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 109 章
虞策之大腦混沌, 心中被委屈和不甘吞噬淹沒,偏偏還?執(zhí)拗地用紅腫的眼眶看她,賭氣?道:“好啊, 你殺了我, 我便再也不會糾纏你了。”
舒白當真被帝王偏執(zhí)的模樣?氣?到,面露怒色, “虞策之,我沒有時間看你發(fā)瘋!”
虞策之嗚咽一聲,咬牙堪堪止住破碎的聲調,“我沒瘋。”
他?忽地伸手擁住舒白的腰身, 猛地吻上來。
近乎虔誠的吻卻沒能喚醒舒白半分憐憫的情緒, 虞策之顫聲說:“之前我們不是很好嗎,在竹屋,在京城,在城外的樹林,你怎么舍得和朕分開。”
他?輕蹭她的臉頰, 依偎地望著她, “夫人, 你怎么忍心扔下阿拾, 阿拾還?要服侍夫人。”
“別跟來這?套,你要是敢亂來,便休想?再回到我身邊。”舒白捏住他?的下頜,冷聲警告。
不等虞策之說什么, 門外忽然傳來凌亂噪雜的腳步聲。
舒白瞇眼,知道是江齊巒的叛兵闖進來了。
她頓時揪住虞策之的發(fā)絲, 扣住他?的腦袋,“別說話了。”
緊閉的門扉被‘轟’地一聲推開。
江齊巒雖然失去太守印淪為階下囚, 幾乎一無所有,但他?昔日的心腹親信都沒有被清算,他?們雖無兵權,但每個人手底下都有豢養(yǎng)多年的府兵,聚少成多。
訓練有素的兵甲將閣樓外圍了個水泄不通。
江齊巒等人只以為是他?們出其不意,太守府疏于防備,他?們才能如此?輕易地進入府邸內圍。
江齊巒比先前消瘦許多,撕去溫文儒雅的偽裝,他?的五官看上去精明,充滿陰狠的算計。
他?想?得很簡單,縱然舒白擁有南境全部的兵力又如何,二?十萬大軍駐扎在各個要塞,不可能隨意調動,更?不可能像暗衛(wèi)死士一樣?貼身守著她,眼下他?帶著這?么多府兵守將,來勢洶洶,從?他?逃出牢獄開始,有不少消息靈通的昔日部下和他?私通消息,發(fā)誓追隨他?。
人心在他?,兵力在他?,舒白那?個丫頭片子?有什么?
她什么都沒有,只有十幾個貼身跟隨的死士和太守府的府兵。
太守府的府兵中不乏他?親手提拔出來的,只要他?控制住太守府,自然可以一呼百應。
只要今日事成,南境還?是他?當家?!
江齊巒瞥了眼身邊神思不屬的霍耀風,唇角噙著信誓旦旦的冷笑。
更?重要的是,拿捏住舒白,用舒白的性命要挾虞策之退兵,讓南境有時間重振旗鼓,待他?說服異疆族族長,和異疆族通力聯(lián)手,大梁和虞策之那?個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便再動不得他?江齊巒分毫。
想?到這?里,江齊巒提著劍,裹著涼風,率先踏入昏暗的屋內。
屋中一樓燃著燭火,只是建筑內所有門窗都緊閉著,加上二?層回形樓的設計,光源不夠,這?才令閣樓格外昏暗壓抑。
江齊巒瞇著眼睛,半晌才看清屋子?里的人。
情報無誤,舒白便站在殿中央,長身玉立,神色平靜,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到來。
江齊巒微不可查皺了下眉,他?還?記得自己曾敗于她手,于是走進屋子?,謹慎地立在離她十步之外的地方。
等停住腳步,江齊巒這?才注意到舒白身后還?有一人。
那?人身形高?大頎長,身上披著明顯屬于舒白的鶴氅,臉隱在暗處,且戴著面具,看不真切。
江齊巒瞇了瞇眼睛,隱約覺得在哪里見過?那?人,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活捉舒白,拿回太守印和兵符,其余的都可以容后再議。
于是,江齊巒理所應當?shù)貙⑹姘咨砗蟮哪腥水敵闪怂哪膫姘頭。
“好侄女,我們又見面了,你應該沒想?到你的叔叔還?有重見天日的那?天吧。”江齊巒暢快地笑。
舒白冷冷凝視他?,門外的寒風吹進來,她的骨肉又泛起細密的遍布全身的痛感。
舒白沒有表露出來,只是借著袖袍的掩映,緊緊攥著虞策之的手。
她的目光落在江齊巒身旁的霍耀風身上,表情微不可查地露出些許緊張。
方才情急之下,她替虞策之戴上早就準備好的面具,披上她的鶴氅隱藏身形,時間緊急,她也沒有把握這?些小把戲能瞞過?在朝中為官多年,且面見天子?多次的霍耀風。
幸運的是霍耀風看上去表情復雜,一直躲避和她的對視,并沒有察覺到她身后的人是皇帝。
舒白松了口氣?,這?才看向江齊巒,冷冷道:“叔叔不愧做了多年的南境太守,只剩一口氣?也能茍延殘喘,叔叔盛時都敗于我手,今日帶著這?群蝦兵蟹將是來送死的嗎?”
