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第 31 章
撥開一處灌木, 他們便看見被廢棄的屋舍。
房屋已經荒廢許多年,木頭腐朽潰爛,屋頂傾倒, 只剩幾根腐爛的木梁,如同死去多時的巨人, 爛得只剩骨架, 倒在了地上。
在一個比較完好的房子前, 墻上掛著陳年的玉米幫子與獸皮,還有一個個被煙火熏得發黑的鉤子, 鉤子上有一小塊黑硬如鐵的熏肉。
逢雪心中嘆了口氣,普通農家就算搬走, 肯定也會帶著肉離開的。看如今的情況, 多半是遭到了不測。
葉蓬舟眼尖, 忽而道:“小仙姑,那是什么?”
逢雪跟著走過去,幾座房屋拱衛的坪地,有一棵老桂樹。桂樹不知活了多少年, 冠蓋如云, 兩人才能堪堪抱住樹干,在樹根下, 有座石頭壘起來的小廟。
廟里放著一尊神像, 應是供奉的此地山神。
神像雙手合攏, 手里拿著一根拐杖。
但是,他的腦袋卻被割了下來,換成了一個石雕黃皮子的腦袋。黃皮子長頸尖腮, 胡須張開,眼神陰冷, 冷冷望著他們二人。
逢雪皺了下眉頭,就算這東西擺在神廟里,也沒有一絲神性,反而顯得非常詭異陰森。
“丑東西。”葉蓬舟也皺著眉,嫌棄地說:“這就是黃太奶奶,哈,它長得可真別致。”
逢雪彎下腰,直接把黃皮子的腦袋拿起來了。和她想象中一樣,這石雕只是簡單放在原來斷頭的神像上。
“妖魔鬼怪,裝模作樣。”
她抬手一擲,黃皮子的腦袋便被拋在地上,咕嚕咕嚕打幾個滾后,停在了遒勁的老樹根前。
他們又在山嶺中尋找半日,直到天色將暝,也找不見黃皮子的蹤影。
逢雪試著使用“降妖”劍式,但長劍感受不到妖氣,也就只能作罷。
日影西移,山上很快便暗了下來,兩側樹影婆娑。逢雪找了間有屋頂的房子,把脫落的門板放平在地,權當做床,抵擋地上的寒氣。
“還是老規矩,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可好?”
葉蓬舟坐在桌子上,“我睡不著,小仙姑,我們說說話唄。”
逢雪看他一眼,“睡不著?那你守上半夜吧。”
說罷,她往門板上一躺,側臥著,頭枕在行李上。
葉蓬舟注視著少女的背影,嘴角噙起輕笑,低聲道:“真是無情。”
逢雪抱著扶危劍,心中想著黃皮子的石雕,那顆腦袋的雕工十分精湛,不像是幾只黃皮子能雕出來的。也不知道,當年住在這兒的人經歷了什么,如今又在何方?
……
“姑娘、姑娘?”
濃郁的桂花香從鼻腔涌入,甜膩的香氣如同醇厚酒水,在空氣里翻涌。逢雪還沒睜開眼,便覺自己頭腦暈沉,好似有幾分醉了。
頭頂是一樹金黃的桂樹。
金燦燦的桂花如同天邊的金霞,地上也落了層細碎的金色花粒。
如今是春日,桂花怎么會盛開?
陽光從桂花的縫隙灑落,光斑花影落她一身。她瞇了下眼睛,坐起來,面無表情地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是個老婦人,脖子上戴圈獸牙項鏈,銀發斑斑,精神矍鑠,朝她微微笑著,“小姑娘,你怎么在桂樹下睡著啦?”
逢雪抿了下唇,望向她的身后。
十來座漂亮的小木屋坐落在桂樹周圍,升起輕薄如霧的裊裊炊煙。
似乎正到了吃飯的時候。
她還記得自己是為殺黃皮子而來,不知道眼前這些“人”有何打算,便準備冷眼旁觀,坐看他們表演。
老婦人笑著問:“姑娘是從何處來?怎么到我們這荒郊野嶺來了?”
逢雪坐起來,拍拍衣上灰塵,說:“在山中轉著,不知不覺走進來了,婆婆,這兒是哪?”
“小姑娘既然來了,不知道我們這叫黃云嶺嗎?”
“黃云嶺我倒是知道,只是沒聽過有這樣一座村莊。”
老婦人朝她招手,健步如飛往前走,邊介紹道:“我們人不多,以前本是逃難來山上避禍,后來便依山而居,靠著打獵和采些野果生活。小姑娘來得正是時候,到了桂爺爺開花的時候,我們做好桂花糕,挖出去年埋下的美酒,正好能招待貴客。”
逢雪走了十來步,走出桂花樹的樹影,望向了四周。
桂樹不遠有塊大石頭,石面平整,上面擺了許多野果和肉干。
家家戶戶都敞開著門,將家中桂花做的美酒糕點放在石桌上。
村民們有老有少,不停走動,笑容滿面,幾個小孩在嬉笑追逐,和小狗玩耍。
一個毛茸茸的黃色肉球滾到逢雪的腳邊。
小黃狗搖頭晃腦,歪頭看著她。又跑來一位女孩,抱走小黃狗,朝逢雪粲然一笑。
如若真是避世而居,不用交沉重的苛捐賦稅,住在山上確實比山下要快活許多。
逢雪忽而想到桃花源的傳說。
不過……葉蓬舟呢?
“奧,那位小郎君也是和你一起的嗎?”婦人笑吟吟地揚了下下巴,“努,他早早就在那呢。”
少年端著盤新出鍋的熱騰騰桂花糕,從某戶人家走了出來,看見逢雪后,幾個縱躍過來,落在逢雪身前,笑彎一雙桃花眼。
“小仙姑,新出鍋的桂花糕,吃不吃?”
逢雪:“……你是真敢吃。”
葉蓬舟墨眉一揚,笑道:“這可比滄州的面餅子好吃咧。婆婆,小仙姑是我朋友,我帶她去逛逛吧。”
婆婆含笑點頭。
葉蓬舟便帶著逢雪,熟練地在村中走動,看見小狗逗一下,看見誰都笑吟吟打聲招呼。
轉一圈后,他重新走到桂花樹下,斜斜倚著樹干,一樹綴滿桂花的金色花枝垂在少年的眉心。
“小仙姑,你是何時進來的?”
逢雪:“剛剛。你呢?”
葉蓬舟笑道:“也早不了多久。”
逢雪想到剛才他左一個叔又一個嬸的樣子,又問:“這村什么情況?你認識他們?”
少年便彎了彎眉眼,“我也就剛來一會,只混個面熟,聽他們說,今日要舉辦一場中秋晚宴,來為桂爺爺慶生。”
“桂爺爺?”逢雪望向老桂樹,笑了笑,“原來現在是中秋啊。”
葉蓬舟瞥了眼樹外,忽然手握著面前的花枝,移到逢雪的眼前。
桂花太香,濃郁如酒。她面上被簌簌花枝弄得發癢,正想罵葉蓬舟幾句,卻見他指了指樹外。
透過花葉縫隙,逢雪往外看去。
滿座鮮活人聲驟然而止,死寂的桂香中,只有一具具森森白骨倒落四周。
逢雪下意識按住了腰上長劍。
葉蓬舟卻跳下來,握住了她的手,將劍輕輕放回。
他的掌心冰涼,清淺的蓮香迎面而來,沖淡桂花的甜膩。逢雪一怔,瞪圓了杏眼,抬睫而望。
少年垂下了眼,眼尾往上翹,微微發紅,如一瓣姣好昳麗的桃花。他輕聲說:“小仙姑,殺氣不要這樣重。”
撥開桂枝,又是鮮活人聲,歡聲笑語。
逢雪抽出了自己的手,轉身往外走,葉蓬舟便跟在后面,一時問她要不要吃桂花糕,要不要喝新鮮的桂花釀,十分殷勤。
逢雪懶得搭理他。
轉了圈,她忽而停下腳步,望著墻壁出神。
墻壁外掛著很多農家常用之物,蓑衣、斗笠、幾串玉米,驅邪的艾草,還有他們捕獵的獸皮。
有一張黃皮子的皮。
“這只黃皮子就前兩天抓的,”那老婦人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后,“它來我們這偷雞吃,連偷好幾只雞,還咬死兩條小狗,大家合伙設陷阱,好不容易才抓住它。本是想拿到城里賣,這皮成色好,能賣一兩銀子呢。”
逢雪回望她,“哦?那之后呢?”
老婦人沒有說話,身體僵滯,面上飛快漫上層青灰的顏色。她愣了會神,轉過身,來到石桌前,招呼道:“兩位,快來吃些東西吧。”
村民們聚在了巨石前,滿面是笑,說難得來了貴客,把兩位新來的少年推到東席,不停給他們夾菜敬酒。
葉蓬舟和他們打成一片,一口一個叔嬸喊得親切,逢雪卻靜坐一旁,盯著自己的劍出神。
直到看起來像村長的婦人倒滿一杯酒,敬道:“兩位可要試試今年的桂花釀?”
逢雪沒有動。
村民們嘁嘁喳喳在說:“今年的桂花釀比往年要更香醇呢。”
“畢竟埋了這么多年。”
“客人不喝嗎?”
……
葉蓬舟湊過去一嗅,夸了聲“好香”,便接過了酒杯,仰頭一口喝了下去。
婦人又問逢雪斟滿一杯酒。
葉蓬舟笑道:“這杯我來代她喝……”
逢雪接過了酒杯,也一口飲下。尖銳的酸澀苦味在嘴中漫開,她不著痕跡擰了下眉頭。
桂花酒是花酒,將干桂花泡在酒中,加以冰糖、枸杞,密封酒甕中,埋上一年便能挖出來喝了。
但最多只能放上四五年。
若是放得太久,酒中的花與枸杞會變質發臭,毀了整甕酒。
等兩位貴客喝完,其他人才開始推杯換盞,淺酌杯中酒。小孩鬧著要喝,大人便用筷子蘸了點酒水,讓他們嘗嘗甜味。
仿佛這是世上難求的佳釀。
歡聲笑語,和氣融融。
逢雪垂眸,看著桌上長劍,低聲又問:“殺了黃皮子,然后呢?”
歡笑戛然而止,眾人面無表情,扭頭望向她。
撲撲聲驟起,殘缺的白骨撲倒在地,骨架四處散落。
只有一樹桂花如金霞漫天,花香醇醉。
“兩位貴客,”老婦人朝他們拱手,說道:“我們并無惡意,只是想招待兩位客人,聊表心意,感謝二位的恩情。”
逢雪蹙眉,“恩情?什么恩情?”
老婦說道:“當年我們捕殺一只黃仙,招致黃仙報復,一村人皆被鼠嚙。那些黃皮子極記仇,殺死我們也就罷了,還將我們魂魄困于此處,每日過來鞭笞啃嚙,供它們玩樂。如此,不知過去多久,幸遇見二位,把黃仙的雕像挪開,才讓我們得以解脫。”
逢雪眼神在她面上斑斑咬痕上停留了會,又默默低下頭,沒有說話。
葉蓬舟望了望她,見少女俏麗的面孔繃緊,眼睛緊緊望著長劍,不知在想什么。他心中嘆口氣,知道小仙姑怕是又動了殺心。
“婆婆,”葉蓬舟說道:“既然脫困,便早些離開吧。”
婆婆搖了搖頭,渾濁雙目淌出血水,低聲說:“我們遭鼠嚙太久,魂魄不全,只剩依稀殘念,怕是入不了輪回。”
葉蓬舟一怔。
逢雪抿緊嘴角,按住了長劍。
他們意外解開了黃皮子的迷陣,但是這些魂魄被撕咬太久,無法魂歸冥府,又太過微弱,只怕撐不過這個清晨。
“可是……仍有一事,心存遺憾。”
逢雪問:“是要我們去殺了那些黃皮子嗎?”
老婦人搖頭,說道:“黃仙兇猛,如何肯連累兩位,年紀輕輕便害了性命。我們本是一介草民,命如草芥,身似微塵,死了便也死了,只是,當年遭鼠嚙時,我的一對孫兒孫女被狗兒護著,僥幸逃脫,去城中報官求助,至今未回。”
“只想著兩位若是下山,可否幫忙打聽一二?”
老婦人拜倒在地,頭緊緊貼在地面。
逢雪扶她起來,“不必如此客氣。”
但是,殺幾個妖容易,在茫茫人海中去找兩個人,卻比殺妖要難多了。
“那兩個孩子,一個叫憨樹,一個叫嬌杏,都是聰明孝順的好孩子。若是兩位在山下遇見他們,勞煩同他們說一聲,說我們這些人已經輪回轉世,讓他們日后莫要再念想這事,好好生活,別走夜路,別惹妖邪。”
老婦人長長一拜,地上的白骨也跟著簌簌顫動。
逢雪只好又拉她起來,說:“先給我們指路,那些黃皮子住在哪兒。”
老婦人勸道:“姑娘,黃仙兇殘,能避則避,可不要去惹它們呀。”
逢雪想說什么,葉蓬舟提前說:“放心,就問一下它們在哪,我們好避著走。”
老婦人這才給他們指明了道路。
葉蓬舟看向了逢雪,“小仙姑,我們走嗎?”
逢雪按劍,點了點頭,朝婦人拱手,“叨擾。”
兩人重新走入了桂樹底下。
隔著樹葉,逢雪忍不住回頭望去。
石桌蔬果肉干化作腐爛的樹葉枯枝,一些模糊殘缺的人影圍在桌前,捧著泥土點點的變質酒水,歡笑著為自己送別。
一些細碎的人聲傳了過來。
“娘,還會有黃皮子過來咬我們嗎?”稚嫩的童聲響起,被啃得只剩半個腦袋的小女孩睜著大眼睛,問道。
“別怕,不會啦,天亮就好了。”
母親伸出唯一一條手臂,摸了摸她半個腦袋。
“這桂花酒好甜,爺爺你怎么不喝?”
“爺爺下巴被吃掉了,喝不了酒啦。”
“那爺爺把我的下巴摘下來吧,喝完把下巴還給我就好啦。”
“喝完這杯酒,大家就上路啦。乖娃子,這次破例,讓你多喝一杯。”
“上路?我們要去哪兒呢?”
“去不會被黃皮子咬的地方。囡囡,來,牽住娘的手,我們一起走。”
……
微弱的人聲慢慢低了下去,那一道道被咬得稀薄的魂魄手牽著手,身影一點一點變淡,快消失在了斷壁殘垣中。
山崗吹過一陣清涼的風。
逢雪閉上了眼睛。
一滴晶瑩的露珠被吹走,消失在了風中。
“慈尊降法界,普度長夜魂。欲免輪回苦……”
她睜開眼睛,低念幾句玄門超度法訣。雖然這些魂魄即將消散于天地之間,已經沒有再輪回的機會。
念完,逢雪看向了葉蓬舟,“走?”
少年點頭,臉上沒有一絲笑意,總是戲謔的桃花眼,靜靜望著逢雪。他忽而抬起了手,紅袖如赤蝶翩躚,蒼白修長的手指快要觸碰到逢雪的面孔。
逢雪下意識偏過了臉。
手停在半空,指腹恰好碰到面上那點濕痕。
葉蓬舟彎了彎嘴角,收回了手,低聲說:“小仙姑,你的劍那么利,怎么心腸生得這樣軟?”
逢雪:“我才不心軟!”
俊美少年朝她眨了下桃花眼,嘴角噙起輕笑,從花樹下走出,望著快要魂飛魄散的鬼魂,說道:“諸位,我這還有一個地方,沒有鼠嚙,也不會消散,你們可愿意來?”
眾鬼齊齊望過來。
逢雪蹙眉,“有這樣的地方?”
少年回頭看她,笑問:“小仙姑,你可聽說過,桃花源?”
他的手中不知何時出現一副卷軸,卷軸展開,層層疊疊的桃花便在逢雪的眼前展開。
是副工筆畫,畫工精妙,色彩艷麗明快。
武陵人捕魚為業,忽逢桃花林,林盡頭,得一山,山有小口。
從口入,數十步后,豁然開朗,在里面竟發現一田地平曠的村莊。
村中人民風淳樸,自得其樂。他們熱情招待漁人,臨走時囑咐他,此處不足為外人道。
然而漁人還是告訴了別人,當他帶人再來找尋時,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桃花源的入口。
這個故事為人津津樂道,逢雪自然也聽說過。
世人都喜歡桃花源,在此處避世而居,不用交沉重的苛捐賦稅,也不用為地主打長工,年末家中無一口余糧。
也有許多人去尋找桃花源,其中不乏名士。
但從未有人找到過它。
現在逢雪明白了他們為何找不到了——原來桃花源,在一張圖中。
她定定地望著展開的圖卷。桃花林中,有一個小童的身影,他踮起腳尖,似想要摘樹上的桃花。
一條小道曲折前伸。
道旁有酒亭,酒旗高飄,一位身形佝僂的老者在掃亭前的落花。
再往里,田地青青,阡陌交通,屋舍儼然。
與故事中描繪的世外桃源一般模樣。
葉蓬舟問眾鬼:“你們可愿意進桃花源?”
眾鬼本以為馬上要消散,比起生活在鼠嚙的恐懼和痛苦中,在朝陽底下消散,結束漫長的折磨,于他們也算解脫。
但正如人們畏懼死亡,鬼魂也畏懼消散。
如今得知不必魂飛魄散,便如絕處逢生,他們的眼中迸出了光亮。
葉蓬舟又道:“桃花源里可不是什么世人口里的仙境,在里面同外面沒什么區別,還是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歇,辛勤勞作,才能有收獲。”
只剩半個腦袋的小孩問:“里面會有咬人的黃皮子嗎?”
“沒有。”
婦人問:“可有官府來征收苛捐雜稅,要征壯丁?”
“沒有。”
“可有兵匪殺人?”
“沒有。”
……
眾鬼便笑了起來,說道:“那便是仙境啦。”
他們跪在地上,朝兩位少年深深一拜,飄入展開的圖卷里。
于是逢雪再望向畫卷時,花樹之下,多了十來道飄渺的人影,正左右張望,面上掛著新奇之色。
畫上本是在墊腳摘桃花的孩子跌在地上,摔了個屁股墩;酒亭前,本來低頭掃地的老者,這時卻抬起了臉,似乎聽見聲響,詫異望向來人。
……
“小仙姑,你想進桃花源嗎?”
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逢雪抬起眼睫,對上少年含笑的雙眸,怔了片刻,問道:“進去了后還出得來嗎?”
葉蓬舟眨兩下眼睛,“你猜?”
“哼。”逢雪別開了臉,“你解決白花教的那個東西,也是用的這個法寶?”
葉蓬舟點頭,“小仙姑可真聰明!你看,他在這呢。”
展開畫軸,在桃林的一棵樹上,倒吊著個白衣青年。青年烏發垂地,長得倒是眉清目秀的,就是表情顯得猙獰憤怒。
一只狗子抬起后腿,正朝他面上撒尿。
逢雪:“……”
夠損的。
她瞥了眼少年眼中卷軸,移開目光,面無表情說:“這東西鬼氣太重,于人無益,這樣強行留下魂魄,也是在逆天而行……你帶著它,就不怕里面的鬼跑出來,或者被人發現,當作歪門邪道?”
桃花源圖中所繪之景雖美,可美得近乎妖異,緋紅的煙霧是層淡淡的瘴氣,里面裝著的,又全都是鬼。
是張不折不扣的鬼圖。
也不知道故事最初的漁人當年遇見淳樸村民,到底是人,還是鬼。
葉蓬舟挑了下墨眉,笑著問:“小仙姑在關心我?”
“恬不知恥!我只是、只是……”她一抬眼,便對上那雙含笑的眼睛,心中又氣又慌亂,覺得他分外可惡,慌張間摸上自己的劍柄,才冷聲道:“你若變成妖魔,我可不會手下留情!”
少年眼尾斜斜往上飛,眼波脈脈,重新攏起的卷軸往逢雪眉心一點,低笑著說:“我若變成妖魔,小仙姑舍得殺我?”
逢雪微微一怔,想起他前生的恩情,無端有些心虛,心跳得快了幾拍,嘴中卻放狠話道:“如何不舍得?就算不殺你,我也要把你關起來……”
“奧——關起來,金屋藏妖,”葉蓬舟嘴角彎起,拖長了聲音,“小仙姑,原來你這么不正經呀。”
第032章 第 32 章
清晨, 嶺上晨霧迷濛。
叢生雜草搖動,攪弄霧氣,隱約傳來絮絮人聲。
兩個黃毛男人坐在石頭上, 口嚼肉干,邊閑聊:“唉, 最近日子真難過, 半個月才能吃上一次肉。”
“再忍耐忍耐, 送肉的日子快到了。”
“要說那位太吝嗇了,也不肯多送幾塊肉上來。”
“人最是狡詐奸佞啦。我們還是要聽太奶奶的話, 就說黃十三黃十四,不聽話偷偷跑出去吃席, 結果被砍了腦袋吧。”
“哼, 他們就是仗著太奶奶寵愛, 囂張慣了,還不知道那兒是青溟山的地盤嗎?”
“青溟山的老道,連太奶奶都不敢惹呢。”
“不過總不能白讓它們死在那兒了,黃伯說, 隨行的還有個書生。只要等青溟山道人一走, 我們便把那書生抓回來,剝皮挖心, 活吃了他!也算是為它們報仇。”
“還有那兩個道人, 哼, 他們最好一直待在山上,若離開了青溟山庇護,遲早被太奶奶找到, 那時候,嘿嘿, 我們能嘗一嘗道人的味道啦。”
“誰都知道,咱們太奶奶護短嘛。”
黃毛拿出一截指頭,丟到嘴里,啃蠶豆一般啃得咯嘣響,“真是無趣,這截指頭都啃半天了,要不等會我們去村子里玩玩唄?好幾日沒陪那些死魂玩了,嘻嘻。”
“別把他們的魂吃沒了,不然沒有樂子了,太奶奶可要怪罪你了。”
“曉得曉得。”
……
一陣腳步聲從霧里傳來。
黃毛男人抬頭,“是誰。”
雪白的霧氣涌動著,如同潮水一樣像兩側排開。
回答他的,是道劈開濃霧的雪亮劍光。
“降妖!”
另一個男人黃毛炸起,扭頭就往洞中跑,但沒跑幾步,他忽而聞見了一股濃重的桂花香。
香氣甘甜醉人,如同最醇厚的美酒。
它亦是像喝醉般,搖搖晃晃,幾步后,軟手軟腳跌倒在地。
三四月,怎么會有桂花香?
黃皮子想不通,卻驟然記起了,十多年前那個中秋夜晚。那天明月如鏡高懸,桂花香氣濃郁,地面殷紅的血逐漸漫開,染紅了金色的落花。
它軟倒在地,驚恐的眼里,只有霜白如雪的漫天劍影。
……
殺完兩個看門的小黃皮子,逢雪手握長劍,默然站在洞口。
赤紅血珠順著冷若寒江的劍刃滴落。
“小仙姑,其他幾個出口已經堵上了。”葉蓬舟抱著一捆紫草,從草叢里跳了出來,把搜集的柴火丟在地上。
他們準備用最傳統的方法來對付這窩黃皮子。
只消把紫草柴火堆在這兒,點火生煙,沒多久,黃皮子就會被煙火熏得暈頭轉向,倉皇跑出來。
而他們守株待兔便可。
煙很快便升了起來,被風吹著,往洞里飄去。
逢雪和葉蓬舟一左一右坐在洞口,煙火中有黃皮子跑出來,便揮刀提劍砍過去。
沒過多久,洞口鮮血汩汩如泉流出,黃皮子的尸體堆積如一座小山。
日光升起,清澈透亮的初陽灑落天地間,山間的晨霧漸漸淡去。
逢雪蹲在尸體前,把黃鼠狼一只一只拎出來,看見沒斷氣的,一劍干脆利落插在胸口。
“小仙姑,劍可真利落。”葉蓬舟輕咳了幾聲,捂住了嘴唇。
逢雪聽他咳嗽,說:“熏著了嗎?你去歇會,我來補刀。”
葉蓬舟應了聲,走了沒兩步,又低低咳了幾聲。
逢雪抬起頭,看見他的臉色,不由皺了下眉,“怎么了?”
葉蓬舟擦擦嘴角,笑道:“哎,小仙姑,我暈血。”
逢雪沉默了,心想,就算找借口也找個靠譜些的。暈血?在蔓山君晚宴上殺得興起時,可沒見他暈過血。
她很快便猜出原委,問道:“是因為你使用了那張圖?”
葉蓬舟慘白著臉,如畫眉眼彎起,還想說幾句討巧的話,但對上少女投來的明澈眼神,他漸漸收斂笑意,擦了下嘴角泄出的血跡,沮喪地說:“我道行太淺,掌控不好這張鬼圖。”
逢雪定定看了他一會,“我在山上時,沒聽說過桃花源圖,我只知道,使用邪器,總是會付出一些代價。”
葉蓬舟抿了下蒼白的唇。
逢雪低下頭,把長劍插進黃皮子的心窩,結束它們的性命,也結束它們臨死的痛苦。
刺了幾劍,她忽然聽見少年輕弱的聲音:“若我變成妖魔,小仙姑,真的會殺我嗎?”
