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重霧夕俯下身, 摸了摸祭臺上的水晶棺。九方禰靜靜地躺在那里,他的手里攥著一個香囊。
重霧夕知道,那個香囊里裝著賀蘭南星的骨灰。
歸玄道長曾經為他的兩個弟子卜過一卦, 淳于溪剛極易折, 九方禰慧極不壽。
歸玄道長洞徹天機,未卜先知, 九方禰果然沒有活過三十歲。他離開的第二日, 賀蘭南星被慶康帝召進宮, 秘密處死。
淳于溪大怒, 帶著歸玄道長留下暗衛隊投入熙王麾下。熙王起兵奪權,淳于溪最終死于戰場之上。
熙王即位之后, 將賀蘭南星的骨灰與九方禰葬在一起, 藏于修羅山的水晶棺中。
九方禰沒有見到愛人的最后一面, 重霧夕卻見到了。那個坐在天光之下撫琴的少年, 十指盡斷, 血肉模糊, 被折磨得不成人樣。
九方禰離開之前, 為自己的愛人留下許多路, 然而這些路, 賀蘭南星都不想走, 他存了死志。
一滴淚掉在水晶棺上, 水晶棺突然融化。棺中之人化成點點星光, 將整個山洞照亮。
一道虛影出現在重霧夕面前, 虛影著一襲白底銀錦袍,袖口用金線繡著流云紋, 腰間系著雕紅白玉帶,宛如天人。
賀蘭南星揖了一禮:“南星謝過公子。”
重霧夕抬手擦了擦眼淚, 想開口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太想他了,便用自己的一縷殘念化作秘境,困住旁人也困住我自己。”
賀蘭南星目光繾綣地望著飄在他身邊的光點:“借公子之心圓我之愿,還望公子不要見怪。”
重霧夕搖搖頭,眼前一片模糊。
虛影走過來輕輕抱住他,重霧夕抬起手,正要回他一個擁抱,虛影突然消散在空氣里。
就像一場夢境,他已經從夢中醒來,有的人卻永遠留在夢中。雪云練嚎啕大哭,他哭得太過慘烈,重霧夕反而慢慢平靜下來。
“還是沒能將馨妃娘娘的遺骨從妃陵里偷出來。”重霧夕嘆了一口氣,“南沁太臟了,馨妃娘娘的遺骨應當葬在裴家。”
雪云練哭得打嗝:“若,若不是我被封在乾坤袋里出不來,我一定要滅了南沁嗚嗚嗚嗚嗚……”
水晶棺消失之后,偌大的祭臺顯得格外空曠。
重霧夕沿著祭臺轉了一圈,突然開口問雪云練:“你在幻境之中,見到的南沁國師是何模樣?”
“當然是仙尊的模樣。”雪云練淚流滿面地抬起頭,“主人,幻境隨著您的心意變化,您太想念仙尊了,便將九方禰幻成仙尊的模樣。”
“但他終究不是師尊。”
重霧夕停下腳步,又重復了一遍:“他不是師尊。”
“幻境知曉您內心深處的障是仙尊,便用仙尊誘您留在幻境之中。”雪云練擦干眼淚,“若您與仙尊相愛,那您便會困在幻境之中,永遠都出不去。”
重霧夕拉他長長的兔耳朵:“分明是我與宗政瀾的血破開了幻境。”
雪云練從主人手中救出自己的耳朵抱在懷里:“若您沉溺于幻境,再多的血都救不了您。”
“我不會沉溺。”重霧夕擰起眉,“南沁國師與師尊是兩個人,他的眉間沒有赤焰,也沒有師尊的九離劍。”
在幻境之中他是賀蘭南星,自然會受賀蘭南星的殘念影響,但如今他是重霧夕,是玄清宗的六長老,也是師尊唯一的弟子。
雪云練突然想起宗政瀾:“主人,咱們快去找小殿下吧!”
重霧夕點點頭,雪云練化作一條白色緞帶纏在他的手腕上。離開山洞之前,他又回過頭,望了一眼空曠清冷的祭臺。
雪花隨風飄落,盤旋著落在重霧夕的頭發和睫毛上,他抬手拂去一片,又落下一片,寒風卷著雪花綿綿不絕。
“洞中一日,世上千年,我們進去的時候還是秋日,沒想到如今已是隆冬。”雪云練縮進袖子里,“主人,好冷啊!”
重霧夕運轉體內靈力,很快他的身體就變得暖洋洋的。繞著修羅山轉了一圈,重霧夕并未找到宗政瀾,卻在一處山洞里發現了受傷的玄穆。
玄穆身上的傷十分奇怪,似乎被火焰灼燒,傷口冒著絲絲縷縷的黑氣。他的懷里抱著一個偶人,偶人倒是干干凈凈毫發無傷。
重霧夕身上升起暖白的光,將玄穆的傷全部治愈。玄穆有些驚訝地開口道:“小師弟,你的修為……”
重霧夕運轉周身靈力:“我的修為似乎已經晉至金丹后期,師兄,這是怎么回事?”
玄穆站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的塵土:“雖說清源界靈氣充沛,珍寶靈獸無數,但修煉一事,還是要看造化。”
“修煉看造化,突破尋機緣嘛!”雪云練插嘴道。
“修羅山幻境便是你突破的機緣。”玄穆繼續道,“你還記得當初筑基之事嗎?”
重霧夕點點頭。他六歲的時候,曾經服用龍骨草鍛體,因他體內的靈力太強,身體卻太弱,所以遲遲無法筑基。
“我明白了,我體內的靈力原本已經達到金丹后期,修羅山幻境便是我突破的機緣。”
玄穆笑瞇瞇地湊到他身邊:“這世間的種種幻境,都逃不了愛、恨、貪、嗔、癡、惡、欲,小師弟,你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呀?”
重霧夕扭過頭,面無表情地盯住他:“看到了你。”
“怎么可能?”玄穆變了一下臉色,捂住胸口連連后退,“你竟敢對師兄圖謀不軌!”
重霧夕:……
“師兄,你可千萬要放心,你今年已經五百歲了,我才十七歲,我可不想談一場忘年——”重霧夕抿了抿唇,轉移話題道,“師兄,你懷里的那個偶人怎么有些眼熟?”
玄穆將偶人藏進袖子里:“這是裴冬。”
“裴師兄?!”
玄穆點點頭,又從乾坤袋里倒出昏迷的無塵和柳婉,還有另外兩名弟子:
“你們的弟子令牌上加持著法陣,與玄清宗的護山大陣相感應。前些時日,掌門師兄見許多弟子生命垂危,便帶著我和玄苓到修羅山救人。”
重霧夕擰起眉:“你們都不在宗內,萬一魔族趁虛而入怎么辦?”
“魔族無法攻破玄清宗的護山大陣,除非有內鬼。”玄穆無所謂道,“況且有師叔鎮守宗門,師叔可是清源界第一人。”
重霧夕拽住他的袖子:“這些時日,師尊都在山上嗎?”
玄穆道:“我下山之前去即墨峰拜見師叔,師叔似乎要閉關了。我還有其他事要做,勞煩小師弟將他們帶回宗門。”
玄穆御劍離開之后,重霧夕將柳婉等人裝進乾坤袋里,突然想起什么:“我忘記向師兄要裴冬變成的偶人了!”
“裴冬原本就是追云峰弟子,自然要跟著玄穆回追云峰了。”雪云練從袖子里探出頭,“但我總覺得玄穆和裴冬之間怪怪的。”
重霧夕已經猜到他要說什么了,連忙轉移話題道:“我們快去找宗政瀾吧,也不知宗政瀾有沒有受傷。”
“南沁真是活該滅朝!”雪云練憤怒道,“如果帝尊是天上明月,那慶康帝便是渠中的淤泥!”
重霧夕笑著摸手上的白色緞帶:“淤泥大有作用,你可別用慶康帝侮辱淤泥了。”
雪云練道:“也不知小殿下是否記得幻境之內發生的事。”
“本殿下當然記得。”宗政瀾從左側的小路繞出來,“有魔族潛入幻境對我下手,我的修為被封印,還好你及時出現。”
重霧夕有些驚訝:“這世間竟然有魔族能封印你?”
雪云練道:“鳳凰是百鳥之王,與龍、麒麟并稱為三大上古瑞獸,當然,我們雪云練是比三大上古瑞獸更厲害的瑞獸!”
重霧夕拍手上的白色緞帶:“好好說話。”
“人家就是很厲害嘛!”雪云練委屈地扁了扁嘴,“世間萬物相生相克,就像水火不相容,魔族與上古神獸生來相克。”
“不過小殿下承襲了西陵王室的真鳳血脈,只有魔族的王室血脈才能封印他的修為。”
重霧夕大驚失色:“魔尊不是死了嗎?”
“那您怎么知道魔尊沒有留下什么皇子公主呢?”雪云練道,“青鸞姐姐曾經說過,魔尊俊美無儔,他有一個魔后,七個魔妃,三十四個魔妾,還有無數露水情緣。”
宗政瀾臉色有些白,重霧夕拍了拍他的肩膀:“帝尊一定能解開你身上的封印,我先送你去西陵王宮,再將柳婉他們送回玄清宗。”
“柳師姐與無塵師兄也在這里?”
重霧夕指了指淺綠色的乾坤袋:“柳婉和無塵都在乾坤袋里,你也進來吧。”
宗政瀾:……
他繃著臉退開一步,拒絕的意味十分明顯。
兩人僵持了一陣,宗政瀾的臉色越來越白,重霧夕只好向他體內輸送靈力緩解他的痛苦。
然而宗政瀾的身體就像一個無底洞,重霧夕輸送到他體內的靈力全部被吞噬。幸好今日天氣晴朗,萬里無云,重霧夕可以將陽光轉化為源源不絕的靈力。
雪云練設下靈獸結界,將兩人罩在結界內。半個時辰之后,宗政瀾面上的慘白死氣逐漸褪去。
“封印似乎解除了。”宗政瀾開口道。
“嚇死我了,你要是有什么三長兩短,我可無顏面對帝尊了。”雪云練長舒了一口氣,“真不愧是極品變異光靈根,竟然能解除魔族設下的封印。”
重霧夕心一沉。
他并沒有解開宗政瀾的封印,只是將魔氣引到自己體內。他覺醒了世間最為純凈光明的光靈根,魔族誕生于無風無光的地底深處,是清源界至暗的存在。
然而他體內的光靈力,卻與魔氣完美融合。
第52章 第52章
當初拜師之時, 師尊曾經說過一句話——非此間人,無需道號。
當時他便懷疑自己是魔族,因為書中并未詳述原主墮入魔道的經過, 極有可能原主本身就是魔族, 自古仙魔不兩立,所以原主才會被師尊毫不留情地誅殺。
只是玄苓師姐說清源界與瑤光界相連, 兩界相交的密道, 就在長寧村的一條河邊。
重霧夕的名簡之上刻著長寧村, 玄苓師姐認定他是瑤光界之人, 機緣巧合之下流落到了清源界。而師尊口中的“非此間人”,便是指他來自瑤光界。
重霧夕處在一片虛無當中, 混亂的思緒都被大腦無效化處理了, 只懂得分辨最基本的是與否。
他的靈力與魔氣融合。
他是魔族。
師尊知道這件事。
修羅山周圍是一座巨大的天然靈陣, 將尖銳如刀的修羅山掩蓋成一座普通的山峰, 云霧攏著山間翠色, 蟲鳴鳥叫, 一派生機勃勃。
可如今是冬日, 樹木的葉子掉光了, 只剩下無數禿枝, 在風雪中張牙舞爪。
雪云練見重霧夕盯著樹林發呆, 開口道:“主人, 您怎么了?”
“沒什么。”重霧夕抿了抿唇, “此地危險, 我們還是快些離開吧。”
雪云練有些遺憾地開口道:“修羅山秘境一定藏著許多寶貝,可惜我們在幻境里困了兩個月, 那些寶貝都被其他宗門的弟子奪走了。”
重霧夕掐了一個訣,向著來時的山洞走去。雪云練攔住他:“主人, 您去哪兒?”
重霧夕頓住腳步:“你不是想要寶貝?”
“主人,您到底有沒有聽人家說話呀?我是說這里的寶貝都被其他宗門的弟子搶走啦!”
雪云練嘆了一口氣,不過他又很快開心起來:“咱們玄清宗不缺寶貝,況且在幻境里走一遭,您的修為晉至金丹后期,這可是多少寶貝都求不來的。”
宗政瀾運轉周身靈力,發現自己的修為也晉至金丹中期。他抬起手,掌心燃起真鳳天火。
雪云練睜大眼睛盯著宗政瀾掌中火光:“小殿下,你的真鳳天火似乎發生了變化,難道是因為主人向你體內輸送了許多靈力嗎?”
宗政瀾點點頭。
雪云練感嘆道:“光靈力來源于日月星光,真不愧是世間最純粹的靈力。”
重霧夕一怔。
魔族誕生于無風無光的地底深處,是清源界至暗的存在,若他是魔族,怎會覺醒純凈光明的光靈根?