“舒白,你口氣?未免太狂傲了。”江齊巒冷笑一聲,揚起下巴睨著她,“不過?畢竟能讓皇帝魂牽夢縈,有點傲氣?倒也正常。”
他?說著,表情忽然陰鷙起來,皮笑肉不笑的說:“只是有件事,叔叔不得不教教你,過?剛易折,你這?樣?要強,最后的下場定然會慘烈,剝皮抽骨都是輕的。”
舒白握緊虞策之的手,指腹摩挲他的手背權作安撫,“我的下場,還?不由你說了算。”
舒白抬眼看向江齊巒的一眾守將,揚聲道:“諸位跟在江齊巒身側,是想?要簇擁他?來反我嗎?”
守將們互相對視一眼,站在江齊巒身后沉默無言。
唯有霍耀風微微抬頭,有些緊張地看著舒白。
“這?才幾日過?去,諸位便忘了,是江齊巒為了一己私欲造反,拉整個南境上了他?的賊船,結果呢,大梁兵臨城下,只用不到一日就奪回玄荼城,南境根本不是大梁的對手,你們跟隨江齊巒,江齊巒卻沒有想?過?你們的死活。”舒白聲音冷厲堅定。
“兩軍對戰(zhàn)時,爾等也看見了,是我御下的陸逢年力退敵軍,反觀江齊巒的心腹馮春慶同?崔溟對戰(zhàn),不出三個回合便被崔溟斬于馬下,江齊巒天資平平,只會攬權斂財,你們真的要為這?種人棄明主而不侍?”
話音落下,江齊巒身后一眾守將已?有人露出猶豫悔恨之色。
舒白迎著江齊巒陰沉難看的目光,牽了下唇角,“我給你們一個棄暗投明的機會,現(xiàn)在退出此?樓者,我都可以既往不咎,你們還?是為南境和大梁鞠躬盡瘁的忠臣。”
“別聽她的花言巧語!”霍耀風驟然大聲說。
舒白神色不變,緩緩落在他?身上。
霍耀風對上舒白毫無情緒的眼神,心臟瑟縮一下,只覺得苦楚彌漫了他?的心頭。
但箭在弦上,他?別無他?法,眼下是舒白要殺他?,如果他?不做點什么阻止,他?只有死路一條。
想?到這?里,霍耀風咬緊牙關,聲音一字一句,回旋在閣樓中,“方才進入太守府內部時大家?都看到了,府內遍布奇花異草,區(qū)區(qū)一株雪蓮都要派專人從?高?山之上運冰下來,可見舒白掌管南境不久便窮奢極欲,讓這?樣?一個人把諸位的家?鄉(xiāng)弄得烏煙瘴氣?,大家?真的忍心嗎!”
