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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1章 第 41 章

    無常只是個普通的鬼吏。

    世人只知道那兩位黑白無常, 便以為所有的鬼吏都是黑白無常。其實不然,世上每日死那么多人,若只有兩位鬼吏, 豈能忙得過來?

    陰間鬼吏眾多,他只是最普通的一位, 死后僥幸被陰司選上, 當了替陰司做事、拘人魂魄的小吏。

    他對上黃皮子詭異的面孔, 心中不大明白,自己怎么就躺在這兒了呢?

    前不久, 他接替同僚,化作大蛇, 前來拘魂。

    照例與有了靈性的貓兒斗個不相上下之際, 忽然聞見濃濃魚香。

    貓兒們停下來, 一個個眼睛瞪圓,眼神锃亮。

    少年拎著一壺湯走出來,客客氣氣朝他作個揖,“無常大人, 今夜不如休戰一晚?”

    無常道:“你們有什么事?”

    少年聽出他的聲音, 笑了起來,“原來又是您, 好巧。”

    ……可不巧嘛, 靈石城當值的就兩位鬼吏, 昨夜是他同僚,今夜可不就是他。

    無常心中有苦難言。

    巨蛇如人一般立了起來,目光森冷, 蛇群停下了動作,群貓一面警惕打量他們, 一面眼神忍不住往葉蓬舟手里的魚湯飄。

    葉蓬舟笑著說:“大家既是熟人,我便敞開天窗說話了。無常大人,我這有一樁天大的美事……”

    聽他說完,無常冷哼一聲,本想拒絕。兩個小道人厲害得緊,在城隍爺廟里都敢動手,有妖怪來找他們尋仇,自己應付不就好?

    然而不等他拒絕的話說出口,那少年便開始滔滔不絕的演講。

    一時說他若拿下這個妖怪,救下一城百姓,是一件大功德,屆時世人知道的無常,除了他頂頭上司黑白無常,還會記得他,給他多一些香火;一時又說,他能在陰間就職,被城隍看中,想必生前是驍勇善戰、俠肝義膽之輩,何不一振雄風,讓妖怪看看陰司之威?

    ……

    總之,無常聽得暈暈乎乎的,還沒想清楚這道理,就暈頭暈腦來到了床榻,與黃皮子正面對上了。

    我一介地方小小鬼吏,拘魂抓鬼才是職責所在,為何要在這里,幫人抓妖怪呢?

    無?傆X不太對勁。

    然而此刻妖孽近在有眼前,抓妖要緊!

    黃皮子的腦袋伸到了他的面前,大蛇身體一彈,化作一條鎖鏈,勾住了黃妖的脖子。

    “妖孽,城隍腳下,豈容爾等放肆!”

    鬼吏抬手,哭喪棒當頭砸去。

    本來好好呆在宅子里的眾鬼魂,聽見這一聲當頭棒喝,差點嚇破了膽,一個個縮在一起,嚇得打起了擺子。

    普通惡鬼,被鎖鏈一勾,哭喪棒一打,聽無常索命,便馬上嚇得跪倒在地,不停求饒。

    這只黃皮子,卻有些道行,被鐵索勾著,猶能扭身一轉,避開迎頭砸來的柳木棒。它轉過頭,齜了齜牙。

    “孽畜,還敢還手!”鬼吏語氣嚴厲兇狠,氣勢攝人。

    但拿哭喪棒的手卻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

    嘶——好厲害的妖怪。

    黃皮子張開嘴,吐出口青黑色的煙氣,趁無常避過時,身體驟然變小,掙開勾魂索,咬起地上那塊同胞皮毛往外跑。

    剛跑至門口,地上躥起幾道雷火,把它燒得吱呀叫了幾聲。

    黃皮子腹部的毛上被燎起焦黑,露出翻飛的血肉,霎時駭人。它轉過身,望向頭頂。

    一輪明月當空,屋脊上兩道人影并肩而立,紅衣風中獵獵。

    寒芒一閃。

    長劍如電,疾刺而來。

    逢雪每一劍都朝著黃皮子的眼睛刺去,旁邊無常愣了會,才甩著鎖鏈跟過來。

    劍勢綿密如雨,嚴絲合縫,哭喪棒和勾魂索虎虎生風。

    黃皮子左支右絀,時不時被刺上一劍,又被砸上一棒,饒是依靠皮糙肉厚,身上也難免添了些細碎的傷。

    逢雪的劍很穩,重在纏斗,每次黃皮子吐出毒霧,她及時騰開,轉到鬼吏的身后。

    “珵珵”的劍鳴聲,是扶危劍撞上了丈長的尖銳指甲;“叮當”的鐵鏈聲,是勾魂索破空,砸上了堅硬的皮毛。

    黃皮子被逼至墻角,忽而身子一轉,抬起了尾巴。

    逢雪馬上后撤,雙手捏訣。

    “噗——”

    黑色的毒煙升起,迅速往外擴散,院中草木沾之馬上枯萎,貓兒尖利的叫聲一聲接一聲,奔向了貓婆婆住的小屋。

    連無常也受不了毒煙,飄到了屋內。

    幸逢雪這時念出了御風訣,大風驟然吹起,卷走黑煙,但黃皮子也趁機往外逃,躥至了門口。

    忽而,大風之中劈來一把長刀。

    刀攜雷霆之勢,萬鈞之力。

    急忙轉身躲開,身后長劍已至眼前。

    “噗嗤”一聲,劍尖從胸前透出,一點殷紅血珠順著雪亮劍尖滾落。

    纏斗許久,逢雪一劍穿心,結果這只黃皮子的性命,她看眼地上一人高的大黃皮子,松了口氣,執劍轉身,看了眼立在旁邊的少年。

    他握著刀,殷紅的血濕透了包扎的白布,一點點往下滴。見逢雪望過來,少年馬上丟了刀,討饒一樣朝她笑了笑。

    逢雪轉過了臉。

    無常牽著勾魂索,把黃皮子的魂魄從身體里勾了出來——活著時他打妖怪有些費力,但死后,鬼吏身份天生克制惡鬼魂靈。

    黃皮子的魂魄被鐵索勾著,從尸體里扯了出來,漂浮在半空。

    無常想到自己在兩位少年面前丟了臉面,連抓只小妖都這么費功夫,惱怒地看向黃皮子,聲如雷震,“你是哪兒的妖怪?為何來靈石城作亂?可有同黨!”

    三連發問,黃皮子卻不為所動,一副恍惚的模樣。

    它抬起臉,定定看著逢雪二人,眼神幽幽,閃爍詭異的冷光。

    葉蓬舟蹙了下眉,擋在了逢雪的身前。

    黃皮子朝他裂開了嘴角,鼠臉上露出一個滲人的微笑。

    無常大喝:“你現在不肯交代,和我去廟里同判官交代吧。”

    黃鼠狼嘻嘻笑了幾聲,“判官,嘿嘿,太奶奶可不怕他。噓——”它仰頭望向天空,“太奶奶來帶我走了。”

    逢雪握緊劍柄,跟著望向天空,風吹云動,幾縷淡渺如絮的輕云飄了過去。

    無常驚呼一聲,“怎么……”

    逢雪再望過去,黃鼠狼的魂魄越來越淡,如一縷煙云忽而散去,勾魂索無魂可勾,掉在了地上,叮當作響。

    無常訝然,“它魂魄怎么就自己散了呢?”

    葉蓬舟笑問:“你的勾魂索不管用了?”

    “胡說八道,這可是正兒八經的陰司器具,不可能失效的!

    葉蓬舟道:“那便是有人當著無常大人一方鬼吏的面,勾走了黃皮子的魂魄。嘖,”他嘴角翹起,搖著頭,說:“可真是不把陰司放在眼里!

    無常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又道:“豈能這樣,欺鬼太甚!無常兄弟可是廟里受香火、受過冊封的鬼吏,什么妖魔鬼怪見了你,不得恭恭敬敬喊一聲無常大人,怎么這叫黃太奶奶的妖怪如此大膽,膽敢搶了陰司的活,要是城隍知道,可不得怪罪無常兄弟?”

    無常被他說得一肚子無名火起。

    一只黃皮子,居然敢當著他的面勾魂,他可是陰司鬼吏,就算不把他放在眼里,難道也不把城隍放在眼中,不把陰司放在眼中?

    多么可恨、無法無天的黃皮子!

    葉蓬舟輕搖折扇,又說:“它今日勾了這個的魂,明日又勾那個的魂,再過上一段時日,靈石城不知要變成什么樣子!

    無常也意識到事情嚴重性,看來這靈石城中,藏著只了不得的妖怪。

    不過這世道……哪個城里沒有幾只妖魔鬼怪呢?

    他嘆了口氣,“我這就回去,稟告城隍,請他定奪!

    葉蓬舟拱手,“無常兄弟高義!

    無常拖著鎖鏈想走,走至一半回頭,“呸,誰是你無常兄弟!”

    ……

    葉蓬舟轉身笑著說:“小仙姑,你看這無常還挺有意思的。”

    逢雪蹲在地上,把裝魚湯的甕蓋打開,旁邊圍著一群貓兒。

    葉蓬舟走過來,伸手去摸摸小貓。小玄貓抬起頭,認真嗅了嗅他的手,舔去他指尖的血跡。

    “方才有沒有嚇到你們?”他問。

    “喵——喵啊——”

    貓兒好似能聽懂他們說的話,大聲喵嗚,控訴不滿。畢竟在它們的地盤上,這兩個不安分的少年居然引來這么一只危險的黃皮子。

    還是只放屁很臭的黃皮子。

    “喵嗚。”

    “喵——”

    貓兒們瞪圓眼睛,朝他們叫嚷,似乎是又不滿又擔心。

    逢雪摸摸烏云的腦袋,把魚湯往它們側推了推,“有怪莫怪,明日給你們再買些魚回來!

    “喵!”

    葉蓬舟也笑:“喜歡吃蝦不?我給你們炒一大鍋小魚蝦干,夠你們吃好久的!

    頓時貓兒群情雀躍,聽取“喵嗚”聲一片。

    逢雪冷笑,“別聽他的,他是個不守諾言的騙子!

    葉蓬舟歪頭看她,“小仙姑,你怎么當著貓兒的面這樣說人家?”

    逢雪哼了聲,目光掠過他手上被血浸透的布條,料想里面的傷口綻開,皮開肉綻,面上不由浮現薄怒,抿了抿嘴角。

    “哦——”葉蓬舟揚了揚血淋淋的手,笑了起來,“我知道了,小仙姑見我受傷……”

    他忽然眨了下眼,笑得英英玉立神采飛揚,“心疼我了,是也不是?”

    逢雪起身就走,“一派胡言、胡說八道!”

    葉蓬舟追在她身后,笑著問:“既然不是如此,小仙姑干嘛大動肝火?”

    逢雪詞窮,氣惱看他一眼,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見不得這么糟蹋自己的人,行了吧?”

    葉蓬舟卻不依不饒,追問:“小仙姑見不得別人受傷,還是只見不得我受傷?”

    “別自作多情!”

    少年便輕輕嘆息了一聲,“小仙姑對別人這樣心軟,怎么獨對自己心狠?”

    逢雪大步走入房中,反手把木門砰地一聲合上。

    葉蓬舟站在門外,摸了摸鼻子上的灰,苦笑了聲。

    逢雪本想入睡,扭頭一看,房中灑了一地的棉絮,床板被黃皮子一爪劈成兩段。

    窗戶也不算窗戶了,只剩個破洞,颼颼漏著冷風。

    她扶了下額,走到桌前,為自己倒了杯冰涼的茶水。

    “小仙姑,你的床壞啦,要去我那屋嗎?”少年的聲音隔著門傳來,顯得有些沉悶。

    逢雪攥了攥茶杯,冷聲回:“不用!

    “奧。”

    那人低低應了聲,但沒有腳步聲響起,似乎停在了門口,沒有走。

    逢雪垂下眼睛,抿了抿嘴角,終是開口:“自己給自己包扎一下。”

    門外響起輕輕一聲笑,俄而,腳步聲遠去。

    不知為何,逢雪松了口氣,坐了下來,手捧冷茶,心中無端想,葉蓬舟說得對,為何她看見他傷口崩裂,無端生了股怒火呢?

    當真是見不得他人損傷自身?

    捫心自問,當真如此?

    “小仙姑!逼拼霸趺磾r得住少年,他立在窗外,昳麗如畫的眉眼彎著。

    逢雪問:“什么事?”

    葉蓬舟嘆息,“我的兩只手上傷都裂開了,總包不好傷口。”

    逢雪移開目光,抿了下嘴角,才道:“找我做什么?”

    “求小仙姑幫一幫忙……”葉蓬舟悄悄掀起眼簾,看她一眼,又垂下眼睛,慘白的面孔頗有幾分柔弱可憐,“若是打擾到小仙姑,也就算了。”

    “哦,那算了吧。”

    “?”

    逢雪看他呆呆睜大眼的模樣,忍不住翹了下嘴角,馬上又繃緊,“進來吧!

    得到許可,葉蓬舟“哎”了聲,這才翻身躍過窗,坐到逢雪對面。

    逢雪從行囊中翻出傷藥。

    還是風師妹送她的那些傷藥。

    她不甚溫柔地把藥粉灑在少年手掌,用布條一裹,布滿劍繭的手指不經意擦過他冰涼的手背,那手如脂如玉,白皙細膩,指節纖長,好似蓮花。

    逢雪移開了視線,抬起眼,對上少年灼灼的眼神。她微微怔了片刻,不由自主喊道:“葉蓬舟。”

    少年輕笑著回:“小仙姑,我在呢!

    逢雪看了他一會,目光從那雙漆黑明亮神采飛揚的眼睛,轉到英挺的鼻、姣好的嘴,看得厚顏如葉蓬舟,也有幾分不好意思,蒼白的面上泛起一絲薄紅。

    “小仙姑?”

    逢雪轉開目光,“我要喝一口月露酒!

    “好好!

    喝了月露酒,自然不用再睡。逢雪晃了晃越來越輕的酒葫蘆,心中確定地想,還是得去黑老爺那,再騙些酒過來。

    喝完酒,她起身提劍便走。

    葉蓬舟拉住她,“小仙姑去哪?”

    逢雪:“去驗證一件事!

    “什么事?”葉蓬舟騰地站了起來,道:“我與你一起。”

    逢雪搖頭,“你待在家里!

    “待在家里做什么?好沒意思。”

    逢雪瞥了眼趴在窗臺窩成團的小貓,眼神柔和,嘴角銜起抹揶揄的笑,“帶孩子唄!

    葉蓬舟一時語塞,“小仙姑,你怎么學壞了!”

    怎么也變得這么牙尖嘴利。

    逢雪理直氣壯,“我若學壞,是向誰學的?”她提劍翻窗,“總之,不是什么危險的事,去去就回來!

    ……

    確也沒耽誤多少時間,回來時,雄雞唱響,天色泛白。

    貓婆婆家的院門竟打開了。逢雪停下腳步,往里望去,看見白發的婆婆坐在扶椅上,懷中抱著一只貓兒,正拿竹篦子給貓兒梳毛。

    她打招呼道:“婆婆,今日起得這么早?”

    貓婆婆露出慈愛笑容,“人老了,便也不怎么要睡!

    逢雪問:“婆婆昨夜睡得可好?近日身子怎么樣?”

    聽見貓婆婆說一切還好后,她懸著的心終于落地——看來昨夜毒煙驅散及時,沒有傷到旁邊的無辜百姓。

    貓婆婆招了招手,“來婆婆這兒吃飯吧?”

    清風徐徐,帶來滾熱面湯香。逢雪嘴角翹了翹,溫聲回道:“不用,家中已做好了飯菜,正在等我。”

    ……

    吳班頭換了個羊胃袋,腹中再無疼痛,可謂神清氣爽。只多了一個怪癖——看見地上鮮嫩青草,樹梢新鮮嫩芽,總忍不住折下來放嘴里嚼幾下。

    比起日夜腹痛之苦,這怪癖壓根不算什么。

    可他的同僚卻不如他幸運,一個個面有菜色,痛癥越來越嚴重。連太守都染上了痛癥,遍尋名醫,始終找不到良方。

    只能捂著肚子繼續忍耐。

    見吳班頭好轉,他們不由紛紛過來打聽。

    吳班頭也不藏私,只說自己遇見了高人,高人神龍見首不見尾,總是不在家,略微有些怪癖。

    眾人疼痛難耐,苦苦求他。

    吳班頭也硬不下心看同僚慘死,征得逢雪同意后,便帶人去青陽坊外,一棒槌把人打暈。

    逢雪便在無人之處,給他們治了治,縫開肚皮,看見被咬掉的傷就縫一縫,實在無法縫制的地方,就從旁邊青陽坊買副羊臟器換了。

    衙役們醒來后,覺得腹痛盡消,輕松不已,直呼神奇。

    只是有些喜歡嚼菜葉子了。

    如是一兩日,也救了不少人,連太守都知道了吳班頭認識一位高人,托他叫那位高人來給自己治一治。

    吳班頭臉上掛著笑,“太守大人,您有所不知……高人嘛,她肯定是有點架子才叫高人的!

    太守聽懂他話中之意,便道:“那你帶路,帶我去見見這位高人吧。”

    吳班頭照例把人帶到青陽坊外一條長街上,又用高人怪癖為由,讓太守身邊幾個侍衛候在門外。

    推開門,里面是他臨時租用的一間小屋。里面除了張竹條床和一根木棒,空空蕩蕩,再無其他。

    “高人呢?”太守問。

    吳班頭笑著走到門口,悄悄拿起木棒槌,“馬上便來了,請您稍等片刻。”

    “砰——”

    “不愧是太守啊,”班頭感慨道:“這腦袋砸起來,格外響亮!真想再砸一次……”

    連忙打消這種危險想法后,班頭將窗戶推開一條小縫后,便離開了房屋。

    沒多久,逢雪和葉蓬舟翻窗而入。

    “這便是太守?嘖,”葉蓬舟搖頭,“生得可不靈秀!

    逢雪掃了眼竹條床上的男人,取出銀針,默不作聲把他肚子打開。

    太守作為一城父母官,得百姓愛戴尊敬,讀萬卷詩書,身上理應有股鬼神難侵的清貴之氣。

    譬如張荇之那樣的讀書人,走在夜路上,孤魂野鬼也不敢來侵擾他。

    然而這太守卻面目青黑,大腹便便,一臉死氣。

    “怨債纏身,做了虧心事,敗壞自己的福德!狈暄⿸呦蚰腥烁骨唬瑪Q了下眉。

    里面已經……爛透了。

    “小仙姑,當真要救這負心漢?”

    逢雪瞥他一眼,“你這樣討厭負心漢?”

    葉蓬舟:“我可不關心他和女鬼什么愛恨情仇,只是……”

    他不著痕跡蹙了下眉,心想,只是女鬼奉命討債,若是貿然插手,怕損了小仙姑的福德。

    心中思緒百轉千回,到嘴邊,卻化作一句:“不如這次讓我來試試吧?我偷師這么久,也好練練手!

    第042章 第 42 章

    太守睜開雙目, 視線模糊,暈暈沉沉,隱隱見兩位貌美的少年人立在身側, 以為自己來到仙境,得見仙人。

    視野逐漸清晰, 他晃了晃腦袋, 艱難翻身而起, 想起昏迷前的經歷,問:“你們可是吳班頭所說的高人?”

    兩位少年人都身著樸素布衣, 眉眼如畫,好似美玉雕成。

    佩劍的少女面上如覆寒霜, 看起來氣質更為冰冷。

    另一位俊美少年倒像是脾氣好的, 溫和笑道:“高人不敢當, 太守感覺如何?”

    太守沉默片刻,面露喜色,“不疼了。”他按在肚子上,“只是腹中有些火熱。倒讓人覺得暖洋洋的, 挺舒服!