逢雪長劍一滯。
似乎察覺到她的糾結,那人便笑了笑,掩住彎起的唇角,說:“小仙姑劍這么快,若是死在你的劍下,倒也不失為一樁人間痛快事。”
逢雪抬起臉,看著他,反問:“如若有一日我變成妖魔,你會殺我嗎?”
葉蓬舟與她對視片刻,慢慢走過來,笑著問:“你說呢?”
逢雪擰起了眉頭,長睫顫動,心想,她和葉蓬舟,還不一定是誰先變成妖魔呢。如果這一世,少年沒有墮為妖魔……
會殺她嗎?
像沈玉京一樣,把她當作人世間的污穢,一劍蕩去,就如蕩空天空的烏云,地上的泥濘。
額頭忽而一痛。
她瞪圓眼睛,撫摸額頭,問:“你干嘛彈我?”
葉蓬舟笑吟吟曲起手指,作勢又要彈她眉心。這次逢雪反應更快,躲了過去,有樣學樣,還了他一彈指。
“啪。”
少年蒼白眉心浮現一點殷紅,宛若片灼灼的桃花花瓣。
逢雪一怔,不好意思地說:“我是不是力氣太大了?”
葉蓬舟忍俊不禁,摸了摸額頭,“哎呀,好疼啊——”
逢雪:“疼你還笑得這么開心?”
葉蓬舟嘴角忍不住彎了又彎,想說什么,臉色忽而一變,掩唇又咳了幾聲,靠著山石坐了下來。
逢雪走過去,把手搭住他的手腕。
少年肌膚冰涼,脈息也很微弱,像個死人。
他閉上眼睛,蒼白面孔露出困倦的神色,頭似是無力垂了下來,正好靠在逢雪的肩膀上。
逢雪身體一僵,獨特的蓮香絲絲縷縷,纏繞在她身上,縱然滿地血腥,尸骸如山,但她還是逐漸放松了下來,仍由他靠著,冰涼發絲垂在她微微蜷曲的掌心,如同花枝拂過。
葉蓬舟低著臉,嘴角悄悄勾起。
“小仙姑,你在想什么?”
逢雪也靠山石而坐,視線從湛藍天空,移到地上的尸體,說:“黃太奶奶沒有在其中。”
葉蓬舟笑道:“若是在這,只怕沒這么好解決了。你說我們殺了它一窩子孫,它不得恨死我們啦。”
逢雪“嗯”了聲,“黃皮子記仇。”
它們睚眥必報,成群結隊。黃云嶺的獵戶獵殺了一只黃皮子,慘遭報復,全村被屠,魂魄還被囚禁于此,日夜被折磨。
村民殺一只黃皮子便遭致如此報復,而他們兩個,可是干翻一窩的黃皮子。
看著遍地的尸體,逢雪沉默了一會,輕聲說:“等會我們先找個野店,你歇息一宿。”
“我歇息一宿?那你呢?”
“我繼續蹲在這兒,等那個黃太奶奶。它既然如此記仇護短,一定不會輕易善罷甘休。”
葉蓬舟一怔,“小仙姑要拋下我了嗎?”
不等逢雪說話,他聲音低弱,亂發掩著鋒利眉峰,桃花眼不復飛揚,顯得黯淡。
少年垂下眼簾,長睫微顫,委屈地說:“如今成為小仙姑的負累,被丟下也活該。唉,似我這等,手無縛雞之力的弱男子,被丟在山野之間,怕是只有喂虎豹豺狼的命了吧。”
逢雪:“……”
葉蓬舟又道:“也不知道中元的時候,我這個孤魂野鬼,能不能得到某人燒的紙錢?”
逢雪被他哀怨的語氣弄得渾身起雞皮疙瘩,“你說得我好像個負心漢一樣!”
“嗚嗚嗚。”少年馬上抬起紅袖,捂住臉,一副哀怨棄婦的模樣,手指張開,卻露出一雙彎彎的眼睛,盈滿了笑。
逢雪又氣又好笑,與他對視片刻,沒忍住嘴角往上彎了彎。
她馬上繃緊了嘴角,憋笑憋得難受,咬著牙說:“你怎么這么惹人嫌?”
葉蓬舟放下手,笑道:“我可不是惹人嫌,我只是惹仙姑一笑。”
“哼。你就是故意招惹我。”
“小仙姑,”
少年面上斂了笑意,看著她的眼睛,認真說:“我想讓你開心一點。”
逢雪微微怔住,心中涌上說不上滋味,扭開了臉,輕輕道:“你才不正經。你好些了沒?”
葉蓬舟掏出個酒葫蘆,晃了晃,丟給了她。
逢雪擰開葫蘆,一聞,瞪大眼睛,“月露酒?”
原來那天少年偷運走小杜鵑的酒,沒有自己喝完,而是全轉到了葫蘆中。喝上兩口酒,他們便疲憊盡消,神采奕奕。
“得再找個機會,去黑老爺那兒偷點酒來。”葉蓬舟愛惜地收好酒葫蘆,笑道。
逢雪搖了搖頭,提醒道:“黑老爺脾氣好,但畢竟是山野精怪,性情不定,實力又強,你想和它交朋友,可得小心一些。”
葉蓬舟彎起嘴角,側過臉看她,“要小心一些,就不是朋友啦。朋友,不該推心置腹,披肝瀝膽嗎?”
逢雪對上他飛揚的眼睛,“你愿意披肝瀝膽就披肝瀝膽,愿意多管閑事就多管閑事,遲早有一日……”
“遲早有日如何?”
逢雪輕哼了聲,側開了臉,垂眸看著地上干涸發黑的血塊,輕聲說:“不后悔就行,反正你怎么樣,本也不干我的事。”
偏有灼灼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越想無視,那眼神就愈發熾熱,燙得她耳根不由有些發熱,忍不住瞪了回去。
那人卻托著臉,笑得色若桃花,“小仙姑,你待我真好。”
逢雪本想說:“我哪兒對你好?”
但剛開口,就聽見碎石簌顫之聲,她與葉蓬舟對視一眼,躲在了旁邊半人多高的草叢里,撥開雜草,看向來人。
竟是兩個官差模樣的人,壓著一個囚犯,走上了碎石路。
囚犯生得極為高大,滿面是漆黑的呲須,狂野黑發覆面,仿佛一座鐵塔。
他戴著沉重的鐐銬枷鎖,手銬腳銬上,都掛個沉甸甸的鐵球,每走一步,鐵塊撞得哐當作響。
兩個官差只到囚犯的腰側,在鐵塔壯漢的襯托下,顯得十分嬌小。
他們跟在囚犯后面,手里提著手腕粗的棍棒,時不時打罵囚徒,如對待豬狗牛羊一樣隨意。
“啪。”
棍棒破空聲響,重重落在囚犯鋼鐵般的后背上。
“巨熊”的腳步頓了下,回頭望向官差。
深黑亂發中射出兩道寒芒。
瘦官差罵道:“直娘賊,還不快趕路,想造反不成嗎?”
壯漢沉聲問:“大人,我明明是被發配往北,緣何一路往西走,如今還不走官道,竟踏上了荒山,這是為何?”
瘦官差:“你走便是了,怎么廢話這么多?”
壯漢停了下來,立在原地。
瘦官差和胖官差使了個眼色,提起棍棒,掄足勁甩在壯漢的后背。
棍落如雨,但男人依舊巍然不動,好似一座鐵塔。
這時,胖官差悄悄從懷中,摸出來一把匕首。
寒芒乍現,刺向男人后背。
“啊!”
發出痛呼聲的,確是那位胖官差。他捂住手背,“哎喲哎喲”大聲呼痛,“我的手怎么抽筋了咧?”
匕首自然落在了地上。
“大人想殺我?”男人也望見了匕首,緩緩退到一顆樹后,低聲喝道:“我是被發配到滄州,并未被判死刑。兩位想殺了我,就不怕事情敗露?”
瘦官差撿起地上匕首,臉色有些蒼白,顫聲說:“山高路遙的,誰、誰管你是死是活?你可別怨我們……”
胖官差也從手“抽筋”的疼痛中緩過神,附和道:“是啊,你可別怨我們,到滄州后更苦,還不如死在這兒。”
他們對視一眼,眸中閃現幾分厲色,舉起手中棍棒匕首沖向壯漢。
“啪。”
壯漢側過身,枷鎖掛著百多斤的鐵球隨之甩動,虎虎生風,比棍棒有力許多。
胖官差馬上剎住腳步,瘦官差不曾設防被他絆倒在地,兩個人唉喲唉喲,摔了個狗啃泥。
“哈哈。”雜草中傳來一聲輕笑。
壯漢看了眼草叢。
兩個官差沒有聽見,互相埋怨著爬起來,忌憚地望著漢子。
漢子道:“我讓你們雙手雙腳,你們也打不過我,差爺,我們還是好好趕路,早些到滄州吧。”
胖瘦官差看他一眼,湊近左右嘀咕兩句,忽而撂下幾句狠話。
“你小子厲害,哼,你打得過我們,未必能打過那些東西。要是你真厲害,就活著走出黃云嶺吧。”
“你變成鬼,可別來找我們,哥兩個只是送你一路,昨天還給你吃了個饅頭咧。”
說完,兩個人竟矮身往雜草堆里一鉆,扭頭就跑,兔子似的很快就溜得沒影。
壯漢戴著鐐銬,站了片刻,朝旁邊草叢喊道:“多謝義士相救。”
撥開草叢,里面卻走出一個少女。
壯漢“咦”了聲。
她穿的是身素白的樸素布衣,衣擺濺了點點血跡,腳踩一雙道門弟子游走天下的十方鞋,而她手里提著劍,劍刃上半截霜白如雪,瑩如秋水,下半截卻被血垢覆蓋,深黑不見光芒。
竟是個年輕的女修士。
壯漢眼中閃過奇色,雙手戴銬,無法行禮,便微微低下頭,說道:“多謝仙師方才出手相救。”
少女生得秀美,只是神色冷若冰霜,沒什么表情地輕一頷首。
壯漢心中想,這一看就是個高人模樣。
逢雪脆聲道:“不必致謝,就算不出手,你也能解決他們。”
壯漢赫赫笑了幾聲,“仙師你可得為我作證,是這兩個差爺把我丟在了這兒,可不是我自己畏罪潛逃。”他靠著樹坐了下來,后背傷口刮到樹干,輕嘶一聲,“也真是奇怪,他們自己卻跑了,難道是不想辛苦趕去滄州,殺人未遂,就半道把人撇在這兒?”
逢雪把劍插在地上,冷冷說:“直接問他們不就行了。”
“問?”
“哎喲哎喲。”
一胖一瘦兩個官差抱頭鼠竄,身后,飛著把漆黑的小刀,小刀在空中左右挪轉,把官差逼得原路返回,大喊救命。
壯漢忍不住笑了出來,“差爺,怎么又回來了?”
“救命啊救命啊,石大個,你快把飛刀給停下來。”
石大個站起來,筆直朝飛刀走去,一甩鐵塊,毫不畏懼刀鋒之利,如驅逐蠅蟲般驅逐飛刀。
而那兩個本要殺他的官差,瑟瑟發抖地縮在他身后。
項上忽然一涼。
胖官差僵硬地回頭望去,順著染血的劍尖,對上雙殺氣騰騰的眼睛。
嚇得當場就軟了腿,哐一聲跪在了地上。
逢雪:“你們說,誰派你們把囚犯送過來的?”
不消她怎么逼問,官差就把自己知道的和盤托出。
運送犯人是個苦差事,尤其是到滄州那樣的苦寒之地去,路上又多流寇盜賊,妖魔鬼怪,一次遠行,不知還能不能回來。
兩個人本發愁此事,班頭卻好心來指點他們。
說路途遙遠,流放的囚徒身戴沉重枷鎖,一路風餐露宿,時常病倒在路上,能到達滄州的,只有十之一二。
聽說黃云嶺有作祟的妖怪,不如把人送到山中,到時候,只推脫說路上出了“意外”便行。
既能免去一路勞累,又能拿到不菲的銀錢,他們自然高興應允。
以前這樣的好事是落不到他們頭上的,班頭犯了腹瀉病,一直沒好,他們才有機會將人運上黃云嶺。
來之前,班頭還仔細叮囑他們,在路上該如何將人不著痕跡折磨一番,把人磨去半條性命,再丟到妖怪作祟的地方等死就行,自然有“東西”來將人叼走。
兩個差頭心想,反正大塊頭去滄州也是死,路上生病也是死,死在妖怪口中,反而能得個痛快。他們不是什么好人,商量起害人的方法,倒也沒什么心里負累。
只是本以為這會是樁簡單的活,沒想到押送的,卻是個力大如牛、身體健碩的大壯漢。
一路他們累得夠嗆,壯漢身戴百多斤的枷鎖,走起路來健步如飛;他們用力摔在男人后背的棍子,就好似在給他撓癢癢。
“幾位大人,”胖官差垮起臉,沮喪道:“我們雖存著害人的心思,可究來也沒害成人。”
他跪在地上,不停磕頭,語氣諂媚,夸逢雪他們“俠肝義膽”,又叫苦自己家有老母要養,是家中頂梁柱。
而瘦解差硬氣多了,挺直腰板,說:“我是官差,你們還想殺官差不成嗎?石大個,要是我們出事了,你又多了一項殺官差的罪名。”
壯漢冷笑,“我肩上罪名多了去,可不在乎多一項。不過連累兩位少俠,倒是不妥了。”他想了片刻,說:“算了,你們就繼續押送我到滄州吧,一路別再耍什么心眼了。”
“什么——?”
兩個人苦著臉,“還要押送你啊?”
胖解差說:“要不咱們打個商量,我們回去復命,就說你在這兒被妖怪吃掉了。把枷鎖給你打開,放你自由。我們復命拿錢,你重獲自由,少俠懲兇除惡,豈不是三全其美?”
石大塊慢慢搖了搖頭,“不成,我要你們送我去滄州,不然我不就成逃犯了嗎?”
胖解差:“爺爺咧,你就改個名字,叫石大山石大河石大虎,只要我們都不說,誰知道你是石大塊?誰曉得你是逃犯?”
石大塊想了半天,依舊搖頭,“不成。我臉上有刻字。”
胖解差道:“你就想個法燒掉,旁人問起,就說幼時被火灼傷不就行了?這事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
“天知道,地知道,你知道,我知道。”
胖解差一拍手,“你這迂腦袋,怎么不知變通呢?”
看見壯漢點頭,兩個解差面露難色,想罵他幾句,畏懼長劍飛刀之利,也不敢說什么。
逢雪問出自己想要的信息后,就立在一旁靜靜看著,望見這樣一幕,她的嘴角往上翹了翹,覺得這漢子挺有意思的。
她下意識看向了旁邊的少年。
少年恰好也在望她,對上她的眼神,微微一怔,彎起嘴角,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蘆,“小仙姑,你猜我要做什么?”
逢雪自然知道,卻別開臉,冷聲道:“我管你做什么。”
第033章 第 33 章
少年俠氣, 結交五都雄。
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
少年人素來愛游歷、愛交朋友、愛管不平之事。
葉蓬舟笑了笑, 晃動手里酒葫蘆,招呼壯漢同坐在樹下, 燒起一堆篝火, 拿烤肉下酒吃。
烤的肉, 自然是旁邊堆積成山的黃皮子。
胖瘦兩個解差戰戰兢兢在一旁給他們烤肉。
“你這個人,明明有逃跑的機會, 非要跑到滄州流放。”葉蓬舟笑:“別人看著,不是傻得厲害嗎?”
解差連忙點頭, 附和道:“可不是——爺爺啊, 你就放過我們, 滄州那么遠,天寒地凍的,路上那么多妖魔鬼怪,你力氣這么大倒是不懼妖鬼, 我們兩可怎么回來啊?”
大塊頭默然片刻, 才訥訥開口說:“要不你們就留在滄州呢?”
“啊——?”
“如今胡人頻頻侵我疆土,大好男兒, 應當為國家拋頭顱灑熱血, 不如你們就隨我一起進軍營吧。”
“啐。”瘦解差往地上吐了口痰, “呸呸呸,你這樣咒我們干嘛,直娘賊, 你不曉得軍營是什么地方?我們至多只是想殺你,你怎么想這樣害我們?”
逢雪忽而開口, 問:“參軍而已,最多戰死沙場,左右一個死,別人死得,你們就死不得了?”
解差看她手中染血的長劍,語氣軟了下來,客客氣氣地說:“仙師不知道,在那邊死了,可不只是死那么簡單。”
他輕咳一聲,“道聽途說,兩位姑且當個故事聽吧。若是得罪仙師,還望饒恕。據說……”
解差壓低聲音,神經兮兮打量左右,把手搭在唇邊,嘴唇動了動。
葉蓬舟不耐煩道:“你這個人真墨跡,有什么不能說的?放心,就算你說要造反,也沒有人去告發你。”
解差頓時嚇得面孔煞白,“這可說不得……”
見年輕人一副無所畏懼的模樣,他只好搖頭,嘆了口氣,“初生牛犢不怕虎啊,我聽人說,邊境在煉鬼兵。”
“鬼兵?”逢雪挑了下眉。
解差點頭,煞有其事,“可不是嘛,就算身死,也要被道人煉成鬼兵,上陣殺敵,生生世世不得解脫!你們以為死,死就結束了嗎?哈哈,那可是死了又死,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說完,看向幾個人。
除了另一個官差被嚇得不輕渾身顫抖外,其他三個人一點畏懼也無。紅衣少年拿小刀耐心剔著焦黃酥脆的肉,遞給旁邊的少女,少女垂眸看劍,面無表情,而大塊頭解下鐐銬后,一手抓一只烤黃皮子,直接把鼠頭塞進嘴里,咀嚼幾口,吐出攪嚼碎的骨頭,直呼痛快。
好言難勸該死的鬼。解差本想說出鬼兵,能讓這大塊頭打消去滄州的念頭,天下之大,何處去不得,為何非要去軍營送死?他也好免去一樁苦差事。
可看他們滿不在乎的樣子,他只能嘆了口氣,“等你被煉成鬼兵,可別怨我沒告訴你。”
逢雪問:“你從哪兒聽到的消息?”
胖解差瞪大了瞇縫眼,“我可不能說。”
葉蓬舟拿葉子卷一個酒杯,倒了杯酒遞給逢雪,笑著說:“別擔心滄州的事,近些年謠言可多了,有人說天子宮中有順風耳千里眼,天下之人的竊竊私語,他都能聽得分明。”
解差:“難道不是嗎?”
逢雪接過葉子杯,淺酌一口月露酒,說:“千里眼順風耳在天上當差,人間的帝王想要他們干活,也要看天帝肯不肯答應。”
葉蓬舟又笑道:“還有人說,邊境的李將軍是羅剎降世,三頭六臂,呼風喚雨,他的屬下還有一位狼人少年,專吃人內臟,月圓之夜對月呼嚎。”
解差連忙點頭,“確是如此啊!”
看他這幅模樣,“鬼兵”之說,也不知幾分是真是假。
逢雪稍微安下心。
那鐵塔似的石大塊卻笑道:“世上真有這樣的奇人?赫赫,若是能和他打上一場就好了。”
葉蓬舟便問:“你這漢子真有趣,是犯了什么事才臉上刺字,發配滄州?”
漢子赫赫笑了幾聲,“說來話長。”
壯漢姓石,無父無母,被一位老和尚收養。
他秉性愚鈍,讀不好書,拜不得神,念不會經,幸得天生一副好力氣,每天就砍柴劈木,做菜燒水,為老師傅把一切備好,把老和尚當成父親孝順。
做完所有粗活,有時他會坐在廟里發呆,靠坐在后殿,聽善男信女們絮絮低語。
有人求富貴,有人許姻緣……千千萬萬種愿望,便是高坐蓮臺的佛,也難滿足這么多人的懇求吧。
他靠坐在門檻,仰望藍天浮云過,有時候聽著聽著,便會睡過去。
信徒閉目虔誠許愿,忽聽鼾聲如雷。
心中有愧者,以為金剛怒目,嚇得扭頭便跑。
坐在門口念佛頌的老和尚雙掌合十,嘴角微微上揚,“阿彌陀佛。”
這是石大塊頭的前半生,在小寺跟著老和尚,劈柴燒水,看佛像發呆。
雖說剃了個禿瓢,可并無慧根佛心,愚鈍不堪點化,聽晨鐘暮鼓,看浮云流散。
直到有一日,他照例坐在后院門檻休息,忽聽一陣低低啜泣聲。
一聲又一聲,極為悲傷,擾得他難以入睡。
石大塊頭從佛像后伸出個腦袋,大聲說:“哭什么呢?給誰號喪?”
啜泣的女子梨花帶雨,嚇得馬上止了哭聲,煞白一張小臉望著他。
大塊頭身如鐵塔,聲似洪鐘。
女子還以為是旁邊怒目的金剛活了過來。
石大塊頭不耐煩道:“你對著一尊泥像哭有什么用?難道它能幫得上你嗎?”
女子低下眉眼,雙目紅腫,啜泣道:“只因家兄身負冤獄,即將問斬,佛前上香時想到此處,沒忍住淚,擾了大師清靜,請大師饒恕。”
這輩子第一次有人喊大塊頭大師。
他摸摸自己的禿瓢,頓時不大好意思起來,“啥?冤獄?什么冤屈,你與其求泥像,不如同我說!”
……
“再后來,”大塊頭下意識撓撓雜草般的亂發,笑道:“我就幫她去劫獄了。把她那個哥哥救了出來,嘿嘿,師傅說劫獄不好,犯了錯要去認罰,我就回去自首了。”
葉蓬舟給他一個葉子杯,“你也是個有趣的人,路途遙遠,我敬你一杯。”
敬的是一杯月露酒。
大塊頭喝完,頓覺疲憊盡消,大喊“好酒”。
葉蓬舟笑著說:“然后你就關在牢里,關多久了?你喜歡的姑娘有沒有來看過你?”
“一兩年了吧……胡說八道,我、我才不喜歡她!”
少年卻彎起嘴角,眨了下眼睛,“不喜歡,為人家去劫獄?你說起她時,聲音都低了好多。”
石大塊頭漲紅了臉,“沒有的事!我只是看她哭的傷心,說的事也可憐,說自己親人被妖怪吃掉,和哥哥僥幸逃出,一路報官卻無人相信,哥哥被污蔑成強盜,關在獄中許多年,她一個人又那么可憐……”
逢雪忽然道:“那個姑娘叫什么名字?”
“嬌杏。真是好聽,是吧?”石大塊頭笑著說:“她是個好姑娘咧,我在牢里的時候,她還偷偷給我送飯吃。”
……
喝酒吃肉后,石大塊頭自愿戴上沉重鐐銬,催促兩個解差一同去滄州。
解差有氣無力應著,哭喪臉,垂頭喪氣跟在大塊頭身后。
“慢著。”逢雪忽而出聲。
大塊頭回頭望她,笑道:“小仙師可還有什么事?”
逢雪快步上前,拔劍出鞘,只見冷光一閃,沉重鐵球墜地。
大塊頭頓覺輕松不少,連忙感謝她。
逢雪收劍,冰冷掃了眼兩個解差,說:“石大哥愿意放過你們,是他的事。若你們在路上又起什么禍心,想對他下手,哼,想想我手中的劍。”
胖解差嘆道:“你就放心吧,他身上掛百多斤的鐵球時,我們都拿他沒辦法,何況是現在呢?”
逢雪也知道,想對這皮糙肉厚、力大無窮的漢子造成什么傷害,以這兩人的力氣和心計,怕是有點難。但她依舊放了幾句狠話,把解差嚇得發抖。
大塊頭:“快走罷快走罷,天快要黑了。”他艱難俯下身,朝逢雪他們笑道:“兩位少俠,日后若有機會再見,石某必定肝腦涂地,來報答兩位的恩情。”
……
站在山崗,眺望三道身影北去,瘋長的雜草掩去他們的身影,只剩大塊頭露出大半個身體,逐漸隱入高大的灌木中。
逢雪重新來到桂花樹前。
桃李三月,桂樹馥郁芬芳,金色的落花細碎鋪滿一地,仿佛鋪了層金黃的絨毯。
逢雪撫摸粗糙的樹干,低下眼眸,輕聲說:“我已經把那些黃皮子一窩都殺了,只差一個黃太奶奶。”
桂花花枝微顫。
幾朵碎金般的花落在了她的發上。
花落如雨。
翠玉的葉子飛快變得黯淡枯黃,摔落在地,老桂樹最后一次開花,開得極為壯烈芬芳,整片山嶺都被泡在了桂香中,連趕路的解差和囚犯都聞見了。
“三月份怎么有桂花香?”
“怕是妖怪作祟,我們趕緊跑吧!”
