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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卯時?二刻, 天邊才露蟹殼青,葉聿錚就醒了。

    他坐起身,屏風外就有機警的小內侍來侍奉, 端上洗漱的香茶、潔齒粉、毛巾、細刷。

    葉聿錚含了一口香茶, 手指虛點屏風外。

    小內侍機靈, 亦步亦趨跟著他, 兩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尚留著喜慶氣息的椒房。葉聿錚梳洗完,用了朝食,正要換上面見群臣的儀服, 身后一對?骨肉豐盈的手腕,替他拉開了玄色織錦的闊袖。

    盧若音不知何時?醒來, 只披著薄衫。

    “臣妾來侍奉陛下。”

    葉聿錚沒說什么,伸出了手臂,看盧若音替他妥帖地整理儀服。世?家?大族養出來的女郎,溫婉淑靜, 無論是禮儀還是規矩都挑不出錯處, 讓他偶爾錯覺, 懷疑盧若音是否真的曾在皇家?祭壇私下求見過。

    “皇后辛苦了。”

    “是臣妾分?內之事。”

    新婚燕爾的帝后, 相敬如賓似已?成婚十多?載的夫妻。葉聿錚是滿意的,親政已?有快十日?,朝堂異變頻頻,前幾日?鬧得最兇的是薛慎在朱雀門手刃文?士一事,彈劾他濫殺無辜的奏折一道接一道,都被葉聿錚強行壓下。

    如此時?刻,他的后宮最需要的, 就是這種波瀾不驚的穩定。

    他在晨曦中走向了御書房。

    向來準時?的薛慎早守在門外,武將挺拔的身段顯眼, 長臂搭在胯上,大掌在摩挲著什么。

    葉聿錚走近了,毫不意外地發現,他掌下是一只小巧的香囊。他最信任的武將像一柄沉默鋒利的刀,風霜不侵,可破金石,自成婚之后,身上日?漸露出些煙火氣,素不信鬼神,但刀柄掛上了一枚平安符。

    “浴蘭節已?過去好些日?了,薛將軍還佩香囊?”

    “習慣了。”

    葉聿錚有心去看一眼香囊上的繡紋,“尊夫人繡的是……有胖郎神之稱的諸犍?”

    薛慎面不改色:“是金吾衛服上的豸。”

    他眉梢微揚,帶點驚異,見他的武將把香囊托在掌心,讓他看得更仔細些,“內子手拙。”

    葉聿錚笑了:“薛將軍心里?可不是這么說。”

    兩人一同走向了御案,葉聿錚落座,案頭上又是堆得小山一樣高的奏疏。

    刑部與大理寺在他施壓下,已?在限期內查明巫寶山與貪墨案千絲萬縷的聯系,除了羅府縱火屠殺之人在他授意下隱去,所有人罪責難逃。

    葉聿錚隨手拿起一封看,國子監司業洋洋灑灑的一篇駢文?,替李通懋求情?;新科狀元引經據典,闡釋李通懋辭官將引發的禍事……繼而連三,一摞翻不到底,把他的老師描述得近乎完人。

    這是老師在朝堂數十年根基深厚的體現。

    可李通懋并不是完人。

    李通懋將科舉中一手選拔出來的俊杰能臣安插到各部各處,但凡他簽發的政令,執行總是暢通無阻。

    數年前推行新政最關鍵時?期,巫寶山實為私吞賦稅倒賣官糧案的主?謀,李通懋為避免引火燒身,被政敵攻訐,以新政推行成果不容有失為理由,聯合太?后幕后運作,讓從犯羅禹碹成了主?謀,巫寶山只輕飄飄地被貶到了任州。

    他的老師誠然機巧善謀,治世?有方。

    但他久居相位,已?養成獨斷專橫的性子,要不擇手段把朝堂變為他的一言堂。

    監國期間,他擅自把俞弘調離京中,到曹州那等兇險之地巡查鹽稅,已?是觸到了葉聿錚的逆鱗。重新浮出水面的巫寶山會成為他這位老師的污點,堵住清流文?官與士林學?子之口。

    葉聿錚一封封細讀過奏疏,在案臺最底下,找到俞弘呈遞上來的那份,他夤夜歸京,就在宮門外等候召見。他瞇了瞇眼,“薛將軍,你岳丈回?來了,我?們?是時?候上朝了。”

    刑部將調查結果公布,大朝會上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派。大多?數在維護李通懋,少數是以俞弘為首的部下,冷嘲熱諷道:“李相一言九鼎之人,信誓旦旦說過要為巫寶山的罪責引咎請辭,你們?如此維護,豈非要陷李相于不義?”

    李通懋望向他,一雙炯炯有神的眼,似要將自己一手調教起來的皇帝洞察。

    葉聿錚既未出聲挽留,也未催促他做決定,口吻淡然道:“傳御史大夫俞弘入殿。”

    “俞御史回?來了?”

    “何時?的事情??竟然這般悄無聲息。”

    “俞御史一去曹州快半年,這個時?候回?來……”

    議論的朝臣們?一默,眼神意味深長起來,那頭俞弘已?不緊不慢地入殿叩拜,身后金吾衛士兵還壓著形容落魄的幾人,踉踉蹌蹌跪倒在地。

    “臣俞弘于去歲前往曹州巡查鹽稅,查得曹州刺史向鹽商高價售賣鹽引,得利二萬兩白銀;以平抑鹽價為理,勾結鹽商,收取賄賂三萬兩;更是虛報損耗數量、虛報打擊私鹽所需人手和緝私器具,挪用三萬兩鹽稅款項用于一己之私。”

    俞弘抬頭,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曹州刺史與一干同黨現已?抓獲,對?上述罪行供認不諱,這些是臣明察暗訪所得的證據,以及眾人簽字畫押的證詞,至于這些,是臣在曹州查封刺史府邸,繳獲的家?財。”

    俞弘的話無異于平地驚雷。

    人人皆知他去曹州兇多?吉少,不止是曹州路途遙遠、鹽稅問題由來已?久,更因曹州刺史本家?就是宗親,與當今太?后關系密切,見了都要稱一聲姑母。

    朝中不懂鹽務的人去查了,抓幾個不痛不癢的鹽商與鹽運使底下的差吏完事;懂的人想深入去查,卻沒那個命回?來。

    可俞弘不止去了,還查得一清二楚,全須全尾地回?來了,還把曹州刺史五花大綁捆著進京。

    紛紜議論聲,隨著大殿門魚貫而入的金吾衛,止息下來。除卻最先進來的人,呈遞上厚厚一擂賬簿、供詞、卷宗,剩余都是兩人一組將木箱抬入,翻開,寬大得能夠容納成年男子半蹲的木箱里?,簇新的雪花銀錠亮著光,一箱、兩箱、三箱……

    雪花銀流水一樣送入,擺滿了御座往下延伸的錦毯,占據了群臣本來落腳的地方。

    貪了這么多?啊,竟然有這么多?。

    當賬面上數道筆劃能寫就的數字,變為摸得著看得見的現銀,就叫人震驚乃至于驚懼起來。

    俞弘能擺出這副架勢,葉聿錚定然是早有心理準備的。更有甚者,君臣二人是聯合起來演這一出。

    朝臣早忘了先前還辯論得最激烈的李通懋去留,心頭最關心的疑問,早成了曹州刺史的項上人頭。

    葉聿錚的手,慢條斯理翻開了俞弘冒險帶回?來的罪證。他看了很久,久到頹廢坐地,一心顧盼葉俞錚念在宗親份上,能留他一命的曹州刺史開始膽寒。

    “曹州刺史牧亭煜、錄事參軍龍勁……”葉聿錚舒朗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念了一串名字,每個被點到的人都面如金紙,他共計念了五個人的名字,將那疊證詞拋下,“曹州鹽稅積弊已?久,非重罰極刑,難振清朗之風,上述人等推出明凈門斬首。”

    攀附太?后的朝臣心頭一顫,想要出列求情?,對?上葉聿錚平靜莫測的眼神,那話怎么也開不了口。

    牧亭煜神色恍惚,不敢相信這個事實,臃腫的身軀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一下推開了靠近的金吾衛。

    “你們?敢!我?是太?后娘娘母家?的人……誰敢碰……啊啊啊”他大聲喝止頓時?變成了凄厲的求饒。

    薛慎刀未出鞘,一下插入牧亭煜身上五花大綁的粗麻繩縫隙,用力一拽,把他拖出個踉蹌,再一提后領,押出了大朝會所在的殿門。

    他身后金吾亦押著其余從犯。

    金吾衛壓著人從大殿往明凈門去,一路不少宮女與太?監側目避讓,有人小跑著往紫宸宮報信。

    可惜晚了。

    薛慎押著牧亭煜等人,抵達明凈門的斬首臺,這里?靠近金吾衛獄,獄中扣押的重犯就在行刑。

    劊子手赤膊,被夏日?天時?曬得滿身大汗,飲一口烈酒,噴在刀面。

    牧亭煜目眥盡裂,垂死掙扎:“薛慎,你敢!你敢!我?姑母不會放過……”他的眼睛被大砍刀揮動,映出的日?光晃了一下眼。

    劊子手手起刀落。

    發髻潦草的人頭在木墩上,像死物那樣滾落下去,鮮血噴涌出來,頸脖上留下模糊一片的洞口。

    紫宸宮的人就頓步在斬首臺不遠處。

    這駭人場景叫一干人等大驚,黃福來暗道不好,身后抬步攆的幾人亦是步履慌亂,把步攆晃了一下。

    “愣著干嘛,還不擋住,怎么能叫太?后娘娘看見這等場景!”他尖聲呵斥。

    兩旁宮女舉著障扇和綢傘,紛紛傾斜下來。

    太?后胸口劇烈地起伏,手在步攆光滑的扶手上攥得死緊,“拿開!”她?咬牙切齒,拋棄了素日?的從容淡定,“都給本宮拿開!”