    暖意從腹中漫向四肢, 驅散近日的疲憊。太守神清氣爽,不由心情舒暢, 信了兩位高人的本領, 起身拱手朝兩位少年人拜了拜, “兩位年紀輕輕,便有如此高超的醫術,今治我頑疾, 不知該如何感謝?”

    少年嘴角彎起,“太守可別掉以輕心, 你的病還未治好。”

    太守一驚。

    那少年不知從拿變出一個折扇,轉動扇子,笑道:“哎呀,你的病可非同小可啊……”

    他幾句話便把太守唬得一愣一愣,心驚膽戰。

    太守聽他說什么痼疾難醫,又說什么病入骨髓,不出一月,怕是骨爛腸斷,一命嗚呼。

    “到那時,”少年嘆氣,“只怕傳說中醫仙在世,也救不了太守您啊!

    太守嚇得魂飛魄散,放下自己架子,再次深深拜倒,“求神醫救我性命!

    少年扶起他,說道:“確有一個良方,只是……”他俯到太守的耳畔,低語幾句。

    太守瞪大了眼睛,面如土色。

    少年拍拍他的肩膀,送他離開。

    等太守一走,葉蓬舟便松了口氣,斜斜靠窗,搖動折扇,“總端著怪難受的,小仙姑,你方才怎么一句話都不說。”

    逢雪看他一眼,“你裝起神棍來還挺能唬人。”

    葉蓬舟噗嗤笑出聲,“謬贊謬贊,你說他會回來嗎?”

    “我想……”逢雪蹙了下眉,低聲道:“會回來的吧!

    ……

    太守神情恍惚離開了鬧市,班頭和侍衛們殷勤的問候他都置若罔聞,深一腳淺一腳踩在石板路上,腳上軟綿綿,如同踩在棉花絮上。

    “班頭,那高人怎么回事?怎么給老爺治個病,把人魂都治丟了呢?”孫麻子小聲問道。

    吳班頭只好訕訕笑,用袖子擦擦臉上滾落的汗珠,心里想,莫不是兩個小高人把太守的魂給換掉了?換成了一頭羊的魂?

    哎呀,那可了不得,以后他們的大人不就變成大羊了嘛。

    換臟器之術他是斷不敢說的,只好打馬虎眼,笑道:“高人的本事嘛,我豈會知道呢?反正他們治好我衙門中那么多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自己還求著我讓我帶高人給你看呢!

    孫麻子摸摸肚子,“也是哦,最近總覺腸子絞痛,嘿嘿,”他臉上掛起諂媚笑容,“勞煩班頭替我向高人美言幾句。”

    青陽坊的鮮嫩羊肉味噴香撲鼻,風中飄了過來。

    孫麻子:“班頭等會可想吃羊肉?我請你去青陽坊吃一頓!”

    吳班頭原來最好這一口羊肉,然而此刻,他捂著鼻子,胃里翻騰,總有幾分羊死人悲之感,“不去!班頭以后改吃草,不吃羊肉了!”

    兩個人嬉笑打趣之際,太守如夢初醒,轉身看向班頭,猶豫問道:“那高人……給你們治病時,是如何治的?”

    班頭眼珠子轉了轉,說:“哎呀,我也不知,只是睡一覺醒來,便疼痛盡消,活蹦亂跳了,可見高人是有真本事的。太守,您感覺如何?”

    太守點頭,“本官也感覺好了不少!

    班頭便松了口氣,太守病若好了,算是欠他個人情,年底說不定能多領點賞錢咧。

    太守狐疑不定看了他半晌,慢慢轉過身,問向身邊人,“幾位公子現在在何方?”

    孫麻子笑道:“大人您真是貴人多忘事,大公子二公子早早出去游歷了,年紀尚小的幾位公子姨娘夫人照拂著,還有七公子,如今正在學堂讀書呢!

    太守“奧”了聲,“把七公子接過來,說今日我帶他來青陽坊吃羊肉!

    “哎,好,小人去去就回!

    太守坐在青陽坊包廂中,吳班頭守在門外,忍不住側頭張望,隔著垂下的竹簾,里面的那張面孔模糊不清。

    大人要喚來七公子做什么?

    吳班頭心思轉了又轉,忽而想到,他們肚子里的臟器是用羊臟器換的,可大人畢竟同他們不同,若用羊臟器,吃壞肚子了怎么辦?

    然而虎毒畢竟不食子,若是他病入膏肓,只能用孩子的臟腑換一條命,他也是萬萬不肯的。

    吳班頭瞥了眼竹簾,心想,哎,不愧是大人啊。

    看來就算小仙姑幫他換了心,他也是做不了大人的。

    ……

    七公子今年剛滿七歲,聰明伶俐,玉雪可愛,平日很得太守喜歡。看見孫麻子,他也沒起疑心,高高興興地過來了。

    小孩坐在高凳上,雙腿輕晃,望著盤中珍饈,眼睛閃閃發亮。

    桌上是一盤乳蒸羊羔,是青陽坊的拿手菜,一道菜值二十兩銀子,只有富貴人家才吃得起。

    拿牛乳蒸出的小羊羔皮如脂玉,肉似紅云,全無膻味,既有羊肉之鮮嫩,又有牛乳之香滑。羊腹中裹著熬得香濃的湯汁肉塊,外面則是撒了層炒得焦香的碎芝麻粒。

    七公子不著痕跡地咽了口口水。

    太守慈愛地問了問他的功課,見他對答如流,便親手為他把羊肉拆開。

    羊肉早已蒸到脫骨,筷子戳兩下,骨頭便拆了出來。

    七公子嘴角流下行長長涎水,見太守不曾注意,匆匆把嘴角擦干凈。

    太守為他夾了一筷子羊腿,看小孩吃得搖頭晃腦,不由笑了笑,說:“修昀,你一直是個孝順的孩子,機敏聰慧,很有我年輕時的風采,我最為喜愛你!

    七公子無邪地笑了起來,嘴角沾著油,“我也最喜歡父親!

    太守為他擦掉嘴角的油漬,“好好讀書。”

    “恩!我要好好讀書,考取功名,日后孝順阿父!

    兩人其樂融融地吃著羊肉,父慈子孝,仿佛是一對情誼深厚的父子。

    吳班頭在外面聽著,心想,原來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猜錯了大人。不過這羊肉可真香啊……

    嘖,肚中這個羊胃袋,倒讓他日后能省不少銀錢。

    吃完羊肉,太守揮手遣退了其他人,只讓吳班頭跟著,重新走入鬧市那條小巷。

    七公子牽住父親的手,抬頭問:“阿父,我們是去哪兒呢?”

    太守摸摸他的腦袋,并沒回答,只是不輕不重地看了吳班頭一眼。

    吳班頭連忙縮起了腦袋。

    木門打開又合攏,太守走至房中,道:“二位高人?”

    七公子有些緊張,問:“阿父,這是什么地方?”

    太守卻不看他,“高人可還在?”

    七公子看了眼闔上的木門,猶豫片刻,終是往前走了半步,拽住了太守的袖子,輕輕晃了晃,睜大了眼睛,問:“阿父,我有些害怕!

    ……

    冷光一閃,長劍如電,從窗中沖出,刺向小童。

    小童身形靈活地往地上一滾,躲開了長劍,但馬上又有飛刀破空飛來,噗地一聲,把他的衣袍墻上。他面孔蒼白,望向立在堂中手足無措的男人,哭著喊:“阿父、阿父,快救救我,我害怕——”

    太守已被刀劍嚇破了膽。

    淚珠順著小童白皙稚嫩的面容滾落,他一雙黑眼睛含著淚珠,如浸在水中的黑葡萄。他凄惶地喊:“阿父、爹,救救我,嗚嗚嗚,我害怕!

    已經懸在小童眉心的飛刀微微一滯。

    但長劍早已如流星飛至,插入了他的胸口,往下一扯。

    人皮輕飄飄往下墜,一個神情兇狠的鼠頭鉆了出來。

    “啊——”太守驚呼一聲,嚇得軟倒在地上,

    那只黃鼠狼半邊臉掛著的依舊是小童雪白稚嫩的面孔,臉上淚珠猶在,凄惶的表情惹人憐愛,而另外一邊,長滿剛刺般的毛發,尖嘴長須,小眼睛透著兇狠奸詐的光芒。

    “阿父為何不肯救我?”小童般的半面臉如泣如訴,可憐楚楚,“我信父親才隨你至此,你轉手將我出賣給道人!”

    太守爬到了墻角,瑟瑟發抖,面無人色,“你、你怎么是妖怪?我不知道你是妖怪啊!

    “呵呵,”黃鼠狼的半面臉冷笑兩聲,“七年父子情誼,都能視若敝屣,太奶奶說得不錯,人果然陰險毒辣,不可相信!”

    飛刀劈來,削掉它一塊肉,鮮血飛濺而出。坐在窗口的少年笑著說:“都這個時候了,還念著你太奶奶啊,不如跪下朝我們小仙姑磕幾個頭,喊她一聲祖宗奶奶,說不定她會饒你一命!

    逢雪白他一眼,“我可沒有一個黃鼠狼孫子!

    這只黃皮子比不上昨夜那只厲害,沒費多少功夫,逢雪一劍把它插在了墻上,貼符封住,逼問道:“你家太奶奶在何處?”

    黃皮子嘻嘻笑了起來,忽而一偏頭,用力劃向鋒利的劍刃,鮮血噴涌而出,半邊脖子被割破,腦袋軟軟掛在胸口。

    嘴角卻咧到了腮幫子,如掛嘲諷的笑。

    “死透了!狈暄┑,把劍收回鞘中。

    葉蓬舟走到墻角,拍了拍太守,笑道:“大人,哎,大人呀,別怕了,妖怪已經替你除去了!

    太守惶惶然抬起臉,好半晌,才平復心緒,“你們不是說……只要至親一塊肉做藥引,才能治好我的頑疾,怎么、怎么……”

    “那當然是,”葉蓬舟收回鬼哭刀,轉動小刀,“騙太守的。太守的病并非頑疾,而是妖邪所侵。我們只怕說實話,太守不肯相信,前不久不是還有個和尚說了實話,被太守當成妖僧通緝嗎?”

    太守的臉色一會紅一會白,不敢去望地上那灘猩紅血跡。他忽然想起,那夜泰山石,獨獨沒有試過自己的孩子。

    誰會想到,自己的孩兒會是妖怪所變呢?

    “那我,”他看向自己的肚子,“我腹中不會再痛了吧?”

    葉蓬舟笑道:“太守,您不會以為,只有一個妖怪吧?”

    太守癱軟在地,恍惚如三魂丟了七魄。

    少年雙手一拱,“請太守助我們捉妖!

    ……

    明月當空,太守府中人影幢幢,歡聲笑語,侍女們手捧清酒、糕點魚貫而入。

    她們把蔬果菜肴美酒放滿圓桌,又在周圍裝點鮮花燭火。

    今夜,太守府要舉辦一場家宴。

    “太守怎么忽然生了這樣的興致?”小侍女捧著芙蓉桃花裝點左右,掛起漂亮的燈籠,邊笑著閑談。

    另一個人道:“誰知道呢?大人的心意豈是我們能揣測,好好干活,管家說干得好有賞錢呢。說不定我們也能吃上一口青陽坊的乳蒸羊羔!

    “唉,若是嬌杏還在這兒便好了,她好歹也能吃上點好的東西!

    說到以前的同伴,小侍女們不由心中升起幾分悲戚,有些忍不住悄悄拭淚。她們大多都出身孤苦,把彼此看做是姐妹,嬌杏性子又好,經常照拂她們。

    “若是那晚上,我叫住了她……”

    幾個小女孩輕輕啜泣了起來。

    還是一個年紀稍長的女子看不過去,低聲說:“別哭啦,別驚擾到了大人他們,聽說這次家宴,幾位公子都來呢。”

    “可惜大公子遠游不在靈石城啦,聽說他豐神俊秀,若是能見上一面……”

    “呸!趕緊干活,別想東想西了,當心被大人聽見!

    少女們不知道,她們口中的高不可攀不可一世大人,正在不遠處的暗影里瑟瑟發抖。

    在大人的左右,坐著兩個少年,一個盤腿而坐,脊背挺直,膝上放著劍,一個懶懶散散,懷里抱著刀。

    “大戶人家弄場家宴這么大排場呀。不愧是大人!比~蓬舟嘴角掛起抹笑,伸手一抓,本放在盤中的松子便出現在他的掌心。

    他把松子剝好,“小仙姑,來!

    逢雪看他一眼,“你會得倒挺多!

    葉蓬舟湊近,把松子塞到她嘴里,笑著說:“我會得可不止這一兩樣,來日方長嘛——小仙姑慢慢便會知道了!

    “誰想要知道?”

    少年伸手又一抓,抓過來一把桑葚、幾塊云片糕,兩壺美酒,一小碟牛肉……

    他倒滿一杯酒,遞給逢雪,桃花眼彎起,低聲道:“我這手搬運之術,是個會耍戲法的江湖人教給我的!

    逢雪反問:“是江湖人,還是小偷?”

    表演戲法,還是搬運錢財?

    葉蓬舟與她對視片刻,望著她明澈干凈、黑白分明的眼睛,逐漸低下了臉,喝了口樽中美酒。

    太守家的酒杯也極其講究,黃金鑄成,金光閃閃,晃動兩下,倒映明月的酒水泛起銀瀾,好似搖碎了月光。

    金杯銀液,富貴堂皇。

    逢雪見他不說話,只低頭搖晃金杯,蒼白俊美的面龐籠上層迷霧般的朦朧月色,一雙飛揚的眼睛也垂落下來,添上點憂郁的色彩。

    她咬了下唇,輕聲說:“你別誤會,只是按照我所知,江湖人會搬運之術,多會去偷些不義之財。譬如這位太守的金杯!

    太守聽見點名,打了個寒顫,連忙說自己冤枉,金杯不是他的,是商會某位富商所借。

    但這兩人壓根沒有要理他的意思。

    葉蓬舟:“我知道,小仙姑如此……如此心懷廣闊之人,豈會看不起刀口下討生活的下九流?”

    只是他生在江河湖海,自小在下九流里混,學的也是些亂七八糟歪門邪道,身邊偏有一片仙山飄落的白雪……

    逢雪見他笑容仍有些寥落,認真想了一會,說:“搬運之術,山上教過我們,說是只有意志頑強、信念堅定,才能夠使用!

    換而言之,只有深信自己搬運的是不義之財,相信搬運一定可以成功,搬運之術才能施展成功。

    至少對于只會些術法皮毛的江湖人是如此。

    “想必當年教你的那人,是一位頗有俠義之心的義士。”

    葉蓬舟笑了起來,“只是個愛玩的小老頭。小仙姑,”他偏過頭,認真看著少女,“你這是在……哄我開心嗎?”

    逢雪冷了神色,“沒有!

    “小仙姑是在惱羞成怒?”

    “你再胡說八道,想被我的劍抽一頓?”

    “小仙姑的劍下只斬惡人,譬如這位太守大人,我可不是!

    太守好似走在路上,無端被人踹了一腳,好不容易爬起來,又被踹了一腳。他囁嚅著解釋:“兩位不要誤會了啊,金杯真不是我的……明日我把它們還回去?”

    依舊沒有人搭理他。

    一枝鮮妍芳菲的桃花遞到了她的面前,少年手握花枝,笑道:“是我胡言亂語,小仙姑消消氣。”

    逢雪扭過臉去。

    又一杯盛滿美酒的金杯遞了過來。

    “小仙姑,別生氣啦。你若是生氣,就把太守大人揍一頓吧!

    太守:“……啊?”

    怎么又要打他?真是好不講道理!

    逢雪抿了下嘴角,沒有接過他送來的酒杯,又把臉扭去另外一面,“我揍他干嘛?”

    太守總算松了口氣。

    逢雪:“別臟了我的劍!

    太守:……

    逢雪說完,忽而聞見一陣濃郁的肉香,垂眸一看,面前的碟子里多了條烤得金黃、油光锃亮的雞腿。

    逢雪瞪大了眼睛,“你怎么連雞腿都偷?”

    一盤松子、糕點若是少了些,不會有人發現,但一只雞少了兩條腿,瞎子才看不見吧。

    “。 辈贿h處響起聲驚呼,“這只雞的腿呢?雞腿怎么不見了?”

    “哎喲,杯子也少了兩個,是我先前少放了?”

    “這只雞剛才才放上去的,鬧鬼了不成?”

    ……

    在一片嘈雜聲中,葉蓬舟托著下巴,很聽話地點點頭,“小仙姑教訓的是,我應當把整盤雞都拿過來的!

    “哼,不知悔改!”

    第043章 第 43 章

    小侍女們花容失色, 一時以為鬧鬼,一時又想到了前幾日闖進府中擄走嬌杏的強梁,驚魂未定之際, 忽而聽見灌木深處,響起了一聲貓叫。

    “原來是貍奴啊!彼齻兣呐男乜, 松了口氣, “貪嘴的貍奴怎么跑到府里來了?”

    “被香到了吧, 快把這盤雞端下去,換一盤新的上來!惫芗掖蟀l慈悲, “這盤你們就自己偷偷吃了吧,噓——別聲張!

    “謝謝管家, 謝謝貍奴大人。”

    大家繼續忙碌而有條不紊的工作。

    葉蓬舟嘻嘻笑道:“小仙姑你看, 他們還謝謝我呢。只是可惜, 沒有把這盤雞給端過來。”

    逢雪簡直無話可說,心想,若是一般人惹了事,只想著下次謹慎小心, 不再犯了, 他心中想的卻是,怎么才能把事情弄得更大一些。

    把天捅破了, 若要他反省, 只怕他心中想的是, 怎么沒順帶把地給踹翻。

    不愧是魔頭。

    逢雪心中碎碎念,面上卻沒什么表情,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

    葉蓬舟以為她生氣, 便把盤子往她身側推了推,“小仙姑, 來個雞腿?”

    “不吃!

    “那我再拿個羊腿來?”

    “你敢!

    “喵~”

    “你又學什么貓叫?”逢雪掃了過去,目光忽然頓住。

    少年胸前的紅袍動了動,從里面拱出個漆黑毛絨的小腦袋。也許是肉香勾人,小玄貓爪子扒拉開衣裳,跳了出來,翹起尾巴,顛顛朝雞腿跑去。

    逢雪看向葉蓬舟。

    葉蓬舟把視線移向別處,“我也不知道它怎么跑進來啦……”

    雞腿最后喂了小貓。小玄貓舔舔爪子,表示很滿意。

    夜宴布置好,美酒佳肴,鮮花襲人,笙歌唱響,正是良辰美景。太守的侍妾們也陸續走了過來,紅霞紫云般的裙裾曳動,精心挽好的發髻上插著各色鮮花,個個都是千嬌百媚的紅粉佳人。

    沒多久,太守的兒子也走了過來。

    既是家宴,沒有太多講究。他們最大約莫十四五歲,最小的被奶娘抱著,玉雪可愛,肉嘟嘟的。

    公子美人月下說著話,把玩檐上、樹上插好的新嫩花枝。

    逢雪看了太守一眼,“該你出場了。”

    太守懷里揣著重新撿回來的泰山石,哆哆嗦嗦地說:“兩位可否和我一起……我害怕啊!

    還沒說完,屁股上忽然被踹了一腳,身體不受控制地撲出了草叢。

    “哎喲。”他驚叫了聲,又馬上捂住嘴,回頭看眼兩個少年,忍氣吞聲拍拍屁股,走向了前方。

    逢雪攥緊了長劍,蹙眉望向前方,輕聲說:“你說太奶奶會出來嗎?”

    葉蓬舟笑了笑,“不管她出不出來,反正黃皮子殺一個少一個!