他的名簡上刻著長寧村,玄苓師姐說他來自瑤光界……
重霧夕給自己施了一個清心術,將腦海中的紛亂思緒全部清除,刪繁就簡。
他的父母其中有一人是魔族,有一人來自瑤光界,所以魔族血脈與光靈根在他體內完美融合。
“主人,修羅山變化萬千,咱們還是快些離開這里吧。”雪云練見重霧夕又在發呆,干脆變成一條長長的白練,卷著他和宗政瀾飛離修羅山。
冷風撲面而來,重霧夕猛然驚醒:“別回玄清宗!”
宗政瀾轉頭看他:“你怎么了?”
重霧夕垂下眸子:“不能回去,宗門試煉任務還未完成。我們去仙州吧,完成任務之后再回宗門。”
“聽聞柳府雕梁畫棟,十步一景,正好我也想去見識一下。”雪云練調轉方向,他飛行的速度很快,僅僅半日便已到達仙州。
天空飄著雪花,落在臉頰上是一種微涼濕潤的感覺。酒樓商鋪門口掛著錦繡宮燈,宮燈底部垂著漂亮的流蘇,十里長街,火樹銀花。
雪云練從袖子里探出頭:“舊歲將除,另換新歲,主人,看來我們要在仙州守歲啦!”
——明年開春弟子就整整十八歲了,只是不久之后弟子要下山歷練,恐怕不能與師尊一同守歲了。
重霧夕想起下山之前說過的話。再過兩日便是元旦,他似乎真的不能與師尊一同守歲了。
“主人,咱們先去柳府吧,柳婉一定很想念父母。”雪云練開口道。
重霧夕點點頭,帶著宗政瀾去了柳府,將柳婉、無塵,還有另外兩名弟子安頓在府里。用過晚飯之后,他坐在院子里,仰頭望著天邊高懸的明月。
靈獸認主之后與主人心意相通,雪云練察覺到重霧夕心緒不寧,化成小毛團子撲進他懷里:“主人,您怎么啦?”
毛茸茸的大尾巴裹在手腕上,重霧夕原本有些冰涼的手很快溫暖起來。他抬起手,掌心聚起一團綠色火苗,火苗飄落的地方鉆出一株小苗。
掌中的綠色火苗越燒越旺,小苗也不停地長出嫩葉抽出新芽。一片雪花落在小苗的葉片上,小苗似乎被抽走全部的生命力,瞬間枯萎。
“變異光靈根的治療術我已修到第五重,但這生長我卻無論如何都學不會。”重霧夕無奈一笑,“直到今日我才明白我學不會生長的原因。”
雪云練仰頭看他:“為什么呀?”
“因為我有魔族血脈。”
重霧夕輕描淡寫地將今日發生之事講了一遍,他原本以為懷里的小毛團子會很震驚,他甚至做好了雪云練離開的準備。
卻沒想到雪云練淡定無比地甩了甩尾巴:“這有什么,我們雪云練還是半神半魔呢。”
這下輪到重霧夕震驚了,他舉起懷里毛茸茸的小雪團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出雪云練身上的魔脈。
他揪住雪云練長長的兔耳朵:“你騙我。”
雪云練委屈極了:“龍、麒麟還有鳳凰并稱為上古三大瑞獸,若非我們雪云練一族半神半魔,不然三大瑞獸就變成四大瑞獸了!”
“主人,給我一滴血。”雪云練化作一條白色綢帶。
重霧夕取出匕首劃破指尖,白練吸滿血氣,變成一條殷紅的綢帶,綢帶之上繡著“血云練”三個字。
重霧夕震驚道:“原來你叫血云練?”
雪云練重新變回小毛團子的模樣:“我們雪云練一族半神半魔,所以我們有兩個名字,白練叫‘雪云練’,赤練叫‘血云練’。”
重霧夕突然想起雪云練的另一種形態,是一把血色魔劍。
當日血色魔劍凌天一斬,白云悠悠轉瞬變成鬼氣森森。天昏地暗之中,只有一輪圓月清冷頹唐,照著地上的鬼火狐鳴,白骨森森。
“人家可是很厲害的!”雪云練得意地甩了甩尾巴。
重霧夕突然有些擔憂:“若是他們知曉你半神半魔,定然會不惜一切代價搶奪你,我如今才是金丹后期,若是遇上元嬰真人……”
“我阿娘已經飛升了,清源界如今只有我一只雪云練。”雪云練無所謂道,“普通修士見到我,只會以為我是一只尋常靈獸。”
重霧夕點點頭。當初他與葉以舟比武之時,葉以舟和柳婉確實沒有認出雪云練。
“可是宗政瀾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你叫雪云練。”重霧夕突然想起什么。
雪云練道:“這世間只有帝尊和仙尊知曉我們雪云練一族的存在,小殿下是帝尊之子,他當然也知道了。”
氣氛沉靜下來,重霧夕從乾坤袋里拿出飛花金翎燈,望著燈里的星星。
這些星星都是師尊從天上摘下來的,由天地間最純粹的靈氣凝結而成,比真正的星星還要明亮。
師尊一開始便知他有魔族血脈,所以才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馴服雪云練成為他的靈獸,雪云練半神半魔,正好與他的魔族血脈相配。
重霧夕驀地笑開:“是我想岔了。”
雪云練疑惑地看著他:“什么想岔了?”
重霧夕沒有說話,眸中泛起清淺笑意。
次日清晨,柳婉和無塵還有另外兩名弟子全部清醒過來,用過午飯之后,他們去仙州的百霧村捕捉妖獸,將最后一項宗門試煉任務完成。
“明日歲盡,咱們一起在柳府守歲吧。”一名弟子笑著看向柳婉,“柳師妹定然也想與柳伯父柳伯母一同守歲。”
重霧夕點點頭:“宗門試煉任務已經完成,咱們倒也不急著回去。”
另外兩名弟子從未來過仙州,結伴去了茶樓賞景,只剩柳婉、無塵、宗政瀾與重霧夕四人。
柳婉從乾坤袋里倒出沉睡的小雪鳥:“小師叔,赤焰靈冰獸似乎受傷了。”
重霧夕接過小雪鳥:“我還以為小雪走丟了。”
“那日潛入修羅山秘境的魔族自爆之后,幻境突然開啟。”柳婉回憶道,“一個白衣墨發的仙人突然從小師叔你的乾坤袋里飛出來,用一柄赤色靈劍劈開縫隙。”
“赤焰靈冰獸就是他交給我的。”
重霧夕一怔:“師尊……”
“原來那位仙人竟是九離仙尊?!”柳婉大驚失色,“完了完了,當時情況緊急,我沒來得及拜見仙尊,仙尊會不會怪罪于我啊?”
雪云練安慰她:“你別擔心,仙尊可能不記得你,又怎會怪罪于你?”
柳婉:……
這個安慰怎么聽起來怪怪的。
雪云練無奈攤手:“沒辦法,我實在說不出‘仙尊溫柔可親,不要害怕’諸如此類的話。”
重霧夕抬頭看著柳婉:“你方才說,我師尊是從我的乾坤袋里飛出來的?”
柳婉很確定地點點頭。
雪云練傳音給重霧夕:“主人您看,我猜對了吧!定然是仙尊抽走了小雪的一半魂魄,又將自己的一縷神識附在小雪體內。”
“那日我練功之時真氣逆行,原來是仙尊救了我,不然我就魔化了。”雪云練恍然大悟。
重霧夕心頭一跳。
那日夜深風大,師尊憂他受涼,在雪地里架起一個小火爐。他圍在火爐前烤火,與師尊聊起螢鎮的螢火蟲。
——若師尊能隨弟子一同下山便好了,螢鎮的景色一定很美。
原來,師尊真的陪他一起下山了。
第53章 第53章
重霧夕掌中涌出白色光華, 白色光華裹住赤焰靈冰獸,小雪鳥很快醒過來。
柳婉松了一口氣:“我還以為它受傷了。”
赤焰靈冰獸體內只有一半魂魄,呆呆地撲扇了一下翅膀。重霧夕將它抱在懷里, 摸了摸小雪鳥潔白柔軟的羽翼。
雪云練醋極了, 又不好意思跟一只魂魄不全的靈獸爭寵,只好氣鼓鼓地鉆進山水云夢道袍寬大的袖子里, 眼不見為凈。
歲盡前一日是清源界的花燈節, 柳婉拉住無塵的袖子:“昨日你同我說, 你想買一盞花燈, 咱們現在去花燈鋪逛一逛。”
無塵道:“吾等弟子拜佛修心,不為外物所惑, 不為紛雜所擾……”
柳婉瞪著他:“你不是喜歡兔子花燈嗎?”
無塵沉默片刻:“……是。”
柳婉突然紅了臉, 拉著無塵扭頭就走。重霧夕望著兩人逐漸遠去的背影:“今日是花燈節?”
雪云練無奈道:“街道兩旁都是賣花燈的攤子, 架子上掛著各色各樣的花燈, 您都沒瞧見嗎?”
重霧夕摸了摸懷里的小雪鳥:“方才我在想師尊與小雪之事, 并未注意到這些。”
雪云練惡狠狠地盯著赤焰靈冰獸, 突然化成一條白練卷起它:“主人, 小雪定然沒有見過人間的熱鬧, 我帶它去賞花燈。”
重霧夕望著雪云練的背影:“這只小毛團子又吃醋了。”
宗政瀾突然開口道:“我從未到過仙州, 原來仙州如此繁華。”
重霧夕逗他:“你給我一片金葉子, 我便陪你游仙州。”
宗政瀾看他一眼, 取出一片金葉子放在他手中。重霧夕正要縮回手, 宗政瀾握住他的手腕, 又在他手里放了一片金葉子。
兩片金葉子將重霧夕的掌心占滿,只露出一點瑩白如玉的肌膚。
宗政瀾移開視線, 抬手掐了個決,許多金葉子從乾坤袋里飛出來, 攢成一把灑金折扇。
他把折扇放在重霧夕手上,重霧夕驚呆了:“送給我?”
宗政瀾點點頭,重霧夕捧著折扇數金葉子:“一片,兩片,三片……一共五十八片,說好的每日一片金葉子,你該不會把我們困在幻境里的時日都算上了吧!”
宗政瀾哼了一聲:“本殿下從不食言。”
金葉以一種巧妙的方式銜接在一起,鏤空之處鑲著晶瑩奪目的靈石。重霧夕小心翼翼地捧著折扇:“這些靈石如此珍貴,萬一我弄掉了怎么辦?”
“有法陣加持,靈石不會掉。”宗政瀾拉著他,“還缺一個扇墜,你自己買。”
重霧夕笑瞇瞇地轉過頭:“你就是想讓師叔陪你同游仙州,還拿扇墜做借口。”
宗政瀾繃著臉,一言不發地邁開步子。
“明日除舊歲,今日不宜生氣。”重霧夕追上他,“對了,你不回宮陪帝尊一同守歲嗎?”
宗政瀾停下腳步:“他有許多皇子公主,而母后只有我,所以我陪母后。”
重霧夕從乾坤袋里拿出一株天山冰蓮:“這株仙草是我送給千翡師姐的禮物,你順道帶回去吧。”
宗政瀾接過天山冰蓮:“你可以親自送給她。”
“我可不想破壞你們母子相聚。”重霧夕推了他一把,“時候也不早了,你快回去找千翡師姐吧,她定然已經在西陵王宮等你了。”
宗政瀾召出自己的靈獸,突然又回過頭。
重霧夕笑著看他:“怎么了?”
宗政瀾沉默了一陣,低聲道:“你可還記得幻境之內發生的事?”
重霧夕頓了一下:“記得。”
宗政瀾意味不明地看著他:“那你可知越珩對賀蘭南星的心思?”
他說完這句話便離開了,重霧夕站在原地,開始回憶幻境之內發生的事。很多年前,越珩受賀蘭溟蒙騙,將賀蘭南星推進御湖,九方禰救了賀蘭南星。
九方禰……
南沁國師總是著一襲廣袖白袍,清朗如玉,列松如翠。在幻境內的短短兩個月,九方禰是他所有安全感的來源。
而他見到九方禰也總有一種似是故人來的熟悉感。
重霧夕搖了搖頭。幻境由賀蘭南星的一縷殘念化成,他一定是受了賀蘭南星殘念的影響,才會覺得九方禰親近。
如今已是亥中,花燈街人潮如織,孩童們拿著糖葫蘆和蜂蜜糕跑來跑去,才子佳人吟詩作對,仙門弟子駐足于花燈攤前猜燈謎。
今年不能同師尊一起守歲,便帶一盞花燈回即墨峰吧。重霧夕停下腳步,望著架子上各種各樣的花燈。
賣燈的老板走過來:“這位客官,可是想買一盞花燈?我這里有桃花燈,蓮花燈,鯉魚燈,兔子燈,還有栩栩如生的美人燈和走馬燈,請客官隨意挑選。”
“老板,我想要一盞小貓花燈。”重霧夕對老板露出一個笑。
老板被他的笑容晃花了眼。他在仙州賣了十年花燈,還是第一次見到這般好看的小公子,仿佛九天之上的仙人。
“老板?”
