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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1章 第 21 章

    “你是誰?”

    妖怪仔細一聞, 忙不迭捂住鼻子,“你這只小黃皮子,赴宴時, 好歹洗洗澡,味兒太沖了。”

    逢雪執劍緩緩走近。

    妖怪們喝了數杯毒酒, 許多都顯出原型, 醉醺醺倒在地上, 沒有倒在地上的,多少也現出疲態, 神思恍惚,不似平常敏銳。

    只有蔓山君和那三位大妖依舊如常。

    蔓山君放下酒杯, “你是哪家的小黃皮子, 怎么來這兒赴宴了?”

    面紗輕晃, 少女聲音清脆,“十三哥十四哥喊我來吃宴呢。”

    蔓山君笑著晃了晃腦袋,“你們黃家的妖真是重情義,還記得帶上你。”

    蛇妖笑道:“什么重情義?有點好東西, 這幫黃皮子拉幫結派就過來了, 偏偏還記仇得很。小黃皮子,你看起來弱不禁風的, 劍能有多快?”

    狼妖提著自己的大刀, 很是不忿, “我的刀比你人都大,小黃皮子,搶我的活干嘛!”

    逢雪道:“不如來比比。”

    狼妖:“怎么比?”

    少女長劍挽了個劍花, 站在高大狼妖面前,凜然不懼, 說道:“比比誰的劍,先削下對方的腦袋。”

    狼妖哈哈大笑,快樂的氣息傳染其他妖怪。它們舉著酒杯,大聲歡笑,既笑小黃皮子不自量力,小小身板,就敢和老狼相比,又笑一場好戲快開場,又有樂子看了。

    只有碩鼠摩挲酒杯,鼠目冒出精光,鼻子不停聳動。

    一人高的大刀被狼妖抽出,插在地上。它笑得渾身發抖,“小黃皮子,你還沒有我的刀高咧,你想怎么砍我的腦袋?跳起來能夠得著嗎?”

    眾妖笑聲如同狂浪,拍桌子的、大口喝酒的、笑著說快打快打的,還有下賭注賭誰贏誰輸的……總之,全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模樣。

    逢雪只是亮出了劍。

    下一刻,它們的笑容戛然而止。

    狼妖碩大的身體僵硬,倏爾,如山傾倒,摔在了地上。它那顆簸箕大的狼頭,在空中劃出條漂亮的弧線,落在張擺滿美酒佳肴的長桌上,打翻桌子,酒水烤肉灑了一地。

    鮮血如泉噴涌而出,為血腥的盛宴,又添了抹血色。

    少女從容撿起地上空酒杯。

    酒杯很大,捧著跟海碗一般,她接滿狼妖斷頸涌出的血,抬手對眾妖說道:“諸位,怎么不飲酒了?”

    眾妖瞠目結舌。

    先前百年醉灑了些,它們為了爭奪美酒,互相爭食,殺了許多弱小點的妖怪。

    對妖而言,弱肉強食,是很尋常的事情。

    妖怪散漫癡愚,又喝多了毒酒,喝得暈乎乎的。倒不覺得逢雪奇怪,只被她一劍震懾,默了片刻,心想,好厲害的小黃皮子。

    逢雪單手按在劍柄上,沉默擋在了孕婦身前。

    結果預計的兵戎相見沒有發生。

    妖怪們沉默片刻,爆發出更加大的歡笑聲,興奮地啃食地上狼妖的尸體。

    黑袍男人懶得維持人形,化作條巨蟒,張開叼住狼妖的無頭軀體。

    蛛絲也纏繞住狼妖的另一邊身體。

    “咔嚓”一聲,狼妖身體被撕成兩半,被兩個大妖怪分食。其他弱小些的妖,只能去爭搶那顆腦袋、舔舐地上的血液。

    逢雪捏緊掌中的力士符。

    妖怪皮糙肉厚,若非依仗符咒之力,她不可能一劍砍下狼妖的腦袋。她本想一劍震懾眾妖,救下婦人后,再同它們慢慢周旋。

    沒想到這些癡愚妖怪,聞見點血腥便失了智,爭搶同類之尸,根本不管她。

    滿座毒酒下肚的妖,她不理會,目光只掃過蔓山君和那三個大妖。

    巨蟒和蜘蛛都現出猙獰本相,大口咀嚼同類尸體,蔓山君撫著白須,臉上浮現幾分醉態。

    看來葉蓬舟的驅邪丸藥力挺強。

    但那位披著黑色斗篷的男人,依舊在慢條斯理地飲酒,動作從容,未顯醉態。

    逢雪微微蹙起眉,喝了口杯中腥臊的狼血。

    狼血腥熱,入腹滾燙。

    力士符馬上就要失效,以她如今的體質,最多連續使用三次力士符。到底該拔劍,還是先和妖物們周旋?

    逢雪把酒杯丟到地上,鮮血濺開,引得幾只小妖又來舔。

    周圍群妖亂舞,血氣森森,遠處白墻綠柳,鬼影攢動。

    她環顧四周,面紗下,綻出一抹淺淡的笑意,心中不覺想到——

    我的劍已經出鞘,你的刀呢?

    正想著,她的余光便瞥見,黑暗中,一柄黑色飛刀在妖怪中穿梭。每次飛刀出現,便有一妖怪無聲倒下,血味更濃了些。

    逢雪嘴角往上翹了翹,心想,可惡,趁我不方便出手,在暗處偷偷收割妖頭。

    “小黃皮子,”蔓山君撫著白須,說道:“既然你的劍使得這么好,快去把人剖出來,放入鍋中。”

    又有紙人抬上一口鍋。

    高湯煮沸,熬成湯色乳白,咕嚕冒泡的湯里,幾截人骨時沉時浮。肉香四溢,惹得妖怪們高聲喊餓。

    “小黃皮子,你快一些!”

    “我要喝人肉湯,餓啊餓啊!”

    “雕兄,快起來吃肉,咦,你們怎么都喝倒下啦?”

    ……

    眾妖目光齊齊聚在逢雪身上。

    她走到婦人面前,攥緊了長劍。

    婦人幾度昏迷,此刻,卻忽然醒了過來,定定望著那口煮沸的湯鍋,看著被煮得浮出水面、不成人形的腦袋,淚珠順著慘白的臉頰滴落,口中呢喃:“阿父、阿娘、阿娘……”

    她似乎忘記自己身在何方,也不在乎馬上被生剖的命運,死死盯著鍋中至親,通紅的眼睛淌淚未停。

    妖怪們高呼:“還是山君做菜地道,懂得熬湯要用老骨頭!等會,分我點湯渣吃吃唄!”

    逢雪走過去,緩緩拔出扶危劍,寶劍微微顫抖,劍刃在盈潔月輝照耀下越發雪白,如一截秋水。

    婦人渾身發抖,惡狠狠地詛咒:“若我死后為鬼,定不會放過你們!”

    妖怪們哈哈大笑:“她還想找我們報仇咧。”

    “待會把她的肉吃了,骨頭嚼碎,再把她的魂也吃掉!看她怎么報仇!”

    ……

    婦人身子抖得更厲害,手撫在自己隆起的肚皮上。

    她慘笑了下,神情凄愴,湯中白骨起起伏伏。那截森白的骨,或許是阿娘柔軟的臂彎,是阿父沉默的脊梁,是丈夫堅實的肩膀……

    他們這樣的普通人啊,卑微如塵埃,活著時碌碌無為,死后尸體被群妖啃食,連變成鬼為自己復仇也千難萬難。

    他們這樣的人啊,不過是地上的螻蟻,路邊的野草,誰都能踩上一腳,誰能看見螻蟻的眼淚?誰能聽見野草的慟哭?

    婦人流淚不止,凄厲地笑了起來。

    雪白劍光迎面劈來。

    她下意識閉上了眼睛。

    幾聲劍鳴響起,婦人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來,身邊的幾個紙人反而斷成了兩截,紙片如雪,簌簌飛舞。

    “小友,這是做什么?”蔓山君沉聲問。

    逢雪笑笑:“這幾個紙人錮著她,別把肉給箍壞了。婦人皮肉細嫩,青紫一些,便有失了柔滑口感。”

    婦人面白如紙,聽著她如此言語,幾乎又要暈厥。

    逢雪按住她的下巴,喂了顆丹藥入她的嘴中。婦人臉色好轉,變得紅潤不少。

    蔓山君又問:“這又是為何?”

    逢雪坦然答道:“既是要從她腹中活剖胎兒,自然要保住她的性命,讓她活得更久一些。”

    她語氣平靜,說出的話卻森然可怖,讓眾妖直呼內行,好會吃一妖。

    而在妖怪注意力被她吸引時,一柄黑色飛刀在黑暗中飛出,無聲收割著一個個醉酒妖物的性命。

    逢雪輕咳一聲,準備大講烹飪之道,為這些妖怪上上課。

    這時,碩鼠突然出聲:“山君,她可不是小黃皮子。她就是那個斬斷我尾巴的劍客!”

    逢雪蹙起眉,望了過去。

    碩鼠竟沒喝酒,鼠目閃著精光,仇視地望著她,顯然在記恨斷尾之仇。

    逢雪心念急轉,忽然笑了起來,“沒錯,就是我砍斷你尾巴的。”

    不等眾妖反應,她又道:“你這只奸猾的老鼠,想貪了我獻給山君的寶物,幸虧你逃得快,只是斷了你的尾,若你慢一些,我連你的頭都砍下來,孝敬給山君。”

    說著,她伸手一抖,那匹華光粼粼,美若霞云的云錦,便被她搭在臂彎上。

    云錦勝過了蔓山君剪出來的月光,讓妖怪們看直了眼。

    逢雪抖了抖云錦,讓它們看得更仔細一些。

    她知道蔓山君本性貪婪。

    若非如此,也不會在將“飛升”時,特意開這么一個盛宴,從妖怪們身上撈點寶物。他若真成了陰神,可不能再大張旗鼓與妖鬼勾結,大肆攬寶。

    蔓山君看得明白,因此特意在飛升前,大撈一筆。

    且不說他能不能飛升。

    算盤倒打得挺好。

    貪婪的鬼修早已被云錦的霞光晃花了眼睛,站了起來,雙手按在桌案上,一改先前仙風道骨的模樣,大聲贊嘆:“好錦、好錦!”

    碩鼠企圖喚回他的注意,“山君——”

    奈何,山君眼里只有寶貝。

    碩鼠看了眼四周,悚然發覺,場上妖怪撂倒大半,還坐著的,也大多神情狂熱,一副癲狂模樣,大口喝酒,大口咀嚼旁邊同類的尸體。

    它們是什么時候倒下的?

    碩鼠無端生了一身冷汗,想張口提醒,卻看見蔓山君癡迷望著云錦,它忽而長嘆一聲,“蟲豸,不足與謀!不足與謀!”

    碩鼠身體一抖,變做只大耗子,扭身鉆入了黑暗中。

    逢雪雙手捧著云錦,說道:“山君,吉時快到,若山君身披霞帔……呸,霞云飛升,豈不是人間一樁美事?”

    蔓山君笑道:“是、是,小黃皮子,快把錦衣給我送來,不要耽誤了時辰。”

    此時,野豬妖也扛著丹爐跑過來。

    金光燦燦的丹爐往堂中一放,它大聲喊:“山君山君,丹成啦!”

    蔓山君:“快呈上來!小黃皮子,你也快把錦衣送過來。”

    逢雪手捧云錦,瞥了眼野豬蹄子托著的盤子上的“丹”,嘴角噙起淡笑。這可是她特意準備的十全大補丸,也不知道山君吃完,是否虛不受補。

    她特意放緩了腳步。

    野豬妖跑得急,邁開大步,把金丹呈到蔓山君面前。

    金丹依舊是那副黑中帶黃、黃中帶紅、紅中帶綠的惡心模樣。

    仿佛是從街上陳年老乞丐腳板心戳下來的泥丸子。

    山君捏著丸子,詫異道:“金丹是這樣子的嗎?”

    野豬妖連連點頭,“沒錯啊山君,剛烤出來,趁熱啊。”

    蔓山君喝了不少酒,神智昏聵,晃了晃腦袋,下意識望向了座下。

    逢雪順著它的目光望過去,看著那位身披斗篷,難辨人妖的神秘人。

    他依舊在慢條斯理自飲自斟。

    蔓山君看眼時辰,急切地說:“時辰快到了,小黃皮,快把錦衣給我穿上!”

    逢雪應了聲好,走到老鬼身邊,把錦衣搭在他的肩上。

    蔓山君披著漂亮錦衣,臉上笑容洋溢,都顧不得還沒宰殺的婦人,伸手拿起金丹,就著人肉湯,吞入口中。

    “吉時到了,我要成仙了!”

    在他服下金丹后,明亮的月色變得迷濛,升起一縷縷白色的煙霧,蔓山君坐在云霧里,身披霞光,真與飛升有幾分相像。

    妖怪們也看得十分激動,大聲叫囂,恭喜山君成仙,也有叫著快點吃肉別墨跡的,還有些求蔓山君成仙了,日后多多照拂。

    白茫茫的霧氣里,兩道瘦長影子出現在霧中,身影若隱若現。

    “可是接引童子?快過來,引我去天上!”

    蔓山君激動道。

    野豬妖摸不著北,小聲嘀咕:“奇怪,接引童子這么高大嘛?”

    霧氣朦朧,影子逐漸飄近。

    他們身形瘦高,一個稍高,一個稍矮,矮的那個,手中似提著什么東西。

    蔓山君似想起身,但剛直起身,又重重跌回了座中。

    那影子逐漸露出了輪廓。

    是兩只黃皮子,一高一矮,高的無尾,矮的無頭,手里提著自己的腦袋。黃鼠狼腦袋對著山君,血淚滴落,說聲道:“山君,你看看我是誰?”

    蔓山君愣愣與它們對視,混沌的腦子總算清明幾分,扭頭望去,身邊那“小黃皮子”早已亮出了長劍。

    雪亮劍光劈開妖氣,直沖他面門而來。

    蔓山君憤怒叫喊,朝她沖過去,肩頭卻重逾萬斤,把他死死壓在了座位上。那件如霞似紗的云錦上,藏著張泰山符。

    泰山壓頂,老鬼一時動彈不得。

    “珵——”

    帶有力士之威的長劍,狠狠劈在它面門上,劈開那張慈善的假面,露出里面青紫的面孔。

    蔓山君的面皮如破袋掛在了臉頰兩側,而里面的那張臉,顴骨高聳,獐頭鼠目,眼歪嘴斜,五官錯位,雖是人的模樣,卻生得比禽獸更加丑陋。

    逢雪那一劍劈得很深,深可見骨。

    劍痕從眉心劈到下頜,把本來就丑陋的面容,變得更加可怖。

    “原來你這老鬼生得這般模樣。嘖,披上別人的皮囊,是因為覺得自己見不到人嗎?”俊美的少年從黑暗中躍出,跳到逢雪身邊,吐出的話把老鬼氣得渾身顫抖。

    他與逢雪后背相抵,面對滿堂妖魔。

    “小仙姑,你欠我三十六個腦袋了。”

    逢雪冷哼了聲,“你就趁我剛才不能出手。”

    葉蓬舟笑道:“不過,我雖砍了三十六個妖頭,小仙姑卻救了條性命。佛祖說,救人一命勝抵一百個妖頭,所以還是小仙姑勝了罷!”

    逢雪:“佛什么時候說過這句話?”

    轉了一圈的刀重新飛入少年的手中,柳葉般鋒利的薄刃變成一掌寬的大刀,刀身漆黑無光,暗沉沉的。

    他將刀握在掌心,聽見逢雪的話,彎了彎眉眼,“那便是三清說的?隨便吧,反正是你贏啦!”

    逢雪順手一劍刺向撲過來的小妖,“我也不要你放水,公平起見,我們從頭開始計數。現在是我領先了。”

    葉蓬舟笑意更甚,“這些小妖喝了酒,打起來沒什么意思,不如比比,誰先剁了那老鬼?”

    前世孤身流離太久,與人后背相抵,感覺有些陌生遙遠。

    妖魔鬼怪,人肉盛宴,本是令人厭惡、宛若地獄的景象。

    可與她后背相抵的少年,笑聲實在豁達瀟灑,縱然四面妖鬼,她聽見少年的笑聲,也忍不住翹起了嘴角。

    “你們到底是什么人?”蔓山君沉著面孔,說話牽動橫貫整張臉的見骨傷口,翻出的肉深黑腐爛,蛆蟲一條條扭曲爬出。

    葉蓬舟手提長刀,大笑幾聲,“你可聽好了,本大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逢雪側頭望向他。

    他高聲道:“道可道,太平道。我是太平道左護法麾下一位平平無奇的普通弟子而已!”

    逢雪皺了皺眉。

    太平道是惡名昭著的邪魔外道,與白花教齊名,沒少制造血案,后來被朝廷剿滅,漸漸銷聲匿跡。但終究沒什么好名聲。

    想到葉蓬舟日后會變成大魔,她心中不免起疑心——葉蓬舟是太平道的人?

    沒聽說過啊。

    少年用肘碰了碰她,朝她眨眼,笑道:“該你報上姓名啦!”

    逢雪小聲問:“你是太平道的?”

    葉蓬舟瞪大雙眼,“我騙鬼的,你怎么信啦?”他聲音含笑,低低在逢雪耳畔響起,“小仙姑,你的腦袋什么時候這么不靈光啦?”

    逢雪瞪他一眼,心想,若不是知曉他會化作大魔頭,她怎么會猜錯?

    她怎么會懷疑,這樣瀟灑肆意,路見不平,面對妖鬼毫無懼色的少年,會與妖魔勾結,最后會變成鬼國里那位人人畏懼的大魔?

    既然葉蓬舟戲已經開演,逢雪也不介意搭上把戲。她笑道:“老鬼,你也記住我。”她把黃皮子尸體剝下的道袍一扯,露出里面灰白的布衣,“穿白麻、戴白花,姑奶奶是白花教的。”

    蔓山君面色陰沉,實在想不明白,自己如何同太平道結上仇怨。數十年的籌謀努力化作烏有,升仙一夢如鏡花水月成空。他恨得幾乎嘔血,鬼氣鼓滿長袍,泰山符瞬間化作齏粉,“白花教、太平道,哈哈哈,該死!該死!!”

    話還未說完,兩個少年身影早已消失無蹤,只有漆黑的刀光、雪亮的劍影,如同流星追月,朝他疾馳而來。

    ————

    妖怪們四處竄逃。

    跑到院墻,幾道符咒爆開,又炸死不少妖。

    剩下的被嚇破了膽,翻墻的翻墻,鉆洞的鉆洞。

    四周又騰起熊熊火焰,滾滾黑煙從山林中冒出,熱焰四面擠來,空氣中傳來濃濃焦糊味。

    妖怪們被嚇得滋兒哇滋兒哇亂叫的,一個個現出原形。

    劍與刀,一前一后,砍向坐著的蔓山君。

    把老者皮囊從頭頂到胸口,劈成了兩半。

    黑霧從皮囊破口冒出,逼得逢雪不得不后退。一個矮小瘦弱的身影從破口袋般的皮囊中鉆了出來,疾如迅電,沖向了逢雪。

    她反手用劍擋住。

    好似有萬鈞的巨力撞在劍柄上,長劍不勝負荷,發出清脆一聲響。就算身帶力士符,她的手臂也被震得發麻,疼得兩眼一黑。

    逢雪咬緊唇,回頭望去。

    矮小的男人臉色青黑,光溜溜地站在地上。他的身體畸形而矮小,死后尸體縮水,又或者強行把自己塞入別人的皮囊中的緣故,看上去只有八九歲的孩童般高,好似個丑陋的侏儒。

    葉蓬舟“嗤”地一聲笑了出來,“就這幅小耗子成精的模樣,還想要做神仙?小仙……”驟然記起逢雪此刻身份,他笑吟吟地道:“白花教的小仙姑,你說他這幅形貌,可以當神仙嗎?”

    逢雪:“難哦。太丑,邪廟淫祀也不收的。”

    葉蓬舟嘻嘻笑:“那可怎么辦?我們饅頭君只能去耗子窩了,萬一小耗子們看他長得像人,要喊它一聲神仙當當呢。”

    逢雪嘴角上揚,“可未必——剛才那位碩鼠君,生得何其偉岸。在妖怪界,這樣形貌猥瑣矮小之妖,也是要被看輕的。”

    兩人一唱一和,把蔓山君氣得七竅生煙。他們邊貧嘴,手下也沒停,大刀氣勢如虹,長劍快若飛電,左右夾擊,在鬼修的身上添了許多細碎的傷口。

    可惜蔓山君皮糙肉厚,刀劍劈上去,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金石之聲,留下的傷口雖多,卻是又白又淺的劃痕,沒有傷及皮肉。

    蔓山君的身形極快,猶如鬼魅,又有一身刀槍不入的鋼筋鐵骨,好在它被逢雪葉蓬舟尖牙利嘴貶損得怒急攻心,行動間失了理智。他飛快地撞向逢雪,如一道黑色的流光。

    逢雪輕巧往上一躍,腳踩在那輪懸于空中的明月上,借力一蹬。

    潔白月亮留下個清晰的泥腳印。

    “哐當——”

    蔓山君撞翻那口金燦燦的丹爐,丹爐滾動到一邊,又打翻好幾張長桌,打破裝百年醉的酒甕,最終轟然撞在亭臺樓閣上。

    塵土飛揚,地動山搖。

    精致的水榭歌臺,亭臺樓閣,在搖動中,變成一塊塊碎裂的石頭,落往四方。

    逢雪用劍挑了挑一塊石頭。

    上面還有模糊刻字“某某年生人”,是前人的一塊殘碑。

    她余光一瞥,看見葉蓬舟神情慌張無比,連刀都顧不上,急沖沖往堂中跑。她心中微緊,以為出現什么變故。

    然后就看見少年掏出又一個酒葫蘆,到酒甕里接漏出的酒液,滿臉痛惜之色。

    逢雪輕哼了聲。

    又扭頭,看向坐在堂下的斗笠人。

    妖怪各自逃竄,只有他,依舊不緊不慢喝著壺中美酒。

    她心中頗有些忌憚,但轉瞬間,飛揚的塵土間,飛出一個個青面獠牙的厲鬼。

    逢雪長劍疾出,貼著黃符的寶劍刺向鬼的胸膛,將要穿透惡鬼時,忽然聽見葉蓬舟喊道:“小仙姑,手下留情!”

    “這是張家那幾口人。”

    逢雪聽他的話,仔細一看,幾個鬼面孔青紫,瞳孔翻白,從五官上,與張荇之卻有幾分相似。她劍鋒一轉,生生止住鋒銳的劍勢,往后疾退,躲開厲鬼的撲抓。

    但撤得太遲,手臂還是被抓傷了道血痕,鮮血滴答落下。

    葉蓬舟瞳孔微縮。

    逢雪翻開袖子,傷口被鬼氣侵蝕,漫上層灰黑。她反手接過少年丟來的驅邪丸,嗅了嗅,放入嘴中,說了聲“多謝”。

    張家三鬼在前,后面又緊跟無數白骨與紙人,將二人團團圍住。

    葉蓬舟拿出酒葫蘆,晃了晃壺中酒液,笑道:“小仙姑,打架前,要不要來上一口?”

    逢雪看他一眼,搖頭。

    葉蓬舟仰起頭,喝下大口的酒液,清涼的酒水順著少年鋒利下頜線滴落,落入紅衣中,隱隱洇開濕痕。他忽然往前一吐——

    水霧迷濛,如同綿綿細雨,灑在紙人的身上。

    逢雪手中火符脫手而出,同時捏訣御風。

    風生火起,熊熊火焰驟然燒起,面孔猙獰的紙人大軍間,霎時就被火卷出了條通道。

    逢雪縱身跳過火燒出的缺口,回到蔓山君的座位,把那件霞衣撿起。

    小院角落。

    婦人呆呆坐在地上,懷中抱著一顆腦袋。湯鍋不知被誰撞翻,她把那些斷肢撿了起來,帶到自己身邊。指尖被燙得生出水泡,她渾然不覺,把臉貼在猶帶溫熱的頭顱上,滾燙的淚珠不停從眼角滴落。

    火焰騰空而起,妖鬼厲嚎不止,又有刀光劍影,如飛星墜月,殺穿鬼魅。

    但她只神情呆滯地抱著頭顱,拼接地上斷骨。

    一滴粘液滴在斷骨上。

    她茫然抬起臉,頭頂是張獠牙如刀的血盆大口。又有一束雪白的蛛絲穿透黑暗,纏住她的手腕,勒入血肉。

    兩個大妖可不管蔓山君飛升失敗。它們酒勁上涌,全然不顧山君,眼前只有這一塊馬上要入嘴的好肉。

    婦人神色慘淡,就要如那頭狼尸般,被兩個妖怪撕開時,一道劍光劈開火焰,跳到她身前,一劍劈斷蛛絲,抓住她的手,帶她掠到旁邊。

    在婦人快要摔倒時,那只殺妖斬鬼的手,又輕柔地扶了下她的腰身。

    “恩人……”

    婦人呆呆地看著少女,眼圈泛紅。

    逢雪朝她輕輕頷首,接著朝火那頭喊:“喂,快別管你的酒了,先把這兩個妖怪解決!”

