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第 51 章
小雨逐漸停了, 一輪明月從烏云里探出頭。
被雨水沖刷過的道路干凈如洗,落滿破碎的月光。
四下靜謐無聲,只有兩個少年, 踩在月輝之中,相互攙扶, 慢慢往前行。
逢雪低聲道:“你也真敢要。”
葉蓬舟大腿被黃皮子咬了幾個洞, 走路一瘸一拐, 笑得卻很開心,“城隍大氣!”
逢雪想到揣在懷里的令牌, 心情也跟著雀躍起來。
連山上的真人也不一定能有調動陰兵的本事,這可是再精通術法也無法做到的事情。
城隍果然慷慨大氣!
逢雪說:“那你還對城隍無狀, 若是個小心眼的神, 別說給你這么多東西, 說不定還要揍你一頓呢。”
葉蓬舟笑笑,“這不是他還沒揍嘛!等揍了再說。”他彎了下嘴角,“我們剛替他殺了那么大一妖怪,應當不至于揍吧?再說, 若是城隍要揍我, 有小仙姑替我說情不是?”
逢雪停下腳步,微微側過臉, 望著他。
少年眨巴眨巴眼睛, “小仙姑?”
逢雪輕聲道:“你這個人真奇怪, 看見貓兒都恭恭敬敬,怎么對著廟里神祇,如此無禮呢?”
葉蓬舟與她對視片刻, 忽地一笑,“小仙姑, 你也真奇怪!你對貓婆婆那么尊敬,怎么一出手,就把太守給殺了呢?那可是百姓父母官,一城之主。”
逢雪冷哼一聲,“德不配位,也算叫父母官?”她怔了下,“你不信城隍?”
“以前是不大信的。”葉蓬舟摸了摸掛在腰間的葫蘆,笑道:“現在看,廉州城隍老爺,可真是個大善人啊!”
逢雪也下意識摸了下自己袖中令牌,點頭,深表贊同。
“我也覺得哦!”
一道清脆稚嫩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他們垂下眼睛,便見小玄貓蹲在了地上,仰起小腦袋,輕輕喵了聲。
逢雪微怔,“小貓?是你在說話嗎?”
小玄貓:“是我哦!”
小貓的聲音稚嫩,分不清男女,像個小孩子。它不覺有什么不對,跳到逢雪身上,趴在她懷里,舔自己濕潤的爪子。
逢雪抱著貓,愣了片刻,才想明白,這應是城隍給貓兒的“獎勵”。
靈獸要增長靈智,是件極其困難的事情,需要漫長的時光,和足夠的運氣。這次,是貓兒們的機緣。
它們變聰明一些了。
她轉過身,其他貍奴跟在了她的身后。驅逐走黃皮子,貓兒們也付出一些代價,玄將軍漂亮的尾巴被咬掉了一小截,垂在身后,梨花的前腿被咬了一個血洞,白毛染血,毛發一綹一綹,走起路來一瘸一拐……
它們停在了貓婆婆的門口,喉中發出輕輕的嗚咽聲。
今天晚上,貓兒離開了貍花巷,那婆婆……
逢雪心中一怔,也看向了那扇半闔的木門
婆婆還在嗎?
玄將軍小腦袋一拱,虛掩的門便被它拱出一條小縫,它率先走入了黑暗的小院,其他貓兒跟在了后面。
只有小玄貓,趴在逢雪的懷里,繼續專心舔自己的爪子。
逢雪收回目光,邁著疲憊的步伐,回到了自己家里。
院中眾鬼湊了過來,看見他們一身血染,傷痕累累,連忙關切詢問,但他們失血過多,又累又困,懶得回答,擺擺手讓鬼自己干自己的事去。
“哎呀,”趙鐵牛攔在前面,“兩位小仙師這是做什么去了?怎么血里泡了一遭似的,我記得城東有個神醫,可靈了,快去看看吧!”
逢雪:“不必,睡睡就好。”
她皮糙肉厚,傷也好得快。至于葉蓬舟,大抵也和她差不多。
“這怎么能呢?!”趙鐵牛連忙又迎過去,腫脹慘白的一張臉擠出殷勤笑容,“要不我去買點藥?哎,我出不了這間院子,要不小郎君,你去給小仙姑買點藥?”
葉蓬舟靠著墻,受傷的那條腿支著,雙手抱臂,笑道:“好啊。”
逢雪:“胡鬧!你瘸著條腿,還到處跑做什么?”
葉蓬舟便笑得更加肆意,一揚下巴,得意道:“你看,小仙姑舍不得讓我跑腿。”
逢雪瞪了他一眼。
趙鐵牛如此扭扭捏捏,他們都察覺到不對勁。于是逢雪不顧勸阻,徑直推開了木門。
“啪。”
門板倒在了地上。
屋內一片狼藉,唯一完好的,是倒在地上的這塊門板。
她看向了趙鐵牛,目光平靜。
但眾鬼瞥見她手里利劍,齊齊打個寒戰。趙鐵牛作為宅中舊鬼,資歷最老,此刻也很有擔當地走了出來,硬著頭皮說道:“兩位仙師,真不怪我們,實在是今夜的雷太、太可怕了!”
說起來狼狽。
對于城中普通百姓,這只是一場聲勢浩大的暴雨,要提前將衣物收好、門窗閉上,酣睡時被驚雷嚇醒,翻個身就可以繼續去和周公相會。
但對于宅中眾鬼,今夜可十分難熬。
天雷驚起時,整個小院的鬼都炸鍋了,就連一直在上吊,誰也不理的女鬼,也嚇得丟掉了手里的白綾,蹲在角落發抖。
其他鬼更不用說,躥到房梁上的、五體伏地的、鉆到櫥柜里的、一窩蜂鉆床底下的,很快就把這小房子不多的幾件家具,全都霍霍了個干凈。
三道天雷劈下來,屋子里已經沒有幾件好的物件。
連碗都被摔成了粉末。
“嘶——”葉蓬舟心疼道:“我熏的那籃魚干也全沒了?”
趙鐵牛渾身冒水,快哭出來了。
逢雪擺手,“這也不怪你們,我說,”她蹙了蹙眉,“你們還想滯留在陽世嗎?若是想去陰司,我去找無常說一說。”
不過,無常每夜經過這兒,怎么會不知曉呢?
趙鐵牛臉色慘白,腳下冒出一小灘水,“仙師,仙師,你看我們給你干活,每日砍柴燒火,干什么都成,別讓無常來拘魂成不?”
逢雪心中想,困在宅院之中,只見四方天地,為何不直接去陰司,說不定運氣好,還能投個好胎呢?
但她此刻已經沒什么力氣說話,讓鬼魂們自己干自己的事情去,扭頭想把門閉上。
嗷。
只有一塊門板了。
逢雪靠墻而坐,淋濕的袍子黏在身上,有些發冷。她把云衣脫了下來,珍重疊好,身上只有件浸滿血與雨的布衣,夜風一吹,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門窗都被眾鬼砸了,屋頂都弄出幾個破洞。
現在小破屋沒有一處可以遮風擋雨之地,清涼夜風拂來,如冰刃刺骨。此時此刻,要是能有一甕熱酒、一桶熱水,和一片柔軟溫暖的被窩就好了。
冷月清輝,靜靜灑落。
逢雪垂下眼眸,瞥見自己腳邊的影子,慢慢掀起眼皮。
葉蓬舟站在門口望著她。
月光將少年的影子拖得很長,他的身影峻峭如孤峰,一雙眼睛卻很亮。
對視了一會,逢雪開口,打破沉默,“不回你自己的房間?”