……
老樹振力開完花后,便迅速凋謝、枯萎,只在短短一夜,這棵千年的老樹便似被火燃盡,枯枝斷葉,簌簌而墜。
逢雪伸出手,折下一株枯枝,回頭看葉蓬舟。
桂花落滿少年的肩頭。
殺黃皮子時,若不是有桂香驟起,讓黃皮子一個個神智昏沉,手足無力,他們也不會如此輕松解決。
三月桂花怎么會開呢?
怕是那些自己看著長大,喊它桂爺爺的孩子,日夜被群鼠啃嚙,心有不甘吧。
“草木有靈。”逢雪輕聲說。
葉蓬舟翹起嘴角,快步走過來,伸手拂去她肩頭的落花,笑道:“萬物有靈嘛,小仙姑,千年靈木可是好東西,我準備把它拆了,你要不要?”
逢雪:……
“給我留一截木心。”
兩個人在動手前,雙手合起,朝死去的老樹一拜,深深行一禮。拜完,他們就不再客氣,揮劍的揮劍,劈刀的劈刀,噼里啪啦,劈劈砍砍,物盡其用。
桂樹枝葉已朽,靈氣散盡,只有樹根和樹心殘存依稀靈氣。
葉蓬舟做靈木做了個酒葫蘆。
逢雪則是取一截清氣濃郁的木心,薄薄一小塊,只有巴掌大小,和師父給她的令牌一般大。她把木牌隨身放在身上,一是為壓制身上魔氣,二是為煉劍做準備。
千年老樹也只有這樣大一塊木心,而當年被師尊所救的老桃樹,送出的木心就能做六個牌子。
這得是活了多久的老樹啊?
逢雪沒來由想起此事,草木之靈弱小,卻活得長久,忍住了風霜雨打,雷擊雹劈,也熬過了蟲啃蟻蝕,刀削斧鑿……都已經活了上千年,桂爺爺,這次為什么看不透呢?
她弄完,見葉蓬舟盤坐在地上,小刀不停,正在削什么。
“在干什么?”
小刀一頓,少年慌忙把東西藏在身后。
逢雪蹙眉,抱劍歪頭看他。
葉蓬舟在她眼神審視下,沒堅持多久,便交出了自己刻的東西。
是個小木人。
五官還未雕出,只依稀有個人形。
葉蓬舟在木人腦門一點,小木人便雙手拱起,朝逢雪規規矩矩行了個禮。他不好意思笑道:“是個不入流的小法術,以前我常拿來逗師弟師妹玩。”
逢雪默了片刻,才道:“挺厲害的,我就總學不好術法。”
葉蓬舟彎起嘴角,“可小仙姑的劍術如此高超,我就不行。”
逢雪沉默著,只輕輕搖頭。
人間的劍術再怎樣高超也不及道法幽微,在山上的時候,為了練“御風”之術,她不知摔了多少個跟頭,從高空墜在林中,幸得法陣護著,性命無礙,但鼻青臉腫是免不了的。
每次精疲力盡摔下山,她張開四肢,大字躺在草木上,仰頭看著云遮霧繞的青山,和高闊深遠的天空,總忍不住想,如何才能飛上青天呢?
她靠著倒下的巨木,仰頭望天,問:“你是怎么學會這些術法的?”
葉蓬舟拿起小木人,繼續雕刻,說道:“也沒什么人教我,每次抓到騙人的邪修,便從他們那兒學一些東西,多是些拿不出手的戲法,或者外門邪道,也算吃百家的飯。”
逢雪:“你們師門沒教你什么?”
葉蓬舟笑笑,“我們師門……好像還真沒教我什么東西。師父他老人家經常不在家,回來就丟給我一個娃娃,阿要他們還是我帶大的呢。”
逢雪不由也彎了彎嘴角,“厲害啊,還會帶孩子。”但她對于未來魔尊,依舊好奇,便問:“那你平時拜的是什么神,要做功課嗎?”
葉蓬舟一怔,想了好一會,才笑著回:“小仙姑太抬舉我們了,小地方小破廟,供不起三清。天上神明,都進了清氣充裕、云遮霧繞的道宮,誰肯踏足泥濘里,到我們那個小地方去?”
逢雪正色反駁他,“神明可不會嫌棄你供的地方小還是大,你以為他們是人嗎?還嫌貧愛富。”
葉蓬舟拱手,“是是,小仙姑教訓的是。小生受教了,這就把三清供進廟里,讓靈光照一照我們那破廟。”
逢雪:“隨便你。”
葉蓬舟嘴角翹起,哼起云夢的歌謠,刀光閃動,木屑簌簌飛落。
逢雪靠在木上,望著廣闊藍天,天上流云,聽少年自由自在的歌聲,不由也輕輕彎了彎眉眼。
“小仙姑,你看。”
逢雪偏頭,恰好對上葉蓬舟彎起的雙眸,微微怔了片刻。
少年魔尊,有雙肆意飛揚的眼睛,如同天上飛轉的流云,山川聚散的煙嵐,奔騰四野的江河。
不受約束,自由自在。
逢雪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的人,她想,大抵日后也遇不見了。
“小仙姑?”少年朝她眨眼睛。
逢雪飛快垂下眸,看向地上的小木人,木人是個冷面的小劍客,手里拿一把小木劍,挽個劍花。
“哼。”她別開臉。
小木人有模有樣練了幾式劍法,忽而收劍,朝著葉蓬舟喊了聲:“葉大哥。”
逢雪瞪大眼睛,“你干嘛?”
小木人動彈幾下后,便撲倒在地,變成一塊普通的木頭。
葉蓬舟笑吟吟地說:“怎么啦?就許小仙姑喊大塊頭石大哥,不許我做個小木人喊自己葉大哥啊?”
逢雪默了片刻,才憤憤道:“你好無聊!”
“是是是,我就做著玩一下嘛。”葉蓬舟把小木人收起來,準備藏入胸口時,卻被一劍拍落。
劍鞘打在他的手背上,把他打得一怔。
逢雪提劍把木人挑飛。
小木人滾落至瘋長雜草里。
葉蓬舟怔了片刻,鋒利墨眉微微皺起,抿緊了嘴角,一副又氣又委屈的模樣。
逢雪低聲說:“不許把那個帶在身上。”
“為什么?這是我自己雕的……”少年說著,想到什么,嘴角彎了彎,眼中閃現抹狡黠的笑意,“小仙姑不開心了,咦,你不想它喊我哥哥,難道想自己喊我哥哥嗎?”
逢雪耳根赤紅,燒得厲害,罵道:“臭不要臉!你多大呢,就想讓我喊你哥哥?”
葉蓬舟眉目如弦月,笑著說:“我是七月生人,今年十九,小仙姑,你呢?”
逢雪沒想到自己與他年紀相仿,愣了片刻,她的生辰在十一月,比葉蓬舟要小一些。但她哼了聲,說道:“我比你大一個月,我是六月生的。”
葉蓬舟忍著笑,說:“六月飛雪?”
逢雪臉頰通紅,暗道失策,早知把年紀報大一年了,幸好天邊晚霞席卷,霞色如虹,掩去她面上的窘迫。
葉蓬舟倒也不再說什么,笑吟吟道:“你比我大,那該是我喊一聲姐姐了。”他托著下巴,拖長了聲音,“好姐姐——”
逢雪:“閉嘴!”
“好姐姐,在赴饅頭君夜宴時,我不也喊你姐姐嗎?你那時怎么不叫我閉嘴?”
逢雪心想,那能一樣嗎?
他們扮演的就是張枝張蔓這對姐弟,再者,那時群妖環伺,妖魔鬼怪虎視眈眈。
不覺心聲脫口而出。
葉蓬舟便笑著說:“真可惜,原是少了幾只妖魔鬼怪兄再次為我們做見證。”
逢雪瞪他一眼。
“好姐姐。”葉蓬舟又輕輕喊了她一聲,嘴角微微翹起,如羽長睫顫動,飛揚肆意的眼睛霎時變得柔和,脈脈望著她,仿佛天上流云、山間煙嵐、奔騰的江水,這一刻都為她而停滯,“你就別生我的氣啦。”
逢雪別開了臉。
少年便俯身,去撿被她挑落的小木人,在雜草中摸了摸,拿起后笑道:“我再雕個小木人,讓他們做一對,好不好?”
逢雪:“不好!”
“真可惜。”
“你看我像個什么?”
一道生硬嘶啞的聲音忽而響起。
逢雪以為是少年也馭使著木人說些怪話,便冷聲道:“我看你就不像個東西。”
葉蓬舟眨眼,“哎,誰不是個東西呢?”
逢雪看向一臉茫然的少年,目光掠過他身后晃動的草叢,長劍脫手而出。
“珵。”
金石之聲驟起。
葉蓬舟也反應迅速,鬼哭刀往草叢一甩,割走大片茅草。
于是那東西的全貌便露了出來。
被燒得焦黑的大黃皮子直立在草叢中,張開嘴,緩緩問:“你看我像個什么?”
……
黃仙討封。
有些靈性的精怪,修煉遇到瓶頸時,會打扮得人模人樣,攔住過路行人,問:“你看我像個什么?”
此時,若人說它像個人,便是討封成功,精怪突破瓶頸,會回來報恩;但若說它不像個人,精怪百年道行毀于一旦,說不定還會心存怨憤,日后報復討封人。
這是逢雪聽到的傳說,真假不知。
討封終是走了些捷徑,風險又大,許多吸收天地靈氣的精怪不屑向人求封,因此精怪討封的故事,主角多是一些天性狡黠的黃皮子。
但無論哪種傳說里,都沒有出現過這樣一種情況。
漫山遍野,站滿死去的黃皮子。它們如人一樣直立,皮毛上的血凝固成一綹一綹的深黑,有的被火燒得焦黑,身體殘缺不齊,無頭的、無爪的……都立在昏暗的山嶺上,一齊發問,聲音陰冷,好似海浪重重疊疊。
“你看我像個什么?”
暗紅一輪金烏墜下了山,黑暗如潮飛快漫上山嶺。
天黑了。
第034章 第 34 章
劍刃白光驟現, 長劍化作流星,將黃皮刺個對穿,飛回逢雪手中。
大黃皮子嘴唇依舊在動, “你看我像個什么?”
“你像個棒槌!”
葉蓬舟揮刀,刀光劈破冷夜, 黃皮子的腦袋應聲墜地。
墜地后, 它無神的瞳孔注視前方, 用死水般的語氣,喃喃:“你看我像個什么?”
逢雪執劍而立, 與少年背對著背,與漫山遍野的黃皮子形成僵持之勢。
“小仙姑, 你們書上有寫過黃皮子詐尸嗎?”
逢雪搖頭, “沒有, 第一次見。”
葉蓬舟樂了,笑著說:“稀罕,這回算是長見識了。哈哈,還真有黃皮子敢同我們討封啊, 你覺得它們像個什么?”
逢雪沒有他那樣肆意飛揚的想象力, 一時說棒槌,一時又想到大驢蹄子, 她沉默片刻, 橫劍胸前, 霜白劍刃映出鬼魅萬象,“只怕是有人作祟,小心。”
話音剛落, 便有鈴聲輕搖。
鈴聲清脆,好似清風, 逢雪不由神智一恍惚。
隱約聽見有道清靈的女聲在耳畔幽幽響起:“白花開,白花落,日月晦,天地暗,天堂有路爾不走,地府無門自來投?”
逢雪心中陡然一驚,回神時,枯瘦的獸爪已經抓到她面前。
一劍揮出,斬斷獸爪,喊道:“是白花教。”
葉蓬舟也醒過來,揮刀回防,“嘖,怕是來找她同伙的。”
逢雪:“你小心些。”
鈴聲搖動,黃皮子的尸體便飛快動了起來,帶著腥臭之氣的爪子撕裂草木砂石,沖向了他們。
“珵!”
長劍刺穿一只黃皮子,它卻毫無痛覺,揮出爪子,迎面抓來。
逢雪手上用勁,把它狠狠釘在了地上,若是它還活著,這貫穿心臟的一劍能教它死得不能再死,可這些黃皮子早已經身死,不怕劍刺,不畏刀劈,只要她拔劍,它們便會再爬起來,無休無止地攻擊他們。
除非砍斷它們的四肢頭顱,把它們劈成碎片,才能讓這些鬼東西徹底死去。
饒是逢雪劍法高超,劍影翻飛,身上也不免添了一些傷痕,鬢發凌亂,白衣灰塵撲撲。她釘死一只黃皮子,立在劍柄,一腳踢飛沖來的幾只鬼魅,四下張望,企圖找到作祟之人的身影。
但鈴聲飄渺,似從四面八方而來,難以確定源頭。
葉蓬舟長刀如虹,劈翻幾個黃皮子,與逢雪交換一個眼神,喊道:“是白花教哪位到了?找我們有什么事?”
那人藏在暗處,沒有回答。
葉蓬舟便笑著說:“喊這么多黃皮子來,就不怕傷到你那個同伴?”他嘴角彎了彎,“這么關心他,難道他是你情郎?”
“嘖,那你情郎可不怎么樣?現在只怕接了一嘴狗尿。”
被他幾句話連續相激,鈴聲響個不停,茂密林中忽而響起道清脆女聲:“找死!”
鈴聲越發激烈,尸體的攻勢也更加迅猛,被削掉的斷肢殘臂亂飛。逢雪從那一聲中判斷出對方的方位,可惜妖尸攔路,死后的尸體比生前驍勇許多,一個個奮不顧身撲上來。
一只與人等高的大黃皮子飛來。
逢雪舉劍刺穿,手臂被巨力震得發麻,又有好幾個黃皮子撲來,她意欲揮劍逼退他們,忽而面色一變。
劍被卡住了,一時拔不出來。
那黃皮子不知疼痛般,雙爪握住劍刃,灰暗無神的瞳孔死死盯著她,咧開的嘴角,似勾起了抹詭異的微笑。
長劍費力擰動,鋒銳的劍刃斬斷指爪。
幾根指頭應聲而落。
但已經太遲,有只黃皮子撞上了她的后背,把她撞得往前一趔趄,眼前發黑,而烏漆嘛黑的尖銳指爪,已經遞到了面前。
正此時,一刀凌空劈來。
少年砍翻她身后那只黃皮子,又攥住眼前妖尸的手腕,用力往往一拽。
指甲劃破他的臉頰,滾燙血珠飛濺而出,灑在逢雪的面上。
逢雪眼神微顫,簌簌抬起睫。
少年朝她微笑,“小仙姑盡管往前,我來做你的盾!”
逢雪抽出長劍,不再顧及周圍妖尸,沖向聲音發出的幽黯角落,所有妖尸都放棄了葉蓬舟,朝她撲過來。
葉蓬舟則擋在她的身側,刀光翻飛,將她護得周全。
快要穿入密林時,扶危脫手而出,飛刺疾去。
林中傳來一聲痛呼,邪法盡破,所有尸體齊齊撲倒。
逢雪跑到林中望去,地上只有一灘鮮紅的血。她撿起長劍,望了眼血珠滴落的方向,葉蓬舟也跟在她身邊,手提大刀,笑著說:“白花教還有些本事,我們追過去看看!落水狗此時不打何時打!”
本來還猶豫窮寇莫追,但聽見少年這樣說,逢雪也覺很有道理。她本是好斗的性格,吃一虧便當即便要報回去,和葉蓬舟在一起,便是風遇火,火遇油,當頭一澆,燒去畏葸與猶疑,只想拔劍斬盡邪祟,戰個痛快!
追著零星血跡,兩人身影在林中起落,在幽黯的密林中,瞥見了一道纖細背影。
白衣、長發,纖弱如柳。
逢雪手中劍一滯,忽而想到了風師妹。她隨即醒過來,風師妹一直在山上待著,怎么會出現在這兒?
飛刀旋出,劈向少女后背。
白衣少女狼狽躲開,轉身憤然望向他們。
逢雪心中松了口氣——不是風師妹。
“青溟山素來如此咄咄逼人嗎?”
少女聲音嬌脆而哀怨,雖是天色晦暗,逢雪好似能看見她面色的淚痕,發紅的眼睛。
心中無端涌上一股憐惜,不由自主便收了劍。
“哈,我可不是青溟山的道人,你朝我哭有什么用?”
逢雪聽見葉蓬舟的聲音,猛地回過神,剛才自己居然不由自主對她起了憐惜之情……這莫非也是白花教的手段?
好在身邊有個不解風情、不懂憐惜美人的少年。
葉蓬舟拔刀沖了上去,邊說:“哭哭哭什么哭?你以為自己哭得很好看?”
嘴可真損啊。
逢雪頓時清醒過來,想到葉蓬舟都沒有被蠱惑,自己居然差點心神被迷惑,覺得太丟臉了,便握劍手中劍,足尖點著枯枝,殘影飄忽,飛掠而去。
流星追月,刀光劍影劈破寒夜。
少女后背抵著樹,忽而抬起手,晃了下手中的鈴鐺。
“叮當——”
地面搖動,群峰一晃。
似有無形的絲線攥住了逢雪手腕,把她往旁邊用力一拉,劍鋒擦著少女的身側飛過,削掉一塊樹皮。
“隆隆——”
逢雪提劍欲再刺,鈴聲再響起,她的手似不受控制,將長劍往自己的脖頸上遞去。她狠狠一咬舌尖,劇痛讓神臺頓時清醒,下意識看向葉蓬舟。
見他無恙,才放下了心。
“她能迷惑心神,小心些。”
少女搖鈴后又跑出一段路,但山中林木茂盛,荊棘攔路,難以跑動。
飛刀破空飛來,她翻身躲開大刀,不經意被地上荊條絆倒,摔在了山坡上,一抬頭,鋒利的劍刃已經抵在了雪白脖頸。
逢雪執劍立在她面前,總算看清她的眉目——
是個很漂亮年輕的女子,五官精致婉約,眼下雖然烏發松散,顯得狼狽,但也有種別樣的美感。
少女被劍刃抵住,沒有露出什么懼色,只是輕咬了下唇,看著逢雪,輕聲道:“青溟山的道人,好不講道理。”
逢雪毫不憐惜美人,把長劍往前一遞。
柔嫩的肌膚被鋒利劍刃劃破,殷紅血珠滾落。
但劍尖卻好似插入泥濘里,無法更進一步。
“好不講理,”少女嘴角翹起,聲音嬌柔,“你們無故拘了我相公,如今還要殺我……”她雙手合在胸前,十指擺出法印,如一朵糾纏的蓮花,“真空家鄉,無生老母。”
“隆——”
地面又猛地一顫,腳下的土地變得柔軟,仿佛化作一片巨大而黏膩的肉塊,又像是在不斷震動的鼓面。
焦臭和血腥味撲面而來,被他們劈碎的肉塊跳動著,黏在一起,組成一個巨大如小山的“尸怪。”
少女閉上眼睛,輕聲吟唱,身上白光披覆,刀劍難以近身。
尸怪身上幾十條長手臂擺動,利風裹挾鬼魅的哀嚎,在山崗回旋。
逢雪后脊發涼,冒出幾點冷汗,似乎真有什么可怕的邪祟,要從沉悶的黑暗中孕育而出。
“無生老母憐世人,與民倒懸化血螢……”
尸塊有生命一般跳動,一根根黑線中其中冒出,與其他黑線交織在一起。妖尸中所含的怨被挑起,融于一體,再以成百上千妖物尸體為血肉——
她想要強行將其融合一個新的“妖魔”!
逢雪一劍釘死在尸怪身上,身體輕盈上翻,足尖點在劍柄上,她和葉蓬舟對了個眼神,翻袖取出一方木匣。
木匣打開一線。
一張黃符擺在其中,符紙上字跡遒勁,字可透骨。
目光落在其上久了,那一筆筆古老的符文,似乎活了過來,化作一條游龍,在雷云之中飛舞。
烏云壓頂,紫電隱隱,雷聲如虎嘯龍吟。
少年高聲道:“小仙姑,這雷符好生厲害!可是傳說中的紫霄雷符?”
白花教少女動作一滯,睜開雙目,詫然看著逢雪手中雷符。
逢雪朝她勾了勾嘴角。
紫霄雷符只有道行高深的真人才能畫出,縱然畫好一張,也至少要休養幾個月,才能慢慢恢復元神。雷符招下的天雷,直通紫霄雷府,可消滅世間一切污穢邪惡。
“這一道雷,你敢接嗎?”
白花教少女臉色劇變,身體瞬間遁入土中,漫山遍野的尸怪也轟然倒塌,化作毫無聲息的肉塊。
逢雪拿起一張神行符,高聲道:“跑慢些!我追來了!”
說著她把符貼在腳上,和葉蓬舟對個眼神,縱身一躍……
那少女跑了數里地,從土里鉆出來,狼狽撥開灌木荊棘,往前跑了幾步,忽而察覺到不對勁,回頭往后望去。
四下闃然,風平浪靜,哪有什么追兵的身影?
……
山下,逢雪和葉蓬舟腳踩神行符,往反方向疾奔。一連跑出十多里地,才停了下來,坐在草地上喘氣歇息。
葉蓬舟丟過來一個酒葫蘆。
逢雪接住,喝了口月露酒,身上疲倦消散,輕嘆了口氣,“確實得再從黑老爺那再弄點酒過來。”
葉蓬舟笑了出來,眉眼彎彎,說:“小仙姑,你說那妖女會不會再追過來?”
逢雪點頭,“多半會,但她知道我們手里有紫霄雷符,便不會再輕易輕易現身了。”
說起雷符,她心中揪了一下。
紫霄雷符何其珍重,若非必要時刻,她實在不舍得用。
“估計桃花源開的那會,讓白花教的人察覺到了。”葉蓬舟摸了摸袖子,掏出一支筆,“不成,我得再畫幾條蛇在那小子身上,看他還敢不敢搞小動作。”
逢雪托著腮,心中卻在想,那白花教的少女道行高深,也不知是什么來歷。
“我聽說,白花教里有一個圣女,兩位教主,四位護法,若干壇主,”葉蓬舟如數家珍,笑問:“小仙姑,你覺得她是哪一個?”
逢雪仔細想了想,搖頭,老實回:“猜不出來。但下次遇見她,我要先堵住耳朵,免受鈴聲干擾,再早些用劍招,爭取一招斃命。”
葉蓬舟笑:“得把她手里的鈴鐺搶過來!”
逢雪認真點頭,“沒錯,那可是個好東西……”
兩人四目相對,片刻,同時移開目光,嘴角卻上翹。
確認過眼神,是眼饞法寶的人。
“走吧,咱們還要去找黃太奶奶喝酒呢。”
逢雪頷首,站起來繼續用神行符趕路,只是想起遺落在山間的兩匹好馬,難免有些心疼,“你把圖收好,別讓那人跑掉了。”
“尊小仙姑的令!”
黃太奶奶在何處?
聽見兩個解差說話時,逢雪心中有了計較。班頭讓他們把囚犯送上黃云嶺,大抵是在給這群黃皮子投食吧。
妖和人早就勾搭在一起,難怪沒有在這附近聽說過什么黃皮子作祟的消息呢。
想到黃云嶺里被啃食得殘缺不齊的白骨,她的眸光冷了下來,握緊長劍,望向前方。
官道延綿往前,長路漫漫無際。
“小仙姑,怎么了?”葉蓬舟問。
逢雪輕輕搖頭,“長夜漫漫,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時候才會天亮。”
葉蓬舟笑著喝了口酒,說道:“總是會天亮的,只管往前走!總之,”他的聲音頓了頓,低聲說:“我總在你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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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雖有黃妖食人,肆意為禍,但山下順著官道走上百來里,官道寬闊,車轍深深,再往前,柳枝搖擺,春風得意,車水馬龍,隨處可見商隊游人。
作為梁州第三城,靈石城以飛來靈石、山上靈寺聞名。
時常有僧人游子不遠萬里而來,拜訪這座千年古剎。
城中太守姓李,年輕時也曾是風流才子,只是宦海沉浮數年,昔日的俊雅容顏,清癯瘦骨,化作大腹便便,油光滿面。
李太守最近有一煩心事。
隨夫人去寺中上香時,夫人在廟里祈福,他照例來到古廟后山,觀賞靈石。
許多年前,有妖怪埋伏在山上暴起傷人,一個瘋瘋癲癲的乞丐路過,看見撲來的妖怪,從長長指甲里搓出個泥丸,朝妖怪彈去,喊:“來。”
憑空落下一塊小山般的巨石,把那妖怪壓成了肉餅。
原來那看似瘋癲的乞丐,是天上的羅漢,而他隨手搓出的泥丸,自然是從天而降的靈石。
后來人們便把石頭圍起,建寺供奉,傳言巨石有靈,知曉世間事,能保佑人萬事順遂,夢想成真。
畢竟是傳說而已。
太守大人讀了萬卷書,知道這些只是飄渺無際的傳說,若是石頭真有靈,那些來上香的香客緣何愁容滿面呢?