    “哎——尊小仙姑令。”

    懶散的聲音傳來。長刀從赤紅火焰里飛出,砍向巨蟒那雙燈籠般的血紅眼睛。

    逢雪見葉蓬舟纏住巨蟒,心下松口氣,不再猶豫,朝大蜘蛛刺去

    她的手上,黃符飄動。

    這是她第三次用力士符。

    第一次她借力士之威,斬下狼首,第二次,扶危在蔓山君面上留下道深刻見骨的傷痕,而第三次,她本打算留著對蔓山君最后一擊。

    但眼下也顧不了這么多。

    她身形縱躍,如疾風接近蜘蛛。

    蜘蛛渾身長滿鋼針般的絨毛,顏色灰黃,八條節肢將它龐大如屋的身體撐起。在它的頭頂,一對粗壯的螯肢曲起,下方尖如針管,藏著劇毒液體。

    吸食時,蜘蛛用毒牙將毒液注入獵物體內,等上些時候,等到血肉白骨融化成水,再吸溜一下,如同用蘆稈吸出酒桶里的美酒,將獵物全身血肉吮吸,只剩下張慘白完成的人皮,飄飄墜地。

    逢雪既不想被它的螯牙撕裂擠壓成碎片,又不想被做成蘆稈中的“飲品”,飛快沖向巨蛛,抬手甩出張雷符。

    雷電燎過巨蛛的節肢,那片鋼絨被劈出片青黑。

    蜘蛛痛得曲起腿,節肢彎曲,再伸展,身體便高高躍起,一躍便有百丈高。

    一道極粗的蛛絲穿透蔓山君剪裁的明月,筆直朝逢雪刺來。

    逢雪翻身跳開。

    蛛絲重重落在地上,砸出一個大坑,霎時泥土飛濺。

    數道細一些的蛛絲,如同利劍從坑中飛出,無情刺穿好幾個躲避不及的小妖怪,朝逢雪刺去。

    逢雪又靈活躍開。

    跳至空中時,那幾束蛛絲突然又分裂成許多小束,每一束都比成人手臂粗。蛛絲交織,如同結成張大網,鋪天蓋地落下。

    逢雪踩著院落柳樹騰起,望向四周,在不遠處的屋脊之上,八點暗紅的光隱隱發亮,如同八個血紅燈籠,又像幽暗中的鬼火。

    燈籠忽然無風自動,瞬間變化了位置,移到連廊上,柳樹后。

    逢雪皺了皺眉,意識到了,那不是什么燈籠,蜘蛛八只赤紅大眼睛,正死死盯著她。

    蜘蛛娘娘抬起紡器,又朝她吐出簇毒絲。

    銀白毒絲如絲雨綿綿,如柳絮飛揚,如雪花漫天。

    鋪天蓋地,避無可避。

    “小心!”葉蓬舟喊著,抬腳踢過去張方桌。

    蛛絲鋒利無比,瞬間穿透長桌,將紙裁的明月撕裂成碎片。

    逢雪卻不退反進。她迎風而起,身形飄渺如仙,灰白衣袍獵獵,在月光碎片里,輕巧避開蛛絲,沖到連廊之上。她轉動手中霞衣,擋住無法躲避的蛛絲,再提劍一刺。

    劍尖穿透巨蛛的腹部,刺破它吐出蛛絲的紡器,將一張黃符釘在其上。

    “上達天庭,下達幽冥,五雷助我,雷公顯靈。破!”

    隨著少女輕啟唇,雷光乍現,紡器爆開,青綠色的蛛血與粘液一齊散開。

    巨蛛受痛彈跳而起,躍至半空。

    她用織錦霞衣揮開毒液,另一只手依舊死死地握住劍柄,將長劍往下一壓,劍刃噗嗤沒入蜘蛛身體,只余劍柄。

    青綠血液傾盆如雨。

    逢雪手握劍柄,被蜘蛛帶著凌空飛起,身體風中搖晃。她雖用云衣護體,但握劍的手卻被毒液浸透,劇痛穿透皮膚傳來,過了會,手似乎麻木了,變成微微的刺痛。

    她咬咬牙,抽出扶危劍后,手牽蛛絲,身體借蛛絲一蕩,蕩到巨蛛頭頂,劍出如電,勢若長虹,飛快刺向那八只眼睛,挨個戳破。

    巨蛛從半空跌落,軟倒在地上,刺鼻的青綠粘液從它身下淌開。

    它僅剩的一只眼睛望著逢雪,眼神怨毒。

    但看著少女提劍越來越近,巨蛛的眼中竟出現求饒之色。

    逢雪手一頓,用力刺進去,噗嗤聲起,毒血飛濺,巨蛛垂死掙扎幾下,螯肢無力垂落。

    插在它頭頂的美人頭顱滾了下來,白玉般無瑕的面孔,沾了地上的血泥,烏發散落,渙散無光的瞳孔對著漆黑天空,裝不下一輪明月。

    她撿起頭顱,輕放到路邊,抖了抖霞衣。綠色血液順著順滑衣料抖落,不多時,云錦依舊鮮紅光潔如初。

    逢雪走到婦人身邊,輕輕把云衣披在她的肩頭,說道:“有危險喚我。”

    葉蓬舟大喊:“小仙姑,劍招真漂亮!”

    逢雪看向他那邊。

    少年剛把巨蟒劈成兩段,此刻正抱住蛇尾,桃花眼彎起,開心地說:“這東西泡藥酒挺不錯呢!咦,小仙姑,你的手受傷啦?”

    逢雪“嗯”了聲,垂眸看眼自己的右手。右手已經腫了起來,膚色發黑,好在還能握得住劍。

    葉蓬舟丟掉巨蟒,飛快跑過來,從葫蘆里掏出一粒藥。

    云夢多瘴氣、多水鬼、也多毒蛇毒蟲。

    逢雪對他隨身帶藥并不奇怪,抬手直接把藥丸塞嘴里,用劍把手臂割出條傷口,漆黑毒血滴答落下。

    葉蓬舟嘆了口氣,“小仙姑,你啊——”

    逢雪卻不在意傷口,望向被蔓山君撞翻的廢墟,低聲說:“小心點。”她又望眼第一個座位,獨酌的那道身影消失不見,便朝葉蓬舟使了個眼色。

    葉蓬舟:“啊?你眼睛抽筋啦?”

    逢雪默默攥緊了拳頭,壓低聲音,說:“小心,那兒原本有個……”

    話還沒說完,一塊巨大的石頭當空砸來。

    兩個人迅速避開。

    一個面孔青紫,雙爪如帚的妖怪從廢墟中爬出,它高逾一丈,頭大腹鼓,青面獠牙,紅發雜亂披落。

    “青面赤發,”逢雪眼前陣陣發黑,咬了下唇,低聲說:“是書中記載的夜叉。”

    葉蓬舟哈哈笑道:“我可不信,一個棺材里爬出來的小東西,能請動夜叉。”

    廢墟間,又冒出好幾個夜叉無常鬼,施展各種神通。碎石飛土如雨砸落,夜叉利爪如刀,無常鐵鏈勾魂,加上失去神智的惡鬼圍攻,他們一時性命無礙,但也顯得有些狼狽。

    葉蓬舟低聲道:“小仙姑,我拖住他們,你去抓住那只耗子仙!”

    逢雪看他一眼,輕點了下頭,心中卻想,短短一夜,他就給蔓山君起好幾個外號,把蔓山君氣得七竅生煙。

    就……挺強的。

    未來的大魔頭,看不出如何邪惡,嘴上貶損人的本領倒是不錯。

    葉蓬舟見她眼神灼灼,便問:“小仙姑,怎么啦?”

    逢雪搖頭,“沒什么……你挺厲害的。小心些。”

    葉蓬舟微微一怔,淡色嘴角揚起,一雙桃花眼彎了彎,眉間眼梢,掛滿笑意,“尊命!小仙姑,你也小心,愛惜自身,有事叫我!”

    他轉過身,搖了搖酒葫蘆,對怪物大笑:“諸位,可敢和我痛飲?”

    酒液隨風飄散,與零點火星一起落在夜叉身上。

    堅硬如鐵、力大無窮的夜叉動作一滯,轉瞬便被火焰吞噬,不到眨眼功夫,化作一點帶著火星的黑灰,被風刮走了。

    其他的怪物,或者變成紙人,不堪一燒,或者變作蛙鳥飛蟲,斃于少年的刀下。

    逢雪徑直躍過一眾妖鬼怪物,跳入廢墟中,一把揪住準備逃跑的蔓山君,提住了他的后領。

    蔓山君雙腿蹬空,大聲喊:“仙姑饒命!”

    逢雪冷笑:“饒命?我饒了你的命,你可有饒別人的命?”她橫劍割向鬼修的頭顱,劍刃輕松劃破他的脖頸。

    “嗤——”

    逢雪卻緊皺起眉,將手中尸體一拋,身體迅速往旁邊閃去。

    但還是太遲。

    一只青灰色的手無聲無息從黑暗中伸出,指爪如鉤,重重抓向她的胸口。

    她身上的金甲符迅速黯淡,一層金光自她身體浮現,又好似層薄薄的雞蛋殼,迅速碎裂。

    逢雪如斷線風箏,重重摔在墻角,幸有金甲符護身,還不至于當場斃命。

    她抬起慘白的臉,嘴角一線殷紅淌下。

    “小仙姑!”葉蓬舟擔憂喚道,苦于被眾鬼包圍,一時無法過來。

    剛才割頭的“蔓山君”化作紙人倒地。

    真正的蔓山君面色陰沉走了過去,“我還以為青溟山的人多了不起呢,也不過如此。”

    逢雪瞇了瞇眼,說:“我可不是青溟山……”

    蔓山君負手仰頭,仰天長笑。

    葉蓬舟揮刀把面前的石怪劈成兩半,朝這邊靠攏,說道:“你笑這么大聲干嘛?三寸的身高,還想笑出三丈高的氣勢來不成?”

    蔓山君笑聲一滯,氣得臉色發黑,怒道:“若不是有貴客在此,差點被你們騙過。你既是白花教的人,難道沒有認出……那是誰?”

    逢雪想起那位神秘的斗篷客,順著蔓山君的目光望去。

    葉蓬舟的身后,不知何時出現了道如同鬼魅的高大影子。

    她高聲喊道:“小心身后!”

    蔓山君十根手指指甲暴漲,指甲漆黑發亮,如同彎刀,狠狠抓來。

    逢雪竭力往旁邊一滾,旁邊的土地被深深劃出五道劃痕,若剛才沒及時躲開,怕會當場骨裂肉爛。

    蔓山君笑容殘忍,“既然壞了山君爺爺的好事,就把心腸交出來給爺爺吃吧!”

    力士符已然失效,渾身力氣都在流逝,她眼前陣陣發黑,偏過頭,望向葉蓬舟那邊。

    但眼前如蒙上層黑霧,看不分明。

    她用力眨了眨眼,見斗篷人手中高舉細長彎刀,對著少年的后背凌空劈下。

    日后的魔頭,應該不會死在此處吧?

    紅衣被刀光撕裂開,冷風刮起,一蓬血霧飛濺而出。

    少年抬起臉,朝她露出一個笑容,蒼白的嘴唇微動,無聲吐出幾個字——

    “等會喝酒去。”

    逢雪讀懂他的話,情不自禁跟著笑了起來,如同長風蕩過天上陰云,她心中的歉疚也消失無蹤。她攥緊手里的劍,撐起身體,對蔓山君說:“我的心肝就在這里,想吃,便來取呀。”

    第022章 第 22 章

    但她無論如何逞強, 也只是強弩之末,秋水般的劍刃,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蔓山君籌謀數年, 功成之際,卻被這兩個小鬼破壞。此刻, 他只想把二人肚腹挖開, 食其血飲其肉, 方能解心中之恨。

    他見少女往胸口摸去,冷笑了聲, “虛張聲勢。”

    少女斬妖之時,他在暗中觀察。

    這哪是什么劍仙, 分明只是個會些粗淺法術, 依仗符咒之威的半吊子小道姑。

    一手劍術倒是漂亮, 可人間的劍術,能有多厲害?

    斬幾只小妖,殺個蜘蛛精,顯然已是她的極限。

    蔓山君正欲動手, 卻見少女從胸口摸出一根銀針。

    銀針細如牛毛, 不過筆頭長,映著冷光。

    再怎樣看, 也只是根人間的繡花針。

    蔓山君看不出什么端倪, 壓住心中驚疑, 嘲笑道:“死到臨頭,還想繡花?”

    他伸手又甩出兩個紙夜叉。

    逢雪踉蹌躲閃,卻還是被夜叉抓住。

    一個夜叉抓住她的雙手, 一個夜叉抓住她的雙腳。

    明明白紙裁成,卻有鋼筋鐵骨, 有萬鈞之力,只要蔓山君一身令下,逢雪的身體就會如裂帛般,撕成兩段,臟器亂飛。

    蔓山君卻不肯如此輕松殺她。

    他踱步上前,抬手往下壓了壓,讓一丈多高的紙夜叉以別扭的姿勢,把逢雪放低。

    這樣,他才能俯視少女。

    逢雪想到他都這時候了,還在乎自己身高,忍不住嗤了聲,笑出來了。見蔓山君黑如鍋爐的臉,她便正色道:“不好意思,有失尊敬。就算你又矮又丑,我也不該笑你。”

    蔓山君不再廢話,沖過來,五指如鉤,急不可耐地抓向少女的胸口。

    準備挖出她胸腔里滾熱的心,放入嘴中痛嚼解氣。

    尖銳的指甲快勾到逢雪胸口時,一縷灰黑霧氣驟然冒出。

    高大夜叉被灰霧卷到,瞬間化作焦黃紙片,輕飄墜地。

    蔓山君面露驚色,連忙收手。

    可是霧氣中也伸出了只手。

    那只手拽住了他的身體,輕輕一拽。

    鬼修念起泰山咒,高山巍峨的影子隱隱出現在他頭頂,他的雙腿幾乎在立刻便插入地中,一時穩住了身體。

    他驚恐地望著抓住自己的東西,雙指成刀,意欲斷臂求生。

    逢雪提劍疾刺,劍尖插破他的右掌,死死定住他。他見逃脫不得,怨毒地望著少女,默念法訣。

    地上殘存的幾個紙人飄飄而起,舉起山石砸來。

    石落如雨,逢雪身體微顫,只覺滾熱的液體順著后背淌下,將衣物黏在一起。

    紙人在蔓山君的指揮下,飄然靠近,鋒利的紙刃高高落下。

    電光火石之間,黑霧驟然擴散,蔓山君的身影便被黑霧吞噬,他像是被硬生生拽入霧氣里,只來得及發出聲急促的驚呼,就消失在了霧中。

    逢雪飛快轉動繡花針,把胸口縫好,等做完,她看見地上一灘烏黑的血,和幾張浸血中的紙片,后知后覺冒出冷汗,渾身如墜冰窟。

    自己的心口,到底藏著尊什么邪祟?

    到如今,她已經力竭,手緊攥劍柄,將身體撐在劍上。等眼前暈眩稍緩,便回頭望去,準備去幫幫葉蓬舟。

    扭頭眼簾卻撞見一山桃花。花影絢爛,深紅淺紅,仿佛身不在鬼魅洞府,而在春光懶困,微風幾許的春山之中。

    逢雪眨了眨眼睛,再看時,只有陰森樹影,亂墳山頭。

    蔓山君制造的幻象緩緩消失,亭臺水榭被墳頭取代。葉蓬舟同樣撐著長刀,從某座被炸掉大半的墳前站了起來。

    他身上的紅衣破破爛爛,淅瀝滴著血,發簪折斷,長發被血浸透,一縷縷散開,貼在臉頰、散在胸口。

    少年臉色蒼白,精致的面孔沾了幾點血,眼神微微渙散,看上去頗為狼狽。

    逢雪撐劍,踉蹌靠近,邊喊:“你還好嗎?”

    葉蓬舟目光落在她的面上,眼神逐漸有了焦點,片刻,他扯了下嘴角,露出絲微笑,“小仙姑,我們都還活著吧?”

    逢雪有氣無力瞪他一眼,“我說過,你死了我都不會死。”

    葉蓬舟便笑:“是是,小仙姑不死,我怎么舍得死?”

    若是尋常,聽見這樣輕浮孟浪之語,逢雪便要狠拍他一劍鞘。但眼下,她實在沒什么力氣,后背火辣辣的疼,眼前也是時暗時明,一切如蒙上層霧氣,影影綽綽看不分明。

    她走了幾步,只覺天旋地轉,忽而絆到塊碎碑,無力的身體往前倒。

    葉蓬舟急忙來扶她。

    然而他的情況也沒好到哪里去,片刻,暈眩稍緩,兩個人疊在一起,大眼瞪小眼。

    逢雪費力撐起身體,只到一半,又力竭倒下,重新壓在葉蓬舟身上。

    又重復幾次后,葉蓬舟喊停:“小仙姑,別,你停下來歇一歇吧,你再摔下來一次,我小命休已!”

    “抱歉,我……”逢雪垂下眼睛,臉白得近乎透明,“我力氣不濟,你試著把我推下去呢?”

    葉蓬舟苦笑,“小仙姑,我也沒力氣啦。”

    經歷生死搏斗,逢雪也沒功夫在意什么男女大防。她靠在少年溫熱的身體上,閉目恢復體力,想到蔓山君被拖走那幕,依舊心神不寧。

    “哎,對你動手的,”逢雪頓了頓,有氣無力地說:“那個人,到哪去了?”

    葉蓬舟:“應該死了吧。”

    “死了?尸體呢?”

    葉蓬舟蒼白嘴角勾起,反問:“小仙姑,蔓山君呢?”

    逢雪:“……應是死了吧。”

    葉蓬舟:“死了?尸體呢?”

    逢雪沉默片刻,偏過臉,咬了下唇,低聲道:“不愿意說就不說。”

    葉蓬舟臉色慘白,一雙笑眼卻彎如弦月,殷紅順著嘴角流下。重傷至此,他渾不在意,只痛惜那甕打斗中踹翻的美酒,“可惜只倒滿了一個葫蘆。”

    他嘴閑不下來,又說:“小仙姑,你的劍術可真漂亮,當得起劍仙二字!那個刺我的人好像是白花教的人哦,你說白花教會不會找我們的麻煩?小仙姑?你為何不理我啦?”

    逢雪不再說話,繼續調息,等稍回復體力,她爬都要爬遠一些!

    夜風微涼,靠近少年染血的紅衣,血腥之中,藏著縷淺淡的桃花香氣。

    逢雪沒有說什么。

    葉蓬舟又道:“剛才我可宰了不少妖怪,小仙姑,等會清點一番,看誰去請張荇之喝酒!”

    提到張荇之,逢雪望向天邊,山火將天空燒亮,濃煙滾滾。

    雖說他們斬了不少妖怪,但也有一些妖怪受傷后越過了院墻,躥入林中。

    張荇之一介書生,或許會有危險。

    逢雪試著抬起酸疼的手臂——

    她的右臂中毒,已經完全麻木,腫起很高,黑血不停涌出,左手勉強能用,卻也有不少傷痕。

    她咬緊牙關,左手手臂不停顫抖,勉強撐起身體,卻聽見林中傳來張荇之激昂的聲音:“砍一刀!再砍一刀!哈哈哈哈,妖怪,受死吧!”

    全身的力氣驟然消失。

    逢雪又摔了下去,摔在少年胸口,摔得兩眼昏黑,葉蓬舟悶哼一聲,半天沒說出話來。

    夜空寧靜,火焰噼啪爆開暗紅的花,張荇之“砍一刀”的聲音格外洪亮。

    書生一手拿柴刀,一手拿菜刀,在林中胡亂揮舞,宛如戰神附體。

    林中躥出頭大野豬。

    這野豬很大,看起來十分兇狠,鬃毛漆黑,肥頭大耳,獠牙如刀。它的尾巴被燒著,踉踉蹌蹌往外逃,橫沖直撞間,撞倒許多草木。

    書生面孔蒼白,看見大野豬直直撞來,下意識想逃跑,但轉念他想起失去至親之痛,想起兩位小仙師的囑托.

    若今夜放跑這孽畜,日后會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會有多少人體會到如我一般的切膚之痛?

    書生忽然生了無邊的勇氣,高舉菜刀,如同螳螂奮臂,振匹夫之勇。

    野豬巨大的身形越來越近,地面也在隆隆震動。

    “啊啊啊圣人佑我!仙姑助我!”

    “轟隆”聲乍起,地面顫了一顫。書生拿著菜刀囫圇揮舞許久不見動靜,終于鼓起勇氣,悄悄睜開眼睛。

    大野豬倒在了他的面前,身下一灘暗紅血液,腹部條長長的傷口,皮開肉綻,血涌如泉。

    “咦?”書生詫異。

    我還沒碰到,它怎么就倒下了?

    片刻,他高興道:“天地之間,果然有乾坤正氣!”

    他又生了無盡的勇氣,佇立在林間,看見妖怪就興奮地沖上去砍,邊砍邊大聲誦起先哲圣人的詩句:“我生不辰逢百罹,求仁得仁尚何語。一死鴻毛或泰山,之輕之重安所處!”

    “婦女低頭守巾幗,男兒嚼齒吞刀鋸……平生讀書為誰事,臨難何憂復何懼!”

    ……

    “聽上去,他還挺有精神的。”逢雪輕輕說。

    葉蓬舟呼出口氣,艱難喘息,“總之,比我兩好。”

    逢雪休息一會,撐起些力氣,轉了轉身體,靠在一座墳頭上。她雙目輕闔,臉色白得近乎透明,拿起扶危劍,在中毒的手臂上劃了好幾道。

    流出的血液烏黑里帶點綠,流了一會后,顏色逐漸變紅。

    “謝謝你的解毒藥。”逢雪輕聲致謝。

    蛛毒猛烈,若不是馬上服下解毒藥,她怕會當場斃命。

    葉蓬舟勾勾嘴角,“何必說謝,我倆誰跟誰呀?”

    逢雪反問:“我倆誰跟誰?”

    葉蓬舟笑道:“我跟你、我跟你。”

    逢雪輕哼一聲,別開了臉。地上一片狼藉,良宵佳宴不再,墳地上墓碑殘損,墳頭被炸好幾個,白花花的紙片飄飛,蓋在許多蟲鼠鳥獐的尸體上。

    巨蟒的尾巴盤在一座墳上,身體的前半段,落在了數丈外的碑前。

    它也修行許多年吧,結果竟死在這,尸體還要被拿去下酒。

    逢雪目光掃過眾妖,微微蹙著眉,倒不是憐惜這些吃人的癡愚妖物,只為自己的未來而憂愁。

    妖魔多是如此嗜血殘忍,該被“正義之輩”千刀萬剮。

    若她墮為妖魔,又如何自證,自己同這些妖魔并不一樣呢?

    她四下望望,忽而目光定住。

    被斬殺的巨蛛身體被小了許多。

    最開始逢雪沒有在意,妖怪死后,妖氣外泄,便會逐漸變成原型。但很快她發現不太對勁——

    巨蛛八爪蜷起,身體逐漸干癟,仿佛血肉被吸走。它被吸成干后,露出了懷中所抱之物。

    那是個半透明的“球”,球里似裝滿了水,撐得很滿,表面微微起伏。

    頃刻,“水球”爆開,液體流淌而出,一只只小蜘蛛從球中爬出,密密麻麻地沖向母蜘蛛。

    它們撕咬著母蛛的血肉,片刻之間,就把巨蛛吃得干干凈凈。

    小蜘蛛們吃完母蛛,已變成一掌大小,乍眼望去黑壓壓的,大概有上百個。它們爬過墳堆,又爬到蛇頭上,潮水涌來,又如潮水離開,地上蛇頭只余白骨,黑漆漆的兩個眼洞盯著他們。

    葉蓬舟心疼“嘶”了聲,“又少一甕蛇酒!”

    逢雪冷哼:“可別管你的酒不酒了,現在我們快死了。”

    葉蓬舟面孔慘白,說:“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小仙姑,你呢?”

    逢雪抿緊唇,不作聲,側躺在墳上一動不動。

    小蜘蛛們啃食著其他妖怪的尸體。幸虧他們周邊小妖尸體挺多,一時吃不到他們身上。

    逢雪試著站起來,但一用力,后背如同撕裂開,鉆心的疼,失血加中毒,也讓她手足發涼,一絲力氣也沒有。

    葉蓬舟倒是坐了起來,晃了晃酒葫蘆,“哎,臨死前能喝到這傳說里的百年醉,黃泉路上,走得也快活!”

    他仰頭喝了口美酒,眼睛微瞇,笑問:“小仙姑,你也來口嗎?”

    逢雪冷聲說:“死到臨頭,你心中還只想著酒。”

    葉蓬舟:“哎,小仙姑,你就說你想不想喝吧。”

    百年醉醇厚豐滿香氣撲鼻。逢雪望了眼他手里酒葫蘆,別別扭扭“唔”了聲。

    葉蓬舟撐刀爬起,在地上翻找了會,找到一個還算完好的瓷碗。他擦了擦碗上血泥,用酒液沖干凈,又踉踉蹌蹌地走到逢雪身邊,單膝跪下,把盛滿酒水的瓷碗捧到逢雪面前。

    一輪明月躍入酒中,隨他動作,杯中銀液泛起微瀾。

    逢雪定定看著葉蓬舟。

    少年散發紅衣,如玉般面龐上雙彎彎的桃花眉眼,酒液染濕淡色唇瓣,透出幾分春花般的儂艷。他舉起滿杯的月光,笑吟吟地邀逢雪共飲。

    逢雪想起了云夢澤飄渺清冷的霧氣,和湖邊偶爾瞥見的血衣人,心中思緒萬千。

    葉蓬舟被她一瞬不瞬盯著,漸漸收斂笑意,“小仙姑,你不喝嗎?”