葉蓬舟笑了起來,拖著瘸腿靠近,一屁股坐到逢雪旁邊,“小仙姑,你想去喝口熱酒,洗個熱水澡,再在暖和的被窩里睡一宿嗎?”
逢雪搓搓冰冷的臉,搓掉臉上血垢,說:“半夜三更,哪有這樣的地方?”
他們這番一身是血的模樣,沒有哪家客棧敢放他們進來。鄰居倒是好心,會迎他們進門,班頭家好像燈還是亮的來著?
這想著,葉蓬舟朝她眨眼,邀請道:“小仙姑,隨我去桃花源嗎?”
逢雪抿了下嘴角,“不去。”
葉蓬舟嘆口氣,“好嘛,桃花源有美酒佳肴,有熱騰騰的湯,還有小魚干……”
“小魚干!”
逢雪的懷里鉆出一顆毛茸茸的小腦袋。此刻,它方才還在睡夢中,聽見“魚干”驟然醒來,眼睛瞪得很圓,重復道:“小魚干!”
葉蓬舟點頭,笑道:“對啊,桃花源有小魚干,小貓想不想去桃花源?”
小玄貓便說:“小貓想去桃花源。”
葉蓬舟努了下嘴,“和我說可沒用,你得和小仙姑說。”
小玄貓便望向了逢雪,“小貓想去桃花源。”
逢雪:……
******
雷雨來得快,也消失得很快。深夜的闃靜沒有持續多久,便被一聲驚呼打破。
班頭慌張起身,和衙役們一起去太守府邸查看。街坊被吵醒,次第亮起燭火,好奇往外張望。
倒是這間素來鬧鬼、雞犬不寧的小院,卻難得平靜。
沒有龍虎斗,也沒有鬼鬧騰。
眾鬼在院子里飄來飄去,無事可干。
滿院月色如水,搖動的竹影似荇。
趙鐵牛在月色里,仰頭望著月亮。
“鐵牛哥,你剛剛咋不停仙師的話,不讓她告訴無常呢?”
趙鐵牛瞪那死鬼一眼,“你想去陰司你自己去,別拉上我!”
“鐵牛大哥。”一個病怏怏的死鬼飄到他的面前,“塵世千萬苦,若到彼岸,也許能得解脫,你為何愿意在這樣一個油鍋里煎熬呢?”
趙鐵牛嘆道:“不成、不成,都說到了陰司,要喝孟婆湯忘情水,我可不能喝那東西。”
他瞥了眼眼前死鬼。
是個蒼白文弱的青年,一臉菜色,五官倒是生得端正。
“嗯?”趙鐵牛覺得他面生,“你新來的?”
青年點點頭,“正是。大哥難不成還會為情所困?”
趙鐵牛甩甩手,嘆氣道:“哎呀,怎么我就不能為情所困啦?”
旁邊幾個相熟的鬼笑著調侃:“趙鐵牛,你死這么久,你媳婦肯定改嫁不要你了,別想著做對鬼鴛鴦,快投胎吧!”
趙鐵牛狠狠瞪他們一眼,“胡說八道!我還沒娶媳婦呢!我就的惦念我家阿黃……”
眾鬼笑得更大聲了。
趙鐵牛丟了面子,便把怒火灑在剛來的新鬼身上,“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死的?今年多大?籍貫何處?”
說著,他的鼻子聳動幾下,靠近青年,忽地大笑道:“你該不會是被狗兒撒尿臭死的吧?怎么身上這樣重的狗尿味?”
眾鬼便忘卻趙鐵牛那一茬,跟著笑了起來。作為滯留在此地,又不愿去投胎的鬼,生活實在沒什么樂子,每有新來的鬼,探究他們的死法,大聲嘲笑他們,便是難得的趣味了。
那青年的神情卻微微一變,瞇起了眼。
趙鐵牛嘻嘻笑:“兄弟,別介意,咱們都是被笑過來的。你叫啥名字?啥時候死的啊?不會真是摔到狗屎堆里吧?”
青年道:“小生姓行,排行老六,鐵牛哥叫我行六郎便是。”他瞥了眼窗洞,里面黑黢黢的,“兩位仙師在休息?”
趙鐵牛點頭,“是吶,傷得那么重,就跟血池里打滾一樣,那個小公子,腿都斷了,嘖嘖。”
行六附和道:“真是可惜。要成了個瘸子,以后可怎么辦?”
趙鐵牛瞪大眼睛,“這兩位高人很厲害的!別看他們年輕,本事可不小,那三道天雷說不定都是他們劈下來的,你說他們會不會是天上星君下凡。星君會當瘸子嗎?當然不會!”
其他鬼紛紛點頭稱是。
有個鬼突發奇想:“他們要真是天上星君,那我們算什么?”
“我幫高人燒過火,那我就是星君燒火雜役!”
“我是星君跑腿。”
“咱們也能到天上去看看嗎?俺能去月宮看一看恒娥嗎?”
“呸,你個色鬼!”
……
行六不理會這群嘁嘁喳喳吹牛的鬼,來到窗邊,往里面望去。
屋內空蕩,一地狼藉。
“兩位仙師呢?”
趙鐵牛過來一看,震驚道:“哎,不在這兒嗎?剛才還在呢。也許他們又去其他地方了吧,高人總是神出鬼沒的!”
行六立在窗洞前,片刻,嘴角噙起一絲笑,望向了面前的漢子。
趙鐵牛被他看得發憷,“看、看我干啥?”
行六把手搭在了水鬼的肩頭,輕聲道:“你運氣不錯。”
“啊?”
直到青年轉身離開,趙鐵牛也沒明白怎么回事。
“啊?他不是個鬼啊?怎么能走出去呢?”
他用力眨眼,“可是,他也沒有影子啊!”
******
逢雪對外面發生的事渾然不覺。
桃花紛飛,和風拂面,她泡在溫泉中,溫暖的水流淌過冰冷的肌膚,拂走身上的疲憊。
葉蓬舟竟把她拉到了一處溫泉。
泡在溫泉水里,抬頭是飄飛的粉紅粉白花瓣,燦若云霞。
她閉上眼睛,腦中閃過許多念頭——一時在想以后行事隱秘些,免得白花教的人再來尋仇,一時又想,借道陰間后,星夜便能回家,也不知道阿父阿母如今可還好?阿兄如今娶妻了沒?弟妹又長高了多少?