    逢雪“嗯”了聲,手背忽而被輕輕碰了下,垂眸望去,小玄貓抬頭蹭了蹭她的手。她眸中冷厲散去,嘴角噙起笑,抬起手有一下沒一下摸著小貓,目光則穿過灌木樹隙,望向了夜宴上衣著錦繡打扮風流的眾人。

    無常說過,太守的沈姨娘是陰間來討債的厲鬼,身攜陰司令旗,術法符咒傷不得她,連鬼吏都拿她無可奈何。

    既如此,厲鬼怎么能生下這么多孩子?還個個聰明伶俐,能言善辯,有神童美名。

    那夜逢雪從班頭那打探到學堂地址,悄悄潛入其中。

    公子們住的寢房有朗朗書生傳來,燭光昏黃,少年手執書卷的側影映在了紙窗上。

    然而不多時,那人影有了些微的變化——鼻子越來越長,嘴邊多了幾根須,兩個圓圓耳朵穿過頭發,忽地豎了起來。

    她跳到屋頂,挪開一片瓦。

    手執書卷的,哪是什么翩翩少年,卻變成一只直立的大黃皮子。

    景象真荒唐,大黃皮子立在燈下,每夜苦讀詩書,比許多口口聲聲聲稱自己頭懸梁錐刺股的學子,不知要勤勉多少。

    讀得累了,它從自己的毛里翻找半天,拿出一截指頭,放在嘴里,咬得咯嘣響。

    就算飽讀詩書,妖也依舊是妖,改不了吃人的本性。

    逢雪抿了下唇,默然離開,回家便與葉蓬舟商議,要把這些黃皮子一網打盡。就算不能逼黃太奶奶現身,這樣的妖怪,殺一只便少一只。

    金杯中盛滿的酒是極陽糯米酒,里面摻有些特意為黃皮子準備的“小料”,裝點宴會的花是桃花,桃木陽剛,克制妖邪……還有種種布置,就算不能全部殺死黃皮子,也足以就叫他們原形畢露,無法再混跡在人的世界。

    她望著宴上嬉笑的少年郎,心中在想,這樣混跡在高門大戶里的妖怪,又有多少呢?而她只有一人一劍,殺得完嗎?

    太守戰戰兢兢地走到席中,侍妾們圍了上來,將他擁簇在中心,兒郎也一個個來拜見,張口喊他父親。

    太守笑容僵硬,面孔蒼白。

    “父親,你的臉色怎么這樣差?”

    “無妨,只是天有些冷罷了!

    ……

    到底是見過大場面的一城太守,縱然心中懼怕,對答也沒有露出端倪。

    少年忽而紛紛揚起頭,高興地說:“兩位娘親來啦!”

    逢雪跟著望過去。

    兩位美人攜手走了過來。其中一位面龐溫柔端莊,仿佛廟里的玉像,而另一位清美出塵,遺世獨立。她們都已不再年輕,卻仍舊光彩照人。

    美人一左一右,坐在太守兩側。

    只可憐了太守,看哪個都是妖怪,偏偏要共坐一堂,接過他們敬來的美酒,只是眼神,不由總往暗處瞟。

    高人,高人救我啊!

    ……

    逢雪執劍伏在暗處,看這群公子佳人喝酒作樂,說些有的沒的。

    她看他們一杯接一杯飲下酒液,只想看見衣袍底下,露出一條黃鼠狼尾巴。

    然而等了又等,公子還是公子,美人依舊是美人。

    夤夜,酒已過三巡,立在旁邊的侍女也打起了哈欠,悄悄望著太守,只想讓他一揚手,讓宴會散去,大家各自休息。

    太守何嘗不困倦,只是不敢而已。他麻木地接過一杯又一杯的酒,悄悄往灌木張望,心中想,兩位高人為何還不出手?

    難道他們已經舍棄自己,離去了嗎?

    太守心中越想越寒涼,十來杯酒水入肚腸間,也開始覺得頭暈腦脹,昏昏欲睡。

    見太守一臉醉態,夫人便勸他回去休息。

    “不!”他強行振作精神,抹了把臉,“再等等、再等等,今夜良宵美景,不如……不如以月為題,各自賦詩一首,讓我看看你們素日功課做得怎么樣!

    公子們便起身作詩,舉杯對月,妙語如珠,詩句居然也都做得很好。

    又飲了一輪酒,天邊飄來烏云,遮蔽了明月,又起了些風,不再適合繼續歡宴。

    太守實在沒有理由再留下他們。此刻,他自己也已經酩酊大醉,伏在了桌上,便由兩位美人攙扶著下去。

    隨著太守夫人離開,夜宴至此也就結束了。

    “怎么……”逢雪蹙起眉,握緊長劍的掌心幾次攥緊,又只能無奈松開。

    葉蓬舟搖頭,“這些黃皮子倒挺能耐,喝了這么多加料糯米酒,一個個不露出自己的尾巴。不對,它們當真喝下了吧?”

    逢雪:“看來只能再做打算。”

    剛說完,正欲離去,忽聽一聲驚呼。

    一位小侍女不小心撞在了俊秀公子的身上,殘酒灑在他的胸口。少女嚇得要哭了出來,那公子卻朝她溫和笑笑,扯了下她的衣角。

    兩人低語幾句,便一起往花叢深處行去。

    “遭了,”葉蓬舟嘆道:“這又是一個被妖怪拐騙的可憐小孩!

    逢雪默不作聲地提劍跟在他們后面,見那對男女在暗黑的樹下撕扯了一會后,少女轉過身去,脖頸雪白而細膩。

    那公子俯身上去,在她脖子上嗅了嗅,嘴角探出一截尖銳發黃的利齒。

    當此時。

    長劍破空,勢如雷霆。

    仿佛要把這憋了一整晚的氣撒出來,劍尖筆直透過公子的肩胛,把他釘在樹上。

    逢雪俯身扶起那少女,“你沒事吧……”

    聲音戛然而止,她低頭,看向自己抓住的手。袖中鉆出的,不是纖纖玉手,而是一截粗糙、帶毛的爪子。

    鼠爪反握住她,尖銳的長甲噗嗤一聲,陷入的手臂。

    少女緩緩抬起頭,露出張尖嘴呲牙的鼠面。

    它緩緩朝逢雪揚起了嘴角。

    ……

    “小心!”

    飛刀劈來,瞬間斬斷那只抓住逢雪的爪子。逢雪反手一劍,刺中黃皮子的肩膀。

    那黃皮子臉上黃毛變幻,一時是少女雪白面孔,一時又長滿了粗糙的黃毛。她倒退兩步,朝逢雪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嘴中卻喊:“有歹人——救命!”

    霎時間,許多火把從黑暗里靠近,侍衛們飛快跑了過來。

    狂風大作,天上的烏云越來越厚,云層后雷聲沉悶,滾滾而來。

    火把將他們團團圍住,閃爍的火光在二人臉上曳動。

    逢雪看向那少女,她早已捂著胸口跑到侍衛們身后,梨花帶雨地哭訴,“這兩個歹人想要殺了我呢!

    葉蓬舟握住了刀,笑道:“這些東西也夠聰明的,在設計埋伏我們嗎?沒想到有朝一日,居然做了黃皮子的甕中之鱉!

    逢雪挽了個劍花,“呸,你才是鱉!

    太守府中的侍衛自然不是他們的對手,只是怕傷到普通人,難免畏手畏腳。兩人對視一眼,躍上了屋脊,踩著檐角縱躍幾下,便甩開了地面追兵。

    “呼——”回頭看眼地上的火點,葉蓬舟呼出口氣,“小仙姑,你手臂怎么樣?讓我看看!

    逢雪看了眼手臂上四個血洞,搖頭道:“不礙事!

    “怎么能不礙事呢?”葉蓬舟蹙了下眉,看見血洞,嘶了聲,好似傷口在他身上似的,“我來給你包扎一下。來……”

    逢雪突然牽住他的手,把他拉向一邊。

    葉蓬舟眨了眨眼睛,身后飄來腥臭的風,他想要回頭望一眼,卻見少女朝自己輕輕搖了搖頭。

    一個人高的黃皮子伏在他的身后,緊緊盯著逢雪。

    十幾雙暗紅如血的眼睛,從重重夜幕里鉆了出來。

    第044章 第 44 章

    “轟隆——”

    一聲驚雷撼動天地, 暴雨傾盆而下。

    逢雪出劍,刺向那只黃皮子,一手牽住葉蓬舟, 把他往自己這邊帶。

    葉蓬舟順勢拔刀,劈向從檐上飛撲而來的黃皮子。

    大雨密如珠簾, 刀光讓大雨一滯, 雨珠四下滾落。

    他攬住逢雪的腰, 翻身而起。

    閃電撕破夜空,少年人的身影如同白鶴振翅, 飛至半空,卻被緊接其后的黃妖死死咬住。

    “呲——”

    是利齒穿透血肉的聲音。

    逢雪掃了眼吊在少年小腿的黃皮子, 長劍削過, 鮮血如蓬飛出。

    黃皮子被削掉塊皮肉, 痛呼一聲,松開了嘴,朝她齜了齜牙。

    葉蓬舟一腳,把它踢到泥水里, 掠至屋脊之上, 落地時身形踉蹌了一下,被穩穩扶住。

    逢雪握住他的手臂, 靠近他, 聞見清冷空氣里飄來的清淺凜冽的蓮香, 雨水冰涼刺骨,隔著濕透的衣袍,少年人滾熱的體溫和急促的心跳如擂鼓在她耳畔響起。

    一聲又一聲, 與天邊滾滾春雷相接。

    她抬起眼。

    雨珠從少年濃密長睫滾落,深黑的眼里似也被雨濕透, 顯得濕漉漉的。

    “你的腿行嗎?”她問。

    少年笑了起來,渾不在意腳上幾個血洞,“咱們一個手被咬,一個腿被咬,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天殘地缺?”

    逢雪翻了個白眼,“狗嘴吐不出象牙!

    十幾只黃妖又跳了上來,包圍圈逐漸合攏。它們伏在地上,雨水順著剛刺般的鬃毛滴落,如刀的指爪勾破磚瓦,一雙雙暗紅色的眼睛透過重重雨簾,死盯著風雨中兩個相互攙扶的少年。

    疾風驟雨,天地飄搖,血水被大雨稀釋,一縷縷淡粉從浸透雨水的袍角滴落。

    逢雪從包裹里拿出霞衣,遞給了身邊人,“小心一點。”

    葉蓬舟捂唇輕咳一聲,伸手接住霞衣,卻披在了逢雪的肩頭。

    “小仙姑,可別小看我!彼A苏Q劬Α

    赤紅如火的外袍搭在少女瘦削肩膀,她抬起眼看過來,掛在長睫的雨珠輕一顫,悄無聲息滾落。

    葉蓬舟忍不住抬起手,擦過那一滴落下的雨水。

    冰冷指腹擦過臉頰,逢雪微微瑟縮一下,瞪了他一眼。

    葉蓬舟低笑道:“小仙姑,贈你云衣的長輩……難道是讓你總把它丟給別人嗎?你也是血肉之軀啊!

    明明也是血肉之軀,受傷也會疼痛流血,偏偏總想執劍立在別人身前,把護身的法寶丟給別人,偏偏要以肉身獨對妖魔鬼怪,魑魅魍魎。

    葉蓬舟輕嘆了口氣,十指轉動,為她系了個輕盈飄動的蝴蝶結。

    逢雪:……你還怪有閑情逸致的。

    “轟隆——”

    又一聲驚雷響起。

    慘白的電光里,獨目的黃皮子飛撲而上。

    兩人在暴雨之中狂奔,泥水飛濺,雨珠如簾。在他們身后,緊緊跟著十幾只大黃皮子。

    去哪?

    逢雪與葉蓬舟眼神一對,彼此會意,沖向了城西。

    雨點、電光、烏云、大風。

    城隍廟中兩盞燈火昏黃,坐在高臺的神官溫和仁慈,兩側青面獠牙的兇狠惡鬼,護衛在他的左右。

    廟門忽地被撞開,冷風帶著雨點灌入其中。

    兩個濕漉漉的人影沖了進來,張口便喊:“無!

    立在城隍身側的無常木雕一動不動。

    兩個少年齊刷刷看向左邊的那尊木雕。

    葉蓬舟道:“無常兄弟你別裝了,我們知道你在廟里!

    彩繪的木雕依舊紋絲不動。

    葉蓬舟拱手,“情況情急,多有得罪!

    說罷,跳到高臺上,抬腳一掃,無常像騰空而起。他順勢轉身,把無常木像背至背上。

    到這時,木雕的眼珠子才動了動。

    “你們又要做什么!”

    無常也心中郁郁。

    怎么每次他輪值,都能遇見這兩個惹事精?

    逢雪道:“黃妖在追我們,請無常出手相助!

    無常冷哼一聲,“區區一只黃妖,也敢在城隍面前放肆?”

    逢雪:“是一窩。”

    無常沉默了片刻,說:“你們且待在廟里,就算是妖邪,也畏懼城隍之威,在廟里不敢放肆!

    話音剛落,合起的木門忽地被撞了一下,供奉的香燭燭火猛地晃動。

    葉蓬舟道:“只怕它們沒那么畏懼城隍之威啊。無常兄弟,趕緊把你老大叫出來,給我們撐撐場子!

    無常轉動手里的哭喪棒,嘆了口氣,“不成啊——城隍事務繁忙,到處都有妖鬼作祟,事務堆積如山,我剛遞上靈石城的折子,再者,他如今沒有在陽世,帝君生辰馬上便要到了,各地城隍都去陰司賀壽,事務都得挪到幾天后了!

    葉蓬舟道:“那勞煩無常兄弟出手助我們除妖了!

    無常默然片刻,從地上重新跳回高臺,俯瞰著少年,與兩側的神垂眸冷觀。冷風灌進小廟,燭火不停搖曳,木雕彩繪的面孔時明時滅。

    “斬妖除魔,是你道人的事,抓鬼拘魂,是我陰吏的事!睙o常不為所動,嘿嘿笑了兩聲,“既是凌云真人的徒弟,怎會連個黃妖都抓不。侩y不成是個贗品?”

    葉蓬舟眸光微沉,冷笑道:“無常兄弟,你可不厚道,若讓黃妖為禍,你知城中會死多少人嗎?”

    無常反問:“小兄弟,你知我手底下送走過多少人嗎?”他負手而立,面孔逐漸變得僵硬,重新化作臺上的木雕。

    葉蓬舟皺了下眉,罵道:“一群蠹蟲,拜你們有何用?”

    一直執劍立在殿中的逢雪忽然出聲。

    她手中拿出了張黃紙,“既然如此,無常休怪,待會我在閻君面前出言無狀!

    無常遽然睜開雙目,望向她,喝道:“你想做什么?!”

    少女彎了彎嘴角,“告狀!

    她朝無常拱手,坦然道:“憑我二人,殺不了這一窩黃皮子,與其被鼠嚙,魂魄被咬得殘缺不已,不如我在城隍廟里橫劍自刎,無常拘我魂魄,帶我去閻羅殿上,告一紙陰狀。”

    葉蓬舟猛地看向她。

    “咣當——”

    廟門又被重重一撞,沒有撞開后,妖怪轉向了屋頂,幾聲窸窸窣窣聲響起,冷雨飄了進來,澆滅了燭火。

    四周陷入黑暗,頭頂十幾雙暗紅的眼睛虎視眈眈,風雨聲中,還有噼啪聲。

    是黃皮子在扒拉廟上那層瓦。

    頂上浮現一層朦朧的光,城隍爺雖不在,但留在此處的一些神光仍可以摒退妖魔,擋個一時半會。

    噼啪聲中,薄如蛋殼的光膜出現一條又一條刻骨的劃痕,搖搖欲墜。

    無常問:“你、你要狀告何人?”

    少女冷笑了一聲,“先是狀告這滿城的黃妖,害人性命,毀人尸身,嚼碎魂魄,致使無數百姓含恨而終,魂飛魄散,不得輪回!

    “二告靈石城無常,拘魂不利,尸位素餐,玩忽職守,十多年也拘不走一個生魂!

    無常反駁道:“你胡說,我每夜都去拘了的!”

    葉蓬舟笑著轉了轉飛刀,“每夜都去還拘不走,不是更丟陰司的臉面嗎?”

    小玄貓從他衣襟鉆出來,“喵~”

    逢雪眸光冰涼,望向了石臺上高大的神像,“三告廉州城隍,治下黃妖作亂,殺人無數,卻渾然不察,白受眾人香火,枉為一城城隍!

    無常被她這三告嚇得不輕,“你、你連城隍大人都敢告,不要命了嗎?”

    “無常別急,我還沒告完呢!

    “轟隆——”

    又一聲驚雷劃破天際,蒼白電光中,少女清凌凌的眼睛明亮而堅定。

    “還有一告,我要告閻君!

    她說到城隍時,無常心中雖害怕,尚還敢訓斥少女膽大莽撞。但如今,無常愣在了高臺,竟一句話都不敢說。

    閻羅、酆都帝君、泰山府君……世人對陰司之主有種種稱呼,但無一不對這位與天地同壽的神心存畏懼,對祂的名字諱莫如深。

    “閻君本應懲善揚惡,公平公正,卻讓惡鬼手執陰間令旗重返人間,以討債之名,與妖怪勾結,在人間為非作歹!彼龘P了揚下巴,凜然不懼,“最后一告,我便要告閻君不公!

    葉蓬舟抱著雙臂,在旁邊笑著附和:“無常兄弟,你不是說斬妖除魔我們來除,陰間的事你們來定嗎?細說上來,這妖魔還要算到閻羅王的頭頂呢。反正他們有陰司令旗,術法傷不得她,不如你現在送我和小仙姑去地底下告個狀,也好讓我兩生死與共,做對患難鴛鴦,呀……”

    他輕嘶一聲,面孔發白,苦笑著看向戳向自己傷口的劍鞘。

    逢雪:“請無常動手吧!

    無常沉默片刻,長長嘆了口氣,“你們兩個真是……膽子也太大了!罷罷罷,今夜就算被妖怪咬個魂飛魄散,也只能陪你們闖一遭了!

    逢雪一喜,“多謝無常!

    頭頂磚瓦噼啪落下,冷雨灌進廟中,那層朦朧的神光卻始終不破。

    無常:“……不過我看它們一時半會還進不來,要不我們在廟里再待一會?”

    葉蓬舟盤腿坐下,笑道:“無常兄弟,你未免也太怕事了吧!

    無常振振有詞,“我只不過是一個陰司小吏,又沒什么神通,又不會什么術法,怕事一些又如何?”

    葉蓬舟招手,“小仙姑,我給你包扎一下傷!

    逢雪搖頭,“我不礙事,你顧好自己吧,還能走路嗎?”

    葉蓬舟把褲腳挽上,小腿血淋淋的,黃皮子那一口極狠,幾乎把腿咬穿,幾個血洞汩汩冒出血。他嘶了聲,撕下衣擺幾根布條,把血洞纏起來,草草包扎了下。

    逢雪側耳聽著外面的動靜。

    風聲、雷聲、黃皮子指爪深深撓進磚瓦廟墻之聲交織在了一起,幸而城隍神光幽微,為他們擎起一方天空,擋住了風雨摧折。

    逢雪看向高臺神像,身子稍傾,朝他拜了拜,又俯下身,撿起地上滾落的祭品,重新擺好。剛剛的話只是為了逼無常出手相助,但當著城隍老爺的面,說要去陰司告他,逢雪還是有些不太好意思。

    閃電一閃而逝,她抬頭放好面點時,忽然看見神像似是點了下頭。

    再一回神,一切如故,仿佛是錯覺。

    但這一瞬,耳畔聲音變得極其清晰,每一滴雨珠落在哪一片瓦上,哪一片樹葉被風吹得噗地一聲離開了樹枝……

    門口守廟老頭的鼾聲也穿透了風雨,清晰入耳。

    “小仙姑……”

    “噓——”逢雪把食指立在嘴邊。

    葉蓬舟便不再說話,專注地望著她。

    逢雪拿起劍,悄無聲息來到門口,耳朵貼在門上,黃皮子的動作便聽得一清二楚。

    它們似乎發現城隍廟難以攻破,便跳下了屋頂,嘁嘁喳喳低聲議論。

    聲音并不大,藏在風雨聲里,但逢雪卻聽得異常清楚。

    “就這樣放過他們?”

