼著墻根快步疾行,不是俞明熙又是誰,看來上次留下的陰影不輕。

    “俞少尹有事進(jìn)宮?”薛慎問。

    俞明熙抬頭,大步過來一抓薛慎衣袖,又訕訕放下:“我?聽聞薛將軍回?皇都,正要?找你,衛(wèi)所說你來了這?里。我?是有事,走,到?去宮外說。”

    俞明熙帶著他出了皇城小角門,來到?大街上。

    “笙笙父親被調(diào)去曹州的事情,你應(yīng)已知曉,我?是想問……”他壓低了聲音,左右看看,近旁無人,“你有沒有可?用的人,忠心且身手好的,當(dāng)是為了笙笙也好,當(dāng)是給我?俞家的人情也好,派人去曹州給我?父親用?隨調(diào)令派去的那?么丁點(diǎn)人,真的不夠看,我?也不放心。”

    “兄長意思是……”

    “就?是死士,或者私兵。”

    俞明熙吸了口氣,把字眼明明白白講出來。

    前朝就?有高官之子圈養(yǎng)死士,被揭發(fā),落得個(gè)按謀逆論罪斬首的下場,但各世家大族明里暗里,都有些人可?用,哪里像他們家這?樣。

    俞家不缺這?個(gè)本錢,可?他爹俞弘不讓,連府里護(hù)院的人數(shù)都嚴(yán)格遵循規(guī)制來。

    俞明熙頂著被薛慎直視的壓力?,輕聲道:“我?聽聞各州軍府的將領(lǐng),做到?高位,都有私兵。”

    天高皇帝遠(yuǎn)的尤甚,薛慎這?樣從北地調(diào)過來的將領(lǐng),不知還?有沒有……他想要?的人。

    “今日陛下召見我?,正為此事,命我?從金吾衛(wèi)中抽調(diào)人手,前往曹州協(xié)助岳丈。”

    “竟然是為了這?個(gè)……那?就?好,那?就?好。”

    俞明熙松一口氣,擦擦額頭的汗,冷不丁又聽見薛慎道,“不算金吾衛(wèi),我?私自調(diào)出去的已在路上,快趕上岳丈腳程了。”

    “你……”俞明熙愣了,喃喃道:“你真養(yǎng)了私兵?笙笙她知曉此事嗎?”

    “不知,”薛慎提起俞知光的名?字,語氣溫和幾分,“笙笙不知此事。”

    俞知光不需要?知道這?些,她只要?快快樂樂地當(dāng)俞知光,當(dāng)俞家的掌上明珠,當(dāng)他薛慎的夫人。

    月上柳梢頭,將軍府主院的支摘窗半掩。

    吹入的夜風(fēng)晃得寢室?guī)妆K小燈的火苗躍動?。

    俞知光一頭烏發(fā)水潤,剛剛洗完,拿棉帕擦得半干,人縮在玫瑰椅里打瞌睡,讓元寶替她通發(fā)。

    她手里捧著《簪花詞》的續(xù)集,看得出不是同一人所作,故事差點(diǎn)意思,看得人昏昏欲睡,頭皮忽而一扯,被元寶梳掉了一根頭發(fā)。

    俞知光往后撣了撣脖子,好方便她通發(fā)。

    她垂下眼,找到?剛剛走神的地方,試圖再?看進(jìn)去,頭皮又是一扯,這?次痛得,沒準(zhǔn)要?掉兩根。

    “元寶……”

    俞知光抬眸,透過磨得新?亮的銅鏡,不期然對上明亮的劍眉星目,慣了舞刀弄槍的男人,一手握一把小小的牛角梳,一手捧著她的發(fā)尾在梳。

    難怪她說元寶手藝怎倒退許多?。

    薛慎一頓,從梳齒里抽走她掉的兩根頭發(fā),搓了搓,丟到?地上,“梳痛了?”