    遮擋視野的羽扇挪開。

    斬首臺上血腥一片,薛慎騎在高頭駿馬上,面無表情?地監完刑,遠遠對?她?的方向行禮。

    他一抬手,金吾衛跟著步伐劃一地離去,只留下斬首臺上她?侄兒尸首狼藉。

    良久,黃福來才聽見太?后說“尸首收斂了,擺駕回?宮”,短短一句,仿佛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這一夜,紫宸宮人大氣不敢出,生怕跟著賠命。

    宮城之外,依舊是萬家?燈火。

    俞府其樂融融地團聚在一起。俞弘和夫人回?到家?中,看見小孫女眉眼都長大許多?,頓時?感慨萬千。

    俞知光和薛慎也在,她?爹一下朝,薛慎就派人來護送她?從將軍府到俞府。

    俞知光眼淚汪汪地看著爹娘,二老都比離去時?消瘦許多?,爹爹還曬黑了好多?,“怎么曹州太?陽竟這樣毒辣,在皇都時?還好好的,都曬出斑來了。”

    “好啦,讓你爹去休息,你爹沒睡整覺就去上朝了。”家?宴過后,阿娘彈彈她?額頭,叫她?別粘人。

    俞知光放了手,聽見他爹嚴肅同薛慎道:“你跟我?來一趟,有事要問你。”

    薛慎起身跟去了。

    俞知光喝著飯后解膩的清茶,抿一口,看一下屋門,快把半杯喝完了,薛慎都沒有回?來。

    阿娘沒好氣:“你爹又不會吃了你郎君,有功夫這么眼巴巴看,不如練練你的女紅,那香囊繡成什么鬼樣子了,針腳松得歪歪扭扭的。”

    “唔,阿娘怎么知道是我?繡的?”

    “除了你還有誰。”

    薛慎這被一喊去,到夜深人靜才回?來。

    俞知光的閨房比將軍府的小,夜里?點上燈,無處不透著精巧溫馨。他撥開那道五光十色的螺鈿珠簾,看俞知光拿著個繡繃,繡兩針,看一頁她?的話本子,一心二用忙得很,難怪把豸繡成了胖郎神。

    薛慎撥了撥簾外的風鈴。

    俞知光眼睛一亮,扔了繡繃就往他懷里?撲。繡花就是做做樣子,打發時?間的,她?實在是好奇得緊:“薛慎,我?爹同你說什么了?說了這么久。”

    “朝堂上的事。”

    “什么事?”

    薛慎不答,俞知光兩臂掛在他頸脖上,一雙腿彎起,像個小秤砣墜他。他尋到她?臀,將人托好,抱著走了兩圈,只覺她?哪哪都軟綿馨香,很好抱。

    俞知光嗅到了他的酒氣:“我?爹跟你喝酒了?”

    “喝了。”薛慎語速比平時?沉緩,幽深眼眸更暗幾分?,“岳丈大概想要聽我?說真話,灌了點酒。”

    “我?爹藏的酒啊,很醇的啊,阿兄說后勁可大呢。”俞知光摸摸他的臉,“你要不要解酒湯啊?我?讓廚房給你做。”

    “我?很難喝醉。”薛慎將她?放到月洞門架子床里?,人跟著欺身過去,近來事多?繁雜,心頭的弦總是緊繃著,眼下在充滿了俞知光氣息的閨房,卻奇異地感到了一陣輕飄放松,像很久沒有過的醉的感覺。

    “笙笙之前說,喜歡武將,不能只喜歡好的一面,還記得嗎?”

    “記得啊,怎么了?”

    “笙笙要說話算話。”

    薛慎打下床帳,閉目吻下去,他還想更放肆些。

    第52章

    俞知光在皇城這?個?家生活了快三?年, 第一次發現她?閨房床帳里吊著的銀質鏤空熏香球是會掉下來的。

    銀扣在劇烈晃動中脫了鉤,自她?面前墜落,輕輕砸在了武將布滿細細汗珠, 泛著一層幽微水光的結實胸膛上, 很快滾落在一旁。便是落到了柔軟茵褥上, 鏤空花鳥紋的小銀球還在不斷震顫。

    “薛慎……不行……”

    俞知光飆出淚來, 像漂浮在汪洋大海上的人,于鋪天蓋地的縹緲中找不到可供抓握的浮木,想逃離失控的根源, 偏偏被他緊緊扣住了十指。

    薛慎喉結滾了一下?,“是笙笙說?要的。”

    小娘子大抵以為這?樣, 能自己掌控急重?緩急,殊不知,只會把自己陷入被動的境地。

    玲瓏綺羅帳內,一盞琉璃小燈映照。

    暖光籠罩在玉一樣的窈窕身軀上, 一肌一容, 盡態極妍。薛慎眼眸沉沉, 抬手撥開了幾縷被黏在她?珠圓玉潤肩頭的發絲。

    俞知光一手得了解脫, 還是找不到著力之處,按在了他腹上,秀氣的鼻尖微粉,“我后悔了……”

    “那要怎樣?”

    “原來,原來那樣。”

    “行,再喊聲夫君。”

    喊聲夫君就能得到放過,沒比這?更劃算的事了, 動動嘴皮子又不累著她?。

    俞知光喊了,柔韌的腰肢上一雙大掌攀來, 薛慎變本加厲,呼吸都粗重?了幾分。她?再立不住,俯身靠下?去,一口咬上他肩膀泄憤,被逼出淚來。

    薛慎過了好一會兒才來哄,手掌在她?后腦勺撫過,“笙笙莫惱,很快,很快。”

    騙鬼的很快。

    直到她?后背再挨著那張并蒂蓮的綢褥,薛慎還在縱情,此時此刻,倒沒忘記一手按在她?腦頂,避免她?撞到床頭的雕花板。

    以往只要薛慎留宿,俞母都吩咐俞知光院里的小廚房夜里備好熱水。然而,次次沒用上。

    這?夜,就想當然地不備了。

    俞知光臉皮薄,不愿夜半勞動院里人,薛慎披了件棉袍,親自去小廚房燒了水,一桶桶灌到浴桶里。

    俞知光踩在睡鞋上,剛站起來就止不住打顫,像去永恩寺爬完半山腰石階的第二日,一身力氣耗盡。

    頭次圓房都沒有這?種虛脫般的綿軟感。

    薛慎伸來手臂,她?一把扶住,又羞赧又郁悶:“薛慎,以后要親近,你不能再喝酒了。”

    他的笙笙,還以為是喝酒的緣故。

    薛慎從善如流“嗯”了一聲。

    浴房里的水熱得恰當好處,俞知光用的浴桶小,薛慎不同她?擠,自己打水擦了身,換上棉紗質地的睡袍,再抖開木施上的棉帕,把出浴的小娘子裹起來,吸干身上滾落的水珠。

    俞知光眼眸半睜半閉,這?會兒很快就忘了氣惱,靠著他懶洋洋地,像吃飽喝足的波斯貍奴。

    薛慎將她?抱回去:“今日那樣的,真不喜歡?”

    “還在娘家,要收斂些呀。”

    俞知光臉埋在他胸口,她?不習慣這?種失控感,到唇邊的聲音根本忍不住,爹娘的院子同她?離得近,西邊廂房共用一堵墻,要是聽見了,可沒臉待在俞府,拿張被子把她?整個?人罩起來送回將軍府得了。

    她?沒聽見薛慎的回應。

    俞知光捏起他臉頰,又被他捧著后腦勺吻來。

    床榻上肆意得不知節制的男人,這?回親起來情意綿綿,親完嘴唇,親臉蛋,順著頸脖往下?,幾乎把她?全身吻遍,透著戀戀不舍的纏綿。

    樹影參差,斜入屋檐。

    夜半清風徐徐,吹動她?閨閣里的玲瓏風鐸。

    俞知光在放松中漸漸覺出一些不對味來,捧起他埋首的臉,“薛慎,你怎么啦?”

    薛慎不說?話,啄吻她?掌心。

    她?又惦記起睡前的事情來:“我爹到底同你說?了什么?朝堂上什么事是要灌酒了才能說??”

    薛慎頓了片刻,“岳丈疑心我養私兵,對陛下?有不臣之心。”說?起來,還是源于?派去曹州,明里暗里保護和幫助俞弘清查鹽稅積弊的人。

    曹州太過兇險,派去的人不得不多了些,都是訓練有素的精壯兒郎,俞弘疑心也很正常。

    只是他將軍府名?頭響,架子大,實則捉襟見肘的內情,俞弘不知道,俞知光是知道的。

    “你哪里來的銀錢養私兵呀?之前府里頭賬簿都險些填不上了。”俞知光對這?個?問題納悶,“也就是年初,兵部和戶部終于?把士兵傷亡撫恤撥下?來,加上我把賬面能流動的銀錢拿去投商鋪營生,將軍府現銀才慢慢地多起來。你可同我爹講清楚了?”

    “講了,沒養,我的俸祿拿來養笙笙都不夠。”薛慎有些無奈,“你爹不太相信。”

    忠心耿耿聽令于?他的人,有,但?還稱不上私兵的規模。派去曹州那撥人,有他的,也有陛下?的。

    薛慎還在親她?,今日鐵了心不叫她?安睡。

    俞知光手掌捂住他唇:“既然跟私兵沒關?系,那是為什么?薛慎,你不要騙我。”

    薛慎墨瞳里倒影著她?的輪廓,拿開了她?的手:“笙笙要不要回云城老家,回去看望祖父母?”

    “好好的為何要回云城?”