    “青溟山的小道仗勢欺人,緊追不放,血海深仇,怎能輕易放過!”

    “可是他們躲在城隍廟里,城隍爺神光仍在,進去不得,好生無奈!

    “找幾個人過來,殺了,血污了廟宇,自然能進去!”

    “好主意!先把廟門口老頭給殺了,先捅破他的肚子,抓出肚腸,吃掉心肺,再……”

    黃皮子說得口水直流,食指大動。對于妖怪而言,人肉的味道無比美味香甜,只嘗過一次,便再嘗不下其他肉了。它們每日混跡在人群中,靠著自己身份,偶爾能弄死個乞丐,吃上一頓,但每日聞著肉香,熬得十分辛苦。

    “吃了吃了!”它們高興道:“先吃肚皮再吃心肺,腦袋當作蹴鞠玩,指頭藏身上,日后慢慢啃,讀書辛苦咧,多吃幾口肉才讀得進去!

    “去、快去!”一只黃皮子縱身躍起,沖向了看廟老頭睡的廂房。

    正此時。

    一把長劍從窗縫中悄無聲息探出,噗嗤一聲,斜插入它的肚皮,又攪了攪。

    肚皮上出現一線殷紅,轉瞬間,鮮血如瀑,腸子泄出,堆在了廟門口的臺階上。

    第045章 第 45 章

    屋外疾風驟雨, 電閃雷鳴。

    慘白的墻壁上影子在一瞬四分五裂。

    王芝言費力把太守扶到床上,瞥了眼床上癡肥的軀體,輕嘆一聲, 擰起泡在溫水中的帕子,替太守擦拭去面上的冷汗。擦拭間, 卻摸到了一塊硬物, 她翻出一看, 竟是那塊高僧所贈的石頭。

    太守說和尚是妖言惑眾的妖僧,夫人卻覺得, 愿意為石頭講經,一定是一位高人。她拿起石頭, 握在掌心, 仔細端詳時, 忽然瞥見身邊多了道赤紅的暗影。

    轉過去一看,原來是身著紅衣的美人還留在房內。

    “妹妹去休息吧!蓖踔パ猿蛎廊诵Φ馈

    沈眠春朝她輕輕一笑,嫣然不可方物,坐在了床沿。

    太守身邊鶯鶯燕燕有許多, 但姐妹之間相處融洽, 并無世人想象中那般每日為了寵愛爭奪不休。

    王芝言本是溫良性子,待大家都很寬和, 見沈眠春反而坐下, 也置之一笑, “妹妹想陪著相公嗎?那我便先走啦,今夜勞煩妹妹了!

    沈美人卻伸手,拽住了她的袖子。

    她詫然地挑了下眉, “妹妹?”

    沈眠春嘴角上揚,“姐姐, 今晚陪我一宿吧!

    王芝言有些吃驚。這位絕色佳人最得太守的寵愛,與她的關系,卻并未有多熟悉親熱。

    一道雷聲滾過,沈美人身子微微瑟縮。

    想來是怕雷電。

    王芝言性子寬厚善良,心中想著,便順勢坐下,笑道:“那我便留在這,與妹妹一同服侍相公吧!

    話雖這樣,兩個女人卻沒有動,靜靜坐著,目光望著墻壁,白壁偶爾閃過嶙峋交錯的黑影,好似一副潑墨畫,是窗外的樹影。

    “有時候,我很羨慕姐姐!迸赃吤廊寺曇粲挠。

    “為何呢?妹妹生得這么美,有這么多聰慧的孩子,又獨得相公的寵愛,怎么羨慕起我來了?”

    “姐姐,世間劇毒之物,不是穿心肺爛肚腸的毒藥,不是五步立倒的毒蛇,而是……男兒的甜言蜜語啊!

    王芝言是出身高門大戶的小姐,與丈夫素來相敬如賓,舉案齊眉。李太守不敢對她輕浮,也從未說過幾句甜言蜜語。

    她不懂沈眠春的話,只聽出話中凄楚之意,便握住了女人柔滑纖細的手,輕聲說:“妹妹受苦了。既然如今已經來到了這兒,便只有享福之日,不必再受從前的辛苦了!

    美人幽幽嘆息一聲,眼睛黝黑,眸光深深,“姐姐啊……”

    電光交織,昏暗的臥房幾盞油燈燈火昏黃,搖搖欲墜。王芝言只覺,自己手里握著的柔荑越來越冷、越來越硬,好似一塊寒涼的冰。

    冷氣從后脖頸吹來,美人的嘆息好似在她的耳畔響起,“我同你說個故事吧!

    說的是出生貧苦的姑娘,年幼便被父親賣個青樓,在樓里干活,時常被毒打。年紀大了些后,容顏逐漸長開,所幸貌美而聰穎,做了個所謂的花魁。

    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男人們無不拜倒在石榴裙下。

    可花魁看慣了男人們諂媚如狗的姿態,聽膩甜言蜜語,目光卻被一襲干凈白衣吸引。

    她看上一個趕考的書生。

    世間情濃時分,甜蜜時光,總總相似,老生常談;ǹ獣詴湃A,滿腹經綸,從辛苦積攢的百寶箱里,拿出一些資助他上京趕考。

    分別之際,彼此許下海誓山盟的盟約。

    然而回頭一看,她的百寶箱,居然空空如也!

    箱中攢了十多年的銀錢珠寶、珍貴首飾,竟全被書生卷走。那書生一邊說著甜言蜜語,一邊偷她箱中珠寶。

    “嘻嘻。”美人忽然冷笑了一聲,笑聲讓宋夫人有些心中發毛。

    屋外狂風大作,雨珠噼啪敲著屋頂,風雨里,似有急促的腳步和驚呼,但轉瞬又被雷霆淹沒。

    宋夫人攥緊掌心,手中泰山石微微發熱,被這詭異冷寂的氣氛感染,聲音不由輕了些,下意識咽了口口水,“那書生,實在該死。”

    “唉。”美人輕輕嘆了口氣,“姐姐啊,可是那書生不僅沒有死,反而平步青云,攀上豪門貴族,還娶了那位出身高貴的世家小姐。啊,小姐可真好看,柳葉眉、桃花面,活脫脫像廟里的菩薩像!

    雷光撕裂黑暗,白墻上一晃而過女人的身影。宋夫人盯著那影子,怎么也想不明白,美人的頭怎么變得那么長了呢?

    “只可憐,”美人聲音幽怨,哭訴道:“只可憐那位花魁啊,百寶箱被偷空,又大了肚子,那些說愛她的人,對她棄若敝屣,只有一個低賤的商人,肯偶爾來看她。”

    她捂住面孔,幽幽泣道:“只可惜那位花魁啊,大著肚子,還要去河邊浣洗衣物,冰天雪地,一腳踩空,赴了黃泉,在冰水里沉浮時,還揣著狀元高頭大馬,回來迎娶她的美夢呢!

    “嗚嗚嗚嗚!

    “嘻嘻嘻嘻!

    幽幽怨怨哭了幾聲后,又響起一道詭異的笑聲。

    交織的電光里,宋夫人悄悄回頭,只見黃色的鬃毛如同剛刺,刺穿美人的皮囊,一根根張了出來,只片刻,那美人便變成個半邊臉長滿黃毛的怪物。

    怪物頂著滿頭珠翠,笑著說:“嘻嘻,你看我像個什么咧?”

    另一半美人面垂淚,袖子擦拭眼角的血淚,“我看你像個,能讓我和孩子回魂還陽的老神仙吶!

    雷聲大作,狂風掀開了窗,紗簾被吹得高高飄起,桌椅翻倒、書卷高飛,白墻上瘦長的影子頭頂到了屋頂,在它旁邊,宋夫人顯得十分嬌小。

    “拜黃仙、拜黃仙——”

    狂亂的呼喊聲穿透了風雨,宋夫人尖叫一聲,跌坐在地上。

    黃毛怪物俯下了瘦高的身體,湊到她的面前,慘白的電光中,那張美人的面孔似哭似笑,“姐姐啊,你不要害怕……”

    宋夫人面孔煞白,癱軟在地。

    “囡囡馬上便要出世了,到時候,我是她的娘親,你是她的大娘,我們一家人開開心心……”

    宋夫人身體顫抖,看著怪物的肚子越來越大,恍惚中聽見陣陣嬰啼。她的掌心一燙,卻是那塊泰山石滾熱,將她燙得一瞬間清醒。

    回神時,卻見那怪物已轉過身去,撲向床榻的太守。

    太守的大肚子劃破,臟器似流水般泄了出來。

    宋夫人驚叫一聲,捂住雙眼,不敢再看,只聽隱隱的咀嚼聲,她攥緊手中泰山石,趁著怪物不備,轉身便外往跑。

    疾風驟雨撲面而來,撞入懷中。

    閃電撕出的明亮晝光中,她看見太守府邸里一道道開膛破肚伏倒在地的身影。后頸忽然傳來一陣腥風,扭頭望去,一個與她一樣高的黃皮子搭住她的肩膀,立在后面,鼠面含笑,“你看我像個什么?”

    ……

    長劍在黃鼠狼肚皮攪了幾下后,猛地抽出。

    “砰!

    廟門撞開,手拿哭喪棒的無常鬼飄了出來,怒斥道:“區區黃妖,爾敢來城隍爺廟里放肆!”

    逢雪和葉蓬舟緊隨其后,一人撲向左右一只大黃皮子。

    雨夜模糊了視線,雨珠飛落,打在冰涼的面孔上,逢雪皺了下眉,雨珠打得她的臉有些發麻。

    黃皮子也許是讀了些書,竟三三兩兩把他們分開圍住,懂得些戰術和配合。

    四只黃皮子把逢雪圍了起來,為首的身材高大、獨目、臉上有道劍痕。

    逢雪冷笑:“黃伯,好久不見!

    老黃皮子看著她,新仇舊怨,一并算起,雙目殷紅如血,不多說話,直接躍起。旁邊三只黃皮子也一起撲了過來,動作又快又狠。

    四面都被堵住,逢雪翻身一滾,躲開黃伯,劍反手往后一刺,削掉塊帶血的皮毛。

    幾只黃皮子忽然扭動身體,尾巴上翹,毛發炸開。

    毒煙噗地升起,逼得逢雪不得不屏住呼吸,眼睛一疼,淚珠滾了下來,視線模糊一片。

    黃皮子悄無聲息地爬了過來,一只咬向她的大腿,一只咬向她的細腰。

    但閉上雙目的少女身體忽然一扭,劍尖直接刺向了黃皮子張開的嘴巴。

    她一躍而起,霞衣如翼展開,熠熠生輝,刺破了黑暗。

    長劍一抖,寒光四射,來若雷霆收震怒,“降妖!”

    劍刃亮起幽微白光,長劍無視黃妖皮糙肉厚,噗嗤一聲,刺入肉里。

    黃妖四下散開,有幾只沖向了老頭睡的廂房。

    “還想去殺人?”葉蓬舟攔在了門口,“鬼哭,給它們表演個花活!

    鬼哭刀脫手,在空中轉動,轉成一道密不透風的刀幕。

    陰吏手中的哭喪棒一棒砸下去,就有個黃皮子腦袋出現一個大包。

    二人一鬼配合默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斬殺幾只黃皮子。這些畜生看見幾個同伴被殺,死狀凄慘,畏懼長劍之利,便心生退意,目光一對,扭頭便逃向黑暗的雨幕,眨眼不見蹤影。

    無?戳搜圩约罕灰У脷埲钡目迒拾,心疼地嘶了一聲,低聲道:“也不知道陰司給不給換新的。既然它們跑了,你兩小子可該消停了吧?”

    逢雪和葉蓬舟對了下眼神。

    她輕輕搖了下頭。

    葉蓬舟便笑著說:“無常兄弟,還沒結束呢,跑了這么多只,萬一它們繼續禍害人可怎么辦?”

    無常道:“靈石城如此廣闊,千戶人家,怎么找得到它們藏在何處?”

    葉蓬舟:“哎——何必去找呢?擒賊先擒王,直接把它們太奶奶抓起來不就好了。”

    無常:“……還有個太奶奶?”

    “無常兄弟,走吧!”

    “等等,我可沒答應你們——”

    “無常兄弟高義!”

    “我沒有答應你們啊!再說,這廟里有兩個當值的,為什么你們總是要找我!”

    怎么他就這樣倒霉,總是能撞上他們倆。

    葉蓬舟眨了眨眼睛,“我把另一位無常也背過去可好?”

    無常忽然覺得心里平衡不少。

    獨受苦不如眾受苦,想到同僚拘魂回來后,忽然發現自己不在廟中,而是被一堆黃皮子包圍……

    這個場面讓他幸災樂禍笑出聲來。

    少年躍入廟內,當真背了一尊神像出來,催促道:“走走走!

    無常妥協了,“好吧,看在同僚也去的份上,我就勉為其難陪你們走一遭……”

    電光閃過厚重云層,雨水順著神像的面龐滴了下來。

    無常嘟囔:“怎么沒給他帶哭喪棒——怎么……”他震驚看著神像,“你怎么把城隍爺給背出來了!太胡來了,快搬回去!”

    葉蓬舟笑道:“世人皆在雨中,身為城隍,怎可獨善其身?小仙姑,我說得對不對?”

    逢雪輕一頷首,“對。”

    第046章 第 46 章

    “呼——呼——”

    一道驚雷劈過, 守廟的老徐頭從半夜驚醒,揉了揉眼睛,往外看去, “怎么突然這么大的雨啊!

    一聲驚呼響起又被用力壓抑在喉頭。

    老徐頭瞪大了雙眼,捂住嘴巴, 震驚地望著廟外。

    左手哭喪棒、右手勾魂索的無常開路, 其后, 城隍爺端坐高臺,自雨夜中一飄而過。

    地上還有幾只黃皮子的尸體。

    “城、城隍爺……”老頭噗通一聲栽在地上, “城隍爺出巡啦!

    ……

    夜雨中的太守府邸和白日截然不同。

    電光扯破黑夜,亭臺樓閣、水榭花楹, 都變得鬼氣森森, 偌大太守府, 仿佛變成一個伏在暗夜里張開巨口的怪物。

    “這才是真的黃皮子洞吧。”葉蓬舟背著城隍像,仰頭望去。

    逢雪躍至墻頭,朝他伸出手,“來。”

    葉蓬舟跳了上來, 找了個地方, 把城隍像立好。雨珠順著木雕寬厚的面孔往下落,染上彩繪的顏料, 五顏六色的水染紅了指尖, 神像的面孔逐漸變得模糊。

    似乎也只是普通的木像, 點上慈悲雙眼、披上彩繪,便被人們奉在高臺。

    葉蓬舟甩了下指尖滾落斑駁顏料,揚起面孔, 望著高大神君,笑道:“哈, 我說怎么不顯靈呢,原是一塊木頭,白瞎了好木頭,若是放在尋常人家家里,可以做一個柜子了呢。”

    逢雪山上修行多年,學會的第一件事便是敬畏天地、供奉神明,自然聽不得如此瀆神話語,冷了神色,“若是換一個脾氣狠些的神官在這兒,哼……你可等著被打一頓吧!

    葉蓬舟彎了彎眼睛,“我可不怕他們,我有靠山的。”

    “什么靠山?”逢雪心中一凜。

    少年靠近她,湊在她的耳畔,低聲說:“我的靠山啊,是青溟山第一小仙師,師承人間金仙……”

    話未說完,就被一肘擊打在肚子上。

    葉蓬舟摸了摸鼻尖,“怕是沒有哪個神仙比她脾氣更爆的啦。”

    逢雪瞪他一眼,“成天到晚不干正事!

    “對啊對啊,”無常飄了上來,扛著自己的哭喪棒,圍太守府邸飄了圈,“我感覺此地不太對勁,死氣濃郁,和瘟疫之地竟不相上下,我在靈石城當值這么些年,居然一直沒有察覺到不對勁!

    逢雪道:“怕是被幻術遮掩了!

    自上往下望去,大雨中,侍衛侍女們在雨中奔走呼叫,他們一個個開膛破肚,血液染紅了衣襟,卻好似根本沒有察覺。

    “拜黃仙——拜黃仙——”

    肚腸從敞開的肚子里流了出來,慘白的尸體漫無目的雨中穿行,比起人間府邸,這兒更像地下陰森鬼府。

    無常搖頭,“真是奇怪,太守這樣的大官,身為一城百姓父母,腹中萬卷詩書,本該是個清氣縈繞,自有上天庇佑的祥瑞之地。怎么變得這樣烏煙瘴氣、亂七八糟的。”

    逢雪道:“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太守府里待著的不是個仙,是個心術不正之輩,自然招惹來一堆妖魔鬼怪。”

    無常嘆口氣,“只是難向陰司交差!

    葉蓬舟笑了起來,“你還想著交差的事呢,我教你個法子!

    “快說!”

    “等會若是城隍不問,你就不說,他一問,你就驚訝。”他一拍手,“這不就得了嘛!

    “果然好主意!”

    “不知黃太奶奶在哪里。”逢雪以“降妖”試了試,府邸中全是黃皮子的妖氣,無奈看了眼手中長劍。

    若它是劍仙百里殺妖的飛劍便好了。

    “殺進去看看!”葉蓬舟此刻有城隍無常相伴,底氣壯了不少,“反正有無常兄弟陪我們。”

    無常嘆氣,慢騰騰地說:“我只是個普通的陰司小吏。我還害怕被黃皮子咬呢!

    葉蓬舟搖頭,“可不一樣。無常兄弟,你有陰司身份撐腰,不懂事的小妖怪也許會咬你幾口,黃太奶奶是斷不敢把你怎么樣的。想要混下去,誰敢明目張膽與陰司為敵?”

    無常若有所思,“原來如此,你小子心思還真活絡!

    逢雪一躍而下,跳下了屋檐,長劍在手,刺向了一只黃皮子。那一人一鬼也不再閑聊,跟著殺了過來。

    雨里走來走去的一個個僵滯人影面孔慘白,開膛破肚,顯然已是活尸,活不了了,它們聞見血腥味便撲了過來,被一劍釘在了樹上。

    試了幾下后,逢雪便不再與活尸糾纏,仗著身形靈活,徑直無視了它們。

    還有幾只黃皮子口里叼著斷臂殘肢,看見他們便轉身逃跑,轉瞬跑得沒影。

    逢雪疾步走入庭院,夜宴仿佛還在眼前,原來的良辰美景、姹紫嫣紅,如今眼前只有滂沱大雨,桌椅翻倒在地,裝飾的鮮嫩花枝掉落泥水里,一片狼藉。

    也有一些尸體橫躺在地上,被咬得殘缺不齊,開膛破肚的,濃重的血腥味,連暴雨也無法沖刷走。

    “你看我像個什么?”黃皮子幽幽的聲音飄來。

    逢雪冷聲道:“我看你像個畜生!降妖!”

    長劍疾出,輕松刺透妖怪皮毛,再一轉動,便削去了它的一條手臂。

    眼前所見的場景讓她難掩心頭怒火,走入花園后,看見數個飄蕩的活尸;▓@灌木前,還有個大黃皮子蹲在旁邊。

    她下意識想拔劍,卻忽然頓住。

    這只額頭有白毛的黃皮子……似乎不太對勁。

    幾個活尸圍住了它,而它蹲在地上,忽地伸出鼠爪,拔下一個活尸的腦袋,又如電光沖向另外幾具活尸,把它們的四肢拆了下來。

    正在殺活尸的黃皮子?

