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金秋之夜, 圓月正懸,稀疏星子灑在夜幕。
繁茂綠枝綴滿了一粒粒金燦燦的桂花,從俞府的屋檐底下斜斜地伸來, 讓幽微甜香彌漫在?靜夜里。
俞知光同家里人吃過晚宴, 正準備祭月。
她記著薛慎的叮囑, 對家里人道不想進宮, 父兄都以身體抱恙為由,推拒了宮宴,陪她在?家。
祭月臺上擺瓶蘭、甜瓜、酥皮月團等物品, 兩旁燃著斗香風燭,眾人按長幼次序, 上香拜月。關關還小,叫嫂嫂和阿兄一起?代拜。
最后一人便是俞知光。
元寶端起?銅盆,供她凈手。
俞知光撩起?水到白瑩瑩的掌心,聽得?阿兄笑嘆:“去年秋夜拜月, 你嫂嫂還說笙笙不在?, 總覺得?少?了些什么怪冷清的, 今年可算是回家里……哎!”
話未說完, 叫抱著孩兒?的裴辛慧踩了一腳,低聲念他?,“去去去,哪壺不開提哪壺。”
俞明熙摸摸鼻子,灰溜溜閉了嘴。
去歲中秋,俞知光正是嫁到將軍府之時。
自打從紫宸宮回俞府,他?親妹子照常一日三餐, 早睡晚起?,只是在?閨閣里愛看的那?些話本子不再看, 閑來無?事就去裴辛慧那?兒?跟關關玩。
他?私底下去問過?一回:“笙笙可是覺得?不好?看?阿兄給你買些時興好?看的回來?”
俞知光淡笑:“不用啦,阿兄。不是不好?看,是我看了會想,還不如陪關關玩更高興些。”那?些魂牽夢繞、心搖神蕩全因經歷過?,有了鮮活的畫面。
俞知光朝阿兄的方向彎了彎眼,示意她沒事。
手上水珠被棉帕擦干,她虔誠地跪坐在?蒲團上,對月神無?聲祈禱起?來,“好?啦,拜完了。”再睜開眼來,水潤杏眸里露出這個月來罕見的一點笑意。
俞母命人搬來幾張椅凳,一家圍坐,賞月賞花。
他?們說了好?一會兒?話,待散去時,要把祭月供品都?分了。皇都?習俗里,貢品沐浴在?月光中,受到月神的賜福與保佑,祭月者分食也可跟著分享福運。
“阿娘,我想要兩個石榴,兩個柿子,還有兩個月團。”俞知光站在?祭月臺旁,乖乖伸出一雙手。
阿娘都?依她,只叮囑:“這么多,那?笙笙要記著要吃掉,吃不完放壞了不好?的。”
“吃得?完的,不是我一人吃,有份是留給薛慎的。”一提到那?兩個字,有說有笑的家里人一靜。
俞知光用披帛兜著阿娘給的瓜果月團,小小聲但堅持道:“我有預感,薛慎他?很快就會平安無?事地出來,沒準,沒準今晚我就能夠見到他?了。”
爹娘兄嫂看她的目光都?露出些不忍,仿佛不愿意打破她的幻想。她爹笑,“笙笙可是許愿了?”
他?沒敢告訴親閨女,人在?牢獄里待了這么多天,金吾衛都?轉移到常勝手底下,要能出來,早出來了。
俞知光沒有辯解,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將祭品都?擺在?打開的窗臺上,浸潤在?月光里,等到了亥時快過?,都?沒有等到薛慎的身影。
小娘子雙手托腮,眼巴巴地盯著院門方向,直到困意上涌,才鉆進了布置得?溫馨舒適的架子床里。
這一閉眼,夢見了還在?將軍府時。
就像以往共度的漫漫長夜那?樣?,男人向她索吻。
薛慎令人安心的氣息將她密密麻麻籠罩,滾燙的唇一遍遍廝磨,碾過?她的唇,將她吻得?快喘不過?氣。
俞知光鼻子一酸,心頭沒由來一陣恐慌。
既怕是夢,又?怕夢醒得?太快。
可她胸腔發漲到無?力的感覺愈發強烈,竟像是真透不過?氣似的,逼得?睜開了眼。床頭一盞小燈昏昏,勾勒覆在?身前的男子輪廓。
俞知光心跳如擂鼓,要把他?推得?遠些,好?確認這不是夢,薛慎的手箍著她的腰,分寸不讓,似饑渴已久的旅人汲取甘美清泉,不徹底解渴不愿停下。
“薛慎……”
她良久才尋到間隙,撇開臉去,唇被他?吮得?滿是頹靡艷色,她喘了口氣去擰他?臉頰,“你是真的平安無?事出來了嗎?痛不痛?我不會在?做夢吧。”
薛慎臉頰一側,輕咬她指尖,啃噬出痛感,“痛不痛的,光擰我怎知道?”