    “今日大朝會上,你爹押送回來曹州官吏……”

    薛慎嗓音沉穩,給她?毫不避忌地講清楚了其中利害關?系,被斬首的曹州刺史是太后母家血親,清查鹽稅案的是她?爹,斬首監刑的是她?夫君。

    太后要遷怒,她?是最容易下?手的對象。

    事實上,朱雀門那一次,若非盧若音提醒得及時,只有衛鑲在旁,恐怕也護不了她?這?般周全。

    “晏如在給朝廷做事,被調去了別的衙司。”

    “我知道的,殊意同家里鬧翻了,偷偷搬去了長樂坊住,晏如兩頭顧不來,也不能總叫他扮侍女。”

    俞知光想了想,“可是薛慎,我躲回云城老家去……難道太后娘娘就找不到我了嗎?”

    “云城不是皇都,你到地了再換個?秘密住處,甚至往別的州府去,除非是重?刑犯那樣,官府配合大肆搜捕,五湖四海要找個?人沒那么簡單。”

    “我爹娘才從曹州回來,阿兄嫂嫂和關?關?在這?里,”她?靜了一下?,“你也在這?里,我舍不得。”

    “我才排第六,”薛慎勾唇笑了,將她?抱得更緊一些,“你想去,我就送你去。”

    “留在將軍府的話,不能隨意出門了,對嗎?”

    “所以才不想拘著你。”

    薛慎的聲音透著嘆息的意味。

    俞知光卻道:“就是沒有你帶人去斬首,我爹也是調查曹州鹽稅的欽差,俞府遲早都得罪太后。”

    “我去云城或是別的州府,要去多久?”

    “一兩個?月,最長不超過三?個?月,想去嗎?”

    “薛慎,我去了,你是不是會更安心?”

    “會。”

    “那我去,要何時出發?”俞知光聲音低落了幾分,“別太快了,行囊都還沒準備好……”

    “就這?兩日,別收太多,擺出個?探親模樣就行,先睡吧。”薛慎吹滅了床頭的燈,感覺俞知光柔軟的唇貼在他臉頰,“夫君再親一會兒吧。”

    若是知道了即將要分離,相聚在一起的時時刻刻,就顯得珍貴萬分起來。

    薛慎在卯時二刻醒來,俞知光還在沉眠。

    他躡手躡腳下?了床。說?好的再親一會兒沒忍住,最后又去燒一次水。他有心忍耐,架不住心軟的女郎溫柔縱容,一聲若有若無的嚶嚀都能撩起火來。

    破曉時分,御書房外。

    昨日被薛慎叮囑了,要留意紫宸宮動靜的屬下?來報:“薛將軍,太后娘娘昨日回宮后至今辰,共傳喚了兩次范太醫去醫治頭疾,紫宸宮暫且無人出宮門,都在宮城內各處活動。”

    “黃福來呢?”

    “黃內監昨夜去了一趟坤寧宮傳話,說?太后娘娘頭疾發作,免了皇后娘娘翌日的請安,皇后娘娘聞言去了一趟紫宸宮看望。”

    “知道了,盯緊紫宸宮異樣,尤其是黃福來。”

    薛慎看見葉聿錚從不遠處緩步而來,揮揮手,屏退了屬下?。就在兩人說?話的空檔,紫宸宮小角門打開,黃福來領著腰牌,踏上離出宮城門最近的宮道。

    巡邏經過的金吾衛恰好看見了,一人去盯,一人去報告薛慎,不過慢了一刻鐘,御書房門緊閉,上峰已隨陛下?入內議事,輕易不得打攪。

    宮城深深的紅墻黛瓦之外。

    整座皇都隨著晨鐘敲響,各坊門開放,漸漸變得熱鬧起來。俞知光在娘家睡至辰時,陪阿娘嫂嫂用過朝食,便趕回將軍府收拾行囊。

    不出遠門時還不覺得,臨到收拾才發現,她?在將軍府的家里,有好多她?喜歡的東西,帶都帶不走。

    連薛慎給她?換的那面梳妝鏡都想拆下?來搬走。

    俞知光興致缺缺地點了一會兒,坐在床榻上,去撥床帳的小金鉤,知曉心里還是不想走。

    隔扇門映出個?熟悉的輪廓,曹躍的聲音響起來:“大娘子,太后娘娘身邊的黃內侍官過來了。”他很少?直接來俞知光的院子稟事,除非是十萬火急。

    俞知光緊張地站起,想到什么,又坐下?去,“曹叔就說?我生病了不便見客,問黃內監有何事?”

    薛慎昨夜叮囑過她?,宮中的邀約赴宴一律稱病推脫,面上已經撕破,不必再考慮得罪不得罪的問題。

    曹躍為難:“我也是這?么回的,黃內監讓我把這?個?轉交給大娘子,說?大娘子看了就會愿意進宮了。”

    “是何物?”

    俞知光心頭涌起一點不安,三?步并兩步跑到屋門處,唰地拉開門。曹躍朝她?攤開手,掌心里一只中規中矩的雜色拼布虎頭帽,是她?繡給小侄女關?關?的。

    她?愣了愣:“我嫂嫂難道也進宮了嗎?”

    第53章

    御書房內, 薛慎還在值守。

    李通懋在大朝會前求見,鄭重叩拜,將那頂戴了數十年的烏紗帽, 輕輕放在葉聿錚手邊。

    昨夜, 他收到了葉聿錚身邊內侍官送來?的一箱物件, 里頭全是他?任相位這些年頒布過的政令, 以及經手過的人事調動?記錄,甚至還有親筆書信。

    葉聿錚瞥了一眼烏紗帽:“老師這是何意?”

    李通懋道:“老臣曾經說過,巫寶山是我?得意門生, 是我?一手舉薦至中樞高位,若他?犯下了更嚴重的罪責, 將引咎請辭。今日是時候兌現承諾。”

    他?已近耄耋,眼皮有些耷拉,抬眼看人時,依舊神采充沛, 洞明雪亮。

    他?靜靜地?注視了葉聿錚片刻, 沒有聽到挽留:“老臣想在離去前提醒陛下。陛下盛年將至, 如初升朝陽, 誠然是銳意進取時,切不可過于急躁,叫朝堂新舊兩派平衡未定,又起那蕭墻之?禍。”

    那蕭墻之?禍是誰,葉聿錚心里清楚。

    他?頷首,最后一次虛心聽取這位老師的建言。

    李通懋的決定惹得群臣皆驚。

    兩派你死?我?活掐了這么些天,這位歷經兩朝的重臣還是帶著他?濃墨重彩的功績與?非議, 退出了廟堂。

    李通懋在百官注視下,一步步走出大殿, 聽見已至中層文官的左右門生惋惜地?哀聲嘆息。

    “老師留步。”

    “老師……”

    一聲聲師長?里,沒有他?想聽見的聲音。

    李通懋回首看向了御座的葉聿錚。

    巫寶山一案水落石出之?際,他?的這位學生,將他?與?太后在其中的痕跡完完全全隱去,卻在公布案情之?時,冷厲風行地?斬首曹州刺史一干人等。

    這是葉聿錚的警示,他?若依然把持著朝堂不放,葉聿錚就?不會顧及舊日師生情誼,把那些證據,甚至是更多證據都擺到天下人的眼前。

    這些年,無論是為了吏治革新,還是收攏權柄,他?手底并不干凈。此時請辭,李通懋尚算衣錦還鄉,留得天下士林中的一片贊譽清名。

    葉聿錚著玄朱衣袍,朝他?鄭重行最后的師生禮。

    昔日軟弱地?跟在他?身后的小國君,一直隱忍,竟不知不覺長?出了鋒利爪牙,也算是出師了。李通懋頷首,迎著旭日東升,告別了他?傾注了大半生的朝堂。

    大朝會散了,一直等著稟告的金吾衛跑來?。

    “頭兒?,黃福來?清晨離宮,我?們的人在跟了。”

    “繼續跟。”

    薛慎腳步匆匆,先將葉聿錚送至御書房,再連同刑部和大理寺官員,將巫寶山一案的涉案罪犯轉移到刑場。李相致仕一事塵埃落定,巫寶山留不得了。

    等再收到俞知光被太后召進宮侍疾的消息,已是日上中天,薛慎頓步,他?同俞知光說過,不必怕開罪紫宸宮,只?管拒絕那邊的所有邀約。

    “俞少尹夫人一同進宮了?”

    “薛將軍如何料到?”

    屬下一驚,這正是他?要?稟告的第二件事,“將軍夫人進入紫宸宮沒多久,俞少尹夫人就?被黃內監送出來?了,眼下應該已安全回到了俞府。”

    薛慎有點煩躁,佩刀在手中掂了一下。

    想也想得到,家人就?是俞知光最大的軟肋。他?慣了獨來?獨往,只?考慮俞知光的安危,把這點忽略了。

    紫宸宮的偏殿內無風,悶得陽光都仿佛凝固。

    俞知光手握一只?纖巧狼毫,在抄五千多字的《金剛經》,初夏已見熱氣,她所在的殿內偏偏擺放了三只?炭爐,烘得悶熱不堪,一滴清汗順著她鬢角,滑過下頷,滴落到正在抄寫的經文中,暈開了一個字。

    她案上的經文一下子被駐足的嬤嬤抽走。

    “將軍夫人抄經是為太后娘娘祈福,不得錯漏,不得有污跡,”嬤嬤鋪開一張新的宣紙,“只?能辛苦將軍夫人再重新抄寫一遍了。”

    俞知光拿出繡帕,印印自?己額頭和眼睫被悶出來?的汗珠,瞧見監督她的嬤嬤褂子背面都已濕透了。

    “嬤嬤,這炭爐就?不能熄幾個嗎?你看,你也跟著我?受罪,大家都熱一塊兒?了。”

    “太醫說了,太后娘娘是風寒才惹起來?的頭疾。將軍夫人一片心意來?侍疾,紫宸宮怎好叫你染了病,炭火就?得燒得足足的,將風邪驅趕。”

    嬤嬤木著一張臉,正是上次宮宴傳俞知光去雅苑的那位鄭嬤嬤,俞知光說不動?她。

    嫂嫂裴辛慧先她一步被召進紫宸宮里頭。

    黃福來?在將軍府里說“將軍夫人何時到紫宸宮,俞少尹夫人就?何時出來?,回府照顧小女郎。”俞知光只?好進宮來?,關關還那么小,離了親娘一日都不行。

    薛慎知道她進宮的消息,會找來?的。

    她捻了捻狼毫上岔開的一根毛,再落筆。

    鄭嬤嬤看著時辰催促:“國師算過太后娘娘的生辰八字,九是吉數,將軍夫人抄完九份才算是完成?了祈福,可要?抓緊時間?了。”

    俞知光從?正午抄到日頭西墜,不過抄了《金剛經》的三分之?二,九份沒有十日八日是抄不完的,更別提太后還每隔一兩時辰就?讓她去侍疾照料。

    俞知光又想了個借口。

    “嬤嬤,既要?抄這么久,我?可否回將軍府一趟,收拾些慣用的衣衫物件,再回來?紫宸宮?”