還有黃太奶奶的尸身,或許可以拿著給心廟里的那尊邪神,說不定還能學到一招兩式。不過,那得找個寂靜無人安全之地,再去打開心廟……
想著想著,不知何時便墜入黑甜夢鄉,再醒來時,景色如舊,桃花漫天,美得如夢如幻。
這樣綺麗的景象,卻是在提醒她,所處的并非桃源,而是身在一副鬼圖中。
逢雪跳出溫泉,水珠落地無痕,衣物干凈而干燥。
走過幾顆桃樹,便是一片綠草如茵的山坡。翠綠的野草有膝蓋高,小貓的身影幾乎被野草淹沒,只隱約能看見翹起的小黑尾巴。
草地里,還有米粒般的野花,白的、紫的、黃的、藍的,為草地添上星星點點的點綴。
少年便是躺在這樣一片山坡上,雙手墊在腦后,口里叼著根狗尾巴草。
逢雪坐到他的旁邊,往下望去,屋舍儼然,田地青青,農人低頭田間勞作,婦人相約河邊洗衣,稚童在路上嬉鬧游戲,還有白發蒼蒼的老人,坐在村口,笑著嘮嗑,說些趣事。
一副歲月安好的景象。
只是游戲的稚童,腦袋少了半個,耕作的農人,彎腰時除草時,經常腦袋骨碌一下便從脖子滾了下來,還有河邊浣衣的婦人,洗著洗著衣服,自己的手跟水一起飄走了,還要費半天功夫去撈手。
逢雪扶了下額頭。
就,挺奇怪的。
草地里有草有花,小玄貓卻只玩了一會,便縱身一躍,跳到了葉蓬舟的胸口,仰頭看著逢雪。
逢雪摸摸它的腦袋,“小貓,你怎么不玩了?”
小玄貓歪歪頭,“沒有蟲子——”它嬌聲嬌氣地說:“小貓想玩蟲子。”
逢雪笑了笑,“和我說可沒有用。”
她指向躺地上的人,說:“得和他說。”
小玄貓便望向了少年,“小貓想玩蟲子。”
葉蓬舟笑了,“小仙姑,你還真是……學得可真快啊。”
小玄貓咬他的袖子,“小貓想玩蟲子。”
但是桃花源里沒有蟲子。莫說蟲子,一聲鳥叫蟲鳴都聽不見,沒有生命的跡象。
逢雪回頭望去,桃花亂落如紅雨,綺麗又詭異。
葉蓬舟起身坐起來,說:“走!咱們進村去。”
“小貓想玩蟲子。”
“想吃魚干嗎?進村給你吃魚干成不?”
“好!小貓想吃魚干,小貓想玩蟲子。”
第052章 第 52 章
“是哥哥姐姐來啦!”
在花樹下玩九連環的女孩最先發現他們, 高興跑過來,半面臉上掛起乖巧的微笑。
另外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小童也跑了過來。
這是桃花源的“原住民”吧。
逢雪掃了眼小小少年,他也抬起眉眼, 悄悄打量著她。目光相對,小童丟下手中九連環, 扭頭往村里跑。
“我看上去很兇神惡煞嗎?”她心中想著, 頗有些尷尬, 低頭看眼身上衣袍,也沒血了吧?
冬棉轉身, 雙手捧成喇叭狀,湊到嘴邊, 喊:“秋生——快回來——姐姐他們不是壞人!”
小童溜得更快, 兔子似的, 眨眼躥到樹后,沒了蹤影。
逢雪摸摸下巴,心想,這樣顯得他們更像壞人了。
她摸摸冬棉的腦袋, 問:“住在這兒還好嗎?”
冬棉用力點頭, “這兒可好啦。沒有妖怪,還有人陪我玩!”她的眼睛忽然落到逢雪懷里, “哇, 貓子!”
小玄貓繼續舔自己的爪子。
冬棉蹦蹦跳跳走在前面帶路。
逢雪和葉蓬舟跟在后面。
少年找了根桃木當拐杖, 一瘸一拐走,居然也走得很快。
逢雪瞥眼他健步如飛的模樣,心中暗笑, 原來魔尊瘸了腿,也這么能鬧騰。她仔細打量四周景致——
一條小徑曲折往前, 兩側是大片平坦而肥沃的農田。路邊野草瘋長,幾株牽牛花開得恣意,架好的藤上爬滿絲瓜、黃瓜之類的瓜果,幾個金黃的肥南瓜墜在了地上。
豐饒、美麗,卻不合常理。
小玄貓:“沒有蟲子,這里沒有蟲子,小貓想玩蟲子!”
逢雪摸摸它的腦袋,“到外面去玩。”
順著道路往前,走入村口,每家每戶都有人好奇探出頭張望。那黃云嶺上的老村長率先走出,身后跟著眾村民,她彎下腰,想要對著少年一拜。
卻被小道人拉住。
“別總這樣,”逢雪神情冷凝,“拜我們做什么?”
“拜仙姑比拜廟里的神明更有用咧。”
一個青年回道。
逢雪也不知道說什么,把老村長拉起來,板著臉嚴肅道:“總之……不要拜我。”
葉蓬舟笑吟吟地說:“聽見了吧,還不快起來?這兒有什么好吃好喝的沒,快端上來!”
小玄貓:“小貓要吃小魚干!”
村口很快架起幾架長桌,桌上擺滿從各戶拿出來的蔬果菜肴,還有釀好的米酒。
眾人笑意盈盈,人聲如沸,讓逢雪又想起黃云嶺上那場夜宴。
不過他們自不必再擔心鼠嚙之苦。
村民們熱情而殷勤,簇擁兩位少年,非讓他們坐在首席。
葉蓬舟從酒甕里勺了一葫蘆酒,倒到她面前的碗中,“桃花釀的酒,”他拿起葫蘆嗅了嗅,笑道:“這至少有十年了吧?”
白頭的老者回:“我們在這兒,不知年歲,也不知多少年了。只是你從不帶人進來……”
另一位嬸子高聲道:“這一帶啊,就是帶個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進來。咱們不得開甕最好的酒,來歡迎歡迎啊。”
逢雪悄悄踩上葉蓬舟的腳背,狠狠一碾。
葉蓬舟面孔發白,湊到她耳畔,低笑道:“小仙姑,好歹給我留條好腿吧?不然我就只能躺輪椅上啦。”
逢雪哼了聲。
她也試著吃了口鬼酒。
喝起來沒有黃云嶺那般可怕,就是尋常的米酒,味道醇厚,甜滋滋的,還有一絲花香。
又試著夾了一筷子其他蔬果。
俱是清甜爽口,難得美味。
葉蓬舟拿了個竹籃過來,籃子里裝的是一些雪白軟糯的餅子。
“小仙姑,這不是滄州的面餅子,盡可放心吃!”