老板回過神:“客官,我這里原本有一盞小貓花燈,只是方才被一位客官買走了。”
重霧夕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老板感嘆道:“那位客官生得一副仙人樣貌,出手也大方得很,用一斛珍珠換了我一盞花燈。”
重霧夕咋舌:“一斛珍珠?”
老板點點頭:“那位客官同公子一般,也是仙門中人,他應當是沒有銀子,便用珍珠換我的花燈。”
重霧夕突然來了興趣:“老板,可否告知我那位客官的去向?”
老板抬手指向西邊:“那位客官似乎往綴星江的方向去了。”
重霧夕謝過老板,向著綴星江的方向而去。他還記得下山之前他向師尊要銀子,師尊說沒有銀子的模樣十分可愛。
今日是花燈節,許多人站在綴星江邊,將承載著愿望的河燈放入江中。重霧夕繞開人群,沿著江水的方向前行。
璀璨燈火順著江面漂過來,撞碎江里滿天星,波光水影與河燈交織成一片絢爛。
兩月之前,重霧夕也見過這樣的場景。他放緩腳步,沿著星河燦爛走到一片梅林中。
倏而風起,暗香浮動,梅花枝頭掛著的一捧冬雪落在重霧夕發間。
睫毛上也沾了雪花,他揉了揉眼睛。清新的花木香氣混著雪香環繞過來,有人為他拂落發間雪花。
重霧夕輕聲道:“師尊?”
筑基之后他閉關了很久,師尊每日都會去玄冰洞看望他。這次他在幻境里困了兩個月,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跟師尊分開過這么長時間。
白衣墨發的仙人伸出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重霧夕突然又有些疑惑。他覺得他只是睡了一覺,如同每個尋常的清晨,他睡醒之后,與師尊道一句早安。
小徒弟呆在原地一動不動,像一只雪白的異域小貓。殷九離取出小貓形狀的花燈,遞給重霧夕。
重霧夕提著的一顆心頓時放下:“原來那盞小貓花燈被師尊買走了。”
殷九離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你。”
重霧夕接過花燈,十分坦然地接受了自己像一只貓的事實。他從乾坤袋里取出幾片金葉子,還有一大袋銀子,捧到殷九離面前:
“師尊,方才那個賣花燈的老板說您用一斛珍珠換了這盞小貓花燈。凡人之間交易用金銀,用珍珠換也太虧了。”
見殷九離收下金葉子和銀子,重霧夕又從乾坤袋里拿出那把鑲著靈石的灑金折扇:“師尊您看,這是宗政瀾贈我的折扇,純金的。”
“真不愧是西陵王朝的小殿下,尋常人用紙扇,他用五十八片金葉子制成的灑金折扇。”
殷九離睨了一眼重霧夕手中的折扇,抬手撫上眉間赤焰。
“伸手。”
重霧夕愣愣伸出手,殷九離將一個錦盒放在他手上。錦盒上刻著綺麗的花紋,質地如玉通透。
重霧夕向錦盒注入靈力,錦盒突然變成一方長長的玉匣。玉匣上的暗紋隱隱閃著赤色光華,重霧夕一怔:“師尊,這個玉匣難道是九離劍的劍匣?”
殷九離祭出九離劍,抬手結了一個印,重霧夕手上的玉匣瞬間變成劍鞘,將洶涌而出的劍意壓制。
重霧夕感嘆道:“原來這便是存放九離劍的劍匣,也是九離劍的劍鞘。”
劍匣重新變回錦盒的模樣,落在重霧夕手中。他愣了一下:“師尊,您要將九離劍的劍鞘,送,送給弟子?”
“收好。”
劍鞘可聚劍意,可凝劍勢,對于修士來說,本命靈劍與劍鞘是絕對不能拆分的。可師尊竟然要將九離劍的劍鞘送給他,重霧夕捧著錦盒,心跳震聲。
“不想要?”
重霧夕下意識搖搖頭。冷風吹過來,拂去面上熱意,他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將錦盒裝進乾坤袋里。
風越來越大,殷九離取出一件毛絨絨的披風攏在重霧夕身上,而后牽起他的手。
師尊掌心的溫度十分特別,就像北冥雪地的千年寒玉,明明冰冷刺骨,卻又能從絲絲寒氣之中感受到暖洋洋的熱意。
重霧夕的手有些涼,但有師尊牽著他,他的指尖也染上了融融暖意。
今日是仙州的花燈節,璀璨河燈順著綴星江面漂過來。
綴星江上有一座云霧橋,橋邊種著一片霧蘭樹,民間有人將霧蘭稱之為“鬼蘭”,只因霧蘭有花無葉,花葉永不相見。
重霧夕正要去霧蘭樹下觀摩一番傳說中的“鬼蘭”,抬頭卻看到樹下站著的一對男女。
披著鵝黃色披風的姑娘踮起腳摟上藍衣公子的手臂,藍衣公子寵溺地摸她的頭。
重霧夕突然有些緊張。
第54章 第54章
披著鵝黃色披風的姑娘將河燈放入江中, 藍衣公子牽住她的手,粼粼光點從他的發尾躍到她發間的琉璃珠串,宛如一幅畫。
重霧夕有些尷尬地垂下眼, 恰好瞥見自己與師尊相牽的手。他下意識掙了一下, 殷九離垂眸看過來。
重霧夕有些心虛地抬起頭,目不斜視穿過云霧橋。倒是那個披著鵝黃色披風的姑娘, 頗為稀奇地盯著他看了好幾眼。
今日是花燈節, 仙州人潮如織, 碧瓦懸光, 朱紅色暖。
帶著煙火氣的熱鬧裹挾而來,心頭莫名涌上的情緒散了大半, 重霧夕望著不遠處的點心鋪子:“師尊, 您想嘗嘗酒酥糖嗎?”
“柳婉說酒酥糖乃仙州八絕之一, 酥脆綿甜, 入口回味無窮。”
殷九離輕輕頷首。
重霧夕立馬跑進不遠處的點心鋪子:“老板, 我要兩包酒酥糖。”
“好嘞!”點心鋪子的老板熟練地用桑皮紙包起酒酥糖, 今日是花燈節, 桑皮紙上十分應景地畫了一盞花燈。
重霧夕解下乾坤袋付錢, 這才想起自己將所有錢財都送給了師尊。他有些為難地拿出一塊靈石:“老板, 這個可以嗎?”
仙州往來修士眾多, 點心鋪子的老板自然識得眼前的上品靈石, 他開口道:“小公子, 您這一塊靈石換我百包酒酥糖都綽綽有余, 只是我并非仙門中人,要這上品靈石也無用啊!”
最終還是殷九離付了銀子, 帶著兩包酒酥糖和耳根通紅的小徒弟走出點心鋪子。
兩個月未見師尊,又在師尊面前丟了好大的臉, 重霧夕懊惱地垂下頭。
“張嘴。”
他下意識張開嘴,含住送到嘴邊的酒酥糖,微涼的手指擦過唇畔,帶走一些炙熱的溫度。
重霧夕不由得屏住呼吸,卻不小心將酒酥糖吞進肚子里,噎出滿眼淚。
一團柔和的光裹上他的身體,重霧夕瞬間不難受了,他訥訥地開口道:“謝謝師尊。”
小徒弟紅著眼眶,眼角淚痕未干,整個人像一團潮濕的霧。殷九離抬手觸上霧氣,果不其然,這團霧是發著燙的。
重霧夕呆住了。
一個小姑娘跑到他面前,仰頭抱住他的腿:“小師叔!”
重霧夕彎下腰,神情不屬地摸了摸小姑娘的頭:“妙妙,你怎么一個人跑出來了?”
柳妙今日梳著雙丫髻,兩個小發髻上一邊插著一串小燈籠流蘇,一晃一晃的煞是可愛。重霧夕捏了捏她頭頂上的小發包:“師尊,這是柳婉之妹柳妙。”
小姑娘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大禮:“妙妙拜見師祖。”
殷九離指尖微動,一只漂亮的紅蘿蝶隨風而至,停在柳妙發間的小燈籠流蘇上。六歲的小姑娘興奮得臉都紅了,忍不住轉了一個圈,紅蘿蝶跟著她,環繞在她身邊。
重霧夕抬起頭,望著立于人潮熙攘之中的殷九離。
他與師尊初次相見是在即墨峰,萬山之巔,明月高懸,白衣墨發的仙人撥云踏霧而來,駐足在他面前。
當時天色已暗,山間的霧攏了一層薄薄的月色,大雪紛飛之際,他看到了一捧九天之上飄落的清雪。
無論說什么話做什么事,師尊的臉上永遠籠著一層淡漠——眾生皆草木的淡漠。他的瞳孔里映著九天之上高懸的明月,映著即墨峰的皚皚白雪,卻沒有任何人的身影。
柳妙追著紅蘿蝶跑了好一會兒,終于玩盡興了,她跑過來向殷九離行了一個道禮:“妙妙謝師祖賜蝶。”
殷九離輕輕頷首。
柳妙扒著重霧夕的腿,奶聲奶氣地捂著嘴道:“世人都說師祖極寒驚雪,我卻覺得師祖溫柔可親,師祖還送我小蝴蝶呢。”
重霧夕抬頭望著殷九離,華燈星火映在白衣墨發的仙人眼中,凝成一縷輕融的暖意。
他被這縷暖意撓得心癢,連忙垂下眼看著柳妙:“妙妙,我先送你回府吧。”
柳妙搖搖頭,召出一只胖乎乎的靈兔:“妙妙自己回府。”
重霧夕在靈兔周圍設下護身結界,小姑娘邁著小短腿爬到靈兔背上,靈兔溫馴地馱著她向柳府飛去。
重霧夕收回視線,恰逢一束煙花直沖天際。子時更響,辭舊迎新,千樹花開,燈月交輝,重霧夕轉過頭,望著殷九離輕聲道:
“惟愿歲歲年年,年年今夜,朝朝暮暮,你我同安。”
他的聲音掩在爆竹人語中,殷九離似乎并未聽到。重霧夕笑著跑到他身邊,抱住師尊的手臂蹭了蹭:“師尊,新歲安康!”
殷九離抬起手,輕輕摸了摸小徒弟的頭。
家家戶戶都在放煙花,更有仙門中人以靈陣加持,整個仙州落星如雨。重霧夕賞過煙花之后,帶著殷九離來到一處還算清凈的茶樓。
堂倌將二人請到雅間,上了一份精致的茶點,又呈上一壺色如紅梅,有蜜糖香味的九曲紅梅。
重霧夕已在螢鎮品過此茶,他開口問堂倌:“你這里可有別的茶?”
“客官您請稍候。”
片刻之后,堂倌捧著色澤溫潤的白玉酒壺走進雅間。重霧夕嗅到一縷熟悉的酒香,連忙開口問道:“這是什么酒?”
堂倌道:“客官,此酒名為錦千里,有驅寒散風之效。”
重霧夕望著杯底清澈的酒液:“此酒可是用千里銀錦的花蕊釀成?”
堂倌有些為難地開口道:“釀酒秘方只有掌柜知曉……”
重霧夕點點頭,換了一個問題:“那你們掌柜可曾聽過‘南沁’這一朝代?”
堂倌叫來掌柜,果不其然,茶樓的掌柜并未聽過湮滅在歷史之中的南沁。
突然起了一陣風,重霧夕舉起酒杯,將玉杯中的錦千里一飲而盡。
殷九離抬手截住他的手腕:“此酒性烈,切勿多飲。”
南沁國師九方禰也說過同樣的話。
重霧夕抬起頭,望著一襲白衣的殷九離。他突然有些分不清這里到底是仙州,還是南沁的岫云雪山。
窗外仍舊響著源源不絕的煙花爆竹,重霧夕關上窗,將在修羅山秘境之內發生的所有事全部講了一遍。
突然想到什么,他霍地站起身。當日在幻境之內的岫云山遇刺,還未恢復靈力與記憶的重霧夕護著宗政瀾避開刀光,手臂卻被一名隨從手里的短劍刺破。
他從乾坤袋里拿出一個玉瓶:“師尊曾叮囑弟子,若是受傷,務必要服下凝血散,也是因弟子有魔族血脈的緣故吧?”
殷九離點點頭。
重霧夕呆滯地坐回椅子上:“有魔族潛入修羅山幻境,他們定然已經拿到了我的血。”
這句話方出口,他又自嘲地笑了一下:“說起來,我與那些魔族還是同族呢。”
殷九離抬手,召來一朵小云團,小云團托著坐在對面的小徒弟來到自己身邊。
清新的花木香氣混著雪香環繞在身旁,安撫了重霧夕煩躁不安的情緒,他抱住殷九離的手臂開口道:
“當日拜師之時,弟子被歸元峰殿堂內的臺階絆了一下,琉璃茶盞摔得粉碎,弟子的手臂也被碎片劃出一道傷口,流了許多血。”
“師尊便是在那個時候知曉弟子有魔族血脈了吧?”
殷九離點點頭。
“怪不得您毀了那些沾上弟子血跡的琉璃碎片。”重霧夕恍然大悟地點點頭,突然又想起什么,“先前掌門師兄曾說您讓弟子留在縹緲峰,與新弟子一同修習。”
“后來您為何又改了主意,將弟子留在即墨峰?”