    “紫宸宮生活所需,應有盡有,簇新的衣衫鞋襪多得是,俞娘子何必著急呢?”

    一道諷刺的聲音不等鄭嬤嬤答話,突兀插進來?。

    俞知光抬眸,望見個裙裳華麗的小娘子。

    她才及笄的年紀,發上已是婦人發髻,正是最近嫁給了右驍衛將軍的明盈郡主。

    鄭嬤嬤木然的臉,見了昔日小主子,露出喜色:“郡主可曾去看望太后娘娘了?”太后想要?磋磨俞知光泄憤是真,因為侄兒?喪命而悲痛病倒也是真的。

    “剛從?外祖母的養心堂出來?,聽聞俞娘子也在,我?過來?看看。”明盈環顧一圈,“你們先退出去。”

    鄭嬤嬤知她心性,眸中有不贊同的神色,“太后娘娘特地?叮囑我?,在此陪薛將軍夫人抄經。”俞知光在眾目睽睽入了紫宸宮,場面不好弄得太過難看。

    “嬤嬤,我?還能不懂外祖母的心意不成?……”

    明盈聲音軟了下來?,用幼時撒嬌的口吻說道。

    鄭嬤嬤耐不住她央求,朝宮女遞眼色,幾人退出偏殿去,將門也闔上了。

    明盈施施然走近幾步,近距離地?端詳俞知光。

    就?是這樣狼狽,眼前人依然清水出芙蓉般俏麗,定然是這張臉,都怪這張花容月貌的臉。

    她生來?驕矜尊貴,習慣了但?凡看上的人和物都要?得到,唯獨在婚姻大事上踢到了鐵板。

    明盈咬咬牙,在本就?悶熱的殿內生起怒火。

    “俞娘子抄經許久,渴了吧?”她拿起案上半天放不涼的裝著熱茶水的瓷盞,朝俞知光潑去。

    俞知光正提防她刁難,手上摸著金剛經的硬紙模板,快快退開了一步,拿它去擋熱水。

    明盈手腕一痛,熱氣騰騰的茶盞沒潑到俞知光身上,半道掉在書案上,反倒濺了自?己一身,華麗昂貴的衣裙霎時間?水跡斑斑。

    她氣惱地?叫了一聲:“你竟敢偷襲我?!”

    俞知光退出一丈開外,也懵了片刻,她沒有啊。

    她恨不得離這尊佛遠遠的,當初搬來?皇都,最是苦惱貴女圈里的暗流涌動?,芝麻綠豆的扯頭花莫名能演變成?比父兄官場爭斗都復雜的爾虞我?詐。

    她寧愿抄多一份金剛經,都不想同明盈說話。

    明盈沖過去,朝她揚起手——“皇上駕到,皇后娘娘駕到。”內侍官尖尖細細的聲音闖入,偏殿門被打開,外頭鄭嬤嬤同宮女已呼啦啦跪倒一片。

    明盈收回手,心虛地?行禮,“皇舅舅”。

    她遲遲沒等到葉聿錚的“平身”,余光看見皇帝略過她,朝著俞知光的方向走去。

    盧若音跟在葉聿錚身后,目露不忍。

    俞知光一張小臉瓷白,鬢發濕漉漉貼面,領口都暈濕了一片。她看著看著,自?己跟著熱了幾分,為保持威儀,皇后的衣裳層層疊疊全是密實挺括的料子。

    鄭嬤嬤跪著,大膽抬頭看了一眼,見內里茶水和碎瓷片狼藉,暗道不妙,便聽見葉聿錚冷聲道:“盛州鬧蝗蟲災害,幾近顆粒無收。朕從?私庫撥款賑災,連皇后都自?行裁減了春裝用度。皇太后紫宸宮的銀絲碳,當省則省,都搬去養心堂給皇太后用吧。”

    葉聿錚話畢,隨行幾個小黃門即刻端走了炭盆。

    鄭嬤嬤欲言又止,后宮爭斗那些裝點門面的鬼扯理由,她是萬萬不敢拿到葉聿錚面前說的。

    葉聿錚在俞知光抄書案臺正對的玫瑰椅坐下:“朕和皇后有幾句話想同薛將軍夫人說,其余人等退下,明盈回千牛衛指揮府,沒事別來?打擾你祖母。”

    葉聿錚自?親政后,說一不二。

    明凈門流的血遠遠不止曹州刺史一家,明盈也畏懼這位只?大她幾歲,從?不顯山露水的皇舅,心中就?算再不忿,還是提著被茶水弄濕的裙擺退出去了。

    殿內鴉雀無聲,人轉眼散了干凈。

    侍奉盧若音的小內監在離去時,推開了所有窗。傍晚時分的涼風灌入,送來?陣陣清涼。

    俞知光呼出一口氣,揉了揉酸脹的手腕,杏眼在殿內橫梁直柱上轉了一圈,又去看桌椅臺凳,最后看葉聿錚身后帶來?的一群隨從?。

    “陛下,薛慎他?……怎么還不出來?呀?”

    她伸手比劃了一下,指指地?板磚上無端冒出的一顆小石,“小石頭剛才嗖的一下,打到了郡主手臂,不是薛慎弄的嗎?”

    “我?有任務交給薛將軍,他?尚抽不開身,俞夫人方才說的,應當是朕的影衛,但?影衛面目不能輕易示人。”

    葉聿錚喊了一聲:“影三。”

    “啪嗒”一下,虛空中又擲來?一顆小石子,落在地?板磚上。俞知光擦了擦眼睛,仰頭去看頭頂橫梁,奇了,竟然連影子都看不到,“他?是何時進來?的?”

    葉聿錚笑得微妙:“從?薛將軍吵醒我?歇晌后。”

    他?慣了在午膳后,閉目養神兩刻鐘,普天之?下,大概只?有薛慎敢這種時候求見,還要?問?他?借影衛。

    薛慎是北州都督,即先帝心腹推薦過來?的武將,多少人曾經試過拉攏攀附,偏生他?油鹽不入,財、色、名、利幾乎沒有一樣沉迷的。

    人無欲則剛,是好事,也是壞事。

    沒有哪個君王喜歡沒有弱點的臣子。現在好了,葉聿錚看得清楚,眼前這位俞夫人對他?的分量。

    葉聿錚走過來?,抽走了俞知光抄過的金剛經其中一頁紙,“朕來?是想越過薛將軍,問?問?俞夫人。”

    俞知光一靜:“陛下請講。”

    “俞夫人愿意繼續留在紫宸宮侍疾嗎?”

    “陛下的意思是,我?可以不愿意……”

    “你不愿意,朕設法讓你離去。但?俞夫人留在這里,于大局有利,我?會讓影二留下來?護衛你。”

    俞知光被炭火烘得渾身黏膩,手腕酸脹,垂眸盯那疊蠅頭小字抄的經文,只?想回到將軍府的湯泉間?好好泡一泡。

    她思索了一會兒?,聽見自?己的聲音問?:“陛下所說的那個大局里,包括他?嗎?”

    這個他?是誰,無需言明。

    葉俞錚頷首,他?已經得到了俞知光的答案。柔弱的人變得勇敢,剛強的人有了軟肋,情之?一字,當真如此讓人沉迷嗎?

    入夜了,紫宸宮靜得人心惶惶。

    范太醫來?了一趟給太后針灸,太后睡得安穩,無心叫她去侍疾。俞知光在廂房里踱步,肚子餓得嘰里咕嚕響,桌上飯菜擺涼了,都不想動?筷。應當不至于毒死?她,就?怕放點什么亂七八糟的藥。

    她還記著在硯正山那一回,渾身無力的感覺。

    皇后娘娘說明日過來?看她。

    就?再餓一夜,翌日請皇后想法子送來?能夠久放的點心吃食就?好了。俞知光打定主意,立刻在床上躺平保存體力,閉目了,聞到一股濃烈的香氣,是肉類經過炙烤,撒上調料的香氣。

    好像福滿樓的薄皮烤鴨。

    她一定是太餓了。

    俞知光拿被子蒙住腦袋,有什么東西在她的枕邊砸了一下,發出悶響,伴隨著越來?越強烈鮮明的烤鴨香味。她拉下被子,愣怔地?看枕頭邊冒出的油紙包,還溫熱著,打開果真是烤鴨,她當即撕下一只?鴨腿。

    “是影二嗎?”