    白毛黃皮子忽然扭過臉,看向了她,嘴角咧得更開。

    逢雪按緊了長劍。

    葉蓬舟拉住她,“小仙姑,說不定它生了靈智,有了一絲憐憫之心,才幫我們對付活尸呢!

    逢雪回頭看他,“松開手!

    葉蓬舟抿了下嘴角,慢慢把手松開,“好嘛,你別老是兇我!

    手一松開,少女便如離弦利箭,沖向了白毛黃皮子?蛇@只黃皮子卻格外厲害,與她斗了好幾次,身上皮毛卻削掉了幾塊,依舊斗志頑強。

    葉蓬舟和無常也加入了戰局。

    黃皮子渾身鮮血淋漓,被扶危捅了個對穿,身后又被砍了一刀,才紅著眼睛倒在了地上。

    “嗚哇——”

    身后灌木里響起了一聲啼哭。

    逢雪撥開灌木,看見里面有個小女孩,便伸手把她拉了出來。女孩哇哇哭了起來,指著地上白毛黃皮子,哭道:“娘、娘親——”

    本已身受重傷的黃皮子聽見這一聲,忽地彈跳了起來,朝逢雪咬過來。

    逢雪挑了下眉,身體微側,把女孩護嚴實,反手一劍,刺向了黃皮子。

    “嗤——”

    黃皮子的利齒咬破皮膚,鮮血滾落,而劍被釘在了某處,不得進入。

    逢雪皺緊眉頭,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的少年。

    他攥緊了扶危劍刃,又擋住了黃皮子那一口,雨珠順著慘白的面孔滾落。

    逢雪錯愕了片刻,冷聲道:“松開手!

    葉蓬舟苦笑著說:“小仙姑……”

    “松開!

    他欲言又止,還是緩緩松開五指,垂下了眼睛。

    長劍穿心,又狠狠在白毛黃皮子上戳了好幾下,直到它死得不能再死。

    小女孩依舊捂著眼睛,嗚嗚在哭,嘴里喊著“娘親!

    逢雪摸了摸她的腦袋,看向葉蓬舟,說:“你以為黃皮子剛才殺活尸,是在保護她,所以不忍心殺這只黃皮子?”

    葉蓬舟甩了甩手上血水,“萬物有靈嘛。再說,剛才它確實是在護著這個小女孩,好像真把她當自己的孩子!

    逢雪點頭,“確實是這樣,但你知為何嗎?”

    她抿了下嘴角,面容覆著寒霜,慢慢說:“黃妖朝人討封,討到封之后,修為大進,之后也必須為那位求封人滿足心愿!

    但是,尋常人哪有本事給一個妖怪封上稱號,被討封以后,輕則重病一場,重則當場斃命。普通人看見一只黃皮子直立,口吐人語,也會嚇得轉身就跑。

    這女孩……怕是被嚇蒙了,跌坐在地上,哭喊呼喚娘親。

    “你不會以為,這只黃皮子真是自愿當她娘親,想要保護她吧?你不會以為,真有這樣心善的妖魔吧?”她看著葉蓬舟,一字一頓道:“你總對妖魔心軟,這會害了你!

    “萬一,真的有呢?”葉蓬舟抬眸,笑著望向她,“小仙姑,萬一當真有這樣的妖魔呢?”

    這時,女孩牽著她的衣角,指著地上黃皮子,哭得斷斷續續,“它、它要咬娘親,娘,嗚……”

    逢雪伸手本欲解開云衣,但葉蓬舟更快一步,脫下自己的外袍,蓋在女孩頭頂,替她擋住了風雨。

    他嘆了口氣,蹲在地上,伸手一摸,從袖中摸出塊糖,“別哭別哭,這兒有糖吃!

    “嗚嗚嗚……”

    糖顯然不管用,小女孩哭得更大聲了。

    葉蓬舟便把玄色的里衣撥開一點,“看,這兒有只小貓!

    與他里衣一般顏色的小貓幾乎融進黑暗里,要女孩瞪圓眼睛使勁看,才能看見它在哪里。

    她果然止住哭聲,瞪圓眼睛,伸出小手,試著摸了摸小玄貓。

    小貓嗖地縮了回去。

    “你娘親肯定會沒事的,”葉蓬舟道:“我們幫你去找你娘親!

    女孩點了點頭。

    葉蓬舟問:“你叫什么名字?”

    “徐豆苗!迸⒈饬吮庾,眼里蓄滿淚珠。

    娘親是廚娘,說今晚太守府里有好些吃的,特意把她帶過來。宴席散去,她悄悄溜進來,吃些剩下的糕點吃得開心時,一切卻變了模樣。

    雷聲滾滾而來,天幕轉眼布滿了烏云。大雨中,不知誰慘叫一聲,大喊“有妖怪!”

    她伏在娘的胸口,被娘緊緊抱在懷里,后來有妖怪來追她們,娘把她藏在灌木里,自己引開妖怪。

    雨水穿透灌木,打在了身上,衣物濕漉漉黏在身體上。

    她努力抱緊身體,壓住喉中的悲鳴。

    再后來。

    尖銳的利爪撥開叢生的雜草,一個長滿黃毛的臉貼到她的面前,陰寒的聲音自耳畔響起:

    “你看我,像個什么咧?”

    “娘、娘……嗚嗚……”

    女孩嚇得跌坐在泥水里,但黃皮子表情變幻,竟沒有把她怎么樣,而是扭頭去將那幾只圍上的活尸撕成碎片。

    徐豆苗想著剛才發生的事,吸了吸鼻子,咬住自己的手,不敢哭出聲。頭頂的衣袍擋住了風雨,仿佛撐起一方小小的天地,她身體燙了起來,昏昏欲睡伏在少年人的背上,要哭不哭之際,忽而聽見一個同樣稚嫩的女孩聲音:

    “哎,你不要再哭啦!

    “進來玩嗎?這兒有好多桃花哦!”

    第047章 第 47 章

    “桃花?”

    豆苗雙目半闔, 昏昏沉沉間,在這片小小天地里,竟真看見重疊的桃花。桃花如云霞, 層層疊疊,如夢如幻, 在花樹下, 兩個小童在朝她招手。

    只是有一個, 怎么腦袋被咬掉一半了呢?

    豆苗此刻心中卻沒有害怕了。她跑到桃花樹下,新奇地望著四周景象, 和兩個看上去頗有奇怪的新朋友。

    “我們一起來玩九連環吧。你叫什么名字?”

    “豆苗,徐豆苗。你呢!

    只有半個腦袋的小女孩道:“阿娘叫我囡囡。但是我叫冬棉, 其他人喊我棉花!

    另外一個拿著九連環的小男孩說:“我叫葉秋生。”

    他翻手, 又變出幾塊飴糖, 遞給豆苗。

    孩子們一起開開心心玩了會,吃了糖,等到炊煙升起時,便有婦人的呼喚響起, 喚他們回家吃飯。

    冬棉拉住了豆苗, 牽她一起穿進桃林。

    小豆苗瞪大了眼睛。

    一片又一片青青的田地,一間又一間炊煙裊裊的屋舍。農人耕作方歇, 帶著水牛慢慢在道上走過, 婦人坐在臺階編制竹篾, 低笑說著趣事。

    “我知道啦!”她忽然道:“娘和我說過,世上有個地方叫作桃花源,不用交徭役賦稅, 每個人都不會餓肚子,冬天有棉衣穿, 是世上最好的地方!”

    “這里原來是桃花源啊!”

    ……

    葉蓬舟忽然停下腳步,把背上的女孩放了下來,抱在懷中。

    掀開衣袍,那張稚嫩的面孔嘴角帶著安詳笑意,已經停止了呼吸,手里,還緊緊抓著那塊飴糖。

    小玄貓從葉蓬舟懷里跳出來,舔舐著女孩面上的雨珠。

    逢雪皺緊了眉頭,片刻,移開目光,心中嘆息一聲,對結果并不意外。普通人哪有本事給黃妖封號。

    遇見黃皮子,若是討封不成會被報復,若是信口說了個“像人像仙”,黃皮子自然可以一步登天,但自己便活不長久了。

    左右都是個死罷了。

    她眼前又浮現豆苗稚嫩的面孔,和抓緊飴糖的小手,抿了抿嘴角。

    這世上,人命賤如蓬草啊。

    無常見慣生死,倒沒他們這么多感觸,湊過來甩動勾魂索,“死得真是時候,免去我奔走拘魂,來,隨我走吧!

    勾魂索甩動,卻拘了個空。

    “咦。”無常奇道:“她的魂魄呢?丟了?被黃皮子吃掉啦?”

    葉蓬舟忽而眼前一亮,和逢雪對視片刻,嘴角微微翹起。

    逢雪看著那雙黯淡的眼睛重新變得飛揚,就知道他心里又在憋什么壞水。她轉過臉,“先去找黃太奶奶,路上若是看見黃皮子,全都殺了,能救幾個人便救幾個人,勞煩無常,可否去西院查探?”

    無常撓了撓頭,很不解地望了眼地上的女孩,此刻情況緊急,也容不得他多探究為何勾不到女孩的魂,只得把原因歸咎于黃妖作祟。

    “行,那我去看看。”

    等到無常飄走,葉蓬舟松了口氣,拿出桃花源圖,“估計小豆苗魂魄被圖吸走了,不過還來得及,”他把圖打開,“諾,你看,在這呢!

    逢雪看了過去。

    某戶人家門口,小豆苗坐在板凳上,呆呆望著天空。在她旁邊,還蹲著兩個年紀相仿的小童。

    葉蓬舟道:“豆苗、小豆苗,快出來!

    ……

    豆苗坐在板凳,乖乖等娘親,忽而聽見天邊有人呼喚,抬頭望去,說:“我聽見有人在叫我咧!

    秋生點頭,“哥哥在喊你,讓你出去!

    冬棉牽住豆苗的手,“我不想你走,豆苗,留下來陪我們玩吧。這里沒有黃皮子咬人,不會挨餓,也不會受凍!

    豆苗:“我娘還在外面咧!

    秋生讓冬棉松開手,“那你走吧!彼駛小大人似的,走在前面,“我給你帶路!

    三個小孩按照原路穿行過桃花林。

    秋生和冬棉停在了桃花樹下,朝女孩招手,“小豆苗,再見!

    豆苗回頭看向他們,“你們出來玩嗎?我找到娘親后,讓她給我們做糖餅吃,她做的糖餅可好吃啦!

    冬棉只剩半面的臉掛起了笑,眼睛彎彎,指著自己的頭,說:“我的頭被黃皮子咬掉啦,出不去的,不過我好喜歡這里,不想要離開!

    秋生道:“我們已經死啦,小豆苗,既然哥哥在喊你,那說不定你還能活過來,你快走吧!

    豆苗看向前方,前路黢黑,看不見盡頭。她畏縮地往后退了步,忍不住又回頭,望了眼芬芳的桃花林,和花樹下兩個小童。

    桃花源比外面好多了,她不想活過來,可是,外面還有娘親呢。

    “小豆苗,別害怕,往前走吧!鼻锷投薰膭钪。

    豆苗“嗯”了聲,點點頭,手里攥著秋生塞給她的飴糖,慢慢往前走去。

    ……

    女孩忽然睜開了眼睛,茫然地看著他們。

    “喵。”小黑貓蹭了蹭她的臉頰,高興地叫了一聲。

    逢雪心中驚訝,不著痕跡看了葉蓬舟手中桃花源圖一眼,心中想,圖中自成一方世界,還能躲過陰司拘魂,使人死而復生。

    逆天改命,不過如是。

    豆苗慢慢張開掌心,看著手中飴糖,睜大了眼睛,片刻后,露出一個開心的笑容,“哥哥姐姐,剛剛我到了桃花源哦!”

    逢雪摸摸她的腦袋,拔劍走入風雨中,“我繼續去里面看看,你在這照顧豆苗!

    按照豆苗所指的方向,他們一路往前,殺了幾只黃皮子,也看見幾具尸體。僥幸,沒有婦人的尸體。

    忽地,長廊那頭響起熟悉聲音,“恩人!”

    逢雪望去,少女立在長廊里,又驚又喜地望著她。

    竟是嬌杏。

    嬌杏快步走來,高興道:“我就知道,二位恩人會來此處斬妖除魔,我就知道,恩人,快來此處,我們找到個避難之所!

    黑暗里亮起兩點快速移動的暗紅,少女背對著妖怪,不曾察覺。

    逢雪心中一緊,高喝:“小心!”

    嬌杏怔在原地,不明所以地望著她。

    逢雪提劍沖過去,卻有活尸擋路,一時無法接近,只能眼睜睜看著黃皮子撲向少女。

    “噗嗤——”

    白光一閃而過,黃皮子甚至來不及閃躲,就削成了兩段。

    嬌杏驚魂未定看眼地上的尸體,小跑過來,贊道:“仙姑果然是百里飛劍的劍仙!”

    逢雪看了眼手里的扶危劍,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剛才她腦中一熱,想的是把長劍擲出去,救下嬌杏,倒沒有想自己手里無劍,在活尸堆里又該怎樣。

    脫手而出的,竟是心廟幻境里殺妖的一道劍氣。

    她利落解決完旁邊幾個活尸,帶著嬌杏跑到一邊,問:“你為何會在這兒?”

    嬌杏朝她行禮,說明原委,“稟告恩人,我找到哥哥,他恰好認識了一些能人,聽說太守府鬧鬼后,都覺此事不簡單,說不定和當年我們的血仇相關,于是在暗中觀察太守府的動向。恰好,今夜忽然涌出好多黃皮子。”

    說道黃皮子,她的面容微微扭曲,“果然是這群畜生在作祟,看見府中人被畜生啃嚙,哥哥他們便出來幫忙救人,可惜沒救下多少,F在大伙都聚在柴房,商量該怎么辦呢!

    柴房。

    面孔慘白的婦人從昏迷中醒來,恍惚望了眼四周,忽地撲向了門口,卻被幾個一齊攔住。

    “大姐,莫出去,外面都是妖怪,吃人的妖怪咧!”

    婦人哭訴道:“我兒還在外面,我兒還在外面!”

    旁人表情惻隱,低聲說:“大姐,妖鬼橫行,便是大人,怕也已經……”

    話音未落,婦人臉上血色全無,掙扎著爬了起來,撲向柴門,哆哆嗦嗦去推門。

    竟是無論如何也要出去。

    旁人看著,皆有幾分不忍,看她出去,無異于看她去送死。然而,誰又攔得住一位護子心切的母親?

    這時,柴門忽被推開,冷風帶著雨點刮進,那盞小小的油燈猛地顫了顫。人們害怕地往后縮去,以為是闖進來的是什么妖魔鬼怪,在看見為首清秀少女熟悉的面孔后,才松了口氣,“是嬌杏啊!

    嬌杏后面卻跟著兩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少年人。

    少女披著燦爛紅袍,眉眼綴著雨珠,俏面凝霜,手扶長劍,也如手中長劍般鋒銳不可靠近。

    而跟在她身邊的少年,懷中抱著什么,桃花眼彎著,臉上掛漫不經心的微笑,看著脾氣很好,卻又好像都誰都沒有看在眼里。

    “哥哥,是恩人來了!眿尚拥馈

    便有一瘦削青年拜倒在地,重重磕了幾個響頭。

    “不必客氣。”逢雪掃了眼,除了青年外,還有幾個拿短刀的漢子,在角落還有位面色微黑的女人,頭上系著紅巾,手里捧著油燈,另一只手搭著拂塵。

    看來是道友。

    “我們來自四海盟。”女人朝逢雪輕點頭,“聽聞小兄弟說有妖怪作祟,才來到此地!

    逢雪左手抱右手,身體微微俯下,行抱手禮,“青溟山,遲逢雪。”

    “竟是青溟山的道友。”女人露出笑容,只是手拿油燈,不便抱拳,便報上自家師門來歷,“我叫宋雨停,呂山派!

    “久聞大名!

    逢雪并非客套,而確實是久聞其名。呂山派出自沿海地帶,素來神秘,傳聞法寶眾多,法術霸道強硬,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還有一手極為剛強的殺鬼誅妖本領。

    “有遲道友在這兒,”宋雨停松口氣,“我們底氣便足了些!

    旁邊呆立著的婦人抹了把面上的淚水,凄惶問道:“幾位在外面,可曾看見一個小孩子,大概這樣高。”

    話未說完,一個小腦袋從少年衣領探了出來,“娘!

    母女二人相擁而泣,緊緊抱在一起。

    豆苗像個小大人似的拍拍娘親后背,“娘,不要哭啦,給你糖吃!彼S即轉頭,看著葉蓬舟,“哥哥,我找到娘親啦,我可以帶著娘一起去桃花源嗎?”

    桃花源?

    眾人都看向了少年。

    少年只微微一笑,摸了摸女孩的腦袋,“小豆苗,人間何處能尋到桃源呢?”

    人間無路向桃源。

    豆苗嘟囔:“可是剛才……明明進去啦……”

    那婦人把她緊緊抱在懷里,下巴抵住女孩的腦袋,“是娘不好,讓你受驚嚇了。”

    女孩眨了眨眼睛。

    桃花紛飛,麥田青青,炊煙裊裊,似乎只是瀕死時做的一場美夢。

    她把飴糖攥在掌心,卻永遠記得,那兩個陪自己玩耍了一下午的朋友。

    只是,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啊。

    ……

    閭山派一共來了兩個人。

    宋風停和宋雨停是一對兄妹,長相相似,有著微微黝黑但健康的膚色,大而圓的眼睛。

    找到宋風停時,他已經來到內院,被幾只黃皮子圍攻,身上傷痕累累。

    逢雪他們正要上前幫忙,忽聽青年一聲怒喝。

    “畜生!”青年聲若洪雷,掏出一個鈴鐺,“爾敢攔我!喪魂鈴!”

    “等等——”宋雨停大喊,“別——”

    青年已經晃動了鈴鐺。

    “叮鈴鈴——”

    逢雪腦中一空,下意識長劍撐住地面,才堪堪穩住身形。眼前一切變得模糊,出現重重疊疊的幻影,自從城隍廟出來后,她的聽覺十分靈敏,此刻也分外難受。

    頭暈目眩,地動山搖,忍不住捂住耳朵,身子卻一晃,被少年伸手攬入懷中。

    逢雪晃晃腦袋,抬眸望去。

    幾只黃皮子卻沒有受多少影響,利爪如鉤,在青年肩膀劃了一道血痕。

    “不管用?”他嘟囔一聲,急急忙忙把鈴鐺塞了回去。

    逢雪這才好了些,猛吸一口氣,蓮香與雨水濕漉冰涼的氣息灌入肺中,意識頓時清醒。

    來不及拔劍,青年又從袖子里拿出了一枚鐵令,大喊:“下油鍋!”

    這一方小院的地面忽地如沸水翻滾,三個人來不及反應,瞬間陷了下去。泥土熾熱無比,幸好大雨如注,讓他們不至于燙出什么毛病。

    逢雪被燙得一呲牙,看向前面。

    黃皮子站的那塊地好好的,依舊不受影響。

    宋雨停一邊努力爬出來,一邊大喊:“停一下!你頭殼壞嘛,你個大呆瓜,快把我們害死了——”

    但是風雨聲太大,青年又過于驚慌,慌張翻身,躲開黃皮子,從袖子里一頓掏,“怎么還沒有用?嗯,試試這個!”

    他拿出一方法印,“天雷來!”

    逢雪連忙從土里跳了出來,躲開天上一道驚雷,長劍出鞘,“降妖!”

    刀光劍影一閃而過,幾只黃皮子應聲倒地。

    青年高興道:“果然有用!咦……”他看了看手里法印,“我喚的是天雷,怎么下來一位天仙子,難道是拿錯了法?”