    “嗯。”俞知光后背倒在椅背上,一雙杏眼倒著凝望他,水盈盈地央求,“再?梳幾遍吧。”

    薛慎更耐心幾分,手上攥著一把發(fā)尾,先從最末端開始,一點(diǎn)點(diǎn)往上梳,終于通順了,梳到?頭皮時(shí)不敢用力?,把俞知光撓得發(fā)癢。

    等到?亥時(shí),俞知光頭發(fā)才?干透,可?以睡了。

    薛慎抱住她,手掌往纖細(xì)的腰肢上撫去,她不禁僵硬起來,“薛慎,我?我?月信快……”

    “抱著睡,又不喜歡了?”

    俞知光搖頭,掀眸看去,薛慎眸光平靜澄明,帶著罕見的溫柔:“堵不如疏。”她聞言一滯,緊張中聽見他后半句:“已在疏過了,在鷺洲。”

    她心里繃著的那?根弦松了,聽見薛慎問:

    “俞知光,你想學(xué)騎馬嗎?”

    “我?小時(shí)候?qū)W過,摔了一次,就?不敢去了。”

    “還?想不想學(xué)?”

    不會騎馬,確有諸多?不便,像趕去鷺津渡那?種?情況,如果她會騎馬,就?不用薛慎一路帶著換馬,單騎速度還?會更快。

    “可?我?怕摔。”

    “明日酉時(shí)前到?南營找我?,不會讓你摔。”

    “我?是不是要?穿騎裝,戴護(hù)膝去……”俞知光想到?少時(shí)墜馬的陰影,“這?樣摔了沒這?么痛。”

    “摔了你罰我?。”

    “罰你什么?”

    “三日不能親你?”

    薛慎的唇貼過來,俞知光攥著他衣襟,在神思變成一團(tuán)漿糊之前,努力?爭取保障:“罰十日。”

    第39章

    俞知光心心念念著學(xué)騎馬, 一早起來,就?去光顧丹霞制衣店。店里有現(xiàn)成的女?子騎裝賣,裁縫熟悉她尺寸, 略作修改, 就能改得既保暖又輕便。

    海棠色騎裝的肩頭、腰身、膝蓋等易擦傷的地方拼縫了柔軟皮革, 縫線用對?比鮮明的銀線, 衣擺綴著流蘇,馬靴頭尖翹,還繡了胖乎乎的絨球。

    好看, 俞知光在試衣銅鏡前轉(zhuǎn)了圈,當(dāng)即買了兩套, 并護(hù)膝護(hù)具,也顧不上到?底學(xué)不學(xué)得會。

    出了丹霞制衣店,遠(yuǎn)遠(yuǎn)聽見同一條街的街口有人在吆喝著賣馬肉——“折價(jià)賣馬肉哩,新鮮的馬肉, 今晨才宰的馬肉!”

    今日?對?這個(gè)“馬”字就?格外敏感?, 何況皇都?本地居民的日?常飲食里, 馬肉和馬酪都?不是常見食物, 酸酸甜甜的馬奶酒都?很少見。

    俞知光留了心,等馬車駛過街口,從窗框旁探出腦袋去看,只?見屠肉桌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的刀痕,大咧咧地?cái)傊脦讐K已被放了血的馬肉,馬肉旁一塊剝下來的皮子,有梅花鹿一樣的星點(diǎn)淺白。

    馬頭被砍下來倒在一側(cè), 閉著眼,睫毛直溜溜的像把小刷子。這場景頗為嚇人?, 俞知光瞇起眼,要轉(zhuǎn)開臉去,又?被另一人?吸引了注意。

    那人?站在膘肥體壯的屠夫旁,更顯清瘦羸弱。

    他拿快舊巾子,在擦拭一架小板車,似乎就?是推整匹馬來屠宰的車。仿佛是嫌棄血腥氣重,面上圍了塊灰藍(lán)色巾子,把下半張臉都?遮住了。

    馬車很快駛過了街口。

    俞知光沒看出個(gè)所以然來,便也回去了,她要休息好,申時(shí)前到?南營找薛慎。

    距離申時(shí),還差一刻。

    薛慎巡邏完皇城,打馬至南營,俞知光早早到?了。小娘子穿著輕便騎裝,勾勒出玲瓏身段,坐在馬場的圍欄上,兩腿懸空一晃一晃。

    靴頭兩顆毛球松軟,被風(fēng)吹得癟下去。

    副將陳鏡在陪她說話,不知說了什么,惹得她暢快地笑起來。申時(shí)未到?,馬場仍有幾人?在,還有新兵培訓(xùn),不少人?都?被吸引,朝著那邊看去。

    主要看的還是俞知光。

    薛慎正要過去,被軍馬署的小吏先一步攔下,對?方?戰(zhàn)戰(zhàn)兢兢問:“薛將軍,前、前日?騎兵演練,交回來的戰(zhàn)馬少一匹,名冊和編號上對?不上。”