    “影什么二,是我?。”

    薛慎的聲音透著慍怒,大手伸過窗臺,把半闔的窗完全打上去,人隨之?翻了過來?,一把拽她入懷里。

    “為何答應陛下,他?怎么騙你的……”

    “你別亂講。”

    俞知光一只?鴨腿堵住了他?的嘴,指指窗外,雖然這是她的房間?,但?陛下的影衛沒準還在墻外守著呢。

    薛慎不管,抬手揉亂她的發,鴨腿塞回她手里,一下子把她扛起來?,“現在就?跟我?回去。”

    第54章

    “現在就跟我回去。”

    薛慎輕輕松松地將俞知光扛在了肩上。

    俞知光一手油汪汪的烤鴨, 一手扶他,哪都不好著力,視野里是?月光映照的地縵, “薛慎, 真的回去?嗎?外頭還有紫宸宮的人在值守。”

    “早處理了。”

    薛慎腳步不停, 轉眼到了隔扇門前, “先秘密送走,明日發現你失蹤了,我便來問太后拿人。”

    “陛下知道?你這么做嗎?”

    “大?不了罰俸。”

    葉聿錚還需要他。

    皇都外屯兵尚且不算, 負責宮廷戍衛的將領一共有三人?,薛家、司馬家、明盈郡主嫁的右驍衛常家。

    常家已倒向了太后和宗親一派, 司馬家素來中立,薛慎這些年?一直是?葉聿錚的左膀右臂。

    可俞知光語氣嚴肅了些:“你先把我放下來。”

    薛慎摸到門扉的手移開,頓了片刻,把她?放下來, “別聽?陛下說的大?局, 你不在?, 謀劃照樣?進行。俞知光, 想你自?己,想你自?己怎么過得舒心。”

    他抬手,在?她?快干出死皮的嘴唇上,揉了一下。

    人?待在?紫宸宮受磋磨,連吃喝都謹慎萬分,不敢入嘴,若非今日有特殊事?情沒忙完, 他一刻都不想俞知光待在?紫宸宮。

    “有水囊沒有?”俞知光確實渴了。

    薛慎從腰間解下給她?,她?接過回屋, 就著水囊和那包烤鴨,在?桌邊斯文秀氣地吃了起來。

    薛慎待她?吃完了,再催:“笙笙。”

    俞知光抽出繡帕,擦了擦嘴,把弄臟那面慢慢折在?里頭,一雙眼眸垂著,“是?我不太想走。陛下問我愿不愿意?留下的時?候,我心里松了一口氣的。”

    原來為?了大?局,也?可以不走。

    “你還記得,把我送到鷺津渡的時?候嗎?”

    “記得又如何?”

    “我爹去?曹州赴任,那條船上不止有同行官吏,還有我阿娘。這次他們回來,我問過阿娘,曹州那般兇險為?何還要跟著去?,爹爹又是?怎么同意?她?跟去?。”

    “你娘怎么說?”

    “我娘把我爹罵了一頓,說把她?獨自?扔在?皇都。我爹是?心安了,她?天天吃不好睡不安,再隔三差五揣測我爹會出點什?么意?外,日子如何能過得舒心。說得不好聽?,就是?為?國捐軀,她?還能趕上見最?后一面。”

    那雙清凌凌的杏眼抬起來,她?注視著他:“阿娘說,夫妻同甘共苦,這種牽掛的苦不能她?獨受。”

    薛慎手指蜷縮了下:“那笙笙怎不罵我?”

    “我舍不得呀。”俞知光的聲音輕輕的,像春日的叮咚泉水,流淌過耳際,滋潤出一片春暖花開。

    屋里沒點燈,月色如水傾瀉到敞開的窗扉。

    小娘子眼眸清靈,面上不見被磋磨一日的怨懟,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肯定是?才同你當夫妻沒多久的緣故,等過個十年?八載,沒準我就舍得罵你了。”

    薛慎笑,勸說的話語再講不出來。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

    他擁著吃飽喝足,累得睡過去?的俞知光,仰躺在?紫宸殿的廂房里,最?終還是?沒能帶走人?。

    夏夜尚熱,小娘子睡得眉頭擰起,薛慎在?床頭摸索到一把綢扇,一下下給她?扇著涼風,順便趕蚊子。

    窗外飄進的月色漸淡,繼而慢慢變為?熹微晨光。

    薛慎搖了一夜扇,看了一夜人?,趕在?卯時?,輕手輕腳翻窗而去?,去?當今日的值。離去?之前,在?還睡得酣然安寧的小娘子眉心落下一吻。

    不用等十年?八載那么久。

    他的笙笙或許很快就要氣得罵他。

    辰時?初,俞知光給鄭嬤嬤叫起。

    薛慎已了無蹤跡,他手尾干凈,連她?吃的福滿樓烤鴨的油紙和骨架都收拾走了,枕下留了個水囊。

    俞知光去?太后那兒侍藥。

    本?身雍容華貴的婦人?,因頭疾折磨,整張保養得當的面容呈現一種往下傾頹的苦色。她?雙手捧著藥碗,半天手酸了,太后都病懨懨地沒接。

    黃福來的聲音響起:“太后娘娘。”他從門外進,拂凈衣袖,朝太后遞去?一卷信筒。

    太后起身接了信筒:“藥都晾涼了,你再去?小廚房熱一熱再送過來。”

    這話是?對俞知光說的。

    俞知光收起藥碗,去?到小廚房。紫宸宮里的宮女經過鄭嬤嬤囑咐,都不許幫她?。

    她?自?己到柴房撿了些碎木,塞到專門煎藥的小陶爐底下,用火折子生了火,藥碗隔水再加熱。俞家的旁支就是?杏林世家,她?小時?候看過俞靈犀怎么做。

    俞知光拿小扇,輕輕煽著火,聽?見小廚房的窗扉外,幾個紫宸宮的宮女在?輕聲閑聊。

    “娘娘還病著,今年?秋收的祈禱大?典不知道?還去?不去?了,我還盼著能出宮一回呢。”

    “嗬這才暑熱天,就惦記起祈禱大?典了?”

    “我聽?欽天監的小六子說提前了呀,以往是?太后娘娘帶著百官女眷去?,但今年?陛下大?婚加上親政,定然會親自?帶皇后去?為?即將到來的秋收祈禱。”

    “熱鬧又怎么樣?,我看太后娘娘不會去?。”

    宮女們邊議論,邊走遠了。

    俞知光想著要是?太后去?,她?就能歇息一日,要是?太后不去?……纖巧的肩膀垮下來,小扇猛地搖起。

    養心堂那頭,太后不緊不慢地拆了信筒。

    “又是?崔家的信?”

    “可不是?嘛,”黃福來收了崔家的銀子,游說道?:“奴才看著崔振岐是?誠心來攀附太后娘娘的,他往紫宸宮送的好東西不少,娘娘不妨收了這助力?”

    “你個狗東西,膽子倒是?大?得很。”

    “奴才是?替娘娘心痛,這么多年?,即便沒生恩,也?有養恩,可陛下他……”黃福來左右看看,壓低了聲,“竟是?連一點情分都不顧,牧家刺史說斬就斬,誰知道?日后翻起舊賬來,會翻到什?么東西呢?”

    他自?先帝還在?,太后選秀入宮以來,就一直跟著,陰私事?沒少干,太后娘娘的痛處,他最?是?知曉。

    太后果真面色凝重起來。

    葉聿錚清理朝堂的動作太大?,太急躁,世家大?族和皇室宗親利益盤根錯節,他不管不顧,大?有要連根拔起的架勢,只管往重要位置上安插他信得過的年?輕臣子,崔氏可謂是?利益受損最?大?的家族。

    “太后娘娘,這信上說了什?么?”

    “你猜不出來?崔氏先爭鳳位失敗,接連又被明升暗貶地架空,崔振岐動什?么心思,你真不知道??”

    太后看黃福來是?在?揣著明白裝糊涂,這些日子,崔家拉攏安慶王和那世子的消息,是?黃福來說給她?聽?的。崔家送給紫宸宮的金銀財寶,也?是?他經的手。

    黃福來笑而不語,跪下來給她?捶腿,他拿錢辦事?,只想要個明確的態度,好給崔家復命。

    太后下不了決心,她?已經享受無上尊榮,葉聿錚娶了盧若音,可以為?她?所用。不到最?后一步,她?不想聯合崔家干那種掉腦袋的事?情。

    “太后娘娘,大?事?不好啦……”

    就在?此時?,黃福來的徒弟小夏子急匆匆跑來。他慣了每日大?朝會后打探消息,再回來紫宸宮稟報。

    小夏子連滾帶爬,跪到太后面前,“太后娘娘,陛下不知為?何,在?查太醫署十多年?前的醫案,還、還把范太醫和他兒子扣押起來了。”

    黃福來先沖過去?踹了徒弟一腳:“慌里慌張,嚷嚷什?么,陛下查太醫署,與我們紫宸宮有何關系!”

    當年?先皇后難產一事?,紫宸宮自?問做得悄無聲息,歷時?已久,還能留下什?么痕跡給皇帝去?追查。

    可葉聿錚怎么會突然發難?

    從羅家母女,到太醫署的范太醫父子,竟像是?一筆筆債都清楚記著,就等有能力清算那日的到來。

    太后心頭惴惴不安,一咬牙,吩咐黃福來:“筆墨伺候,本?宮要給崔振岐回信。”

    信在?當日就送到了崔家家主崔振岐手上。

    崔振岐將家中幾位頂事?的青年?郎君,喚來書房商議,包括在?薛慎手底下當差的崔四郎。

    崔四郎不敢置信,當即跪下來:“父親三思啊!此事?非同小可,萬一哪日敗露了就是?我崔氏滅族之日啊!父親此時?懸崖勒馬,尚能保住崔氏榮光。”

    “我崔氏如今還有什?么榮光?你不看你叔伯,還有幾人?留在?原位?”崔振岐一甩衣袖,“此事?已定,就按我的主意?去?辦,你若不辦就等著被逐出崔家!”