石上字帖龍飛鳳舞,字字透骨,筆力千鈞。
太守臨欄而立,觀摩書法,感慨古今,忽然看見一個臟兮兮的和尚盤坐在巨石旁,雙手合起,低念佛經。
老和尚不修邊幅,滿面風霜,灰袍打幾個補丁,灰白的長須垂至胸口。
太守駐足看了片刻,覺得他眼生,便問:“大師,這兒寂寂無人,你在同誰講經?”
老和尚睜開雙目,輕念一句“阿彌陀佛,”說道:“老僧在與這位石施主講經。”
“石施主?”太守扭頭望向四周,目光落在巨石上,笑著說:“和尚,你怎么同石頭講經?我雖不修佛法,卻也知道山川河流,石頭草木,俱是無情眾生,既無情便無佛性,你同它講經,它聽得懂嗎?”
只怕這是個半吊子和尚。
老和尚嘴角微微上揚,笑道:“無情眾生、有情眾生,皆是眾生,眾生平等,在老僧眼中并無不同。”
太守搖頭,“你這和尚,只怕連經書都沒讀熟。《壇經》中便有說,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無情亦無種,無性亦無生。你說眾生平等,難道眾生在你眼里,都是石頭嗎?”
老和尚頷首,“眾生是石頭,施主也是一塊頑石。”
太守面上平添幾分怒意,拂袖冷哼一聲,想他坐擁一城,人人敬重,卻和一塊石頭平起平坐。石頭便石頭,還偏偏是塊頑石。
“老和尚,”念及和尚是方外之人,他收斂起脾氣,問:“你說我是一塊頑石,那你說說,頑在何處?你可得仔細想一想,若是答不好,你便是妖言惑眾的邪僧了。”
老和尚面色平靜,“妖鬼在臥榻之側尚不自知,施主比頑石還不如呢。”
“胡說八道!”太守勃然大怒,“你的意思是,本官枕邊人是妖孽嗎?敢這樣冒犯本官,我看你是想坐大牢了吧!”
老和尚笑笑,“既然大人不信,為何不試一試?”他從袖中取出一塊巴掌大的石頭,放在旁邊,說道:“泰山之石,集天地靈氣,沐日月靈光,最是能辟邪安宅。這塊泰山石敢當,大人不妨帶在身上。”
太守瞥了眼地上平平無奇的黑色石塊,冷聲道:“隨便給我塊石頭,我便會信你?”他拂袖便走,想自己嬌妻美妾,哪一個不是美若天仙,怎么可能是妖怪呢?
但沒走幾步,他悄悄回頭。
老和尚閉目,繼續輕聲同石頭講經,地上石塊安靜躺著。
試一試……也無妨罷?
太守揣著石頭,坐在馬車上,忍不住抬起眼簾,望向夫人。
臥榻之側的妖鬼,會是夫人嗎?
夫人出身高貴,他能坐上如今的位子,多少托了老丈人的關系。
太守對此心知肚明,但心中疑慮便如野火,風吹又生。他裝作不在意拿出石頭,在手中把玩,說道:“芝言,我方才在后山轉時,遇見了一個奇怪的和尚。”
王芝言抬眸而笑,“哦?”
李太守道:“他在給石頭講經,豈不古怪?石頭是無情眾生,如何聽得懂經呢?”
夫人卻垂眸想了片刻,露出微笑,“相公有所不知,釋門卻曾有一位法師,入虎丘山中,聚石為徒,為石說法,說到關鍵處,頑石紛紛點頭,當時人說,生公說法,頑石點頭,便是此理。”
李太守面上閃過一絲窘迫,他自詡博學之士,從來自負才高,卻總被夫人駁倒,難免心中生起絲不悅。
一介婦人,如此博學,不會是妖怪吧?
片刻后,肥面上又重新擠上笑意,說:“夫人果然博學多識,那老和尚還給我一塊石頭,可我實在看不出什么奇特之處。”
夫人便自然接過他手中黑石,仔細打量起來。
她低頭打量時,李太守也在斜眼偷覷。
見夫人舉止一如往常,太守把心放回肚中,不禁又惴惴想,若不是夫人,臥榻之側的妖鬼,究竟是誰呢?
入夜。
太守府中石燈朦朧,風搖影動。
太守大人難得沒有早早入睡,而是在宅院踱步,手握泰山石,難以入眠。趁著晚膳時,他將石頭搭在桌上,觀察過幾位侍妾,沒有看出端倪。
難道妖鬼另有其人?
“想必是那妖僧信口胡謅,故意嚇人。”他走了數步,想出一個主意,以“靈石高僧所贈,頗有靈光”為由頭,讓府里所有人聚在一起,摸一摸石頭,沾沾石頭靈性。
府中所有人都聚在了一起,翹首以待,好奇望著托盤之中的黑石。
有心思活絡者便高聲稱贊太守仁慈大義,把大人夸了又夸。
人人次第摸過“石敢當”,期盼沾染靈性,摸完便撫手摸臉,想看看自己腦袋是否靈光一些。
但直至最后一人摸完黑石,也無事發生。
太守總算放下一顆心,想到居然為老和尚一句胡謅之語,折騰到半夜,不由心中惱怒。
明天必要把這妖僧抓進牢里,免得他再鬼話連篇,讓夫人知道,他可沒看走眼,和石頭講經的,可不是什么令“頑石點頭”的高人。
關上窗扉,正欲入眠。
“咚、咚、咚——”
“是誰?”他不耐煩問道。
第035章 第 35 章
月夜清輝, 年輕女子容顏如玉,嬌嫩如艷麗的芍藥。
這是他最愛的妾室,名叫沈眠春。
二十年前, 沈美人曾是名動青城的花魁,他不過是一貧如洗的書生。
和所有的話本故事一樣, 花魁愛上了窮書生, 拒絕豪紳巨富, 偏讓他這個窮書生做了裙下之臣。
花魁欣賞他的才華,也愛他品性高潔, 與蠅營狗茍的人并不一樣,不僅與他私定終身, 還從百寶箱中, 拿出重金來資助他進京趕考。
臨別之際, 兩人月下呢喃糾纏,約定永不相負,等他金榜題名,回到青城, 一定會高抬大轎, 來迎娶美人。
到了京城,身懷重金, 他得以結識名士, 住高樓、衣錦繡, 次年果然考上了功名,也在友人的推薦下,當了朝中重臣的門徒, 被太淵王氏招為女婿。
他本想推脫,但那畢竟是恩師牽線, 高門貴族,他剛入仕途,如何敢得罪?
過去的海誓山盟,雖仍舊記得,但他寒門狀元,若讓人知曉與青樓女子有染,只怕會仕途盡毀。
種種擔憂壓在心頭,不知不覺,他便已娶了王氏的女兒,成了京城熾手可熱的新貴。
再后來,攜夫人離京,成為一方重臣,風光無限,意氣風發。
只是不知為何,他膝下一直無子,娶多少房妾室,妻妾們的肚子怎么都大不起來。
郁郁之時,一次出游,卻在人群中再見到了沈眠春。
美人嬌艷如初,楚楚動人,身上還平添幾分風韻,而她手中牽著一個孩子,粉雕玉琢,與他少時有八分相像。
久別重逢,過去的恩愛情意重新在心頭萌生。
不知不覺,他便尾隨美人,來到她租住的住所。
原來花魁懷上他的孩子,早早就用百寶箱里的錢為自己贖身,獨自養育幼子,而青樓走水,一把火燒干凈了亭臺樓閣,也燒干凈美人的過往。
美人雙目含情,嬌頰帶淚。孩子玉雪可愛,聰明伶俐。
無限柔情涌上了心頭,于是,舊情復燃,一頂小轎,把美人重新接回深宅大院。
美人肚子也爭氣,這些年來,孩子一個個蹦了出來,個個都聰穎機靈,讓他十分喜愛。
現在孩子們也大了,有些搬了出去,有些遠游,還有些讀書苦學,正準備科考,早早便入睡了。
……
想到往事,太守嘴角噙起微笑。
從一介窮酸書生,一無所有,到如今功成名就,美人在懷,青云直上,不由心滿意足,人生于此,夫復何求?
然而他畢竟不再如年輕時候,喝完湯后,便覺困頓,擁著美人入眠。
睡得朦朦朧朧時,忽然好似聽見誰在哼歌。
歌聲哀哀怨怨,凄艷動人。
唱的是“待說何曾說,如顰不奈顰。把持花下意,猶恐夢中身。”
竟是一出《牡丹亭》。
太守轉過頭,朦朧紗幕外,美人不知何時起了床,輕哼著昔日最愛的唱曲,坐在鏡前,梳著自己烏黑如云的長發。
都這把年紀,還唱淫詞艷曲,不怕被人聽見笑話么?
太守本想出聲喝止她,卻聽見一道稚嫩的童聲。
“娘,悶咧。”
太守后背忽起一身冷汗。
哪里來的孩子?
美人聲音溫柔,“囡囡莫怕,娘這就放你出來透氣。”
她打開自己的肚子,從其中掏出一團烏黑的血團,剝開烏血與胎盤,一個渾身青紫的小嬰兒,竟出現在女人的懷中。
女人抱著嬰兒,溫聲細語哄弄。
仿佛是世上最慈愛的母親。
小嬰兒捏緊小拳頭,攥著女人柔順的長發。
“嘎吱——”
頭斷了。
“嘻嘻嘻嘻。”
嬰孩發出清脆的笑聲。
女人嬌嗔道:“囡囡,你怎么又調皮啦。”
她俯下身,撿起地上的美人頭,隨意放在梳妝臺上。
卻苦了太守。
慘白凄艷一張美人的面孔,正幽幽望著他。
“娘咧,”嬰孩脆生生說:“肚子里面好悶。”
美人翹起嘴角,“很快的,再吃一些東西,囡囡就能生出來啦。”
“娘,”女嬰又說:“爹會喜歡我嗎?大娘會喜歡我嗎?”
“會的,爹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我的囡囡。”
嬰孩被逗得咯咯直笑。
而太守聽得冷汗涔涔,四肢冰涼,他屏住呼吸,悄悄摸上枕下那塊泰山石。石頭散發微弱熱量,驅散他身上的寒意,讓他好歹有了些底氣。
有靈石傍身,應無懼這兩個惡鬼吧。
那高僧定是看出他今日的劫難,出手救他。
他慢慢攥緊掌心,握住了石頭。
女嬰在紅木桌上亂爬,一根臍帶,連接她和女人。
“娘,那塊石頭怪燒人的,靠近它好不舒服。”
美人無頭的身體把嬰兒重新抱入懷中,低笑了幾聲,“娘這就給你扔了它。”
“爹干嘛帶那東西回來呢?”鬼嬰突然抬起臉,漆黑無光的雙瞳看向床帷,“娘,爹在看著我們呢。”
太守呼吸一滯,如墜冰窟。
無頭的美人抱著青紫嬰兒,輕移蓮步,來到床榻前。柔白素手掀開重重紗幕,一個青紫小嬰兒爬了進來,在太守的身上亂爬。
冰冷黏膩的小手撫摸過男人隆起的肚子,在他身上爬來爬去。
太守緊閉雙目,假裝在睡覺,不敢暴露自己醒著的事實。帶著腥氣的冷風吹來,一個冰冷的小嬰兒從他的腳底,慢慢往上爬,寒氣透過單薄的寢衣,凍得他手足冰冷,渾身發麻。
他竭力忍住身體的顫抖,仍是不敢動。
“娘,我餓啦,今日吃什么呢?”
放在桌上的美人頭幽幽回:“吃你爹爹的肚腸好不好?”
太守不敢再裝睡,翻身而起,拿黑石朝鬼嬰擲去。
石頭卻空中一轉,錯開了鬼嬰,摔落地上。
鬼嬰朝他裂開嘴角,黑黝黝的大瞳仁一眨不眨望著他,“爹。”
太守心中大喊:“妖僧害我。”
但他手足仿佛有千斤之重,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看著嬰兒爬到他的身上,掏出他肚中新鮮滾熱帶血的臟器,大快朵頤……
一頓吃完。
無頭的美人重新剝開自己的肚皮,把嬰兒放入其中,“囡囡再忍忍,很快就好了。”
“好。娘,爹還在看著我們呢。”
鮮血鋪滿床榻,男人面孔慘白,瞪大眼睛,死死望著這對鬼母女。
“沒關系的,”美人哼了幾聲曲子,柔聲道:“你爹爹忘性大,轉眼便會忘記了。”
她一針一針縫好肚皮,把頭顱放在膝上,抬手梳垂落的如墨烏發,邊幽幽哼道:“畢竟男兒多薄幸,誤人二字是功名,甜言蜜語,真好聽啊真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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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冤枉啊!”
班頭跪在地上,嘴唇發抖,“都是那張二許狗冤枉我!我何時支使他們去黃云嶺上喂妖怪?他們這樣昧良心的話都能說出來,真是、真是沒有良心!”
逢雪擰緊眉,劍刃抵在男人的脖子上。
他們來到靈石城,很快就找到班頭。如兩個解差所言,班頭腹瀉多日,面有菜色,虛得不行。
可是看起來很虛的班頭,死活不肯承認與黃云嶺妖怪有染,矢口否認把囚犯喂黃皮子的事。
“哎,我是真不知情。他們竟有這樣的膽子?好小子,等他們回來,我一定稟明太守,重重罰他們!”
班頭指著青天賭咒發誓,口口聲聲自己絕不可能有害人之心,更不會教唆解差去殺人。
逢雪抿了下嘴角。出劍容易,殺妖也容易,可和這些人交往,分辨他們話中真假,卻比殺妖斬魔要難得多。
總不能真一劍把他脖子給刎了吧。
“哎喲——”
班頭捂住肚子,忽而喊疼:“肚子疼,少俠啊,我又鬧肚子啦。”
逢雪:……
葉蓬舟走過來,按住她的手,笑道:“小仙姑,看班頭大人的模樣,也不似說假,肯定是那兩個解差空口污蔑。”
班頭連忙點頭,“少俠真是英明神武,一眼就看出了真相,哎喲,我不成了,我得去上茅房!”
逢雪劍一挪開,他便捂著肚子,火急火燎沖向了茅房,在里面哎喲哎喲叫苦連天,好半晌才腳步虛浮,扶墻走出。
空氣中漫開一股臭味。
逢雪和葉蓬舟很有默契同時挪遠了些。
“也不知為什么,”班頭沮喪道:“這些日子肚子總不舒服,常常腹瀉,難道是天氣關系?好幾個兄弟都有了這毛病,茅房都得趕著上。”
他揉揉肚子,抱怨幾句,一拍腦袋,想到自己還未盡地主之誼,連忙說:“兩位可要喝杯茶,我去給你們倒茶!”
“不必!”
“告辭!”
兩個人異口同聲說道,忙不迭轉身離開。
走出府衙門口,逢雪輕嘆了口氣,感到一陣頭疼。
葉蓬舟笑道:“小仙姑,別焦心,就算我們不來找黃太奶奶,只怕它也會來找我們。就是要在靈石城多待一些時日,你又要晚一些回去了。”
逢雪點了點頭。
沒有解決黃太奶奶,她實在不敢回家,就怕禍及家人。黃皮子報仇,可不限于一個人,若是惹上他們,幾代都難逃厄運。
“只能暗中打探,看班頭有什么異常了。”她抿了下嘴角,“先去城里看看。”
“遵命!”
靈石城人口眾多,占地百里,熙熙攘攘,繁華熱鬧。
在這么一座大城中,找到黃太奶奶,如同大海撈針。城門口一塊木牌上,掛著幾件奇奇怪怪的奇聞怪事。
其實這樣的大城,應會設有一座鎮厄司。
逢雪對鎮厄司所知不多,只知道他們雖然隱秘,卻真實存在著,直接聽命于天子,替天子解決天下奇詭之事。
他們是天子手里的刀,干些見不得人的臟活,用邪術殺人造勢也很熟練。
有鎮厄司坐鎮,大妖惡鬼也不敢堂而皇之食人,再加上人氣旺集之地,妖魔鬼怪本就勢弱,因此,木牌上擺著的,多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什么宅院不寧,常聞鬼哭,難以租賃出去,特酬十兩銀子,請膽大的俠士去小院住上一月,將占宅的鬼趕走;又或者是家里畫像上的灶神總是橫眉倒豎,露出生氣模樣,怕是有災厄即將來臨,主人家惶惶不可終日,請有本領的先生前去看看……
逢雪抱劍,立在木牌前,望著木牌上貼的委托,試圖找出蛛絲馬跡。
可惜,黃太奶奶藏得很嚴實。
她正欲轉身離開,忽見兩個人高馬大的衙役來到木牌前,貼上幾張嶄新的白紙。
不等她反應,旁邊擺攤的、路過的、買賣的……眾人蜂擁而至,圍在了木牌前,擋得嚴嚴實實,磕瓜子看戲。
看來這塊木牌,是當地居民生活中一味有趣調劑。
逢雪不慣與人擁擠,馬上就被擠到人群之外,仰起腦袋,只能看見前面一個又一個烏黑的后腦勺。
只聽有人議論:“什么和尚居然惹到太守大人?”
“這妖僧看起來沒什么稀奇,你們見過嗎?”
“只是個普通老和尚,居然懸賞百兩銀子呢!連差爺都找不到妖僧嗎?快去附近和尚廟里看看吧。”
“你瘋啦。懸賞這么多銀錢的妖僧,肯定會些邪法,遇見他咱們趕緊繞著走吧。”
眾人紛紛搖頭,討論幾句,注意力又轉移到旁邊新發布的鬼事上,“哎呀,禾山路上又出了雨鬼,以后下雨的時候也別想趕路了。”
“趕緊找個厲害的道士法師把雨鬼除去。”
“腹瀉不止,醫藥難醫,疑是妖怪作祟,尋一醫仙?應是天氣的關系,說起來,我今日也常覺腸胃不適呢。”
……
眾人討論著城中的新鮮事,為又有一樁新談資而高興。
逢雪沒聽出有什么和黃皮子相關的事,搖搖頭,提劍走出人群。葉蓬舟卻看起來挺高興的模樣,手握折扇,笑道:“既然要在靈石城留幾日,先找個地方住罷?”
“去客棧?”
葉蓬舟搖頭,“小仙姑,有一免費的住所,不知你有沒有膽量去住?”
逢雪哼了聲,“什么地方?義莊?黑店?”
葉蓬舟折扇在掌心翻了個圈,指向木牌,“那不是有嘛,鬧鬼的院落,住上一月,我們還能白得十兩銀子。豈不妙哉?”
世道多鬼怪,在大殷的律令中,兇宅或是鬧鬼的宅院必須要提前說明,方才能租賃出去。大多數人租房子,聽見這兩字,便趕緊繞開,生怕惹上不干凈的東西,因此這樣的“兇宅”,價錢格外便宜,甚至要倒貼錢,找一些陽氣足、八字硬的人,去壓一壓宅中的兇祟。
這就叫過兇。
要是遇見本領大的高人,出手解決宅中邪祟,那便更好了。
紙張泛黃,邊緣微微發卷,看起來貼了許多時日了。
逢雪走過去把那張招人過兇的紙掀下,便有好心的大娘拉住她。
“小姑娘,這個可掀不得。”
不等逢雪開口,那些本就散開的圍觀群眾,又紛涌而至,把她圍了起來,指著她手里的紙,嘁嘁喳喳說了起來。
“這玩意掛了好久了吧,幾個壯漢都掀過,住沒一晚上就鬼嚎鬼嚎跑出來了。”
“是啊,是啊,小姑娘,你看起來細皮嫩肉的,可別逞強,來大姨的客棧吧,大姨那住著干凈便宜。”
“呸,你就是想拉客!”
……
靈石城百姓過分熱情,逢雪攥緊黃紙,被他們擠得一步一步往后退,表情窘迫。
“啊呀!”
不知道誰看見她腳上踩著的十方鞋,“是個小仙姑呢,難怪要去鬧鬼的宅子看一看了。”
知道她來自玄門后,大家就更熱情了,把路堵得水泄不通。
逢雪貼著木牌,左右張望,在人群外,看見紅衣少年輕搖折扇,笑吟吟望著她。
她忍不住瞪了少年一眼,準備不理這些人,走出人群時,袖角卻被拉住。
男人抓著她的袖子,強行留著她,問道:“小仙姑,你看我兒子這面相,以后能不能出將入相、功成名就?”
逢雪低聲回:“不好意思,我不會看相。”
男人大嗓門喊:“你怎么這樣呢?連看都沒看我兒子一眼呢?”
逢雪抿了下嘴角,微微皺起眉,“松開。”
這時,一柄折扇飛了過來,打在男人手背上,他疼得哎喲一聲,連忙撒了手,手背登時腫了一塊。
“是誰啊?”他當即要破口大罵。
眾人看見熱鬧,不由高聲喊好,順著折扇往旁望去,忽覺眼前一亮。
折扇飛回了一位眉目如畫的紅衣少年手中。少年意氣飛揚,目若朗星,俊美無儔,偏脾氣又像很好的模樣,轉著折扇笑吟吟走了過來,“何必勞煩小仙姑?不妨讓我來給你兒子相一相面吧。”
他生得實在很好,英英玉立,矜貴非常,連那被打的男人都消氣不少,揉著自己手背,懷疑看著他,“你也會看相?”
少年彎著雙桃花眼,笑道:“自然自然,哎呀,”他合攏折扇,輕拍下小孩的額頭,“小子生得真不錯,看起來,離出將入相,成龍成鳳,只差了一步呀。”
男人急忙問:“是哪一步?”
少年高聲笑:“自然是——少了個出將入相的爹!”
眾人哈哈大笑。
葉蓬舟卻不肯放過他,悠悠轉動折扇,說道:“人都說虎父無犬子,若你再努力一些,成龍成鳳,自然會生出龍鳳。我掐指一算,你若出將入相,你兒子日后肯定能飛黃騰達,有個高官的爹呢。”
那漢子被他說得面紅耳燥,“你……你小子盡瞎說!”
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便笑著調侃:“張屠戶,小公子哪里說錯了?若你努力一些,你的兒子豈不是就有了個有出息的爹?”
張屠戶抱住幼子,憋紅一張臉,反駁道:“莫要取笑我,我都這把年紀了,還能有什么出息?”
可惡的少年郎卻笑著勉勵他,“哎?俗話說得好,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我看你還年輕得很,實在大有可為啊!為何不為了孩子,聞雞起舞、懸梁刺股呢?”
張屠戶根本說不過他,赤紅一張臉,在眾人哄笑聲中,抱住小孩子扭頭就走。
葉蓬舟卻還在后面喊:“都是為了孩子嘛!”
張屠戶走得更快了,小跑跑出人群。
葉蓬舟搖動折扇,笑問:“還有誰讓我算命的嗎?”
本來還在大聲嘲笑張屠的人臉色馬上變了,擺擺手,飛快地走開。木牌只前,便只剩下逢雪和葉蓬舟。
少年眉眼彎彎,問:“小仙姑,你可要我幫你算算命?”
逢雪抿了下嘴角,“不用。你這么能說會道,反正誰也說不過你。”
她垂眸看眼紙上地址,便轉身往前走。
葉蓬舟嘴角彎了又彎,快步跟在她身后,也不管她冷落,說道:“我掐指一算,小仙姑日后定能青云直上,貴不可言,御劍乘風而上青天……”
逢雪知道他信口胡說,但聽見后,卻忍不住回道:“我可沒有一個出將入相的爹。”
葉蓬舟笑著說:“也不一定非要靠爹嘛。”
逢雪偏頭看他,眼神清澈,問:“靠什么?”
葉蓬舟看她攥緊長劍的手,折扇敲了下額頭,嘴角往上揚了揚,“當然是,靠小仙姑手上的劍。”
逢雪神色稍霽,心想,這人倒也挺會說話的。
葉蓬舟又道:“不過,若是小仙姑覺得累了,不想揮劍時,或許還能……”
說到此處,他忽而極輕擰了下眉,想到了逢雪是凌云真人的徒弟,還有個驚才絕艷的師兄。
而他自己不過來自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師門。
小仙姑身邊哪一個人,好似都比他好,哪里用得著來依靠他呢?
他說話時,逢雪嫌他聒噪,但一安靜下來,她反而有些不習慣,一路悄悄側過眼,瞟向少年。
少年握住折扇,桃花眼微垂,不知想些什么,臉上好似覆了層冰霜,捏折扇的指節發白,透出玉一樣的顏色。
逢雪只看了眼,匆忙收回視線,心想,他為什么一副不開心的模樣?
這魔尊……性情真難琢磨。
逢雪抿緊嘴角,忍不住又偷瞟了眼身邊人。
少年人如鶴立,不說話時,孤高清雋,如天上寒月,倒和逢雪記憶中的魔尊有幾分相像。
畢竟是曾經的恩人,逢雪擔心他驅用鬼圖,身上有恙,不覺放緩腳步,關切問道:“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嗎?”