“好奇。”
“好奇?”重霧夕思索片刻,“魔族誕生于無風無光的地底深處,是清源界至暗的存在,弟子卻覺醒了純凈光明的光靈根,的確令人好奇。”
若是自己沒有魔族血脈,師尊定然不會將他留在即墨峰,他們之間沒有開始,也沒有后來。
重霧夕突然有些委屈,他垂下頭,掩住眼角淚意。
空氣中靈力涌動,一柄赤色靈劍憑空出現。九離劍飄到重霧夕面前逐漸縮小,最終變成一柄巴掌大小的小靈劍。
殷九離淡淡開口道:“伸手。”
重霧夕愣愣伸出手,九離劍飄到他手中,劍身上刻著綺麗的花紋,質地如玉通透。
“收好。”
重霧夕愣住了:“師尊,您要將九離劍送給弟子?”
殷九離頷首。
重霧夕拼命搖頭:“師尊,您已將九離劍的劍鞘贈予弟子,這柄九離劍弟子萬萬不能收!”
殷九離沉吟片刻,而后握著小徒弟的手腕,將一個白玉質地的乾坤袋放在他手心。
“收好。”
–
星戊身披八卦衣,手搖鵝毛扇,坐在云霧橋畔給一個姑娘算命。姑娘離開之后,星戊站起身準備招攬下一個客人,正巧看到慢吞吞走過來的重霧夕。
他連忙拉著自家小師弟,走到重霧夕面前十分恭敬地行了一個道禮。
重霧夕一頭霧水,星戊的小師弟也是一頭霧水,他瞪著星戊:“師兄,你又抽風啦?”
星戊慢悠悠地搖著鵝毛扇:“你還小,你不懂。”
少年哼了一聲,氣沖沖地跑到一邊。星戊從懷里掏出一顆夜明珠送給少年,又向著重霧夕拱手道:“我這小師弟氣性大,哄一哄就好了,前輩莫怪。”
重霧夕怔了一下,點點頭。
少年氣紅了臉,梗著脖子就要離開。星戊連忙追過去,匆匆留下一句話:“前輩請在此地稍候片刻,我還有話要同前輩說!”
少年將懷里的夜明珠扔進河中,掐了一個訣御劍而起。星戊嘆了一口氣,踩著手里的鵝毛扇追上小師弟。
重霧夕站在原地,盯著手里的乾坤袋。
原來師尊贈他劍鞘和乾坤袋,是在哄他嗎?
第55章 第55章
大約一刻過后, 星戊返回云霧橋。他十分不講究地拍了拍被自己踩在腳下的鵝毛扇,撈出湖里的夜明珠,而后帶著重霧夕來到天一門的溯水堂。
重霧夕見他端茶倒水忙得慌, 連忙開口道:“星戊道友不必多禮, 先前你說有話要同我講?”
星戊在重霧夕對面坐下:“前輩可還記得兩個月前,你我曾在修羅山秘境相遇?”
重霧夕注意到他的稱謂, 有些疑惑地眨眨眼。
“那日我與師弟循著八卦盤的指引追尋魔蹤, 最終進入南沁幻境。”星戊慢吞吞地搖著鵝毛扇, 將他在幻境之內的經歷講了一遍。
重霧夕明白了:“你在幻境里見過我?”
“我與小師弟被困在南沁皇宮, 出不得入不得,只好跟著前輩與小殿下, 尋求破解幻境之法。”
星戊有些猶豫地開口道:“請恕晚輩冒犯, 幻境里的南沁國師, 與貴宗圣君——”
“毫不相干。”重霧夕打斷他的話, 繼而意識到什么, “你曾見過九離仙尊?”
“晚輩未曾有幸拜見圣君, 卻也知曉圣君的九離仙劍。”星戊回憶道, “那日我與師弟守在宮門口, 南沁國師迎著暮色走來, 墨發白衣, 眉心赤焰一閃而過。”
“于是我便猜測, 應是圣君也入了南沁幻境。”
重霧夕徹底愣住了, 耳邊閃過那日柳婉的話。
——潛入修羅山秘境的魔族自爆之后, 幻境突然開啟。一個白衣墨發的仙人從小師叔的乾坤袋里飛出來,用一柄赤色靈劍劈開縫隙, 赤焰靈冰獸就是他交給我的。
星戊原本還想說些什么,見重霧夕魂不守舍的樣子便沒有再開口。
傍晚時候, 雪云練在梅林里找到重霧夕。他搖著尾巴撲進自家主人懷里:“主人,您怎么還在這里呀?咱們快回柳府吃晚飯吧,我在廚房看見好大一條玉簪魚!”
重霧夕坐在一棵梅花樹下,冬雪落在他發間,他的睫毛上也沾了雪花。雪云練蹭了蹭自家主人的手臂:“主人,您怎么了?”
重霧夕回過神:“小雪呢?”
“那只蠢鳥被我丟回即墨峰了。”雪云練從乾坤袋里翻出一包糖,“主人,這難道就是柳婉口中的酒酥糖?”
重霧夕瞥了一眼酒酥糖,突然捂住臉,悶悶開口道:“我在師尊面前出丑了。”
雪云練一口將糖吞進肚子里:“這有什么,從小到大您在仙尊面前丟的丑也不少呀!”
重霧夕扭過頭,沉默地盯住他。
雪云練縮了縮脖子,低頭研究沾著糖漬的桑皮紙:“今日是花燈節,這糖紙上的百合花燈倒是應景。”
“百合花燈?”
重霧夕接過雪云練手中的糖紙,果不其然,淡黃色的桑皮紙上淺淺勾勒著一盞百合花燈。
雪云練仰起頭:“主人,您怎么又發呆了?”
重霧夕施了一個清潔術,清除桑皮紙上的糖漬,將聒噪的靈獸與糖紙一并塞入乾坤袋里。
片刻之后,雪云練捧著一個錦盒飛出來:“主人,這是什么法寶,我怎么從來都沒有見過?”
“這是師尊贈我的新歲禮。”
重霧夕向錦盒注入靈力,錦盒變成一方長長的玉匣,玉匣上的暗紋閃著赤色光華。
雪云練摸了摸下巴:“怎么瞧著像一只劍匣?”
重霧夕揚起唇角:“這個玉匣的確是存放九離劍的劍匣,也是九離劍的劍鞘。”
“劍鞘可聚劍意,可凝劍勢,對于修士來說,本命靈劍與劍鞘是絕對不能拆分的。”雪云練不可置信地開口道,“仙尊竟然將九離劍的劍鞘贈予您,這可真是……”
他看的話本里,落魄書生與官家小姐互贈信物海誓山盟也不過如此了。
光靈力來源于日月星光,重霧夕將劍匣放在月光下,果不其然,劍匣開始源源不斷地吸收月光。
一股純凈的靈氣以劍匣為中心散開,重霧夕閉上眼靜心修煉。等他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許久未見的小團子正飄在自己身邊。
小團子仍是墨發白衣的模樣,只是身體變得十分透明,重霧夕甚至透過他的身體看到了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雪云練。
重霧夕有些擔憂地抿了抿唇:“你沒事吧?”
小團子低下頭,看著自己越來越透明的身體,十分不開心地嘆了一口氣。他抬起手,輕觸眉心赤焰,一柄小小的靈劍出現在手中。
小團子忍著痛,用靈劍劃破自己小小的手掌。靈劍喝飽了血,一道紅光直沖天際。
重霧夕抬起頭,看到血一樣的月亮。
血紅色的月光暈在他眼中,重霧夕揉了揉眼睛。一只烏鴉落在身畔,開始啄食一具尸體的眼珠。
重霧夕退開一步,看著烏鴉心情愉悅地撲扇著翅膀,將眼珠叼回自己的窩。
原來這里是一個戰場。
一陣大風吹來,卷走空氣中的血腥味。重霧夕后知后覺地掐了一個訣,想要驅散眼前的幻象,然而地上那具尸體,一直用自己空蕩蕩的眼眶瞪著他,重霧夕忍不住別開眼。
片刻之后,他收起清心術,開始尋找這片土地上的幸存者。最終他在一棵樹下,尋到一位披袍擐甲的少年將軍。
少年將軍的眉目掩在月色里,身上的鎧甲被血浸透。重霧夕湊到他面前,對上一雙墨色沉沉的眼睛。
只一眼,他就認出眼前之人是陪伴了他十五年的師尊。
重霧夕心頭一顫,想要說些什么,話卻堵在嗓子里說不出口。他手足無措地伸出手,想要擦掉師尊臉上的血跡。
殷九離仿佛看到了他,嘴角扯出一抹淺淡的笑意。
重霧夕笑不出來,他死死盯著懸在空中的九離劍。罡風烈烈,一道劍光凌空劈下,撼天震地。
白袍銀鎧的少年將軍吐了一大口血,細碎的光點從他的身體內涌出,飄向遠方。
光點卷著重霧夕飛離尸橫遍野的戰場,他掙扎著回過頭。殷九離的面目已經模糊不清,重霧夕只能看到空中那輪血一樣的月亮。
光點漫無目的飄了許久,最終凝成一座重霧夕非常熟悉的玉臺——升仙梯。十五年前,他闖過升仙梯秘境,拜入玄清宗,成為宗門內最年輕的六長老。
秘境之內千年一瞬,或許過了一千年,又或許過了一萬年,升仙梯秘境之內出現一只小團子。
小團子躺在雪堆里呼呼大睡,每次玄清宗招收新弟子,都有許多人來闖升仙梯秘境,小團子卻一直沒有醒來。
直到某天,一個三歲的銀發孩童踏入秘境。
小團子驀地睜開眼睛。
……
“你的變異光靈根與我同源,我被你喚醒,之后便一直跟著你了。”
小團子托著臉,笑瞇瞇地晃了晃腳,又做出一副傷心欲絕的表情:“你猜我與你師尊是何關系?”
重霧夕突然想起當初自己闖升仙梯秘境之時,玉階上的雪團變成一只腿格外長的雪鳥作弄自己。
他扭過頭,沉默地盯住自娛自樂的小團子。
小團子歪著頭看他:“你猜到了嗎?”
重霧夕攥緊拳頭:“當初我闖升仙梯秘境之時,那只腿長到不協調的雪鳥是你故意變的?”
“是呀!”小團子托著臉,笑瞇瞇地嘲諷道,“那會兒的你腿太短了,小矮子。”
小團子頭大身子小,臉頰肉嘟嘟的,胳膊短腿也很短。重霧夕一言難盡地看著他:“要不你先看看自己?”
小團子委屈地扁了扁嘴:“人家好不容易才聚成人形,你還笑話人家。”
重霧夕還想跟他掰扯長腿雪鳥的事情,天空邊緣突然開始風化,幻境要散了。
他連忙開口道:“你究竟與我師尊是何關系?”
小團子沉默了一瞬:“我是被他刻意遺忘的記憶,也是被他摧毀的七情六欲。”
天空逐漸風化,小團子的身影慢慢消散,他伸出小小的手,想要碰一碰重霧夕的臉頰。然而他只是一團虛影,摸不著觸不到。
重霧夕壓下心底的酸澀:“我以后還能見到你嗎?”
小團子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當然能啦,我和他原本就是同一個人。”
重霧夕閉上眼,他一點都不想看到小團子消散的畫面。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幻境徹底消散,雪云練坐在一旁昏昏欲睡。
重霧夕曾經以為小團子是師尊的一縷元神,可是小團子分明又與師尊不同,師尊沒有七情六欲,小團子卻感情豐富,會開心地笑,還會抱著喜歡的東西不撒手。
原來如此。
重霧夕想起即墨峰每個尋常的冬日,那會兒的小團子無法開口說話,只能通過手勢跟自己交流。
他是一團虛影,卻總是伸著短短的手臂,飄到自己面前,要一個擁抱。
原來小團子是被師尊摧毀的七情六欲……
重霧夕繃緊嘴角,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發燙的臉頰。
第56章 第56章
重霧夕整夜未眠, 翌日早飯時,困倦得幾乎睜不開眼。宗政瀾瞄了他一眼:“你還沒有回答本殿下的問題。”
重霧夕迷蒙地轉過頭:“什么問題?”
宗政瀾冷面如霜,一言不發抬腿就走。重霧夕連忙拉住他:“別生氣嘛, 要不你再問一遍?”
宗政瀾停下腳步, 深吸了一口氣:“罷了,本殿下還有別的話要同你講。”
重霧夕站起身用力拍了拍臉頰, 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恰好, 我也有事要找你。”
雪云練默默豎起耳朵想偷聽, 卻被宗政瀾設下的隔音結界阻擋在外。他懨懨地趴在石凳上, 甩動著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
歲盡又逢花燈節,柳府的檐角也掛了兩盞花燈, 遙遙望去倒給白雪皚皚的庭院添了些朱紅色暖的動人意味。
宗政瀾望著站在花燈下的重霧夕。雪下得很大, 那人似是有些冷, 抬手攏了攏寬大的山水云夢道袍。一縷銀發被風帶起, 輕輕擦過雪白的臉頰。
他的目光游離了一會兒, 最終開口道:“你先說。”
重霧夕:……
“行, 我先說。”他理了理思緒, 緩緩開口道, “是這樣的, 我有一位相識多年的……友人, 近來突然發現, 我對他的感情有些不同尋常。”
宗政瀾皺了皺眉:“你說清楚一點, 本殿下聽不懂。”
重霧夕解釋道:“就是我突然發現自己對那位友人的感情, 猶如柳伯父對柳伯母一般。”
“你三歲之時便拜入玄清宗,除了玄清宗的長老弟子, 你還有什么友人是本殿下不知道的?”宗政瀾的身體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莫非你所言之友人乃是宗門中人?”