    逢雪低下頭,輕抿了口杯中的月華,能讓百妖迷醉的百年醉極醇厚香濃,入口微苦,她微微瞇起眼,滿山的月光,也如酒液般輕輕晃起了漣漪。

    蜘蛛們把周圍的尸身啃得只剩森森白骨,它們嗅到生人血肉的味道,將逢雪和葉蓬舟團團圍住。

    他們依靠的小小墳頭,仿佛黑暗潮水里的一座孤島。

    孤島二人借著盈盈月色,怡然飲酒。

    “早知如此,當時就算被砍幾刀,我也要多打些酒了。”葉蓬舟晃了晃酒葫蘆,倒不出一滴酒液,頗為后悔地說。

    逢雪嗤了聲,把空碗放下。

    葉蓬舟拿起飛刀,笑道:“有花有酒,有友相伴,倒也不算可惜!”他手握柳葉般鋒利的小刀,輕擊在白瓷碗上,在清脆聲響中,高聲唱道:“醉舞高歌海上山,天瓢承露結金丹。”

    夜色清涼,少年的歌聲疏狂清亮,如月下松風,霧里海濤。

    逢雪抬手,長劍疾出,冷光如電,將撲上前的幾只蜘蛛刺穿。

    葉蓬舟高聲稱贊:“好劍法!”

    逢雪面色清寒,靠坐在墳邊,喉頭殘酒未消。她只有一臂能動,便依靠土墳,將力氣注入這一劍中,疾刺向地上群蛛。

    月光照劍,劍華如雪,少年紅衣翻飛,擊樽而歌。

    “夜深鶴透秋空碧,萬里西風一劍寒!”

    借天一寸月光,借君一丈疏狂。

    還以三尺長劍,一腔熱血,縱死,俠骨香!

    她口中漫出殷紅,連刺數下后,動作逐漸慢了下來。十幾個小蜘蛛蜷起的尸體落在腳邊,又被涌上的其他蜘蛛分食。

    逢雪眼前陣陣發黑,提劍的手似有鉛沉,每一次刺劍,都讓她用盡全力,頭暈眼花。

    正費力刺蜘蛛時,一道紅色的身影卻撲了過來。

    “啪嘰”。

    地上的好幾只蜘蛛被石頭砸成餅。

    逢雪以為是葉蓬舟,費力眨眼,“你不是沒有力氣了嗎?”待眼前霧氣緩緩消散,她看見的,卻是那位懷孕的婦人擋在了她身前。

    婦人披著云錦,蜘蛛不愿靠近她,她便拿起塊板磚,用力拍地上的蜘蛛。

    一拍下去,便有一只蜘蛛壓成蛛餅,汁液飛濺。

    逢雪:“你……怎么還在這里?”

    婦人氣喘吁吁,回頭看她一眼,便要解下云衣,披在她肩頭。

    逢雪連忙制止,氣得眼冒金星,斷斷續續地說:“你、你想死嗎?快穿著云衣,逃出去。”

    婦人眼睛紅腫,輕輕搖頭,面上露出決然之色。她將手攥住衣角,正欲拽下云衣之際,忽聽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

    “咳咳咳……”葉蓬舟掩唇咳了幾聲,說道:“你這人,也太沒良心了。”

    不等婦人開口,他低笑著說:“好歹我也救了你,你怎么只記得小仙姑?這衣服你送給小仙姑,我可怎么辦?”

    婦人神色躊躇,囁嚅道:“可……只有一件衣服。”

    葉蓬舟笑:“為了報恩,快給我們打蜘蛛,快咬到我腳上了!”

    婦人又抄起了板磚,攜帶著心中恨意,狠狠把蜘蛛拍成一灘青綠色粘液。她忙得不可開交,但再沒有把云衣給別人,讓自己成為蜘蛛腹中之物的念頭。

    逢雪休息了片刻,終于又有絲力氣,攥緊了劍柄,看眼身邊少年。

    葉蓬舟側過臉,回望著她,輕挑了下眉,“小仙姑,我這樣貪生怕死,你看不起我了?”

    逢雪輕輕搖頭,說:“佛祖說,救人一命勝抵一百個妖頭。等出去,我請你喝酒。”

    葉蓬舟看著她,怔了片刻,忽而垂下眼睛,長睫簌簌。他本疏狂瀟灑,這次的笑容卻顯得幾分羞澀靦腆,微翹起的嘴角,如同三月的桃花。

    逢雪懷中有符,可惜沒有心神再用一次符咒了,她攥緊劍,振起精神,意欲用自己的劍術一搏時,地上的蜘蛛卻如同受到驚嚇,四下散開。

    平地忽而生起數道旋風。

    小蜘蛛盡數被風卷起,在擠壓中,如水球般爆開。

    妖氣邪祟盡數被長風蕩走,山火停歇,只余如霜月光,照徹清明人間。

    逢雪忽有所感,抬頭望去。

    沈玉京御風而立,正垂眸看著她,明月照白衣,他面色清冷,風神秀逸,不似凡人。

    逢雪想起自己可笑可憐的前生。

    那時,她也是這樣,身上沾滿血泥,狼狽地坐在地上,仰頭看天上仙人白衣無塵,一劍蕩破漫天陰云。

    她暗暗攥緊劍柄,喉頭漫上腥氣,一口心血上涌。

    沈玉京幽黯的雙眸靜靜看著逢雪,見她腫脹的右臂,眼神微沉。正欲說什么之際,逢雪旁邊的少年忽然“啊”了聲,朝她倒了過去。

    一聲痛呼將逢雪從前塵中喚醒,她下意識半接住人,垂下眼眸,見少年面孔慘白,捧著胸口,可憐兮兮地說:“小仙姑,我傷口好痛,啊,我不會要死了吧?”

    第023章 第 23 章

    “你不會死。”逢雪輕聲承諾。

    未來的魔頭, 此刻當然不會死。

    葉蓬舟面孔毫無血色,原本顧盼神飛的桃花眼微垂,長睫輕顫, 染血的長發一綹一綹打著卷垂在胸口。他本生得精致,低低喊疼時, 竟顯得有些柔弱不能自理。

    逢雪輕搖頭, 企圖晃掉腦袋里奇奇怪怪的念頭。

    但她的注意力被葉蓬舟吸引, 倒沒怎么功夫再想過去的事了。

    沈玉京沉默地走到她身前,喊道:“師妹。”

    “小仙姑, ”葉蓬舟大聲道:“我頭疼得要裂開啦,我感覺這次我真的要死了!”

    逢雪:“……你腦袋就石頭擦破了點皮, 至于這樣嗎?”

    真是個沒用的魔尊。

    葉蓬舟垂著眼睛, “真的嘛。”

    他的肌膚如脂白的美玉, 在墳土里滾了遭,蒙上灰塵,擦破皮肉,好似美玉蒙塵, 看起來頗為可憐。

    沈玉京的眸子暗了暗, 慢吞吞地說:“師妹,你……”

    葉蓬舟又道:“小仙姑, 你手臂腫這么高啦?快來讓我看看!”

    逢雪無奈看他一眼, “你不是早看過了嗎?”她伸出左手, 牽住了葉蓬舟,雙指貼在他冰涼的肌膚上,查探他的脈息。

    本來鬧騰的少年身體頓時定住, 呼吸一滯,桃花眼微微睜大。

    逢雪放下手, 說:“沒什么大事,躺半個月就行。”

    青溟山的弟子與妖鬼相斗,經常負傷,多少都會些醫術。逢雪會得不多,只認得幾種常見草藥,包扎下傷口,不過在山上時,她聽紫云真人提過,她的三師姐醫術高超,熟諳丹術,可惜她來山上時,師姐已下山游歷,一去數年,至今不返。

    逢雪見葉蓬舟愣愣看著自己,就問:“怎么你不信?你真不會死!”

    葉蓬舟彎彎嘴角,“那我就不死吧。”

    ……

    經此一戰,兩個人算丟了半條命,是和孕婦一起,被騾車拉著下山的。

    回到張府,又休養了幾日。

    好在他們皮糙肉厚,恢復速度很快,到能下地的時候,逢雪無論如何也不肯在床上躺了,單手扶墻,緩緩往外走去,她手足虛軟,每走一步都要緩上好一會兒。

    “吱呀——”

    木門被推開,穿藕粉長裙的少女走入房中,見她起身,驚呼一聲,過來扶她,“小仙姑,你身上傷沒好,還是去床上歇著吧。”

    少女叫張慧芝,是張荇之的妹妹。

    本來她的魂魄被蔓山君勾走,好在剛勾走不久,接回身體后,運氣好便能復生。

    小妹張慧芝和大哥張全孝都醒來了,只有二哥張良行魂歸地府,變成了死人。

    張荇之難過歸難過,對兩位親人能醒來,已經千恩萬謝,不敢再奢求什么。他和逢雪提到這件事的時候,說過自己對二哥的事并不意外。

    一諾千金,二哥在家宴上,曾親口答應過,要追隨蔓山君“成仙”,現在也真追隨蔓山君而去了。

    “只可惜當時我沒能攔住他。”

    張荇之語氣痛惜又難過,頓了頓,說道:“所幸小妹他們回來了。”

    這幾日,張慧芝一直在照顧逢雪。

    “小仙姑,”少女蹙緊眉,央求道:“大夫說了,你要躺半個月的,還是去休息吧。”

    逢雪搖頭,“再躺下去,我就要生銹了。”

    “可是大夫說……”

    逢雪:“那大夫是庸醫。”

    張慧芝聽見這句話,又無奈又好笑,“哎,小仙姑,你怎么和那位小仙師說一樣的話呢?他也非要下床喝酒,還說大夫是庸醫,把大夫氣得胡子都掉了好些根。”

    逢雪嘴角揚了揚,“小仙師?他哪里是什么仙師,明明是個酒蒙子。他是不是央你們去打酒?”

    張慧芝莞爾,“小仙姑真是料事如神。葉公子也不許我們喊他仙師,不過,另外一位仙師是真仙人了,仙姑你昏迷之時,他在你門前立了好久。”

    逢雪抿了下嘴角,臉上的笑意驟然消失。

    張慧芝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忐忑地望著她,“小仙姑?”

    逢雪:“不用喊我小仙姑,我姓遲,名逢雪。喊我姓名就行。”

    張慧芝:“好的小仙姑!”

    逢雪看向她。

    少女不好意思抿唇笑了笑,“遲姑娘,那先喝完這碗藥吧。”

    逢雪頷首,也沒說什么,走到桌前,將濃黑一碗藥汁一飲而盡。

    濃藥極苦,苦得她輕擰了下眉頭。

    張慧芝指了指托盤旁一塊飴糖,說道:“小仙……遲姑娘,飴糖可解口中苦澀。”

    逢雪:“不必了。那位孕婦呢?”

    張慧芝說道:“阿蘭姐在我家住下了,她怪可憐的,遲姑娘,阿蘭姐一直想來和你道謝。”

    逢雪搖頭,“不用。讓她好好歇息便是。”

    張慧芝笑笑,“小,哎呀,我總是喊錯。遲姑娘你真是心軟,對啦,你昏迷的時候,好幾個青溟山的仙師過來看你。”

    逢雪一怔,“有嗎?”

    張慧芝連忙點頭,“有呀。有兩個壯壯實實的小伙子,看起來像對兄弟,旁邊跟著個漂亮的小姑娘,他們在你床頭看了你好一會。應是你的同門吧。”

    逢雪聽這描述,心中有些詫異。

    易家兄弟和風扶柳?他們過來做什么?

    張慧芝又道:“還有個高高瘦瘦的青年,應是遲姑娘師兄吧。”她低著頭,小聲說:“那位仙師很英俊,但就是有些……太兇了一些。”

    逢雪笑了笑。

    張慧芝說:“還有,”她的臉頰有些泛紅,“一位年輕的少年仙師。是他救了我與大哥。”

    少女眨了眨眼睛,嘴角情不自禁勾起,露出抹微笑,期待地望著逢雪,“遲姑娘,我一直想同他說聲謝謝,但……”

    逢雪見她閃爍的眼神,暗嘆口氣,怕又是個被沈玉京的色相迷惑的少女。她思忖片刻,說道:“你說的,大抵是我的五師兄。”

    張慧芝輕聲說:“原來他是遲姑娘的師兄,難怪這樣關心你。”

    “關心?”逢雪嘴角掠過嘲諷的笑意,忽而歪了歪臉,看著她笑道:“他很好看,像天上仙人,是吧?”

    少女輕啊一聲,紅著臉低下了頭。

    逢雪慢慢說:“他本就是天賦極好,適合修仙,求無上大道的人。你知道什么叫天道嗎?”

    張慧芝眼睛睜大,懵懵懂懂地望著她。

    逢雪啟唇,聲音輕緩,“天地無情,以萬物如芻狗。天地自生自長,萬物自生自滅,凡人在苦海里掙扎自救……天地,怎么會在乎呢?”

    所以,她是妖魔,他便殺她,她是凡人,他便救她。什么過去的情分,未斷的婚約,都不要緊。

    她只是蕓蕓眾生里的某一個而已。

    見張慧芝神情依舊懵懂,逢雪便用一種更淺顯的方式,說:“我師尊今年已經百多歲,容顏依舊年輕,但我幾位師叔,早就青春不再,白發蒼蒼了。到日后,我師尊若能飛升成仙,我們塵世的人,怕早成了地上一捧土。”

    螢睹朝而滅,露見日而消。

    這怕就是他們之間,曾短短的一段緣。

    張慧芝臉色發白,攥了攥手里的帕子,這下明白了。

    她又說幾句,卻是在催逢雪上床休息,見她不聽,便拿著藥碗離去。

    走到門口時,張慧芝倚著門回望,問:“小仙姑,在你眼里,我和阿蘭姐……我們這些凡人,也是芻狗嗎?”

    逢雪一怔。

    張慧芝粲然笑道:“我想不是的。若是如此,遲姑娘為何非要對我們舍命相救,阿蘭姐說,她那時本心存死志,只想著要保護兩位恩人,才咬牙撐下來。”

    逢雪低下眼睛,不自在地說:“也不算舍命相救吧,只是看不慣那個邪祟,而且,這次的活,本是師門給我的歷練。”

    張慧芝問:“遲姑娘的道,和山上仙師們修的‘天道’是不一樣的,是嗎?”

    逢雪“唔”了聲,“我可修不會什么天道,我和你們一樣,不過是個凡人。”

    “那是什么道嗎?”

    逢雪:“哪有什么名字?”她瞎謅了個名稱,“劍……凡俗劍道,胡說八道!”

    張慧芝嘴角銜起輕輕的笑意,臉上漫起細膩的紅霞,輕輕說:“我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凡人,其實也不懂什么道不道。但是,在我的心中,遲姑娘的道,比天還要高。”

    ……

    逢雪扶墻慢慢在屋子里轉了個來回,活動筋骨,感覺好了許多。她手臂的毒已解,后背被幾塊石頭砸得綻開的血肉也在結痂,只是有些失血。

    這幾日,張家人為了報恩,珍貴補血的藥材不要錢般送上來,失掉的血也補回來了。

    唯一的不快,就是右手傷了,拿劍不方便。她雖也會左手使劍,可總歸沒有右手那么方便。

    逢雪走了幾圈,把窗和門鎖上,拿起一面銅鏡,坐在桌前,正欲開胸再看看自己心口的邪廟。

    銅鏡中映出自己的容顏。

    鏡子里的少女面孔蒼白清瘦,眉毛細長,微彎,眉尾尖尖,顏色深黛,像筆鋒凜冽的一道墨痕,眉毛底下,一雙杏眼黑白分明。

    她定定望著鏡子,有幾分出神,自從前世墮為妖魔后,便有很久沒有這樣照過鏡子,見過自己的臉了。

    少女咬了下唇,拿出銀針。

    “咚咚。”

    門突然被敲響。敲門聲不大,沉緩而有節奏。

    逢雪收回銀針,走去打開門。

    沈玉京立在門外,身背一個藥箱。

    逢雪按住門,問:“沈師兄,有事嗎?”

    沈玉京掀起眼簾,看了眼她,說:“師尊讓我帶了些丹藥過來。”

    聽到這,逢雪才側過身,讓他進來。

    沈玉京把木箱放到桌上,看見上面的鏡子,輕挑了下眉。

    逢雪把鏡子收走,說道:“照照鏡子而已……”

    說道一半,她想起自己拿出銅鏡又不是多么可疑的事情……好吧,自從進入青溟山,她就沒有用心打扮過,忽然攬鏡自顧,確實不太正常。

    但就算是可疑的事,何必向他解釋?

    她打開木箱,里面有幾瓶療傷的藥,還有張紫霄雷符。

    “雷符是紫云師叔給你的。”沈玉京解釋道。

    紫霄雷符比普通雷符威力要強大百倍,但繪制極其耗費心血與精力,因此十分珍貴。

    逢雪嘴角翹起,心中歡喜。

    隨身帶這張雷符,她的保命手段又多一項。

    沈玉京又道:“紫云師叔說,你現在這兒休養,等傷痊愈再回去吧。”

    逢雪:“煩請師兄稟告師叔,多謝關懷,但我身體尚好,便不回山上了。”

    沈玉京蹙了下眉,看向了少女,在她眼里,竟見到前所未有的堅決之色。他默了片刻,輕聲說:“雖說是下山游歷,也要先回去,拿一下度牒。”

    逢雪笑笑,“就算沒有度牒,又不是回不去。師兄請同師父師叔他們說,唔,”她想了想,道:“就說我歸心似箭,一心想要回家,便不再折回去一趟耽誤時間了。”

    沈玉京:“師妹何時起身回家?”

    逢雪:“等傷好了些就走。”

    沈玉京“嗯”了聲,垂下眼睛,看著桌上的銅鏡。

    鏡面平滑,照出少女側影,清瘦,卻很挺拔,似是不肯折腰的寶劍。

    鏡中人忽然察覺到什么,望向了鏡外的他。

    眼神清亮又銳利,一泓秋水照人寒。

    逢雪看著鏡子,問:“師兄,還有什么事?”

    沈玉京說:“你傷得很重,多休養些時日,我回去把度牒拿過來。”

    逢雪微微怔了片刻,忽然展眉一笑,眉眼彎了彎,說:“不用麻煩了。比起……總之這也不是什么大傷,度牒沒有也不要緊的。”

    她瞥見沈玉京清寒如冷月的面色,說:“師兄身上傷勢未愈,不如留在山上養傷,何必來我這?”

    沈玉京抿了下嘴角,并沒有說什么。

    逢雪自顧自把傷藥和雷符收好,想起自己下山時買了一袋的符咒,如今只剩小半,不由嘆了口氣。一張紫霄雷符是極其珍貴,可……總不能打些小妖小怪就用這東西吧。

    她現在砍個普通的小妖,都要用力士符,趕路必須神行符,還有其他的符咒丹藥,也算是一筆大花銷。

    逢雪想了會,見沈玉京依舊立在身邊,側過臉,問:“師兄,還有什么事嗎?我應當都和你說了吧,這件事相關的,蔓山君、白花教……我所經歷的一切,已經詳盡描述。”

    當然,她隱去了自己心中的邪廟,和葉蓬舟身上的桃香。

    她等了會,不見沈玉京說話,便抬眸望去。

    沈玉京正望著她。

    黑眸沉沉,面上沒有什么表情,如百年的霜雪。

    逢雪覺得不自在,和前世殺死自己的人在一起,讓她忍不住悄悄攥緊掌心。但她能怎樣呢?前塵往事難以說清,最后那一劍,也只是仙君在斬殺地上的妖魔,消滅世上的邪惡污穢。

    只是她與邪祟為伍而已。

    她不再想和對方有過多交集,咬緊牙關,按下拔劍的沖動。就讓他們走他們的陽關道,她過她自己的獨木橋,這一世,只想用手中劍,護全身邊人。

    可是沈玉京為何還在這呢?

    在山上的時候,沈玉京可不怎么搭理人。

    逢雪覺得奇怪。

    沈玉京默了片刻,忽而開口,說道:“你發現蔓山君后,本應直接向山中求助。”

    逢雪抬睫望他,“那樣便來不及了。”

    沈玉京面無表情,說:“本事不濟,偏要逞強,你就沒有想過,若是那時候,我沒有及時趕來呢?”

    “啪!”逢雪一忍再忍,忍無可忍,一巴掌拍在桌上,怒道:“你什么意思?幾只小蜘蛛而已,就是你不來,我也殺得了!”

    沈玉京垂著眼睫,面孔蒼白,一聲不響立在逢雪面前,好似尊精雕細琢的玉像。

    他沒有說話,逢雪心中那股莫名的火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全堵在了胸口。她心中發堵,一時想說:“除魔衛道,就只許你這樣的人來做,我只有凡俗之劍,就不配斬妖除魔了嗎?”

    又想說:“仙君好了不起,都殺我一次,還要怎么樣?”

    但話到嘴邊,又盡數吞了下去。

    她不愿低頭喋喋自己的委屈,也覺他們之間,早已無話可說。

    “啪噠。”

    窗扉外忽然傳來一聲輕響。

    好似鳥兒在啄窗。

    逢雪移開目光,望向了窗戶,準備起身趕客。

    但沈玉京似回過神,往后退了小半步,白衣曳過清瘦的腕骨,袖袍下,手掌微微攥起。

    他低聲道:“那我先回去了。”

    逢雪“嗯”一聲。

    沈玉京快速轉身,走到了門前,低下眉眼,手按在冰冷的門上。推開門,院中的秀美春光連帶春日明媚溫暖的暖陽一同躍入他的眸中。

    他愣了片刻,在撲面而來的春色中恍惚一瞬,下意識回過頭,看向屋里的少女。

    少女卻已來到了窗前,推開雕花窗扉,在她的窗外,候著的不是啄木的鳥兒,而是坐在桃花樹上的少年。

    滿樹淡粉桃花,葉蓬舟一身紅衣,坐在花樹上,傷未愈,面孔蒼白,眼睛卻明亮如星。他手里握著一枝桃花,簌簌拂在逢雪窗上。

    看見逢雪開窗,少年彎起眉眼,笑道:“小仙姑,春光正好,不如出游?”

    逢雪:“現在你不該在床上好好養傷?”

    葉蓬舟不在意地說:“躺床上能養什么傷?張家的人也太迂腐了,天天逼著我喝藥,就是不肯給我嘗一口酒。豈不知世上仙藥莫過于壺中之物,一醉消百病,一醉解千愁!”

    他跳下花樹,把桃花枝遞過來,熱情邀約,“小仙姑,我聽說寧鎮有酒肆專釀桃花酒,你是想躺在床上生銹,還是想同我出去喝個痛快?”

    逢雪接過花枝,隨手一擲,插入墻角花瓶中。她在屋里早待膩了,翻身躍過窗,跳入一園爛漫的春色中,去賞桃花、喝美酒、吃糕點。

    這是她今生看見的,第一抹燦爛的春光。

    逢雪一直沒有回頭,也不曾看見,門邊的沈玉京神色更冷,面上如覆上層冰雪,春日的暖陽也無法融化眸中冷意。

    葉蓬舟看見了,卻沒有說,朝那如孤松獨立的人影一揚眉,嘴角笑意更盛,燦若朝霞。

    沈玉京目送二人離去,屋子轉瞬空落落的,不自覺地緊皺起眉頭。他再次望向桃花,花若朝霞,花枝招展,顯得嫵媚風流。

    沈玉京只覺桃花花枝招展,招蜂引蝶,一派輕浮之色,沒有之前那般可愛了。

    但他也沒有御風摧殘這一樹桃花,只是快步走過花樹下。

    可是心中仍有幾分失落,他想不出是為什么。

    之前,他只盼師妹能好好修行,不必將心放在兒女私情身上,但方才師妹看著他時,眼中只有防備,不似以往熱切。

    難道是因為為魔窟之事在生氣?

    沈玉京頓了頓腳步,清冷眸中浮現一絲茫然。師妹主動斷去婚約,不再執著情愛,他原以為,自己本應為她欣慰。

    為何會覺悵然若失?

    沈玉京眼前晃過了一雙笑彎的桃花眼。那神采飛揚的少年睨著他時,眸中總似有幾分挑釁。

    縱他修養極好,也生出幾分不悅,心想,他只盼師妹能好好修行,可師妹被云夢來的少年勾住了心神,要下山、要回家、要去同人喝酒……不愿在山中修道。

    所以,自己才心生不快吧?

    一定是如此。

    沈玉京悄悄捏了個訣,清風徐徐飄來,吹散他身上糜艷的花香。

    第024章 第 24 章

    酒旗高飄, 桃花招展。

    少年不肯乖乖坐在桌前飲酒,非要手執酒壺,登上高樓。

    沒有高樓, 便躍至屋頂。

    待酒壺一空,高呼小二加酒。

    小二提酒來到堂中, 左右都不見人, 抻起脖子一看, 酒客在屋頂上躺著呢。

    “客官,我也爬不上去呀!”

    好在一位小姑娘跳了下來, 接過他手上的酒壺。

    小姑娘艷若桃李冷若冰霜,看著不好相與, 但拿過酒壺時, 還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逢雪重新跳到屋頂上, 落地時,身體輕輕晃了晃。

    她仰頭喝酒,旁邊人扯了扯她的袖子,央求:“好仙姑, 給我一點酒吧。”

    逢雪身子一轉, “這壺是我拿的,你要你自己去拿。”

    葉蓬舟笑:“你這人, 怎么還護食?”