    這事薛慎知道,騎兵團(tuán)自己就?有馬,演練需要更多,特地去借了軍馬署的。二團(tuán)負(fù)責(zé)此事的人?叫郝赤峰,“郝赤峰已說,馬匹受驚走?散了。”

    肅云山為演練用,山腳都?是圍起來的,馬當(dāng)時(shí)受驚逃逸,事后軍馬署再找,定然能?找到?了。

    小吏為難道:“郝校尉只?說走?丟在山腳一帶,我們快把草地都?掀起來了,愣是沒找著啊。”

    “不能?當(dāng)成損耗報(bào)上去?”

    “一年中損耗有限額,總得有尸體才能?……”

    小吏覷薛慎臉色,若不是為了業(yè)績考核,他也不會硬著頭皮找這冷面閻羅。薛慎皺了皺眉,小吏心頭更顫,卻聽見他答道:“我讓郝赤峰去找你,騎兵團(tuán)的人?陪你一起找,找到?為止。”

    小吏如獲大赦,千恩萬謝走?了。

    再看那頭,兩人?已經(jīng)去南營馬廄里選馬了。

    “初學(xué)者挑選馬匹,最重要選個(gè)性情溫順,身高矮小的馬駒,這樣容易克服恐懼。”

    “中郎將,我如何知道哪匹馬性情溫順呀?”

    “大娘子試著靠近,那些你一靠近,就?警惕地改變姿勢,焦躁地踏步的,多是有脾氣的。任由你靠近,甚至摸摸它?,它?還來嗅你的,就?對?了。”

    陳鏡在絮絮叨叨給俞知光講,小娘子沒了聲。他轉(zhuǎn)頭一看,俞知光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馬廄今日?輪值刷馬的小兵,營里的人?都?喊他六六。

    陳鏡心里“嘿”地笑了一聲。

    六六,可是薛慎手底下長得最俊的兵,跟一群曬得黝黑光亮的糙老爺們不同,六六天生膚白,眉清目秀,就?像養(yǎng)在家里念書的小少爺,就?說那什么面如冠玉的形容也不過為。

    果然女?郎都?愛俏。

    六六穿一身破破爛爛的薄棉衣,左臂右肩都?冒出幾縷灰撲撲的棉絮,還能?吸引到?俞知光的注意。

    陳鏡搖頭感?嘆,忽然感?到?一陣熟悉的威迫感?,斜眼見陽光照下一道高挑身影,在馬廄外圍,一手扶在圍欄上,并不踏入內(nèi)。

    陳鏡咳了一聲,企圖拉回俞知光注意,“大娘子,你快快來選馬吧,將軍來了就?帶你騎。”

    “哦,好呀……”

    俞知光按照他教的方?法,選了一匹最合眼緣也最溫馴的紅棗馬,眼睛又?朝六六的方?向掃去。

    “你是負(fù)責(zé)這里刷馬的兵嗎?叫什么名字?”

    “回將軍夫人?,小的叫楊六榕,大伙兒都?叫我六六,營里刷馬是輪值的,每人?輪一日?。”

    俞知光點(diǎn)頭,正要再細(xì)看,眼前驀然一道陰影,男人?肩膀快直直貼到?她面門,擋住了視線。

    這么近,鼻梁都?要撞上了。

    俞知光后退,不滿地盯著突然冒出來的薛慎,腰上陡然一熱,男人?手掌撫上去,將她半是拉半是抱地帶出了軍營馬廄。

    跑馬場在申時(shí)后就?少人?了,薛慎特地清的場。

    紅棗馬乖巧地站在俞知光面前,濕漉漉的眼睛看著她。薛慎說要先熟悉馬,俞知光摸摸它?脖子,發(fā)現(xiàn)與馬銜連接的馬鑣上有刻字,是幾個(gè)數(shù)字。

    “薛慎,這是個(gè)它?的編號嗎?”