葉蓬舟回神,眼眸幽邃。
少女錯愕地望著他,關心又擔憂的模樣。
她抬起眼睛,長睫如扇,深黑色的瞳孔里裝著一道寂寂的人影。
陽光落在低扎的長發上,如緞烏發流動淡金光澤。
此刻她看著他,身上落滿了光。
空氣冷凝,周圍車水馬龍、往來行人,化作無聲的水墨。
葉蓬舟在一片寂靜中,聽見自己雜亂的心跳聲,忽而覺得自己有些不堪。
第036章 第 36 章
兇宅在一條長長巷子里。
巷子名叫梨花巷, 但不知為何,梨花的梨字被人抹去,改成了貍貓的貍。
貍花巷, 聽上去像條給貓兒住的長街呢。
逢雪嘴角微翹,輕輕敲了下門。
沒有聽見腳步聲, 但片刻后, 門吱呀一下, 悠悠晃晃便自己開了。
她下意識把手按在劍上,卻聽旁邊人輕笑了聲, 折扇轉動,示意她往下望去。
垂眸, 她微微一怔, 忍不住也露出笑容。
一只鴛鴦眼的白貓乖乖坐在地上, 仰起小腦袋望著他們。
“是你開的門嗎?”
“喵~”
“我們來拜會主人,這是那張招人過兇的啟事。”
“喵嗚~”
白貓優雅轉身,往院落里走出,走沒幾步, 回頭看他們一眼, “喵。”
雖然兩人不通貓語,但它的意思卻顯而易見。
葉蓬舟拱手, 笑道:“多謝小貓主人。”
“喵!”
他們跟著白貓, 走進了這間院落, 院子頗氣派,中間一棵大菩提樹,樹下好些貓兒在玩鬧。橘貓和貍花追逐玩耍, 橘白黑貓趴在檐上曬太陽,一團團毛茸茸的雪球黑炭金橘從他們腳邊滾過。
他們進來, 貓兒歪頭打量他們,眼睛瞪得圓圓,抬頭在空氣中嗅嗅。
倒不怕人。
白貓跳到窗臺,對著里面“喵喵喵”叫了幾聲。
“呀,是來客人了嗎?”
老婆婆慢慢走了出來,滿面笑容歡迎兩位少年。
“是我托人貼的這張紙,”老婆婆滿頭銀發,但精神頭很好,笑容慈愛,招呼逢雪他們在方桌坐下,給他們倒了兩碗清茶,才說道:“就是我旁邊的那間院子,不知有什么東西,惹得我家的貓兒半夜睡不好覺,總是無故嚎叫。”
“唉。”她輕嘆了口氣。
一只純黑色碳球般的貓兒跳上方桌,蹭了蹭老人的手。
“烏云它們的年紀大了,晚上睡不好覺,總是不好的。”
逢雪本以為這次是“過兇”,發布委托之人是為了過兇完后,能更高價錢租賃房屋。未曾想老人家似乎不在乎租賃出宅子,更在意的是,鬧鬼鬧得貓兒睡不著覺。
不過……貓晚上本就不慣睡眠吧?
逢雪點頭,正色道:“我們盡力為之。”
婆婆轉身回房間,給他們拿鑰匙,邊道:“我姓毛,大家都習慣喊我貓婆婆,你們也這樣叫我就行了。來,孩子,吃把花生。”
逢雪接過鑰匙和一把炒花生,轉身回院落時,看見葉蓬舟坐在方桌前,已和那些貓兒打成一片。
貓婆婆見貓兒喜歡他們,便也更喜歡他們了,熱情同他們介紹。
貓兒有各自的名字,黑貓叫玄將軍叫烏云叫蓋雪叫托墨,白貓叫尺玉叫銀練叫含云叫雪地……貓婆婆膝蓋上放一籃小魚干,毛茸茸的貓兒蹲在她的腳邊,排隊等魚干吃。
婆婆喊一聲,便有只貓兒走過來,抬頭蹭蹭她的手背,銜走一條小魚干。
井然有序。
喊到溶溶時,一只趴在樹枝上睡得四仰八叉的肥貍尾巴甩了甩,在看見婆婆手里的魚干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連爬帶滾沖了下來,焦急催促:“喵喵喵。”
婆婆動作遲緩,低頭慢慢在竹籃里挑了條大的魚干。
肥貍就已等不及,直立而起,前爪搭在婆婆膝蓋,張嘴去咬。
烏云如黑電飛來,抬起前爪,打在溶溶腦袋上,轉瞬間給它無數個耳光,打得它的腦袋啪啪作響。
溶溶“喵嗚”一聲,趴在了地上,四肢緊緊挨著地,變成一灘肥貓。
逢雪笑了笑,心想,難怪貓兒這么井然有序呢,原是不聽話就要挨打。
告別了貓婆婆,他們便來到旁邊的小院。
院落幽森,青磚間綠草雜亂。
打開門,便有陰冷的風穿堂而過,吹得人遍體生寒。
里面桌椅翻倒,地面蒙灰,還有一只鞋亂丟在屋中。
看來是以前的住戶倉皇逃跑,丟了自己的鞋。
葉蓬舟拿著掃帚拖把,熟練忙活起來,逢雪攬起袖子,也想跟著幫忙,少年卻攔住了她,不讓她干活。
他轉了轉眼珠子,笑道:“小仙姑,家里還缺些日用的油鹽醬醋,不如買些回來吧?”
逢雪點頭,應了一聲,走到門口,忽覺不對。
怎么就是“家”了?
她扭頭望去,看向葉蓬舟。
少年脫掉那身繁復的紅袍,里面是黑色勁裝,勾勒出勁挺有力的身形。他挽起半截袖子,露出修長有力的小臂,玄色衣料襯得肌膚更加蒼白,在陽光下有些晃眼。
“小仙姑?”他靠著樹,抬起笑眼,問:“怎么在偷看我?”
逢雪咬了咬唇,氣道:“誰、誰偷看你?胡說八道!”
輕浮、孟浪!
她氣得推門扭頭就走,走出好長一段路,才猛地驚覺,原本想說的話還沒說——
本是不許他說“家”的。
靈石城繁榮,去市場逛一圈,大大小小的東西便都能買到。逢雪兜里還有些許銀錢,買了一包鹽巴,幾捆青菜,路過一個魚攤時,想起貓婆婆家那群貓球兒,便買了一籃子小魚。
“黃鴨叫燉湯最好喝,”小販來了單大生意,高興地磨刀剔魚,邊笑道:“姑娘趁新鮮拿它燉湯,也不需放其他東西,一小撮鹽巴,幾塊姜片,就能把舌頭都鮮掉咧!我送你兩塊姜吧,便不用再去買了。”
逢雪點頭,“多謝。”
小販又問:“這么多魚,姑娘吃得完嗎?”
“無妨,有很多貓兒和我們一起吃。”
“哎?”小販一愣,打量她片刻,問:“你是貓婆婆那新來的租客?幫貓婆婆買魚的嗎?”
逢雪又點頭。
貓婆婆顯然在靈石城很有名氣。
小販壓低聲音,說道:“小姑娘,住在那,你可得小心些,別太靠近那婆婆了。”
“為何?”
“大家都在說啊,那位貓婆婆——是只老貓妖!”
逢雪蹙了下眉頭,“哦?”
小販連連點頭,“她實在古怪得很,從來不出門,周圍還聚著這么多只貓兒。”
逢雪:“這也不能說她是貓妖。”
小販熟練處理著金褐色的黃鴨叫,邊說:“可她也活得太久了,至少有百多歲,熬死自己的相公兒女,人活太久,可不是會化妖嗎?”
民間一直有這樣的說法,物久成精,人久也成精,若是活得太久,便是悄悄吸血害人、修習邪法的老妖精。
不過……真是人活太久變成了妖,還是年老無力、于人無用,所以被當成該早些死的妖怪呢?
逢雪向來想不明白這些,接過小販手中的竹籃與姜片,又買了些東西,回到貍花巷中。
走了沒幾步,就聽見“喵嗚”叫聲。
抬起頭。
矮墻上蹲著只肥貍花。
肥貍探頭探腦,眼睛瞪得圓圓,望著她手中竹籃,“喵~”
逢雪對它挨打印象深刻,“溶溶?”
“喵嗚~”
逢雪拿出一條小魚,抬起手,放到它的面前。
肥貍伸出前爪,扒拉了一下小魚,歪頭看看逢雪,忽而敏捷挑起魚,轉身便跳回院中。
逢雪笑了笑,舉步又走。
幾步后,她停下來。
窸窸窣窣聲中,一只又一只毛球貓貓祟祟從矮墻鉆了出來,排成一排,探頭探腦往她手中竹籃看。
逢雪:……
遭了,被貍奴包圍了。
她拿出買的小魚,一條條分給貓兒。貓兒也乖巧,按照先前從婆婆那吃東西的順序,依次從她手中銜過魚兒。
也許是覺得無功不受祿,貓兒銜過小魚時,還抬頭蹭一蹭她的手背。
竹籃裝不知不覺便空了,貓兒連骨頭都沒有留下,個個吃得肚子圓滾滾的。那只肥貍還趁逢雪不注意,賊頭賊腦跑回來,又叼走兩條她原本打算留著熬湯的小魚。
罷,今日只能吃素。
逢雪微微一笑,提起籃子,往小院走去,走了幾步,忽然聽見一聲輕輕的“喵”。
她低下頭,原來是還有只小玄貓沒吃著魚,正蹲在她腳邊,仰頭看她。
小貓只有她巴掌大小,生得黢黑,從陰影處走出來,逢雪才看見了它。
“啊……不好意思,”逢雪蹲下身子,摸摸它的腦袋,給它看空了的籃子,“今天的魚被吃完啦。”
要是肥貍不偷吃,小玄貓還是能吃得上條新鮮魚的。
“喵。”小玄貓細聲細氣又叫一聲,雪白胡須微微發顫。
逢雪心里過不去,便說:“你和我回家好嗎?我看看家里還有什么東西可以分點給你吃。”
“喵。”
小玄貓似乎聽懂她這句話,翹起尾巴,顛顛跑向了她租的院落。
蹲在門口,仰起小腦袋,“喵嗚~”
門里響起少年含笑的聲音,“是哪位客人來了呢?”
木門推開,少年人彎起眼睛,低頭看見小貓,抬頭又看向逢雪,笑著說:“原來是小貓客人呀。”
“喵~”
葉蓬舟問:“小貓客人,你來我們家做什么?”
“喵嗚。”小玄貓坐在門口,也沒有趁機溜進去,歪頭看著少年,又回頭望望身后的逢雪。
逢雪:“……來蹭個飯,買的魚被貓兒吃掉了,還有什么菜嗎?”
葉蓬舟側過身讓小玄貓進來,笑道:“巧了嘛這不是,正好旁邊鄰居送了幾個雞蛋過來,我先去給客人煮個雞蛋。”
小院被打掃干凈,雜草拔去,落葉掃清,房間的桌椅也被扶正,擦得一塵不染。
家務活做得可真好。
逢雪拿起一個茶碗,發現已經洗干凈后,有些疑惑,走到廚房前,問道:“是你一個人打掃的房間嗎?”
葉蓬舟微怔,看向她,笑道:“除了我,這兒還有旁人?”
逢雪心道也是,他們剛才至此地,就算魔尊再能說會道、煽動人心,也不至于拉攏街坊鄰居來幫他做家務。不過,若真是他自己一個人把整間宅子打掃干凈,那動作可真麻利。
不怪能拉扯大幾個師弟師妹。
葉蓬舟把雞蛋從鍋里撈出,剝去蛋殼,用石臼把蛋搗蒜,放在碟子里,遞給小貓客人。
小玄貓“喵”了聲,才埋頭吃蛋。
至于他們兩個人的飯,則是簡單湊合了一頓,一把清水面條,再放上個煎得金黃的蛋。
魔尊手藝不錯,雖是簡單至極的一碗面,味道卻是很好。
一路奔波勞碌,終于能安心坐在桌前,吃上碗滾熱的面條。
逢雪心中涌上股說不上來的滋味。
一盞油燈暖黃,照亮微暗的屋子,葉蓬舟不知從拿找出個毛線球,一人一貓玩得倒挺開心。
逢雪嘴角彎了彎。
忽而,小玄貓抬起頭,看向房屋的角落。
逢雪也跟著看過去,角落空空蕩蕩,并沒有什么東西。
小玄貓卻像是看見什么,毛都炸起來了,喉嚨里發出低沉兇狠的聲音,“嗚嗚。”
貓能通靈,尤其是黑貓,能看見一些常人難以望見的東西。
不過正常人難以看見的東西,對于他們而言,倒也不難。逢雪在眉心一摸,開了天眼,再往墻角看去。
一個脖子纏著白綾的女子雙足踮地,立在墻角,面孔青白,神色幽森。
她似是察覺到逢雪的視線,偏頭看了過來。
“喵嗚——嗚嗚——”
小玄貓跳到逢雪身前,拱起身體,低低吼叫著。
“真是頭兇狠的猛獸啊。”葉蓬舟摸摸小貓的腦袋,笑著把它抱進懷中,溫聲說:“猛獸乖,別嚇到人家了。”
女子拖著白布,慢慢飄了過來。
她把白布掛在橫梁上,打了個繩結,緊接著,將自己的腦袋放了進去,踢開墊腳的椅子,雙足胡亂在空中亂蹬,面上露出痛苦神色。
好一會,身體才停止掙扎,垂頭在空中輕輕擺動。
她又拿起白布,繞成一個正好可以將頭套進去的繩結,一頭掛在梁上,一頭遞到逢雪面前。
小玄貓喵嗚喵嗚大叫起來,從葉蓬舟懷中掙開,死死咬住逢雪的衣角。
逢雪摸摸它的腦袋,安撫好小貓,再一抬眼,白綾已到眼前。
看來這是巴不得她把脖子鉆進來啊。
逢雪想了想,也沒直接拔劍劈了這女鬼,而是把自己的手伸了進去。
女鬼搖頭,把白綾拿走了,又遞到葉蓬舟的身前。
葉蓬舟抬起一只腳,把腳伸進繩套中。
女鬼又搖頭,指向了自己的脖子,把頭伸進繩套里,再次活靈活現給他們表演了番上吊的全過程。于是當她再捧著繩套來到逢雪面前時,逢雪想了想,抬腳把自己的腳伸進去。
葉蓬舟湊過來,把手伸進去。
“錯了,錯了。”女鬼忍不住開口糾正,指著自己青紫勒長的脖子,“應是把脖子放進去。”
逢雪看著她,面無表情說:“你錯了,才會變成鬼,我們可沒有錯。”
女鬼怔了片刻,雙目淌下一行血淚,收回白綾,朝逢雪拜了拜,重新把白綾纏在梁上,繼續重復自己身死的過程。
執念不散,循環死時的痛楚,還會引誘別人重復自己的死法。
也算是一種常見的鬼魅了。
逢雪心中嘆口氣,在眉心一點,將天眼關閉。
看人上吊不是什么美妙的經歷——那具身體掙扎到無力垂落,看著脖頸吊長、紅舌吐出、雙眼暴凸,美人的面孔化作痛苦的厲鬼相。
目不忍視,耳不忍聞,不如不看。
她不知女鬼因何執著,在此徘徊不去,但女鬼畢竟有害人之嫌,若無法勸她釋懷離開,只能用其他法子“超度”送走了。
白綾女鬼只是這間鬧鬼兇宅中的序章而已。
沒多久,燭火無風搖動,椅子自己摔倒,鍋碗瓢盆,摔得叮當作響。
小玄貓最開始還兇狠地吼一聲,后來大抵發現屋里“人”太多,開始習慣這樣的擁擠,在逢雪膝蓋上翻了個滾,便昏昏欲睡。
毛茸茸小腦袋一點一點往下低。
“啪!”
一個空碗掉在地上,摔個粉碎,一下子把小貓驚醒。它懶懶望了眼空碗,輕輕“喵嗚”一聲,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把身體窩起來,懶洋洋閉上眼睛。
墻上掛著的蓑衣又開始搖擺,似要掉在地上。
逢雪把劍往桌上一放,“不要吵到我的貓。”
“嘻嘻。”
她聽見一些雜亂的笑聲,緊接著,那些鬼怪示威一般,把蓑衣搖得胡亂擺動,鍋碗瓢盆噼里啪啦響,燭火也不知被誰吹著氣,火光逐漸小了下去,房間越來越暗。
逢雪微微瞇起眼睛,耐心快告罄時,鬼哭刀從少年指間飛出,化作道黑色的流光,在屋內劈過,掀起氣浪如大風掃蕩,燭火轉瞬熄滅。
“哎喲哎喲。”
“疼疼疼。”
……
幾聲喊疼聲后,屋內恢復了寂靜。
葉蓬舟吹起一點火,重新將燭火點亮,把燈盞遞給逢雪,“小仙姑,被褥鋪好了,早些去歇息吧。”
逢雪接過油燈,抬頭看他。
燈火照得少年眼睛瀲滟溫柔,格外明亮。
“你呢?”
葉蓬舟摸摸小玄貓,笑道:“我帶帶孩子。”
逢雪看他溫柔款款的模樣,心中有幾分好笑,難道這人帶崽有癮了不成?
“這是你的孩子嘛你就帶?”
葉蓬舟彎起嘴角,朝她眨眨眼睛,“自然,這可是我生的小貓。怎么?男人就不能生小貓嗎?”
“哼,”逢雪知道自己說不過他,“你還挺天賦異凜的。”
一張俊美的容顏忽而湊近,如羽長睫之下,桃花眼熠熠生輝,“小仙姑,我給你生個小貓,好不好?”
逢雪拿起長劍就想劈過去,但望向他懷里睡得正香的小玄貓,硬生生止住了劍,低聲罵:“臭不要臉!”
葉蓬舟揣著貓,頗有幾分人憑貓貴的模樣,笑道:“我生的小貓,小仙姑不是喜歡得緊嗎?”
逢雪憋紅了臉,才憋出一句:“厚顏無恥!”
葉蓬舟仗著有貓在手,越發肆意張揚,“小仙姑不喜歡小貓嗎?那我為你生個小狗、小鳥、小馬駒?”
逢雪攥劍的手越來越緊,燭火暖融融,對面少年眉目如畫,笑紅的眼尾,透出幾分桃花般的儂艷。
……日后開辟鬼國的大魔,居然會說出給人生“小貓小狗小鳥小馬駒”之類的話。
真是荒唐。
逢雪又好氣又好笑,看他拿小貓當免死金牌的可惡嘴臉,攥緊了掌心,暗暗想,自己要把他的語錄記下來,日后若他成了魔尊,就把這些語錄放出來,讓那些妖魔翻閱傳看。
好讓他的屬下看看,這是多么不靠譜不正經一人。
想到這個報復的辦法,逢雪心情稍微平復,瞥了他眼,冷聲說:“我要去監視班頭,看他有沒有和妖怪勾結,你就在這帶孩子吧,隨便你和誰生小貓小狗小馬駒!”
葉蓬舟怔了怔,“小仙姑勞累這么久,好歹休息一夜吧。”
逢雪搖頭,“只怕他們跑了。”
葉蓬舟把小玄貓塞她懷里:“那我去吧。”
逢雪想拒絕之際,小玄貓卻晃了晃腦袋,從她懷里跳了出來,輕巧翻過窗戶,跑入黑暗里。
回婆婆家去了?
這時候倒記得要回家了。
逢雪嘴角微翹,卻聽見窗外響起絮絮人聲,“龍虎斗要開始啦。大家快過來。”
兩個人對視一眼,壓低聲音,“龍虎斗?這是什么東西?”
葉蓬舟也露出茫然之色,放輕腳步,悄悄來到窗戶邊。
逢雪吹滅手中油燈,和他一起守在窗前,往外看去。
院子里多了許多道模糊的影子,夜風一吹,他們的絮絮私語也隨風飄了過來。
“今日龍虎斗壓誰勝誰負?”
“還用得著壓嘛?”
……
“哎呀,院子里新住進來的兩位少年,模樣可真的真好,好想把他們的面皮剝下來啊。”
龍虎斗遲遲未開始,眾鬼許是等得無聊,竟把話題扯到他們身上。
“那兩個人看起來像有本事的,可惹不得。”
還有鬼性情惡劣,大聲密謀道:“我都死了,才不怕兩個毛還沒長齊的活人呢,等他們睡著了,我就要……就要偷偷睡在他們中間,嚇他們一跳!”
“嘻嘻嘻嘻。”
逢雪眸光微冷,默默記住這些鬼的聲音,準備再一個接一個收拾他們。
不過這鬼打算睡在她和葉蓬舟中間……為什么鬼覺得他們會睡一張床呢?
她心思百轉之際,忽而聽見一聲尖銳的貓叫打破暗夜寂靜。
眾鬼仰起腦袋,興奮喊道:“龍虎斗開始了!快給我一把紙瓜子。”
第037章 第 37 章
聽見龍虎斗, 逢雪湊近木窗,好奇往外望去。
人來人往之地,何處來的惡龍?哪里來的猛虎?
一只又一只毛球般的貍奴從黑暗中鉆了出來, 趴在矮墻上,貓叫一聲連一聲。
“喵——喵嗚——”
那只小玄貓也顛顛跑回去, 艱難爬上了墻, 緊貼著烏云, 朝這間宅子大聲喵叫。
只是它生得太黑,一不小心, 就會看漏了它。
貓叫此起彼伏,聲音不似白日乞食時甜美, 而是低沉嘶啞, 充滿“猛獸”的野性, 警告入侵者。
順著眾貓的目光,逢雪望向墻頭。
紅磚砌成的矮墻上,不知何時多了條大蛇。大蛇盤桓在墻頭,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 對群貓虎視眈眈。
大蛇有碗口粗, 趴在矮墻上,無聲游動時, 墻頭土石落地, 嗤嗤有聲。
倒是條漂亮的大蛇, 鱗蹙翠光抽璀璨,腹連金彩動彎環。
大蛇之后,又陸續游出一條條蛇鱗璀璨的小蛇, 密密麻麻游了過來。
它出場后,貓兒也排成一對, 低聲嘶吼威脅。
那只小玄貓跟在眾貓之間,渾身炸毛,奶聲奶氣喊:“喵——喵——”
黑暗中一道暗影掠過,不知是誰先出手,飛撲出去,與大蛇纏斗在一起。其他的貓兒也陸續跟上,沖向那些小蛇,抬起爪子,把蛇拍得啪啪作響。
貓兒動作迅捷,速度飛快,不過蛇的獠牙尖銳,鱗甲厚實。
兩兩相斗,實力不相上下,一時倒也未分勝負。
屋外那些模糊的人影磕著瓜子,看得津津有味,時不時到蛇纏住貓身,或是貓咬住蛇尾的精彩處,還爆發出一連串的“好!”
“再來一次!”
(′з(′ω`*)輕(灬 ε灬)吻(ω)最(* ̄3 ̄)╭甜(ε)∫羽( -_-)ε`*)毛(*≧з)(ε≦*)整(*  ̄3)(ε ̄ *)理(ˊˋ*) 逢雪剛自己親手喂過貓兒,不由有些緊張,一眨不眨地凝視戰局,擔憂哪只力弱的小貓被咬,或是被大蛇一口吞下。
小玄貓生得那么黑,她要集中精神去看,才從黑暗中瞥見一點它的身影。
但貓兒一個個都很矯健,在蛇群中跳來跳去,片葉不沾身。連小玄貓都能踩著一條小蛇,喵喵直叫。
逢雪看得入神,忽聽旁邊人低聲說:“小仙姑,張嘴。”
她下意識張開嘴巴,下一瞬,一把剝好的炒花生便塞入嘴中。
冰涼的蓮香順著花生滾入喉中,她睜大了眼睛,偏頭看向身邊少年。
葉蓬舟靠坐在椅子上,一腿支著,在油燈下專注剝花生瓜子,剝了一小碟了。剝好一顆花生,他也不老老實實吃,而是彈指往上一挑,把花生彈飛起,再仰起下巴接住。
似是察覺到逢雪的視線,他抬起眼睫,朝逢雪丟了顆雪白的花生仁。
逢雪伸手抓住,低聲說:“你也太……就不關心外面嗎?”
葉蓬舟支起下巴,懶散往椅背一靠,笑道:“虎嘯龍吟,各展神通,我看龍雖兇猛,但這兒畢竟是猛虎的地界。小仙姑,喝杯酒嗎?”
逢雪搖頭,再次看向窗外,果如少年所言,貓兒逐漸占據了上風。
遠處響起一聲雞鳴。
大蛇與貓兒不約而同停了下來,以矮墻為界限,各自對峙。烏云與大蛇對視一眼,互相鳴金收兵,蛇群游入陰影處,而貓兒也慵懶伸懶腰,互相舔毛,恢復平日懶懶散散的姿態。
小玄貓從矮墻跳下來,翹起尾巴,顛顛朝他們這邊跑來。
逢雪扶了下額頭,心想,小貓莫不是把她這邊當成了家?