    逢雪自顧自喝酒, 不理他。

    死里逃生, 又在充滿藥味的屋子里泡了幾日,再見明媚春光,總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于她而言, 這確實是隔世了。

    新釀的桃花酒微甜,帶著花香, 逢雪托著下巴,杏眼微瞇,好似有幾分沉醉在溫柔的春風之中。

    時隔兩世,心境總有不同。前生她這個時候,執著情愛、執著劍術、執著變強。

    她如每個心懷凌云志的少年般,想攀上險峰,于是步履總是匆匆。

    到后來人間顛沛流離,被迫放緩步伐,倒也有另外一番體悟。

    做不了登臨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天才,做個悠閑旅客,看四季,賞百花,記下這一路風景,待到閑暇時,將往事煮成一壺老酒,再細細品嘗。

    獨酌便好,有友更佳。

    只是……無緣險峰風景,心中難免遺憾。

    “小仙姑,”葉蓬舟手墊在腦后,喝著葫蘆里的美酒,笑問:“你接下來準備去哪?”

    逢雪沒有猶豫,說出兩個字,“回家。”

    葉蓬舟彎起他那雙風流的桃花眼,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問她為何不專心修道,還念著紅塵之事。他只是說:“既然想家里人,為何不早些下山?”

    逢雪抿緊了唇,垂下眼眸,凝視酒肆下幾個游戲的垂髫小童。

    葉蓬舟側頭望她,陽光照在少女蒼白的面上,馬尾用布帶低扎,柔軟的烏發似閃著細碎的金光。

    明明殺妖剝皮時異常兇殘,這時候看上去,又顯得柔軟。

    葉蓬舟喉結滾了滾,連忙移開目光,灌了大口酒。灌得太急,結果把自己嗆住,發出驚天動地的咳嗦聲,咳得雙頰緋紅,眼里蒙上層霧氣。

    咳完,就對上了逢雪關愛傻子的眼神。

    逢雪看見他窘迫神情,不覺彎了嘴角,心想,魔頭少年時,和她預想的模樣,真是截然不同。

    她含糊說道:“沒事干嘛下山。最近聽說,滄州開始有戰事了,有些不放心,才想回去的。”

    葉蓬舟在山下行走,消息靈通點,安慰她,“不必擔心,滄州有李將軍守著呢,蠻族偶爾來犯,搶搶商隊、邊境村莊,便會被趕回去的。”

    逢雪陷入沉思。前世她趕回家太遲,三年后,大殷兵敗如山倒,江山被鐵蹄踏碎,處處是戰火硝煙,流民與枯骨。

    如今一切尚早,只要早點回去,把親人接回來,送到一處安全些的地方。

    還來得及。

    她攥緊了掌心。

    葉蓬舟又問:“小仙姑,饅頭君宴上,你拔劍的時候,”他好奇問:“就不怕自己死在那兒,回不了家?”

    逢雪看他一眼,淡淡道:“不怕。”

    剛重生,她便寫了一封信,送到滄州,囑咐家人在戰亂前,及時離開,來青溟山尋求庇護。

    她對自己的運氣向來不抱希望,若是她在半路變成妖魔,或者時運不濟死了,至少信送了過去,能讓家人早作防備。

    逢雪懶得向葉蓬舟解釋,便哼了聲,說:“那時候哪想得了這么多,再說,我不會死。”

    葉蓬舟笑了笑,“小仙姑行善積德,自然會長命百歲。”他說完,便覺失言,“百歲對你們是不是太短了?那我祝你長命千萬歲,活過千年王八萬年龜!”

    逢雪想揍他,可惜手上無劍,一動作又扯到傷口,疼得臉色發白,沒好氣地說:“你才烏龜王八蛋!”

    葉蓬舟粲然笑開,眉飛色舞地說:“烏龜王八蛋能活得久啊,多少人想求長生都求不來呢。”

    春日陽光溫暖。

    逢雪與葉蓬舟喝著酒,有一句沒一句斗嘴,比起前生孑然獨行,又生出些別的趣味。

    一只橘白的貓兒輕盈跳上屋頂,立在屋脊上,黃澄澄毛茸茸尾巴下垂,微微晃動,金色的眼睛瞪得圓圓,靜靜看著他們。

    這兒大抵原來是它睡覺的地方。

    它看見自己領地被占,頗為不滿,尾巴甩來甩去。

    逢雪望著貓兒,壓低聲音,“小聲點,別嚇到它。”

    葉蓬舟手撐著頭,也看過去,做個招貓的手勢,“嘬嘬嘬。”

    逢雪:“嘬嘬嘬不是招狗的嘛。”

    葉蓬舟:“那怎么招貓?”

    逢雪軟了聲音,巴巴看著貓兒,“咪咪。咪咪。”

    “咪咪”大抵是所有貓貓的通用名字。橘白咪咪歪了歪腦袋,看她一會,邁著優雅步伐走了過去,自顧自找個檐角,窩成團,懶懶曬太陽。

    他們沒有過去打擾它,看著貓兒睡熟,便不再斗嘴,只靜靜飲酒,曬著太陽,偶爾說一句話,也情不自禁壓低了聲音。

    隔了會,葉蓬舟忽然輕聲說:“小仙姑。”

    逢雪側過臉看來。

    葉蓬舟支吾了會,低低道:“既然、既然你都決定下山回家了,就真放下你那個瞎子未婚夫了吧?我覺得,你還是適合人間……”他說著又頓住,猛灌自己一口酒,含含糊糊地說:“我沒有其他意思,就隨口一說。”

    逢雪說:“他不是瞎子,也不是我未婚夫,他叫沈玉京,是我的五師兄。”

    葉蓬舟“奧”了聲,神情怏怏,“師兄,嘖……難怪你這么維護。”

    逢雪:“我什么時候維護他了?”

    葉蓬舟:“明明是個心盲的瞎子,我就說一聲,你還怪我。”

    逢雪皺眉,“你怨氣干嘛這么大?我又沒有怪你。”

    也許是他們交談聲音大了些,橘白咪咪尾巴甩兩下,不滿叫了聲,“喵~”

    葉蓬舟不再說什么,只悶頭喝酒,隔了半晌,忽而小小聲說:“你就是在怪。”

    逢雪氣笑了。

    真是好不講道理一魔尊!

    “我和他斷了婚約,早就放下了。”

    葉蓬舟:“當真?”

    逢雪默了片刻,才嗆道:“真不真,關你什么事?”

    少年訕訕一笑,“我們不是酒友嘛。”他眨了眨眼,湊過來些,問:“真放下啦?可那時候,你那樣看著他……”

    逢雪輕嘆了口氣,“我放不下的,只是……”

    只是一身血泥坐在地上,抬眼又見白衣不染的仙人。

    沈玉京在這兒,請道神雷就能解決的事,她卻總要這般狼狽艱難,才能死里逃生。

    世間道法多么神奇,上引天雷,下陷山谷,真人各有各的本事,或騰云布雨,或撒豆成兵,或起死回生。

    就算是如蔓山君這等不堪的邪祟,也能裁張白紙變作明月、變作仙娥。

    獨獨她,生來駑鈍,天資拙劣,怎么都學不好。

    仙道飄渺難求,但剛入道的時候,她也想著自己有朝一日,能御氣絕云,摶扶搖而上九天。

    可到最終,她也只能做個“泥里爬”,上不了青天。

    “他們是鯤鵬,振翅就能飛上天,”逢雪輕輕說:“可我只是池沼里的雀鳥,用盡全力,也只能飛到屋檐那么高。”

    不小心,還會摔到泥沼里,摔得粉身碎骨,狼狽不堪。

    她放不下的,只是昔日那個扶搖直上九天的夢。

    葉蓬舟:“雀鳥怎么啦?我看雀鳥挺好的,我偏偏喜歡小雀。”

    逢雪看向他,認真說:“可我想當鵬鳥。”

    葉蓬舟下意識說:“那我喜歡鵬鳥。”

    逢雪靜靜看著他。

    少年臉頰發紅,低頭喝了好幾口酒,才小聲嘟囔:“這酒后勁挺足的……”

    逢雪“嗯”了聲,抬頭望向湛藍天空,太陽明晃晃懸在半空,天空明凈如一口蔚藍湖泊,遙遙遠眺,依稀還能望見遠處的直入云霄的巍峨高山。

    縱然已經下定決心下山回家,守著父母過一生,但望著高山時,她的心中,還是會生上一絲的悵然。

    已經有幸見過青天廣袤,怎么甘心,一直在樹枝屋檐之間蹦跶呢?

    可她這樣平庸的人,也許本就只是泥里的蟲蟻,飛不上九天,也許本就,只能碌碌無為過一生。

    逢雪眼眶發紅,蒙上層霧氣,悶頭喝酒。

    許是春日的陽光太溫暖,桃花酒太令人沉醉,她不知不覺,便合上雙眼,昏昏欲睡。

    半醉半醒之際,魂魄悠悠飄起,飛過高飄的酒旗,飛過天際幾縷棉絮般的白云,地上人如黑蟻碌碌,良田城市,化作青綠灰黑的方塊。

    云海渺渺,一座廟宇浮在云霧里。

    逢雪看著那座廟,酒忽然便醒了,后背落滿冷汗。

    是她心中的那座廟。

    此刻,廟門卻是敞開的,如一張黑黢黢的口,等待她的進入。

    逢雪下意識摸向長劍,摸了個空,舉目四望,四下都是茫茫的霧氣。上天無路,下地無門,她垂眸思忖片刻,冷笑一聲,朝小廟走去。

    既然主人已經開門迎客,她何懼去做這個入幕之賓?

    剛至門邊,就看見里面有個倒懸的人影。

    廟內晦暗,神臺上的人影背對她,倒吊著,鮮血一滴滴落在了供神像的石臺上,臺面凝結層褐色的血跡。是長長久久的血液滴落、干涸,留下的痕跡。

    祂的身體發出幽微的光芒。

    一個人頭擺在供桌上,披頭散發,面孔青紫而丑陋,是蔓山君。

    逢雪皺了下眉,看這架勢,蔓山君早就被心廟里的倒懸人影吃掉了。能將鬼修吃得只剩一個腦袋,可見心廟中供奉的,絕非善茬。

    她抿抿唇,信步走入了廟中。

    通常寺廟都有高高門檻,來擋住邪祟,可這座廟卻沒有門檻,只一抬腳,就進入了廟里。

    “這是什么邪祟?”她努力想著讀過的古籍,在記憶中搜尋這番尊容的邪神祟鬼。

    倒懸的人影忽而散開,連同地上暗紅的血液,都變作點點流螢,四下散開。

    與此同時,逢雪的心中響起了一個聲音。

    “我可不是什么邪祟。”

    逢雪心想,都不敢光明正大出現,廟宇偷藏在別人心里,還說不是邪祟?

    供桌上的人頭忽然睜開眼睛,眼里有兩團暗紅的火。

    飄渺難辨男女的聲音如同春雷驟起,在逢雪心中響起:“我來滿足你的心愿。”

    逢雪發現自己依靠心聲便能與它交流。可惜她心思轉得太快,比如現在,她明明知道對方會聽見,還是不由自主地想到——

    “啊?什么鬼玩意。”

    人頭眼里的紅光閃了閃。它并不理會逢雪心中嘀咕,自顧自說道:“我能讓你變強。”

    逢雪心想,多么熟悉的邪祟話術啊。

    正如那位許愿富貴的趙生一般,他求邪神予他金錢,結果邪神送了他一個當場暴斃陰間富貴。

    可,邪祟同樣是很能洞察人心的。它們甩出的誘餌,往往是人心中,最隱秘而熾烈的渴求。

    變強……

    逢雪咂摸著這個詞,竟有不由有些動搖。

    咬了下舌尖,劇痛讓她登時清醒,逢雪想起趙生下場,硬邦邦地說:“我不向邪祟許愿。”

    心中那聲音似笑了聲,“我說過了,我并非邪祟。”

    逢雪抿緊了嘴角,圓圓杏眼中,盡是警惕之色。

    “不過,這確是座邪廟,”它頓了頓,緩緩說:“難道邪廟中供奉的,就一定會是邪神?那你心懷邪廟,怕也是個妖魔了,既然這么正氣凜然,何不趁早自戕,免得禍害蒼生?”

    “牙尖嘴利,”逢雪心想:“若你并非邪祟,為何會被我從魔窟帶出,出現在我心中?”

    “你可真是麻煩!”那東西似乎脾氣不好,不耐煩地說了她一句,旋而,又放緩了語氣,“總之,你就說,你想不想變強吧?”

    逢雪嘴巴動了動,說:“不想。”

    那東西沉默了片刻,方道:“我能聽見你的心聲。你想自己聽一聽嗎?”

    逢雪同樣陷入沉默。她能控制自己的嘴巴,卻無法壓抑心中的渴望。

    我想!我想!我想!

    一聲又一聲在心中響起,如同翻騰不歇的海浪。

    想要除去心中的邪廟,想要御劍訣云,飛上九萬里,想要以手中劍,護住身邊人。

    她不愿像前生般,如地上蟲蟻被絞殺,無奈而屈辱地死在血泥里。

    逢雪明白自己陷入了怎樣尷尬的境地。

    她默了半晌,忽而一揚眉,問:“你準備怎么讓我變強?難道你以前曾是大能,會搬山填海之術?”

    “邪祟”:“不會。”

    逢雪又問:“難道是五行之術,引天雷、催花木、淹群山、焚四海?”

    “邪祟”道:“五行之術精妙,不過,我也不會。”

    逢雪不死心,再問:“那裁紙為月、撒豆成兵、縮地成寸呢?”

    “邪祟”默了半晌,才回以二字,“不會。”

    逢雪扯了下嘴角,心想,就這?

    它不會的未免也太多了。

    “邪祟”道:“別在心里罵我邪祟,你的罵聲,我也能聽見。”

    逢雪笑笑,心中道:你若不能聽見,我罵給誰聽?

    “邪祟”沉默了。

    昏暗的寺廟中散開點點螢火,這些螢火逐漸聚攏,變成個發著微光的朦朧人形。祂立在逢雪身前,面容模糊,螢火簇成的身影飄忽不定,仿佛隨時消散。

    “我有六式,可破萬法。只要你拜我一拜,我便將這六式傳授于你。可好?”

    逢雪咬緊唇,挺直了脊梁。

    對一個邪祟下跪,怎么可能?她只跪過父母、天地、青溟山的祖師爺。

    就算在前生,再無能為力之時,她也不曾對誰折腰下跪。

    “不好。”她硬邦邦地回。

    那人:“倒挺有骨氣。你當真不拜?寧死不拜我?”

    逢雪也冷笑了聲。

    邪祟便道:“那就去死吧。”

    話語方落,一陣風拂過,在飄到逢雪身上時,風勢突然增強,如同狂風卷過。

    供桌上的頭顱忽而咧開嘴,露出猙獰的笑容,朝她飛過來。

    逢雪周圍霧氣翻滾,小廟似變大百倍,變成一片灰蒙蒙的無垠空地。碩鼠從灰霧中冒出,吱吱叫,尖牙如刀,黑尾似槍。

    周圍柳樹飄搖,樹后又冒出只二層樓高的蜘蛛妖,和一條腰身堪比巨樹的大蟒。

    四面圍攻。

    蛛絲猛地穿透霧氣,縱逢雪避得及時,蛛絲擦著手背而過,但被碰到的皮膚霎時破了,劇痛傳來,鮮血噴涌而出。

    逢雪心里罵了句臟話,翻身一滾,手中霧氣變幻,竟平白出現了一把長劍。她來不及思索太多,在短短時間內,數次轉變身形,依次躲開頭顱、碩鼠、蛛絲、巨蟒的攻擊。

    她垂眸看了眼手背的血痕,疼痛十分真實,不像是夢中。

    在這兒受傷,以至于死亡,會真的死去嗎?

    逢雪環顧四下,四個妖物虎視眈眈,一個個鋼筋鐵骨、力大無窮、動作迅捷,與外面并無區別。

    “你拜不拜?”那道聲音再次在心中響起。

    她握緊手里長劍,只是提劍一刺,疾刺向飛在空中的丑惡頭顱,劍鳴錚錚。

    ……

    不知過去多久,逢雪在打斗中,劍越來越快,劍勢飛轉如流云。霧中又冒出許多千奇百怪的妖怪,那頭被她劈斷腦袋的狼妖、瘦高的黃皮子、手腕纏著紅線的人參精……

    無數妖怪從霧里跑了出來,將她團團圍住。

    這時,她卻已十分熟練,長劍飛轉,回護自身,每一下都精準刺在妖怪要害。

    劍舞成一道嚴絲合縫的光幕。但凡靠近光幕的妖怪,都被凌厲無雙的劍勢劈成了兩半。

    少女忽而縱身一躍,輕盈如一只飛鳥,跳至蜘蛛頭上。

    飛劍脫手而出,一化百、百化千,一時間,劍如雨下,銀白的劍光漫天飛舞,妖怪們四下奔逃,卻逃不過劍氣的絞殺,斷肢殘臂噼里啪啦落下。

    少女立在蜘蛛碩大的腦袋上,素白的裙高高飄起。她俯視底下的血雨腥風,俏麗的面上沒有一絲表情。

    蜘蛛腦袋被劍斬斷,騰地飛了起來。

    逢雪身體驟然一空,被高拋至空中,又重重跌下來,摔在萬妖的尸體上。她摔得眼前一黑,四肢軟綿綿的,仿佛所有的力氣都被抽空,連精神也變得有些恍惚。

    一只手出現在她的眼前。

    那道螢火簇成的模糊人影飄然而至,朝她伸出手,似是想拉她起來。

    逢雪用力眨了眨眼,暗下的視野逐漸清晰,也看出來了,那只伸在自己面前的手。手雪白瘦長……但一晃眼望過去,似乎并不是人的手。

    身下妖怪的尸體化作一縷縷霧氣,隨風飄散。她回過神,依舊躺在那座小廟中。

    見她不伸手,那人影輕哼了聲,倏爾化作點點螢火,四下飛散。

    “這一式,叫作降妖。”

    話語方落,一股清風拂過,逢雪身上的傷痛在瞬間被拂去,風勢驟然增強,將她吹出了小廟。

    廟門猛地合上。

    接著,逢雪的心中響起一道冷哼聲:“下次,除非送上貢品,廟門不會輕易開了。”

    逢雪睜開眼睛,露出一絲苦笑。

    還挺有脾氣一“邪祟”。

    日光將暝,斜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發現自己身上披了件繡著芙蓉的紅袍,側臉望過去,葉蓬舟只穿著單薄的雪白中衣,一手拎著酒葫蘆,一手抱著窩在他懷中的橘貓。

    他眺望天際斜陽,余輝照在少年蒼白的面龐上,將俊美五官添上幾分綺色。他的睫毛很長,被夕陽染成金色,柔軟如一片浮羽,底下眼波脈脈,映著夕陽,仿佛秋水瀲滟。

    逢雪目光往下移。

    少年五指修長而蒼白,輕輕按在橘貓松軟的毛里,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貓咪。

    場景十分和諧,甚至有些溫柔。

    一位日后被眾人唾為大魔的少年,竟很被貓咪喜歡。

    忽而,橘咪被摸得不耐煩了,抬起肉墊,啪地一聲拍在他的手背上。

    逢雪心想,橘咪啊橘咪,你可知道自己撓的可是未來的大魔頭?

    但貓咪是不懂這些的。

    少年也絲毫沒有魔頭模樣,曲起手指,輕彈了下貓咪粉紅的鼻頭。他垂下眼眼睛,含笑逗著橘貓,摸了會,貓咪不耐煩地從他腿上躥出,毫不留戀地跳下了屋檐。

    “真是無情吶。”葉蓬舟笑道,掀起眼簾,看見逢雪,微微怔了片刻,眉眼又彎了彎,說:“小仙姑,你醒啦!”

    逢雪坐了起來,把紅袍丟給了他,“謝謝。”

    葉蓬舟摸摸嘴角,“嘖,無情。”

    逢雪:“你說誰無情?”

    葉蓬舟笑:“當然是——貓兒呀。你看它多無情,我好心抱它睡覺,它撓我一爪子就跑啦。你小仙姑,你當我說的是誰?”

    逢雪扭過了臉。她不欲搭理葉蓬舟,垂眸思索自己方才的一夢。

    降妖。

    心中默念這個名字,她攥了攥手掌,素白的手微合起,似握住把無形之劍。

    這是一式劍招。

    難道心廟中的那位,曾經也是個逍遙人間的劍仙?

    今生的命運與前世有了不同。前世,她直至在劍氣中飛灰湮滅,也沒有見過這么一座心廟,一位奇怪的“邪神”。

    “邪神”以邪物當作貢品,譬如碩鼠的尾巴,蔓山君的頭顱。

    如果這樣,算來還不是壞事,只要她多殺幾個妖魔鬼怪,送給對方……

    逢雪晃晃腦袋,打消掉心中的可怕想法,和“邪神”交易,無論如何都非正道。

    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兩位仙師,原來你們跑到這來了。”書生的聲音從樓下傳來。他仰頭望著二人,央求道:“你們的傷還沒好,不能吹風吶,還是回床上好好歇息。”

    葉蓬舟笑了聲,躍下屋頂,把手搭在書生的肩膀上。

    “月亮馬上就升起來了,有酒有月,不喝上一杯,豈不辜負了良宵美景。”

    張荇之擺手,為難道:“葉公子,你傷著呢,別喝酒,喝酒、喝酒傷身。”

    葉蓬舟拎著他的衣領,往上一帶,“上來吧你。小仙姑請你喝一杯呢。”

    逢雪舉起酒杯,為書生倒滿桃花酒,“我敬你。”

    書生連忙擺手,“應該是我來請客,我敬二位才是。”

    逢雪:“你擔得起這一杯。”

    一介凡人,能夠在林中攔住這么多妖怪,可以稱得上菜刀戰神了。

    而且,她和葉蓬舟一身是傷,狼狽不已,這小子萬妖叢中過,身上竟一點傷都沒有,當真是好人好報,圣人庇佑。

    張荇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雙手恭敬接過酒杯,“那我便不客氣了,多謝二位仙師。”

    仰頭喝完一杯,他又拿起酒壺,“我來敬二位,感謝仙師救命之恩,如此深恩,在下愿意銜草結環,來世做牛做馬,來報答你們的恩情。”

    葉蓬舟笑道:“你這呆書生,誰要你做牛做馬了?”

    三人舉杯邀月,在盈盈月色下喝了個痛快。

    待回到張家時,已到了亥時。夜色深深,人們俱進入夢鄉,四下萬籟無聲。

    桃花酒并不烈,逢雪和葉蓬舟步伐輕盈,未顯醉態,倒是張荇之,喝了沒多少,就已經軟手軟腳,高呼“良宵美景,再來一杯!”

    葉蓬舟架著他,“你小子,喝個桃花甜酒都能醉,早知道你酒量這么差,就不讓你碰了。”

    張荇之:“我沒醉!”

    葉蓬舟:“好好好,你沒醉你沒醉。你還能再喝一酒甕!”

    張荇之傻笑,“嘿嘿,仙娥在邀我共飲呢。”

    葉蓬舟架著人,說:“小仙姑,我先帶他走了。”

    逢雪點了點頭,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月色清涼如水,她卻絲毫醉意也無,拿起床頭的扶危劍,決意去試一試劍的鋒芒。

    降妖降妖,總要找個妖怪,來試試霜刃。

    不過,經過蔓山君這一遭后,周圍的妖怪怕是跑了不少,得去更遠些的地方去抓抓妖怪了。

    逢雪拿起自己的行囊,里面東西不多,把紫霄雷符貼身放好,桌上的幾碟糕點塞入袋子里當作干糧。

    劍、符、酒、糕點,還有云婆婆送她的云衣。

    逢雪打開床頭抽屜,表情忽然凝住,抽屜中空空蕩蕩,早上還疊好放著的赤紅云衣,卻已不見蹤影。

    第025章 第 25 章

    逢雪環顧四周。

    窗戶半開著, 一樹桃花怒放。門倒是緊閉著的,應是沈玉京走時,順手給她合上。

    看來小賊應是翻窗進來了。

    放云衣的是床頭雕花屏風鏡臺。抽屜用銅鎖鎖著, 鎖并未被破壞。

    逢雪在抽屜里找了圈,沒有絲毫發現, 便起身走到窗前, 凝神細看了會, 忽而在窗臺角落,發現一片極其細微的刮痕。

    白灰被蹭掉了小塊。

    逢雪嘴角噙起冷笑, 雙手捏訣。

    玄門有追蹤之術,只要對方留下一絲蹤跡氣息, 便能循著氣息前去追查。

    手勢幾番變化, 她嘴角的笑容逐漸斂去, 變成苦悶的神色。幾次失敗后,只能放棄,少女咬了下唇,重重哼一聲, 放棄用術法去搜尋小賊蹤跡。

    她跳到窗外, 沿著窗臺刮痕,尋找其他的痕跡。

    小賊輕功再好, 身法再快, 也會在春日濕潤的泥地里, 留下自己的腳印。

    逢雪找到她和葉蓬舟離去的腳印,卻獨獨找不到小賊留下一絲痕跡。

    咦?

    逢雪閉目思索片刻,忽然縱身一躍, 跳到屋頂上,借著盈盈月色, 在瓦片中從瓦片中搜尋半晌,拿起了一片指甲大小的黃色鱗片。

    她捏著鱗片,在其中感受到一絲淡淡的妖氣,低頭細嗅,鱗片上有淡淡的泥土氣息。

    這是片菜花蛇的蛇鱗。偷走她云衣的,想必是條蛇精。

    不過從鱗片氣息來聞,蛇妖妖氣清靈純正,吸食陽光雨露、日月星辰的靈氣修煉,與蔓山君宴上那些吃人的妖怪不同。

    修行不易,它為何來惹自己?