    第048章 第 48 章

    有那么一瞬間, 逢雪對呂山派霸道剛強的風格產生了懷疑。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不會術法也挺好的。

    雖然不能使地面變成油鍋,天上降下驚雷, 但至少也不會痛擊我方好友,殺敵一百自損一千。

    宋雨停跳過去, 拂塵甩在青年腦袋上, 把他打得抱頭鼠竄, “你個大呆瓜,你差點把我們都害死了, 有你這樣學藝不精的嘛?在青溟山道友面前丟人了!回去讓大哥二哥揍死你!”

    “哎哎我錯了我錯了,”青年抱住腦袋不住求饒, 聽見“青溟山”幾字, 看向逢雪他們, 匆匆忙忙俯身行個禮,“原來是青溟山兩位仙師,難怪如此厲害!

    “嘿嘿,”他羞赧笑了笑, “我還以為自己拿錯法印, 是天上掉下來的天仙在幫我啥妖怪呢。呂山派,宋風停!

    逢雪報上自己姓名。

    在她旁邊的少年也一點頭, “云夢, 葉蓬舟!

    “云夢葉道友, 你好你好!

    小玄貓:“喵~”

    葉蓬舟替它翻譯:“貍花巷,小玄貓。”

    宋風停又一拱手,“小貓道友, 你也好。”

    “喵!”

    “這兒好些黃皮子守著,”宋風停道:“我看那作祟的妖魔鬼怪就在其間, 道友,我們一起沖進去吧!”

    逢雪點頭。

    葉蓬舟挑起嘴角:“只要小兄弟你待會少用些法寶!

    宋風停:“下次我一定行!”

    宋雨停連忙按住他的手,“你可別下次一定行了,兩位道友放心,我一定看好他!”

    門口守著許多只黃皮子,幾人一路殺了進去。紙窗隱隱透出昏黃的光,一個女人的影子投射在窗上。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女人拿著自己的頭,悠悠梳著柔順長發,哼的是牡丹亭里唱詞,歌聲凄怨動聽。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都付與這般……斷壁殘垣啊……”

    最后一句,聲音陡然拖長,變得無比尖利,好像一只尖銳的指甲從他們耳腔里刮過。

    “見了鬼。”逢雪罵道,甩出一道雷符,“降妖!”

    葉蓬舟跟在她身側,鬼哭刀瞬間暴漲,劈向木窗。

    宋風停堵住耳朵,“這次可不是我用喪魂鈴,她唱得可真難聽。”

    宋雨停把他往前一推,“上啊,不對,”她又猛地把人拉回來,“你就別上了!替我們護衛,別讓妖魔鬼怪圍過來!

    宋風停抱著一堆法寶,委屈地立在旁邊,又想上前幫忙,又有些不敢。他目光一掃周圍,黃皮子已經被殺得差不多,忽地黑暗中,殺出了一位惡鬼。

    那惡鬼,頭戴高帽,身披白袍,面孔慘白,舌頭吊至胸口,一手拿著鐵索,一手拿著木棒——好似廟里勾魂索命的無常。

    宋風停摩挲拳掌,跳到惡鬼之前,“惡鬼,看我的桃木劍!”

    ……

    刀風如浪,劈開大雨,轟隆一聲便把木窗劈成碎片。

    坐在窗前攬鏡自顧的女人舉著自己的美人頭顱,幽怨地看他們一眼,“真是群不解風情的粗魯小子,不懂得憐香惜玉!

    葉蓬舟握住刀柄,笑道:“你生得這幅鬼樣子,想讓我們憐惜,可有些難哦。閣下攬鏡自顧,難道沒有自知之明?”

    女鬼被他氣得面目扭曲,“你——”

    雷符忽然而至,飄至她的身上。

    逢雪輕念咒語,一道雷光乍現,但女鬼依舊毫發無損。

    她的頭顱似笑非笑懸在半空,好似在嘲諷少年們一切術法皆是無用功。

    宋雨停揮刺幾下桃木劍,發現無用后,不由詫然:“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鬼,不怕雷劈不怕桃木?”

    逢雪撤劍,把飄過來的輕紗一劈兩段,“她身上帶著陰司令旗,術法無效,找到那只作祟黃妖。”

    女鬼是身懷令旗,術法傷不得,但黃太奶奶總不是陰間還魂,奉命復仇的吧。

    葉蓬舟:“小仙姑你看!

    在女鬼身后床榻上,太守面孔慘白躺著,腹腔打開,里面有個小小的身影聳動,吃著他的臟器。他的眼睛半闔,胸口微微起伏,在這樣的情況下,居然還有自己的意識,并未死去。

    “我掩護!比~蓬舟言簡意賅。

    逢雪頷首,不需多言,拔劍沖向了床榻。

    一丈紅綾飛了過來,擋在她的面前,她用劍一劈,紅綾如水波泛起漣漪,絲毫無損,把她包了起來。

    逢雪迅速往上躍起,閃到一旁,若非反應及時,剛才要把紅綾包成粽子了。

    那女鬼蓮步輕移,甩動水袖,紅綾跟著在屋內飄蕩。

    好似在戲臺唱戲,唱腔婉轉,信手一拋,水袖高甩,無限風流繾綣。

    只苦了三個苦戰的少年。

    紅綾刀劍劈不開,術法破不了,擋在他們面前,如同扭動的大蛇,稍有不慎,就會被其吞入腹中。

    縱有葉蓬舟掩護,逢雪也無法靠近那張床。

    兩個人配合慣了,一時忘記進屋的還有一人,等聽到聲驚呼轉身去,卻見紅綾一轉,纏住宋雨停的腳腕,把她猛地卷了起來。

    只在轉瞬間,紅綾就把女人裹了起來,裹成個血紅的人繭。

    “遭了!”逢雪拔劍,長劍劃過紅綾,冒出簌簌火星,卻依舊沒有辦法破開紅綾。

    人繭不斷扭動,里面的人掙扎弧度越來越小。

    宋風停也看見妹妹被困,顧不得和他斗了半晌的惡鬼,匆忙跑進來,伸手往懷中掏,“看我破金石……”

    話未說完,他進門時沒察覺到腳下,被門檻絆倒,摔了個狗啃屎。

    逢雪收回了目光,“看來他不行!

    葉蓬舟點點頭。

    正準備把人繭往肩上一扛,纏成的繭子忽然冒出了透亮的紅光,片刻,紅綾仿佛被燙到,縮了回去,宋雨停摔在了地上,身上的外袍閃爍金光。

    她的衣服上豎起了千萬根金針,金光閃閃,好似一個刺猬。

    “好險好險,”宋雨停驚魂未定,下意識拍胸口,“幸好穿了這間猬金甲。”

    逢雪拉住她的手腕,“別拍!

    “哦哦!”她看了眼自己胸口豎起的金針,“多謝道友提醒,差點把我自己扎到了。”

    她有寶甲傍身,紅綾又畏懼她身上的金刺,宋雨停便大膽起來,“道友,我來當先鋒!替兩位開路!”

    有這么一個扎嘴的人在前,紅綾左右飄拂,近不得身,宋雨停一鼓作氣,沖到床榻前,大喊:“道友,沒有黃皮子,只有個小嬰兒。哎呀!這人的肚子快被吃空啦!

    鬼嬰忽地撲向了她的臉。

    宋雨停用手抵擋,金針刺在嬰兒的身上,一陣刺耳的啼哭響起。

    “哇——哇——”

    “我兒啊!

    女鬼驚呼一聲,頓時不再攻擊逢雪他們。

    紅綾一轉攻勢,劈向宋雨停,也顧不得那滿身尖銳的金刺。

    逢雪道:“把娃娃拋過來!

    “好咧!”宋雨停抓住鬼嬰,往逢雪處一丟,身體則撞向了紅綾,伸手抓住紅綾。

    逢雪垂眸,掃眼自己懷里的鬼嬰——

    娃娃只有貓兒大小,瞳孔漆黑,沒有眼白,面孔青紫,嘴角還掛有未吃盡的血漬肉塊。這些血肉,來自她的父親。

    她隱隱覺得不太對勁,卻無暇多想。

    鬼嬰咧開嘴角,露出一口森白如鋸齒的牙齒,狠狠咬向逢雪的手臂。

    逢雪自是不會讓它咬到自己,直接把劍塞了進去,又塞了張黃符進它嘴里。

    “嘎吱”一聲,扶危劍被咬得生了裂痕。

    鬼嬰咬到劍刃,滿口是血,吃痛又大哭起來。

    “我的囡囡!”女鬼神情不復最初從容,紅綾用力一抽,把宋雨停甩在了墻上,瘋狂地刺向了逢雪。

    逢雪用劍一釘,釘住紅綾,松手把鬼嬰一拋,丟給了葉蓬舟。

    葉蓬舟“哎”了一聲,抓住鬼嬰的腳,把它倒提著。小玄貓伸出爪子,狂拍鬼嬰的巴掌。

    “嗚哇哇——”

    啼哭聲更加響亮了。

    女鬼沖向葉蓬舟。

    葉蓬舟順勢把鬼嬰一丟,“雨停道友,給你!”

    “好!”

    三個人擊鼓傳花,把鬼嬰拋來拋去,女鬼護子心切,失去了方向,在房間亂轉,紅綾剛刺向一位人,鬼嬰卻被空中一甩,甩向了另外一個人。

    逢雪輕輕地接住鬼嬰。

    嬰兒已經哭不出聲了,在她掌心一抽一抽,小小的身體輕輕顫抖,顯得有些可憐。

    女鬼飄了過來,紅綾瘋狂刺向逢雪。

    逢雪一個側身躲過。

    宋風停大喊:“對,正是這兒!”他舉起手中幾方法印,飛快念道:“起刀山、下油鍋。”

    宋雨停甩動拂塵,念道:“石磨轉、巨木傾!

    女鬼低頭一看,地下不知何時,竟布好一個困陣。轉瞬間,她半身陷入地里,被忽然出現的石磨壓住,四根巨木擋在左右,把她攔得嚴嚴實實。

    逢雪甩了張泰山符上去,又把她往地下壓了幾寸。

    雖然術法傷不得她,但輪番法術丟下來,勉強將她困住了。

    宋雨停甩動拂塵,一指石磨,“轉!

    石磨便開始緩慢轉動,底下碎石斷木慢慢被碾成碎末,女鬼憤怒的嘶吼從底下不斷傳出。

    “這術法有些像陰司的石磨酷刑。”無常喃喃道。

    宋風停:“喝,這還有個惡鬼!”

    “道友誤會,這是自己鬼。”

    宋風停:“什么?”

    “這是廟里的無常大人啊!

    宋風停撓撓頭,“原來如此,我就說怎么長得如此丑陋,和無常有些像呢。”

    無常冷哼一聲,“呵,你小子……今夜情況緊急,先不與你計較。”

    葉蓬舟道:“無常兄弟,這女鬼勉強被困住,你看能不能直接把她拘回陰司去?”

    無常拿起勾魂索,甩了出去,魂索透過石磨,勾向女人的肩胛?炜拷頃r,她身上忽地冒出陣黑光,將勾魂索彈了回去。

    “不成不成,令旗還在她身上,奉命討債,誰也動不得她!

    逢雪把鬼嬰給他,“那這個孩子呢?”

    無常一喜,“這個倒可以拘下去!

    勾魂索往空中一甩,快要穿透鬼嬰的身體,鬼嬰忽地爆發一陣尖銳的啼哭,“娘、娘親——”

    疾風驟然,穿堂而過,滿屋碎裂的紅綾亂飛。

    女鬼一時無法脫困,讓自己的紅綾裂成碎片,從石磨下飛出。紅綾碎片如同一把把鋒利的小刀,勾魂索轉瞬就被劈出許多缺口。

    無常身上也添了好幾個傷痕,魂體都淡了一些,“這鬼好生厲害。”

    逢雪揮劍琤琤把碎片擋住,“快把鬼嬰送到陰間。”她的臉色很不好,“我想起來了,弒父、鬼母,這是在……”

    話還未說完,女鬼憤怒凄厲的哀嚎從底下傳來,石磨不停震動,隨時要被頂開。

    “女兒、囡囡……”

    宋雨停臉色蒼白,“轉、轉、轉。”

    石磨瘋狂轉動,若是底下待的是血肉之軀,或是普通鬼魂,此刻都會被轉成齏粉。但一只慘白的手從底下冒了出來,轉眼,石磨猛地被掀開,化作粉塵消失不見。

    宋雨停吐出口血,身子后跌,被宋風停及時扶住。

    女鬼面孔浮腫凄厲,身體比之前大了許多,衣袍淅瀝往下滴著水,伸出雙手撲來,“把我兒還我——老神仙,何不出來助我?”

    逢雪把鬼嬰塞給無常,“快!”她快速把話說完,“鬼母、弒父、吃了這么多人血肉,它們想煉出來的,是個魔!”

    魔,世上邪祟之最,逆天而生,滅仙瀆神,出生便有天地異象,身懷萬種神通。

    她算是想通了,之前府邸死去的人們、衙門里那些衙役的腹痛之癥,都是被這鬼嬰吃去了肚腸。鬼嬰吸收他們的血肉和他們的生命力,為自己復生汲取養料。

    本不該出生在世上的嬰孩,逆天出世,化作妖魔為禍人間,到時候,何止太守府里這百余人被殺,恐怕半個靈石城的百姓都會作初生魔物的養料。

    無常臉色一變,連忙把鬼嬰接住,勾魂鐵索插入嬰孩的肩胛,尖銳凄厲的啼哭聲驟然響起。

    他拉著鬼嬰,往地底一遁。

    人間有人間的道路,陰間也有陰間的道路,只要踏上幽冥的地界,便不畏妖邪侵擾。

    “老神仙!”女鬼厲聲喊道。

    半邊身體陷入地里的無常被甩了出來,吐出口慘綠色的鬼血,懷中的嬰兒也被掀翻,拋擲空中。

    逢雪縱身上躍,想搶在女鬼前抓住鬼嬰,但身體卻被無形之力狠狠擊中,驟然從空中跌落。葉蓬舟接住了她,徑直往她嘴里塞了點東西。

    逢雪嘗到熟悉的酒味,一時哭笑不得,月露酒掃空身體的疼痛與疲憊,眼前黑星消退,她聽見身邊響起幾聲驚呼。

    宋家兄妹也被甩在地上,痛苦呻··吟,口吐鮮血,動彈不得。

    葉蓬舟抱住逢雪,連竄帶跳,從窗口跳了出去。

    此刻,窗外雷雨已停,地面濕潤打滑,頭頂烏云層層。

    逢雪往窗內看去,除了女鬼,并未看見黃太奶奶。難道黃皮子已經成仙,真成了飄忽不定的仙家?

    “仙師,”無常捂住了胸口,痛吟:“不成啊,還有個厲害的東西藏著,我下不去陰司啊!

    逢雪皺緊了眉。

    葉蓬舟忽然道:“小仙姑,你看上面!

    順著他的目光,往上望去,一頭銀發的老婦人,立在屋頂,冷冷地看著他們。

    再一晃眼,婦人變成只渾身雪白的老黃皮子,它看起來很老了,每一根毛發都是灰白色,身上穿著粗布麻衣,手里拿著根老藤拐杖。

    “黃太奶奶。”逢雪低聲道:“總算露面了。”

    “降妖!”

    長劍如電,她縱身跳上屋頂,朝老黃皮子刺去。劍尖穿透黃皮子的身影,卻好似穿透了一團空氣,身后遽然吹起冷氣。

    葉蓬舟執刀劈了過來,立在她身后,與她后背相抵,神色很冷,“小仙姑,嘖,這東西,好像不幻術了得!

    逢雪面無表情補充,“方才沒刺中它,難道黃皮子身上也有陰司令旗嗎?”

    她心中涌上股火氣,“你們陰司沒事就喜歡給妖魔鬼怪發令旗?”

    無常爬了起來,“冤枉啊,就一面,真的就一面!”

    老黃皮子舉起手中拐杖,往逢雪站的地方一點。

    逢雪躲得及時,但腳下的屋頂卻陷下去一大塊,磚瓦噼啪落下來,差點把宋家兄妹埋在里面。

    宋風停宋雨停邊吐血邊跑出來,喊:“仙師,那女鬼,我們奈何不了。 

    女鬼接住了鬼嬰,抱住它輕輕哄了幾句,便慢慢打開自己的肚皮,把鬼嬰塞了回去,用針線慢慢縫好。

    若是讓她逆天生子,生出來的東西,可不是個會被他們拋來拋去的小鬼,而是逆天而生的魔物。

    似乎天地也感應到魔物,烏云之中,又響起沉悶的滾雷。

    逢雪心中知道厲害,懷里揣著張紫霄雷符,只要雷符劈下,就算劈不死它們,也能讓它們重傷。然而此刻,她的雷符根本甩不出去。

    女鬼身負陰司令旗,天雷亦傷不得。

    黃太奶奶又抬起拐。

    她翻身躲開,腳下的屋頂又陷了一片,能看見屋里的情況。

    女鬼肚子高高隆起,躺在了地上,雙腿岔開,開始痛苦的低吟,“啊——”

    開始產子了。

    宋風停宋雨停在她周圍,丟出各種符咒法寶,絲毫不見效。

    床榻上,太守肚腹大開,鮮血淌滿床鋪,奄奄一息……

    逢雪皺了下眉,快被吃空了,竟還沒死?是被妖魅吊著性命吧?

    她眼睛忽然一亮,抬頭看葉蓬舟。

    少年也和她想到了一件事,“討債?”

    逢雪點頭,“原來如此!”她大聲朝底下喊,“別動那女鬼了,快,去把太守給殺了!”

    太守負心寡義,害死鬼母女。女鬼奉命討債,身上有著陰司的詔令,但是,人死債消,只要太守一死,自然無債需要討。

    就算他們之間還有牽扯不清的事,也要去陰司清算了。

    宋風停宋雨停雖是不解,卻聽話地扭頭沖向床榻上男人。

    然而,一雙又一雙血紅的眼睛從黑暗里出現。府邸里所有的黃皮子和活尸,都在此刻出現,沖向了他們。

    兩個少年自顧不暇,身上被黃皮子削去好幾塊肉,被逼出了房屋。

    逢雪和葉蓬舟卻被黃太奶奶纏住,無法下去幫忙。

    宋風停拿著桃木劍,勉強把一只黃皮子刺開,但又有一只撲在了他的背上,在他肩膀咬了一口。宋雨停甩動拂塵,石磨的虛影從天空落下,還未落地就消散在了空中。

    他們之前消耗太多,又被黃太奶奶擊中,此刻被眾多黃皮子圍攻,身上袍子眨眼鮮血淋漓。

    逢雪:“你去保護他們,這個老妖怪我來!”

    葉蓬舟:“小仙姑……”

    逢雪瞥眼地面,黃皮子快把宋風停腦袋咬下來了,不由大聲道:“快去!”

    葉蓬舟低低道一聲“遵命”,鬼哭刀脫手,斬去黃皮子的腦袋。他一躍而下,跳入活尸堆里,擋在宋家兄妹面前。

    逢雪長劍在空中撩、刺、挑、轉……她的劍很快,可是黃太奶奶著實厲害,身形飄忽不定,出現幾道一模一樣幻影,難辨真偽,只要它們輕抬起拐杖,就有無形之力射來。

    若是躲過,地上便有一物便貫穿,若躲不過,身上如被萬鈞之力擊中,吐出好幾口血。

    也幸好她今夜穿的是云衣,才幾次護住了要害。

    逢雪看著眼前幾個一模一樣的黃太奶奶,皺了下眉,忽地閉上了眼睛。

    “找死嗎?”老嫗的聲音從黃皮子嘴里發出來。

    逢雪把劍橫在胸前,眼前一片黑暗,耳朵里涌入如潮的聲響——地面颯颯的刀聲、宋雨停甩拂塵之聲,女鬼生產時凄厲的聲音,還有雨滴自樹葉落下之聲、泥水飛濺之聲、長刀劈入骨頭之聲……

    她的耳朵動了動。

    終于捕捉到那一縷不同尋常的風聲。

    長劍一刺。

    黃太奶奶臉上出現詫色,看著穿透肩膀的長劍,“你怎么刺中了我?”