東西雖然可口,可是吃完并不會有飽腹感,只是過個嘴癮。
正如桃花源里的溫泉,打不濕衣服一般。
不過是在畫中,鬼自然也無需東西填飽肚子。
逢雪夾了幾筷子,看見幾人手背在身后,匆匆離去,席至中途,離開的人越來越多。她不由好奇問起此事。
老村長赧然道:“他們的手腳容易掉落,怕驚擾到恩人。”
逢雪抿了抿嘴角,片刻,說道:“讓我來試試吧。”
于是桃花源中出現了奇異的一幕。
村口排起一條長龍,排隊的人形狀各異,缺腿少腳、半個腦袋、身體殘損。而坐在最前,替他們問診看病的少女,也不用望聞問切,開藥寫方,她的動作簡單粗暴,拿起根細細繡花針,像個繡娘般,幫他們斷處縫合起來。
縫合也不甚精致,但總比一低頭腦袋就掉下來要好很多,眾鬼歡欣雀躍,無比感激。
連續給數鬼縫合完傷口,逢雪輕呼出一口氣。黃云嶺上的村民被黃皮子啃得不成人形,縫起來頗費些功夫,倒是桃花源的原住民,死得干凈利落,致命傷不是在胸口,便是在脖子,很快便能縫合完。
他們是如何死的呢?
既然魂魄完整,又為何要滯留在鬼圖中,不肯入輪回,轉世為人呢?
逢雪想到桃花源中百草豐茂,樹木叢生之景,再想想外面,心道,也對,在這兒做個逍遙自在的鬼,比外面當人要舒服多了,寧為太平鬼,不做離亂人。
她想著,忽而聞見股馥郁花香,偏頭一看。
少年坐在旁邊的花樹下,地上堆著攤碎花雜草,小貓在他腳邊撲被風吹動的葉片。
他看著逢雪,嘴角微微揚起,眼里落滿細碎斑駁的光。
逢雪忽然覺得,在這兒一直待著,也挺好的。
有了這么多鬼練手,她用織魂之術愈來愈熟練,針如劍飛,一個個給鬼織完腦袋。
眾鬼又想跪下來感謝她。
逢雪把針和小貓往懷里一揣,跳到屋頂上,找了個舒服的位置躺著。金黃的太陽懸在頭頂,明亮卻不刺眼,陽光灑在身上,也不會讓人有絲毫的暖意。
此處終究不是人間。
若是自己做了鬼,在這兒住著,倒也不錯。
她漫無目的地想著。
“小仙姑、小仙姑。”底下有人喊她。
逢雪嘴角微翹,往下一看,瘸了條腿的少年在下面蹦蹦跶跶。
“小仙姑,”葉蓬舟仰起臉,彎起桃花眼,說道:“你拉我一把唄。”
春光灑在少年人鮮妍明媚的面孔上。逢雪從屋頂撿起一顆小石子,丟了下去,擲在他的眉心。
他摸了摸額頭,笑道:“小仙姑,你好不講道理。”
逢雪盤腿坐在屋頂,回:“我就是不講道理,你又能如何?有本事跳上來啊。”
葉蓬舟難得吃癟,也不惱,笑道:“好啊,你等著。”
他拄著拐,身殘志堅地在地上一蹦一跳,試了數次后,居然真讓他跳上來了。
逢雪撩起眼皮,歪頭看他靠近。
葉蓬舟走到她身邊,坐了下來。
逢雪問:“你不是讓我等著嗎?”
“是啊,”他笑吟吟地拿出一個花環,戴在逢雪的頭上,“小仙姑吃我一環!”
葉蓬舟又拿出一個稍小的花環,戴在小玄貓頭頂,“小貓也吃我一環。”
小貓搖頭晃腦,把花環晃下來,伸出爪子,揪出幾朵細碎的小花,玩得不亦樂乎。
逢雪也把花環取下,放在膝頭,靜靜望著桃花紛飛,流水蜿蜒。
世間浮云流散,只有此處永恒。
******
桃花源雖好,卻非人間,不能久留。
兩人泡了個澡,吃了頓飯,便到要離開的時候。離開的方法也簡單,她跟在葉蓬舟身后,在桃花林里走,走了沒一會,四周忽然暗了下來,路越來越窄,好似走入一個山洞間。
摸黑在洞里前行,百多步后,前方出現一線亮光,便重新來到人世。
剛出桃花源,勁風驟起,逢雪往旁邊一滾,拔出長劍,“降……”
劍尖停在半空,霜白劍刃微顫。
攻擊她的是一個的厲鬼。
厲鬼面孔浮腫慘白,一滴滴冰涼的水珠從他的臉頰滾落,地下積起小攤渾濁的泥沙水。他嘶吼一聲,又撲殺上來。
逢雪往旁邊閃去,始終沒有出劍。
其實只是普通的惡鬼,一道雷符便能劈個魂飛魄散。
葉蓬舟皺眉,面覆寒霜,低聲道:“是趙鐵牛。”
逢雪點了點頭。
面對失控的惡鬼,若是從前,早就在趙鐵牛撲過來時,劍就已經把他捅個對穿,但現在,她嘆了口氣,從所剩無幾的包裹里翻找半晌,找出張定身符,拍在惡鬼的腦門。
“定!”
趙鐵牛渾身滴水,定在原地,表情猙獰。
逢雪推門往外看,其他鬼都縮在了角落,瑟瑟發抖,不敢吱聲。
“怎么回事?”
看見他們過來,這些鬼才敢冒出頭,七嘴八舌地說:“不知道,趙鐵牛突然就變惡鬼啦。他還打我們,串兒和程銹想攔住他,結果被他吃掉了!好可怕!”
逢雪掃了眼,發現確實少了幾個鬼。
忽然,后背躥起陣涼風。她閃身躲開,掀起眼簾,葉蓬舟立在她身后,鬼哭已經森然出鞘。
刀風掀起的氣浪瞬間把撲來的惡鬼掀翻。
趙鐵牛在地上翻滾,一滴滴散發腐臭味道的水從他的身體里滲了出來,他的身影也愈發單薄。
“鐵牛哥,”其他鬼湊了過去,把他圍在一起,又不敢太靠近,遠遠喊道:“你清醒一點!”
趙鐵牛面孔猙獰,還想爬起來攻擊他們,卻被葉蓬舟一腳踩在了胸口。他不停抽搐,臉上表情劇烈變幻,一時是興奮,一時癲狂,一時又抱住少年的腿,哀求道:“求求你們救救我。”
逢雪翻出一張定身符和一張安神符,正要拍到他的腦門。
趙鐵牛忽然抽搐幾下,雙眼瞪大,眼珠幾要撐開眼眶,一線細細的血紅從他眼角流了下來,大張著嘴巴,狂熱喊道:“萬里無人收白骨,滅世白花將開來!白花娘娘降世啦!”
逢雪啪地一下把兩張符拍在他額頭。
逢雪和葉蓬舟對視一眼,表情沉凝,找到屋里其他鬼,詢問得知,趙鐵牛只和一個書生模樣的新鬼交談過。
那新鬼聊了幾句后,便離開了小院。他們也試著往門口走,無一例外,都被彈了回來。
逢雪問:“你們怎么知道他是鬼?”
其他鬼理所當然回:“他在月光下沒有影子呀!”
“是白花教的邪法,叫離魂。”葉蓬舟神色肅然,“我還以為他跑了就跑了,沒想到還敢回來尋仇。”
“這事還沒完。”
第053章 第 53 章
他們拿趙鐵牛毫無辦法, 只好去求城隍。
逢雪跑到廟中,帶著無常回家,遠遠看見葉蓬舟靠在門口, 眉眼低著。
“現在怎么了?”