    “對?,軍馬署打的標(biāo)記。”

    “我怎么沒看到?追電有這個(gè)編號?”

    “追電是陛下賜的馬,不歸軍馬署管。”

    俞知光想到?今晨看到?的馬肉販賣現(xiàn)場。

    “要是軍馬病亡或者戰(zhàn)亡了,它?們的編號還保留嗎?馬匹尸體怎么處理?”

    “一般是由別的馬匹頂上,方?便管理。戰(zhàn)死的要燒掉,病死的看情況,能?賣就?賣,軍馬署有專人?處理。軍馬遺失了很麻煩。”薛慎想起軍馬署的小吏,隨口道:“前一陣騎兵團(tuán)演練,就?弄丟了一匹梅花斑的馬,明早還要派人?去找回來。”

    俞知光聞言一愣:“梅花斑的是白點(diǎn)嗎?”

    薛慎點(diǎn)頭:“跟紅棗馬額上的白毛差不多,一團(tuán)團(tuán)白斑點(diǎn),馬估計(jì)是混種?,應(yīng)該好找。”

    俞知光朝馬廄看去,“軍營的馬有人?偷嗎?”

    “偷盜軍馬是重罪,外面的人?偷要徒刑,軍營的人?偷不止要革除軍籍,還要罰一百軍棍。”

    一百棍下去,命都?不知道還在不在了。

    “就?沒有什么減免罪罰的方?法嗎?”

    “把偷盜軍馬的價(jià)值十倍補(bǔ)回來。”

    俞知光試著攥韁繩的手一頓,能?把主意打到?了軍馬頭上冒險(xiǎn)的人?,怎么會拿得出十倍價(jià)格免罰。

    薛慎拍了拍她的手,“左側(cè)上馬,手放這。”

    他帶著她左手握住韁繩,右手握住馬鞍前橋,給她擺好姿勢,低沉嗓音響在頭頂:“踩馬鐙,翻身上馬。”簡單指示后,兩手松開站到?一旁。

    俞知光瞬間忘了討論偷盜軍馬的重罰規(guī)定。

    “這,這就?可以上馬了?”

    “你同它?足夠熟悉了。”

    她手心出了薄汗,猶豫道:“可我會不會拽得它?向左邊翻?害它?跟我一起倒。”

    “你拽不倒它?,但是要快。”

    俞知光試了幾次,頭兩次不夠果敢,要上不上時(shí),都?有薛慎貼在一個(gè)箭步就?趕到?的距離,她安心下來,第三次順順當(dāng)當(dāng),一踩馬鐙,就?上了馬。

    視線忽然抬高了許多。

    俞知光小小地“呀”了一聲,握著韁繩,那種?無?處借力的感?覺很陌生,她想去扶薛慎的肩膀。

    薛慎不準(zhǔn)她松手。

    “坐直,身體可以向前傾一些,重心放在腿上和臀上。”薛慎幫她調(diào)整坐姿,嘴上說一下,手掌就?在對?應(yīng)部位按一下。

    本是心無?旁騖地教著,手掌觸到?海棠色騎裝包裹的女?子大腿,又?挪到?臀部,掌心有別于男子身體的柔軟彈韌,叫他飛快撒開手,兩指搓了搓。

    俞知光攥著韁繩,顧不上害羞,根本沒察覺他碰了她,“薛慎,我、我我好像在晃!”

    “你在馬背上,它?不是死物,會呼吸,抬頭,轉(zhuǎn)頭,有輕微搖晃很正常。”薛慎輕拍馬腹,紅棗馬慢慢地踱步,在還未冒出青綠的草地上前進(jìn)。

    “韁繩不要拽那么緊,身體不要同馬對?抗。”

    薛慎上了追電,跟著一側(cè),一邊走?,一邊同她就?講控制的技巧,“感?受馬的節(jié)奏,試一試隨著它?顛簸起來,把自己想成是掛著的布袋,軟的。”