    “降妖!

    劍刃光芒大漲,刺穿老妖怪刀槍不入的皮毛,濺起一片血。

    黃太奶奶往后退去,又一抬拐杖。

    但少女明明閉上了眼睛,卻靈巧地往旁一躍,及時躲開。她閉目道:“是風。”

    黃皮子朝她呲了呲牙,“呵呵,挺聰明的小道人,不過,你就算能聽見風有什么用,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啊——啊——”

    女鬼大張著腿,嘴角上揚,凄厲地狂笑起來。綠色的血在她的裙下漫開,什么東西在底下一拱一拱。

    妖魔快出世了。

    逢雪和葉蓬舟朝床榻的太守沖了過去。

    黃皮子和活尸圍在了床邊,圍成一堵高墻,他們被迫停了下來,又被老妖怪馭使的風箭逼得后撤。

    難道真的來不及了嗎?

    逢雪臉色蒼白,橫劍在身前,望向那堵“尸墻”后的太守。

    太守旁,好像坐著個什么東西,漆黑漆黑的,與黑夜融為一體,只剩雙眼睛閃閃發亮。

    像個小煤球。

    她的眼睛亮了起來。

    是小玄貓!

    小玄貓歪歪腦袋,又抬起爪子,舔了舔,在床榻上找了個柔軟暖和的位置,看了好久的戲。

    它全身漆黑,又小小的,竟也沒被察覺。

    逢雪張口想喚它咬斷太守的脖子,話到嘴邊,又遲疑了——且不說小玄貓能不能聽懂人言,它小小的牙齒能不能咬斷人的脖子,她若喊出去,黃太奶奶一道風箭射過來,把小貓殺了怎么辦?

    一邊是小貓的性命,一邊是半城百姓,孰輕孰重,本不該遲疑。

    可是……

    “喵~”小玄貓忽地輕輕叫了一聲。

    逢雪心懸在半空,但轉瞬,又聽見無數低沉的“喵嗚”聲回應。一道道風一般的身影掠過樹木、屋檐、墻角,腳踩活尸、爪抓黃妖,如同猛虎下山,四面八方沖了出來。

    “喵嗚——喵嗚——”

    玄將軍帶領眾貍奴飛快殺入,毫不畏懼黃妖,發出低聲嘶吼,仿佛在告訴它們,靈石城到底是誰的地盤。

    第049章 第 49 章

    一盞油燈如豆, 燈火昏黃。

    白發蒼蒼的老婦人坐在燈下,繡花針在布滿褶皺的手里轉動。這樣細致的針線活,于她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瞇起眼睛, 臉幾乎貼在了布上。

    幾只貍奴蹲在她的身邊、膝上、手邊和裝滿碎布頭的籃子里。

    年幼的小貓用爪子撲毛線球,快要撲到桌子下時, 一只威風凜凜的黑貓沖了出來, 把它們全揍回去, 再將毛線球叼回籃中。

    它跳至陰影里,融于黑暗中, 一雙幽綠的眼睛,靜靜凝視著老婦人。

    這是貍花巷里一間小屋的日常, 平平淡淡。

    燭光擎起片小小的天地, 外面的風雨都與此無關。這里不大, 但有毛線球、小魚干、溫暖的被窩,對于貓兒來說,正正合適。

    一聲悶雷從天際滾過。

    貓兒忽然都有些不安,抬起頭四處張望, 喉嚨發出嗚嗚的叫聲。有幾只貓從柜子跳下來, 不停蹭婆婆的手背。

    “快下雨了啊!必埰牌糯蜷_窗戶,往外面望了眼, 冷風卷了進來, 幾塊碎布飛起, 在風中打旋。

    銀發微顫,老婦人抬起臉,問:“是發生什么事了嗎?”

    “喵!焙谪堊叩酱芭_上, 與她一齊望著天上厚重的烏云。

    其他貓兒也陸續跳了過來,“喵喵”不停。

    老婦人側耳細聽, 好似在認真聽貓兒們說話。

    眾貓你喵一聲,我喵一聲,熱熱鬧鬧。

    “原來如此!崩蠇D人點頭,轉身來到柜子前,打開木柜,拿出竹籃。碎花布下蓋著的是烘干的小魚干,貓兒聞見魚腥味,紛紛跳了出來,大肥貍溶溶撲到婆婆的腳邊,直立起來,嗷嗷叫著祈食。

    婆婆坐了下來,一個一個念著它們的名字,如同沙場點兵。

    “溶溶!

    “喵!”

    大肥貍叼著魚干,心滿意足地跑到一邊。

    “烏云!

    “喵嗚~”

    “踏雪!

    “喵!

    ……

    最后,婆婆拿起根最大的魚干,喊道:“玄將軍!

    一直蹲在旁邊的大黑貓跳到桌子上,看著婆婆,卻沒有叫一聲做回應。

    這是只通體墨色的大貓,比普通貓兒大上一圈,長毛,眼睛炯炯有神,豎起的尾巴如同將軍背后的旗桿,氣質沉穩威武。它沒有如其他饞嘴的貓兒一樣,叼走那條小魚干,只是靜靜望著婆婆。

    “去吧。”貓婆婆摸了摸它的腦袋,“去吧!

    玄將軍的尾巴沮喪垂了下來。

    婆婆把魚干遞到它面前,“去吧!

    “喵嗚!彼琅f沒有咬起魚干,只是嗚了聲。

    其他貓兒似乎也察覺到什么,跳到婆婆的膝蓋上,擠在她的腳邊,“嗚嗚”有聲。

    婆婆笑了笑,像是在教導自己的孩子,說:“貓兒呀,世間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歸宿,譬如金烏總會飛往扶桑,水滴總會流入大海。”

    “喵。”貓兒認真聽她講話。

    “落葉歸根,強求不來,人生本如逆旅,我們都是行人!

    “喵嗚!必堌埖蓤A了眼睛。

    婆婆撓了撓烏云的下巴,又摸摸溶溶的腦袋,最后看向了玄將軍。

    大貓坐得筆直,眼睛幽綠。

    婆婆朝它微笑,“去吧,今夜就不必守著我!彼鼈冋姓惺,推開了木窗。

    一窗風雨灌入屋中,吹起老人雜亂的白發。

    “去吧。”她招手催促。

    貓兒們伏在老人的腳下,嗚嗚回應,一聲接一聲,如同嬰兒的啜泣。

    是玄將軍先站了起來,伸了懶腰,忽地叼起了桌上的魚干,跳出窗外。它幾口吃完魚干,回頭喵了聲。

    眾貓便跟在它的身后,靈巧躍出了窗臺,跳上濕滑的墻垣,一個接一個,動作敏捷,奔跑帶風,掠過蛇群,沖向無垠的暗夜。

    “咦,”宋嬸打開木窗,“今夜的貍奴怎么都不叫啦?”

    吳班頭湊到窗邊往外看,“好大的雨,想來它們窩在暖呼呼被窩里,都不想出去咧!彼ёD人的腰肢,“娘子,好娘子……”

    “老夫老妻還這樣不正經!”

    宋嬸罵了一句,轉身拍他的手,正欲合上窗時,一聲巨響嚇得兩個人齊齊往外望去。

    原是那只叫溶溶的大肥貍貓一腳踩滑,從長著苔蘚的高墻摔了下來,砸倒了放在墻邊的鏟子。

    它尷尬地左右張望,舔了舔自己的毛,又重新撅起大屁股跳上院墻,跟入大部隊里。

    眼看一只又一只貓兒動作輕盈迅速地從墻上躍過,班頭夫妻看呆了。

    “這架勢——”班頭摸摸下巴的胡須茬,“貍奴行軍?”

    宋嬸:“難道它們一起抓老鼠去?”

    但一同住在貍花巷里這么多年,和貍奴當了這么久的鄰居,班頭夫妻忽覺有一些不對勁。

    班頭拿起蓑衣,“我去旁邊看看兩位高人可曾在!

    宋嬸搖頭,“他們一早就出去了……我們還是閉好門窗吧!

    兩人對視一眼,彼此看出些目光中的擔憂,合緊了門和窗,熄滅油燈,坐在窗戶前,聽外面狂風大作,暴雨敲擊屋頂、樹木之聲,只能默默拜城隍老爺,祈愿貍奴平安回來。

    “明日我們去買條魚吧。”

    “一條如何能夠?得買一筐!”

    ……

    玄將軍帶著貓兒跳入黃皮子中,瞬間沖散了活尸與黃皮子的陣型。它們爪子尖銳,尤其是玄將軍為首的幾只黑貓,撲到黃皮子的臉上,一爪子勾出它們的眼珠子,動作利落兇殘。

    無?粗,忽然覺得眼珠子有些疼,摸了摸自己的眼眶,低聲說:“我還要謝謝這些貓兒平時手下留情咧!

    “貍奴道友好厲害啊!”宋風停大聲贊嘆,“快把太守給殺了!

    玄將軍似是能聽懂他的話,化作一道漆黑的旋風,從尸墻中穿過,仗著身形輕盈、動作靈活,接連躲過幾道無形的風箭,沖到了床榻之上。

    “喵嗚~”小玄貓顛顛跑過來,要蹭它的下巴。

    大黑貓威嚴地坐在床上,仰頭看著面色慘白的男人,一雙幽綠的貓兒眼沒有什么情緒。

    就好像坐在血泊里的大將軍。

    “喵!”

    小玄貓翹起尾巴在它身邊走來走去,企圖吸引它的注意。

    大黑貓的視線轉向了太守的脖子。

    那截肥肉堆疊、頸紋明顯的脖子,膚色慘白,溫度森冷,沒有生命的質感。

    咬起來一定不如耗子那么美味。

    玄將軍謹慎地踩了在太守微弱動彈的胸膛,盯了脖子片刻,伸出尖銳的牙齒,就要咬住那截脖頸。

    忽地,它渾身炸毛,往上躍起,回頭兇狠“嗚”了聲。

    太守胸口插著一截長劍,明如秋水的劍刃微微顫抖。

    已然氣絕。

    少女朝它不好意思地說:“抱歉,玄將軍,冒犯你了。我來殺他吧,別臟了將軍的牙!

    靈獸沾上人血,不是件好事。

    太守這筆血債,還是算在她頭上罷了。

    玄將軍“喵嗚”一聲,想起她素日魚干賄賂,還勉強原諒她冒犯自己將軍之威,但未消氣,便一爪子按住旁邊的小玄貓,給它一頓舔毛,后背的毛發舔得濕漉漉的。

    長劍插入太守的胸膛,一劍斃命,身死債消。

    那女鬼的面孔浮現一絲憤恨之色,將雙手往自己肚皮往下按。

    “啊——”

    她凄厲又痛苦地嚎叫著。

    黑色的霧氣從她身上剝離,如同剝去一張皮般,女鬼細膩白皙的皮膚,開始腐爛生蛆,燦若秋水的雙眸,變成黑漆漆的眼洞,大張的紅唇迅速枯萎干癟,變作皺巴巴的皮,貼在白骨上。

    眨眼,美麗的女子變作地底腐爛已久的干尸。干尸大張著嘴巴,猶在無聲吶喊,身子艱難扭動,想要繼續生下自己的孩子。

    而她身上散出的漆黑霧氣逐漸合攏,變作一面小旗模樣。

    “陰司令旗!”無常激動道,“快搶到它!”

    令旗飄往地面。它從女鬼身上脫離后,本該直接回歸冥府。然而,此刻誰也不會輕易讓它回去。

    逢雪在看見令旗后,馬上沖向了過去,但早有一只黃皮子縱身一躍,抓起了令旗。

    刀光把黃皮子的手臂劈斷,帶血的爪子與令旗一齊飛起,眾多黃皮子跟著躍起。

    貍奴也紛紛加入戰場,去爭奪飛來飛去的令旗。

    血肉飛濺,毛發亂飛,場面十分混亂。

    忽地,一只大肥貍從尸堆里鉆了出來,嘴里叼著小旗,眼睛瞪得圓圓,一臉茫然。

    逢雪心中一喜,伸手道:“溶溶,過來!

    大肥貍貓呆滯地看著她,眼睛里透著一股泉水般的清澈,宣紙般的空白。

    葉蓬舟身上卻隨時帶著招貓逗狗的小玩意,從袖中掏出一條小魚干,“來!

    大肥貍眼睛一下子就有了光,“喵嗚”一聲,興高采烈地沖了過來。

    “喵嗚”的時候,嘴里的小旗卻掉在了地上。

    旁邊黃皮子躥了出來,叼起旗子就跑。

    逢雪:……果然不能指望一只貪吃的肥貓。

    她瞥眼裙下蠕動的女鬼,心中一寒——快來不及了。

    拿出裝紫霄雷符的木匣,躍至高處,身邊,是那尊從廟里背出的城隍像。

    “玄將軍,帶你的部下離開吧。”她大聲道,“無常,你也走!

    玄將軍仰頭看了她一眼,低低叫幾聲,呼朋引伴,相約離開。

    無常身為鬼,本來便畏懼天雷,聽她開口,馬上一溜煙跑得沒影,頭也不回。

    逢雪把木匣打開一線。

    天邊烏云重重,隱隱透出雷光,隆隆聲響,如同虎嘯龍吟。

    貓兒仰起腦袋,看著隆起如小山的陰云。

    “這陣勢,”宋雨停面孔蒼白,低聲道:“莫非是傳說中的紫霄天雷?”

    “大哥說只有青溟山的真人才能請來天雷。”宋風停眼睛發亮,“難道遲道友是真人?可是樣貌這般年輕的真人,不是只有那位據說是人間金仙的凌云真人嘛。”

    他摩挲著掌心,瞪大眼睛,不可思議道:“凌云真人竟然是一位女子!”

    宋雨停捂住了臉,頗為頭疼地嘆了口氣,“你個大呆瓜!

    能隨手拿出紫霄雷符,遲道友在青溟山定不是普通弟子。宋雨停也沒有旁邊人頭腦那么簡單,思路開闊,她想起少女飄逸如仙、氣勢如虹的劍法,眼睛一亮,心想,難不成是劍仙?

    劍仙之威名,她只聽別人說起過。

    禍害一方的老妖怪,殘殺無數生靈,幾位道友聯手除妖,卻抵擋不得。正要被妖怪一口吞下時,忽見半空飛來一柄飛劍。

    來若雷霆,在空中劃開冷冷一道白光。

    轉瞬妖怪便身首異處,而那柄長劍卻如一道流星般迅速飛走,只有地上斷成兩截的尸體,來證實一切并非一場夢。

    而那出劍的高人,神龍見首不見尾,始終不曾出現過。

    自始至終,只有一把飛劍。人在百里之外,御劍天地之間,妖魔鬼怪,無一敢撞其鋒芒。

    宋雨停本來以為,那只是書上的傳說——

    畢竟,術法是實打實就在那的東西。就算連市井普通人,若是苦修幾十年,誠心聰穎,也能學會幾個簡單的小法術,會搬運之術的江湖人、會馭蛇之術的戲法師、會安魂之術的鄉村郎中……

    雖說比不上真人抬手翻云覆雨,覆手地陷山崩,但也頗為實用了。

    而像他們這些門派嫡系弟子,有法器符咒傍身,面對妖魔能財大氣粗甩出一疊符咒,或是拿起一方法印。

    但所謂的劍仙,似乎只有一人、一劍,神出鬼沒,縹緲難尋。

    誰也不知道,百里之外取敵首級的劍仙,要如何修煉。

    ……至少也要有把能飛的飛劍吧。

    宋雨停眼神發飄,一時思緒聯翩,看看逢雪手捧的木盒,又看看她隨意放在檐上的劍。

    長劍飲過血,如今被雨水沖刷得明凈,又很像遲道友的眼睛。

    清凌凌的,干凈又鋒利。

    但似乎也是一把普通的劍?

    “能隨意拿出一張紫霄雷符,”宋雨停謹慎地評價,“遲道友若不是在青溟山地位非凡,那就是個……唔,很受歡迎,人緣頗佳了。”

    逢雪沒注意到,也無暇去注意兩個少年看她的眼神閃閃發亮。

    她手捧木匣,立在高處,燦爛如朝霞的云衣絲毫未染雨水泥點,被大風吹起,飄飄欲仙。

    “替我護法!”她朝底下少年喊。

    葉蓬舟應了聲,拔刀立在她的身邊。

    符咒用起來比術法簡單,至少對逢雪而言是如此。但這張符不凡,咒語念起來也有些長。

    “律令大神,萬丈藍身。炁沖云陣,聲震雷霆……”

    烏云之中透過一道紫光,沉悶的雷聲如同馬蹄踏踏,好似有一隊天兵天將,騎著飛馬,從天邊疾馳而來。

    黃皮子奮不顧身飛撲上來,轉眼被刀光劈作兩段。

    地面隆隆震動,逢雪的身體忽然一晃,旁邊城隍像往地上栽去。

    低頭一看,一只有屋舍大的老黃皮子伏在地上,撞擊著她所站的高樓。

    這是一座六層高的觀景樓,太守特意修筑,往東可以見蔚然深秀的青峰茂林,往西可以見繁華熱鬧的城池,往南可見山上靈石古寺,往北可見麥田青青。

    用來賞花賞月,宴請賓客,素日笙歌唱響,花好月圓,是個講究又精致的地方。

    豈有似今日這般?

    磚瓦如雨噼啪落下,飛檐翹角掛著無數斷肢殘臂,血肉絲絲。

    葉蓬舟拔刀而立,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刀下黃皮子數量越來越多。

    黃太奶奶見無法攀爬而上,便變作原形,來撞這座高樓。

    這確實是好大一只黃皮子,伏地便有兩層樓高,如一座小山,猛地朝高樓撞來。

    “轟——”

    高樓猛地一搖。

    逢雪扶住往下倒的木像,聚精會神,繼續念道:“霹靂使者,迅速無垠;鸸馊f里,符到奉行……”

    整座高樓往東面斜了過去,宋風停和宋雨停撐起受傷的身體,連忙往旁邊閃去,貓兒與小黃皮子們也四處散開。

    傾斜的角度越來越大,整座高樓傾倒的速度也愈來愈快。

    大塊大塊磚石滾滾墜下,把一片活尸壓在了底下,砸死好幾只躲避不及的黃皮子。

    連靈智幾無的活尸都在往旁躲,葉蓬舟卻迎了上去,在磚石間穿梭。

    “葉道友!”宋風停大喊,“別進去——”

    “轟隆——”

    高樓轟然倒地,一場大雨過后,煙塵被雨水壓住,沒有揚起什么灰塵,只是地面嗡嗡顫動,昔日的玉樓金闕,繁華府邸,轉眼變作地上一堆隆起如山的廢墟。

    宋家兄妹捂住了耳朵,被巨大的轟鳴聲震得頭皮發麻,無端想起了方才女鬼的唱詞。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沒想到這斷井頹垣來得這么快。

    等等,女鬼呢?兩位道友呢?