小玄貓跑了幾步,被一只蜻蜓吸引注意,張開爪子,撲向雜草中的蜻蜓。
蜻蜓受驚飛起。
小玄貓一蹦一跳跟在后面追逐嬉鬧。
逢雪看得饒有興致,嘴角漾起微笑,目光掠過墻角,瞥見陰影處盤桓的墨色,忽而一怔,快步踏出了門。
大蛇盤在墻角,竟還未走。
小玄貓沒有察覺到危險,抬起上半身,爪子張開,往前一撲。
撲到大蛇堅硬的鱗片上。
它瞪圓眼睛,烏黑的毛又炸起,兇狠地呲牙咧嘴。
大蛇居高臨下地望著它。
一只素白的手抓住了小貓的后頸,把這只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貓咪拎了起來。
逢雪把小貓抱在懷中,垂眸看了眼大蛇。
大蛇抬起蛇首,與她對視片刻后,游入黑暗里,不知順著哪個縫隙游走,再不見蹤影。
天幕漸漸發白,連綿山巒泄出一線金光,黑暗如潮水般褪去,貓兒梳理毛發,各自散去睡覺。
在院中的鬼魂看完“龍虎斗”,畏懼日光灼燒,也扭頭往屋中鉆去。
然而,其余門窗不知何時都貼上了黃符,唯一開著的一扇窗,少年坐在窗前,懶懶打了個哈欠,手里的飛刀轉動,散發可怕的氣息。
眾鬼便沖向了年久失修搖搖欲墜的木門。
少女站在門前,抽出秋水瀲滟的長劍,把劍往地上一插。
“一個個報上姓名、籍貫,還有,誰想要撕我的面皮?誰想睡到我旁邊?不老實交代,不許進屋。”
金烏升起,天地逐漸明亮起來,鬼魂們不堪日光的灼燒,縮在樹下陰影里。但陽光順著樹葉的縫隙灑下,如利刃扎身,把他們扎得哎喲喊疼,夜晚摔碗推桌的囂張氣焰全然不見,現在他們縮成一團,顯得幾分可憐。
沒多久,眾鬼就全服了,老實認錯交代。
他們本是靈石城各地執念不散的鬼魂,不知哪一天,神智昏聵,忽而就飄到了此處,也去不了其他地方,被困在這間宅子里。
最大的愛好便是鬧鬼嚇唬住戶,但鬧了幾次兇后,便沒什么人敢再來租房子了。好在每夜還有一項保留表演——
大蛇帶著蛇群從黑暗中游出,與眾貓相斗,便做龍虎斗。
月上中空開始,雄雞一唱結束。
“怪好看的咧。”一個身體浮腫的漢子說道:“那只大黑貓最厲害,一爪一條蛇,白貓金貓也都不錯,就那只大肥貍花,怪弱的,老是要別的貓救。”
“胡說八道,溶溶它那么大,怎么可能弱,一屁股都能坐扁幾條蛇咧。”
幾只鬼成天看龍虎斗,已經成為貍奴的忠實擁躉,每個鬼都有自己喜歡的貓兒,為誰更強爭吵不休。
溫暖的朝陽落下,他們被陽光灼得“嗷”了一聲,重新縮回樹蔭下瑟瑟發抖。
逢雪看著這群窩成一團的鬼,拔起劍。
眾鬼又一抖,擠得臉貼著臉,身挨著身。
“珵!”
長劍收回鞘中,少女從墻上拿起一把油紙傘,輕嘆口氣,“進來吧。”
鬼魂全擠入傘下,趴在少女肩膀的小玄貓抬起臉,驟然看見傘下這么多人,奶聲奶氣“喵”了一聲,伸出爪子,扒拉傘面下漂浮的人影。
回到屋里,逢雪讓葉蓬舟拿出本冊子,把鬼名姓籍貫記錄在冊,給他們立了立規矩。
眾鬼被太陽烤了一遭,也服了這兩趁鬼不備,就在門窗貼符把鬼堵門外的少年,邊腹誹他們心眼焉壞,邊老實報上姓名、籍貫、死因,認了逢雪定的規矩。
來的最早的是一位身體腫脹的漢子,叫趙鐵牛,喝醉溺水而亡。趙鐵牛仗著自己資歷老,在眾鬼中能說得上話,自己便把各鬼的名字報了上來。
逢雪指了指墻角,“那她呢?”
女鬼脖子上纏著白綾,踮足站在角落,凸目長舌,面容恐怖猙獰。
趙鐵牛連連搖頭,“前不久剛來的,我們也不認識咧。”他飄過來,彎腰諂媚道:“兩位仙師有所不知,最近新來的幾只鬼,都奇奇怪怪的,也不同我們說話,也不看龍虎斗,還怪兇的,平日我們都不敢靠近她們咧。”
逢雪望了眼又開始上吊的女鬼,一揮手,眾鬼便躥入房中,把昨夜自己弄倒的桌椅碗筷歸位,再找了灶臺地洞之類的地方鉆進去。
留著他們,倒也可以守家。
逢雪暗暗點頭,正好一夜未睡,略感困頓,便和衣躺在了床上,閉目休憩片刻。睡了一兩個時辰,她便被“咚咚咚”的敲門聲喚醒。
揉著眼睛,打開院門。
門外站著的是一位面容憔悴的嬸子。她手里拎著個籃子,朝逢雪笑道:“小姑娘,我是住在你旁邊的鄰居,我想你們剛搬過來,還沒開火,就拿了些饅頭過來。”
逢雪一怔,“多謝。”
葉蓬舟的聲音從身后響起,“宋嬸,多謝你昨天送的雞蛋,今天怎么又給我們送東西啦?來,快請進。”
逢雪自覺退到旁邊,讓他來招待客人,自己則靠在旁邊,蹙眉打量著婦人。
這兒的鄰居,都如此熱情嗎?昨日送雞蛋,早上又送饅頭。
殷勤過分了吧。
葉蓬舟把宋嬸迎進屋中,給她端來一碗茶水,又悄悄走過來,朝逢雪道:“小仙姑,餓了沒?”
逢雪緩緩搖頭,把自己的疑惑說出。
葉蓬舟眨了眨眼睛,有些怔怔望著她,“啊?”
逢雪:“啊?”
葉蓬舟擰起眉,“竟還有這樣的原因,我還以為,是她瞧我們生得實在好看,才送東西過來呢。”
逢雪看他一眼,頗為無可奈何,“……臭不要臉。”
不對,想必他憑著自己的好相貌,從小沒少坑蒙拐騙,騙得不少好心的嬸嬸給東西吃吧。
葉蓬舟摸摸自己的面皮,笑著說:“還是小仙姑聰明。那我去試探試探,她到底有什么事找我們。”
他怕逢雪干站著餓,偷塞給她一個宣軟的饅頭,轉身走到宋嬸那邊,開始熟練地招待客人。
“兩位是從何處來的?”
“從宿州那邊過來的。”
“喲,宿州可真夠遠的呀。”
“是啊是啊。”
……
一番東扯西扯,扯到地北天南,飲食起居。宋嬸手里的那碗茶,也已經只剩小半,幾片舒展的茶葉在褐色的茶水里幽幽轉圈。
大殷自古的傳統,聊天切入正題前,總要扯一番無關事,拉近彼此距離。逢雪一直是不習慣這樣應酬的,聽著無聊,也不好意思離開,悄悄小口啃著饅頭。
小玄貓爬到她的腳邊,抬起小腦袋,靜靜望著她。
“你也想吃呀?”
她蹲了下來,掰了小塊饅頭放在掌心,小貓湊過來嗅了嗅,叼走饅頭。
一人一貓,蹲在地上,玩得開心。
“兩位昨夜可有見到什么東西?”宋嬸忽然問道。
逢雪抬起了臉。
葉蓬舟笑著說:“也沒什么,只是貓叫得厲害。”
宋嬸低聲道:“這兒鬧兇咧,前面來住的人,晚上都被嚇跑了,兩位沒有被嚇到?”
葉蓬舟抬起眼皮,掃了眼窗戶里那張張煞白青紫的面孔。
眾鬼本聚在窗戶前看熱鬧。
一見他們目光掃過來,連忙鉆進了屋子里。
“也還好。”葉蓬舟嘴角銜起抹笑意,“便是鬧兇有鬼,想來也是些守規矩的鬼吧。”
宋嬸攥了攥茶碗,“也許鬼是看見兩位本領高強,才不敢現身。”
“我們哪懂什么本領?年輕人火氣旺八字硬,鎮住了他們吧。”
宋嬸搖頭,“之前八字硬的張屠來這兒,住不過一晚上,便嗷嗷哭著嚇出來了。”
葉蓬舟認真想了想,笑著說:“那興許是貓兒在保佑我們呢。”
宋嬸:“但貓兒在貍花巷里待了這么久……”
話還沒說完,一道清脆的聲音打斷了她,“你直接說事吧。”
宋嬸偏頭望去,面容姣好的少女站了起來,拍拍手上的饅頭屑,一雙眼睛干凈澄澈,“我們確有些本事,嬸子,你遇見什么事,直說就好,我們能幫則幫。”
她的眼神清澈,卻如利刃,直劈人心。
宋嬸臉有些發熱,“是我多心了,我家漢子拉著我,不許我過來。可兩位能在鬧兇的宅子里住一晚,應是厲害的高人,說不定能看出點什么呢。”
她輕輕把茶碗放下,低聲說:“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家漢子患病許多時日了,大夫找了好多個,一直看不好,人也逐漸虧空,我怕再這樣下去人就不行了,便去找先生看看,找了好幾個人,才有個先生看出來,說他的肚子里有疫鬼。”
“疫鬼也是鬼,兩位既然不怕宅子里鬧的鬼,應該也能解決疫鬼吧?”
宋嬸期待地看著他們。
逢雪抿了下嘴角,說:“疫鬼可不是一般的鬼怪。書上有過記載,疫鬼經過之地,市肆寺觀死尸相枕,闔戶無一幸存。”
宋嬸面孔煞白,“如此可怕!”
逢雪“嗯”了聲,“你相公病了許多日,還活著,應該不是疫鬼。不管怎樣,帶我們去看看吧。”
宋嬸的小院也在貍花巷上。巷子里的住戶都是些愛貓之人,她從籃子里拿出一碟小干魚,放在了角落里,又摸摸小玄貓,才帶兩人前往旁邊的小院。
葉蓬舟攥著折扇,笑問:“巷子里的人都喜歡貓,不嫌棄它們吵嗎?”
宋嬸苦笑道:“最近是有些吵鬧,但大家都是多年的老鄰居了……烏云它們晚上叫,也是因為鬧鬼的緣故吧?大家都在說,是貓兒把鬼鎮在了那間院子里,惡鬼才不能出來害人。”
逢雪心知不是這樣,貓兒吵鬧,只是因為晚上不知從哪游出的蛇群,眾鬼被困在院子里,似乎是宅院本身風水位置的緣故。但她旁邊的少年卻點頭,“沒錯,我也覺得是如此。”
宋嬸聽他這樣說了,自然深信不疑,看向貓兒的眼神更加柔和,“看來是貍奴大人們在保護我們,下次得再多給它們熏點魚干吃。”
逢雪用肘撞了撞少年。
葉蓬舟輕嘶一聲,作勢往旁邊一倒,靠在胡同墻上,幽怨道:“小仙姑,你干嘛打我?”
逢雪抬眼,“你撒謊。”
少年嘴角彎起,“我怎么撒謊啦?”他揉著胸口,臉色蒼白,桃花眼垂下,長睫根根分明,“唉,好痛——”
逢雪咬了下唇,“你又說謊!我才沒有用力。”
葉蓬舟眼睛一亮,忽而湊近,低聲問:“為何沒有用力?小仙姑,你舍不得下重手嗎?”
逢雪面無表情抬起手肘,給他一下后,加快了腳步,跟在宋嬸身后。
肋下一陣劇痛傳來,少年痛得嘶聲,卻笑得眉眼彎彎,好似挨的不是打,而是撞見了什么喜上眉梢的好事。他呆呆站了片刻,轉頭發現人已走遠,便邊快步往前,邊笑道:“小仙姑,等等我。”
……
屋內空氣渾濁,光線昏暗。
一個中年男人靠坐在床上,裹著厚厚層被子,面孔煞白。聽見腳步聲,他咳了幾聲,念叨道:“都說了讓你別去找人家,什么疫鬼不疫鬼的,只是風寒而已。整天到晚操心這么多,就知道東想西想……”
他喋喋的抱怨到一半戛然而止,詫然望著逢雪和葉蓬舟,“是你們?”
宋嬸的漢子不是其他人,正是昨日在逢雪劍下求饒的班頭。
班頭姓吳,在衙門做了幾十年的差事了,是個油滑世故的老油條了。看見娘子把這兩個煞星請進屋,他愁眉苦臉,捂住肚皮,忽而覺得肚子很痛,脖子很涼。
他給宋嬸使了個眼色,“哎喲哎喲”喊肚子疼,鬧著要去茅房。
宋嬸把人給按住,常年做活的婦人,手上也有一把子力氣,按個病人不在話下。
吳班頭只覺娘子十指如鐵鉗,把他夾得眼前一黑,差點當場升天,喊疼的聲音頓時真情實感起來了。
宋嬸按住人后,又要起身給逢雪他們倒茶。
逢雪擺擺手,“不必,我看不是疫鬼。”
葉蓬舟搖著折扇在她后面,笑著補充:“說不定是壞事做多了,遭報應呢。”
宋嬸連忙擺手,說:“他是個老實人,不會做壞事的。”
葉蓬舟啪地一聲合上折扇,指向了床上的男人,“嬸子,你看你家班頭,為何一臉心虛,不肯說話呢?”
宋嬸扭頭望去,看著班頭低眉慫眼模樣,幾下走到床前,揪起男人的耳朵,“你快和兩位高人交代!”
班頭低頭,被吼好幾句,始終咬緊牙不肯交代。
宋嬸罵了他幾聲,見他無動于衷,紅腫的眼里滾出幾滴淚珠,“你就死在床上吧,到時候我可不會幫你收尸!”
葉蓬舟敲敲桌面,“吳班頭,你可想清楚一些,別讓仇者快親者痛,平白做了別人的替死鬼。”
吳班頭沉默了半晌,聽他這么說,態度終于松動了點,嘆了口氣,“婆娘,你去幫兩位高人買點青陽坊的麻花和羊肉過來,中午我們請兩位吃頓飯。”
宋嬸罵罵咧咧去拿錢買菜了,走出門時,揉了揉紅腫的眼,輕聲說:“勞煩兩位了。”
逢雪朝她點了點頭。
吳班頭費力從床上爬了起來,沒有昨日那樣油嘴滑舌的模樣,他撐著床跪了下來,朝逢雪他們磕了幾個頭。
“高人,我確實是有罪。你知道的,如今妖魔橫行,荒郊野嶺,到處都是吃人的妖怪,若不是像兩位這樣身懷絕技的高人,誰敢遠行啊。可我們職責在身,要去押送一些犯人,那些囚犯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我們清清白白,為什么要為了這樣的人賠上性命呢?”
“我也只帶了幾個殺過人的土匪上黃云嶺,有時候想想,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逢雪沒耐心聽他懺悔,徑直問:“誰告訴你黃云嶺有妖怪?你是故意把人送上去的?”
吳班頭搖頭,虛弱地說:“沒有人告訴我,就是有一日,我接到要遠行的活計,可那時女兒重病,離不開人,運送的囚犯又是個十惡不赦的魯鄙漢子,我不愿出行,不知哪兒聽人說那有妖怪,就動了歪心思,唉,也許當真是報應。”
逢雪連問:“從哪聽說的?”
“過去太久,有些想不起來了,”吳班頭捂著肚子,臉色越來越白,忽而大聲喊:“哎喲——好痛——好疼啊——”
他疼得在地上打滾,渾身冒冷汗,身上濕漉漉的,仿佛從水里撈出來的一般。
葉蓬舟蹲下按住他,掰開他的唇齒,往他嘴里塞了顆藥丸。吃下藥丸后,男人沒有打滾了,卻依舊抱著肚子,疼得抽氣。
逢雪擰眉,“要不要叫個郎中?”
葉蓬舟垂眸,神色冷凝,“只怕郎中也瞧不好,得破開他的肚子,去里面瞧瞧。”他手里的折扇變成鬼哭刀,在班頭的肚子上量來量去,似乎在思忖哪里下手比較好。
班頭嚇得捂著肚子,一面發抖一面往里面縮,虛弱地說:“使、使不得啊……我,我覺得我還可以再撐一撐。”
逢雪往前一步,“我有個法子。”
葉蓬舟回頭,笑問:“小仙姑的劍也能開膛破肚?”
逢雪松開了劍,掏出了一根細如毫毛的繡花針。
“小仙姑還會針線活呀!”葉蓬舟像忘了身后還有個生死一線的病人,手撐著臉,只朝逢雪笑,笑得眉眼彎彎,風流旖旎,夸道:“小仙姑,世上還有你不會的事嗎?”
第038章 第 38 章
他實在很會夸人。
逢雪握緊了細針, 心中忍不住想。
她只是會一些普通的劍術,魔尊便說她是劍仙轉世,隨手殺了幾個妖魔, 便要夸她一片丹心。現在,她只是捏起根繡花針, 少年嘴角彎彎, 眼神發亮, 舌燦蓮花出聲夸贊——
好似她真無所不能似的。
在山上的時候,同門們看輕她, 她不服氣不甘心,又無可奈何, 時常覺得心中苦澀, 可下山遇見這樣一個人, 成天夸她,把她夸得天上地下,無一不好,她反而有些不習慣了。
雖然被夸之時, 也有幾分如飛云端的欣喜, 可總覺得這樣下去,自己就被會被他吹得飄起來。
逢雪抿了下嘴角, 說:“你按住他, 我試試用針線把他的肚子打開。”
葉蓬舟:“得令!”
吳班頭看他們兩個靠近, 手腳并爬就想逃跑,然而他早病了多日,身體虛軟, 被一點穴位,就軟倒在地, 任人宰割。
逢雪捏起細針,剛觸上血肉。
吳班頭破鑼般嚎叫:“啊啊好疼啊——殺人啦——婆娘咧快回來救救我啊,我要死啦,我私房錢還沒告訴你在哪呢。”
葉蓬舟笑:“瞧你這點出息,小仙姑還沒下手呢。”
吳班頭“啊”了一聲,“真的嗎?”
“真的,不騙你,不信你低頭看看。”
班頭低頭望去,肚皮破布袋般打開,露出血紅內腔。他嚇得瞪大眼睛,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逢雪蹲在地上,用云婆婆教她的織魂之法,打開班頭的腹腔,往里面仔細看。
前生她也見過人身體亂成兩截,臟器亂飛的場景,可到這種程度已經藥石無醫了,她也沒仔細去研究過內里結構。
葉蓬舟也蹲下來,和她一起湊過去看班頭的肚子。
片刻,他指著一處,輕聲說:“小仙姑,你看,他里面的臟器怎么少了些?”
逢雪本認不全這些東西,但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過去,看見一截血紅腸子上有幾個不明顯的缺口。再一細看,好似是咬痕,除了腸子被咬掉一截,班頭肚子里其他臟器都被啃咬過,胃潰爛了一大半。
能活著也算堅強了。
逢雪后背驚起一身冷汗,心想,是誰鉆進了班頭的肚子,在吃他的內臟?
葉蓬舟問:“小仙姑,你的針線,可以把那截腸子補起來嗎?”
逢雪:“你掌燈,我試試。”
葉蓬舟擎著油燈,照在上方,逢雪咬了咬唇,低頭整理班頭的腸子,把傷口處補了起來,只是他的胃被咬得只剩下一小半,難以補全。
想了想,她還是把班頭的肚子縫起來。
葉蓬舟見肚皮合攏,一絲傷痕也無,不由嘖嘖感慨神奇,“小仙姑果然厲害!”
逢雪白他一眼,“不許這樣說了。”
葉蓬舟茫然問:“怎樣說?”
逢雪:“不許瞎夸我。”
葉蓬舟微微怔了片刻,忍俊不禁,笑著眨了眨眼,“怎么就是瞎夸啦?我看得可清楚了。”他歪頭望著逢雪,含沙射影地說:“可不像某個瞎子。”
逢雪惱怒道:“什么瞎子?你好好說話,總是扯別人干什么?”
葉蓬舟看了她片刻,扭過了臉,嘴角微微抿了下,幽幽地說:“連說都說不得。”他噗呲一聲吹熄了油燈,把燈盞順手放在桌上,抱臂靠著墻,身影沉在暗處,神情也看不分明。
逢雪蹲得太久,腿有些發麻,站起來時身體不由晃了晃。
便飛快有一雙手遞來,扶住她的手臂。
她抬起眼睛,少年垂眸而望,眼睫顫了顫,片刻后,他自嘲一笑,“小仙姑,我算被你吃定啦。”
逢雪掙開他的手,“你在胡說些什么,亂七八糟的。”
……
宋嬸買好了水煮羊肉、現炸麻花,和幾塊面餅子回來,做成一鍋豐盛飯菜,招待兩位少年。
吳班頭在衙門當差幾十年,頗為圓滑,時常接些私活補貼家用,因此,他們家在靈石城算是薄有資產的小康人家。但饒是這樣,也只有逢年過節才吃得上幾頓肉。
桌上一鍋羊肉,足以見主人家的真心。
“來,”宋嬸喊著逢雪,“姑娘,小郎君,來吃飯吧,不必等我家漢子了。”
逢雪和葉蓬舟坐在桌前,盯著小紅爐火煮沸的羊肉湯,不由眼睛放亮。
“香、好香咧——”床上躺著的男人被饞得睜開雙眼,虛弱地喊:“婆娘,給我盛一碗湯來。”
宋嬸嘴硬心軟,邊數落邊給他打了碗羊肉湯,問:“你如今感覺怎么樣?”
吳班頭想起昏迷前見到的情景,登時清醒,掀開自己的衣服,焦急喊:“我的肚子被他們打開了呢,這是在地府嗎?你咋也來地府了呢?”
然而衣裳翻開,他的肚子皮肉依舊,干瘦黃皮凸起肋骨,沒有一點血跡,連一條疤痕都找不著。
“你暈頭了,瞎說什么?”宋嬸把碗擱在床邊,“感覺怎么樣,好些了沒?”
吳班頭在肚子上摸來摸去,呆了好一會,高興地說:“真不痛啦!”
他翻身爬下床,跪地上磕了幾個響亮的頭,“兩位真是高人,是我有眼不識泰山!”
逢雪喝完一碗羊肉湯,說:“不要高興太早,我們只是把你腸子補好,但你的胃已經壞透了,縫不起來。”
葉蓬舟:“小仙姑,若依你之見,應當怎么辦呢?”
逢雪:“只能換一個胃了。”
吳班頭和宋嬸聽他們說補腸子、換胃,聽得暈暈乎乎的。班頭抓耳撓腮,想了片刻,問:“兩位難道是地府的判官嗎?”
逢雪蹙了下眉。
葉蓬舟拿著扇子笑道:“都說地府判官青面獠牙,你看我們像嗎?”
宋嬸搖頭,“我看不像,倒像天上的仙人。”
“但是,”班頭搓搓掌心,“兩位聽過我們廉州里判官換心的故事嗎?”