    薛慎陪著她,維持著這樣慢的速度,踱步了到?夕陽快完全沉下去。俞知光適應(yīng)了馬背搖晃后,再學(xué)控馬前進(jìn)停止,左轉(zhuǎn)右轉(zhuǎn)這些就?輕易很多。

    沒練習(xí)一會兒,已經(jīng)能?獨(dú)自跑一段距離。

    小娘子興奮得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薛慎,我想要試試自己跑。”

    “好。”

    薛慎退開一段距離,跟在她身后,不料俞知光突然加速,紅棗馬意外跑到?了沒有清除的路障前,俞知光躲不及,還不懂避障,而軍馬訓(xùn)練有素,即便控馬者沒有命令,已然自行?跳躍起來。

    “薛慎!”

    俞知光驚呼一聲,重心一變,右腳踩著的馬鐙松脫,人?已半掛在馬背上就?要往下栽。

    她人?一慌亂,就?忘記技巧,緊緊閉上了眼。

    驀然間,聽見薛慎喊她:“松手!”

    她手還拽著韁繩,松開就?真掉了。

    可俞知光還是松了,她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摔下去,摔到?薛慎懷里,薛慎不知怎么趕上這段距離,又?是怎樣及時(shí)下馬趕到?她身前,將她保護(hù)好。

    天旋地轉(zhuǎn),晨昏交界的地平線跟著滾了兩圈。

    俞知光愣愣地,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將薛慎壓在身下,腦袋后熱熱的,是薛慎的手掌在貼著。

    這一滾發(fā)髻都?松了,發(fā)絲斜落下,垂在了薛慎肩頭,俞知光撥開,“你有沒有摔著啊?”

    她感?覺了一番自己的手手腳腳,都?無?事。

    “那么點(diǎn)高度,摔不著。”

    薛慎仰躺,看她眼里光亮未消,臉蛋還是興奮透出來的胭脂色,忍了又?忍,兩指掐上去。

    “騎那么快!”

    “好……玩……”小娘子靈眸帶著虛驚一場后的放松笑意,被掐著,吐出的字在走?調(diào),一看就?是沒汲取教訓(xùn)的模樣,“摔下去了,十日?不能?親。”

    “還騎嗎?”

    “你還接著我嗎?”

    “你騎就?接。”

    “那就?教我怎么避開那個(gè)障礙。”

    俞知光拍干凈身上的枯草絮,拉薛慎起來,等學(xué)會熟練避障,已是日?暮西沉的時(shí)刻了。

    “薛慎!快看我!”

    小娘子騎在紅棗馬上,緞子似柔順的發(fā)絲飛揚(yáng)開,每一根都?似浸染了夕陽的燦金色。

    她控著馬,輕輕一躍,第十次躍過了馬場里最簡易的障礙,騎裝的彩色流蘇跟著一陣陣擺蕩。

    薛慎揮手,示意看到?了。

    也不知有什么好高興的,騎兵團(tuán)隨便哪個(gè)新兵閉著眼都?能?躍過去,但莫名其妙,他也想跟著笑。

    十天不能?親都?高興。

    第40章

    俞知光沒在軍營里睡過, 這是第一次,看什么都新鮮,包括軍營里?的澡房。澡房是座石頭砌的小屋子, 墻壁凹洞放著?壁燈, 光圈只能照亮腳下。

    薛慎先去洗了, 幫她將澡房刷過一遍, 才讓她去,俞知光洗的時(shí)候,還能?透過壁頂透風(fēng)的一排排小洞, 聽見外頭巡邏走過的士兵步伐聲。

    她洗完出來,才一打眼看清楚薛慎的方位, 他就拿一條不知哪里?翻出來的斗篷,連兜帽將她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裹上,系帶快綁到下頷,只?露出張臉來。

    “我?guī)Я藫Q洗的衣裳來, 挺厚實(shí)的呀。”

    “厚實(shí)也不給看。”

    薛慎綁好結(jié), 帶她回中軍主帳, 恰好路過了夜里?手執(zhí)火把巡邏的衛(wèi)兵, 六六就在里?頭。

    他搶先一步,擋在俞知光身側(cè)。

    俞知光回到主帳營里?還是問:“薛慎,我看到好多營里?的士兵,冬衣都破洞了還在穿。可我阿兄講,參軍了除了錢糧,每年都會發(fā)兩身新棉衣。”

    “這些是皇都普通駐軍,”薛慎說?道, “他們不如金吾衛(wèi)所的衛(wèi)兵能?夠出入宮城值守,所領(lǐng)錢糧也不如金吾衛(wèi)所。除了武將世家來歷練, 多是貧寒人家的子弟,一件棉衣沒準(zhǔn)要?輪幾兄弟穿。”

    俞知光聽?了一靜:“那,今日在馬廄里?做事的那個(gè)?六六,家里?也是這樣的嗎?”