重霧夕十分坦誠地點了點頭。
“你的這位友人, 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很好,無論容貌,修為,還是品行,他都是全天下最出眾的人。”
重霧夕眼里泛起笑意:“他還將珍貴之物贈予我,他對我也很好。”
宗政瀾看著他:“你可還記得,本殿下曾贈你一顆琉璃珠。”
“當然記得,若是沒有此珠,那日我恐怕會被困在幻境之中,與那位無臉姑娘作伴了。”重霧夕從乾坤袋里取出那顆失去光澤的琉璃珠,“不過你也太相信我了,竟然將你的血封在琉璃珠內。”
“我師尊曾經說過,修道之人的血極其珍貴,若我用你的血煉制蠱蟲傀儡,那你可就完蛋了。”
宗政瀾哼了一聲,施法將自己的一滴血逼出指尖,琉璃珠內浮起淡淡的紅霧,整顆珠子重新透亮起來。
“本殿下當然信你,畢竟本殿下不滿周歲便與你相識了。”
“你信我,我自然也信你,所以我才將此事說給你聽。”
重霧夕嘆了一口氣:“我并非猶豫不決之人,只是我與他身份懸殊……”
宗政瀾正色道:“玄清宗乃方外之地,不受皇權所轄,若你們兩情相悅,自可稟明師尊與掌門,結為道侶。”
重霧夕盯著他,十分期待地開口道:“你說,若我向他表明心意,他會答應我嗎?”
宗政瀾不自然地避開眼前之人的目光:“這是你的事情,問本殿下做什么?”
重霧夕惆悵地嘆了一口氣。
“既然你誠心向本殿下求教,本殿下便勉為其難,為你指點迷津。若你真想知曉他的心意,那便告知于他吧。”
宗政瀾語氣驕傲,眼里卻微微盛了些笑意:“或許他也心悅于你。”
重霧夕笑瞇瞇地拍了拍他的肩:“我們西陵王朝的小殿下不僅容貌俊美,說話也是這般好聽。”
宗政瀾十分嫌棄地哼了一聲,卻沒有躲開他的手。
重霧夕變本加厲:“哎呀你怎么臉紅了,是不是這燈籠映得呀!”
宗政瀾惱羞成怒,一甩袖子離開了,他設下的隔音結界隨之消散。雪云練撲到自家主人懷里,纏著問他方才與宗政瀾說了什么悄悄話。
重霧夕并未回答他的問題,只是開口道:“把你那些話本給我瞧瞧。”
“不知是誰曾經信誓旦旦地說自己這輩子絕不會看話本一眼,不止這輩子,下輩子都不會看。”雪云練拿眼睛瞄他。
“人的想法是會發生改變的。”重霧夕伸出手,“快把你的話本交出來,別磨磨蹭蹭的。”
“交就交嘛,兇什么。”
雪云練鉆進乾坤袋里挑選話本,卻看到一個玉質錦盒上的暗紋隱隱閃著光華,乾坤袋內靈力涌動。
他將錦盒抱出乾坤袋,飄到重霧夕身邊:“主人您看,九離劍鞘發光了!”
重霧夕愣了一下,拔腿往外跑:“師尊一定就在附近!”
重霧夕循著劍鞘的指引,來到一處梅林,雪仍在下著,落在梅花枝頭,簌簌輕響飄進心里,帶出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癢意。
他靜靜聽了一陣雪聲,再次抬起頭的時候,正巧對上殷九離的目光。重霧夕有些倉促地低下頭,盯著雪地上兩人的腳印,一動也不敢動。
陽光很盛,穿過梅花枝葉灑下斑駁光影,光線淌過白皙細膩的頸項,一半明黃一半暗沉,好似綴星江底沉淀的銀沙。
殷九離收回目光,抬手將小徒弟發間的雪花拂落。
頭頂似乎冒著熱氣,重霧夕抬手捂了捂,又覺得這個動作有些傻,放下手輕輕咳了一聲,像往常一樣喚了聲“師尊”。
殷九離垂眸看他,重霧夕斟酌著開口道:“師尊,近日可有不同尋常之事發生?”
“并未。”
從師尊身上窺不到一絲小團子的痕跡,重霧夕不敢貿然提起小團子之事,只好說自己想逛一逛仙州的集市。
殷九離頷首,取出一件毛絨絨的披風攏在小徒弟身上,擋住紛揚而下的雪花,而后牽起他的手。
重霧夕有些緊張地掙了一下,殷九離垂眸看過來。他一下子不敢動了,就連呼吸也放輕許多。
–
仙州富庶繁華,星戊搖著鵝毛扇,喜滋滋地清點賺到的金銀珠寶。他的攤位旁立著一個雪人,那雪人挑著眉毛撇著嘴,細看下來跟他那個脾氣暴躁的師弟有些像。
察覺有新客人到來,星戊抬頭看了一眼,慌忙行了一個道禮深深拜下去。
“天一門弟子星戊,拜見九離仙尊。”
“星戊道友不必多禮,聽聞天一門弟子善卜……”
重霧夕邊說邊向星戊使眼色,然而星戊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低下頭,恨不得縮成一只鵪鶉。
重霧夕:……算了,求人不如求己。
他十分心累地開口道:“聽聞天一門弟子善卜,不知星戊道友可否為我卜上一卦?”
星戊抬起頭,余光瞥見二人相牽的手,福至心靈地開口道:“新歲卜算,祈一福運。我與道友曾有過數面之緣,今日便為道友卜上一卦。”
“道友的命格于十四年前發生巨變,脫胎換骨,遇難成祥。”
重霧夕十分驚訝地“哇”了一聲:“你算得好準,我確實是在十四年前覺醒靈根,拜入玄清宗。”
星戊眼角抽了抽,繼續開口道:“道友的姻緣在五年之后,冬末初春,紅鸞星動,至于道友的命定道侶,要往身邊去尋。”
“身邊?”
重霧夕轉過頭,正巧對上殷九離澹然的眸光。他倉促地別開眼,從乾坤袋里取出五顆淺金色的極品靈石:“多謝道友為我占卜。”
星戊不敢收,悄悄抬頭覷著那位仙尊的面色。只見那位仙尊輕輕一拂袖,木桌上便落下一面鐫刻著符文的古老銅鏡。
星戊激動得眼睛都紅了,心臟砰砰直跳。他曾在天一門的藏書閣里見過有關伏羲陰陽鏡的記載,只是這件法寶失傳已久,他的師尊紫陵真人尋了很多年都未能尋到。
“謝仙尊賜寶。”星戊跪在地上,十分恭敬地磕了一個頭。
“代我向你師尊問好。”
殷九離留下一句話,便帶著重霧夕離開了。
“師尊,我曾聽玄苓師姐提起過,伏羲陰陽鏡與伏羲八卦盤乃是上古流傳至今的法寶。”重霧夕撇了撇嘴,“您將如此珍貴的法寶贈予星戊,他一定開心死了。”
殷九離淡淡道:“紫陵真人將徒弟教得很好。”
這個教得很好是什么意思?贊星戊明禮修身,還是贊他卦術超群?
若是前者,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若是后者,那其中的意味可就多了。星戊幫自己卜算姻緣,師尊贊星戊卦術超群……
豈不是師尊十分認同“自己的命定道侶,要往身邊去尋”這句話?
重霧夕的大腦開始停擺,腳步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來。
殷九離垂眸看他:“怎么了?”
“沒……沒什么。”重霧夕仰起頭,“師尊,弟子陪您回即墨峰吧,下山也有一段時日了,倒是有些想念即墨峰的梨花樹。”
見殷九離頷首,重霧夕從乾坤袋里取出一道傳音符,笑著開口道:“弟子給宗政瀾留個口信,不然那只小鳳凰又要生氣了。”
殷九離垂眸,淡淡掃過重霧夕嘴角的笑意。
在修羅山幻境困了許多時日,再次回到即墨峰,重霧夕竟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一陣清風拂過,梨花紛紛揚揚飄落下來,聲勢浩大像一出白日煙火。
昔年白雪皚皚的即墨峰如今開滿梨花,清新的花木香氣混著雪香,好聞極了。
重霧夕頂著滿頭梨花跑進院子里,卻沒有見到師尊的身影。他找遍整個院子,最終在一只用雪堆成的小貓尾巴上找到了殷九離。
小師尊白衣墨發,眉心一點赤焰,兩只手托著肉嘟嘟的臉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
第57章 第57章
重霧夕呆呆地眨了眨眼, 師尊怎么變成了小團子的模樣?
不,師尊與小團子原本就是同一個人,小團子是被師尊摧毀的七情六欲, 也是被他刻意遺忘的記憶。
所以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他有些手足無措地望著坐在雪貓尾巴上的人:“師尊?”
小團子師尊托著臉頰點點頭:“嗯。”
語氣清明, 面色冷淡,還是那個熟悉的師尊。重霧夕走近幾步, 蹲在他面前輕聲開口道:“師尊, 您怎么突然變小了?”
“不知。”
小團子師尊大眼睛長睫毛, 兩只手托著臉的模樣可愛極了, 重霧夕忍不住盯著他看,嘴角一點點翹起來。
似是注意到眼前之人的視線, 殷九離面無表情地放下手, 飄然落地。
重霧夕盯著他, 絲毫舍不得移開目光:“師尊, 這是您小時候的模樣嗎?”
殷九離垂眸, 瞥了一眼自己小小的手:“忘了。”
師尊似乎并未擁有小團子的記憶, 如今變成這副模樣, 難道是與小團子融合之時出了差錯?
殷九離仰頭看他:“想什么?”
“您變成這個樣子, 弟子有些擔心。”重霧夕擰起眉, “師尊, 您的身體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殷九離并未回答他的問題, 只是隨意掐了一個訣。須臾過后, 一片白光卷著幾十條幻銀魚飄回即墨峰, 將魚盡數丟入小池塘。
重霧夕:……
他已經能想象到掌門師兄心碎欲絕的表情了,不過師尊的修為并未受損, 其他事情也就不重要了。
今日是一個難得的大晴天,殷九離站在梨花樹下, 周身沐著日光,仿佛一個精致的人偶娃娃。
現代那些娃娃都擁有數不盡的漂亮衣服,還有帶著后花園的房子,師尊怎么能沒有呢?
重霧夕眼珠一轉,十分真誠地開口道:“師尊,弟子重新為您建一處房舍吧?”
殷九離瞥他一眼:“不必麻煩。”
“弟子還記得初到即墨峰之時,這里只有一面冰湖,一片樹木以及茫茫大雪,是師尊為弟子建了如此漂亮的一座院落,還在雪地之上辟出一方小池塘。”
“弟子也想為師尊做一些事,可以嗎?”
小徒弟的尾音很軟,飄在風里輕輕往上揚。殷九離站在原地,靜靜看著他,最終頷首。
重霧夕歡呼一聲,旋即著手建造房舍的準備工作。他如今是金丹后期,凝雪成冰不過信手拈來。
半個時辰之后,一座冰屋拔地而起。重霧夕走到師尊身邊,期待地看著他。
山間的霧攏了一層薄薄的日光,殷九離輕抬衣袖,飛身落在屋頂上。
重霧夕望了望自家師尊,又看了一眼那座冰屋,突然覺得自己建的房子太簡陋了,難與師尊相配。
他解下乾坤袋翻了翻,捏了個訣御劍而起。殷九離攔在他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重霧夕解釋道:“弟子記得掌門師兄那里有一本《魯班經》,弟子想借來看一看。”
殷九離聞言挪開腳步,重霧夕很快取回《魯班經》,用了將近一日的時間,將雪屋改建成一座更加精巧的二層小樓。
時至夕暮,日落云沉,夕陽染在發梢的點點金光盡數散盡。重霧夕將從葉以舟那兒偷來的紅燈籠懸在檐角之下,轉身去尋殷九離的蹤跡。
小團子師尊正將兩個團成三角模樣的雪球安在雪人頭上,遠遠望去就像雪人發間支棱著兩簇雪白貓耳。
小團子也堆過這樣的雪人,難道師尊與小團子的記憶融合了?重霧夕抿了抿唇,有些緊張地開口道:“師尊,您為何在雪人頭頂上安兩只耳朵呀?”