“依在下看,才同?大梁戰(zhàn)過?一局,舒白便急于求和,定是因為她揮霍無度,致使軍餉耗盡,這?樣?的人無才無德,定是大梁派來的細作。”
江齊巒欲言又止,對上霍耀風果決的目光,頓時回過?味來。
這?次跟著他?一同?闖入太守府的不僅有他?的心腹,還?有許多一同?共事的同?僚舊臣,外人不知府宅里的花草植被出自他?手,心腹們對他?還?算忠心,這?么多年都沒有說漏嘴,現(xiàn)在也會守口如瓶,他?大可將一切推給舒白,籠絡人心。
想?到這?里,他?用長劍直指舒白,“你這?賤人惡事做盡,今日我江某人便要順承太后遺志,替天行道。”
“來人,把舒白給我拿下,至于她身后那?個來路不明的姘頭,格殺勿論。”
“愣著干什么,動手!”霍耀風立即道,“實不相瞞,我從?京城而來,親眼目睹陛下受舒白鬼話蠱惑,這?才秘密處死江音,江音為她所害,我等定要為太后復仇!”
“什么,江后竟是她害死的。”
“我就說南境怎可讓一個丫頭片子?統(tǒng)率。”
“殺了她,讓虞策之知道南境人不是孬種。”
“霍耀風說是舒白害的就一定是真的嗎,舒白砍下霍如山的人頭,我們怎么知道霍耀風是不是懷恨在心,胡謅出來的。”
“舒白統(tǒng)率南境這?段時間,日夜都在為大小事務奔波,大家?看在眼里,她真的有時間弄來那?么多奇花異草嗎,我們進來的時候,雪蓮旁的冰明顯積灰消融,江齊巒掌權的時候我倒是聽說時常有隊伍從?山上運冰下來。”
質疑的聲音很快弱下去,不乏有人瞧出問題,趁著混亂退出了討伐的隊伍。
就算舒白是無辜的又能如何,政權交疊上的是非對錯,原本也不是隨便什么人就能評判的,能評判的只有勝者。
眼見舒白大勢已?去,他?們就算不愿再為江齊巒做事,也不想?為舒白賭上性命。
亂局一觸即發(fā)。
舒白攥著虞策之的手緩步后退,
虞策之長眉蹙起,垂眸望著舒白冷靜且成竹在握的側臉,手指微微蜷縮,瞳孔隨著他?的心神時不時晃動一瞬。
從?小到大,他?見過?許多政變,腥風血雨對他?而言已?經(jīng)稀疏平常。但這?次不一樣?。
這?次,是他?和舒白一起面對,無論方才兩人如何爭執(zhí),此?時此?刻,舒白的手也仍然會緊緊握著他?,安撫他?。
虞策之面具下的睫毛輕顫,暗自下定決心,他?也要保護好舒白,如遇萬不得已?,他?愿意用性命護住他?的夫人。
凝視不斷逼近的叛軍府兵,虞策之忍不住設想?,如果他?真的為舒白擋劍而死,血染樓閣,艷艷頹靡的血濺在舒白冰涼的肌膚上,再冷的心也會變得溫熱,她一定會動容,會記他?一輩子?,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將他?隨意拋棄。
這?樣?想?著,他?步伐微動,想?要擋在舒白面前。
“謝拾!”