    逢雪搖了搖頭,想不明白,抽出了扶危劍。長劍“珵”地一聲出鞘,在月光照耀下,如一泓明凈寒水。

    在夢中,“降妖”一式,能追蹤妖氣而去。

    她攥緊掌心,想起傳授自己劍招的“邪祟”,不免有些猶豫。

    擰眉想了片刻,目光掠過后院開得燦爛的桃花,忽而想到了有雙彎彎桃花眼的少年,不由揚唇一笑。

    邪祟傳授劍招又怎樣?這一路,她不都與未來的魔尊為伍嗎?

    猶如大風蕩開烏云,她胸中塊壘被盡數吹散,長劍脫手而出。

    “降妖!”

    想象中萬劍齊發的壯闊場景并未出現,扶危圍繞鱗片轉了圈后,嗖地一聲化作流光往暗處飛去。

    逢雪瞪大了雙眼,沒有料想到這種情況。她見扶危劍馬上就要飛走,只好提氣縱躍,追著劍跑。

    劍在天上飛,人在地上追。

    逢雪忍著傷口的疼,在深夜的屋脊上狂奔,仿佛自己才是那個偷衣的小賊。

    快接近飛劍,她踩著檐角往上一躍,雙手攥住劍柄,掛在了劍上面。

    夜風在臉上冷冷地拍,逢雪搖搖晃晃地握著劍,被風吹得一臉木然。她思考劍仙模樣,試圖爬上劍身,腳踩飛劍——

    看上去比較飄逸一些。

    但瞥了眼鋒利的劍刃,和時不時晃一下的劍身,她默默收回自己的想法。管它飄逸不飄逸,像不像劍仙呢,能飛就行。

    總比當走地雞好。

    扶危追尋妖氣而飛,但也許是妖氣很淡薄,它飛得非常茫然,東晃一下西晃一下,時而俯沖,時而直飛,還要轉一個圈。

    饒是逢雪臂力不錯,掛得久了,也有頭暈目眩,手臂酸軟,幾要脫力。她低頭看了眼,地面離自己有幾丈高,摔下去是摔不死。

    倒也不擔心脫力了。

    她沒來由地想,若是葉蓬舟在這,會不會也畏高?

    以后云巔決戰的魔尊……居然也會畏高。

    想到這里,不禁翹起了嘴角。

    扶危飛到附近一塊菜地上,晃動幾下,忽而筆直墜下。春日的泥土濕潤,摔著也不疼,只是難免沾染泥土,有點狼狽。

    爬起來的時候,她的眼前暗了暗,手足無力,在地上待了一會,才慢慢站起來。

    這是戶普通人家,后院開墾出來,種了兩塊菜。

    菜地一片新綠,旁邊是一棵大柳樹,柳樹垂著綠絲絳,風中輕盈擺動。

    長劍沖向柳樹,仿佛刺到金鐵,發出琤一聲劍鳴。

    一條大蛇沖出綠瀑般的柳絲,繃緊的身體仿佛一桿長槍,朝逢雪筆直刺來。

    劍刃從大蛇順滑堅硬的蛇鱗滑過,只留下一點白痕。

    “降妖!”

    劍刃上忽而亮起點點白光,如星輝撒落,劈開硬如金石的蛇鱗。

    逢雪手下用力,正欲劈斷大蛇時,身后傳來颯颯風聲。她撤劍回防,長劍一撥,把飛來暗箭挑開。

    暗箭刺在柳樹上,陷入樹干,只剩一截尾羽輕顫。

    她回頭看向那棟沒有亮起燈火的房子,眼神暗了暗。

    又接連射出幾支飛箭,箭鳴嘶嘶,在飛箭掩護下,受傷的大蛇飛快游入半開的窗里。逢雪抬手,欲擲出長劍,忽而房子里響起人聲。

    “姑娘請手下留情!”

    一個少女匆匆跑了出來,朝逢雪拜了拜,說:“小蛇無禮,冒犯了姑娘,我代它向姑娘道歉。”

    逢雪收劍回鞘,背靠柳樹。

    垂下的柳枝千絲萬縷,擋住了她的身影。

    少女維持俯身拱手拜的姿勢,等好一會,沒有等到回答,不由悄悄抬起頭。剛抬眸,就對上柳枝后那雙寒若天上晨星的眼睛。

    她不由打了個激靈,頭低得更下。

    半晌,綠瀑后傳來清靈女聲,“你是誰?為何要偷我的東西?”

    少女沒想到她說得這么直接,臉上一熱,低聲道:“姑娘,是我們冒犯了。我是個會些馭蛇之法的養蛇人,來到寧鎮只為求一匹好布,為家母做衣裳。那日在街上看見姑娘的云衣后,就有些魂不守舍朝思暮想,便大著膽子讓小蛇幫我偷過來。”

    逢雪冷笑:“還挺有孝心。你娘知道你送她的衣服是偷來的嗎?”

    少女低著眉眼,臉上現出羞慚之色。

    逢雪無意探究她的羞愧幾分是真幾分是假,“衣服還我。”

    少女連忙點頭,“是是,我把云衣放在了房間里,仙姑進來拿……”

    一把長劍從柳枝從探出,霜白的劍刃,筆直指向她素白的脖頸。

    少女瞪大了眼睛,身體僵硬,不敢再說什么。

    “你是想自己拿過來,還是我殺了你,再進去取?”樹下的人聲音輕而緩,如同清風拂過,玉珠漸落,說出的話卻讓人不寒而栗,帶著層狠絕的殺意。

    少女便不敢再使什么小心眼,轉身小跑進入房子,再出來時,她的手里捧著赤紅云衣,身邊卻跟著幾個打扮各異的人。

    一個頭纏白巾,臉色黝黑,莊稼漢模樣的中年人走在最前。兩側的,有手拿竹梆子的更夫,有背負長劍頭戴斗笠的女俠客,也有扛著冰糖葫蘆的市井小販……形形色色、三教九流,都從屋里涌了出來。

    逢雪攥緊長劍,心中冷哼,若是剛才跟她走了進去,怕是馬上就有無數刀刃架在她脖子上了。

    妖鬼可怖,人心亦可怖。

    尋常時候,她倒不怕這些人。

    前世的時候,她也曾殺過不少盜匪強梁。但用完一式降妖后,周身的力氣在瞬間被抽空,她只好倚著柳樹,才能站立不倒,勉強提著劍。

    為首的莊稼漢說道:“姑娘,我們并不是壞人。”

    逢雪冷哼了聲。

    “五湖四海,皆兄弟也。”那人客氣地說:“姑娘劍術了得,可曾聽過這句話?實不相瞞,我們幾人是四海盟的兄弟。”

    逢雪:“我管你是四海盟還是四洼地,把我的衣裳還回來。”

    “郝大哥,跟這小姑娘廢話這么多干嘛?”女俠客說:“反正我們人多,把她綁住,拿著衣裳走就好了。大不了給她錢!”

    小販笑瞇瞇地說:“是啊,千金買一布,小姑娘也不算折本啦。”

    莊稼漢朝逢雪拱手,“姑娘請見諒,此布珍奇,留在你身邊未免浪費,我們取走它,并非是為一己私欲,而是為了天下大義。”

    逢雪毫不客氣嗆道:“我倒沒聽過,哪個天下大義,要先讓人當小偷。”

    幾個人口中說著話,身子卻在輕盈移動,形成合圍之勢。

    逢雪能聽出他們是練家子,功夫不弱,再加上使蛇少女馭使大蛇的功夫,若是一擁而上,怕不好對付。

    但他們似沒有殺意,只是真心實意想要拿走云衣,去做個為了“天下大義”的大事。

    這時候,若是低下頭,主動獻上云衣,也許還能被拉入四海盟,成為一個義士,或者虛與委蛇,先拿到報酬,等力氣恢復,再想方設法把云衣奪回。

    逢雪偏偏冷笑一聲,“賊就是賊,還說得這么冠冕堂皇。我偏不愿意給呢?”

    俠客沒好氣地說:“敬酒不吃吃罰酒,大哥,我們直接把她打暈算了。”

    馭蛇少女提醒:“她的劍術厲害得很,靈姐姐小心點!”

    逢雪哼了聲,只覺自己是個漏氣的口袋,手足酸軟,強撐起的力氣也在飛快流逝。她勉力舉起長劍,劍尖微顫,“要來就快一點,一起上,別磨磨唧唧的。”

    幾個人圍成的圈子逐漸縮小,只是畏懼她的劍術,才沒有出手,若是他們挑開柳枝,定會發現她只是強弩之末,在虛張聲勢罷了。

    莊稼漢打量著柳枝探出來的半截劍刃,皺起了眉。

    劍尖如冷電劈開綠瀑,他看清了長劍的全貌,驚訝道:“扶危劍?”

    逢雪手中劍一頓。

    莊稼漢招手讓其他人收起武器,熱切地看著逢雪,也不畏懼她伸出的劍刃,徑直走過來,說:“你怎么拿著扶危劍?小姑娘,你是風娘子的傳人嗎?”

    逢雪重新靠住樹,休息片刻,反問:“風娘子?”

    莊稼漢:“你不認識風娘子,那是如何拿到劍的?”

    逢雪抿了下嘴角,說:“同門所贈。”

    “同門?”莊稼漢詫異道:“姑娘師出何處?”

    “青溟。”

    周圍響起數聲驚呼,“竟是青溟山的仙姑,難怪年紀輕輕,就如此厲害,能傷到云妹的蛇兒。”

    知道她來自青溟山后,這些人對她的態度霎時變得恭敬許多。為首的漢子拱手一拜,雙手捧起云衣奉還,致歉道:“是我們情急之下冒犯了仙姑,還請您原諒。”

    接過云衣,逢雪把衣袍攏在懷里,忍不住諷刺,“不要你們的天下大義了?”

    漢子苦笑,“仙姑拿著它,降妖除魔時更有用,更不算浪費,至于我們的大義,唉,再想辦法搜羅其他寶貝就是了!”

    逢雪聽后,忍不住有些想笑,這些人行事準則實在是奇怪又荒誕,可他們還很認真。

    “仙姑,能同我說說,贈你扶危劍的同門是誰嗎?”

    逢雪掃了他一眼,“你先說關于這把劍的事。”

    漢子眼中露出懷念的神色,慢慢道:“我只認識這把劍以前的主人,哈哈,在我郝大還年輕的時候,也曾是個江湖游俠,有幸見識過風娘子的劍術。”

    ……

    扶危劍之前的主人,是一位劍術高超的江湖俠女。

    俠女姓名不祥,但她性情颯爽,劍術如風,大家便喚她風娘子。

    聽說她原來是位江南的大家閨秀,殺了自己的丈夫跑出來,又有人說,她是江南官家小姐,父親被奸臣所害,為了替父報仇習成一流劍術,為父報仇后,帶著仇人頭顱提劍上馬,浪跡江湖。

    但無論哪種傳言里,風娘子都是來自江南的富家千金。

    她的長相靈秀,身材小巧,白皙粉紅的面上,有雙水蒙蒙的秀麗雙眸,說話也軟,吐詞總不經意流瀉出水鄉的柔軟迷濛,又像是自幼讀過書的,知書達理,心有錦繡。

    看著分明是個溫柔體貼的水鄉小姐,俠女的性情卻風風火火,嫉惡如仇,一人一劍縱馬走天涯,殺賊寇、斬貪官,甚至能擊退幾個攔路的小妖。

    后來,她認識幾位俠士,一起行走江湖,快意恩仇,很是肆意瀟灑。

    郝大說到此處,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嘴角,露出幾分懷念之色,“風娘子,她也上了青溟山嗎?”

    逢雪搖頭,“贈劍的同門,與我年紀差不多。”

    但是,風扶柳也姓風,說不定有些血緣關系。

    郝大:“那便不是了。我認識風娘子時,她就比你大一輪了。”他笑了笑,“以前風娘子同我說過,扶危劍是有靈之劍 ,如它的名字一般,只選擇扶危濟世的俠士為主人。”

    逢雪微擰眉頭。

    她早就知道,扶危劍與其他劍不相同,頗有靈性。在夢中,長劍幾次嗡鳴示警。

    兵刃有靈性,這并不是稀罕事。不獨獨兵器,但凡隨身佩戴之物,只要沾染上了人氣,便有可能誕生靈性。

    玉護主的說法也是由此而生。

    兵刃常年被人攜帶,又經常飲血,就算有靈,兇煞之氣也太過。鋒芒太甚,若不能滌去其上戾氣,還有可能會噬主。

    郝大重重點頭,“昔日,風娘子也想要將扶危煉成飛劍,去當一當所謂的劍仙。可惜啊,我們俱是凡人,當不成什么仙了。”

    逢雪說道:“誰能說得清仙緣?說不定她此刻已成為劍仙了呢。”

    郝大笑笑,“贈劍的那人沒和仙姑說過嗎?劍在人在,既然扶危劍已不在風娘子手里,她必然也不在世上了。”

    逢雪默了片刻,“節哀。”

    郝大也沒露出什么傷懷的表情,只說:“這么多年沒聽過她的消息,我也早猜到了……之前冒犯了小仙姑,是我們的不該,唉,還是請仙姑原諒。”

    逢雪:“你們的大義,非要用偷嗎?”

    郝大無奈嘆氣,“小仙姑在山上苦修,不明白如今的世道。小賊在市井,大盜在朝堂,我們雖是一些三教九流微不足道之人,但也有一顆拳拳報國之心。”

    逢雪默不作聲搜索著前世關于四海盟的記憶,沒有說什么。

    郝大對偷了她的衣裳很歉疚,便拿出一個匣子,讓她隨意挑選。

    匣中裝滿珠寶金銀。

    逢雪掃了眼,“是你們偷來的吧?”

    郝大嘿嘿笑了幾聲,“偷貪官奸商的錢,怎么能叫作偷呢?仙姑,這些俗物,你盡管選,你看這串東海的珊瑚珠怎么樣?”

    逢雪搖頭,“我還不缺錢,就不要了,拿到衣裳我就走了,以后別偷到青溟山的人身上。”

    青溟山的弟子大多也沒什么好偷的。

    郝大笑著附和,送逢雪走了幾步,忽而似想起什么,“小仙姑,你可知飛劍淬煉之法?”

    逢雪側過臉望著他。

    “昔日風娘子為了煉劍,走南闖北,用了十多年搜尋淬煉飛劍之法,煉劍倒是不難,只要找個合適的時辰將長劍和材料投入爐中就行,但是材料屬實不好搜集。”

    郝大看著是個樸實的莊稼漢,記性卻極佳,絲毫不差地將那幾項材料說出。

    一是飲過萬人血的寒鐵,取金;

    二是千年古樹的一段木心,取木;

    三是高山之巔一捧不化雪,四是地心之中一朵紅蓮火,五是無情眾生里一塊有情的靈石。

    ……

    比起這五樣,其他零零散散的東西,倒不算罕見了。

    “除了這幾樣,還要有一顆有修為的妖怪內丹做引,一位惡道人的魂魄開刃,從此飛劍斬妖斬魂,無往不利。”郝大說著,笑容泛起苦澀,“只是若非劍仙,哪里能殺死有內丹的妖,怎么能抓到無惡不作的邪修士?要弄到其中一項,就已經很是兇險艱難,若要集全,真是千難萬難啊。”

    逢雪記住了幾項材料,但也沒有太抱以希望。按照郝大的話,風娘子搜尋十年,也只找到一捧不化雪,其他東西連蹤跡都不曾尋覓到。

    她的時間遠沒有十年。

    郝大送至門口,朝她拱手,“我一直替風妹保存著不化雪,既然小仙姑此刻拿著扶危,何時想要不化雪,便可以來四海盟找我。”

    逢雪點頭,同他們告別,執劍走了幾步,她眉頭一跳,想起了自己在哪兒聽說過四海盟了。

    那時她還在山上,偶然聽見長孫荷月與同門大聲聊天,語氣激動而憤怒。

    說的是,反賊年年有,今年特別多。有一伙不知死活的反賊,膽大包天,居然敢以獻寶之名進京行刺天子。

    天子旁邊多少高人,豈會被他們幾個江湖人所傷?

    他們還沒靠近,就被亂刀砍成了數截,死前倒不曾露出懼色,大聲高呼“替天行道,以我為始,從今后,五湖四海皆兄弟也”。

    “一群骯臟的下九流,臟死了,怎么敢來臟我父皇的眼?”

    小公主嬌脆的聲音再次在耳畔響起。

    逢雪慢慢轉過身,說:“要實現你們的大義……會死人的吧?”

    郝大愣了愣,笑道:“世上干什么事不會死人?我們這些人,刀口舔血的事干多了,最不怕的就是個死。”

    逢雪“哦”了一聲,摸著劍柄,低聲說:“以卵擊石,并不可取。”

    四海盟眾人訝異地看著她。郝大也有幾分懷疑,自己分明沒說什么,可少女雙眸清澈,似是洞悉一切。

    郝大臉色一白,“青溟山的仙師能勘測天命,小仙姑,你是算到什么了嗎?”

    逢雪此刻也只好裝出仙風道骨的模樣,高深莫測地說:“我看諸位,都有血光之災,怕是,衰木逢春少,孤舟遇大風,動身無所托,百事不亨通啊。”

    四海盟幾人面色頓時慘白如雪,面面相覷。

    死,他們是不怕的。但聽仙姑的意思,就算是死了,也未必能達成目的。

    郝大木然立了片刻,才問道:“小仙姑以為如何?”

    逢雪看著他,笑了下:“我哪算得出這么多?我只知道,時運不好的時候,就別強求了。慢慢等,說不定能枯木逢春呢。”

    幾人彎下腰,長身一拜,“多謝仙姑指點!”

    逢雪朝他們拱拱手,轉身離開。

    她無意干涉別人的選擇,以卵擊石也好、螳臂當車也罷,就算所有人看來是不自量力的愚蠢行為,她也只會佩服對方的勇氣。

    畢竟,這種事她自己也沒少做。

    方才忍不住多說幾句,不過是為了報答他們慷慨告知煉劍之法而已。

    煉飛劍的材料,她也有一樣。

    她摩挲著懷中桃木牌,木質細膩,觸摸時,手感溫潤,如同在撫摸一好玉。清氣縈繞其上,好似有春日暖風拂過身體,讓人頓覺心曠神怡,疲憊消散。

    千年桃木的木心,一直在她的身邊。

    回到張家宅院,萬籟俱寂,眾人沉在安然睡鄉之中。逢雪沒有敲門,與春夜清涼夜風一起,悄然翻墻而過,穿過重疊錯落的樹影花墻,無聲往自己睡的廂房行去。

    她的窗前樹下,有幾個鬼祟的影子在攢動。

    逢雪心中好笑,想到,今日莫不是走了賊運?小賊來了又來,真把她這當自己家了是吧。

    她悄悄地走近,站在那幾個小賊背后,打量半晌,眉慢慢擰起。

    這幾個小賊,看起來怎么這么眼熟?

    第026章 第 26 章

    “她在里面吧?”

    “里面太黑了, 看不清啊。我喊幾聲試試,遲逢雪、遲逢雪,你在里面嗎?”

    “小聲點, 這么晚了,萬一人家睡著呢?”

    “怎么能睡著呢?她以前練劍練到多晚, 再說要睡著, 我們可不白來了?”

    “可是要是吵醒她, 她更加生氣,不愿意接受我們的道歉怎么辦?”

    “哥, 我想到了一個辦法!只要我們學野貓亂叫,把她嚎醒來。等她過來看, 再裝成不經意路過的樣子, 不就好了?”

    “你可真是個天才。喵——喵——”

    “不對, 貓發情不是這么叫的,你聽我的,喵嗚——嗚嗷。”

    ……

    逢雪站在陰影里,雙手抱劍, 看那兩個小天才蹲在窗戶底下, 有一聲沒一聲學貓叫。

    “喵嗚——嗚嗚嗷——”

    “嗷嗚——嗷嗚——”

    叫了不多時,一個少女匆匆跑來, “你們在叫什么呢?”

    易存二高興地把自己的奇思妙想告訴她。

    風扶柳臉上的溫柔差點掛不住, 嘴角微微抽搐, 表情變得非常精彩。

    “風師妹,我聰明吧?”易存二嘿嘿笑著說。

    風扶柳嘴唇動了動,但最終選擇了忍耐, 柔聲細語夸道:“聰明,別這么麻煩啦, 我過去喚遲師姐吧。”

    她走到了窗前,屈指敲敲木窗,輕聲喊:“遲師姐?師姐,你睡了嗎?”

    里面闃然無聲。

    風扶柳側耳聽了會,轉身說:“看來師姐不在這兒,我們還是回去吧。把東西放在窗戶口就行了。”

    易家兄弟“奧”了聲,不情不愿往懷里掏,邊抱怨:“遲逢雪一天到晚不知道干什么去,到處亂跑,都受傷還到處跑,真受不了她。”

    還沒嘟囔幾句,就聽身后傳來一聲輕輕的咳嗽。

    樹后陰影里忽然走出來一道纖長的人影。

    紅衣少女抱著劍,立在月色下,尖尖下巴微挑,“到我的窗下,還說我壞話是吧?”

    “啊!”少年受驚,“遲逢雪,你怎么跟鬼一樣啊?走路不出聲的嗎?”

    逢雪:“呸,你怎么狗嘴里總吐不出象牙?”

    易存二瞪大眼睛,“你罵我是狗!”他當即想還擊回去,但瞥見少女嘴角揚起,露出一抹笑容,身上絢麗紅袍襯得肌膚如雪,顏色灼灼,秀美無邊,不由怔了片刻。

    在山上的時候,大家一起穿再樸素不過的布衣,潛心修煉,還時不時打架,打個鼻青臉腫一身是傷。

    就算不打架的時候,他記憶中的少女也總冷著副臉,一副看誰不順眼就要沖上前干架的母夜叉模樣。

    沒有想到她下山后這么好看。

    易存二心中一恍惚,平時互懟的話,有點說不出來了。

    逢雪問:“半夜來找我,有什么事?”

    風扶柳邁向前一步,攥了攥袖子,“遲師姐,你的傷好些了嗎?”

    逢雪:“還好。”

    風扶柳便垂下眉眼,咬了咬唇,一副欲語還休,不大好意思的模樣。

    她生得好看,單薄衣衫在風中顫動,袖角簌簌如蝶翼輕扇。

    逢雪心軟了軟,說:“夜里風涼,進屋去說吧。”

    把手按在窗臺,她翻身一躍,跳了過去,落地時腳步虛軟,不覺踉蹌了下,便聽到身后師妹的輕呼。

    用一式降妖還是太透支體力了,她忍著身體的疲乏酸疼,為三個少年倒好清茶。

    夜晚月光明亮如洗,光可鑒毫,透過敞開的窗,落在青磚地板上。

    無需點燈,月色便可照人。

    幾人坐在圓桌前,大眼瞪小眼。

    逢雪看了眼被自己搜刮一空的糕點盤,幾分赧然,屈指敲敲桌面,“有事?”

    前世她大抵想不到,自己會心平氣和同這幾個少年一起同坐飲茶。只是,重來一世,這幾個少年在她看來,也就毛都沒長齊的小孩,逢雪望著他們,竟生出些望著晚輩的和藹。

    和藹是和藹,若他們犯渾,打也是要真打。

    風扶柳朝兩個少年使了個眼色。

    易求一易存二霍地一下站起身,并排立在逢雪的面前。他們抿緊嘴,臉漲得通紅,表情顯得有點猙獰。

    逢雪還以為他們要打架,把手搭在了劍上。

    少年突然折下了腰,大聲說:“遲師姐,我們冤枉你打師妹了!是我們的錯!特意過來,向你賠罪!”

    逢雪愣住。

    易求一臉紅得像辣椒,把幾張符放到桌上,“這是賠禮,師姐一路順風,早些回家。”

    易存二也扭扭捏捏地把幾張常用符咒送上來。

    他們磕磕絆絆道完歉,抬起眼,就對上少女面無表情的臉。

    易存二:“啊……你還生氣啊?這些東西我們攢了好久的,再說,我們都吃屎了!”

    易求一堵住他的嘴,“你可別說啦。”

    逢雪嘴角揚了揚,把符咒收好,“行,那我就接受你們的道歉了。”

    易存二嘿嘿笑了起來,笑容憨厚,看向風扶柳,“師妹,你看她都原諒我們啦,你就別生我家的氣了吧。”

    逢雪微微側過臉,“哦?”

    風扶柳垂下了小臉,雪白的耳朵染上霞色,紅彤彤的。

    逢雪心里嘆了口氣。明知風扶柳是個心思重的小姑娘,但看對方這樣,她總是會不由心軟。

    臭小子和香香軟軟師妹之間,還是師妹比較惹人疼惜。

    我見猶憐,何況于君呢?

    “師姐,”風扶柳悄悄抬眼看她,一雙眼睛水霧蒙蒙的,“聽說師姐要下山游歷,我也帶了些傷藥下來。山上的藥比下面好,也便宜一些。”

    逢雪點頭,“多謝。”

    風扶柳抿了抿嘴唇,羽睫簌簌顫抖。她們之間情分不太深厚,以前還鬧過不愉快,再說就顯得過分親昵了。她的心思轉動,垂下的眼睛,盯著按住長劍的那只手。

    雪白修長的手,長滿劍繭的手,斬妖除魔的手。

    是美人的手,劍客的手,師姐的手。

    風扶柳出了神。

    是逢雪出聲,打破了沉默。她說:“師妹天賦很好,日后留在山上,好好修行,別像我一樣,”她嗤了聲,勾起了嘴角,“你天賦比我好多了,自然不會像我。”

    風扶柳微微一怔,連忙點頭,又輕聲道:“師姐的劍術也是一流,不必妄自菲薄……”

    逢雪:“我自己還不清楚嗎?對了,扶危劍以前的主人,是你親人嗎?”