殷九離抬起手,指一下蹲坐在他身邊的小雪人,又指了指重霧夕:
“像你。”
重霧夕反駁道:“弟子是人,不是貓。”
殷九離仰起頭,沉默地盯住他。
……
重霧夕最終敗下陣來,他不僅被迫承認自己是一只貓,還在小團子師尊的威脅下,將貓妖雪人挪到二層小樓門口。
夜色已深,月亮高高懸在天邊,將漫天清輝灑向大地。
即墨峰的月色與別處不同,月光之中更是蘊含著大量靈力,重霧夕修煉了半個時辰,突然有些餓了。
他站起身尋找食物,發現自家師尊正站在橋上,目光注視著池塘里的幻銀魚。
師尊變成小團子之后,不僅話多了不少,性格似乎也發生了變化。
重霧夕突然想到第一次在即墨峰吃火鍋的時候,那只小團子眼巴巴地扒著鍋沿,大眼睛里寫滿了渴望。
可惜他只是一團虛影,吃不到任何東西,只能聞一聞味道。
不如今日就吃火鍋吧。
重霧夕很快用鹽飴姜椒制好火鍋底料,在雪地上架起一口大鍋。生火符將水煮得滾熱,食材散發出陣陣香氣。
殷九離在樹下打坐,重霧夕撈了一串袖珍魚丸跑到他面前:“師尊,這個魚丸可好吃了!”
小團子師尊偏過頭,拒絕的意味十分明顯。
“好吧。”重霧夕將魚丸扔回鍋里,倒入柳伯母送給他的秘制醬料。
殷九離闔眸入定,風帶著火鍋的香氣飄來,他睜開眼淡淡瞥過去。
“師尊,您嘗一口嘛!”重霧夕壓著笑意開口道,“這種魚丸用汝州清湖的靈魚制成,不僅沒有尋常魚的腥味,還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清香,可好吃了!”
檐角懸掛的燈籠映下暖紅,小徒弟捏著竹簽,提著亮晶晶的眸子看他。
殷九離最終頷首。
見他松口,重霧夕連忙將魚丸遞過去:“師尊,弟子喂您吃吧。”
小團子師尊一甩袖子:“胡鬧。”
“弟子只是憂心師尊的身體,竹簽尖銳,若是傷到師尊,弟子也活不下去了……”
重霧夕假裝擦眼淚,余光覷著眼前之人的面色,正好對上殷九離意味不明的目光。
他心里一咯噔,正要說些什么找補一下,眼前事物突然無限放大,手里的魚丸也重了許多。
雪云練被香味驚醒,順著本能爬出來覓食。重霧夕一個沒防備,被他毛茸茸的大尾巴掃到,在雪地里滾了好幾圈,沾了滿頭滿臉的雪。
重霧夕摔懵了。
雪云練并未注意到自家主人的慘狀,像一陣風從他身旁掠過。
重霧夕呆呆地盯著小毛團子的背影,這才反應過來,并不是雪云練變大了,而是自己變小了!
殷九離徐步而來,俯瞰著他。
重霧夕連忙爬起來,只是突然變小有些不習慣,還要顧著手里的魚丸,一不小心踩到衣擺又摔了一跤。
殷九離伸出手,將小徒弟從雪堆里救出來。重霧夕在他眼里,看到了一閃而過的笑意。
重霧夕悟了。
一定是自己非要喂師尊吃魚丸,惹得師尊生氣了,這才將他變小。重霧夕拍干凈雪花,十分有眼色地開口道:
“師尊,還是您喂弟子吃吧。”
殷九離接過魚丸,遞到小徒弟嘴邊。重霧夕張口欲咬,殷九離手腕一轉,施法將魚丸拋回鍋中。
欺負人,簡直太欺負人了!重霧夕怒氣沖沖地追著魚丸跑到銅鍋前,然而他現在變小了,踮起腳也夠不到巨大的銅鍋。
重霧夕:……
殷九離站在原地,看著銀發淺瞳的小雪團子噔噔噔跑過去,又噔噔噔跑回來,委屈巴巴地瞪著自己。
雪云練吃飽了,懶洋洋地散步消食。方才他的尾巴似乎掃到了什么東西,只是當時太著急了,便沒有仔細查看。
別是有魔族混進來了吧?雪云練放出神識查探四周,終于在一棵梨花樹下發現了對峙的師徒二人。
“師尊,您為何要將弟子變小?”
小徒弟銀發淺瞳,著月白色道袍,像一只從雪里鉆出來的雪團子。殷九離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
重霧夕有些委屈:“師尊,您能將弟子變回去嗎?”
殷九離捏了一把小雪團的臉,淡聲道:“不能。”
雪云練猶豫著開口叫了一聲“主人”,然而重霧夕完全不搭理他,只顧著向變小的仙尊撒嬌。
雪云練孤零零地站在一邊,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沉默片刻之后,他掐了一個訣,比照著自家主人的身高,將自己的身體縮小。
嗯,終于合群了。
“主人主人,您看人家可不可愛!”雪云練興奮地甩著尾巴撲到自家主人腿邊。
重霧夕扭過頭看了他一眼,十分敷衍地夸了句可愛,便又轉回頭,拉著小仙尊的衣擺撒嬌。
雪云練焦急地繞著兩人轉圈,他覺得自己努力合群的樣子好狼狽。
火鍋的香氣順著風飄過來,重霧夕吸了吸鼻子放開手中的白色衣擺,走到一邊默默掉眼淚。
殷九離垂眸,目光落于衣擺的一處水漬。重霧夕假裝擦眼淚,用袖子擋著臉,偷偷覷了一眼師尊的面色。
“過來。”
重霧夕慢吞吞挪過去,一團柔和的白光罩在他身上,空氣中靈力涌動,白光散盡之后,重霧夕終于變回原樣。
他抬起頭正要說些什么,突然發現小團子師尊也變成了原來的模樣。
“師尊,您怎么變回去了?”
重霧夕朝前邁了一步,腳下忽地一絆,身體前傾,他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來穩定身形。
一陣天旋地轉之間,重霧夕拽著殷九離摔在雪地上。
攏著發絲的緞帶逐漸松散,纏纏繞繞滑至鬢邊,勾著幾縷發絲墜在雪地上,發尾掃過雪白的頸項。
有風吹過,燭影搖紅。重霧夕抬起手,遮住晃眼的燈火。
殷九離垂眸,目光掠過雪白指尖沾染的那一點雪花,略停一息,而后伸手將身下之人拉起來。
第58章 第58章
重霧夕借著力道站穩身體, 仰頭望著站在自己面前的仙人。
殷九離的輪廓一半被暖紅色的光芒照著,另一半沒在半暗的夜色里。重霧夕抬手想要觸摸,卻被握住手腕, 輕輕拂去指尖融雪。
他仰起頭, 在仙人眼中看到了自己。
–
“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師尊不記得我了!”重霧夕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雪云練懶洋洋甩著尾巴:“仙尊的記性哪有那么差。”
“你不明白, 師尊忘記了許多事, 當初的師尊可沒有如今溫柔。”
雪云練抖了抖耳朵:“溫柔?”
重霧夕扭過頭, 沉默地盯著他。
小毛團子縮了縮脖子, 嘟嘟囔囔地開口道:“哪里溫柔了,比這山中厚雪還要冷呢。”
他的話音剛落, 整只靈獸就被從天而降的奇珍異寶淹沒了。
重霧夕拈起掛在小毛團子耳朵上的白色仙草:“這株天山冰蓮, 萬金難求;這朵銀月玄絲花, 洗筋伐髓;還有這株碧霄血龍參……”
“師尊送給我的, 都是這世間最為珍貴難尋之物, 你竟敢說他不溫柔?”
“又沒送我。”雪云練懨懨地從仙草堆里爬出來, “當初他還揍了我一頓呢!”
重霧夕翹起嘴角:“就算我偷懶, 師尊也舍不得罰我。”
雪云練怒火沖天, 毛茸茸的大尾巴都氣得炸開了。
天幕流云時聚時散, 重霧夕坐在梨花樹下, 笑吟吟地看著生氣的小毛團子, 全然不知自己披了梨花滿肩, 漂亮得晃眼。
雪云練盯著他看了兩秒, 突然撲到他懷里:“我的主人是世間最好的主人,擁有舉世無雙的樣貌, 舉世無雙的靈根,舉世無雙的師尊。”
小毛團子撒嬌地蹭了蹭:“還有舉世無雙的靈獸。”
重霧夕怔了一下:“可這里是別人的故事, 我也并非主角……”
雪云練仰起頭:“‘主角’又是哪個州縣的土語?”
“就是話本里的主人公。”
“若清源界是一個話本,那主人您定然是話本里唯一的主人公。”雪云練十分肯定地說道。
重霧夕笑著搖搖頭。
夜色漸深,年幼的小靈獸有些困了,趴在主人懷里沒一會兒便睡熟了。重霧夕抱著他,輕手輕腳地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奇花異草。
銀月玄絲花沐浴著月華,一股柔和的暖流裹上指尖。重霧夕盯著自己的手指,突然伸手拈起一點雪花。
雪花很快融化成水淌過指尖,帶出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癢意。他蜷了蜷手指,靜心凝神,吸收天地靈氣運轉周天。
翌日天明。
重霧夕甫一睜開眼,就被杵在眼前的美人臉嚇得激靈。
玄苓笑瞇瞇蹲在他面前:“小師弟,怎么徹夜不眠地修煉啊?”
掌門玄溯板著臉開口道:“小師弟天賦非凡,又每日勤勉修煉,才會年紀輕輕便晉至金丹后期。”
玄苓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反駁道:“你別成日里想著教訓我,若我每日刻苦修煉,無情道大成,把你們全都忘了,我看你哭不哭。”
哭?
重霧夕坐直身子,目光灼灼地盯著玄溯。被他又圓又亮的杏眼盯著,玄溯板正的面孔上難得出現一抹不自然。
玄苓欣賞夠了自家師兄窘迫的模樣,這才開口解圍道: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么一算的話,我跟小師弟已有多年未見了,著實思念得緊。這不,你一回宗,師姐就迫不及待地來看你了!”
“怎么不見玄穆師兄?”重霧夕四下張望一番,“哦,我懂了,他不想我。”
玄苓笑道:“我也有許久未見過四師兄了,等他回來,我一定讓他上即墨峰負荊請罪。”
玄溯黑著臉:“不務正業。”
雪云練被他們談話的動靜吵醒,迷迷糊糊地抱著一條魚撲進重霧夕懷里:“主人,咱們早飯吃烤魚吧。”
幻銀魚是昨日烤好的,用靈冰保鮮,香氣四溢。重霧夕扭過頭,發現掌門師兄正盯著小毛團子嘴里的魚——
魚碎了,玄溯的心也跟著碎了。
重霧夕:……
他有罪。
為了防止掌門師兄傷心過度,重霧夕連忙轉移話題道:“此次下山歷練我結識了天一門的一位道友,還從他那里得了一卦。”
他將卦象一說,玄苓的臉就垮下來了:“五年之后你才二十三歲,小孩子家家的結什么道侶。”
重霧夕覷著她的面色道:“星戊道友的卦象言明,我未來的道侶要往身邊去尋。”
“往身邊去尋……”玄苓嘀咕著指了指自己,又看了一眼玄溯。
重霧夕大驚失色:“怎么可能!”
玄苓嘖了一聲:“我只是逗一逗你,不過你這反應嘛,倒像是有些什么的樣子。”
重霧夕使勁搖頭,將那些可怕的畫面逐出腦海。
玄苓盯著他:“你自己覺得呢?”
“陪在我身邊最久的是師尊。”頓了一下,重霧夕繼續道,“還有這只小毛團子,宗政瀾,葉以舟,柳婉……”
“宗政瀾倒是很不錯。”
一只靈力結成的鳳鳥飛到重霧夕面前,玄苓笑了笑:“這傳音符來得妙啊。”
鳳鳥帶著烈火紅炎在少年掌中落下,很快消散在空氣中。
“宗政瀾后日回宮,讓我去仙州為他送行。”重霧夕嘆了口氣,“我若不去,這只脾氣火爆的小鳳鳥又該生氣了。”
玄苓的神情有些微妙:“你似乎很是看重宗政瀾。”
“儲君可是全天下最危險的身份,身為玄清宗的六長老,我自是要好好保護我這位師侄。”
重霧夕笑了笑:“在修羅山幻境走了一遭,本長老的修為已晉至金丹后期,修為越高責任越大。”
少年的表情頗為自得,玄苓忍不住捏他的臉。只是她的手還未觸及少年的衣角,眼前之人便已消失在自己面前。
玄苓目瞪口呆:“怎么回事?”
“二十四孝好徒弟去師尊面前盡孝了唄。”雪云練酸極了,“方才仙尊的衣袖擦過屋子里的海棠木桌,定是仙尊要用茶了。”
“雪云練一族的感知異于常人,可小師弟是如何察覺到師叔的動作的?”玄苓難以置信地盯著雪地上那一串匆忙的腳印。
雪云練嫉妒地咬了一口烤魚:“因為主人是事事以師尊為先的二十四孝好徒弟。”
玄苓摸了摸下巴:“微妙啊,很微妙。”
玄溯壓著聲音教訓她:“莫要呱噪,擾了師叔清凈。”
晨曦初現,曉霧輕揚,重霧夕熟門熟路地泡好茶,奉到師尊面前,又將玄溯與玄苓到來之事說了一遍。
殷九離接過茶盞,陽光照進窗戶,在他的手背上灑下一層金粉。
重霧夕掌中聚起靈力:“師尊,弟子昨日修煉了整整一夜,您看。”
星星點點的靈力匯聚在殷九離身邊,逐漸凝成一朵蓮花的形狀。他頷首,向來清冷的眸子里含著一點笑意:“不錯。”
重霧夕湊上前:“要獎勵。”
殷九離輕輕拂袖,桌子上瞬間出現一盤色香味俱全的五香鱖魚和一碟水晶桂花糕。
重霧夕眼睛一亮:“多謝師尊!”