    又是六六,薛慎坦言:“六六家里?更困難。”

    中軍帳里?,兩張行軍榻拼成了一張,鋪著?厚厚的被褥。薛慎將她斗篷解開來,叫她趴下去。

    俞知光不解,腰上被薛慎手掌按住,她癢得一縮:“薛慎,你別撓我癢癢。”

    “明日不想騎馬了?”

    “想啊。”

    她留在軍營就是想第二日,趁著?馬場還沒有正規(guī)用途的時(shí)候用,趁熱打鐵地鞏固今日所學(xué)。

    “今日騎了至少兩個(gè)?時(shí)辰,明早會酸。”

    “那你按吧,我不躲了。”

    她把心一橫,抓緊行軍榻上硬實(shí)得有些過分的枕頭。薛慎笑,寬厚的手掌附上去,她習(xí)慣了就沒一開始那么癢。俞知光漸漸放松,薛慎按過了腰,按過了大腿、膝蓋后側(cè)、小腿肚子,甚至是腳踝。

    就是漏了一個(gè)?地方。

    今日坐在馬背上,他說?也要?用力的地方。

    俞知光轉(zhuǎn)過頭,水潤烏眸眨巴眨巴,確實(shí)感覺到臀部肌肉后知后覺有一種?隱隱的酸痛。

    她歪頭,在他手臂上蹭了蹭。

    薛慎垂下眼眸:“躺好。”

    按完是舒服很?多,俞知光渾身懶洋洋地不想動?了,翻了個(gè)?身就要?睡覺,聽?見薛慎道:“明日我命騎兵團(tuán)去找馬,在找人去市集里?看看馬匹是不是被偷盜販賣了,你自己醒了去馬場,陳鏡會陪你。”

    “六六跟你去嗎?”

    “怎么總問六六?”

    薛慎一把掐她的臉蛋。

    俞知光搖頭,“睡吧,快睡覺,我困了。”

    她在街口屠夫那里?看見的遮面年輕人,上半臉神?似六六。起初只?覺得他長得好看才多看兩眼,可和偷盜軍馬聯(lián)系起來,她想再找六六問問。

    翌日一早,薛慎就出發(fā)了。

    陳鏡本要?帶她去馬場,路上被一個(gè)?校尉來請示別的事情,俞知光便道:“中郎將有事情忙,就昨日馬廄那個(gè)?兵,叫六六的,騎馬跟在我身側(cè)就好。軍營里?我認(rèn)得的人不多,他算是一個(gè)?。”

    校尉請示的事情確實(shí)著?急,陳鏡只?好喊六六過來,“你先替我頂一陣,我忙完就來。”

    六六牽著?兩匹馬,和俞知光到馬場空曠處。

    “六六,我聽?將軍說?偷盜軍馬是重罪,你要?是有難處好好同他講,薛慎會想辦法幫你解決的。”

    “我不知道大娘子是何意?”

    “我那日在街口屠夫那里?看到了,那匹梅花斑的馬,是你偷偷拿去販賣的吧?”

    六六一愣,轉(zhuǎn)過臉去,“大娘子看錯(cuò)了。”

    俞知光騎著?馬往前不急不慢地踱步。

    六六被她拆穿了,還是不遠(yuǎn)不近跟隨在側(cè)。

    “薛慎今日不止是去找馬的,他還找人去市集調(diào)查最近有沒有馬區(qū)販賣,要?是給他先一步查到,還不如坦白,或許還能?保留軍籍。”

    六六沉默了許久,臉色變了好幾番。

    “大娘子,我不是故意偷馬的。前一陣子騎兵演練,那匹馬走丟了,我們幾個(gè)?兵幫著?軍馬署的人去找,我恰好在半山腰找到了,那馬落入獵戶放的捕獸夾里?,已經(jīng)失血過多快要?奄奄一息,本就是要?死的。我就偷偷把它藏起來,找機(jī)會拉去賣。”

    “大娘子,薛將軍真的愿意從輕發(fā)落嗎?”