葉蓬舟看了她一眼,轉身帶她來到房間。
地上趙鐵牛不見蹤影, 只有朵慘白的白花。
“白花教的妖人?”無常悚然大驚。
逢雪搖頭, “不是。是個普通的鬼, 忽然變成惡鬼,還喊白花教的口號。”
但回想和趙鐵牛的相處, 她能確定,那只是個有些心眼子的普通人罷了。活著是普通人, 死后是普通鬼, 做的唯一有些過分的事, 便是變成鬼后驚擾租客。
無常搖頭,“那便是被白花教迷惑了。”他撿起地上白花,“我帶回陰司去看看。”
逢雪朝他拱手,“多謝, 若能將他救回, 引渡他去輪回,感激不盡。”
“不用客氣。”無常擺擺手, “咱們都過命交情了。再說, 這本就是我分內的事。”
他舉步欲走, 屋內其他鬼鉆了出來,求他順路帶著他們回陰司。
這些鬼看見趙鐵牛如此慘狀,都不敢再留在院子里, 生怕白花教的妖人再找上門。
無常瞥了眼他們,倒也沒奇怪怎么冒出這么多鬼, 點點頭,勾魂索一勾,捆住眾鬼的雙手,讓他們一個接一個,排隊跟在他的后面。
逢雪好奇問:“你知道這兒一直有陰魂不散,為何不過來勾魂呢?”
無常笑了笑,“小仙師有所不知。這間宅子,本就屬于陰司的地界,他們執念不散,想待在這兒,那就待著吧,反正也走不出去。”
眾鬼跟在無常身后,深一腳淺一腳飄過庭院。
逢雪看著他們,忽而喚道:“你們可還有什么遺愿,或是什么遺言想說與親人,我可以代勞。”
鬼魂們齊齊望向她,眼睛迸出光亮。
“小仙師,小的叫張柱,西門長治街第三戶,勞煩你跟俺媳婦說一句,家中瓦片下還有幾吊銅錢……”
“小的叫趙絹,城中屠夫李大欠下我三兩銀錢,勞煩仙師告知我的家人,欠條藏在我枕頭里。再跟他們說一聲,孩兒不孝。”
……
他們生前都是小人物,遺愿也無非是哪里藏了私房錢,怕家人找不見,又或是誰誰欠了自己幾貫銀錢,或是還掛念妻兒父母,放心不下。
逢雪拿著紙筆,一一將他們的名字愿望記下來。
一直到最后一鬼。
這個鬼穿著長衫,看模樣,生前是個貧窮落魄的書生,面容滄桑,頭發斑白。
他不好意思地朝逢雪笑笑,“我生前孑然一身,也沒什么想要留的遺言。”
逢雪點頭,“好。那你去陰司吧。”
老書生面色微變,“哎,小仙師……”他搓搓手,面露赧然之色,“小仙師,某雖孑然,生前困苦,但滯留于此,肯定是有未盡的心事的。說起來不怕你恥笑,我生前欠下了一些銀錢。”
他數著手指,一筆賬一筆賬算起來,欠下酒館一貫錢,欠下房東兩貫錢,欠下街坊數筆,死后還勞煩街坊幫忙喪葬,又欠下一筆費用,居然算出了十兩銀子。
葉蓬舟瞪大了眼睛,“你不會是想讓我們給你還吧?”
老書生拱手一拜,“嘿嘿,勞煩二位幫忙付一付,某在下面感激不盡,來生愿為犬馬,報答你們的恩情!”
逢雪想了下自己行囊的銀錢,反正她借道陰間,馬上便要回家,原先準備的路費便可省下一大筆,正好能給老書生償還完債務,便點了點頭,說道:“行。”
老書生俯身又朝她拜道:“小仙師高義。”
逢雪:“正巧我有筆多余的錢而已。”
老書生笑道:“小仙師這么好心,倒讓老朽有些不大好意思了。”
葉蓬舟抱臂倚墻而立,“老先生,我看你挺好意思的。”
老書生訕笑兩聲,擺了擺手,“說笑說笑。小仙師仗義慷慨,老朽無以為報,這樣,”他壓低了聲音,“老朽確有一件寶貝。”
把兩個少年帶到旁邊偏僻角落。
他才低聲說出自己的寶貝,“仙師可曾聽說過蠹魚?”
“書蟲?”
老書生手撫白須,笑道:“正是。”
蠹魚是一種喜食紙張的小蟲,無翅,經常藏在書頁中,啃噬文字,連山上的道經都免不了這小蟲的啃噬,每到山中放晴,陽光明朗之時,弟子們時常把道經從藏書閣里挪出來,放在太陽底下,翻開,邊曬書邊翻找其中的小蟲。
老書生卻給他們講了與蠹魚有關的另一個傳說。
說是蠹魚若在書中吃到“神仙”二字,一連吃三個后,就會變成蠹魚仙,名作“脈望”。要是遇見脈望,星夜手執,便會有星君下凡,贈一顆仙丹,服下便能成仙。
“老生那本書吶,是三十年前從舊攤上買到的。”老書生伸出兩根手指,“你們看,這是什么?”
逢雪:……
葉蓬舟嘴角翹起,笑著說:“花了兩文錢?”
“呸!”老書生鄙夷道:“是書卷里藏著一個蠹蟲,已經吃了兩個‘神仙’字了,只要再吃一個‘神仙’,就能變成脈望。到時候,便能服下金丹,得到飛升啊!”
“也虧老生博學多識,”老書生洋洋得意,“若是其他人,未曾讀過此樁典故,豈不是錯過一個成仙的機緣。”
葉蓬舟便笑:“老先生,你得了機緣,也沒成仙啊。”
“你這小子!”老書生被他氣得吹胡子瞪眼,緩了會,才看向逢雪,“只可惜老生我壽數不夠,罷罷罷,看來注定是成不了仙。小仙師你人好,便替我取走那本古書吧,等蠹蟲吃掉第三個神仙,就靜等星君下凡贈丹,若是成了神仙,能記得老生,照拂照拂老生的來世,和我那群街坊便好了。”
他瞥眼葉蓬舟,又把逢雪拉到旁邊,耳語幾句,告訴她藏古籍之處,還提點道:“只有一顆仙丹,小仙師,你得仔細點那少年,小心他奪你機緣啊。”
逢雪搖了搖頭,“無事,他不會如此。”
“小仙師何以如此信他?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逢雪微微一怔。
何以如此信他?
“知人知面不知心,”逢雪輕聲道:“老先生又何以將機緣贈我呢?”
老書生嘆了口氣,“你也開始學那小子伶牙俐齒了。”
葉蓬舟高聲說:“老先生,你還在磨蹭什么呢?是想你書里的蠹蟲吃了第三個‘神仙’,變成脈望來救你嗎?”
老書生瞪了他一眼,“你小子!”他氣得扭過臉,“哼,不與你一般計較!老生投胎去也!”
逢雪送他出門,至門口時,低聲道:“老先生,很抱歉。”
老書生回頭看她,詫異道:“小仙師何出此言?”