逢雪倒聽過這個故事。
說的是前幾朝,有個書生,讀了許多書,性情樸實木訥,經常被其他人笑話。城外有一座十王殿,里面雕像個個青面獠牙,兇狠猙獰,最兇狠的,還屬側殿之中擺放的一座判官像。
有人深夜經過時,還能在那兒聽見鐐銬晃動,鞭笞拷打之聲,和一聲聲凄厲的鬼哭。
是個能嚇死人的地方。
酒宴之上,其他人為了戲耍書生,便讓他深夜背出鬧兇的判官像,若是背出了,就請他吃一頓酒。
書生膽大,竟真去了十王殿。眾人都以為他會半途而廢,或是被鬧鬼的判官嚇暈,沒想到,過了一會,他后背背一尊彩繪的木像,重新來到宴席之上,把木像往當中一豎。
雕像青面赤須,手執長鞭,氣勢威嚴猙獰。
正是那尊判官像。
大家又驚又懼,忽見判官像赤眉一揚,似是怒目呲須,嚇得四散奔逃。
只剩書生不明所以,把酒樽拿起,獨飲自醉,一人飲酒只覺落寞,就倒滿一杯酒,敬給判官。
判官像忽然活了過來,接住他倒的酒。
書生也不怕,和判官你一杯我一杯,一起喝到了天明。天亮后,他背著判官像,把他又放回了殿中。
此后,判官深夜常來找書生喝酒,一人一鬼結為莫逆。
書生學富五車,在學問上頗為刻苦,可性情駑鈍,每次考試時,總差了一些,被人恥笑。
一天夜晚,判官與書生喝酒時,忽而說:“好友,我看你滿腹錦繡文章,可惜有顆駑鈍的豬心,心竅被堵住,一直才華不得施展,實在可惜啊。”
書生連忙詢問他可有辦法。
判官道:“我能為你換一顆心。為兄在地府當差千年,有些積蓄,共有三顆心可供好友抉擇。”
“一顆是這顆黑心來自一位權臣。玲瓏七竅,聰明伶俐,長袖善舞,口蜜腹劍,持此心者,多能發家亨通,錦衣富貴,為世人所喜。”
書生搖頭。
“一顆是這顆灰心來自一位富商。雖不及黑心伶俐,可圓滑世故,能屈能直,能黑能白,好友拿著這一顆心,憑你的學問,一定能有所作為。”
書生又搖頭。
判官只好拿出了最后一顆心。
是顆紅心,猶在他掌間跳動。
“這顆心來自被杖斃的小官,拿著這顆心,為官必兩袖清風,為商必一世勞苦,好友,天上烏云蔽明月,人間大風吹燈火,清正總遭毀侮,耿直常被人欺,還是莫要這顆紅心了。”
但書生執拗,只記得書上的道理,一定要這顆紅心。
判官無奈,只好破開他的胸膛,為他換上了紅心。
次日,書生文思敏捷,低頭看胸口,未見傷疤。此后他考試連中魁首,青云直上,但因為性情剛正不阿,不肯向權貴低頭,便被其他人排斥,貶至偏僻的廉州為官。
他帶領著百姓開墾良田,種植果木,開辟道路,把荒蕪之地,變作沃野千里。
又操持軍隊,解決土匪之患,立下赫赫功勞。
后來十多年,他幾次回朝拜相,又幾次因觸怒圣顏遭貶,人生起起落落,無論身居高位,還是貶至他鄉,他總一貧如洗,身邊無嬌妻愛妾,無錦繡珠寶,只有兩袖清風,和百姓的愛戴。
世人便喊他“清風宰相”。
可惜王朝末年,時局動蕩,轉瞬國破家亡,朝代顛覆。新朝的帝王愛惜他的才華與名聲,幾次親自勸降,他卻不肯向新帝俯首。
在第三次勸降后,判官深夜來到的書生的家門。
書生照例為老兄弟倒滿酒,你一杯,我一杯,慢慢喝酒。判官勸他向新帝低頭,“人間哪有百代長存的王朝?君何必為了前朝之人,毀自己的性命?”
書生拒絕后,判官又說:“我看你馬上有災禍來臨,不如現在收拾行李,遠走避禍。”
書生依舊搖頭。
判官摔掉酒盞,赤髯如戟,沉默不語。
書生撿起酒杯,笑著說:“兄臺莫怪,人生總有一死,死有何可怕?我只知道,天地間有乾坤正氣,汗青上有殷殷丹心,若能叫世人看見正氣長存,死又何憾?”
冷面判官斥道:“我在地下審訊惡鬼千年,從未見過你說的什么浩然正氣,殷殷丹心。你既愿意為它們而死,那同我說說,它們又在何方?”
書生敬了一杯酒,說:“兄臺,乾坤正氣,熱血丹心,就在你當年給我換的那顆心里啊。”
判官沉默良久,嘆道:“悔不該給你換了心。”
翌日,書生便被官兵押入獄中,在監獄待了幾年遲遲不肯投降,最終凌遲而死。
但廉州百姓感念愛戴他,不顧官府禁令,也要偷偷給他雕像立廟。
幾年后某一日深夜,廉州某一縣城的百姓忽而夢見了書生。此時書生衣著紅袍玉帶,旁邊跟著一位冷面的判官。
他自言蒙冥宮主人的青睞,如今自己做了廉州城的城隍,今夜特來告訴眾人,縣城馬上就要發生一次地動,讓眾人趕緊離開。
百姓聽他的話,紛紛收拾行囊離開縣城,沒多久,地裂山崩,通城百姓無一人受傷。
后來,廉州百姓時常看見這位溫和善良的城隍,而他在的身邊,總有一位冷面判官守護左右。
……
這就是判官換心的故事了。
廉州百姓為他們塑像,極為愛戴這位城隍。逢雪在人間漂泊時,聽過這個故事,見葉蓬舟茫然的模樣,便細細和他說了一次。
吳班頭樂呵呵地說:“仙姑,你也能換心嗎?能不能給我換個聰明些的心,說不定我也能當宰相了呢。”
宋嬸揪起他的耳朵,罵道:“你個花心眼子,你是想當官嗎?你就是想娶幾個漂亮的小姑娘吧。”
吳班頭拱手求饒,“我怎么敢呢?哎喲喲別揪了,再揪就掉下來了。”
逢雪不是故事里的判官,也沒有變出幾顆心給他換的本事。她大致和班頭夫婦說了下情況,班頭腹中臟器被什么東西啃咬許多時日,若不盡快換胃,班頭撐不了多久。
宋嬸和班頭斂了強撐起的歡笑,枯槁的面上露出哀愁。
“可哪兒有胃讓我們換呢?”宋嬸視線落在灶臺上的竹籃上,忽而有了主意,“人的胃尋不到,羊的呢?”
“也不是不行。”
……
換完胃,已經到了晚上。
班頭活蹦亂跳,在地磚跳來跳去,“不疼咧,真的不疼咧。”
宋嬸擦擦眼角淚,又要往地上跪拜,剛彎下腰,就被逢雪攙住了。
“不用客氣。”逢雪又望向班頭,“身上有什么奇怪之處?”
班頭撓了撓頭,“肚子不疼了,也有了力氣,只是有一點,總是想吃草。”
宋嬸噗嗤一聲笑了起來,“你有個羊肚子,可不是想吃草嘛。”
逢雪:“那你之前說的事,現在總該記起來了吧?”
班頭摸摸鼻子,“婆娘,難得有羊肉湯,你盛點送給貓婆婆和那些貓兒唄。”
等宋嬸帶著湯離開,班頭才招待兩人坐下,給他們沏好茶水。
“現在兩位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然知無不言。黃云嶺鬧兇,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時我還是衙門的一個小捕快,接到一個孩子報案,說黃云嶺遭了妖怪,妖怪把他親人全咬死了。我們半信半疑上山查看,果然看見好多的尸體。”
男人搖搖頭,心有余悸地感慨:“慘、慘啊,都被咬得七零八碎,一個個不成人樣。”
逢雪問:“既然當時發現慘案,為何不上報,請高人來除掉妖怪?”
班頭臉上皺紋幾乎擠到了一起,低聲說:“那時……是前任班頭帶我們幾個人去山上的。他說山上這些人,避世而居,沒有繳稅,不是良民,死了也就死了,說不定他們是強盜流寇,根本沒什么妖怪吃人,只是流寇火拼呢。”
葉蓬舟冷笑著反問:“流寇能把人腦袋吃得只剩半個?”
班頭神情晦暗,“少俠,我知道你們看不起我。可我也只是……我又沒有什么本事,只是想混口飯吃。后來那孩子伸冤幾次未遂,做了乞丐,我還偷偷給他買包子。到年長一些,他繼續報案,揚言若再不派人除妖,就到廉州城去告狀,這孩子太耿直了,這話哪能說出來啊?他一說完,就被當作強盜,投進了獄里。”
“但有好心人劫獄救了他?”
班頭點了點頭,“兩位果然無所不知!”隨即他想到了什么,苦笑:“原來是你們已經見過了。那個大和尚真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人高馬大,一身神力,他能徒手舉起幾百斤的石塊,監獄那么堅實的木牢,他一拳就能打破。當時我們那些人,可沒誰敢靠近他。”
“雖這么厲害,卻是個笨蛋,劫獄后又自己走回來了,說師傅說有錯該認,一人做事一人當,便回來坐牢了。”
班頭笑道:“可不是個笨蛋嘛,誰能奈何得了他,偏偏自愿走入了牢籠。”
葉蓬舟輕敲桌面,說:“你覺得他是個笨蛋,說不定大和尚看你,才覺得你們愚蠢呢。你就沒想過,自己肚子里的臟器,怎么快被吃完了嗎?”
班頭打了個寒顫。
少年靠近他,眼神幽邃冰涼,容顏覆冰,莫名顯得鬼氣森森,“我看你們衙門里呀,有吃人的妖怪。”
班頭面孔蒼白,身體打顫。
少年又道:“今日我們發現得早,它只吃了你一個胃袋,說不定過幾日,它就要爬進你的肚子里,把你五臟六腑,全都吃干凈咧。”
說到此處,他不由笑了起來,“到時候,班頭的心是狼心,肺是狗肺,豬肝雞膽羊胃袋,可做一桌好菜呢。”
班頭見過自己殘缺的胃袋,對他們的話深信不疑,聽他這樣說,顫抖著問:“高人您的意思,那妖怪還會來找我?”
葉蓬舟彎了彎眼睛,“可不是嘛。”
班頭腿一軟,癱軟在地,又倉皇跪在地上,向二人求救命之法。
逢雪搖頭:“我們救不了你,除非你能想明白,是誰害你這樣?”
班頭垂首苦思,許久,他抬起臉,小聲說:“有個人……我們一直私下說她是狐仙,可不敢在外面說,您說正常人,十幾二十年,長得一直那么好看,還每年能生一個孩子出來,不像妖魅嗎?”
“可那人身份高貴,我們不敢妄加議論。”
葉蓬舟:“不說?行,那便等死吧,小仙姑,我們走。”
“哎哎,別,我說!我當然說!”
……
月上柳梢頭,蒼白冷寂的月光灑在太守府邸里。
夜深,主人早已睡去,下人們卻依舊在辛勤勞作。
幾個侍女洗干凈器皿和衣物,抱著盆子在連廊走,穿過月亮洞,走過長連廊,瞥見旁邊雕花窗燈光昏黃,暈出朦朧的光。
窗前,隱隱約約似有歌聲傳來。
她們不約而同停下腳步。
只聽那歌聲凄怨,斷斷續續。
她唱:“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
小丫頭們湊在一起,絮絮低語,“是誰在唱歌?怪滲人的。”
“是沈姨娘吧。她唱得可真好聽。”
“大人真寵愛沈姨娘。若是能遇見一位大人這樣有才又溫柔的男子……”
“呸,又在思春了是吧?”
她們怕驚動書房中的人,捂住嘴,笑得簌簌發抖,推搡著往前跑。忽然,一個小侍女回頭,問:“嬌杏,你不回去嗎?”
叫嬌杏的清瘦少女后退了一步,丟下句“想起還有活沒做完”,便轉身離開了。
但她并未去干活,而是來到了書房窗前,貼近窗戶。
離近后,歌聲更加清楚,幽怨如泣。
是姨娘的聲音。
但,為何剛才匆匆一瞥,她好似看見了奇怪的東西呢?
嬌杏掌心冰涼,顫抖著手,在紙窗上輕輕一戳,往洞內瞧去。
紅燭高燒,燭火煌煌。
太守癱在床上,身上的寢衣被血浸透,肚腹打開,一個青紫的嬰兒趴在他的肚皮,小口小口撕咬咀嚼著他肚子里的臟器。
他面孔蒼白,無神雙目望著頭頂的紗帳。
每天夜里,他都要被這鬼母女啃食,偏偏第二日,卻盡數忘了,仍把惡鬼看做是掌心上的美人,呵護疼愛。
腹中臟器什么時候被她吃空?
這樣的折磨要持續到何時?
太守聽著惡鬼唱的戲曲歌詞,疼得喊不出一句話,只能干躺著默默等死。
“爹,你的臉色怎么這樣白?”女嬰變得大了些,抬起小臉,問道:“爹,你不喜歡囡囡嗎?”
一張帶血的小臉湊到了面前。
太守凄然閉上了眼睛,眼角流下一行清淚。
女鬼梳好發髻,插上珠釵,凝視著鏡中艷麗的容顏,“囡囡莫急,我們一家人快團聚了、快了……”
燭火忽而一晃,紅淚滴在了桌面上。
女鬼的頭扭向了窗戶,下一瞬,突然飄到了窗前,充血的眼睛瞪著紙洞,“你看見啦?”
第039章 第 39 章
嬌杏只和那雙充血的眼睛對上一瞬, 腦中便一片空白。
窗里的女人揚起血紅嘴角,美麗到凄艷的面孔笑容詭譎。纖纖玉手,十指丹蔻, 噗呲一聲,捅透薄薄一層窗紙。
嬌杏眼睜睜看著指甲越來越近, 快要捅穿她的眼睛, 身體卻動彈不得。
正此時。
“汪汪汪。”
不知何時響起一聲犬吠, 那手忽而頓了頓,嬌杏身上桎梏一松, 連忙轉身就跑,邊跑邊大喊:“有鬼——快來人, 鬧鬼了——”
然而庭院空空, 偌大宅院, 黢黑無聲,無一人出來查看。
嬌杏聽見簌簌笑聲,抬起臉,一個美人頭幽幽飄到她的前方, 在看著她笑。
少女雙腿一軟, 癱坐在地上。
美人頭飄了過來。
她抓起地上一把碎石,朝那顆頭顱擲去。
當空一兜灰塵泥土灑過來, 美人頭躲避不及, 弄得灰頭土臉, 面上詭譎笑意也被惱怒神色代替。
嬌杏趁此機會,翻身一滾,繼續往前跑。
跑得氣喘吁吁, 喉嚨漫起鐵銹味,花園里橫伸的花枝劃破了手臂, 粗糲的石頭磨破了腳心。
她想起小的時候,漫山遍野的黃皮子追逐著他們,熟悉的親友一個個倒在血泊里。祖母把她和哥哥往外一推,大喝:“跑!”
祖母掄起鋤頭,攔住了追來的黃皮子。
嬌杏被哥哥牽著往前逃,卻忍不住回頭看了眼。
老獵人身軀筆直,鋤頭掄圓,砸飛一只黃皮子,但只是片刻,她便被更多的黃皮子撲倒了。鮮血染紅了銀發,她偏過臉,慘白的嘴唇張開,吐出最后一字,“逃——”
“逃啊。”
祖母最后凄厲的喊聲驚雷般在耳畔響起。
仿佛回到少年時,她倉皇往前逃,鞋履掉在地上,裙裾沾染泥土,發髻散亂披落,扒開灌木與荊棘叢,連滾帶爬埋頭逃跑,卻跑到一堵高墻邊。
回過身,那美人頭懸在半空,幽幽望著她。
一顆淚珠順著少女的臉頰滾落。她的嘴皮顫了顫,視線模糊起來,一時是祖母被黃皮撲倒的身影,一時是越來越靠近的美人頭。
“汪汪——”
焦急的犬吠聲又在耳畔響起。
“逃啊!”
祖母好似也在對著她呼喊。
可是祖母,能逃向何方呢?下山以后,伸冤無人聽,敲碎衙門冤鼓,只換來舉村被污蔑為強梁,兄長也含冤入獄。
天地如囚籠。
舉目四望,能逃向何方?
她來到太守府邸,以為有朝一日,得到大人的寵信,就能讓真相示于世間。可原來……原來,大人也是鬼啊。
美人詭異的面孔越來越近,幾乎貼在了她的臉頰上,蒼白僵硬的觸感,讓嬌杏忍不住發抖。
心知無望,她還是忍不住輕聲喊:“救……”
“救救我。”
漫天神佛,青天老爺,無論是誰,快來救救我。
“上達天庭,下達幽冥,五雷助我,雷公顯靈。”
電光一閃,青鋒劃破黑暗,劍尖如游龍,戳向美人頭的眼睛。
嬌杏呆呆睜大雙目,見執劍的少女宛若神兵天降,從高墻跳了下來,長劍疾出,劍影流轉,四下翻飛,把她護得嚴嚴實實。
又有一俊俏少年,懶洋洋蹲在墻上,手指轉動,指揮一把飛刀在空中轉來轉去,割斷幾縷美人的如云秀發,將美人頭逼得一退再退。
美人頭顱露出一抹厲色,恨恨望了他們一眼,扭頭往回飄。
“小仙姑,她要跑啦。”
少年跳下了高墻,握住變大的飛刀,往前一劈。
大風驟然刮起,廊上掛著的燈籠不停晃動,草木簌簌有聲。美人頭顱被氣浪掀翻,在地上滾了兩圈,精心挽好的發髻凌亂地散下來,珠釵叮當摔在地上。
她怨毒的目光從散落的長發間射出,扭頭便又逃。
少女追了上去,沒跑幾步,她回頭望了眼嬌杏,丟下一件赤紅的外袍,“穿著,別動。”
霞衣輕而綿軟,披在身上,溫暖從四肢漫開,抵御春夜的寒涼。
嬌杏裹緊了霞衣,立在墻邊,也許是劫后余生,她的身體不由微微發顫。過了一會,她從懷中摸出一顆犬牙項鏈,把臉貼在犬牙上,輕聲喚:“阿黃、阿黃?”
“汪。”
聽見一聲弱弱的犬吠,她的淚珠才如斷線的珠子滾落,輕輕嗚咽。
……
半晌,逢雪和葉蓬舟回到的墻角。
小侍女裹著霞衣,聽話立在墻角,清瘦臉頰上一雙大眼睛黑而亮,蓄滿淚珠,打量著他們。
逢雪伸出手。
小侍女乖乖把霞衣還給她,跪在地上拜謝他們救命之恩。
逢雪搖頭,“不必客氣。那個鬼,”她擰了下眉,“很奇怪,雷法劈不了她。”
雷法至剛至陽,克制邪祟惡鬼,卻奈何不了那美人頭顱。
美人頭顱飛入內室,逢雪他們本想繼續追擊,可里面傳來幾聲“救命、有賊人”后,府邸里的侍衛便追來了。
為了避免反被污為賊子,他們只好先行撤離。
“你要和我們一起走嗎?”逢雪問。
小侍女點頭。
逢雪便牽住了她,帶她翻墻,躍過了高墻。回到貍花巷里,只往前走了半步,黑暗中便鉆出許多幽綠的光點。
如同熒熒鬼火。
嬌杏嚇得身體冰冷,身子發抖,以為又到了什么鬼魅叢生的墳地上,要和惡鬼妖魔打交道。
冷面的小道人輕輕握了下她的手,安撫:“不必怕,只是一群貍奴。”
一只漆黑的貓兒從深黑巷子里走出,在他們身上嗅來嗅去。
葉蓬舟伸手去摸它的頭。
這只叫玄將軍的貓兒威風凜凜,油光水滑,當即抬起爪子,給了不識好歹的人一巴掌。
“啪!”
拍完,它又翹起尾巴,在幾人的身上蹭了蹭,蹭上自己的氣味后,朝他們叫一聲。
這才放行。
葉蓬舟笑:“真是一群稱職的小護衛。”
“喵~”小玄貓不和貓群在一起,跟在他們身后顛顛跑。
回到陋巷小院,逢雪把少女安置在屋里。
屋中眾鬼難得見到一個新人,馬上湊了過來。
“哎喲啊喲,這小姑娘是人還是鬼?”
“嗅嗅,活人味!好香好香,好想舔一口。”
……
嬌杏看不見圍在她身邊的眾鬼,卻覺得四周冰冷徹骨,陰風陣陣。
逢雪把劍往桌上一拍,“滾。”
陰風霎時消散無蹤。
“你還好吧?”逢雪望向面孔蒼白的少女。
葉蓬舟煮好一碗熱湯,端上來給她壓壓驚,“說吧,發生了什么事?”
嬌杏淚盈盈望向他們,片刻,她跪了下來,“當當當”給兩人磕了幾個響頭,“求高人替我闔村報鼠嚙之仇。”
逢雪和葉蓬舟對視一眼。
未曾想,太守府中救下的少女,竟是當年黃皮子屠村時逃走的妹妹。
她心中感慨緣分神奇,扶起嬌杏,大致說了下黃皮子窩已被蕩空,至于那村魂魄……
頓了頓,她輕聲說:“已經得以解脫,輪回轉世了。”
葉蓬舟不著痕跡看了她一眼。
逢雪耳根燒紅,抿緊了嘴角。
所幸嬌杏淚眼朦朧,沒有看破她生澀的謊言。少女飛快跪倒在地,不等逢雪阻攔,又當當當連磕十來個頭,起來時,額頭上腫起饅頭大一個包。
“多謝、多謝兩位仙師!”嬌杏哽咽半晌,攥緊了衣袖。
兩個少年也沒催她,只安靜遞上了干凈布巾,讓她擦拭面上的淚水。
許久,嬌杏才平靜下來,啞著聲音,講述宅邸見鬼之事。
“宋姨娘是鬼?太守呢?”
嬌杏搖頭,“我只望了眼,太守好像在床上躺著,肚子打開了,身上好多血,怕已遭到不測。”
逢雪冷笑,“可未必,說不定那鬼吃一頓后,還會把他肚子縫起來呢。”
葉蓬舟轉動飛刀,笑吟吟補充,“一頓飽哪有頓頓飽快活,也是個懂事的鬼。”
逢雪問:“你只見你家姨娘是鬼,沒有看見什么黃皮子嗎?”
嬌杏搖了搖頭,“我在太守府做工好幾年,沒聽說過黃皮子的事。”
逢雪蹙眉,“奇怪了……”
難道黃太奶奶不在此處?
“小仙姑,”葉蓬舟抱著小玄貓,坐在窗上,說道:“這叫兔子不吃窩邊草。”
逢雪登時明白過來,隨處都有黃皮子鬧兇作祟的慘案,偏偏靈石城這么“干凈”,應是怕高人找上門,端了老巢,故意為之。
黃太奶奶就在城中。
摸了摸腦袋,摸不著頭腦,她輕嘆一聲,心想,靈石城沒有鎮厄司嗎?鎮厄司那群人吃干飯的嘛。
就算只為天子辦事,但鬧鬼鬧到太守府邸里,出手解決一下又如何?
心中千思萬緒,逢雪把嬌杏安置在自己床上,勒令眾鬼不許進屋嚇人,才坐在了堂屋窗前,靜靜望著窗外,陷入沉思。
葉蓬舟拉了把椅子,倒坐著,下巴靠著椅背,丟給她一粒剝好的炒花生。
逢雪張嘴接住,嚼了幾下,說道:“我還是想不通,那個女鬼為何不懼雷法呢?”
就算她本領不濟,雷法使得不好,可她丟出的,是一張山上帶下來的雷符。
斷不可能出錯的。
葉蓬舟眼珠子轉了轉,“都說廉州城城隍靈驗,心懷蒼生,我們不若直接去城隍廟里,問一問他?”
逢雪下意識反駁,“城隍爺管一州陰司之事,怎會來見我們兩個小民?”
葉蓬舟折扇一轉,在她額頭輕敲一下,“小仙姑啊小仙姑,你可不是什么小民,你是天下第一仙山的仙師,是人間第一真仙的徒弟,就算是城隍,怎么敢不給你面子?”
逢雪蹙了下眉頭,“胡說八道……”
“不如去試試?”
“試試就試試!還有,”少女妙目一轉,“不許敲我的腦袋。”
葉蓬舟眉眼彎彎,合起折扇,客客氣氣朝她一揖,“遵小仙姑的令。”
逢雪扭過臉,“哼,什么令不令……”
葉蓬舟卻想到什么,折扇掩住嘴角,露出雙笑彎的眼,笑道:“小仙姑啊小仙姑,你們玄門召天官天將時,總是要喊個急急如律令,若日后小仙姑飛升成了仙,我喊個小仙姑急急如律令,你可會下凡來見我?”
逢雪瞪他一眼,“胡說八道,別說我成不了仙,就算成了仙,也自有自己的封號。”
什么太乙救苦天君,金光雷部真君。
總之,要信徒誠心念誦真仙名號,最好燒香誦念,才有可能上達天聽。
葉蓬舟輕輕抓了下她的袖子,“我不管,我就要喊小仙姑急急如律令。”
逢雪拽出袖子,惱怒道:“你不守規矩!”
“不守規矩就不守規矩,不敬神明便不神明。”他朝逢雪眨了眨眼睛,“只要我喊一聲,小仙姑便會來見我吧?”
逢雪面無表情,“我和你可不一樣,我是個守規矩的人!”
倒也沒有多糾結,兩人想到便去做了,擔心惡鬼來找嬌杏麻煩,便差遣眾鬼守家,又在家門口貼符,布了個簡單的法陣。
走時,龍虎斗剛剛開始。
一群鬼擠在院子里看戲,熱熱鬧鬧,撿起地上碎紙屑小石子當瓜子磕。
見他們出門,趙鐵牛還很有眼色為他們開門,“您二位走好,放心,我們一定保護好小姑娘!”
……
城隍廟在靈石城東面。
夜深,廟門已閉,但也難不倒他們兩個。
縱身輕巧一躍,便跳入了廟里,門口大爐鼎里,仍有幾點爐香未熄,透著暗紅微光。
門口一副楹聯,“心存邪辟,任爾燒香無點益;身扶正大,見我不拜又何妨。”
看廟的老頭睡在旁邊廂房里,睡得鼾聲如雷,壓根沒想到有小賊敢來擾城隍爺的好夢。
逢雪推開廟門,坐在里面的,是位紅衣玉帶的神君。
城隍爺手執象牙笏板,坐在臺上,一副文人的模樣,面白須長,清癯瘦骨,顯得十分和善。
立在他旁邊的判官,身材十分魁梧,青面赤須,不怒而威,一手拿著鐐銬,一手拿著長鞭。
再兩側,則有手執各種刑具的無常,一個個都青面獠牙,面目猙獰,比惡鬼更兇狠。
若是心懷邪念的人走入其中,怕是會嚇得雙腿發軟,當場跪下來。
逢雪手里拿著先前寫好的拜帖,拜帖上寫著自己來自青溟山,師從凌云真人,因靈石城鬼魅之事,特來求問城隍老爺如此如此。
老老實實從爐里借了火,把拜帖點燃。
青煙還未升起,神臺的無常忽而雙目圓睜,瞪向他們,“何處來的宵小之輩?!”