    天上的電光越來越盛,幾要透過的烏云,將夜空照亮。

    “啊——”

    女鬼仰起脖子,伸出手,往自己裙下一掏。

    她血紅的裙子早已被掀開,露出兩條嶙峋的骨,上面只有層青黑的、皺巴巴的皮覆著。

    裙下已經積了灘漆黑的粘液,分不清是腐爛的臟器碎片,還是別的什么。一個小小的頭顱卡在了雙腿之間,卡在腐爛的臟器間,卡在母親早已冰冷僵硬的尸體、戛然而止的生命間。

    但女鬼依舊用盡全力,想把它生下來。尖銳的指甲握住那個漆黑的發頂,用力往外拔。

    跟拔蘿卜似的。

    他們甚至已經能看見嬰兒漆黑柔軟的發頂,和雪白柔嫩的肌膚。

    宋雨停知道自己此刻應該要上前去阻攔她,至少將鬼嬰的出生阻攔個一時片刻。

    不,應該稱作魔嬰了。

    但她渾身冰涼,每一根毛發都豎了起來,腿軟得幾乎邁不動路。她旁邊的宋風停也沒好到哪里去,顫顫巍巍把手伸進口袋,去摸自己的法寶。

    嬰兒的頭顱已經被拔了出來。

    是個漂亮的孩子,肌膚雪白,頭發濃密,睫毛纖長,還有張櫻桃般殷紅的小嘴。

    小嘴微微張開,正要發出她在世上的第一聲啼哭。

    “遭了糟了!彼斡晖C嫔珣K白,這一聲魔啼發出,方圓百里不知會死多少人。

    宋風停匆匆忙忙摸索自己的百寶袋,手指不停顫抖。

    這時,不知何時,掉下來塊小石頭。

    應是從那片廢墟上墜下的吧,從飛起的檐角咕嚕滾下,又被巨大的芭蕉葉彈開,叮當一聲,落下魔嬰微微張開的嘴巴里。

    聲音被堵在了喉嚨中。

    宋風停面色一喜,終于從布袋摸到一個法寶,“摸到了!看我的!

    “叮鈴鈴——”

    “急急如律令!”

    逢雪恰好念出這幾個字,就聽見一陣鈴聲,腳一軟,差點栽了下去。高樓倒塌之際,她一手捏訣念咒,一手托著城隍木雕,在躲閃之際,竟還遇見了個躲在其中的婦人。

    幸好葉蓬舟也跑了進來,讓她不至于太狼狽。

    咒語最后一字念完,烏云之中,那道蟄伏已久的閃電,便聽她之令,轟隆一聲,以摧枯拉朽之勢,劈了下來。

    “轟——”

    黑夜被驟然照亮,那只巨大的黃皮子身形急遽縮小,藏到尸堆之下,而還在生產中的女鬼,則是把身子翻過來,蜷成一團,想竭力護住只露出一個腦袋的魔嬰。

    第一道天雷落下。

    活尸的尸體被劈成焦黑,碳化,形成一座漆黑的小山。

    女鬼蜷著身體,只剩下一截慘白的骨架,在骨架之下,被劈得漆黑的小小嬰孩輕輕蠕動,雙手環住自己娘親的白骨。

    “轟隆——”

    不等眾人反應,第二道天雷又轟然落下。

    焦黑的尸體噼里啪啦落了下來,第二層則是由無數黃皮子組成的“球”。轉眼,妖怪們皮糙肉厚的身體,也被天雷劈成的黑炭。

    出生了一半的魔嬰已不怎么動彈,和女鬼緊緊挨在一起,好似相擁。

    第三道天雷緊隨而至。

    天地似乎都被照亮,宋風停宋雨停緊緊捂住耳朵,閉上了雙眼,不敢直視天雷之威。

    逢雪微微瞇起了眼。

    若紫云師叔在,設法壇、寫呈表、點雷部眾將,說不定能多請幾道天雷,但這張符咒,只能降下三道天雷。

    鬼母女緊緊擁抱著,在天雷之中,化作了塵埃,隨風飄去。

    至于那層黃皮子組成的“殼”,也在這道天雷變為齏粉,露出最底下的那只通體雪白的黃皮子。

    那些活尸和小黃皮子,竟真為黃太奶奶擋住兩道天雷。

    但此刻,在最后一道紫霄天雷中,在翻騰雷云,萬丈電光中,它避無可避。

    焦臭味刺鼻難聞,電光灼得眼睛生疼,逢雪依舊睜著眼睛。

    “轟隆隆——”

    小山般的廢墟在雷電面前渺小如同螻蟻。

    天地都被這道雷光撕裂,蕩開一股強烈的勁風。

    逢雪眼睛不由自主流出了眼淚,但隨即,她落下的淚珠便被綿綿細雨沖走了。

    雨又落了下來,這次是輕而緩,淅淅瀝瀝,迎面吹來的風也溫柔,開滿春花枝頭微微晃動。

    地上妖鬼活尸尸體化作齏粉消失,只是簌簌花枝還在滴落鮮血與肉塊。

    “結束了?”宋停雨被天雷所攝,好半晌才睜開眼睛,癱坐在地上,問。

    旁邊人嘴巴一張一合,好似在說什么,她卻聽不清。

    雷聲太大,把他們的耳朵都震聾了,待好一會才緩過來。

    葉蓬舟從耳朵里拿出兩團棉絮,湊到逢雪耳畔,問:“小仙姑,我們可以回家喝酒了?”

    逢雪笑笑,也拿出兩團麻布團,環顧四周,輕聲道:“得再看看有什么漏網之魚沒有!

    宋停雨在地上癱了會,艱難爬起來,眼睛亮亮地看著她,“哪還有什么妖鬼?這世上難道還有什么妖魔能抵擋天雷之威嗎?”

    “難怪大哥說了,”宋停雨眼神崇敬,揚起小臉,笑道:“難怪他們總說,玄門之首,當屬青溟!雷法之剛強威猛,我算是長見識了!”

    宋停風靠在一截斷壁間,舉起手里鈴鐺,大聲道:“我們幾個真厲害!”

    小玄貓不知從哪跑出來,跟著很附和地“喵”了聲。

    逢雪靠樹而立,休息半晌,直至身體稍微有了些力氣,才抬手抹了把面上雨水,提劍走入廢墟,“不管怎么說,還是得再檢查檢查,斬草除根。”

    但天雷之下,應該不至于有什么妖魔鬼怪存活吧。

    她聽著葉蓬舟絮絮念叨,嘴角微微翹起,拖動無力的身體,提劍翻開黃皮子焦黑尸體,又掀開一塊碎瓦,笑容驟然消失。

    黃太奶奶伏在廢墟里,口叼面小旗,眼神不善地望著她。

    ——說是黃太奶奶,一眼望去,其實是只看著有些凄涼的小黃皮子。雪白的皮毛被天雷燎成焦黑,耳朵缺了一個,身上傷痕累累。

    但它嘴里叼著那面陰司令旗,避開了要害。

    逢雪冒出一個念頭——經過這次天雷,它好似比剛才更了不得了。

    它嘴角似乎咧開,露出個陰惻惻的笑。

    下一刻,逢雪聽見了風流動的聲音。

    “颯”地一聲,一簇簇風化作枝枝小箭,沖破了綿綿如簾的雨絲,眨眼之間,便到了她的面前。

    避無可避。

    她早就沒有力氣和那么靈敏的身手,去躲開風箭,松懈下去的精神,也調動不起長劍揮開箭枝。

    身上穿著云衣,應當傷不到要害,但眼睛不會被刺穿、臉不會被刺滿血窟窿吧?

    從她用劍挑開磚塊,到風箭刺至面上,只是眨眼間的功夫。

    宋停雨宋停風兄妹兩坐在地上,療著傷,一邊死后余生感慨:“沒想到有朝一日能見識到天雷。”

    “是啊是啊我們真厲害!

    “遲道友年紀雖輕,卻劍法高超,還身帶紫霄雷符,不知是哪位高人的徒弟?”

    “是啊是啊我們真厲害!

    “待回去要和大哥二哥說,要是他知道我們沒有去大會,偷溜出來玩,會打我們的吧,早知道還是去青溟山見識一下……”

    “是啊是啊我們真厲害!

    宋雨停白他一眼,“你有沒有在聽!”

    宋風停嘿嘿傻笑,“是啊是啊我們……唉?你在說什么?青溟山?沒錯,青溟山的遲道友可真了不得,遲道友!你要傷藥嗎?!”

    逢雪聽他的聲音,心想,待會臉上多幾個血窟窿,大抵是要傷藥的。

    風箭轉瞬便至。

    但吹到面上時,卻不再有削金斷玉之利,而是帶著幾點濕潤的雨絲,溫柔地拂過她的面頰。

    她回過頭,對上了一雙極其寬仁溫厚,又有些歉疚的眼睛。

    第050章 第 50 章

    就像口口相傳的故事里一樣, 廉州城隍清癯高大,像個溫和寬厚的文人。

    黃太奶奶尖嘯一聲,扭頭便跑, 轉眼便化作道白煙,消失在夜色里。

    宋風停宋雨停連忙去追, “快快快, 別讓它給跑了!”

    然而城隍爺只是朝逢雪輕一頷首, 緩緩打開手中漆黑的卷軸。

    宣泰山府君之令,收回陰司黑令旗。

    那面漆黑的小旗便化作一縷流動的黑霧, 飄散開來,與漆黑夜色融為一體。

    黃太奶奶不曾貪戀嘴里的令旗, 丟下便跑, 趁這個空當, 又躥出一大截。它動作迅捷如電,化作殘影,身側數道疾風相伴,就算是傳說里朝游北海暮蒼梧的真仙, 也未必能追得上它。

    但就算是宋風停宋雨停此刻也停了下來, 沒有嘗試去追它。并非追不上,而是沒有必要。

    黃太奶奶竭盡全力逃跑, 卻只是在圍著廢墟轉一圈又一圈而已。跑了數圈之后, 它身上的皮毛掉了下來, 一根根雪白的針毛蒲公英般在風中散開,血肉迅速干癟,只剩下層青黑的皮, 皺巴巴貼在骨架上。

    之后,它的動作也慢了下來, 身體里發出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嘎吱聲,好似全身的骨頭撞在了一起,又很像老人走路時,那般僵硬凝澀的姿態。

    搖搖晃晃,踉踉蹌蹌。

    就好似過去的光陰悄無聲息如網攀附在它身上,重新吸走了它的血肉、道行、妖力。

    逢雪垂眸,望了眼仿佛一團枯骨,卻仍在踉蹌往前的黃皮子。

    小玄貓從旁邊沖來,“喵嗚”一聲,跳到黃皮子的身上,把它掀翻在地。

    “嘎吱。”

    黃太奶奶忽然便散架了,一地骨頭在地上滾開。

    小貓歪歪腦袋,不解地輕輕叫了聲。

    城隍合上卷軸,雙手拱起,俯身朝他們深深一拜,“多謝幾位仗義出手,救城中百姓于危難之中!

    蒙蒙的小雨如絲,飄在地上,沖刷少年們身上的疲憊。

    宋家兄妹雙手搓著,不知道要干點什么。廟里面的城隍爺哎!一地陰司之神,居然會從廟里走出來,朝他們拱手一拜。

    這實在是……他們頭腦一片空白,興奮又惶恐,還有些無措。

    宋風停忽然朝城隍跪下去,重重磕了個頭。

    “你干什么。俊彼斡晖Q诿,“好丟人!

    宋風停:“啊?我怕折壽啊!

    城隍爺便寬厚地笑了笑。

    逢雪在心里構思了下措辭,恭恭敬敬回了個禮,“城隍爺不必如此,降妖除魔,本是我輩中人的職責。”

    只是這職責可真夠貴的,要她一張紫霄雷符呢。

    “嘶——”

    真是心疼。

    “嗤。降妖除魔可真夠貴的!

    逢雪瞪大眼睛,望向出言不遜的人。

    少年現在看起來其實有些狼狽。他靠著一截斷壁,一屁股坐在地上,支起條腿,看上去懶懶散散的,被抓得破破爛爛的布衣披在肩頭,露出里面浸透的血的黑色勁裝。

    身上破破爛爛,傷痕累累,沾滿泥水和血腥,連長發也散開了,一綹一綹打著卷披在胸口。

    葉蓬舟托著蒼白一張臉,毫不在乎面前立著的是廟里城隍,說道:“降妖除魔一次就要耗費半條命,一張紫霄雷符,還有那么多法器符咒,”他嘖了聲,“常人還真付不起,是吧?”

    宋雨停嚇得嘴巴微微張開,“他膽子也太大了吧,城隍爺面前都敢這么無禮!

    宋風停又朝城隍磕了個頭,“城隍莫怪,葉道友方才也出了大力,只是他……不善言辭!”

    逢雪心想,他可不是輕狂無禮,不善言辭。

    對城里的老人、巷子里的貍奴,他會熱心地幫人推車掃地,給貓兒煮一些魚干,客氣喊聲貍奴大人,對山中的精魅,他也一口一個黑老爺,哄得老精怪開心不已,騙來好多月露酒。

    世上沒有這樣舌燦蓮花的人了。

    但對著廟中城隍,葉蓬舟只是冷笑,一雙眼睛冷而利,絲毫沒有恭敬之態,“城隍好不地道!

    逢雪掃了他一眼,心中卻默默點頭。

    “別的不說,單是小仙姑那一張紫霄雷符,便價值萬金!那可是真人親手寫下的雷符,蘊藏紫霄天雷之意,遇見白花教的妖孽追殺時,她都沒舍得用掉這張符咒。”

    逢雪重重點頭,開始感覺到一絲心疼。

    宋雨停眨巴眨巴眼,蹲在地上,對哥哥小聲說:“我沒聽錯吧,他在和城隍討價還價?不對,怎么就‘別的不說’了,我們也用掉好多符咒呢。比不得紫霄雷符,但也挺貴的吧!

    突然有些羨慕逢雪道友了。

    宋風停:“那去跟城隍說一聲?”

    “要是大哥知道我們敢對神明不敬,會打斷我們腿的!”

    城隍收好卷軸,攏著長袖,笑吟吟地看著幾位少年,并未責備他出言不遜,只溫聲問:“小友覺得,應當如何補償你們呢?”

    葉蓬舟想了想,拋著一顆石子,拋了幾下后,說:“白花教意欲對我們不利,失去了雷符,城隍至少要給小仙姑一樣差不多的法寶,拿著防身吧!

    逢雪重重點頭。

    “比如方才那面陰司黑令旗,我就覺得挺不錯的!

    逢雪本欲點頭,點到一半,忽覺不對,“?”

    宋雨停小聲道:“他也真敢要!

    城隍笑道:“這個怕是不能,黑令旗是閻君之物,我無權處置。不過,”他從袖中拿出一片古樸黃銅令牌,“這是我的令牌,執令可調遣廉州鬼兵。若遇危險,執令呼喚便可!

    這下賺大發了!

    逢雪眼睛一亮,恭恭敬敬接過令牌,拱手道:“多謝城隍!

    城隍眼中含笑,“小仙師俠肝義膽,人品出眾,世上能有你們這樣的少年,是人間之幸!

    夸得逢雪都不大好意思,雪白面皮泛起一絲薄紅。好在臉上泥水血污,那點羞紅心虛并不明顯。

    葉蓬舟咳嗽了聲,“可是小仙姑要去滄州,只調遣廉州鬼兵,如何能夠呢?”

    宋雨停呆住了,“啊,他得了便宜,還要繼續要?”

    “你說咱們也要個旗子過來,成不?”

    宋雨停用肘子撞他,“那你去要。我心虛。”

    宋風停摸摸臉,“我不敢!

    城隍畢竟是好脾氣的城隍,聞言也未生氣,只溫和道:“是我欠考慮了。鬼兵取道陰間,也要耗費些時間,若是生死一線之際,怕是來不及。小仙師既要回滄州,”他看向逢雪,道:“人間路遠,車馬疲乏,若是繞全州而行,需要數月,不如取道陰間,星夜便至!

    逢雪微微怔了片刻,連忙道謝。

    葉蓬舟卻撇了下嘴。

    城隍道:“小仙師欲前行時,來廟中找我便是!彼蛄松袂殁筲蟮纳倌,問:“這位小友,你要什么呢?”

    葉蓬舟想了許久,石子拋了十來下,含糊道:“好像也沒什么,哎,你先問問另外兩位道友吧!

    宋風停宋雨停心中大喜,但抓耳搔腮想了半天,又不知要些什么好。他們用掉的符咒都是些不值錢的符,加起來也比不上紫霄雷符一個缺角,對殺死魔嬰和黃太奶奶,也沒起什么作用。

    萬一城隍真掏出塊令牌給他們,還怪受之有愧的。

    兩個少年心思淳樸,家大業大,想了半晌,既想不出,又開不了口。宋雨停道:“能見城隍,已是萬幸,我們本就沒出什么力,不敢再有其他請求。”

    宋風停愣愣道:“城隍老爺,我們能摸摸你的腳嗎?”

    城隍溫和地笑了笑。

    黑色的霧氣從地面涌出,化作鎧甲模樣,覆蓋在兩位少年的身體上。

    “兩位質樸善良,贈君陰司盔甲,護衛其身!

    宋風停在地上蹦了蹦,高興道:“以后不怕黃皮子咬了。”

    “多謝城隍!”

    城隍偏頭,又望向了地上的少年。

    葉蓬舟和逢雪這時已經湊在了一起,蹲在地上耳語。

    “小仙姑,”葉蓬舟道:“你還有什么想要的不?我再去和他講講價!

    逢雪瞥了眼城隍,小聲回:“你以為這是市場買魚干呢,還討價還價!”

    葉蓬舟:“差不多啊!

    逢雪:“……好像也是。我得了令牌,又能借陰路回家,就沒什么要的了,你自己受傷重,想著要點什么回本。也要一塊令牌?”

    但他手里握著人質,白花教遲早還會找上來的,總不能一直待在廉州吧。

    逢雪心中想著,道:“趁著城隍在這,正好把那名白花教的惡徒交上去,說不定還能多換些東西!

    葉蓬舟眼睛一亮,“小仙姑,你可真聰明!”

    逢雪:“跟你學的!

    葉蓬舟摸了摸袖子,面色微變,忽然笑了起來,“啊——只怕不成了!

    “為何?”

    “那個人跑掉了。”

    葉蓬舟摸了摸下巴,“只怕是小豆苗出來的時候,他也趁機跑出來。那時情況緊急,也沒發現。”

    “跑了就跑了吧!

    逢雪本也不在乎白花教的人,“省得惹上白花教。不過你事干得太絕,讓狗在他臉上撒尿什么的,小心他來尋仇。”

    “尋便尋,我可不怕他們,只是……”葉蓬舟嘻嘻笑道:“得再想想,從城隍那兒誆點什么好東西過來了。”

    逢雪點頭,渾然不曾察覺到自己已經成為他的同謀,“你說得對!

    兩個人竊竊私語,窸窸窣窣,算計著怎么多從城隍那騙點好東西過來,與另外兩位忠厚樸實的少年對比鮮明。

    城隍望過來時,見到的便是這幅場景。

    葉蓬舟拋著手中的石子,拋了幾下后,清清嗓子,“城隍老爺,你看——”

    他先說了下他們所受的傷,肩膀幾乎被劈開,身上又被黃皮子咬了多少口,流了多少血,不過不要緊,降妖除魔本是我輩分內之事,受點傷一點都不要緊!

    只是身上受傷,萬一白花教殺過來,不知該如何應對,若是得城隍幾副鎧甲、一面令牌、一些武器、一點鬼兵,真是再好不過了。

    還有這些貍奴,為了斬妖除魔奮不顧身,好些都受了傷。靈獸修行尤為艱難,若是有些靈草靈藥,助它們恢復,增長它們的靈識,那也再好不過了。

    還有太守府的人都受了驚嚇,有些人還無辜遇害,若是他們能得到些補償,今生命里得一些福祿,或是來世投個好胎,那亦是再好不過了。

    “對了!”少年想起什么,笑著說:“若是還能得一壺陰司美酒,那就再再好不過了!”

    宋家兄妹瞪大了眼睛,在旁邊聽得一愣一愣的。

    “厲害了……”宋風停喃喃:“我頭一次見這場面。”

    “原來城隍也能訛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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