逢雪抿了下嘴角,“誤你成仙。”
她是不信蠹魚食三個‘神仙’便能成仙的,然而,若不是白花教前來尋仇,小院里的眾鬼本可以一直在這兒待下去,閑聊逗趣,坐觀龍虎斗。
老先生愣住,片刻后,撫了撫稀疏白須,笑道:“小仙師,若非遇見的是你,哪怕只是個稍有本事的法師過來,我們這群鬼也早就灰飛煙滅、魂飛魄散了。以前老生以為,生而辛苦,為鬼以后,無需挨餓受凍,總比活著好一些。”
他搖頭嘆息,“現在老生算明白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們這些人,生時是魚肉,死了也是魚肉。生死有何差別?還不如早去陰司,喝下孟婆湯忘情水,至少能忘卻一世的煩憂。”
他俯身朝逢雪一拜。
逢雪拱手回禮。
無常招手,“快些快些。”
一隊鬼跟在無常后面,緩慢地飄過小巷。逢雪推開門,快步走出去送他們。
經過貓婆婆門口時,她腳步一頓,下意識偏頭望去。
若是婆婆日后不在了,那些貓兒該怎么辦呢?
似乎是聽見她的腳步聲,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一個毛茸茸的白團子從里面鉆出來,坐在門口,朝她喵了一聲。
“早上好。”
逢雪勾了下嘴角,朝梨花打招呼,“早上好。”
“早上好早上好早上好。”貓兒們從院子里跑出來,嘁嘁喳喳朝她打招呼。
鬼魂們是聽不懂獸語的,只聽見喵聲一片,回頭看見貓兒跑了出來,便揮手同貓兒告別。
“溶溶,日后多吃一些!你是最胖的!”
“梨花啊,你身上被誰咬一口了啊?快好起來,你最漂亮了。”
“日后我們不能給你們提醒喝彩,你們龍虎斗時,也莫要輕敵啊!”
……
貓兒紛紛跑了出來,跟在他們身后,“喵~”
“你們看,這些貓兒好像真能聽懂我們的話,在送我們離開呢!”
“梨花、烏云,你們都去哪兒?”貓婆婆的腦袋從門后探出,看見逢雪,她笑了開來,“原來是小雪啊。”
逢雪愣了片刻,重重點頭,笑道:“婆婆!”
“小雪,喊上蓬舟,來婆婆家吃包子嗎?”婆婆照例熱情拉他們來吃飯。
逢雪嘴角上翹,這次卻答應了,說去街上買些油餅子豆腐腦回來一起吃。她跑到巷口,追上無常的腳步,“日后還有龍虎斗?”
無常叫苦道:“我那同僚,看見貍奴行軍,就知道大事不好,連忙拋下勾魂事務,跑到下面緊急求援了。唉,這個呆子,便是要喊城隍,也先把眼前的魂勾完嘛,省得我們日后還要夜夜來……”
******
之后一段日子,他們留在小院邊養傷,邊等白花教上門尋仇。
貓婆婆還送了葉蓬舟一根拐杖,少年撐著拐杖,噠噠噠跑得飛快。
逢雪和他一起去城中,按照鬼魂遺愿的順序,一一替他們完成心愿。中間有人哭泣,有人感激,也有人叉腰破口大罵死鬼居然還敢藏這么多私房錢。
最后一處是老書生千叮萬囑的古書。
逢雪自稱是老人的遠方親戚,替他給街坊們還完欠賬。
街坊們接過錢,無比唏噓,說著老書生也曾是個青年俊杰,后來不知為何,沉湎于修仙之事,日日幻想有人能度他成仙,荒廢了學業,敗光了家產,耗費了青春,窮困潦倒而死。
“連人都做不明白,還想要一步登天去當神仙,說出去笑掉人的大牙。”鄰家大姐就是老先生生前的房東,刀子嘴豆腐心,話雖如此,老頭身死后,她出的喪葬費最多。
逢雪把錢算好,多數了一吊銅錢,遞給了大姐,多謝她平日照拂。
大姐擺擺手,“也沒什么,他死在我那,我還嫌晦氣呢,他那人……”她嘆口氣,“算了,人死萬事消,他也沒留下什么東西,就幾個箱子,你們要拿嗎?”
逢雪點頭,“多謝。”
老先生死前幾乎把所有東西都變賣了,幾個大箱子里,除卻一兩件薄薄衣物外,其他全是書。
葉蓬舟撓頭,“完了。”
逢雪看著幾箱書,面無表情地說:“忘記問他蠹蟲藏在哪一本書里了。”
“總之,先推回去再說吧!”
他們從房東那兒借了一個推車,把幾箱書放在車上,推了回去。回到小院,一本一本翻看。
這是個大工程,一整個下午,逢雪和葉蓬舟就坐在自家小院的長凳上,在一片墨香,和浮動飛揚的微塵間,尋找讓老書生執著半生的仙緣。
葉蓬舟找了幾本,便不耐煩了,湊到逢雪身邊,看她低頭認真翻找的模樣,問道:“小仙姑,你真信蠹魚能變成什么望、旺財,來讓我們成仙嗎?”
“是脈望。”
“好吧!”他側著臉,“真的嗎?”
逢雪:“不信。成仙哪有這樣容易?”
葉蓬舟嘴角微翹,“那你為何翻找得這樣仔細?”
逢雪低聲說:“總歸是老先生執著了半生之物,也算是替他完成念想。”
葉蓬舟把書一丟,“這要找到什么時候?干脆一把火,全燒給他吧,讓他去地底下繼續守著蠹蟲成仙。”
逢雪仔細想了想這個主意,“這樣的話,他更有可能氣得從地底下爬起來揍我們。”
葉蓬舟笑嘻嘻,振振有詞地說:“反正他打不過我們。”
逢雪歪頭問:“你不想成仙?”
“成仙?”少年怔了片刻,神采飛揚地說:“成仙有什么好的?能自由自在喝酒嗎?”
逢雪道:“有瓊漿玉液,勝人間美酒千倍。”
葉蓬舟一腿支著,手托著腮,“光有酒怎么夠?能無拘無束,見天地廣闊嗎?”
逢雪:“朝游北海暮蒼梧,天地寬闊,須臾遍至。”
葉蓬舟笑了下,“那成仙確實挺好的,不怪那老頭這么執著。那天上有小仙姑嗎?”
逢雪板著臉,問:“有我便如何?無我又如何?”
俊美奪目的一張臉逼近,風流桃花眼彎起,少年笑吟吟說道:“沒有小仙姑,仙境又有什么意思?有小仙姑,地府也算是桃源啦。”
“不過小仙姑這般好,一定是天上下來的……”
逢雪惱怒地把書卷起,敲在他的腦袋上,打斷他的吹捧,“閉嘴!你以后再亂說,”她咬了下唇,赧然道:“我就拿劍戳你!”
葉蓬舟翹了下嘴角,“好嘛,我不亂說,你別生氣。消消火,我去煮鍋綠豆湯如何?”