    六六想坦白,又不確定起來。

    俞知光正要?安慰,陳鏡處理完事情趕過來,看了一眼六六,“我來,你先回去,薛將軍找你。”

    “薛將軍不是去……這么快回來了。”六六的心頭一突,下了馬,磨磨蹭蹭地回去。

    陳鏡陪著?俞知光跑了好一陣

    待士兵要?使用馬場,二人就回到營地里?。

    營地一片鴉雀無聲,氣氛比她離去時(shí)更緊張,明明成百上千人陣站在現(xiàn)場,卻靜如無人,目光都一致地投向?了校場外?。

    校場外?,一道纖細(xì)羸弱的身影,背著?沉重?zé)o比的沙袋,佝僂著?腰,繞著?跑道跑。

    日頭懸空,照出他額頭冷汗和發(fā)白唇色。

    被罰負(fù)重跑的人正是六六。

    薛慎端坐高臺,居高臨下盯視。

    滿場列陣注視的士兵大氣不敢喘。

    六六跑過白線,才有人報(bào)道“第十圈”。

    “你自己選的,”薛慎掃一眼六六搖搖欲墜的身形,“偷盜軍馬當(dāng)革除軍籍,罰一百軍棍,不想革除軍籍用懲罰替代,這負(fù)重跑一百圈完了,自取領(lǐng)一百軍棍。有心思偷馬者,下場同等。”

    營里?發(fā)絲斑白的軍醫(yī)嘆了口氣,隨時(shí)準(zhǔn)備去救人,六六本就不如常人健壯,跑完就夠去半條命。

    別提還要?再打一百軍棍。

    午休時(shí)分到了,解散的軍號響起。

    士兵們各自低聲議論著?散去,還有同六六交好的人,陪他跑在旁邊:“我都說?了,六兒,聽?老哥一句勸,這兵不當(dāng)了,好歹還留著?命啊!”

    “我……不要?。”六六話音像從喉嚨深處擠出來,跑得渾身被汗水濕透,他偷盜軍馬賣的錢,是為了替他爹還賭債,賭債還上了才保住爹一雙手。

    可這軍籍,他就是把肺跑炸了,也要?保住。

    六六負(fù)重跑的速度已很?明顯緩慢下來。

    俞知光在校場遮陰處看,見薛慎從高臺下來,她迎上去,還沒開口就被薛慎堵了話。

    “想替他求情就別說?話。”

    薛慎摘下軍帽,大步回到主營帳內(nèi)。

    俞知光跟進(jìn)去,男人頃刻間回頭,逼到她跟前:“你是不是早認(rèn)出來,六六偷馬。”

    俞之光點(diǎn)頭。

    “怎么不告訴我?”

    “我想等他去自首,看處罰會不會輕些。”

    “太?晚了,我還沒派人去西市調(diào)查,他自己就留下行跡,恰巧被出去采買的伙頭兵看見,已舉報(bào)到軍馬署去領(lǐng)賞錢了。”

    “那他等下,還要?受軍棍嗎?”

    “該罰的不罰,底下就亂套了。”

    薛慎的理由讓她無法辯駁,可軍醫(yī)說?六六跑完再受軍棍就沒命了。她揪著?騎裝的流蘇,認(rèn)真想了想:“不是可以用錢抵消懲罰嗎?我借錢給他。”

    薛慎手指一敲她額頭,用了力,疼得她哎呀了一聲,“菩薩轉(zhuǎn)世的嗎?心這么軟,午休了。”

    薛慎不同她講,軍營生活安排緊湊,每個(gè)?時(shí)辰都有每個(gè)?的用處,昨日教她騎馬是特地抽出來的。

    男人長腿一伸,躺在床上閉目養(yǎng)神?,穿得還是早上那身不知去哪兒弄得風(fēng)塵仆仆的黑色短打。

    俞知光睡不著?,一想到六六在校場跑就嘆氣,還不如她昨夜知道軍馬被盜,立刻就叫他去自首。

    她掀開擋簾,獨(dú)自出了營帳。

    下午有體能?訓(xùn)練,營里?士兵吃過飯,絕大多數(shù)都同薛慎一樣在抓緊時(shí)間休息。俞知光來到校場,監(jiān)督六六跑圈的人和六六還在,陳鏡也抱手在看。

    “中郎將,六六還剩下多少圈啊?”