    風扶柳瞪圓眼睛,“師姐為何、為何……”她竟顯得有些語無倫次,頓了一下,喝口冷茶,才繼續說:“為何突然問這個?”

    逢雪笑笑,“只是遇到了個風娘子的故人,他很想念老朋友呢。”

    風扶柳垂下眼睛,睫毛輕顫,半晌,才輕輕說:“算是吧。”

    算是吧顯然是敷衍的回答。既然對方不愿說,逢雪也懶得問,寒暄幾句后,客氣送他們離開。

    他們照例翻的是窗。

    易家兄弟翻窗而過后,風扶柳卻停在了窗口,回頭望著逢雪。

    逢雪也看著她,喊了聲:“師妹?”

    風扶柳站在盈盈月光之下,嬌柔的面被月光蒙上層清輝,如同潔白無瑕的美人,而逢雪坐在陰影中,只有一雙眼睛明亮。

    “師姐……”風扶柳輕聲道:“風娘子已經死了,讓那位故人,不必再掛念啦。”

    逢雪點頭,“好。”

    風扶柳卻仍不走,眸光盈盈地望著她,“師姐,要不,你還是回山上吧?我想師姐的作為,大家一定會看到的。”

    逢雪一怔,搖頭,“他們怎么想,和我沒什么關系了。”

    風扶柳沉默片刻,又輕輕喊了聲“師姐”。

    逢雪溫聲問:“還有什么事嗎?”

    少女看著她,眸中的秋水閃動,半晌,終是垂下眼睛,搖了搖頭,說道:“師姐,那位故人,有沒有說過,師姐你同風娘子,十分相像?”

    逢雪還未回答,她又蹙起眉頭,“師姐,好好養傷,不要再逞強啦。”

    逢雪站在窗口,目送少年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嘴角往上翹起,低聲自言自語,“風師妹還挺可愛的。”

    轉身回到桌前,手指摩挲扶危劍柄,慢慢握住,用力一抽。

    長劍出鞘,雪白劍光如月華在屋內曳動。

    對月而望,她發現劍身上刻著一些降妖的符文,符文每一筆都細如牛毛,極其精妙,若非對光而望,難以發現端倪。

    逢雪微微一怔,隨即,嘴角往上輕揚。

    她知道這是在干什么。

    在劍上刻些符文,比起凡俗之劍,多少能對妖怪有些傷害,聊勝于無。

    可在劍上刻符,極費時間,又收效甚微,但凡知道些玄門術法的人,都懶得用這樣的笨辦法。

    她知道,是因為以前的自己也刻過。

    看來風娘子和她一樣,也是個無緣玄門神通,偏偏愛逞強,非要以手中之劍、凡俗之軀,去對抗妖魔的劍客。

    想到這,她眼神柔和,輕撫過長劍,心想,逝者已矣,她能做的,只有好好對待風娘子的劍,讓扶危如它名字一般,扶危渡厄,斬妖除魔。

    嗯,以后該更加勤勉、努力練劍。

    逢雪拔劍出門,正欲再練習一個時辰的劍法。降妖劍招能砍傷妖物,可用一次,身體便吃不消了。

    若要熟練掌握,還得加倍勤勉。

    她推開了門,皎潔月色如連連細雨撲面而來。庭院被月光照得發白,好似浸在水中,在庭院中間,不知何時立著道修長的身影。

    月光灑在青年青蘭衣袍上,長長影子從他腳邊一直往前延伸,正好落在逢雪面前。

    玄門魁首的真仙,此刻看起來,也只是個氣質溫和、清瘦白皙的年輕人。

    逢雪心中一震,輕輕喚:“師尊。”

    師凌云看向她,點了點頭。

    逢雪對自己這個師父時,總是有些手足無措,既敬畏又感激,還如普通人仰望高山一般,充滿景仰。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逢雪愣了會,呆呆說:“師尊,進來喝口茶嗎?”

    說完她就想起茶剛才在尬聊中被喝完了,現在房間只剩一葫蘆酒。

    總不能讓謫仙一樣的師父和自己喝酒吧?

    逢雪沒多少和師凌云相處的經驗,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她絞盡腦汁,想到,師父特意來這里,想必是為了詢問蔓山君的事。

    是了,青溟山附近出現妖怪開會、人肉盛宴,還有白花教活動的跡象。這么多的妖魔鬼怪,足以讓山上的仙君下凡,特意走上一遭。

    可是她敷衍沈玉京的那些話,能瞞得住人間的真仙嗎?

    她當即低下頭,站得筆直,說:“師尊,您是為了白花教來的吧?”

    師凌云搖頭,低聲說:“不是,我來……”他躊躇片刻,聲音輕了些,“我來看看你。”

    逢雪不敢置信張大雙眸,呆呆望著他,重復:“看看我?”

    師凌云:“你是我的徒弟。”

    逢雪頭皮發麻,“是、是,弟子道行太淺,沒有學好術法,給您丟臉了。”她抿了抿嘴角,又說:“不過您放心,在座的妖怪大都被我殺掉了,不會有妖傳出去的。”

    師凌云輕輕擰起眉頭。

    逢雪心中更加忐忑。

    若是換成哪位師兄師姐在這,肯定會用更輕松的方式誅殺妖魔。是她本事不好,學藝不精,非得拼到頭破血流、一身是傷,才勉強趕得上別人的腳步。

    如今她已不在乎別人的冷言冷語。

    可是,站在師凌云面前,心中不免愧怍。

    作為凌云真人的親傳徒弟,她如此拙笨,如同不勘點化的頑石,有負真人期待與苦心。

    師凌云一副不知拿她怎么辦的模樣,“玉京說你不打算回來了,我便把度牒送了過來,若無度牒,歸程多有不便。”

    包裹被紙鶴銜著,飛到逢雪身邊。

    逢雪連忙接住致謝。

    師凌云看她一眼,慢吞吞地說:“我從未因你而覺得丟臉,不必這么想。”

    逢雪再抬頭時,花樹下,已經空無一人,唯有皎皎月色,灑落庭中。

    她緩緩打開懷中包裹。

    里面除了度牒,還有一雙嶄新的十方鞋,和一件折疊好的道袍。

    十方鞋柔軟輕薄,黑色鞋幫上十個白色孔洞圖案,代表十個方位。下山游走的方士著云襪,踩十方鞋,云游四方,無量度人。

    這是青溟山的傳統。

    上輩子她驚懼之下倉促下山,自然沒有拿到屬于自己一雙云游四方的鞋襪。

    逢雪拿起輕軟的鞋,在月下立了一會,直到夜風迎面,方才如夢初醒。

    “原來剛才不是在做夢啊。”

    她喃喃自語。

    ……

    師凌云回到山上時,夜色正沉,千山浸在月色之中。

    天上明月如鏡,照夜歸人。

    山階蜿蜒往上,鳥獸皆已入眠,只有簌簌的風聲。偶爾一道人形的魂飄過,是以前摔死在此處的行人,與他一起結伴上山,悠然而行。

    怕是哪個貪戀美景的游人,死后也不肯離開,趁著月色在山中飄游,賞險峰美景。

    一人一鬼并排走了段險峻的山路,要分別之際,師凌云朝那抹游魂拱手拜別,游魂亦在他面前停留了片刻,做出俯身的模樣。

    無言相對一拜后,他繼續向道宮而行。

    “師兄,”頭發斑白的女冠手執木拐,立在山階上等他,“你回來了。”

    師凌云點了點頭。

    紫云真人道:“逢雪那小丫頭無事罷?”

    師凌云:“無事,不必擔心。”

    紫云真人拄著拐,笑著說:“那便好,寧鎮居然藏著這么一個鬼修,真是難料,若那孩子真不幸出什么事,我這把老骨頭,死也難安息了,更無顏對師兄了。”

    師凌云按照之前的步伐,走出一段路后,忽而不見旁邊人,轉身望去,人卻遠遠落在了他的身后。

    他蹙眉,問:“師妹不必自責,世事本就難料。你的腿受傷了嗎?怎么走得這么慢?”

    紫云真人笑了起來,拐杖敲在石階上,聲音清脆。她臉上的皺紋擠在了一起,白發閃爍銀光,說:“以前我最活潑,走路時蹦蹦跳跳,總走在師兄前面的。不過啊,近些年,腰也彎了,牙齒松動了,腿腳也不利落了,有時候還會夢見很久之前的事情,被小丫頭幾句話,居然被勾起了鄉愁。”

    “師兄吶,我不是腿受傷了,我是老了啊。”

    師凌云眉頭緊鎖,看著女冠頭頂斑斑白發,竟覺得有幾分刺目。他猶豫片刻,轉身走回去,將腳步放慢到紫云真人一樣,與她一起慢慢往前走。

    “師兄總是走得太快了,我們這些俗人,跟不上你的腳步。”紫云真人開玩笑似的埋怨道。

    師凌云垂下眼眸,“那我走得慢一些。”

    紫云真人便又笑了起來,干癟的嘴角上揚,扯動臉上的皺紋。她跟在依舊年輕的師兄身邊,手放在身后,錘著酸疼的腰,說:“師兄你這樣的修行天才……唉,再過千百年,師兄還會記得我們這些山上俗人嗎?”

    師凌云眼睫一顫。

    紫云真人停了下來,抬頭望去,明月之側,有幾顆疏星。

    每一顆星辰,都代表一位天上的仙君。

    紫云真人很少這樣直視星辰,以免對神明不敬。但此刻,她望著夜空的星星,輕輕說道:“天上的星辰,還會記得曾經的故人嗎?”

    “會的。”

    身邊人沉聲答道。

    紫云真人道:“我要把天上的星星記下來,這樣,師兄飛升以后,就能靠多出來的那顆認出你來了。”

    話語有些熟悉,她恍惚了片刻,才想起許多年前,自己也曾這樣同師父這樣說過。

    可惜師父踏鶴仙去后,天上沒有多出一顆星星。

    而她也已經老去,怕是活不到師兄飛升之時。輪回轉世后,她不認識天上星辰,但星星,大抵還會記住她,也依舊會在夜晚照徹她,一世又一世,如同照亮每一粒微塵。

    她看向旁邊的年輕人,說:“玉京的修煉天賦也極好,總讓我想起以前的師兄。”

    師凌云溫吞地說:“他是挺不錯的。”

    “可惜了逢雪那小丫頭,磋磨許多時光,”紫云真人搖頭,露出絲和藹笑容,“師兄,也許你當時,就不該把她帶到山上,收她為親傳,就算是為了玉京——”

    師凌云打斷了她,語氣一改往日溫吞,變得認真,“師妹,我說過的,我收她做親傳,不是因為玉京。”

    紫云真人疑惑地望著他,“哦,那是為何呢?”

    既然不是為了沈玉京,為何要把一個天賦極差、爭強好勝的孩子收為親傳呢?

    “因為她……”

    師凌云擰了下眉,垂眸望著月色下的群峰。

    千山月冷,松風如浪。

    他想起少女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面上露出清淺的笑意,“生若塵埃,心懷滄海。”

    “心懷滄海,”紫云真人琢磨這句話,也不由笑了起來,“偏以塵霧之微,去補益山海,螢燭末光,去增輝日月,真是個倔強的孩子啊。”

    第027章 第 27 章

    拿到度牒, 第二日,逢雪便準備與眾人辭別,繼續往前行了。

    張荇之卻找到她, 猶豫地說出一事。

    “小仙姑,”他為難道:“本不該麻煩你。可是小仙姑本領高強, 我沒見過比你更厲害的人了。”

    給逢雪戴一頂高帽后, 他將自己的請求娓娓道來。

    張荇之馬上要去嵐坪縣赴任, 但如今世道不太平,道路上多強梁, 還有精怪鬼魅攔路。

    書生見識過蔓山君的“人肉宴”后,對妖魔鬼怪更加害怕, 便邀請逢雪葉蓬舟同路而行。

    逢雪低聲說:“可我還要趕路的。”

    書生費力抱起一方木盒, 打開后, 里面白晃晃的銀子閃閃發光。他赧然道:“小仙姑自然是看不上這些俗物的,但我也搜集不到什么寶貝,只能以俗物來報答您。”

    逢雪摸了摸下巴,“我想想, 嵐坪縣……途徑廉州是吧, 正好與我順路,那我便護你一程吧。”

    絕對不全是白花花的銀子閃瞎了她的眼!

    書生大喜, 俯身長作一揖, “多謝小仙姑!”

    離別之際, 張家備好車馬,依依不舍一路相送,一直送到幾里外。

    “姐姐, ”兩個小孩跑過來,送上心愛的一包麻酥糖, 邀功似的和她說:“那天晚上,我們保護好了娘親哦!”

    逢雪摸摸他們的腦袋,笑道:“你們真厲害,連夜游神都怕你們啦。”

    孩子便驕傲地挺起胸膛,開心笑了起來。他們依舊不知那晚殘酷血腥的真相,只知道,在夜游神底下保護住了娘親,是可以向周圍小孩炫耀一輩子的事呢。

    張氏夫婦也上前,正準備跪拜感謝時,一雙手卻扶住了他們。

    “干什么呢?”逢雪冷著臉,“當著孩子的面呢,再說,可別給我折壽了。”

    他們便只好躬身感謝。

    縱然之前,已經謝過很多次了。

    逢雪翻身上馬,“走了啊。對了,”她想起一事,“荒山上有一座破廟,祭拜的是以前一位技藝精湛的織娘,叫云婆婆。若你們真想報恩,替我多去看看她,帶些酒水美食蔬果,陪她說說話,便行了。”

    “是是。”他們連聲應答。

    三人縱馬往前,馬蹄踏花,十里春風相送。

    “荇之,記得寫信回家!”

    “小仙姑,葉公子,一路平安!”

    “姐姐,再見。”

    ……

    官道寬闊,路面平整,老者趕著牛車,書生倒坐毛驢,俠客飛馳駿馬,車馬飛起塵埃,有人腳步匆匆,有人步履從容,與逢雪他們錯肩而過。

    過了一段好走的官道后,便要開始翻山越嶺了。

    嵐坪縣在隔壁的廉州,毗鄰梁州,從寧鎮到小縣城,就算是騎馬,也要七八天的路程。

    兩州交攘處多山,縱是走官道,也難免要翻山越嶺,耽誤腳程。

    但對于一輩子沒出過寧鎮的書生,兩側綿綿高山,別有一番風味。

    張荇之坐在馬上,悠悠而行,看著險峻高山,不禁感嘆山崖之陡峭,他們將要從峽谷穿過,兩面高山仿佛被一劍劈開,留下條窄窄道路,供行人通行。

    “當年的人是怎么找到這處山谷,怎么挪開擋路的巨石,鑿出如此道路來?”

    葉蓬舟雙手抱臂,笑道:“要建這么一條路,可得死不少人吧。”

    書生搖頭晃腦,“葉公子說得對。前人栽樹后人乘涼,我們如今,只是依仗前人的庇蔭。”

    逢雪想到一事,嘴角揚了揚,沒有說什么。

    山峰披綠,春色盈盈,陡峭的山崖,也有翠綠雜草、火紅山花鉆出,為冰冷巖壁增添幾分溶溶春意。

    日光透過窄窄一線天照下,等日影西移,四周便早早暗了下來。

    他們都不愿累到馬兒,不到傍晚,就下了馬,尋個平坦之地,準備席地而眠。逢雪牽著幾匹馬兒去吃草,葉蓬舟搜集柴火生火,只有張荇之這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書生,不知做些什么,幾次嘗試干活卻幫了倒忙后,被勒令乖乖坐在原地。

    葉蓬舟生好火,見他一臉苦悶,笑道:“你垮著臉做什么?讓你偷懶還不開心?”

    張荇之怏怏不樂,低聲說:“讓兩位恩人干活,自己卻干坐在這兒,我心中實在羞愧難當。”

    葉蓬舟揚起嘴角,挑動火焰,調侃道:“官老爺嘛,不就是享福的?”

    “我不想當享福的官老爺!”書生忽而激動,大聲說道。

    葉蓬舟看他一眼,彎起雙桃花眼,敷衍地附和:“好好好,你不想當享福的官老爺,行了吧?”

    但張荇之似受激,又或者是無聊,端坐在火堆旁,絮絮訴說平生志向。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公子,你莫笑!我是真這樣想的。可惜我商戶出身,無緣功名,舉薦之路亦無門,只好、只好,走了些歪門邪道。”

    書生臉色通紅,垂眸望著火焰,黑色的眼睛里火光閃爍,“如今朝堂貪墨橫行,可我并不會與他們同流合污。烏云蔽日,不見青天,若有一日,愿為長風,替天下人蕩破這漫天陰云!”

    他語氣堅決,話如金鐵,說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葉蓬舟聽了,卻笑道:“志在天下?我看你連個嵐坪縣都難擺平。”

    “葉公子!”

    “你這嘴巴真討打。”逢雪把馬兒牽回來,坐在火堆旁,說道:“以前沒少被人打吧?”

    葉蓬舟朝她眨眨眼,“他們都打不過我。”

    逢雪把劍橫在膝蓋上,拿出張家為他們準備的趕路餅子,將其烤得軟了些,便就著桃花酒吃餅。面餅子扎實,里面有層白糖漿,一口咬下去,流心糖漿在嘴里爆開,算是趕路枯燥旅途上的難得美味。

    吃完,逢雪決定和葉蓬舟分開守夜。她守上半夜,對方守下半夜。

    張荇之也自告奮勇要守夜,被兩個人給按住了。

    逢雪振振有詞,“你是我們的雇主,哪有讓雇主干活的道理?”

    書生:“然而、但是,圣人曾說過……”

    葉蓬舟一把把他按在地上,兇狠地說:“睡!”

    書生委屈巴巴“哦”了聲,抱住自己的包裹,縮到旁邊去睡了。

    葉蓬舟把酒葫蘆放在火上烤了烤,望著逢雪,笑道:“小仙姑,守夜無聊,我們一起喝酒不?”

    逢雪掀起眼皮,看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說:“睡。”

    葉蓬舟撇了撇嘴,還想辯解幾句,抬眸看見少女冰涼的眼神,不由像書生一樣,委屈“奧”了一聲,靠坐在樹下,閉上眼睛。

    深紅火焰安靜燃燒,柴火時而爆開噼啪的聲音,火星如螢飛開。

    逢雪盤坐在火堆前,面容沉靜如水。

    在黑暗的峽谷里,火堆擁起一片小小的暖光,兩側重巒疊嶂,有子規對月嘶鳴,一聲聲叫著“不如歸去”。

    她身上穿的是那件嶄新的道袍,腳上踩著十方鞋,坐在漆黑峽谷里,守著這一方光亮,聽左右鳥鳴猿啼,別有一番滋味。

    等到夜半,月亮從峽谷升起,皎潔的月光如流銀一般傾瀉在地上,將前路照亮。

    逢雪打算喊醒葉蓬舟,望過去,卻見樹下的少年已經睜開眼睛,目光灼灼地盯著她。

    “醒得這么早?”她小聲說。

    葉蓬舟笑了笑,黑亮的眼睛倒映火光,格外明亮,“小仙姑,你聽見了嗎?”

    逢雪側耳細聽。

    遠處有山風嗚咽,子規嘶鳴,近處是火焰噼啪聲響。

    聽了好一會,風中夾雜著細細的歌聲,飄了過來。

    逢雪當即按住了劍,以為又遇見妖鬼開宴。

    葉蓬舟把手按在她的劍柄上,“小仙姑,殺氣別這么重吧,這次可不是人肉宴,是山中精怪的花月夜呢。”

    “花月夜?”

    “快隨我去,等宴散了,可沒好酒喝了。”葉蓬舟拉著逢雪便要走。

    逢雪看了眼地上睡得人事不知的書生,“留他在這,太危險。”

    葉蓬舟一拍腦袋,“還是小仙姑想得仔細。”他蹲在張荇之身邊,拍拍他的臉頰,“書生、呆書生?”

    書生睡得翻了個身。

    葉蓬舟揪住他的耳朵,“快醒來,隨我們去喝酒!”

    “喝酒?”書生昏昏沉沉地擺手,嘟囔:“不行了,不行了,小生不能再喝了。 ”

    葉蓬舟:“那去看山上的花妖美人。”

    書生聽見這幾個字,似是夢到什么,笑了幾下,閉目念誦:“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

    葉蓬舟擰起他的耳朵,“你小子真是油鹽不進,”他湊到書生的耳畔,大吼一聲:“快起來!你太爺爺要來吃你了!”

    “太爺爺?”書生面色遽然蒼白,在夢中驚懼而起,睜大了眼睛,“太爺爺你莫過來了,仙姑救我……哎?”

    眼前哪有惡鬼?只有俊美少年雙目含笑地望著他。

    張荇之:“太爺爺?”

    “哎——”葉蓬舟拖長了聲音,“小曾曾曾孫子。”

    張荇之拍拍胸口,緩過神來,“葉公子,你怎么還占人便宜呢?”

    葉蓬舟拉他起來,“快走,精魅們的花月夜不會太久,我們偷偷過去,偷一壺月露酒過來。”

    “花月夜是什么?”書生興致勃勃,小跑跟在他們身后。

    花月夜逢雪倒也聽過。月亮明澈時,山中的各種精魅花妖便走了出來,在月色下相聚,共飲花蕊中盛的露水。

    春日百花盛開,這樣的盛會也只大多在春天召開。深山老林、人跡罕至,如若有旅人幸運碰上,好心的精怪還會慷慨贈予一杯露酒。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精魅都好心慷慨。它們雖不像吃人的妖怪那么兇殘嗜血,但也不少調皮頑劣的,喜歡惡作劇,對旅人開幾個無足輕重的玩笑。

    比如裝作鬼火,飄來飄去嚇唬人。

    張荇之笑出聲,“我就說,大多是墳地生鬼火,怎么有些書上還記載,深山老林也遇見了鬼火。”

    逢雪道:“不過他們大都沒有壞心,路上遇見,不必害怕。若是你迷路了,說不定它們還會為你指明一條道路。”

    她停下了腳步。

    飄忽的歌聲從身側石壁飄了出來。

    石壁上覆蓋厚厚一層綠蘿,幾人悄悄撥開垂下的藤蔓綠蘿,摸出一條路來。悄悄走了幾步,山洞之中別有洞天。

    月光透過巖石的縫隙,點點灑落,如同朦朧星光,照亮了四下。在正上方并無山石遮攔,可見青天,明月皎白,月下,幾只羽毛斑斕的鳥兒在旋而起舞。

    洞中坐滿了各式各樣的精怪。碩大的大黑熊仰臥在地上,肚子隨吐息一起一落,毛茸茸的黑毛里鉆出幾只頑皮的小花妖。

    花妖與小鳥踩著熊肚子跳來跳去,嬉鬧玩耍。

    縱眼望去,虎與鹿同坐一席,狼與羊共飲一樽,和氣融融。

    書生乍看到這么多精魅,又想起蔓山君宴客那驚魂一夜,不由幾分害怕,緊跟在逢雪葉蓬舟身后,好似只跟在父母身側學路的雛鳥。

    逢雪故意放緩了腳步,把他帶到一塊石后,壓低聲音,說:“不用怕,它們不會傷人,不信,你聞一聞。”

    書生用力一吸氣。

    花香、泥土香氣、草木清香,齊齊涌入他的鼻腔。如同山中清風拂過,他只覺靈臺都清明幾分。

    山中清靈之氣都聚在了這兒,與蔓山君宴上的骯臟濁臭截然不同。

    他不禁露出了微笑。

    一個又一個小花妖扇動花瓣做的翅膀,懷里抱著卷起的葉子,在四周飛來飛去,身上發著朦朧清光,如同點點螢火。

    它們嘴里哼著歌兒,聲音細細小小,聽不出具體的曲調,輕柔的聲音如同山風溫柔拂過樹葉時的沙沙聲。

    葉子里裝滿了花露酒。花妖們飛到妖怪們面前,在他們手里的葉子杯里倒滿了露酒,又扇動翅膀,輕盈飛到其他精怪身前,為它們倒酒。

    一個紅色的小花妖飛到逢雪他們面前。

    它見逢雪幾人手里沒有酒杯,好心地送給他們三片葉子。他們學著其他妖怪,把葉子卷起,當作酒杯,接住小花妖倒下的露酒。

    露酒倒在葉上,銀珠滾落,很快就倒滿一杯銀液,光華四射,如同接住了一杯月光。

    花妖懷里的葉子杯只有拇指大,里面的酒液卻流不盡一般,足足倒了三大杯出來。

    逢雪低頭喝了口露酒。

    花香果香蜜香涌入喉中,山中一年的精粹,似都在這杯酒里。風花雪月,雨露陽光,全都釀入酒中,埋了一年后,留在萬物復蘇時,慷慨贈予諸位品酌。

    她頓覺神清氣爽,身體順暢,不由嘴角翹起,朝小花妖笑了笑。

    花妖小小的,只比她的拇指稍大一些,身上拖著火紅的花尾裙,懷里抱清脆的綠葉杯。它圍著逢雪轉了圈,忽而飛到她的衣領,停在領口處,往里面張望,火紅翅膀輕輕扇動。

    逢雪想了想,從衣領拿出來那塊桃木牌。

    木牌上清氣濃郁,很得草木之靈的喜歡。花妖高興地抱住木牌,用臉蹭了蹭,在上面打滾。

    滾了幾遭后,小花妖抱著杯再飛起來,在逢雪葉子杯前轉來轉去。

    逢雪一怔,“你要為我再倒一杯酒嗎?”