逢雪抿緊嘴唇,等他拄著拐噠噠跑進廚房,才抬起手,怔怔摸了下自己的面頰。
也許是日光太灼人吧。
她心煩意亂地想。
“咚咚。”
門外響起敲門聲。她放下書卷,走過去打開門,是宋家兩兄妹。
他們的傷也好了大半,能下地走動,便迫不及待地跑過來拜訪。
“遲道友!”宋雨停高聲打招呼。
葉蓬舟聽見聲音,也從廚房走了出來。
宋風停:“哇,小葉道友,你的腿瘸了!能好嗎?不會瘸一輩子吧?”
宋雨停使勁擰他手臂,“閉嘴吧,不說話能憋死你!”
葉蓬舟眨眨眼,“放心放心,我拄著拐跑挺快的。”
宋風停松了口氣,“那便好。”
葉蓬舟拄著拐噠噠跑過來端上茶水和自己做的一些零嘴,打了聲招呼,又繼續研究他的消火綠豆湯去了。
逢雪給兩位少年倒了杯茶,“請用。”
宋雨停拉起兄長,長身一拜,“多謝道友救命之恩!”
逢雪:“不必客氣,請坐吧。”
宋雨停笑了笑,也不再客氣,坐了下來,邊剝瓜子邊同逢雪聊天。她活潑又有趣,說話帶著風,宋風停在旁邊插嘴,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把那夜驚險之處活靈活現復述出來。
逢雪細細聽著,嘴角噙起淡笑,慢慢喝茶,偶爾附和兩句。
“遲道友,”宋雨停忽而問,“你修的是劍仙之道嗎?”
逢雪撩起眼簾,“劍仙?我只是普通的劍術。”
“普通劍術?你也太自謙了!我們都看見了,那夜你拿著劍,殺妖怪跟切瓜砍菜一樣。”
宋風停在旁邊舞動手刃相和,“就像這樣,刷刷刷刷刷。”
“若是普通劍術,怎么能輕易砍倒妖怪?黃皮子它們皮糙肉厚的,砍一刀都要卷刃呢。”
逢雪笑了笑,“可我最后用的不是山上真人畫的一道雷符嗎?”
“是,但是……”宋雨停仍不愿相信,“遲道友,我能看看你的劍嗎?”
逢雪把扶危遞給她。
長劍出鞘,劍華如霜。
宋雨停被寒芒所攝,下意識瞇了瞇眼睛,拿起劍左看右看。
最終,她不得不承認,這只是一柄普通的劍,并無什么神通。
“怎么會呢?”她嘟囔道。
逢雪自然不會對她說出降妖劍式,便道:“我在除妖前,用了力士符。力士附身,力大無窮,所以能砍傷它們。”
這也不算完全撒謊。以前她確用此法去對抗妖魔。
宋雨停并未用過這種笨辦法,只好信了她的說辭,放下了扶危,“遲道友,你想修成劍仙嗎?”
逢雪一怔,放下茶盞,看著面前的少女,“宋道友知曉修成劍仙之法?”
宋雨停點頭,“略聽家兄說過一二。”
宋風停跟著點頭,“這個我也知道。”
兩人目光齊齊望過來。
他一拍大腿,“想成為劍仙,你先要有把仙劍啊!”
第054章 第 54 章
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
宋風停撓頭, “不是嗎?”
“你不是說了句廢話嘛!”宋雨停揉了揉眉心,不理會他,繼續道:“不過他說得也沒錯, 我大哥曾跟我說過,要成為劍仙, 需要一把飛劍。遲道友, 你可曾聽過煉劍之法?”
逢雪:“略有耳聞。”
宋雨停道:“古書中有寫, 把活人投入熔爐中,便能煉成神兵。”
逢雪蹙了下眉。
宋雨停又說:“還有, 戰場上飲過血的刀刃,飲血越多, 兇煞之氣便越重。遲道友, ”她抬起眼簾看了逢雪一下, 壓低了聲音,“為何不找個人,為寶劍開刃?”
逢雪沉默了。
宋雨停:“你只需找一個惡人,或是從囚牢里找個死囚, 把他和長劍一起投入熔爐中, 這樣,他的魂魄便會被困在劍上, 為你驅使, 劍不就從普通一塊鐵, 變成了有靈之物嗎?”
逢雪垂眸,拔起插在地上的長劍,手腕翻轉, 劍光翻飛。冰涼如雪的光芒從她眉眼間一掠而過,顯得那雙清凌凌的, 也冷極了。
“宋道友,不必試探,有話直說吧。”
宋雨停被她直接戳破,面上微熱,尷尬地撓了撓頭,“哎,我也不是試探的意思……遲道友是青溟山門人,俠肝義膽,肯定不會害人性命。”
逢雪搖頭,“我已經殺了挺多人了,也不在乎多幾個。”
宋雨停打了個寒顫,瞪大眼睛,看著她。暗紅的夕陽透過樹隙灑在了少女身上,她似是披了層朦朧的血光。
好像是從尸山血海中走來。
遲道友當真是青溟山的門人嗎?
青溟山有這樣的殺星么?
“但是惡人魂魄煉劍,我怕臟了自己的劍。再者,背信棄義無惡不作之人,生前不可信,死后如何敢當他當自己的劍?對于劍客而言,在對敵之時,唯一能信任的只有自己的劍。”
她說著,停了片刻。前生是如此,但今生每次遇到妖鬼,身邊都會多一個人……
“好吧,遲道友性情爽快,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
宋雨停對上她明鏡般的眼眸,怔了片刻,不由自主開口:“我年少時,聽聞劍仙的傳說,也曾心馳神搖,很是向往,想要丟下家傳的術法,去學著當所謂的劍仙,尋找能帶我上天入地、逍遙四海的飛劍。”
“后來我打消了這個念頭。”她嘆了口氣,“遲道友你說得對,生人魂魄煉劍之法不可用,要是隨意殺個人,豈不是變成邪魔外道?”
宋風停嘟嘟囔囔:“惡人也不行啊。”
“所以大哥要我去殺一個妖怪,用妖魂煉劍。妖怪可比人厲害多了!故事里那把千里轉瞬飛至的仙劍,說不定不是劍,是一條蛟龍呢!”
逢雪:“妖怪便可信?”
宋雨停笑笑,“自然也是不能信的,但是咱呂山派,多的是拘妖鎮壓的法術。管它愿不愿意甘不甘心,直接結成契約便好了。”
逢雪“嗯”了聲,心中總覺不大對。妖怪兇殘更甚,強行拘押,又能信嗎?
呂山派自然有拘妖抓鬼,讓協助自己作戰的本事,但對逢雪而言,手中劍是永遠的戰友。
她不希望生死之間,戰友調轉攻勢,反而刺向自己。
“可惜那只黃皮子被陰司弄得魂都散了。”宋雨停感覺有些遺憾,“不然遲道友現在便可有一把飛劍了!”
逢雪笑了笑,“讓那只黃皮子給我做劍靈?我可不敢。”
宋雨停:“那也算不上劍靈,應該說是劍奴。讓它為你的奴仆,驅使一世。”她雙手抓頭,把頭發抓得亂糟糟的,“不過眼下也沒有辦法,只能再抓個妖怪了。”
“兩位道友來靈石城,也是為了抓妖煉魂?”