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警告聲在虞策之耳邊響起,舒白扯過?他?,冷冷道:“站在我身后,不許離開我身邊,否則我不會放過?你。”
虞策之輕輕眨眼,無辜地看她。
舒白似是洞察了虞策之的想?法,警告道:“老實點,我不可能記住一個死人。”
一句話戳碎了虞策之的綺夢。
見虞策之回神,舒白又道:“也別想?著替我擋劍,做些沒用的事情,帝王千金之軀,若有損傷,我擔當不起。”
虞策之沒說話,只是低垂著頭,像是霜打的茄子?。
舒白能清楚地感覺到,又有一滴溫熱的液體順著帝王的臉頰,精準地滴落到她握著他?的手上。
江齊巒的叛軍不斷逼近,已?經(jīng)近在咫尺。
連江齊巒都認為大局已?定,站在了距離舒白五步之遙的地方,陰鷙地說:“好侄女,希望今天之后,你不會后悔跑到南境,招惹我這?個‘叔叔’。”
舒白和他?對視,唇角慢慢揚起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我們不愧為叔侄,同?樣?的話,我也想?跟叔叔說。”
江齊巒表情一變,“不自量力,愣著干什么,還?不給我——”
一句話尚沒有說完,冷箭從?頭頂上方直射下來。
電光火石間,利箭擦著江齊巒的頭皮而過?,直直削下他?一縷發(fā)絲。
發(fā)冠‘碰’的一聲掉在地上。
四周鴉雀無聲。
江齊巒瞪大雙眼,僵硬地向上方看去,卻見原本黑黢黢的二?樓過?道亮起燈燭,照亮隱匿在暗中的軍士。
陸逢年站在上首,冷冷俯視一眾叛軍,“放箭,一個都別放過?。”
江齊巒接連后退,幸好被身旁的聞缺扶住,才免于露出丑態(tài)。
“太守,我們怎么辦啊。”聞缺急聲問道,“對方早就料到了我們的行動。”
江齊巒大睜雙眼,聽著身邊兵荒馬亂的聲響,不可置信地看向站在屋子?中心的舒白。
他?終于反應過?來,這?是甕中捉鱉,他?中計了,舒白是故意引他?們深入這?座寬敞昏暗的樓閣。
“太守!下令啊,不如我們沖出去!”
江齊巒張了張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卻說不出話來。
聞缺哀嘆一聲,恨恨地看了眼方寸盡失的江齊巒,沖身后一眾屬下道:“愣著干什么!中計了,快撤!”
話音才落下沒多久,立即有下屬跑過?來,重重跪在他?面前,“將軍!出事了!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軍士圍剿了我們,我們出不去了。”
“怎么會這?樣?,來的時候不是確認過?太守府沒有伏兵嗎?無論如何,外面的人務必擋住攻擊,沒有我的命令,不許放舒白的人進來!”
聞缺咬牙,再度看向江齊巒,扯著他?的衣領怒道:“江齊巒,別發(fā)愣,現(xiàn)在怎么辦你倒是下令啊,我們是為了你才反的,現(xiàn)在出事你不能不管!”
江齊巒半晌才反應過?來,對上聞缺赤紅的目光,臉上露出陰狠的表情。
他?推開聞缺,抽劍指著屋頂,“所有人不許慌,抓住舒白,擒賊擒王,抓住舒白我們所有人都可以活命!”
這?話說完,叛軍瞬時找到主心骨,當下冒著箭雨沖向正中央的舒白和虞策之。
舒白臉上不顯慌亂,退到兵器架旁,向虞策之手里塞了一塊能容納一人有余的盾牌,自己則舉了長劍,“向樓梯的方向退,小心點。”
江齊巒見舒白要跑,頓時急聲道:“別讓她跑了,放箭!抓不到活的便要死的,放箭!!”
“是!放箭!”
舒白瞇起眼睛,想?也不想?將虞策之推到盾牌后面,揮劍擋下射來的亂箭。
“舒白!”虞策之看見箭矢,瞳孔微縮,當下便要把盾牌舉到她面前,提她擋箭。
舒白揮劍之余,扯著他?往樓梯口退。
虞策之衣物繁瑣,廣袖長衣阻礙他?的行動,他?擰著眉看了眼武器架,想?要拿三尺長劍和舒白并肩作戰(zhàn),然而舒白卻不給他?這?個機會,三兩下把他?塞到樓梯口。
事先安排在那?里的死士心領神會,一半加入戰(zhàn)局,一半護住舒白和虞策之。
事已?至此?,任誰都能看出來江齊巒等人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甕中之鱉。
混戰(zhàn)間,聞缺的部下又沖進來,他?四處張望,只有不斷射來的亂箭,一時看不見聞缺,他?沒耐住性子?,便喊起來,“將軍,聞將軍!”
聞缺和江齊巒擠在翻倒的桌椅后,聞缺聽見部將呼喊,悄悄露出個腦袋,“有事就說。”
部將看見聞缺,頂著灰撲撲的臉,熱淚盈眶,求助無門地說:“我們頂不住了,對方又來了一群以一當十的好手,我等要失守了,將軍,怎么辦?”