聲如洪鐘,震得逢雪耳邊嗡嗡作響,不等她稟明身份,一根哭喪棒當頭打來。
朝葉蓬舟劈了過去。
逢雪拔劍,擋住了這根哭喪棒,白紙纏繞的柳木棒重逾千鈞,壓得她手臂發麻。葉蓬舟冷了神色,拔出鬼哭,縱身一躍,劈向了神臺上的白無常。
白無常甩動鐵鏈,鐐銬朝他飛去。
逢雪把劍一挑,哭喪棒從身側劃開,她退了幾步,仰頭問:“我們只是有事求見城隍爺,無常為何出手傷人?”
無常冷聲喝:“邪魔外道,這兒容不得你!”
逢雪心中一驚,難道自己心懷心廟,被這無常看見了?
不對,她撤劍之后,無常的哭喪棒、鐵鐐銬沒有再找上來,而是紛紛朝葉蓬舟砸了過去。
是因為葉蓬舟身上那張鬼圖嗎?桃花源圖中存著許多魂魄,難免被無常當成了役使人魂的邪魔外道。
然而說出真相,怕是眾魂又要被押走,消散于世間。
逢雪兩廂為難,轉眼之際,便見哭喪棒打在了少年的后背上。他身形踉蹌了下,扭身轉動長刀,擋住飛來的鐐銬。
又有哭喪棒迎頭而落。
“當。”
長劍再次往前,擋住哭喪棒,隨即往旁一滑,借力挑開木棒。
葉蓬舟擦掉嘴角血跡,“小仙姑,他口中的邪魔外道是我,你別過來。”
逢雪不說話,只轉動手中長劍。
少年這時還在笑,湊近她,笑問:“小仙姑不是守規矩的人嗎?和我這般邪魔外道一起,對廟中神明刀劍相向,莫非就是青溟山的規矩?”
“不是青溟山的規矩。”
逢雪抿了下嘴角,氣惱看他一眼。
“那是誰的規矩?”
哭喪棒當空砸來,鐵索鐐銬如蛇扭動。
“是我的規矩。”
長劍一轉,劍光清越,皎皎如月。
劍試無常!
……
無常是受香火和冊封的地府鬼吏,可不是普通的厲鬼能相比。若不是他對逢雪無意,一心只盯著葉蓬舟,逢雪早就受了些傷。
饒是如此,也難免氣喘吁吁,手足酸疼。
逢雪仰頭看了眼無常,手中拿出一張符,朝葉蓬舟使個眼色。
少年會意,一腳踢翻供桌,惹得無常暴怒,哭喪棒如雨點落下。而他的長刀舞得密不透風,擋住了鐵索與木棒,時不時還說出幾句瀆神笑語,把無常惹得怒火中燒。
而逢雪往前一刺,劍刺在無常身上,無法更進一步。
仿佛是刺在了木像上。
她蹙了下眉,而鐵索早已如蛇扭回,撲向了她。
“小仙姑,小心!”葉蓬舟往前一滾,抓住了鐵鏈,呲呲摩擦聲里,鮮血從指縫滴落。
逢雪趁機轉到無常身后,拍了張符在他背上。
身為被冊封過的鬼吏,一般的術法符咒傷不了無常,但再如何厲害,現在身體終究是一樁輕浮木雕。
泰山符拍在他后背,他當時便失去平衡,栽倒在地,朝著二人怒目而視,“邪魔外道,爾敢在城隍廟中放肆?”
葉蓬舟一路被哭喪棒追著錘,如今看他撲在地上,忍不住上前笑道:“喲,那如今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無常怎么不站起來說話?”
“你——”
無常扭動身體,受制于身體木像雕成,后背泰山符一時掙脫不得。
逢雪按照山上學得規矩,朝他客氣一拜,說道:“剛剛我們遞上了拜帖,我師承青溟山,凌云真人,因城中有妖鬼作亂,才來拜見城隍爺。”
無常一怔,狐疑看著她,“凌云真人的徒弟?怎么會同邪魔外道擠在一起?”
逢雪咬了下唇,違心地說:“他不是邪魔外道。只是我們前幾日救下一村被黃皮子啃咬的殘魂,身上沾了許多鬼氣和妖氣。”
無常半信半疑。
逢雪又遞上凌云真人給她的木牌。
看見桃木牌,無常才點頭,確信了她的身份,畢竟萬年桃木的木牌,世上一共只有那么幾塊。
“既是真人的徒弟,想必不會與妖魔為伍。”
說罷,瞥了眼旁邊少年,“不妨先把符咒掀了,讓我起身。”
逢雪客客氣氣地說:“怕無常再出手,并不敢掀開泰山符。”
無常:“你——哼,罷了,城隍事務忙碌,有什么事快問我!”
逢雪便說出太守府邸中鬧鬼,那鬼生得奇特,連雷符都奈何不了她。
無常道:“你說的那個鬼,我們一直是知道的。她是死而還魂的厲鬼,身上有陰司的黑旗,是奉命來陽世討債而來。太守遇見她,是他活該遭的報應,我們并不能把她怎么樣,也勸你莫要摻和這樁事了。”
逢雪點點頭,“多謝提醒。那無常有沒有聽過黃仙作祟之類的事呢?”
無常想了想,竟也不知道黃仙之事,“并未看見有什么黃皮子。”
逢雪皺了下眉。
葉蓬舟笑了聲,“黃太奶奶藏得可真夠深的。”
逢雪點頭,“若無常有黃皮子的消息,可否告訴我們,我們就住在……”
無常打斷了她,“我知道你們住在哪,我們曾見過。”
逢雪微微一怔。
“前夜我去貍花巷里收一個壽元已到的魂魄,和你見過。”
逢雪:“你是……那條大蛇?”
葉蓬舟摸了摸不停流血的傷口,“嘖”一聲,“見過下手還這么狠啊?”
無常冷哼一聲,“在外面尚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誰讓你帶著一身的妖鬼之氣來到廟里?若被城隍發現,我豈不是要被問罪?”
逢雪腹誹:原來打這么一遭,是怕被問罪……
“壽元已到,是那位貓婆婆嗎?”
無常:“正是。”
“一個普通人,連鬼吏都收不走她的魂魄?”
“唉,她養的那些貓兒,機緣巧合,被她養得有了靈性。仙師也知曉,貓應白虎,陰力強大,司地府,我們冥宮主人座下的,也是一只大貓呢。那群貓不肯放她離開,我們也奈何不得,只好天天輪換著去抓她,抓了十幾年了。”
他嘆了口氣,又道:“仙師能否把那些貓騙走?只消片刻,我們就能進屋把婦人魂魄拘走了。”
逢雪:……
她拉住葉蓬舟,轉身就走。
無常在地上趴著,嘟囔:“真是個奇怪的仙師,青溟山竟養出這樣一個人。”他忽然想起一事,“仙師,勞煩把我后背的符給掀了。”
那少女走到門邊,雙目如星,很誠懇地回:“怕無常出手,并不敢掀開泰山符”
“你——”
第040章 第 40 章
身后無常氣得不輕。
逢雪腳步加快, 嘴角噙起抹笑,頗有幾分大仇得報的酣暢淋漓。
快走至墻邊時,她雙手捏起法訣, 口念咒語。
御風訣起,一陣風飄過, 吹走了力壓無常的黃符。
廟里撲倒的身影立馬彈了起來, 收拾下儀表, 重新端坐高臺。
身后傳來一聲輕笑,逢雪扭頭, 便對上雙笑意盈盈的眼眸,“小仙姑, 原來你這么記仇呀。”
逢雪“哼”了聲, 不理他, 翻身而過廟墻。快步往前走了幾步,見人未跟來,她便轉身望去,那人蹲在高墻上, 夜風刮起紅衣, 如畫面孔上,一雙眼睛熠熠生輝。
在他頭頂, 恰有一輪皎白的明月。
逢雪與他對視, 半晌, 少年嘴角微微揚起,朝她眨了眨眼睛。
“還想待在廟里被無常打?”她冷聲喝道。
葉蓬舟跳了下來,紅袍如浪翻滾, 卻笑著說:“反正有小仙姑替我撐腰,我怕什么?”他轉過身, 倒退著走路,眼睛只望著逢雪,拖長了聲音:“我巴不得他再來打我——好讓小仙姑再為我立一次規矩。”
“呸。”逢雪白了他眼,“下次,我可不會再出手了。”
葉蓬舟湊近,問:“小仙姑的規矩又要變了嗎?”
逢雪扭過臉,加快了腳步。
葉蓬舟跑過來追她,笑著說:“多謝小仙姑今日相救,哎,小生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許。”
逢雪:“……閉嘴!”
偏少年性情活潑風流,吐出些輕挑的絮絮笑語,把她說得心煩意亂,臉上燒紅,見葉蓬舟伸手過來,想也不想拍了過去。
“啪。”
這巴掌聲極其響亮,連她自己也一驚,瞪圓眼睛,連忙縮回了手。
葉蓬舟看她的模樣,微微低下臉,嘴角彎了又彎,嘴中卻可可憐憐地說:“嘶,好疼呀。”
“真疼嗎?你伸出手。”
葉蓬舟便把手遞到到面前,雪白手背果有一塊可憐兮兮的紅。
逢雪:“把手轉過來。”
葉蓬舟遲疑了片刻,慢慢將手轉過來,掌心被鐵索磨破,鮮血剛剛草草擦拭干凈了,只剩淡粉的肉翻滾著,可見里面的白骨。
逢雪垂眸,面上沒有什么表情,只用劍割下自己一截袖子,扯出幾截碎布條,把他兩只手都包了起來,包得嚴嚴實實,只剩幾根指頭露在外面。
葉蓬舟看了看自己的手,忍不住笑:“怎么這樣像兩個豬蹄子?”
逢雪聽著,雙手把布條一扯,便聽頭頂又傳來低低抽氣聲。她面無表情地說:“說了讓你回山上去,你非要跟下來。”
葉蓬舟輕聲道:“山下挺好的呀。”
“有什么好的?妖魔鬼怪,貪官污吏,連個鬼吏都這樣,不分青紅皂白,便以勢壓人。”她皺緊了眉,語氣不善,回想下山以來,不是在挖坑埋尸,就是念經渡鬼,遍地妖鬼作祟,神佛垂眸冷眼,這世道,要把人逼成什么樣子?
葉蓬舟低低說了一句話。
逢雪沒有聽清,抬起眼看他,“什么?”
少年笑了起來,輕聲說:“山下有小仙姑呀。有小仙姑,就比什么都好。”
逢雪微微一怔,飛快垂下眼睛,手上不自覺用力。
“嘶——手下留情啊小仙姑!”
逢雪“哼”了聲,“手包扎成這樣,這兩天就別拔刀了。”
“不拔刀遇見妖怪怎么辦?你保護我呀?”
逢雪沒有說話,只是摸了摸懸在腰上的劍柄。兩個人一前一后走著,天亮起朦朧的光,明月的影子一點點變得單薄透明,一顆晨星墜在春枝枝頭。
薄霧朦朧,早起的商販推著車,車輪吱呀吱呀響。
做早點生意的,總是十分辛苦,起早貪黑,半夜便要起床和面和陷,天不亮,便推著車出去販賣。
邢老頭做了幾十年的米糕,照例早起,推車來街上提前占個位置。此時城中飄著層薄如輕紗的霧氣,尚帶些許寒涼。他彎著佝僂的腰,費力把車推上拱橋。
這條長長的拱橋,他推著車走過了十幾年了,年輕的時候,雙臂一用力,堅實肌肉鼓起,便如小舟飛過萬重山,輕松把推車推上拱橋。
然而到如今,年邁體衰,手足無力,昔日的小拱橋,譬如高山險峻,往上推三步,便要滑下來兩步。他停下來,扶著車轅氣喘吁吁歇息片刻,擦擦額頭滾落的汗珠,繼續賣力推車,嘴中哼起以前聽過的一首歌謠:
霧氣飄浮,綠水扶波,推車吱呀吱呀上拱橋,老人滄桑的歌聲似與這座靈石城一般古樸。
“自古花無久艷,從來月不常圓。任君堆金積玉,難買長生不死……生碌碌,死茫茫,浮云煙鎖雨,無事嘆炎涼……”
邢老頭正賣力推車,忽覺肩上一輕,抬頭望時,身側來了兩位少年,正幫他一起使力。
推車輕松過長橋,來到他西街他慣常占的位置上。
“哎,謝謝兩位,”邢老頭掀開車上木桶的蓋子,白裊裊熱氣升了上來,米香與酒香撲鼻而來,他抓起兩塊蒸好的噴香米糕,“怎么這么早就出來啦?來吃兩塊糕。”
逢雪接過后,從袖中拿出幾枚銅錢。
老頭連忙擺手,一是感謝他們幫忙推車,二是看這兩位生得實在俊俏,很讓人喜歡,“算大爺請你們的。”
但逢雪搖頭,堅決要給。
看他們兩個你來我往,葉蓬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老丈,我們小仙姑,一點都不肯欠別人的。”
邢老頭只好收下,“真是個倔強的丫頭。”
逢雪咬著米糕,問:“老丈人,你剛才哼的那首歌,是從哪聽到的?”
邢老頭坐在馬扎上,笑道:“好多年前呢,一個道長帶著小徒弟經過我們靈石城時,在白事上唱的。我聽著覺得怪有意思的,就記了下來。”
“后來女兒難產,我在白事唱了一遍,兒子出城押鏢,多好一個人出去,只剩幾塊布條被帶回來,我再唱了一遍,婆娘想不開,給我做好面條就去投了水,啊呀,只好又唱一遍。到如今,這首歌我都能背下來了,就是不知,我死的時候,有誰能為我唱呢?”
逢雪垂下了眼睛。
又從老者處買了幾塊米糕,他們在晨光微熹中往回走。
葉蓬舟跟在逢雪后面,問:“小仙姑,那首歌我好像也在白事上聽過。”
逢雪道:“是一首陰韻,叫作奠靈。紫云師叔說起過,以前師祖帶他們游歷時,時常唱這首歌,勸解世人。”
葉蓬舟不解,“陰韻不是唱給死人聽的嗎?”
逢雪搖頭,“主要還是勸活人放下,三皇五帝歸何處,歷代公卿在哪方,但看青史上,誰能免無常。”
葉蓬舟笑著說:“榮華富貴、長生不死,種種美夢欲望,活人可放不下,只有死人才聽得進去吧?”
逢雪掰了塊米糕丟在嘴里,“唔”了聲,走在青石鋪成的小路上,初晨的陽光透過樹影縫隙,碎金似的灑了一路,清風徐徐,青煙裊裊,耳畔雞鳴狗吠,人語絮絮。
走在塵世煙火中,再聽見這首歌,回想前生執著凄苦,心中不由涌上別樣滋味。
生碌碌,死茫茫,
浮云煙鎖雨,無事嘆炎涼……
“小仙姑,”少年靠近她,笑吟吟說:“給我也掰一塊米糕吃唄。”
逢雪沒好氣看他一眼,“你不會自己掰,沒手沒腳?”
少年得意地伸出包得像粽子的雙手,興高采烈地說:“對,我沒有手!”
……
回到貍花巷,今晨守崗的貓兒換成了尺玉。
這只鴛鴦眼的漂亮白貓趴在墻上,見他們歸來,只輕輕晃了下尾巴,繼續昏昏欲睡。
聽見無常說的話后,逢雪看這些貓兒,心中多了點肅然的敬意。
敬意在溶溶撲向他們,一臉諂媚,喵嗚喵嗚祈食時煙消云散。
她掰了小塊米糕給溶溶。
肥貍什么都吃,叼著米糕一溜煙跑了。但米糕不如小魚好吃,它也沒來第二次。
葉蓬舟抄著袖子,笑道:“這叫,此山是喵開,此樹是喵栽,要從此路過,留下魚干來。”
逢雪嘴角也翹了翹。
剛走到家門口,還沒伸手門,木門便自己打開了。
趙鐵牛忍著日光灼燒,諂媚笑:“兩位高人回來了呀。高人果然不同凡響,又降妖除魔了一晚上吧。來,我們給二位倒好了茶。”
逢雪蹙了下眉,覺得不太對勁。
葉蓬舟似笑非笑,“你這么殷勤,心里有鬼吧?”
趙鐵牛往后退了步,慘白腫脹的身體不停往下滴水,腳底凝了一小團水。
不等他坦白,逢雪徑直走進房間,推門一看,床榻空空蕩蕩,被褥疊好,湯碗洗凈,壓著一張小紙條。
紙條上字跡并不好看,歪歪扭扭的,但也能勉強辨清。
她把紙條攥成球,出門說:“嬌杏走了。”
葉蓬舟笑,“怕是去找她哥哥了。”
逢雪點頭,“她擔心連累我們。”
趙鐵牛連忙說:“我們實在是攔不住這姑娘,她身邊有條好兇的黃狗,我們一到她旁邊,那狗就開始叫,看著副咬人的模樣,怪嚇人的。”
“不對,怪嚇鬼的。”
眾鬼連連稱是。
逢雪看他們模樣,心想,這群鬼這樣怕他們怪罪干嘛?
她心中只這么一想,少年卻把她的話說了出來,“你們這樣怕我們干嘛?難道我們看上去很兇神惡煞?”
趙鐵牛:“不,當然不是!兩位天仙似的,非常親切、和藹、善良!我一點都不害怕,”他打著擺子,顫抖著說:“真的,一點、一點都不怕!”
眾鬼附和:“趙老大說得對。兩位高人通情達理,肯定不會把我們打得魂飛魄散,我們不害怕!”
葉蓬舟抬起左手,兩根手指別扭地夾著袋油紙包成的米糕,“諾。”
眾鬼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小仙姑給你們買的,多久沒嘗過煙火味了?每天撿地上石頭當瓜子磕,不嫌磕牙嗎?”
鬼魂愣了一會,撲向了桌上的米糕,他們吃不了人間的食物,只能彎腰撅臀擠在桌前,嗅一口香氣。
“哈呀,好香好香。”
“這是那邢老頭做的米糕吧,我知道!我一聞這味就聞出來了,他家米糕加了糯米酒的,冬天吃上一口,那叫一個香啊!”
“人活一輩子,不就是為了這么一口米糕嘛。”
“謝謝兩位高人!”
……
葉蓬舟走到逢雪面前,微微笑道:“小仙姑。”
逢雪掰了塊米糕丟到空中。
少年張嘴接住,朝她眨眼睛,“我接得好不好?”
逢雪又想笑又好氣,低罵:“跟狗一樣。”
……
日頭起來,靈石城又恢復白日繁華,城中人們議論紛紛的,一是昨夜太守府中遭了竊賊,竊賊偷走財物,還擄走一名小侍女。可憐的小侍女遭強梁擄掠,只怕香消玉殞了。
二是昨天夜里,城隍爺面前的供桌被掀翻了。
“我看說不定是一伙人呢。”大爺坐在馬扎上,手拿草帽,說得繪聲繪色,“那伙賊人想去城隍老爺廟里偷東西,被城隍發威給趕出去,才去太守家的咧。”
眾人七嘴八舌議論:“也不知道是哪路來的賊子,居然這么大膽。”
“這歹徒連太守府、城隍廟都敢闖,可見喪心病狂到何種地步!”
“大家最近關好門窗,早早回家啊,看好妻女,小心讓歹徒趁虛而入。”
……
只一早上,夜闖太守府的“賊人”,就從武藝高強的采花賊,變成了褻瀆神明、拿黃花閨女煉丹的邪術士。還有人信誓旦旦說他們三頭六臂,八只眼睛八條腿。
說什么都有。
逢雪盤腿坐在一旁,聽著他們討論,一時啼笑皆非。
“小姑娘,”忽有客人至,打斷她的思緒,“你這賣的是什么?”
逢雪指了指攤上,“皮毛。”
那人拿起一塊皮,看了看,“這是黃鼠狼的皮,多少錢一塊?”
逢雪伸出兩根手指。
“兩貫?”
她搖頭,“二兩黃金。”
“你這小姑娘,在開玩笑不成?”那人瞪大眼睛,“你的皮上又有刀砍斧劈之痕,又有燒痕,只勝在比普通黃皮子要大些,怎么能賣這么貴?”
逢雪抿了下嘴角,她素來是不習慣和別人講價還價的,雙手一抄,面無表情說:“我的皮毛和其他皮毛不相同。”
“有何不同?”
“這是黃仙的皮。”
“黃仙?”
旁邊的人也湊過來,好奇詢問。有好心人提醒逢雪,“小姑娘,黃皮子邪性,小心它們來找你尋仇。”
逢雪笑了笑,“畜生而已,有何可怕?”
但二兩黃金的價錢實在是獅子開口、天方夜譚,到日暮,那張傷痕累累的皮也沒被買走。逢雪不急,把皮折好,搭在肩上,照例去魚攤那兒買了些小魚,走回貍花巷,把魚兒喂給貍奴。
這次得了經驗,也讓小玄貓吃了個飽。
回到家,甚至還剩下幾條小魚,可做一鍋魚湯。
葉蓬舟傷在掌心,十指能動,趁她離去時,用剩下的一張皮做了頂帽子。他把皮帽戴在頭頂,笑道:“要是那太奶奶再不出來,明日我戴它去招搖過市。”
逢雪把籃子放在桌上,“那你戴吧,我可不戴,黃皮子的味兒太沖了。”
葉蓬舟聽罷,嘟囔:“我洗了一會呢。咦,買了魚回來?小仙姑,你想吃魚湯還是燒魚?”
“都行。”
“好咧!”
他把帽子一扔,拎著竹籃進屋,劈柴生火,眾鬼在旁邊打下手,很快就燒出一鍋乳白鮮嫩的魚湯。
桌上很快備齊幾道簡單小菜,鬼魂們圍在旁邊,聞著香氣聞得垂涎欲滴。
吃飯的時候圍著些這樣腫脹慘白、缺頭少腳的鬼,逢雪總覺得有些奇怪,一低頭,湯倒映出張口角流涎的鬼面。
她沉默片刻,把湯往鬼面前推,“你喝?”
那鬼正要低頭,后頸忽而一涼,飛刀擦著他的脖子飄了過去。
葉蓬舟把刀往門上一插,咬著牙根,說:“后廚給你們留了些菜。桌上的東西不許動,是我做給小仙姑的。”
眾鬼連忙跑了出去。
逢雪低頭喝魚湯,湯極鮮嫩。
她喝了幾口,抬頭見葉蓬舟一動不動,眸光閃亮地看她。
想了片刻,她道:“湯很好喝。”
葉蓬舟揚了揚下巴,“當然——我在云夢的時候,綽號江湖魚見愁。”
逢雪問:“你怎么不喝?”
葉蓬舟伸出雙手,軟著聲音,“小仙姑,你看我的手。”
逢雪垂眸一看,氣笑了。
他又把自己的手嚴嚴實實包起來,連手指都裹住,像兩個大白粽子在她面前揮舞。
“手上有傷,實在拿不動筷子。”他嘆氣。
逢雪冷笑,“那就餓著吧。”
葉蓬舟:“……哦。”
兩人晚上等了等,到龍虎斗開始,也未發現什么異樣,便各自回房睡了。
到夜色沉沉,一聲聲幽幽的貓叫聲里,忽有沉沉敲門聲響起。
“咚、咚、咚。”
敲了幾次后,門栓落下,木門吱呀一聲打開。
“有人否?”
貓叫戛然而止,四周死寂無聲。
那道飄忽森寒的聲音在小院里飄蕩,“有人否?”
“主人家可在?”
“主人家可在?”
逢雪的窗外響起嘎吱嘎吱的聲音,好似有誰的長指甲摩擦著木窗。
“嘎吱——”
木窗留下五道指痕,木屑簌簌掉落,一個巨大的影子伏在窗后,“主人家可在否?”
窗上畫著的朱砂閃爍幾下紅光,立馬變得黯淡。“砰”地一聲巨響,木窗四分五裂,一個巨大黃皮子腦袋從窗口伸了進來。
它俯下頭,嘴角咧到兩側,帶著詭異笑容,“原來主人家在這里呀。”
如刀指甲往下一割。
床板撕裂,被子裂成兩段,棉絮亂飛。
黃皮子面上的笑容驟然消失。
床上確實有“東西”。一條碗口粗的大花蛇盤在被子下,眸光森林地望著它,張開嘴朝它吐了吐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