    小花妖點頭,把她的葉子杯重新倒滿。

    逢雪微笑,“多謝。”

    小花妖也甜甜笑開,花尾裙在一瞬間綻開,好似對著逢雪開了一次花。她扇動翅膀,意欲飛開時,又一盞葉子杯放在她的面前。

    少年眨巴眨巴眼,央求道:“好小花,給我也斟一杯,好嗎?”

    妖怪精魅也多愛美,喜好顏色姝麗美好之事物。看著英英玉立神采飛揚的少年,小花妖的花尾裙往外舒展,又開一次花,將懷里小小的杯子傾倒,乖乖為少年倒酒。

    倒呀倒、倒呀倒……

    倒了許久,葉子杯的酒永遠只有半杯,怎么倒都倒不滿。

    小花妖蹙起了眉毛,腮幫子鼓起。

    逢雪自然也看出來,是葉蓬舟暗暗用什么術法,把杯中酒移到了自己的嘴里。小花妖倒一口,他便喝一口,自然永遠也不滿。

    喝了太多酒,素來蒼白的面龐都泛起絲絲紅。

    連花妖都欺負,好不要臉一魔尊。

    她用力踩在葉蓬舟腳背上。

    少年反而朝她一笑,眼波瀲滟無比。

    “夠了啊!”她咬著牙警告,“別欺負小花妖。”

    葉蓬舟嘻嘻笑,“好嘛,尊小仙姑的令。”

    然而這時,小花妖懷抱著的杯子流出的酒液卻越來越少,她把杯子傾倒,用力晃動,卻只流出零星幾顆酒液。

    露滴在葉子上滾動,盈盈如淚。

    小花妖瞪大了眼睛,片刻,意識到自己的酒杯被倒空了,愣了片刻后,忽而哇地一聲,大哭出來。

    霎時,歌聲舞蹈一滯,所有的精怪都朝這邊望了過來。

    第028章 第 28 章

    逢雪重重踩在葉蓬舟的腳背上, 瞪了他一眼。

    ——你說你,欺負它干嘛?

    少年“嘶”了聲,也知道自己理虧, 默默用手指去摸小花妖,“哎, 別哭了, 大不了我還你一些。”

    小花妖躲開他, 抱著自己的葉子杯,哭得傷心欲絕、不能自理。

    但逢雪的注意力卻放在那些精魅之上。

    一般來說, 山中精怪對人并不會有惡意。精怪們若不想墮為妖物,吃人肉增長修為, 便只能以日月精華為食, 修煉過程緩慢, 修行極為不易。

    它們不會輕易傷人。

    但泥人尚有三分火氣,惹怒這些精怪,會有怎樣的后果,她也難以預測。

    以前有人得罪了山中的精怪, 眉毛頭發被揪光, 行李被推走,被山精們整得狼狽不已。

    逢雪想了想毛發被拔掉, 衣服被扒光, 似個光溜溜鹵蛋的模樣, 氣呼呼地想,若待會真會這樣,她就把葉蓬舟推到最前面。

    讓惹事的人先做鹵蛋!

    愜意臥在地上的黑熊坐了起來, 如一座小山。

    “小杜鵑,”它的聲音低沉, “你哭什么?”

    小花妖哭得打嗝,細弱地說:“有人、有人喝光了我的酒!”

    黑熊精雄渾的聲音如同滾雷,“是哪個不守規矩的客人?難道不知這兒規矩,客人只能飲一杯嗎?”

    葉蓬舟倒很坦蕩,從石后走了出來,朝精怪們一拱手,笑吟吟地道歉。

    逢雪便也走了出來,說道:“深夜冒犯,還請見諒。”

    黑熊精看見她后,忽而立了起來,腦袋幾乎頂到巖壁,刮擦中碎石如雨滾落。它俯身望著逢雪,問道:“可是青溟山的仙姑?”

    逢雪點頭,“正是。”

    “青溟山……”黑熊精一看便是頭蟄伏山間多年的老熊了,厚厚的熊掌上都長著青荇。

    這可比宴會上的蜘蛛娘娘厲害多了。

    它雙掌合在一起,像模像樣地給逢雪作個揖,問候道:“山上的青松真人如今可還好?”

    逢雪回禮,如實答道:“師祖已經駕鶴仙去許多年。”

    黑熊精沉默了半晌,追憶道:“上次見到青松真人,還是開山路的時候。朝廷意欲在山中修出一條道路,大興土木,許多老樹被伐,壯丁也死了不少。”

    “真人憐惜生靈,一劍劈開高山,為萬代開路。沒想到如今路還在,真人卻已經離去了。”它的聲音不乏嘆息與追念。

    葉蓬舟卻高聲道:“真人駕鶴仙去,路卻還在,千秋萬代,便人通行,豈不是一樁妙事?”

    他只把兩句話調換了個順序,卻一掃黑熊精心中陰霾,讓人平添幾分豪氣。

    黑熊精哈哈大笑,笑聲震得山谷隆隆,碎石飛落。它重新坐下,笑道:“小子說得不錯,這么會說話,就不計較你弄哭小花妖了。來,既然貴客遠道而來,今日破例,我們痛飲三千杯,不醉不歸!”

    ……

    飲到最后,連小花妖都醉了,搖搖晃晃在空中飛。

    紅裙小花妖早原諒了葉蓬舟,在他和逢雪之間飛來飛去,拿兩人的發絲蕩秋千,發出銀鈴般清脆的笑聲。

    月亮逐漸從頭頂洞口移走,精怪們也陸續離開。

    黑熊重新躺在地上,如一塊古老的巨石,與山峰融于一體,難分彼此。

    逢雪朝它拜了拜,也欲離開。

    那只小花妖卻拽著她的發絲,跳上了她的肩頭。

    逢雪微笑,面對這么個小東西,她連說話都不敢大聲,害怕一口氣便把她吹遠了。她垂下眼睛,輕聲問:“小杜鵑,還有什么事嗎?”

    小花妖扇動翅膀,飛到她的面前,仰起小腦袋,輕輕親了口她的面頰。

    臉上好似被羽毛拂過,麻麻癢癢。

    連帶她的心,也跟著輕輕一顫。

    逢雪眉眼彎了彎,嘴角翹起,拱手同花妖們告別,走出了洞窟。喝了許多月露酒,她發現自己步伐輕盈,精神抖擻,毫無睡意。

    后背結痂的傷口癢癢的,她撓幾下,黑痂脫落,重新長出了細膩柔嫩的肌膚。

    月露酒嚴格來說是山中靈氣結成的精粹,并不能算酒,就連一口倒的書生也沒有醉。

    書生是一介凡人,因此,對月露酒的神奇之處感受得最為明顯。

    “小仙姑,我感覺自己力氣大了許多!”張荇之步伐輕盈,只覺身體源源不斷涌現生機,靈臺也從未如此清明過,“好神奇的酒啊。”

    但過了會,他意識到一事,撓著臉頰,說道:“現在我根本睡不著了。”

    生生不息的清氣在體內流動,讓身體生不起一絲的困乏疲憊。

    逢雪也正覺如此。枯坐在火堆前無聊,想要找地方練劍,又怕誤傷到山中精怪。

    百無聊賴之際,忽聽葉蓬舟道:“有個好事,你們去做不做?”

    逢雪掀起眼皮,嫌棄地說:“你能想出什么好事?”

    葉蓬舟委屈,“小仙姑,你怎么這樣看我?”

    張荇之擺手,說道:“葉公子,我算是看出來了,你別的本領很高,但惹事的本領,也實屬一流!”

    葉蓬舟托著下巴,笑容懶散,也不生氣,笑道:“你這小子,好歹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和小仙姑一起來說我是吧?所以你們去不去?”

    逢雪問:“去干什么?”

    葉蓬舟道:“修路!”

    “修路?”

    逢雪怔了片刻,忽然笑了起來,沒想到他說的還真是一樁好事。官道縱然如今已成為交通要道,經常有人通行,但因山中碎石滾落,難免崎嶇不平,枯木巨石攔路,阻礙了交通。

    既然他們飲下月露酒,一番力氣無處使,何不趁這個機會,將道路去修一修?

    逢雪縱身而起,直接開干。她如今力大無窮,好似身上貼著幾張力士符,連攔路的巨木,都能輕松挪開。

    另外兩個人也攬起袖子就開干。

    他們沉迷除草運石,再抬頭時,天光已經大亮,腳下的道路亦變得平整通暢。

    這時,月露酒的效用開始逐漸散去,無盡的力氣也跟著消逝。

    逢雪拍拍手掌上的土灰,笑道:“行了,馬兒也歇好了,我們繼續趕路吧。”

    葉蓬舟盯著她看了會,笑道:“小仙姑,你臉上灰撲撲的,像一只花貓兒。”

    逢雪見他,也是灰頭土臉,俊美容顏蒙上層灰土,只是桃花眼依舊明亮飛揚,笑容也依舊欠揍。

    她便道:“你以為你比我好到哪里去嗎?”

    葉蓬舟走近一步,輕聲說:“我來幫你擦一下。”

    逢雪一怔,直到冰涼手指從眉間拂過,才猛地回神,往后退了一步。

    張荇之沒精打采,慢騰騰地說:“啊,我的胳膊怎么開始疼了。原來力氣變大只有一夜啊,我還以為我以后是個大力士了呢。”

    清淺蓮香在鼻尖縈繞,逢雪別開眼睛,翻身上馬,“走!”

    三人縱馬飛馳。

    道路被修繕平整后,馬兒總算可以邁開四蹄,大步狂奔。

    中午時,他們找了個地方稍作歇息。

    迎面而來一隊商隊。

    客商們亦停下來休整交談,對道路變平整驚嘆不已。

    “以前走這條道,得牽馬慢行,免得被石頭絆倒,遇到枯木攔路,車過不去,還要忙活半天卸貨。今日是怎么了?路突然就通了。難道是朝廷派人來修路了?”

    “哈哈哈,怎么可能是朝廷?我寧愿相信是什么山精鬼魅見行路難,把攔路的石木搬去了。”

    “說起來,聽說這條道路便是天上劍仙一劍劈開,也許是劍仙又下凡,替我們掃清道障呢。”

    “聽說這山里有個黑老爺山神,一直庇護行人嗎?說不定是黑老爺派虎狼力士,把路障清掃一空了。”

    “我們運氣好啊!以前路上還經常有巨蛛大蛇盤桓吃人,這一路走來,居然沒遇到妖怪。”

    他們交談聲隨風飄到逢雪幾人的耳中。

    少年目光相對,不由會心一笑。

    一位客商注意到逢雪身上道袍,走過來,朝她客氣地俯身行禮,喊了句“仙師。”

    世上多鬼魅妖物害人,深山野林中,遇見一位方士,讓客商們頓覺安心不少。他瞥見逢雪沾滿泥土的十方鞋,笑道:“仙師可是從青溟山來的?”

    逢雪點了點頭。

    客商面上便揚起了微笑,殷勤問道:“小仙姑可吃過了?”見逢雪點頭,他便回去和同伴們嘟囔幾句,再走過來時,手里提著好些東西。

    茶葉、肉干、飴糖、芝麻、葡萄酒……客商們從自己行禮和貨物中拿出些吃食,非要送給逢雪,讓她路上吃。

    逢雪有些窘迫,連忙擺手,表示拒絕。

    可客商笑容滿面,話又說得好聽,什么“東西并不珍貴,只是一點心意”,什么“仙師自是看不上這些俗物,但好歹收下我們的一點心”……

    逢雪面對妖鬼凜然不退,竟被這個客商逼到了角落。

    葉蓬舟看不過去,只把那甕葡萄酒提走,對客商道:“現在行了吧?別再逼小仙姑收禮了,你不知道,青溟山的仙師面皮最薄嗎?”

    客商付之一笑,雙手合起,又認認真真朝他們作一揖,才轉身回到自己商隊中。

    逢雪連忙翻身上馬,縱馬馳去,身后還傳來商人們的告別聲。葉蓬舟提酒趕上,瞥見她面上薄紅,忍不住笑出聲。

    逢雪瞪過來。

    少年紅衣獵獵,笑道:“沒想到青溟山的名頭這么好使,走路上還有人送酒,小仙姑,你說我要不要也去置辦一身道袍穿穿?”

    逢雪道:“就算穿上個道袍,你也不像個修士!”

    葉蓬舟:“哦?那像什么?”

    逢雪哼了聲,想起大澤旁的血衣大魔,忍不住讓馬蹄放緩,歪頭打量少年。

    少年五官端方清俊,獨獨一雙眼睛,笑如桃花,平添無數風流昳麗。

    她以為的魔尊,縱年少時也該是陰郁冷血,疾世憤俗,身負無數痛苦與血腥。

    沒想到啊,竟是這樣一個人。

    眸光生動,面容鮮活,冰涼肌膚下,偏偏藏顆滾熱的心。

    葉蓬舟被她盯了會,開始還想假裝若無其事,但沒過多久,就倉皇轉開目光,雪白的耳朵卻變紅了。

    逢雪心中哼一聲,心想,還說我面皮薄,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嘛。

    他們將要離開峽谷時,山壁上突然出現一簇火紅的花。血紅的杜鵑熱烈綻開,在逢雪縱馬經過時,一朵紅色花朵輕飄飄墜下,正落在她的肩頭。

    逢雪看了眼落花,想起昨夜的小花妖,不由一笑。躍出峽谷,她回眸望去,許多年前,師祖一劍分開高山,又有許多壯丁搬石填路,才在天塹之中,開辟如此坦途。

    現在,路上障礙清掃一空,又能縱馬疾奔。

    她不擔心沒過多久,又有枯木傾倒,山石滾落,攔住去路。

    前人曾照我,我照后來人。

    逢雪翹起嘴角,雙腿一夾,春風迎面,青翠樹林、綿綿山林,敞開懷抱朝她奔來。

    ……

    又走了幾日,眼看馬上就要到嵐坪縣的地界了。

    天色將暗,山林幽暗,書生嘆口氣,連著好幾天風餐露宿,現在的他,無比渴望一張溫暖的床。

    他的心聲似是被老天聽見,山下忽而亮起了一點如豆燈火。

    書生大喜,招呼道:“小仙姑、葉公子,快看,那兒有戶人家,我們正好可以借宿一晚上!”

    逢雪看他欣喜的表情,不忍潑他冷水,按照她前世的經驗,黑暗中亮起的燈,大多都是墳地飄搖的鬼火。

    但張荇之卻高興地馳馬朝那頭奔去。

    逢雪便也不緊不慢跟在了后面。

    下了山坡,穿過樹林,面前竟真出現了一戶農舍。

    茅草小屋前竹籬圍起幾塊菜地,外面十幾只雞在悠閑地啄著地上草粒。山楂樹下一架竹長椅,頭發稀疏的老人坐在旁邊矮凳下,舞動手中篾片,正在編織一個竹筐。

    逢雪掃了眼四周,并未發現什么異常,只是山腳下的普通人家。她回頭看了眼葉蓬舟,少年滿面是笑,似乎也在高興,馬上可以找到歇腳的地方。

    張荇之在籬外喊道:“老人家?老人家?”

    老人家年紀大了,有些耳背,喊好幾聲才抬起了頭,放下篾片,弓著腰走過來。

    他的臉上布滿皺紋,身體干瘦,好似一截枯木,眼睛渾濁,也許是因為太老,稀疏的白發顯得幾分發黃。

    逢雪悄悄吸一口氣,雞屎的味道撲面而來,頓時捏住了鼻子。

    這老者養了太多只雞,空氣中彌漫一股渾濁的雞味,倒也聞不出什么端倪。

    “有什么事嗎?”老人問道。

    張荇之笑著表明來意。

    “行吧。”老人想了片刻,替他們打開籬笆,讓幾人進來。

    張荇之打量著山下小屋。屋子搭了三間,他心中一喜,想到也許能有床睡了,面上掛起笑容,問:“老人家,你一個人住在這兒的嗎?”

    老人搖頭,把油燈點亮,放在桌上。

    燭火如豆,光芒悠悠。

    “我和兩個侄子一起住在這兒,”老者捶打著后背,問:“客人可曾吃過晚飯?”

    張荇之道:“老人家肯收留,我們已經萬分感謝,不用再吃啦。”

    老人搖頭,“正好我也沒有吃飯,多煮一些就是了。”

    書生露出感激的神色,“那便多謝老先生了!”

    老者笑笑,從熏得發黑的柜子里,拿出幾個茶碗,替他們倒了三大碗茶水,“叫我黃伯便好。”

    “黃伯,”張荇之環顧四周,好奇道:“你侄子還沒回來啊?”

    黃伯低聲說:“他們去喝親戚的喜酒了。算算時間,差不多該回了吧。客人稍等,我去給你們做飯。”

    “叨擾了!”

    等老人走到后廚去做飯,張荇之笑著對二人說道:“沒想到我們運氣不錯,遇見個這么善良的老丈人。”

    逢雪抱劍,面無表情打量四周。

    確實只是個尋常的農家小舍。

    她看向葉蓬舟,“你覺得呢?”

    葉蓬舟撐著臉,垂著眼簾,眼睫在蒼白的肌膚上拓下淡淡陰影。聞言,他抬起眼簾,嘴角勾起抹笑,“我覺得嘛——咦,好香!”

    濃郁的肉香味從垂下的藍布簾飄了過來,勾得幾人不由食指大動。

    這幾日,他們一直啃面餅子,啃得面黃肌瘦,生無可戀。

    逢雪下意識咽了口口水,執劍起身,悄悄掀開簾子,走入了后廚。

    土灶里火焰深紅搖曳,一口大鐵鍋擱在灶上,醇厚的香氣透過木蓋,飄香了四方。

    老人忽然回頭望她,沉聲說:“你怎么進來了?”

    逢雪笑了笑,“老丈,可有讓我搭把手的地方?”

    黃伯搖頭,“沒有,出去吧,你是客人。”

    逢雪在門口,猶豫片刻,還是按劍走上前去,邊笑著說:“老丈人別小看我,我砍菜的本領也不差,咦,鍋里燉的什么湯?好香啊。”

    她徑直走到了土灶前,在老人渾濁的目光里,一把掀開厚重的木鍋蓋

    第029章 第 29 章

    大鐵鍋里熬著鍋濃湯。湯煮得發白, 上面浮著層淡黃的油脂,帶皮的雞肉塊在湯里浮浮沉沉。

    居然真是一鍋雞湯。

    逢雪盯著湯里的雞頭,沉默了片刻, 說道:“看起來真香。”

    黃伯默不作聲地拿起筷子,往鍋里一夾, 撈起一塊帶皮的雞肉, 放在盤子上。

    灶臺冒出幽幽的火光, 將廚房照得一片紅亮。

    那塊雞肉連著皮,黃色的雞皮布滿了疙瘩, 在盤中輕輕顫動。

    逢雪皺了下眉。

    黃伯面無表情地說:“吃啊。”

    雞只是普通的雞,有頭有爪有屁股, 老人似也只是個普通的老者, 淳樸好客, 煮一鍋雞湯來招待客人。

    逢雪看了眼鍋里的雞湯,忽而道:“老丈人,這鍋雞湯,燉了很久吧?”她嘴角銜起抹笑, 問:“您一個人吃不了這么多吧?就不怕放壞了?”

    黃伯回道:“本是給我那兩個侄兒吃的, 他們年紀輕,吃得多, 第二愛吃的便是雞了。”

    逢雪:“哦?那第一喜歡的是什么?”

    黃伯瞥了她一眼, 淡淡說:“羊。”

    逢雪若有所思, 又問:“那老人家,我們便不吃雞肉了,等你那兩個侄兒回來再吃吧。他們是去縣里喝酒了嗎?”

    黃伯“哦”了聲, 沒什么意見,又把那塊肉放回鍋中, 靜靜凝視著鍋。在逢雪轉身走了幾步時,他忽然開口:“不是的,去了挺遠的地方,你們過來的時候,見著他們了嗎?”

    逢雪思索了下一路所見的人,說:“沒有。”

    坐在桌前,她看了眼兩個眼饞等肉的少年,敲敲桌子,說道:“走吧。”

    書生一怔,“走?去哪?”

    逢雪:“繼續趕路。”

    書生愣愣道:“可是好不容易找到一戶借宿的人家,”他悚然道:“小仙姑,難道那位老伯是妖怪嗎?”

    逢雪搖頭,“我看不出來,直覺而已。”

    書生還想說什么,卻被一把拎起。葉蓬舟倒也干脆,拉著他往外走,說:“磨磨唧唧的,走就是了。”

    三人悄悄地推開了門,牽著馬離開。臨走前,張荇之還在桌上放了點銀錢,當作酬謝善良老丈的買雞錢。

    今夜月光不知何時被烏云遮蔽,四下一片昏暗,唯一的光亮,是草舍漏出的點點火光。

    他們沒有說話,只有馬蹄聲在寂靜的夜里響起,走了不知道多久,前方隱隱出現一點紅色的光芒。

    張荇之精神一振,想說幾句話,卻察覺到不太對。他仔細打量著前方,紅光越來越近,快到眼前時,書生咽了口口水,小聲說:“我們一直往前走吧,怎么又回到剛才的草屋呢?難道是天太黑,我們走岔了路?”

    逢雪抿了下嘴角。

    葉蓬舟聲音帶笑,“書生,你不是老說天地有正氣,正氣變作日月星光嗎?讓你的正氣出來一下,給我照照路唄?”

    張荇之不好意思地說:“葉公子,你可真愛開玩笑,那是詩里的話,乾坤正氣浩然無形,哪能說出來就出來呢。再說,他們是變作了日星,又不是變成的一盞燈,你看頭頂烏云那么厚,便是有星月光輝,也透不過來的!”

    他這么一本正經的解釋,葉蓬舟卻反而一笑,拖長了聲音,“早知道,就帶個和尚一起走了。”

    “和尚?為何要帶和尚?”書生不解。

    逢雪本覺有些陰森,但聽他們對話,忍不住問:“因為佛光普照?”

    葉蓬舟噗嗤一聲笑出來,“因為……和尚有禿瓢!摸一摸,锃光瓦亮!”

    逢雪沒好氣地說:“你干脆把自己剔個光頭唄。”

    葉蓬舟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笑著說:“嘻嘻,倒不知道,哪個寺廟肯收我這酒肉和尚嘍。”

    他們依舊避過了茅草小屋,繼續往前走,只是這一次,逢雪從行囊里掏出了一方羅盤。

    有了羅盤指明方向,三人一路直走,走了段路后,前方又出現了點暗紅的燈火。

    張荇之攥緊了韁繩,:“真是鬼打墻吧?”

    逢雪冷哼一聲。

    張荇之遇見鬼打墻本不怎么怕,聽到旁邊少女的聲音,情不自禁抖了抖,面色有些發白,心想,小仙姑可比鬼可怕多了。

    逢雪把韁繩丟給旁邊人,冷聲道:“煩死了!管它是不是什么鬼打墻,我先進去,你們在外面等著。”

    張荇之鼓起勇氣勸道:“小仙姑消消氣,那老人家人怪好的,還給我們燒雞吃,就算不是人,也沒有壞心。若是人的話,更不能殺了,大殷律里,殺人是要償命的!”

    逢雪:“誰和你說我要殺了他?”

    她頓了頓,沒有再廢話,按劍走向了籬笆,直接跳了過去。

    “咚、咚、咚。”

    象征性敲門三聲。

    里面只傳來“嘎吱”的咀嚼聲。

    逢雪靠近門,低聲問:“老人家?”

    “嘎吱”聲停下。蒼老的聲音從門內傳出:

    “既然離開,為何去而復返?”

    逢雪:“我們本不欲打擾,只是遇見鬼打墻,怎么找不著路了。”

    過了片刻,木門被打開,黃伯滿嘴都是油漬,緊緊盯著她,渾濁的眼睛似發白的雞蛋清。

    “鬼打墻?”黃伯嗤了聲,“你們做了什么虧心事嗎?怎么會遇見鬼打墻?”

    逢雪思忖了下,坦然回:“虧心事——是沒做過的。不過大好事卻剛做過一樁。”

    她往后瞥了眼,桌上擺著一個油膩膩的盤子,里面的雞被啃得只剩骨架,雞頭還沒啃,歪在桌子上,半闔著的眼睛漠然望著她。

    “不是說您的侄兒最愛吃雞嗎?”她低聲問:“怎么先把雞吃了?”

    黃伯擦了擦嘴角的油漬,面無表情地說:“不用了。他們回不來了。”

    逢雪皺了下眉頭。

    黃伯緊緊看著她,粗糙的聲音如同指甲刮過枯木,“我那兩個侄兒——”

    老鴰立在樹梢,發出嘶啞的“哇——哇——”聲,雞棚里的雞受到驚擾,撲棱著翅膀,把木棚撞得乓乓作響。

    他森冷的表情上出現一抹悲傷之色,“他們都是孝順的孩子,只是有些嘴饞,經不住誘惑,去吃個席,誰能想到,居然出了那樣的事情?”

    逢雪悄悄把手放在劍柄上,問:“哦,出了什么事?”

    黃伯凄然道:“竟被一伙賊子給害了……他們死得可慘啦。一個沒了頭,一個沒了尾巴……”

    雪亮的劍光頓時出鞘,刺破了暗夜。

    “降妖!”