咣當一聲。
部將愣了下,扭頭去看,離他?最近的府兵聽到了他?對聞缺說的話,竟然當場丟了兵器,摘下頭盔。
府兵憤懣地看了他?們一眼,“我不干了!”
江齊巒怒目而視,“你瘋了?”
府兵根本不理會江齊巒,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大人饒命!我等投降!!”
真正的一呼百應。
一句哀嚎,卻不斷有人被感染,而后停下動作,隱匿在角落的弓箭手也扔掉箭矢。
從?二?樓不斷射下的利箭漸止。
似乎是見投降有用,漸漸的,最后十幾個負隅頑抗的府兵也丟下了械甲。
陸逢年很快帶人控制了室內的局勢,將還?活著的叛軍綁起來。
幾乎同?一時刻,蕭挽帶著一對死士進入屋內,與?之同?行的還?有崔溟和宋祁兩人。
兩人領著身著飛魚服的精銳親兵,一進屋便拼命尋找虞策之的身影,見帝王完好無損站在舒白身后,兩人幾乎熱淚盈眶。
崔溟雙手舉過?頭頂,恨不得當場敬告三尺神明,“謝天謝地,謝天謝地,主子?沒事,我有救了,宋兄,我們有救了!”
宋祁沒理會他?,幾步邁到虞策之身前,緊張地問:“主子?,您可有受傷。”
虞策之搖頭示意自己無礙,視線落在和舒白十指相扣的連接處,感受著她冰涼卻富有生機的肌膚,唇微微抿起,不知道在想?什么。
舒白在死士的簇擁下,拉著她心愛的小皇帝,緩步走到翻倒的案幾旁。
她居高?臨下睨著跪坐在地上的江齊巒和聞缺,向身邊死士使了個眼色,死士便心領神會,上前將兩人五花大綁。
“舒白……不,賢侄!”江齊巒語氣?急促,慌亂地告饒,“這?一切都是聞缺和霍耀風挑唆,你別怪叔叔,叔叔不想?傷害你。”
聞缺怒不可遏望向江齊巒,想?要說話,卻被死士堵住嘴拖了下去。
江齊巒即便被綁著,也平盡全力拱到舒白身前,跪在地上狼狽地看她,“舒白,看在親戚的情分上,你饒了叔叔這?一次——”
“叔叔。”舒白俯身,用劍柄挑起江齊巒的下巴,瞇起眼睛,看他?的眼神和看螻蟻并沒有區(qū)別,“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我明知道叔叔在南境根基深厚,卻還?是要留著叔叔的人頭。”
江齊巒愣住,不可置信望著她。
舒白笑了下,漫不經(jīng)心道:“我等今日,等了好久,若不是叔叔您,我哪里知道南境眾臣,竟然有這?么多人對我、對大梁有不臣之心。”
“你……”江齊巒嗓音顫抖,看著舒白時,只覺得她是洪水猛獸。
“好了。”舒白直起身,側頭看向身旁的虞策之,“你有什么話想?對這?位反賊頭頭說嗎?”