    “這才哪到哪兒,遠(yuǎn)著?呢。”

    陳鏡神?情閑適,并不擔(dān)心六六能?不能?跑完。他朝六六招手,“六兒,你跑過來。”

    六六一抹臉上的汗,朝著?二人跑過來。

    “背過去身去,原地跑。對,就這樣。”

    陳鏡示意俞知光看六六背后的沙袋,沙袋很?大一只?,被一根粗麻繩捆綁在六六瘦削的肩背上,“大娘子摸摸這個(gè)?沙袋。”

    俞知光伸手去摸,不是厚實(shí)密集的砂礫。

    她手掌按下去,沙袋隨之下陷,是棉花。

    “何時(shí)換的?”

    “午休就換了,人少,人多還是不行,精明的人一眼就看出來區(qū)別。”

    俞知光看著?最寬大舒暢的中軍營帳,“薛慎他,他知道你們偷偷換掉嗎?”

    “哈,”陳鏡笑了一聲,“大娘子以為這是誰想出來的主意。”

    “那一百軍棍……”

    “不同人有不同人打法,死不了。”陳鏡輕踹一腳,讓六六繼續(xù)跑,“你小子敢偷馬,罰跑還是免不了,給我認(rèn)認(rèn)真真跑完。”

    六六喘著?粗氣,清秀白皙的臉漲得通紅,眼里?閃爍著?愧疚,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頭跑了。

    主賬的行軍榻上,薛慎睡得正熟。

    他身側(cè)忽而下陷,俞知光穿著?騎裝,和衣躺在他身側(cè)。他撩起眼皮:“又不擔(dān)心六六了?”

    小娘子嘿嘿笑了一聲:“薛慎,你洗臉沒?”

    “沒,”薛慎故意,“還不能?睡了?”

    小娘子皺眉想了一會兒,“沒洗也可以吧。”她手肘撐起,在他臉側(cè)留下一個(gè)?香香的濡濕唇印。

    薛慎瞇起眼,對了,他不能?親,但她可以。

    申時(shí)馬場清空,正經(jīng)用途的軍職少了。

    俞知光騎著?昨日那匹紅棗馬,撒歡兒跑在馬場上,薛慎不知何時(shí)結(jié)束了體能?訓(xùn)練,換了一身干爽常服,騎著?追電趕上她:“想不想騎追電?”

    “我自己騎嗎?”

    “你載我。”

    “那也要?!”

    俞知光眼睛一亮,當(dāng)即把溫順的紅棗馬牽到樹下,翻身上了追電,薛慎坐在她身后。

    操控追電的韁繩握在她手上。

    薛慎道:“往緩坡去,進(jìn)場平地有人。”

    俞知光踩著?馬鐙,輕夾馬腹,追電跑了起來。

    她回頭,看到進(jìn)場處有一位同樣著?艷色騎裝的女郎進(jìn)來,身側(cè)跟著?三個(gè)?侍從模樣的人,一個(gè)?給她牽馬,兩個(gè)?騎馬跟隨護(hù)行。

    女郎騎裝用了水亮的宮綢做,在夕陽下煥發(fā)著?瑩潤光彩,比俞知光身上這套更精致漂亮。

    她遠(yuǎn)見了追電上載著?的雙人,當(dāng)即一愣。

    俞知光還想細(xì)看,薛慎握她的手搶奪控制權(quán),轉(zhuǎn)了方向?,叫追電速度更快地朝緩坡奔去。

    顛簸之中,俞知光才想起那女郎有幾分熟悉,是太?后頗為寵愛的明盈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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