他餓急了,很快便將熱乎乎的飯菜全部吞下肚,靠在椅子上消食。
“這兩道菜的味道怎么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吃過一樣……”
殷九離垂眸看他:“喜歡?”
“喜歡,五香鱖魚和水晶桂花糕可是弟子最愛吃的兩道菜了。”重霧夕摸摸肚子,突然想起什么,“師尊,弟子明日要去仙州一趟,不過弟子很快就會回來的。
殷九離頷首,爾后闔眸入定。如同即墨峰每個尋常的冬日一般,重霧夕也閉上眼睛開始修煉。
晨霧漸漸散去,陽光越發熾熱,報時靈鳥清脆的鳴叫聲將他驚醒,他睜開眼望向寒玉床。
殷九離仍是闔眸入定的模樣,只是他的身體變得非常小,像一片飄落在寒玉床上的潔白花瓣。
重霧夕呆了一瞬:“師尊?”
殷九離波瀾不驚道:“繼續修煉。”
重霧夕聽話地閉上眼,只是他腦海中的思緒紛亂如麻,一時不慎行岔了氣,靈力亂竄,將窗外的梨花全部卷進來,飛花如雪。
他連忙運起功法,打斷體內逆行的真氣。花瓣紛紛落下,重霧夕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只是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小團子師尊已經被花瓣埋了。
重霧夕:……
殷九離扒開花瓣飛身而出,落在一旁的多寶架上。曲尺形的格架邊緣懸著一片花瓣,他微不可察地動了動手指,將那片花瓣丟了下去。
嗚,縮小版的師尊太可愛了。
重霧夕轉過頭,正巧對上殷九離面無表情的目光。他有些心虛地移開視線:“師尊,弟子不是故意的。”
殷九離掃了他一眼,將散落一地的花瓣歸置齊整。紛繁如云的花瓣在空中顫動,爾后便如同失了力般,紛紛墜下。
重霧夕大驚失色:“師尊,您的修為受損了?!”
“并非受損。”
重霧夕的一顆心瞬間落回肚子里。也對,師尊可是只差一步便能飛升的大乘期修士,修為怎會輕易受損?
既然修為沒有受損,那便是靈力不受控了,定是因為小團子的身體太小,無法承載體內洶涌龐大的靈力。
“明日我不去仙州送宗政瀾了。”重霧夕迅速畫了一道傳音符,“弟子還是留在即墨峰陪您吧。”
殷九離的目光在少年緊蹙的眉頭掠過,淡淡道:“無礙。”
傳音符飄出窗外,很快消失在即墨峰。
重霧夕眨眨眼,突然從乾坤袋里拿出一株仙草:“弟子如今是金丹后期,只差一步便可破丹成嬰,若我將這株碧霄血龍參煉成丹藥服下……”
“修煉需循序漸進,依理而行,不可心浮氣躁,急于求成。”
小團子師尊板著臉教訓人了!重霧夕內心歡呼,面上卻非常誠懇地認錯:“弟子知錯了。”
殷九離隔空摸了摸小徒弟的頭。
重霧夕盯著他小小的手掌,突然嘆了一口氣。
殷九離:“怎么?”
小團子師尊只有巴掌大小,那自己在他眼里豈不是像一座巍峨雄壯的山峰,矗立在巨大的屋子里?
“師尊,在您眼里,弟子現在是不是很難看啊?”重霧夕縮了縮身子。
殷九離手指一動,將漂亮少年縮成半個巴掌大小。
“好看。”
重霧夕:……
他還能說什么,他只能施法在屋子里布下結界,免得雪云練闖進來,一個不慎將自家主人踩死了。
“師尊真不愧是清源界唯一的大乘境修士,就算靈力不受控了,也能輕而易舉地將弟子變小。”
重霧夕陰陽怪氣了一番,又撲過去抱著小團子師尊的手臂狠狠蹭了蹭,以此來發泄自己心中的不滿。
臉頰突然印上一抹涼意,他仰起頭:“師尊,您的手怎么這么涼?”
殷九離盤腿在寒玉床上坐下:
“無礙,休息片刻便好。”
重霧夕伸手摸了一把,許是變小了的緣故,他總覺得這張寒玉床格外的冷。可這屋子里只有兩張床……
他飛撲到自己床邊,將鋪設整齊的床單捋得更平,結結巴巴道:“師尊,要,要不您去弟子的床上休息吧?這張寒玉床也太冷了。”
殷九離頷首,挪到小徒弟的床上坐下,閉目養神。
重霧夕將床幔放下,隔著輕薄如煙的雪云綃看著他。小團子師尊似乎有些累了,很快便倚在床上睡著了。
重霧夕掀開紗幔,輕手輕腳地爬上床,挨著自家師尊,也進入了夢鄉-
這一覺睡得格外長,等他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清新冷冽的雪香在鼻尖無限放大,重霧夕臉頰發燙,忍不住向后仰了仰。
一道靈力飛出床幔,燈火漸次亮起,宛若繁星點點,光耀奪目。
重霧夕終于看清眼前的情形。
他心跳如雷,抖著手掐了一個訣,將室內燭火盡數滅去,唯余檐角之下兩盞燈籠,在夜風里悠悠轉動。
殷九離的面容只在他眼中亮了一瞬,就隱在朱紅色暖的隱綽光線里。
第59章 第59章
霧蒙蒙的紅色消解了白衣仙尊眼里的清冷, 恰似于寒潭中投下一枚暖玉,泛起層層溫柔的漣漪。
而重霧夕正淹沒于潭水之中,沉沉地往下墜。
在他即將被吞沒之際, 殷九離終于移開放在他身上許久的視線。
“可是被噩夢所擾?”
重霧夕點點頭, 腦海里隱隱約約覺得此情此景并非噩夢,反而是一場美夢。他還沒來得及想明白, 就被攬入一個冰冷的懷抱里。
淡淡的梨花香氣混著即墨峰的雪香環繞過來, 重霧夕的半邊身子徹底與男人相貼。熱度順著輕薄的衣衫傳過來, 激起一連串劇烈的心跳。
窗外一燈幽微, 室內空曠寂靜,以至于他的心跳聲, 竟是那般清晰可聞。
重霧夕伸出手, 有些徒勞地捂了捂, 卻被橫在腰間的手臂壓制住所有動作。
“不許動。”
重霧夕登時嚇得不敢動了。
維持著不敢動的姿勢過了許久, 最終他又暈沉沉地睡過去, 再次醒來已是次日清晨。重霧夕睜開一只眼瞄了瞄, 發現師尊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
修仙之人都要辟谷, 但他貪戀世間美味, 便為自己保留了饑餓的感覺。昨日沒吃午飯和晚飯, 現下他已經餓得不行了。
重霧夕從床上爬起來, 望著巨大無比的枕頭床褥, 突然意識到自己并未恢復原來的模樣。
他急急忙忙跑到院子里, 果不其然, 小團子師尊正在梨花樹下打坐。
重霧夕擰起眉,已經過了整整一日, 為何師尊還未恢復?他心事重重地邁著步子,連什么東西撞在腿上都沒有察覺到。
雪云練見他不理自己, 焦急地拽著衣角一路爬上去:“主人主人,你快看看我!”
突然有什么毛茸茸的東西在蹭自己手臂,重霧夕嚇得一甩手:“什么?!”
雪云練被甩出去,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穩住身體,委屈巴巴地抖了抖耳朵。
重霧夕揉了揉眼睛,看清之后連忙把小毛團子抱起來晃了晃:“你怎么也變小了?”
雪云練被他哄舒服了,愜意地窩在自家主人懷里甩著尾巴。然而轉頭看到坐在樹下的白衣仙尊,他又開始不舒服了,尾巴也收起來了。
重霧夕明白了,看來這只小毛團子也是被師尊變小的。
“師尊,您怎么把雪云練也變小了呀?”他抱著小靈獸跑到殷九離面前。
殷九離睨了雪云練一眼,淡淡道:“合群。”
重霧夕:……
他明白了,這是小團子師尊在耍小團子脾氣。
怪不得昨日夜里的師尊怪怪的,定是因為師尊與小團子融合之時出了差錯,如今被小團子影響了,畢竟小團子乃是師尊的七情六欲所化。
“主人,我不喜歡現在這個樣子,我們雪云練可是清源界最威風的靈獸,變小了一點都不威風!”
雪云練的傳音喚回了重霧夕,他咳了一聲道:“變小了多可愛呀,師尊您說是不是?”
殷九離的目光在他身上掠過,淡淡道:
“嗯。”
“我,我嗎?”雪云練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主人,仙尊是在夸我可愛嗎?”
重霧夕壓低聲音哄他:“當然了,你可是清源界最強的靈獸,我師尊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才將你馴服,他很喜歡你的!”
其實是當初自己想要一只矮小的靈獸,師尊花了整整一個月,才找到一只比小時候的他還腿短的雪云練……
但在這種時候,這種話就沒必要說了。
雪云練開心了,十分真誠地行了一個道禮:“謝仙尊夸獎。”
殷九離撇開眼,輕輕哼了一聲。
重霧夕明白了,定是自己方才的話惹小團子師尊不高興了。
他好難。
不過變小了也有好處,開在雪地上的冰凌花變得格外大,猶如雪地之上落了許多金色的太陽。
他第一次注意到花瓣上的脈絡紋路,細膩婉轉,如絲如縷,蘊含著大自然無盡的生命力。
雪云練對觀察冰凌花不感興趣,趴在重霧夕懷里無聊地四處張望,乍然對上殷九離的目光,嚇得他一個激靈。
不過他很快就發現了,變小的白衣仙尊并非是在看他,而是看站在花從里的人。
重霧夕很喜歡這些金燦燦的花朵,他從乾坤袋里取出筆墨紙硯,比劃了半天。
然而他是一個現代人,穿到這里之后也只學會了清源界的古語,以及畫一些符咒,并未學習丹青。
“師尊!”重霧夕扛著一朵比他還高的冰凌花跑到殷九離面前,“今日天朗氣清,陽光明媚,您可有興趣執筆繪卷?”
小徒弟抱著花,提著亮晶晶的眸子看他。殷九離頓了一下,開口道:“沒有。”
雪云練急急忙忙跑過來,撲在重霧夕腿上:“主人,我有興趣,我幫你畫!”
重霧夕摸了摸他的頭,雪云練興奮地化成一條白練,用自己的身體沾取顏料,在畫板上肆意揮灑。
重霧夕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你們雪云練一族可真是多才多藝……”
雪云練被主人夸獎了,瞬間畫得更賣力了。重霧夕蹭到殷九離面前:“師尊,您也畫一幅嘛,弟子想將您的畫掛在床頭。”
殷九離最終同意了。
果然變成小團子的師尊格外好相處,重霧夕用載物符將畫案移到室外,在畫案上攤開一幅空白的畫卷。
而他坐在一旁,支著下巴看師尊作畫。
冰凌草清雅的香氣順著風傳過來,殷九離落下最后一筆。重霧夕抬頭望了一眼天空,這才發現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
只是他一直盯著師尊,渾然不覺時間流逝。
雪云練亦成其作,小毛團子的畫技十分高超,淺金色的冰凌花躍然紙上,每一筆皆似蘊含天地之靈秀。
重霧夕摸他的頭:“畫得真好,我一定會好好珍藏的。”
雪云練轉過頭,悄悄瞟了一眼白衣仙尊的畫。
他畫的也是冰凌花,只是在這些金燦燦的花兒之中,站著一名身著月白色道袍的少年。
霧蒙蒙的黛色暈染出少年艷麗的眉眼,淺金色花瓣掃過鬢邊碎發。
重霧夕的心跳得很快,一下又一下,強烈又急促。方才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師尊,竟未留意到畫的內容——
竟然是自己。
殷九離抬手,畫卷上的冰凌花幻成一艘畫舫,越過江面飄搖而來。少年端坐于甲板之上,銀發如雪,折扇輕搖,燈火辰星,堆金疊玉。
睫毛上不知何時凝了一團水汽,重霧夕揉了揉眼睛,輕聲道:“師尊……”
殷九離抬手,順著畫中人的輪廓描繪,指尖輕輕掃過眼角,像是為少年擦去眼淚-
重霧夕將畫掛在床頭,盯著畫看了整整半個時辰,連午飯也沒有吃。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畫中人銀色的長發。
“銀光點點,浩如星海,這種顏料并非由尋常銀粉所制。”雪云練湊上前嗅了一下,“這個味道我似乎在哪里聞到過。”
思考了一會兒之后,他鉆進乾坤袋里,捧出一株銀月玄絲花:“不就是這個味道嗎?”