虞策之匆匆瞥了眼江齊巒,視線又粘在舒白身上,“我想?夫人砍下他?的頭,送給我。”
舒白哼笑一聲,“行。”
“不、賢侄,不——”
江齊巒的哀嚎聲戛然而止。
舒白的劍插入他?的胸膛,見他?的目光逐漸渙散,唇角溢出鮮血,扯了扯唇角,“好叔叔,別怪我,是陛下要你的命,不是我要。”
舒白利落地抽出長劍,用袖口擦拭劍身血槽,抬眼掃視四周,“還?有一個人。”
“在這?里。”蕭挽長發(fā)高?束,大步走過?來,扭頭沖身后的死士擺手。
死士拖著同?樣?被綁起來的霍耀風,扔狗一樣?扔到舒白面前。
霍耀風低聲喘息著,腹部插著箭矢,臉上的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他?咳出一口鮮血,艱難地揚起脖頸,對上舒白的雙眼。
此?時他?早不是一年前光風霽月,春風得意的世家?長子?,一年時間天翻地覆,他?失去前途,失去家?族,失去愛妻,零落成泥,成了陰溝里腌臜的老鼠,人人唾棄。
他?恨天道不公,又不得不承認,一切都是他?這?個腌臜小人咎由自取。
霍耀風的眼中淌出淚來,“殺了我吧。”
舒白睨著他?,眼中情緒平靜分明,“我當然會殺你,霍耀風,我給過?你很多次機會,每一條錯路都是你自己選的。”
霍耀風垂下眼睛,喘著粗氣?,一言不發(fā)。
舒白視線落在他?身上良久,忽然手上力道一緊,微微側頭,發(fā)現(xiàn)皇帝面色陰郁,抿著唇,不悅的情緒溢于言表。
舒白從?前覺得虞策之性情難辨,多疑不定,難以掌控。
但相處久了,她才發(fā)現(xiàn),在有關她的地方,虞策之的情緒往往很好摸索,比孩童還?要簡單,純凈。
舒白眼中染了些暖意,空出手摸了摸他?面具外的臉頰,當作安撫。
霍耀風注意到舒白的動作,艱難地轉過?頭,后知后覺打量起她身側挺拔的男人。
離得近了,就算有面具和遮擋身形的鶴氅干擾,霍耀風也足以分辨出那?人的身份。
他?的瞳孔猛然一縮,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驟然從?地上爬起來,“虞策之,你竟然在這?里,我要殺了你!”
他?竟然才發(fā)現(xiàn)虞策之也在這?間屋子?,在舒白身邊!
如果方才他?們的人能早點發(fā)現(xiàn),將矛頭對準虞策之,若能亂箭射死虞策之,就算舒白壓制住他?們,皇帝在南境身死,舒白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被群起攻之,就算她此?刻贏了,到最后也會輸。
離成功就差分毫,霍耀風霎時紅了眼睛,猶如地獄惡鬼。
他?張嘴,想?要攛掇在場被捉拿的守將們拼死一搏,“諸位,他?是皇——”
聲音戛然而止。
一劍封喉。
霍耀風重重倒在地上,死死盯著舒白,嘴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
死不瞑目。
跟在虞策之身側的宋祁見狀,將已?然露出寒光的劍身收回劍鞘。
虞策之眨了下眼睛,抿唇拉了拉舒白的手,“夫人。”
舒白扔掉無論如何也不會擦干凈的長劍,沖陸逢年道:“收拾殘局,這?里的人皆是叛臣,一個不用留。”
陸逢年點頭:“放心。”
交代好收尾的事宜,舒白拽著虞策之登上二?樓。
二?樓只有寥寥幾名死士,得到舒白的示意后,十分有眼色地退到遠處。
舒白不著痕跡攏了攏單薄的衣衫,看向垂著眼的虞策之,目光落在他?昳麗卻蒼白的面頰上,半晌,她淡聲道:“你該回去了,此?后三年,南境由我掌控,你可以完全放心。”
“不……”虞策之嘴唇輕顫,“別這?么狠心。”
“只是三年而已?。”舒白道,“三年后,我自然會回去見你。”
虞策之紅著眼眶,抬起眼倔強地看著她,“你就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虞策之。”舒白少見地再次直呼他?的名字,“你應該學?著做個好帝王,至少,這?三年里,你應該做個好帝王,同?樣?的,我也會學?著做一個完美的統(tǒng)治者。”
虞策之瞳孔猛地晃了一瞬,似是領悟舒白話語里的淺層意思,卻咬著牙,沒有說話。
在叛亂中強撐著的冷意彌漫全身,舒白的呼吸微不可查清淺許多,她強忍著深入骨髓的痛楚,環(huán)住他?的脖頸,踮起腳尖,淺嘗輒止般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吻。
“阿拾,你乖一點,你知道我很喜歡你,有點耐心好嗎。”
舒白后退一步,深深看他?一眼,見他?始終咬著牙,紅著眼眶垂頭,像是無頭蒼蠅一樣?的困獸。
“回軍營,回大梁,別讓我再說第二?次。”舒白深深看他?一眼,轉過?身,抬腳便要離開。
然而才踏出沒兩步,天旋地轉。
意識昏沉前,舒白隱約看見虞策之向自己奔來的慌張身影。
來不及多想?什么,便徹底失去感知,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和陰冷中。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三日后。
舒白平躺在柔軟溫暖的床榻上,身上裹著厚實的被子?,顯然被人細致梳理過?的頭發(fā)順從?的披散下來。
舒白的身體像是被碾過?一樣?,想?要抬手,卻徒勞無功。
意識回攏后,她神色微冷,下意識去看屋內裝潢,確認自己還?在南境的太守府后,冰冷的表情才有舒緩的跡象。
蕭挽一直守在她身側,見她醒來,頓時喜上眉梢,“醒了,御醫(yī),快進來看!”