    崔四郎跪在?地上,冷汗涔涔,聽?崔振岐說了整個計劃的第?一步:“父親糊涂!秋收祈禱是?盛大?典禮,金吾衛與千牛衛定然重重排查,要是?被查出來是?我崔家所為?,兒子的官位和性命就難保了呀。”

    “薛慎那夫人?還在?紫宸宮被太后娘娘拘著,你怕什?么?他即便事?先查出來了,也?不敢對你下死手。”

    崔振岐滿心不耐,“三房兒子還娶了薛晴,崔家要是?大?難臨頭,他薛慎也?一樣?脫不了干系。”

    崔四郎頹然坐地,聽?他父親說著詳細的謀劃。

    皇都的天一日熱過一日。

    宮里栽種的梧桐樹愈發濃綠茂盛。轉眼間,祈禱大?典就快到了,紫宸宮果真稱病不去?。

    俞知光躲懶兒的算盤落空。

    夜里薛慎按習慣潛入紫宸宮看她?,見她?皺起了一張苦瓜臉,不禁去?揉她?的臉蛋。

    “笙笙明日想吃什?么?我給你帶。”

    “你不是?要去?護衛祈禱大?典嗎?忙得很,怎么有空給我捎帶東西吃。”

    “大?典在?皇寺,一日可來回往返。”

    薛慎翻進來,將她?抱到腿上,唇壓下來偷個吻,下頷冒出來的青色胡茬扎得她?直皺眉頭。

    俞知光拿手去?摸:“越來越潦草了。”

    薛慎這些日子,夜夜都過來看她?,忙得眼底泛起青灰色,面上罕見地露出分身乏術的疲憊。

    “軍營刮刀不好用。”薛慎特地拿下頷去?磨她?,自?俞知光被扣在?紫宸宮,他已許久沒回過將軍府了。

    小娘子笑著想躲,又怕鬧出大?動靜,會惹來紫宸宮的人?,被他按著結結實實親了一頓,他一邊親,一邊輕聲哄她?:“明日給笙笙帶櫻桃酥山。”

    翌日清晨,葉聿錚帶著文武百官,浩浩蕩蕩地往皇寺為?即將到來的秋收祈福,祈禱風調雨順。

    俞知光已抄完了九份《金剛經》,鄭嬤嬤又換著借口叫她?去?抄卷軼浩繁的《嚴華經》,看在?夜里能吃上櫻桃酥山的份上,她?甚至有心情去?寫簪花小楷,磨磨蹭蹭地,一整日就抄了幾頁紙。

    等到入夜了,窗欞被叩響。

    俞知光歡快地丟了扇子去?開窗,食盒擺在?窗臺上,觸手冰涼,里面鋪了防水油布,盛著碎冰,中央一只紅釉黑陶碗,擺著晶瑩亮澤的櫻桃酥山。

    “薛慎?”她?腦袋探出去?,“人?呢?”

    “頭兒沒來,是?我、我送的。”一張黝黑憨厚的臉在?月下冒出來,是?她?見過的陳俊英。

    “薛慎他在?忙嗎?”

    “頭兒……頭兒他……”

    陳俊英面上露出了她?熟悉的,想撒謊的人?來不及打草稿的表情,俞知光唇邊掛著的笑一凝。

    陳俊英硬著頭皮道?:“祈禱大?典出了岔子,頭兒眼下正被關在?大?理寺獄,應該不太忙吧。”

    第55章

    沒有人料到秋收祈福的祭壇上會被安放了炸藥。

    大典前夕, 薛慎指揮著金吾衛眾人,把皇家寺廟每個角落都排查過兩遍,連草叢里潛伏的花蟒蛇都抓出了三四條。

    祈福當日, 祭壇三面旌旗環繞。

    祭臺上擺著去歲收來的稻、麥、黍、稷, 以?及各色瓜果, 盛于?青銅雙耳簋中。

    葉聿錚手舉瑞獸紋酒器。

    他正要挽袖將酒傾灑于?皇寺的黃土上, 忽而一頓,察覺祭臺香爐有絲微不同尋常的顫動。

    “常勝。”他喚來護衛,話音尚在舌尖, 耳邊一聲?爆響,巨大熱浪裹挾著沖擊力爆開來。

    常勝似早有所感, 一把撲來將葉聿錚摜倒,比藏在暗處的影衛還早一步,嘴里高喊:“護駕!”

    他背部的軍服被香爐和青銅簋爆開的火焰燎著,碎片扎入了血肉里。

    眾人紛亂逃散, 守衛急忙將葉聿錚與常勝等人帶離祭壇, 炸藥造成濃密煙云, 明黃旌旗東歪西倒。

    祈福大典不止沒能順利完成, 還險些叫陛下?傷了龍體。文武百官還沒整頓好祈福現場,葉聿錚還沒擺駕回?朝,爆炸消息不知?如何就順著皇寺散播開去?,傳回?了皇都里。

    平民百姓與文士儒生一驚,紛紛為今秋的收成擔心起來——“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相才退位,祈福大典就出了這樣大的岔子,可?如何是?好啊。”

    “陛下?才親政多久……亂子一日賽一日地多。”

    “噓!亂講什么話, 腦袋要不要了?”

    紫宸宮里,陳英俊給俞知?光轉述了今日種種。

    俞知?光聽得膽顫心驚, 一下?子抓住了他手臂:“薛慎呢?他受傷沒有?”

    “爆炸的時候,頭兒恰好在外圍,沒事?……”陳俊英用另一只手撓了撓臉頰,“但是?吧,負責祈福秩序規范的太常寺和禮部,供應祭祀用品的光祿寺,大大小小的官兒如今都在大理寺獄里蹲著,頭兒有監察失誤的嫌疑,也撇不清干系,跟著進了大理寺獄。”

    “陛下?的意思呢?他也覺得薛慎有責任?”

    陳俊英咧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陛下?心意哪是?我知?道的啊,就看看頭兒在大理寺獄多久能放出來吧。要是?做做樣子,就兩三天的事?情。”

    楠木食盒大咧咧敞開著,櫻桃酥山都快放化了。

    陳俊英把紅釉黑陶碗小心翼翼地端出來:“大娘子快些吃,頭兒被押走時,交兵卸甲,鑰匙令牌都摘了,就來得及交待我這么一件事?,我可?不能辦砸。”

    他看著俞知?光,看她慢慢拿起勺子,挖了一小口到嘴里,才算放下?心來,“大娘子明日想吃什么?頭兒不能過來了,弟兄們?輪著崗給你送。”

    “不用了,不用來,紫宸宮里有吃喝的。”

    鄭嬤嬤最近換了個折磨她的法?子,不再每日專門?給她送吃食,叫她同紫宸宮干粗活累活的宮女一同吃喝。那些簡單粗陋的飯食看起來是?安全的,太后總不能為報復她,將自己的宮女都給毒害了。

    她每晚眼巴巴地等著薛慎來送吃送喝,不過是?想多見?見?他。見?了薛慎,才覺得安心。

    櫻桃酥山冰涼甜蜜的味道潤在舌尖。

    俞知?光此刻無胃口,小巧銀勺似有千斤重,再也不想舉起來挖第二勺。她看看陳俊英:“要不,你們?還是?過來吧,不用帶吃食,就給我遞遞外頭的消息,叫我知?道薛慎他過得好不好,放出來沒有。”

    陳俊英點頭:“成。”說罷,提著食盒走了。

    那碗櫻桃酥山放到后半夜,化成一攤。

    俞知?光睡不著,有捧起來慢慢飲了去?。

    這夜睡了不夠兩個時辰,清晨被鄭嬤嬤喊去?抄經,人還迷迷瞪瞪的,一落筆就寫錯好幾個字。

    鄭嬤嬤手拿著長長的戒尺,“啪”一下?打在她手背上,瞬間起來一道紅痕。

    “將軍夫人莫怪,老?奴是?一時心急,太后娘娘的病剛有起色,沒準是?先前金剛經祈福有了作用,這嚴華經更是?要認認真真地抄,不得有一點兒錯漏。”

    俞知?光把脫手掉落的狼毫撿起來,繼續落筆。

    這夜來的還是?陳俊英,“頭兒還在大理寺獄。”

    第二夜是?一個叫鄭舵的急性子大漢,“他奶奶的,大理寺那群狗東西,他們?給頭兒用刑了。”

    第三夜是?晏如,給她帶了一些時興的話本子,“殊意說你喜歡這些,就當解解悶。”

    俞知?光將話本子收好,問了殊意的近況。

    晏如瞧見?她手背青青紫紫,眸色一凝,“那群糙漢怎也不知?道說,早知?我給你帶瓶藥膏。”

    俞知?光不甚在意,將衣袖拉下?,“手背皮肉細,輕輕碰一下?就這樣,看著嚇人,實則不痛。”這些天她跟宮女們?同吃同喝,已跟其?中一個心善的叫杏兒的宮女混熟了,杏兒偷偷給她拿藥膏擦過了。

    翌日清晨,不待鄭嬤嬤來喊她,俞知?光便醒了。

    門?扉被人輕輕叩響,圓圓臉的宮女杏兒在屋外,手里拿個細布,里頭裹著俞知?光摘下?來給她的首飾釵環,這是?俞知?光求她出紫宸宮,找皇后遞話的報酬。

    “俞娘子,皇后娘娘身邊的小順子不肯見?我,這些東西,我就不收了。”

    “你可?有說,是?我想見?皇后娘娘?”