重霧夕愣了半晌,抖著手拿出一本記載了清源界各種仙草異獸的名錄開始比對。
“銀月玄絲花生長于極北冰原,五百年花開,一瞬花落,有洗筋伐髓之功效……”
重霧夕哭喪著臉:“原來我沒記錯啊,我倒是希望我記錯了。”
“以萬金難覓的仙草為顏料。”雪云練感嘆一聲,“我忽然覺得話本里那些一擲千金博美人一笑的風流才子,都不足為道了。”
“但是我畫的冰凌花也很美啊,主人你怎么不把它也掛在床頭?你不喜歡我的畫嗎?”
重霧夕捏他的耳朵:“喜歡啊。”
“哼!”雪云練抖了抖耳朵,躲開他的手,“我看你分明更喜歡仙尊!”
重霧夕抿了抿唇,輕輕地笑了一下。
雪云練還想計較,一只靈力結成的鳳鳥突然從窗外飛進來,他撲過去將鳳鳥逮住:“主人,小殿下的信到了!”
重霧夕:“也不知宗政瀾現下如何了,他似乎與帝尊不睦,也不喜歡西陵王宮。”
雪云練道:“一百年前我曾去王宮玩過一月,帝尊性子很好。”
重霧夕幽幽嘆口氣:“可是宗政瀾性子不好啊。”
……雪云練沉默了-
宗政瀾站在宮門前,仰頭望著宮門之上巨大的牌匾。宗政墨池在他身邊落下,勾著笑拍他的肩膀:“我們年少有為的金丹修士回宮了。”
西陵王朝的帝尊宗政墨池,清源界四位化神期大能之一,相貌是與名字相同的雍容閑雅,性子卻自帶一股風流不拘。
不像帝尊,倒像是瀟灑不羈的江湖閑客。
宗政瀾仰頭看他:“我母后呢?”
宗政墨池摸了摸下巴:“外出游歷了。”
宗政瀾又道:“替我向新入宮的裴妃娘娘問安。”
這句話甫一出口,他又有些后悔,垂眸盯著腳下的花斑石。
從古至今,哪個帝王不是三宮六院,他實在沒有必要拿這些事出來計較。更何況母后原本就不喜歡這里,外出游歷倒也樂得自在。
“我有事要講,講完我就離開。”宗政瀾抬起頭,“我不喜歡你安排的太子妃,也不喜歡那些側妃庶妃,我有想要結為道侶之人。”
“也不是不行。”宗政墨池一拍手。
西陵皇權穩固,誰做這太子妃都無所謂,合兒子的心意就行。
宗政瀾抬頭看著他:“我想結為道侶之人,乃是玄清宗的六長老重霧夕。”
……
宗政墨池眨眨眼:“若我沒記錯的話,玄清宗的六長老不是一名男子嗎?”
第60章 第60章
宗政瀾道:“不行嗎?”
宗政墨池笑吟吟地伸出手:“也不是不行, 但人家可是你師叔,你以下犯上呀!”
“除了我母后,誰都不準碰我的臉。”宗政瀾躲了一下, “你有話就直說。”
宗政墨池有些可惜地收回手, 正色道:“太子妃不拘家室,亦不拘男女, 只要合你心意, 斷無人敢妄言半句。”
“但你須與女子留下真鳳血脈, 以承國統。”
宗政瀾抿了抿唇:“若我并未承襲真鳳血脈, 你會立我為儲君嗎?”
“當然。”
“所以。”他抬起頭,眼神清亮, “西陵治國從來不是憑借真鳳血脈。”
“成日里聽那些老古板嘮叨, 倒把我也嘮叨糊涂了。”宗政墨池輕輕笑了一下, “你長大了, 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該說的話都已經說了, 宗政瀾也該回玄清宗了。他往前走了幾步, 忽而又回過頭, 把乾坤袋拋給駐足于宮門口之人:
“這是我從幻境里帶回來的靈石, 我帶著沒什么用, 反倒累贅。”
宗政墨池接住兒子送的禮物, 憋著笑點頭:
“乖。”
煩死了。
宗政瀾御劍而起, 以一種極快的速度離開西陵王宮。他就不該心軟, 更不該為自己方才冷淡的態度后悔。
如今才是真的后悔-
三日時間一晃而過, 殷九離依舊沒有恢復,重霧夕和雪云練也被仙法所制, 不能變成原來的模樣。
雪云練躺在花瓣床上消食:“這具身體也太小了,吃幾口幻銀魚就撐得受不了。”
重霧夕捧著烤串吃得津津有味:“你把魚變小再吃嘛!你只是變小了, 又不是失去修為和靈力了。”
“那也太浪費了。”雪云練不贊同地搖搖頭,“怎么能浪費食物呢?”
重霧夕十分贊同這句話,他決定把所有的肉丸烤串都吞進了肚子里,不浪費一絲一毫。
雪云練悵然地嘆了一口氣:“也不知仙尊何時才能恢復。”
雪云練希望殷九離盡快恢復原來的模樣,重霧夕卻覺得現在的師尊很好。
他一直覺得師尊是山間清風,天上明月,可師尊變成小團子之后,那便是清風停駐,明月入懷了。
……或許并非明月入懷,而是自己被明月摟在懷里,畢竟小團子師尊每晚都要抱著他睡覺。
重霧夕嘆了一口氣。
雪云練看著又笑又嘆氣的主人驚恐大叫:“救命啊,救命啊,玄清宗六長老患上瘋癥了!”
重霧夕被他鬧騰得受不了,伸出手捏他的耳朵:“你若是無聊的話,我陪你玩吧。”
雪云練懨懨地甩了甩尾巴:“住了這么多年,即墨峰有幾片雪花我都數清楚了,哪里還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啊。”
重霧夕逗他:“那你倒是說說,即墨峰的雪花有幾片啊?”
小毛團子胡亂編了一個數字,得意道:“就這么多,不信的話你自己去數。”
打鬧了一會兒,雪云練突然想起什么:“主人,不如我們離開宗門四處游歷吧。我曾聽青鸞姐姐提起過,苗疆有一座霧隱靈島。”
“霧隱靈島隱在一片云霧之中,外人無法進入。據古籍記載,那里不僅有許多奇花異草,就連那里的人,也與尋常人不同。”
重霧夕有些猶豫:“既是外人不得入,我們還是不要去打擾了吧。”
“主人,你忘了你的五師姐了嗎?”
“對啊!”
重霧夕一拍腦袋,玄苓師姐是正統的苗疆巫女,還是下一任苗疆大巫祝。霧隱靈島隸屬于苗疆,那不就是玄苓師姐的地盤嗎?
他變小了不方便去灑蝶峰找玄苓,便用傳音術與她相連。
“你想去霧隱靈島?”
玄苓的聲音傳過來,重霧夕點點頭:“我想看看苗疆到底有多美,才能養出師姐這般美的絕世大美人。”
若是尋常人這么說,玄苓早就一拳揍上去了。但說這話的是自家漂亮小師弟,她不僅不覺得厭惡,還受用無比。
玄苓心情很好地開口道:“你還記得灑蝶峰的紅蘿蝶嗎?這些紅蘿蝶便是我從霧隱靈島帶到玄清宗的。”
重霧夕想起那一團團炫目的紅影:“紅蘿蝶是我見過的最美的蝴蝶,霧隱靈島的風景定然美極了。”
“島上有一棵姻緣樹,紅蘿蝶便是由姻緣樹誕育的。”玄苓道,“你若是去了島上,定要代我去看一看那棵姻緣樹,我有些想它了。”
“好。”
重霧夕應下來。
玄苓突然問道:“你獨自去霧隱靈島嗎?”
重霧夕不知怎的有些心虛:“并,并非我獨自一人,還有師尊……還有雪云練。”
玄苓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傳音結束之后,重霧夕問雪云練:“你聽說過霧隱靈島的姻緣樹嗎?”
“沒聽過,我們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雪云練拿出龜甲和銅錢卜了一卦,“主人,卦象大吉!”
作為上古瑞獸,雪云練天生會用卦象預測吉兇。卦象為吉,說明霧隱靈島沒有危險。
重霧夕抱起小靈獸:“走吧,我們去找師尊。”
小團子師尊今日的心情似乎還不錯,重霧夕只是撒嬌磨了磨,便得其應允。
原本還想規劃一條風景最美的游歷路線,卻沒想到他只是閉了一下眼睛,整個人就已經出現在靈島入口了。
“師尊,我們這樣貿然進去,會不會引起一些不好的影響啊?”
殷九離輕輕一拂袖,他們二人的身形便被透明的結界罩住。雪云練從乾坤袋里爬出來,好奇地四處張望。
如今正值隆冬,清源界四處飄雪,霧隱靈島卻是一派春景,草木蔥蘢,綠樹成蔭,百花盛開,燦如朝霞。
雪云練伸著尾巴勾一朵淺金色的小花,重霧夕連忙抱住他:“小心有毒!”
他這句話說得有些遲了,雪云練毛茸茸的大尾巴已然碰到了那朵花。流光溢彩的花瓣碎成金屑,周圍的景象也隨之一變。
春意盎然的碧草平原變成了一片神秘幽谷,一株株高大的曼陀羅花綻放在月光下,其色如血,香氣誘人。
每朵曼陀羅花周圍都環繞著一群幽藍色的蝴蝶,蝴蝶翅膀上的花紋詭異,在黑暗中閃著幽幽藍光。
重霧夕不知怎的有些害怕,抱緊懷里的雪云練往殷九離身邊靠了靠。
“伸手。”
清冷的聲音落在耳邊,他下意識想要伸手,卻發現自己抱著小毛團子,兩只手都騰不開。
殷九離垂眸,目光落在小徒弟有些慘白的面頰上,略停一息,而后他伸出手,輕輕扣住少年的腰。
察覺到懷里人有些抖,他又輕聲安撫了一句“別怕”。
重霧夕閉著眼,難以望見那些幽藍色的蝴蝶,那些蝴蝶卻仿佛飛進了他的心間,每一次振翅皆會柔柔地撩動心弦。
雪云練似乎說了什么,但重霧夕已經聽不到了。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只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在迅速升溫,變得滾燙。
他忍不住將臉埋進男人懷里,討要一線涼意。
不知過了多久,重霧夕終于抬起頭,赧然道:“弟子太過膽小,給師尊添麻煩了……”
殷九離伸出手,蹭了蹭小徒弟紅暈未褪的臉頰:
“嚇哭了。”
“沒有嚇哭。”重霧夕捂著臉解釋道,“弟子只是臉紅了。”
“為何臉紅?”
重霧夕眼神飄忽,恰巧雪云練從乾坤袋里鉆出來,他連忙抱緊小毛團子,仿佛懷里有點重量,便能讓自己那顆飄在空中的心臟落回胸膛。
雪云練捂著耳朵瑟瑟發抖:“主人,這里好可怕呀!”
重霧夕教訓他:“玄苓師姐不是說了嗎?苗疆毒蟲毒草遍布,稍有不慎便會永遠留在這里,成為這片土地的肥料。”
“你怎么還敢用尾巴勾那朵花?”
雪云練第一次見自家主人發脾氣,心里很害怕,縮著身子不敢說話。
重霧夕忽然想起小靈獸雖然活了三百年,但若是換算成人類的年齡,也不過是一個六七歲的孩童罷了。
他嘆了口氣,輕輕摸了摸小靈獸毛茸茸的腦袋:“我擔心你中毒,所以語氣急了些。你喜歡那朵花嗎?也不知方才那朵花是何品種,即墨峰能不能種。”
“那朵花與冰凌花十分相似,但是顏色要更加鮮亮一些,所以我才想摘一朵看看。”雪云練耷拉著耳朵,“主人,我錯了。”
重霧夕回想起方才那朵流光溢彩的金色小花,確實與冰凌花十分相似。他抬起頭,愕然發現周遭景象再次發生改變。
血紅色的曼陀羅花與幽藍蝴蝶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叢叢淺金色的小花,盛開在碧海藍天之下。
“這是怎么回事?”重霧夕驚呆了。
殷九離并未回答他的問題,只是隨意掐了一個訣。周遭景象隨風而散,變成一片淡淡的白霧。
重霧夕明白了,這片白霧能感知人心底最深處的情緒。
最初踏上霧隱靈島之時,他對島上景象抱有十分美好的期待,因此這片白霧便化成了他最喜歡的冰凌花海。
后來雪云練碰了那朵花,他憂心雪云練中毒,心里生了懼,島上的景象便變成了血紅色的曼陀羅花和那些詭異的藍色蝴蝶。
認主的靈獸與主人心意相通,因此雪云練看到的景象與他完全相同。
小徒弟愣在原地不動了,殷九離抬手,正欲捏他的臉,他卻驀地仰頭看著自己:
“師尊,該不會您也是弟子幻想出來的吧?”
雪云練害怕地用自己長長的兔耳朵捂住眼睛,生怕面前的白衣仙尊變成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物。
但他似乎又想起什么,偷偷瞄了眼神色淡然的殷九離,又看了看自家主人,有些猶豫地開口道:
“若仙尊是幻想出來的,那仙尊方才摟著主人,也是您幻想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