守在門外的御醫(yī)頓時提著藥箱進來,“來了來了,別催,老夫說過?,只要醒了便算度過?這?關了。”
御醫(yī)在床邊的矮凳上坐下,蒼老的手指搭在她微弱的脈搏上。
老御醫(yī)閉眼沉吟,半晌后點了點頭,“這?樣?便算無事了,我會開些藥方讓夫人喝下去,固本培元,夫人無事,我也可書信告知陛下,讓陛下放心。”
舒白緩慢地眨了下眼睛,理智逐漸掌握混沌的大腦,“他?呢?”
蕭挽將舒白的手腕塞回被子?里,“那?位昨日回去了,聽說這?次是那?位瞞著主帥謝綏偷跑出來的,三道軍部急令下來,他?不得不回去。”
“他?沒有耍花招?”舒白輕聲問。
蕭挽垂目,謹慎地瞥了眼身旁的老御醫(yī)。
老御醫(yī)雙手環(huán)胸,察覺到蕭挽的忌憚,忍不住撇了撇嘴,提起藥箱離開。
等溫暖的屋子?里只剩蕭挽和舒白兩人,蕭挽才道:“你昏厥得太突然,虞策之嚇壞了,起初要帶著暗衛(wèi)和親兵強行帶你走,幸好你早有囑咐,把所有的死士都調過?來,及時把人攔下了,他?見帶不走你,只能退而求其次,偽裝身份守在你的床前。”
“意料之中。”舒白垂眸,眼中說不出是什么情緒,“大梁那?邊有什么動作。”
“你醒之前才送來的消息,談判還?沒有結束,大梁就已?經(jīng)宣布撤兵了,不知道虞策之是怎么說服他?那?個死板舅舅的。”
蕭挽抽出放在舒白枕下的圣旨,“皇帝親筆御書,無論再如何不甘心,他?都不得不成全你。”
舒白在蕭挽的幫助下坐起身體,垂眸一目十行看過?去。
鎮(zhèn)南王,加九錫,冕十旒,出入用天子?鑾儀。
幾乎能給的,虞策之都給了,傾盡所有。
舒白捏緊錦帛制成的圣旨,良久無話。
蕭挽看著她的模樣?,抿了抿唇,猶豫再三還?是輕聲打斷了舒白的思緒:“我看他?這?幾天的樣?子?像是被傷到,明日梁軍便撤走了,是否傳信再見他?一面?”