是痛的。
薛慎真的回來了。
她抽回手,去摸他?的臉,英武剛毅的臉龐瘦削了一些,因長期關在?暗無?天日的大理寺獄里,膚色竟然比分別時,還白了兩分。
俞知光在?他?鬢發摸到一點潮氣,才察覺薛慎穿著一身往日沒見過?的燕頷藍廣袖交領袍,身上混著沉香和丁香的味道,是俞府的澡豆香氣。
“你這身衣裳怎么……”怎么像是嫂嫂進來給她阿兄添置的新秋衫,阿兄還沒來得?及穿過?一回。
“是問你阿兄借的。”薛慎蹭了蹭她掌心,“在?他?院子沐浴了才來,省得?招笙笙嫌棄。”
將軍府被封了,陛下派人去解封和重新打理。
他?急著見俞知光,一身凌亂就來到俞府門前,把俞家人嚇得?以為?他?逃獄出來了,不敢告訴俞知光,只把人藏進來問清楚。若非有歸還的腰牌和葉聿錚提前寫的調令,只怕三言兩語,俞家人輕易不肯相信。
俞知光靜了靜,她這些天在?心里想了很多。
葉聿錚在?紫宸宮對她說過?的話,薛慎在?大理寺獄的叮囑,薛晴說的崔家與安親王。她有模糊的猜測,卻得?不到證實,一直靠著縹緲的希望在?等。
“你既和陛下謀劃好?,為?何?不提前告訴我?祈福大典前,還說要給我帶酥山。”
“那?時,我確實還不知。”
是他?去看過?俞知光,夤夜趕到皇寺做安防排查時,才察覺手底下崔四郎神色異常。他?早知崔家有異心,沿著崔四郎負責檢查的地方,找到了證據去逼問,才得?知崔家打算借祈福大典除掉他?,以便掌控宮禁的武衛,與安親王世子的兵馬里應外合。
炸藥威力和爆炸時機都?是提前算好?的。
為?的是讓常勝救駕立功,而他?被革職清查。陛下一番權衡后決定將計就計,叫魑魅魍魎都?浮出水面。
俞知光聽薛慎解釋來龍去脈,聽得?一口氣提在?心尖,“陛下不怕出意外嗎?萬一真把他?炸傷了……”
“安慶王和崔家更怕陛下出意外,真到那?時候,趕來京中爭奪的勢力遠不止他?。”何?況,還有金吾衛提前做的防護,連炸藥的量都?減半了。
“我曾勸過?陛下。”
“他?如何?回應?”
“說自幼年登基,無?日不險,無?日不懸命。”
俞知光還在?愣怔,薛慎手掌摸過?她臉蛋,揮滅了床頭那?盞昏暗無?力的小燈,“陛下的安危自有皇后去關心,笙笙不該關心我?去年今日,此時此刻,我與笙笙在?做什么?還記得??”
當然記得?。
去年金秋桂月,她戰戰兢兢地嫁過?來將軍府,在?薛慎的瞪視下,食不知味地喝了兩口雜菜粥。
他?們分榻而睡,她想給他?披件披風,他?提放得?很,把她當賊一般警戒。
薛慎的手在?她腰線處徐徐摩挲。
俞知光偏不遂他?愿,在?昏暗中躲閃了一下,柔聲嗔怪道:“我記得?呀,你當時兇我,兇得?很。”
“何?時兇你了?”
“你自見我第?一面就在?兇我,在?山寨里。”
“惡人先告狀,”薛慎想起?那?一腳,依然覺得?好?笑,腦海中忽而又?浮現第?一次見到俞知光的場景。
“我見笙笙第?一面,不在?山寨,還要更早些。”
“在?哪?”俞知光這回真的茫然了。
她想了想:“難道是羅府大門口?”
“不是。”
“是哪兒??”
“笙笙再猜。”
“我猜不到嘛……”
俞知光又?想耍賴,貼著他?耳廓,一疊聲喊夫君。
薛慎堵上了她的唇。
是在?俞家來皇城置宅安家的第?一日。
他?當時任左右翊中郎將,管轄左右街使,督辦城內六街晝夜巡警。俞弘調為?京官,是陛下謀劃爭取來的,囑咐他?暗中護衛,讓俞家順利落腳。
俞家分了好?幾輛馬車,把祖宅家具都?搬來了。
中間一輛在?街口拐角,人流最密集處,險些撞了人,瘦巴巴的老漢跌坐在?地,扶著自己的腿腳嚷嚷。
“哎喲我的腿唉……站不起?來了。”
此人是皇城慣犯,專門碰外來人的車馬。
京兆府抓過?好?幾次,關進大牢里還笑言,“謝謝官老爺賞的牢飯吃,牢房有瓦遮頭,好?過?睡大街。”
薛慎正要上前去,云城來的小娘子沒有世家大族那?般講究,已親自下車來。長得?粉雕玉琢,一雙清凌凌的杏眼明澈,似乎會說話,溢滿了擔憂之色。
她同?丫鬟一起?低頭瞧老漢的傷。
最后乖乖順順地掏了銀子,給他?去醫館看診。
街口的賣貨郎提醒:“小娘子,這就是騙子。”
“啊,他?腿腫得?老高的呀!”丫鬟大驚。
小娘子上馬車的身影一頓,拉了拉正要再細問的丫鬟,鉆入了車廂,去趕前邊爹娘的馬車。
薛慎打馬跟上,耳力敏銳地聽見了丫鬟詢問。
“小姐,那?是個騙子……我們找街上衙差呀,說不定人還沒走遠,能夠追回來的。”
“爹爹初來乍到,還不知皇都?各坊是什么情況,我怕鬧大了對他?官聲不好?。再說那?人的年歲,可都?快趕上我祖父了,可他?身上衣裳破破爛爛的……”
薛慎沒再細聽了。
當時心里只想,俞弘是出了名的清正秉直,官場易得?罪人,這俞家小娘子單純又?心軟,日后在?皇都?的高門貴女圈里,可得?吃一番暗虧。
除非,嫁的夫家足夠強勢。
沒料到,陰差陽錯,自己成了她的夫家。
芙蓉帳內,有情人喃喃細語,說著當時只道是尋常,卻在?余生掀起?廣闊波瀾的初遇。
窗外圓月美滿,正印了去年合婚書上的那?句——金秋桂月,伉儷佳偶,十五喜結良緣。
他?與笙笙的良緣,已一年了。
他?們往后還會有很多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