    “我說了。”

    杏兒眸中有不忍,她幫俞知?光,是?因為自己家里困難,每個月都要拜托能出宮的嬤嬤給她家里捎銀錢。除此之外,她是?真心喜歡眼前的俞娘子。

    俞知?光捏捏她的手,“你留著吧,我在紫宸宮穿戴得再齊整漂亮,鄭嬤嬤也不會讓我好過些。”

    她送走杏兒,坐回?到窗邊,盯著自己的繡花翹頭履,呆呆地看了片刻。

    太后氣色漸好,不再頻頻讓她侍藥。

    鄭嬤嬤昨日打了她手背五下?,比前日多了兩下?。

    盧若音身邊的小內監不肯代她傳話。

    這些是?一種暗示,代表薛慎在大理寺獄的處境越來越不好的暗示。

    俞知?光向著虛空,輕聲?問了句:“影二,你還在嗎?在的話,丟一顆小石子進來。”

    屋外忽然傳來一點動靜,她眼眸一亮,站了起來,推門?而來的人卻?是?鄭嬤嬤。

    俞知?光的期待熄滅下?去?,蔫頭巴腦,正要跟她走,聽見?她波瀾不驚的聲?調道:“太后娘娘病愈,俞娘子今日便可?出宮了,趕緊收拾一下?吧。”

    俞知?光環顧了一圈她住了這么久的廂房。

    來時就沒多少東西,離去?時多帶的,全是?薛慎想著法?子給她添進來的。

    小夏子把背著個癟癟包袱皮子的俞知?光領出了紫宸宮,送到宮道外頭去?,交給她一個楠木匣子,里頭是?上好的珍珠。“俞娘子這些天,伺候太后娘娘辛苦了,這些是?太后娘娘的一番心意。”

    宮道外,早有俞府的馬車在等候,家里人急急地圍攏過來,阿兄接過了她的包袱皮子和楠木匣子。

    “可?憐見?的,臉都小了一圈。”

    “跟阿娘回?家,給你燉了湯,回?去?好好補補。”

    “笙笙手上怎么回?事??痛不痛啊?”

    阿娘和嫂嫂你一句我一句,俞知?光茫茫然地看了一圈,不見?薛慎的蹤影,“爹,薛慎還在獄里?”

    離開紫宸宮的路上,她做了很多揣測,她還以?為,還以?為是?薛慎安然無恙了,她才能脫離。

    俞弘看著親閨女的臉蛋憔悴了那么多,心里頭對紫宸宮同樣有怨懟,但面上還維持著鎮定,“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回?到家里再說。”

    俞府里的飯桌上,俞知?光還是?忍不住問起來。

    “祈福大典出亂子,最近參薛慎的折子很多,陛下?即便有心,也不好立刻將他放出來。”俞弘語氣嚴肅了幾分,“加之今日有人往兵部檢舉,說薛慎養了一批私兵,屯在硯正峰以?北二十?里。祈福大典護衛不力,又牽扯進這忌諱里,大理寺不會輕易放人的。”

    “他沒有養私兵呀,他哪來的錢糧。”

    俞知?光連湯都顧不上喝了,擱下?勺子解釋:“將軍府的賬簿是?我經手的,一筆筆都很干凈清楚,爹,你能不能同陛下?說說,這些都可?以?查的。”

    “你也是?的,非得這時候就說嘛,能不能讓笙笙先好好吃頓飯。”俞母埋怨道。

    “我這不是?看笙笙著急嘛,哎,橫豎這段日子,你就先在家里好好住著,哪兒也別去?了,薛將軍的事?你別再操心了。”俞弘給她夾了一筷子菜,沒敢告訴閨女,她原本住得好好的將軍府,已經被查封了。

    豢養死士和私兵的罪名,嚴重點就要往謀逆上扯,陛下?還是?看在他查探曹州有功的份上,才讓俞知?光回?俞府暫避風頭。

    俞知?光捧著飯碗,默默觀察。

    向來話多的阿兄此刻罕見?的沉默,心不在焉地扒著飯,平日里最熱絡給嫂嫂布菜,這頓都沒動過。

    她悶聲?吃完,擱下?碗只說累了要休息,實則沒過一會兒,就繞過爹娘的屋門?前,往兄嫂的院子里跑。

    院子里,阿兄寢屋的門?嚴嚴實實闔著。

    “阿兄……”

    “我要睡了。”

    “還沒到歇晌的時辰呀,阿兄阿兄快開門?。”

    俞明熙兩手捂著耳朵,不肯應答,被媳婦裴辛慧推了一下?,“你不應,我去?給笙笙開門?了啊。”

    “別!別……”

    兩兄妹從?小到大,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在打什么主意,俞明熙最怕的就是?俞知?光這會兒來求他。他手捂得越緊,決計裝死,被裴辛慧狠掐了一下?。

    裴辛慧點他腦袋:“你自己聽聽。”

    “阿兄,阿兄嗚嗚嗚……”

    門?扉外,俞知?光的聲?音可?憐兮兮。

    她就是?在假哭,俞明熙認栽了去?開門?,親妹妹的眼里果然沒有淚,只是?憂愁擔心之色濃重。

    俞知?光拉著他衣袖晃了晃,軟聲?問道:“阿兄,大理寺的徐少卿是?你同榜進士對不對?”

    “是?又如何?俞知?光我告訴你,養私兵的罪名不是?鬧著玩的,你眼下?最好是?離得將軍府遠遠的,父親沒逼你簽和離書,已經是?顧念你的心情了。”

    “可?是?阿兄,我的心情,眼下?的心情……”俞知?光蔫巴巴的腦袋抬起來,眼眶紅了,“我好想他。”

    大理寺獄的牢房陰暗。

    每個單間,只有東向的那面墻有一排狹窄的直棱窗,透入些光線。薛慎剛從?刑訊室出來,訊問的人不知?是?拿了太后好處,還是?平日里就恨他,抽鞭子下?手重了好幾分,被大理寺卿發現時才停止。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牢房,靠墻坐著,聽見?過道一側開始放飯。大理寺獄的牢飯,也不如金吾衛獄的,連梆硬的窩窩頭都少發兩個。

    他閉目養神,心中盤算著朝堂眼下?的局面。

    可?總也忍不住分神去?想,俞知?光眼下?應該被接回?俞府了,可?能在家里好好地休息,也可?能在爹娘膝前撒嬌。千嬌百寵的小娘子,長這么大了,估計還沒受過紫宸宮的這種委屈。再苦,應該不會同二老?哭訴,她就連他每夜來看望時,都沒掉過一滴眼淚。

    她爹娘應當在勒令她同將軍府撇清關系了。

    腳步聲?停在他的牢房前。

    托盤從?鐵網的最底下?,慢慢推進來,拖拉出聲?響。薛慎的思緒抽離,睜開眼去?拿,每一頓都吃得干干凈凈,留著這體力,還大有用處。

    托盤另一頭,獄卒的手按著。

    衣袖遮住手背,露出肉乎乎的白嫩指頭,這不是?一雙獄卒應該有的手。

    薛慎猛地抬頭,日思夜想的小娘子穿著過分寬大的獄卒服,戴著獄卒帽,臉上抹了比膚色黑好幾分的粉,語帶埋怨,眸子里蘊的淚花在昏暗中泛光。

    “說好了給我送吃的,怎么變成我給你送了?”

    第56章

    “說?好了給我送吃的, 怎么變成我給你送了?”

    俞知光的聲音輕輕的。

    薛慎垂眼看了同上一頓無甚差別?的飯食,“我給笙笙送酥山,笙笙就給我窩窩頭?”

    他還?有心情玩笑。

    俞知光瞪他一眼, 眼底被男人手?指頭揩過, 他搓了搓她眼淚暈開的暗色敷粉, 壓低聲道:“別?哭了, 臉上兩道白,待會兒叫人瞧見,把你抓進來陪我。”

    俞知光聞言, 急忙用袖子印干臉上的淚痕。

    獄卒服寬大,她在里?頭套了好幾件衣裳才?撐起來, 腰身處藏了一個油紙包,艱難地?塞進柵欄縫隙。

    “你快些吃,是肉麥餅,別?的不方便帶了。”

    她擰回身子, 四?下瞧了瞧, 薛慎的牢房在巷道盡頭, 對面是空的, 巷道另一頭,大理寺的徐少?卿在朝她打手?勢,叫她留意時辰。

    “進來時說?好了,只?準待一刻鐘,”她再把一小瓶金瘡藥遞給他,盯著他身上滲出的一道道血痕,“薛慎, 陛下真的因為祈福大典的事情,猜疑你了嗎?我要是進宮同皇后娘娘和陛下說?情, 有用嗎?”

    “說?了也不會放我出獄,別?白費力氣。”

    俞知光整個人肉眼可見地?蔫了下去。

    自己在紫宸宮待著不愿意走,見他入獄了倒是著急。薛慎捏著她伸進來的手?,指腹摩挲她手?背那未消的青紫,“好好在俞府休養生?息,哪兒也別?去,接下來的中秋宮宴也別?進宮,最好說?服岳丈和你阿兄,找個借口推脫,闔家都在府里?團聚,別?到宮里?來了。”

    俞知光心里?一動,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想得?到一個迫切的心安的答案。

    徐少?卿在巷道盡頭咳了咳,提示差不多了。

    “回去吧,別?再過來了。”

    薛慎不再多說?,拆開油紙包,把肉麥餅放到粗陶碗里?,油紙疊好塞回給她。

    俞知光從大理寺獄的后門離去,出了南衙,七拐八繞找到阿兄停在偏僻角落的馬車。她一鉆進馬車,阿兄即刻跳上馭手?位,揚起了韁繩。

    “記得?找個酒肆打包點酒菜回去。”

    俞知光一邊換回自己的衣裳,擦干凈臉面,一邊叮囑,她悄悄同阿兄溜出來,回到府里?少?不了被爹娘質問,“就說?我心情煩悶,你帶我下館子散散心。”

    俞明熙的聲音隔著車門嘆:“你聽聽,這理由像話嗎?爹娘舍不得?罵你,待會兒定然怨我。”

    兩兄妹說?著話,馬車駛入了長興坊,經過了榆林酒肆,望見青綠色酒旗飄揚。

    “就這兒吧,順路回俞府。”

    俞明熙停穩了馬車,同她走進了酒肆里?。

    酒肆收拾得?干凈亮堂,柜臺里?有打扮素雅的女郎,戴著掛耳面紗,長指翻飛,噼里?啪啦地?撥算盤。

    俞知光愣了愣,還?是認出了那眉眼:“阿姊。”

    撥算盤的女郎抬頭來,正是薛晴,她當即繞出了柜臺,拉著俞知光的手?打量,面色復雜,“笙笙?你、你從宮里?出來了?出來了就好……”

    俞明熙一臉郁卒,沒想隨便找一家酒肆,找到了薛家人開的。俞知光已轉頭央求他:“阿兄,我同阿姊說?說?話,你先跟跑堂買好酒菜。”

    俞明熙走開了,俞知光再去看薛晴腰身,她依舊窈窕,淺紫色絲絳松松束著,有不仔細看不易發現的隆起,“你怎么有身孕還?操勞,在酒肆里?記賬?”