    飛劍筆直沖出,刺向了老者。

    他瞪大了雙眼,眸中映著雪亮的劍光,質疑:“你怎么是劍仙……”

    寒芒轉瞬而至。

    老者身上的衣袍褪去,一只老黃皮子從拱起的衣裳堆里鉆了出來,如道閃電鉆入了旁邊的黑暗里,但轉瞬之間,它又跳了回來,被一把飛刀逼至門口。

    葉蓬舟笑著踏步走入,說道:“我說怎么這么愛吃雞呢?原來是只黃皮子。”

    黃皮子朝他們呲牙,說:“青溟山的道人,”它的身體靈活在空中翻轉,躲開了飛來的刀劍,爪子勾在桌上,將整張桌子朝他們擲來,“我們同你無冤無仇……你等著……”

    逢雪抬手接住扶危,將桌子一劈為二,木屑雞骨亂飛,但黃皮子轉身一鉆,從墻角破洞躍了出去,徑直跳入雞棚中。

    雞棚中的腥臊穢氣遮住了妖氣,只半瞬的功夫,飛劍便追丟了它的蹤影。

    “這黃皮子還挺機靈。”葉蓬舟笑著收回刀,“知道找臟的地方去鉆。”

    逢雪回頭看他一眼,問:“你怎么不把刀丟出去追它了?”

    葉蓬舟理直氣壯,“我怎么能讓我的刀碰到雞屎呢?”

    黃鼠狼跑后,鬼打墻的術法不攻自破,月光冷冷照了下來。飛劍一頭扎進了雞棚里,逢雪只好把門打開,群雞撲棱著翅膀,從她的腳邊跑了出來,她矮身鉆入雞棚中,抓起扶危劍,把劍拖了出來。

    劍上沾滿了雞屎,不復光華。

    逢雪皺了下眉頭,她前生落魄,不講究的時候多了,就算如此,也覺得有些反胃,準備找個地方把劍好好洗衣洗。

    一走出雞棚,飛刀迎面而來。

    逢雪下意思拿劍反擊。

    沒想到劍還沒碰到飛刀,鬼哭便迅速撤離,飛到葉蓬舟身邊,用力蹭他的衣領。

    葉蓬舟抓住小刀刀柄,念叨:“你這不是沒碰到雞屎嗎?至于這樣嘛,別蹭我了!就算碰到,你蹭我干嘛!要不要這么嬌氣?”

    鬼哭不停震動,簌簌有聲。

    逢雪一怔,問:“你的刀有靈?”

    葉蓬舟展眉笑道:“是啊。里面藏著一個……罷了,不提它也罷。”他盯著逢雪手里的扶危,問:“小仙姑,你的劍靈應也和你一樣,鋒銳無雙、無所畏懼,和我手里這個膽小鬼全然不同吧。”

    逢雪搖頭,“我的劍沒有劍靈。”

    葉蓬舟目光疑惑,還想再說什么,逢雪卻提著劍轉身,找了點清水來洗劍。

    既然黃皮子離開,他們也不急著走了,反正這兒三間房,正好分著睡。

    張荇之其實是有點怕的,畢竟是妖怪們睡過的地方。但他深知能耐越小、話就要越少的道理,沒有反對,只纏著要和葉蓬舟睡一間屋。

    夜晚,書生臥在窄窄的木床上,盯著桌上一豆燭火,鼻尖是妖怪的味道。

    他說不上來這種味道,反正很怪。

    不敢入睡,卻也無聊,書生只好望著另一張榻上的少年,小聲問:“葉公子?”

    葉蓬舟一手墊在腦后,望著窗外幾點疏星,在這種環境下,也處之泰然,“什么事?”

    張荇之問:“住妖怪的房子,葉公子不怕嗎?”

    葉蓬舟翹起嘴角,眼睛依舊望著窗外星星,無所謂道:“這有什么害怕的,世間這么多妖魔鬼怪,與你一同枕天而睡,席地而眠,你不得怕死?”

    張荇之聽他這么一說,頓時豁然開朗,笑道:“我真佩服葉公子,你和小仙姑一樣,俱是豁達通透之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荇之有幸能與二位相識一場,結伴同行,實在是三生有幸。”

    葉蓬舟:“你可別總這么文縐縐說官話了,還沒當官呢。”

    張荇之:“葉公子!我的話出自肺腑,句句真心!我真覺得你和小仙姑一樣,都是又厲害心又好的人。”

    葉蓬舟翹起嘴角,偏過了臉,看向書生。朦朧燈火里,他的桃花眼熠熠生輝,格外明亮。

    “小仙姑?”他的嘴角勾起抹溫柔的微笑,眼里波光脈脈,帶著笑的聲音如搖動的玉石,“我不如她。”

    張荇之:“咦?為何?”他正色道:“葉公子不必妄自菲薄,在我看來,你們都是世上難得的俠義之輩,不分上下!”

    葉蓬舟輕輕搖頭,“不,”他俊美的面上浮現抹微笑,輕輕說:“我比她差遠了。”

    “為何這樣說?”

    “小仙姑嘛,”少年拿出個酒葫蘆,仰頭喝了口,才道:“她拔劍,是為了蒼生。我嘛——”

    第030章 第 30 章

    但到最后, 少年也沒把到底為何拔刀說出。

    是為什么呢?

    張荇之不懂,繼續再追問,卻見一飛刀甩了過來。

    “大晚上的絮絮叨叨, 還不快睡?”

    張荇之“奧”了聲,懷揣疑問, 不知不覺進入夢鄉。

    翌日, 渾厚的雞叫聲將他從睡夢中喚醒, 他瞥眼窗外,天色還未大白, 如同塊深藍的棉布,上面綴著幾點星星。

    隔壁的床榻已經空了, 屋內只剩他一個人。

    他不敢在妖怪的屋子久留, 急忙走了出去, “葉公子,小仙姑——”

    話語戛然而止。

    他口中所喚的二人都在院落外,背對著他,看著地上的幾具白骨出神。

    茅草屋原來是一戶養雞的人家蓋的。他們在山腳安居樂業, 卻被幾只饞嘴的黃皮子盯上了, 吃得只剩骨頭,白骨丟進了雞棚里。

    這家人死了好幾年了, 骸骨上面蓋著層穢物, 昨夜逢雪進了躺雞棚, 也沒有發現地上的骨頭。

    直到她晚上做了一個夢,夢里一對年邁的老人、一對年輕的兄弟,站在雞棚的方向, 靜靜地望著她。

    他們雙目逐漸流出血淚,朝她跪了下來, 不停磕頭。

    于是她夢中驚醒,直接跑到雞棚里翻找。中間葉蓬舟也醒來,幫她一起掘雞棚白骨。

    人在棚里挖,刀在天上飛。

    鬼哭不愿意靠近雞棚,在上方盤桓,好似在監工。

    半晌,他們一共找出許多骨頭,勉強拼湊出四個人形。

    將骨頭沖洗干凈后 ,又挖掘了一個坑,埋骨其中,讓這家人得以入土為安。

    逢雪站在嶄新土堆前,沉默地望著新墳。

    張荇之嘆氣,從行囊中拿出幾個饅頭放在墳前,當作祭品。

    “本來以為昨夜的老伯是好人,沒想到他這么、這么兇殘!”他后怕不已,不禁感慨:“世間的妖魔鬼怪,果然大多都嗜血吃人,沒什么好的。”

    逢雪輕聲說:“妖魔鬼怪……確實大多如此。”

    想到什么,書生卻一笑,“不過,山里的精魅倒是可愛。”

    逢雪按緊了劍,嘴角微抿,心中暗暗后悔,昨夜出劍慢了些,讓那妖怪跑了。可她的劍再快,能穿越時間,來到幾年前,救下這戶山腳普通人家嗎?

    世上哪有這么快的劍呢?

    葉蓬舟喂好馬兒,牽著兩匹馬走來,說道:“小仙姑,在想什么呢?”

    逢雪搖頭,翻身上馬,“走吧。”

    一路縱馬往前,道路兩側麥田青青,也終于有了人煙。這次遇見村莊,他們沒有再停留,快馬加鞭,來到嵐坪縣城。

    這是大殷常見的小城,并不大,房屋沿河而建,只三十里長,里面住著九百余戶人家。

    張荇之沒有先去衙門,而是找了個酒樓,好好宴請了番二人。

    一路走來,雖沒有多么艱難,但山精夜宴、雞棚骸骨,還是讓人不免唏噓。

    張荇之為他們斟滿酒,又鄭重其事感謝了一番。

    但逢雪和葉蓬舟都是不愛客套的人,懶得聽他絮絮叨叨一大堆,只顧著埋頭吃桌上的酒肉。

    酒是前年釀的稻花酒,醇厚甘甜,香氣濃郁,肉是河中捕撈出的新鮮肥嫩大河魚,和一些家常的小菜。

    “總之,我以茶代酒,敬二位一杯。”書生恭敬道。

    逢雪看他一眼,拿起了酒杯,說:“不用客氣,你是雇主,保護你理所應當,再說,這一路也沒遇見什么危險的事。”

    葉蓬舟笑吟吟地道:“小仙姑的意思是,這么多廢話干嘛,還不快結清銀子!”

    張荇之笑著點頭,“是、是,我等會便去錢莊取錢。”

    逢雪低聲說:“銀子不必給我。”

    “哎?”

    “錢去給我說的那位婆婆,重新修一下破廟和神像吧,應當足夠了。”

    書生一愣,想起她對家人的囑咐,不由問:“是那位云婆婆嗎?”見逢雪點頭,他笑道:“小仙姑,你直接吩咐一下不就行啦?這種事只要你一句話就行啦。”

    逢雪搖頭,“是我欠婆婆一份情,理應我親自來還。”

    張荇之還想說,你于我們還有救命之恩呢。救人一命,恩重如山,教人怎么才能還?

    只是一些小事而已,小仙姑卻分得這樣清楚……她不想讓自己欠別人分毫,可別人欠她的,她卻似從來不放在心上。

    張荇之心中暗暗嘆息一聲,抬眸看向逢雪。

    少女斜靠在欄桿上,柔順烏黑的長發從欄桿滑落,如瀑垂下。她低著眉眼,身體放松,淺金陽光灑在面上,朦朧了凜冽的五官,眼中的殺意斂去后,便顯得柔和秀美。

    不知為何,書生忽然想起廟中斂眉的神像。

    張荇之朝她拱手,認真一拜。

    葉蓬舟:“這么客氣干嘛?來喝酒!”

    “葉公子,小生、小生不勝酒力,真的不能喝酒啦!”

    他們在樓上談笑風生,酒樓之下,河水如綠色的絲帶,繞城蜿蜒往前,綠水中幾只烏篷船,快速掠過水面,穿過拱起的石橋,好似一只只輕盈的燕子,掀起道道漣漪。

    蹲在石臺階上少女邊浣衣,邊與同伴嬉笑,掬起一捧水,朝旁邊的人灑去,水珠飛濺,璀璨如同顆顆五彩的寶石。

    臨窗的少女懷抱琵琶,咿咿呀呀唱著動人歌謠。

    葉蓬舟忽而縱身一躍,拎著壺酒跳到欄桿上,身體搖搖晃晃,嚇得書生大驚失色,高喊“葉公子小心!”

    逢雪瞥他一眼,絲毫不擔心他掉下去,甚至還想揣他一腳。

    少年笑了開來,將酒壺傾倒,清亮的酒水如天上瓊漿飛落,落入綠水之中。

    “哎,你這是干什么?”張荇之不解。

    葉蓬舟笑:“別只我們喝酒啊,也讓別人喝喝。”

    “別人?”張荇之往下望去,綠帶般的碧水中,泛起一片漣漪。

    底下就是小河,酒倒下去讓誰喝?水中的魚兒嗎?

    他正想著,忽而水面下漫過一片搖動的烏黑,仿佛是片飄搖的水草,又像是人雜亂的頭發。

    書生想到水鬼的傳說,后背發涼,連忙收回目光,不敢再看,生怕里面冒出張慘白浮腫的人面。

    逢雪瞥了眼樓下,說:“你倒和這些鬼物處得好。”

    葉蓬舟偏頭看她,笑吟吟地說:“他們生前也是人嘛,總是會嘴饞的,既然盤桓在酒樓外,以前說不定也是酒客,只能聞酒香,不能喝上一口,多難受啊。”

    水面泛起陣陣漣漪,暗黑的“水藻”不停晃動。

    逢雪垂眸看著綠帶般的水面,斜搭在一旁的劍并未出鞘。她現在知道了,少年似乎和誰都可以喝上一杯,山野精魅、水鬼妖魔……

    也難怪最后會淪為大魔了。

    她輕聲說:“聽說云夢多水鬼,投入水里溺死的鬼,死后不得超生,只能為自己尋找一個替死鬼,才能找到投胎的機會。”

    葉蓬舟嘴角上揚,“小仙姑真是見多識廣!”

    逢雪抿了下嘴角,“……你也不用總是給我戴高帽。水鬼最后總是要害人性命的,你可憐他們,他們說不定趁你走夜路時把你拉下水呢?”

    張荇之聽他們兩個人說話,一時覺得水鬼可憐極了,若不想找到替死鬼,就只能永遠待在水里,忍受寒涼與孤寂;一時又覺得水鬼十分可怕,潛藏在水里,緊盯著岸上的人,若行人不小心靠近水邊,就會被它們一手拖入河底,成為下一個水鬼了。

    葉蓬舟雙手搭著木欄桿,臉靠在手肘處,歪頭望著逢雪,笑吟吟說:“小仙姑,我沒可憐他。他好酒,我也好酒,大家都是同道中人,我不過是把他當作朋友。”

    “朋友?”逢雪輕挑了下眉,不予置否,心中卻道:這么愛交朋友,遲早會害了你。

    張荇之也倒滿一杯酒,朝河面鞠躬,再將酒水倒進水中,對河里那團“水草”說:“日后我給你酒喝,你莫要拉人下水啦。若你拉我治下的百姓下水,我可要來抓你的!”

    逢雪:“拉人下水也沒這么簡單……”

    只有時運不濟、黑氣纏身,或是命數將至的人,進入水中時,有可能被水鬼拖下去,但拖下去也不一定會溺死,若是力氣大一點,也許就能掙扎開。

    水鬼傷人其實罕見,大部分水中溺死之人,都是意外而亡,和水鬼沒什么關系。只是替死鬼這一說太驚悚了,為弱小的水鬼白添上許多詭異猙獰。

    喝完酒,三人來到衙門。張荇之緊張搓手,遞上魚符與憑證,不多時,就有衙役師爺跑出,高聲喊他“大人”。

    他被一群人簇擁,顯得有些無措,下意識看向逢雪與葉蓬舟。

    但此刻他面對的,并非妖魔鬼怪,逢雪也幫不了他什么。

    少女不喜歡如此場景,還默不作聲地往旁邊挪了幾步。葉蓬舟也走了過去,同她說起悄悄話。

    張荇之欲哭無淚,只好被一群人架著,來到了里面。

    一時有人說:“大人怎么不招呼一聲就來了,小人都沒來得及給您備酒宴。”

    一時有人說:“大人你的衣服破了,快脫下來,小人給您換上新衣。”

    “大人,幾位老爺想來拜會您,晚上您可有空?”

    ……

    張荇之面紅耳赤,拒絕了這個又拒絕那個,顯得慌張又無措。他現在覺得,還是面對妖魔鬼怪要好一些了,面對妖魔,只要大喊一聲“仙姑救我”,就有俠士執劍而來,降妖除魔,可是面對這些人,仙姑和少俠,跑得比他還要快!

    可見有時候,人比鬼還要可怖。

    好不容易擺脫這些奉承的衙役,張荇之匆忙去招呼逢雪他們,想留兩位少年,他再好好接待一番。這一路走來,頗為辛苦,如今好不容易來到城鎮里,該當休息一番,熱水香花洗去身上風塵,穿上柔軟的新衣,吃上熱騰噴香的飯菜。

    可他跑到門口時,卻見兩人已經翻身上馬了。

    他連忙招手,“小仙姑、葉公子,再留幾天吧!”

    逢雪搖頭,朝他拱手,“再會。”

    “可是、可是,”張荇之諾諾道:“葉公子,我還沒把錢給你呢!”

    葉蓬舟聽罷,勒馬回首,朝他笑道:“就當是買你這兩匹馬了吧。”

    張荇之追上前,說:“兩匹馬哪值得這么多錢?!”

    葉蓬舟摸了摸下巴,思忖道:“唔,剩下的,就幫我也孝敬一下云婆婆。既然能得小仙姑喜歡,想必是個好神。”

    逢雪:“我可不要你的錢幫忙。我那百兩便報酬夠了的。”

    葉蓬舟歪頭看她,笑彎一雙桃花眼,“小仙姑,我只是孝敬給云婆婆,你還不許我拜神了嗎?”

    逢雪哼了聲,雙腿一夾,策馬而去,“打腫臉充胖子。”

    葉蓬舟連忙策馬追上。

    只剩書生在后面追趕,邊追邊伸手挽留,“兩位——再留一會啊——哎,兩位,等等我啊——”

    然而兩個少年縱馬而去,白袍紅衣如浪翻滾,馬蹄踏著融融的春光,消失在了街道拐角。

    張荇之停下來,只能對二人的背影躬身,長作一揖。

    ……

    跑出小城后,逢雪沒好氣地看了眼旁邊少年,說:“你怎么還跟著我?就沒有一點自己的事嘛!”

    葉蓬舟嘴角翹起,笑著回:“小仙姑,冤枉啊,我只是順路。”

    逢雪抿了下嘴角。

    少年得寸進尺,笑吟吟地望著她,一雙桃花眼,說不盡的繾綣風流。他說道:“世間大道這么多,難道只許你走這一條,不許我走這一條?小仙姑,你可太霸道啦。”

    逢雪冷聲道:“那你說,天下大道這么多,你要走哪一條道?”

    葉蓬舟轉動手中飛刀,想了片刻,如畫眉眼彎成弦月,“我嘛,自然是走小仙姑……”

    還沒說完,一條馬鞭當頭劈來。

    他連忙躲過,看見逢雪冷凝的俏面,便收斂了面上笑意,委委屈屈地說:“唉,干嘛不聽我說完呢?很明顯,小仙姑走哪條道,我便走哪條道了。”

    逢雪攥緊馬鞭,冷聲問:“你說,我走的是哪條道?”

    葉蓬舟見她一副答不好就要揮鞭的模樣,縮了下脖子,終于老實了,“去找那群黃皮子喝杯酒。”

    逢雪定定看了他一會,把鞭子重新收回,纏在了腕上。

    “你再不快點趕回去,玄門盛會馬上便要結束了。”

    “山上聽人講道有什么意思?”

    “那和妖怪拼命,弄得一身是傷,就有意思了嗎?”

    旁邊少年也回望著她 ,俄而,桃花眼逐漸漾起笑意。

    如陣溫柔的暖風拂過,卷落春花,碧波泛起微瀾,波光瀲滟。

    逢雪睫毛微微顫了顫。

    滿山春色朝她撲來。

    “小仙姑,”少年聲音含著懶散的笑意,眼睫底下一片暗沉潮濕,仿佛碧波里涌動的水草,“天下三千道,我和你,是同道中人。”

    ……

    逢雪折回到峽谷中,在一片青青翠羅中,找到了山洞的洞口。

    洞內,黑熊如一塊巨石躺在地上,洞頂漏下來的陽光照在它的肚皮上,幾只鳥兒在它深黑的毛中跳來跳去,抓蟲子吃。

    逢雪朝它拱手一拜,詢問起黃皮子太奶奶的蹤跡。

    老熊在山中當“山神”這么多年,知道的事可比人多得多。

    黑熊精曾與青溟山有緣,本就會給逢雪一個面子,再加上,葉蓬舟又左一個黑老爺,又一個黑老爺,逗得黑熊精心情大好。

    “黃太奶奶,”黑老爺抓了抓腦袋,緩緩說:“是只小黃皮子吧,黑老爺好像在哪兒聽說過這個名字。是在哪兒呢?”

    然而熊掌在皮毛上搓來搓去,搓下一堆灰,它也沒想起到底在哪聽說過黃太奶奶。

    逢雪問:“是出去的時候見過它嗎?”

    黑熊搖頭,“黑老爺不喜歡出門。黑老爺喜歡在山洞里睡覺。”

    逢雪又問:“難道是誰給黑老爺帶信的嗎?”

    葉蓬舟笑著說:“讓我猜猜,是獐鹿虎蟲、山里跑的野豬,還是樹上叫的鳥兒?”

    黑熊一頓,終于想起點什么,說道:“啊——原來是鳥兒啊。”

    燕子每年冬天,都會從北飛到南,待到春暖花開時,又會從南飛到北。它們在洞中,嘁嘁喳喳給老熊說著人間的消息。

    去年建的巢這次去還在、主人家拿出粟米招待它們、上次去還在襁褓中的孩子今年已經學會了咿呀說話,指著它們喊“燕、燕”……

    說的大多都不是什么大事,但黑老爺也挺喜歡聽。

    十幾年前,有只燕子同他說過一件事。

    說是朝這往東去幾百里的地方,有一處黃云嶺,山嶺中住著十來戶獵戶,養了許多兇猛的獵犬。

    往年經過時,總能聽見此起彼伏的犬吠聲,可這次過去時,那兒卻一片岑寂,沒有炊煙與燈火。

    燕子好奇,便飛入小村莊中,朝著敞開的窗扉往里望去,卻見屋舍荒廢,桌椅蒙了厚厚一層灰,獵犬也全部不見蹤影。

    只有一些細碎嘶啞的聲音,在喊著“黃太奶奶、黃太奶奶”。

    它正欲再仔細看看,突然跳起一只大黃皮子,朝它咧嘴咬去。嚇得它連忙飛起,再不敢接近那個地方。

    逢雪暗暗想,怕是那些獵戶都遭了黃皮子毒手,她拱手朝黑熊一拜,“多謝黑老爺。”

    葉蓬舟笑道:“就知道黑老爺您無事不知無事不曉,有什么來問你就對了!”

    黑熊赫赫笑了起來。

    它望著這實在討熊喜歡的兩位少年,好心招來一只飛燕,讓它帶路。

    逢雪大喜,拱手再次謝道:“多謝!”

    葉蓬舟也拱起雙手,上身微傾,笑道:“黑老爺,謝謝你啦。”

    黑熊搖了搖巨大的熊掌,“不用客氣,你們兩小子,很得老爺的喜歡,真想把你兩一直留在這兒陪老爺。”

    只要黑老爺熊掌一拍下來,他們確實就只能一直留在這兒陪它了。

    它也有這個實力。

    逢雪后脊發涼,就怕山野精魅心性不定,不一掌拍下來,也要強留他們在山中待些歲月。

    黑熊大掌如塊堅硬的巨石,就懸在他們的頭頂。

    “其實待在山中,也不錯,是吧?”它笑了幾聲,抖得四周簌簌落下些碎石頭。

    葉蓬舟忽而走上前,毫不畏懼熊掌,抬手和它一拍。

    “啪——”

    少年笑容快活,“待在山里有什么意思?黑老爺,下次過來,我給你帶山外的蜂蜜酒。我們一言為定。”

    “滴答、滴答。”

    透明的液體落在了逢雪腳邊,足足有石磨那么大的一灘。

    她抬起頭,看見黑熊嘴角掛著長長涎液,眼睛圓圓,被蜂蜜酒勾起了饞蟲。

    黑熊精巨舌一卷,卷走了嘴邊涎水,道:“那你可要快點回來!一言為定!”

    離開峽谷時,一朵赤紅的小杜鵑花又拂過逢雪面頰,落在她的肩頭。她朝石壁上怒放的花兒一笑,揮手告別,“再見了,小杜鵑。”

    花兒輕輕搖動,似在與她告別。

    飛燕帶路,兩人縱馬又踏上了趕赴黃云莊的路途。鳥兒盡職盡責的帶路,一直到一處山坳前,才停了下來,立在樹枝上,歪頭望著他們。

    逢雪會些淺薄的御獸之法,但僅限于聽懂有靈性之獸的話。

    青溟山靈氣濃郁濃郁,養出一山的鳥里,她能與之交談的,也不過只有兩只雀兒。

    眼前飛燕想說什么,她聽不大出來,但看鳥兒停下來,想必是快到黃云莊了。

    她點頭,從身上拿出把喂鳥的谷物,說道:“辛苦你帶路了。”

    飛燕吃完她掌中之食,展開雙翅,圍著她飛了兩圈,卻沒有離開。

    逢雪輕聲說:“若是帶到了,就飛回去吧,這兒太危險了。”

    聽她這樣說,燕子才振動雙翼,往黑老爺山脈的方向飛去,舒展的燕尾似一只薄薄的剪刀,裁過溫柔的春風。

    逢雪目送著燕子安全飛遠,忽而,她察覺到了什么,微微側過了臉。

    旁邊的少年便倉促地移開了目光,耳根微微發紅。

    逢雪:“你在看什么?”

    葉蓬舟默然片刻,忽而悵然嘆了口氣,“我在想,自己若是只燕子便好了。”

    逢雪:“……為何?”

    葉蓬舟望向藍天,嘆道:“振翅一飛,須臾天南,須臾地北,早上喝井泉的酒,晚上吃滄州的面餅子,何其快活?還能,”他頓了下,眉眼彎彎,笑著說:“還得小仙姑溫柔相待。”

    逢雪默了片刻,才扭開臉,哼道:“真沒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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