“我在太守府外設下重重守衛(wèi),那?些守衛(wèi)一眼便能看出是防著他?胡來的,他?不快也在意料之中,好不容易逼著他?舍棄,不用再見徒生事端。”舒白語氣?平靜清淺。
蕭挽看著她,最終點了下頭。
轉眼便到了梁軍撤兵這?日。
隔著三十里也能隔著揚起的黃塵,窺見軍隊的聲勢浩蕩。
舒白穿著披襖,提著裙擺,緩步登上巍峨的城樓,遠眺梁軍的蹤影。
春風拂過?舒白的發(fā)梢衣帶,帶著微微的涼意。
握著暖手爐,倒也不覺得像冬日那?樣?難熬。
她望著遠去的軍隊,看了許久,間隔距離太遠,她不可能從?浩浩蕩蕩卻只有螞蟻大小的人影中分辨出他?的身姿。
直到日落西山,梁軍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才緩慢地收回視線。
“看來以后難免孤寂了。”語氣?難辨的感慨。
游十五一直侍奉在舒白身邊,擔憂地望向她,“主子?,擔心身體。”
“沒事,回去吧。”
鶯飛草長,最難留住的艷艷春日轉瞬即逝,尾聲將盡。
兩個月前,南境新任太守,皇帝親封的大梁有史?以來第一位女性親王走馬上任,南境十八城經(jīng)過?鎮(zhèn)南王的力挽狂瀾,不僅完整的存活于梁軍的馬蹄下,還?得到皇帝開恩,只需要逐漸補齊江齊巒欠下的歲銀,不用額外繳納降銀。
百姓兜里有錢,家?中人丁不衰,笑意便寫在臉上。
今日是鎮(zhèn)南王的誕辰,更?是舉郡同?慶,街道上張燈結彩,堪比年節(jié)。
雖然和百姓同?歡,舒白卻沒有鋪張地宴請賓客,只同?蕭挽江音等幾個親近的好友小聚,值得一提的是,江音同?意了舒白假死的提議,和樓涯留在南境主城居住,偶爾會幫舒白處理一些瑣碎的事務。
蕭挽拒絕回到朝中繼續(xù)擔任吏部尚書,舒白拗不過?她,便留她在南境擔任要職,既沒有埋沒她的才華,她和陸逢年的存在也幫舒白站穩(wěn)了腳跟。
遺憾的是,虞策之始終拒絕放安錦來南境,對安錦加以高?官厚祿,卻不準他?離京,這?次生辰宴少了他?,舒白總覺的有些孤寂。
當然,這?種孤寂感不只是少了安錦才從?心中生出來的。
用過?簡單的膳食,她便獨自走到太守府后花園的小橋上吹風。
池魚偶爾浮出水面,舒白攥著酒壺,臉頰染著紅暈,垂著眼簾,酒意上頭。
一壺酒飲盡,她百無聊賴地將空壺擲入溪水里,任由空壺隨波逐流。
酒意致使舒白的神情懶散閑適,手指輕按眉心,腳尖一轉,轉過?身來。
這?一次,她步伐很穩(wěn),心智沉靜,沒有腳下踩空,姿態(tài)穩(wěn)重平靜。
漫不經(jīng)心掀起眼簾,瞳孔猛然晃動一瞬。
小橋的盡頭,青年長身玉立,姿容冠絕,除了面頰略有消瘦,其余和上次見面沒有任何分別。
雕鸮在半空中盤旋幾圈,穩(wěn)穩(wěn)落在橋頭欄桿上,圓溜溜的眼睛從?兩人身上依次劃過?。
震驚過?后,舒白穩(wěn)住心神,下意識邁出一步。
那?人顯然沒有耐心等待,已?經(jīng)闊步邁了過?來,徑直將她擁入懷中。
“夫人……”
帶著些許嗚咽和恨意的熟悉聲音在耳邊響起,“為什么不給朕回信。”
舒白眨了下眼睛,緩慢地,緊緊地回擁住他?勁瘦的腰身,輕聲說:“每過?三日,我都會寫奏折給陛下。”
“那?是臣子?寫給皇帝的,我想?要夫人寫給阿拾的。”虞策之啞聲說。
舒白眉眼微彎,嘆息一聲,許諾道:“既然是阿拾想?要,我會寫給你的。”
得到承諾,帝王的呼吸逐漸沉穩(wěn),他?垂目,從?懷中掏出嬰兒拳頭大小的物件。
“我?guī)滓刮疵咛幚硗瓿兄匾氖聞眨@?才能避開那?幾個老東西的視線,快馬加鞭趕過?來,總算趕上了你的生辰。”他?說著,將那?枚印璽塞入舒白手里。
“生辰禮,這?一次你不能再拒絕朕了。”他?說得正色,卻生怕得到拒絕,微微撇過?頭,始終躲避舒白的注視。
舒白垂目,望著手中經(jīng)過?匠人們精雕細琢,代表皇權至上的私印,手指蜷縮一瞬,最終還?是收下了帝王費盡心血送來的禮物。
“陛下的禮物,我很喜歡。”舒白輕聲說著,在帝王風塵仆仆的臉頰上落下一吻。
春日將盡,舒白攬了最艷的一縷春色在懷,再沒有什么遺憾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