    “還?不是你姐夫家給鬧的。”薛晴嘆道。

    安慶王世?子這些年在京中,循規蹈矩,謹小慎微,擺出了一副胸無大志,唯醉心音律的模樣。

    崔家前陣子突然逼著她夫君,三房里?最不起眼的兒子崔宏予去結交安慶王世?子。她夫君是太常寺少?卿,掌音律舞樂,同安親王世?子必然有共同話題。

    “你姐夫想來此事蹊蹺,只?好陽奉陰違,當真純粹地?去同安慶王世?子談論鼓樂笙簫,沒有約他暗中去赴崔家人的邀約。崔家發現了,步步緊逼,宏予為了我,還?有我腹中胎兒,”薛晴聲音柔下來,“前幾日同家里?徹底鬧翻了,我們便搬出來了。”

    太常寺少?卿俸祿不算高?,這榆林酒肆本?身有薛晴投的錢,她干脆親自來當掌柜。崔家都要把宏予除族了,她也顧不來那些女子不得?拋頭露臉的陳腐禮教。

    “阿姊,薛慎他有來問過此事嗎?”

    “他們兩個男人談過,把我支開了,說?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想阿慎定然是知道的。”

    ……

    俞明熙提著酒肆打包好的酒菜,等在店鋪招牌外,沒多久就見俞知光出來,不知是見了薛慎的緣故,還?是薛晴同她講了什?么,眉眼間憂慮消減許多。

    皇都的炎炎暑氣慢慢退去。

    臺階下的野草叢在每個清晨綴滿了露光,不覺秋日已至,到了中秋宮宴這一日。

    太后正在對鏡梳妝,鄭嬤嬤手?持烏潤的頭油膏,替她梳理發絲,將絲絲縷縷冒出的銀發染黑,一不留神,將墨膏蹭到了她額間。

    “老奴笨手?笨腳,太后娘娘見諒。”

    她神色驚惶不定。

    太后睨她一眼,抬手?將鎏金鳳釵插入髻中,“你怕什?么?本?宮都沒擔心過。”

    葉聿錚翻查太醫署十多年前的醫案,又抓走了范太醫父子,昨日小夏子就來報,“太后娘娘,范德興那個沒種的,在獄中全都招了。”

    當年先皇后產子大出血,是她買通范德興,以太醫令的位置為誘餌,叫范德興做了手?腳。

    “這事你和黃福來都經手?了,你看黃福來那個老東西,淡定得?很。”太后慢條斯理說?。

    是啊,有何理由不淡定?

    薛慎眼下人正在獄中,半死不活,原先宮禁里?歸屬于他的守衛力量,已悉數收攏在明盈的夫君,右驍衛將軍常勝手?里?。盛州鬧蝗蟲災害,激起民憤,司馬軒領兵去鎮壓了。

    如今宮城的守衛都是她攥得?在手?里?的人,她有何可懼怕,遑論城外還?有安親王派來援助世?子的兵馬。

    “是時辰去赴宴了。”她對鏡最后看了看。

    成群的宮女侍從等在紫宸宮外,步攆已架好,就等著她上座。鄭嬤嬤剛扶著她跨出了門檻,來到宮門外的空地?上,便見天子儀仗浩浩蕩蕩,葉聿錚帶著盧若音過來,范德興被五花大綁,提溜在最前頭。

    “中秋闔家歡喜的日子,陛下這是何意?”

    “朕來同皇太后算一筆舊賬。”

    范德興被葉聿錚的護衛一推搡,撲在地?上,哆哆嗦嗦地?交待了十多年前,葉聿錚出生?時,先皇后被謀害的種種細節,“都是太后娘娘逼迫我的啊。”

    葉聿錚身邊的內侍官拉長了嗓子道:“太后娘娘鳳儀尊貴,不適宜到大理寺獄去受刑訊,就請移駕冷宮,等待調查結果。”

    葉聿錚帶來的護衛將他們圍攏。

    紫宸宮人面色驚駭,六神無主?,紛紛看向了她。

    太后冷笑:“冷宮?便是先帝在位時,都沒有如此對待本?宮,且看誰敢!”她養尊處優多年的威勢顯露,“范德興妖言惑眾,企圖誤導陛下,離間我與陛下的情分?,右驍衛還?不將此則賊人速速絞殺!”

    紫宸宮外的爭執,早有人稟告在遠處巡邏的右驍衛。常勝帶著人手?趕過來,就撞見了太后下令。

    他咬咬牙,當著葉聿錚的面下令:“將范德興拿下!”今夜宮宴,文武百官都齊聚皇宮,是最便宜行事的時候。安親王將帶兵從光華門和金光門攻入,很快就會抵達宮城,眼下算著,時辰差不多了。

    “將范德興拿下!”

    他再喝一聲,罵醒那些縮手?縮腳的手?下。

    手?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紛紛抽刀而出,向范德興去,有一半人將彎刀轉向,對準了自己的同僚。

    常勝心頭一凜,“不服管的東西!”

    這些臨時倒戈的人,正是之前歸屬薛慎的部下。

    “這些是我的兵,當然不服常將軍管。”

    熟悉的沉穩嗓音接過了他的話,葉聿錚的天子儀仗后,有高?挑魁梧的男人踏著夜色慢慢走來,身上還?著大理寺獄的囚衣,面上卻?神采奕奕,如信步閑庭。

    金吾衛們士氣一振,刀攥得?更緊了,“頭兒!”

    金吾衛與右驍衛對峙起來。

    葉聿錚的護衛大步上前,壓著太后往冷宮去,哪里?還?有半分?把她當皇后太的模樣。

    “葉聿錚,你會后悔的,你就不怕……”

    “怕安慶王指兵皇城嗎?”葉聿錚淡聲問,“不妨叫人去,且看是安親王埋伏在硯正峰的兵多,還?是朕養的親軍和司馬軒搬來的盛州廂軍多。”

    葉聿錚一字一句,如驚雷在她心頭炸響。

    太后后退兩步,被盧若音的內監堵住了去路,之前精心梳的發髻已在拉拽中顛得?歪斜,猶然不信,“盧若音,我把你推上鳳位寶座,你竟如此待我!”

    盧若音垂下了眼眸,聽見葉聿錚接話道:“音娘的鳳位是朕親手?冊立的,與你何干?”

    太后急喘起氣來,腦后一根筋痛得?似乎要裂開。

    金吾衛與右驍衛已經在交戰。

    薛慎在獄中被關這么些日子,手?握銀月刀,一招一式依然穩健靈活,虛晃一招,輕易找準常勝空門,一刀似積蓄萬鈞之力,迎面砍去。

    常勝轉身躲閃,不得?已讓出了右肩,痛呼一聲,血跡噴涌出來。金吾衛見此,氣勢大漲,越戰越勇,很快顯露出壓制右驍衛的勢頭來。

    太后面色蒼白,看的心驚膽戰。

    不,她還?未敗,她還?不算敗,她攥緊拳頭,涂著蔻丹的長指套深深嵌在了手?掌的肉里?。

    響徹耳際的刀槍相擊中,有鋪天蓋地?的馬匹疾馳聲,自紫宸宮外的筆直宮道,由遠及近地?迫近。

    夜奔而來的兵馬人人手?持火把。

    暮色里?,恍如一條銳利威風的火龍,轉瞬把常勝的人圍攏了。本?該在盛州鎮壓民憤的司馬軒,卻?是這隊兵馬的領頭人,手?提著一個濕漉漉地?滴血的包裹。

    他翻身下馬,在葉聿正面前跪下,凜聲道:“臣來遲了,望陛下恕罪。”

    葉聿錚只?問:“給你的任務,完成了嗎?”

    司馬軒道:“陛下請看。”

    包袱打開,里?頭赫然是一顆死不瞑目、形容凄慘的人頭,正是安親王世?子,“城外亂兵已投降。”

    “御駕在此,不想當亂臣賊子的,兵刃放下!”

    薛慎話聲沉凝,如金石振耳。

    大局已定,原本?聽令常勝的士兵露出了猶豫神色,堅硬兵器砸落在石磚上的響動此起彼伏。

    薛慎命人將負重傷的常勝扣押。

    再回望一眼,紫宸宮外尸體凌亂,遍地?淌血。司馬軒的右驍衛精銳在,他的金吾衛也在,謀逆一黨再無力回天,剩余之事都是善后。

    薛慎收了刀,用衣袖摸干凈臉上的血,向著葉聿錚的方向行了禮,旋即大步離去。

    “宮宴尚未開場,薛將軍去哪兒?”

    葉聿錚的聲音舒朗,是罕見卻?真心實意的輕快。

    暮色里?峻拔如松的男人并未回頭:“多得?陛下做戲做全套,查抄了將軍府,臣趕著回俞府接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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