宋雨停靦腆笑了笑,“自然是存著這個想法的。道行那么深的黃皮子,若是抓成了,別的不說,族人豈不是要對我們刮目相看?”
宋風停重重點頭,“沒錯。正是如此。”
“不然我們兩個,還真沒必要為了嬌杏他們幾句話,去和一只老妖怪對上。這世道吃人的妖怪還少?被吃的人還少?”
宋雨停抿了下嘴角,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雖同情那些被鼠嚙的人,但想要她為此去和大妖怪生死相斗,舍命復仇,她還是做不到。
逢雪問:“既然如此,為何說要將黃太奶奶給我煉魂?”
宋雨停揉兩把臉,笑著說:“當然是遲道友俠肝義膽!我們去除妖,多少有自己的私心,但遲道友出劍,卻是為了大義蒼生!令我嘆服!”
宋風停:“因為遲道友是凌天師的弟子。”
逢雪:……
“原來如此。”
宋雨停瞪了宋風停一眼。
青年還沒意識到什么,把一捧剝好的瓜子遞給她,但在妹妹不善的眼光里,默默收回剝瓜子的爪子,“不吃就不吃嘛,這么兇干嘛。”
“唉……”宋雨停平復心情,假裝無事,繼續笑著邀請道:“遲道友,我們呂山派有一鎮妖塔,其中藏有不少妖怪,若你來我們那做客,我大哥一定愿意抽幾個妖魂,來助你煉劍!”
逢雪搖頭,“不必,世間那么多妖怪,若真想需要妖怪,何必去鎮妖塔里取?”
宋雨停卻以為她看不起鎮妖塔中抓著的那些妖怪,想了片刻,說:“關在鎮妖塔里的,倒也有一些本事強橫的,但肯定是入不了遲道友眼的。我倒知道一個地界,有一口深潭,名為潛蛟潭。據說潭深千尺,其中藏著條大蛟蛇,不知何日,便能得道化龍。若是遲道友有空來呂山派做客,我便帶你去潭邊捉蛟煉劍!”
逢雪心中想,老蛟藏在深潭里,若沒做什么傷天害理之事,何必去抽它的魂魄。但見宋雨停一派殷勤之色,便也點頭,“以后再說。”
葉蓬舟端出一些吃食,少年們一邊吃東西一邊閑聊。年紀相仿,意氣相投,又有過生死患難之時,聊得又頗為投緣,距離不自覺便拉近。
“道友,青溟山是什么模樣?”
逢雪道:“云遮霧繞。”
葉蓬舟:“山很高。”
“那云夢呢?”宋風停好奇道:“我還沒去過云夢呢,聽說那兒山水靈氣豐沛,多妖、多鬼、多精魅。”
葉蓬舟笑道:“倒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水特別多而已。再過兩三個月,川澤之間開滿荷花,蓮子成熟,就有甘甜新鮮的蓮子吃。”
“我們正想去五湖四海游歷呢。兩位道友,何不同游?我們先去云夢賞蓮花吃蓮子,再順著簀江南下,去潛蛟潭降蛟龍!”
“好!”
宋風停在旁邊喝彩。
“我要回滄州,時局不定,戰亂頻生,我想將家人接至安全之所。”
“滄州?”宋風停:“那我們隨遲道友一起去!”
逢雪注意到對面少女神色微變,便搖頭,“不必了,”
宋雨停松了口氣的模樣,“滄州也太冷了,聽說九月就開始飄雪。面餅子梆硬,硬得能把牙給硌斷,而且,出來游歷時,我大哥還說近來連年戰亂,那地界尸氣沖天,讓我們游歷時避著一些。”
逢雪抿緊唇角。
既然多了兩個人,他們便拉著宋家兄妹,幫忙一起尋找蠹蟲。一聽成仙,兩個海邊來的少年也生了興趣,蹲在一堆堆古書里,尋找那卷被吃了兩個神仙字的古籍。
金烏西墜,皓月當空。
“是不是這本!”宋風停忽地拿起一本發黃小冊,“這里有個奇怪的東西。”
幾個人湊了過去。書已經放了許久,紙張發黃發脆,上面印著三個字,瀛洲志。
書里記載的多是些海上飄渺的傳說,字跡殘損不全,而宋風停所指的那一頁,有團烏黑的發卷。
“這不是頭發嗎?”宋雨停撇嘴,“蠹蟲不長這樣吧。”
宋風停:“它會動的!”
話剛說完,那發卷竟真的舒展曳動,如水中藻荇。
“難道在老先生死后這段日子,蠹蟲吃了三個神仙字,變成了脈望?”葉蓬舟拿鬼刀挑起發圈,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稀奇。
脈望上忽然涌出一股清水,順著刀刃往下淌。
他們連忙拿碗將水接住。
清水很快從碗中溢了出來,只好換成更大的甕,最后又拿了墻角的空水缸。
不多不少,正好接滿了一缸。
清液映著月輝,水波瀲滟生輝。
逢雪回想老書生教她的儀式——拿著脈望,在星夜下向天空祈愿,就會有星君下凡而來,授仙丹,再用脈望所生的水服用,頃刻便可成仙。
但是現在他們有四個人,星君下凡,要發四枚仙丹,不知道會不會下來。
她把方法告訴其他幾人,拿著手里的茶碗,搖晃著碗,看里面銀液微晃。
宋風停忽地低頭,舔了口勺起來的銀液,“好像沒什么味道啊,有點酒味。”
宋雨停:“你怎么什么東西都瞎吃!”
宋風停傻笑兩聲,“我有些渴嘛。星星上下凡的使者呢?仙丹呢?”
他剛說完,身影忽地消失。
逢雪一怔,拔劍立起,四下張望,空空如也。暗中用“降妖”劍式試探,也找不到宋風停的蹤影。
人呢?
宋雨停惶急喊他的名字。
只有夜風拂落葉片,落在了水缸中。
葉蓬舟用小刀輕敲水缸,笑道:“想要找他,不正有個好辦法嗎?”他勺了一碗清液,遞過去,“誰先來?”
宋停雨猶豫片刻,接過茶碗,眼淚汪汪地說:“道友,若我們一直沒有回來,勞煩幫我去呂山傳個信,就說、就說……”
她醞釀半日遺言,回過神時,庭院空空,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兩位道友,等等我啊!”
第055章 第 55 章
海客談瀛洲, 煙波微茫信難求。
眼前是這樣一片飄渺無際的大海,微風拂過,銀液般的水面泛起微瀾。
逢雪喝了蠹蟲的水后, 便憑空落在大海上,幸好下墜時, 她眼尖瞥見一片扁舟, 輕點水面, 跳到小舟上,才免去濕衣之苦。
但宋停風顯然沒有這樣好運。
他渾身濕漉漉地趴在另一條小舟上, 表情驚恐,嘴唇蒼白。看見逢雪, 他一下便來了精神, 招手大聲道:“遲道友、遲道友, 我在這兒!”
逢雪頷首,“沒事吧。”
宋停風拍拍胸口,“方才差點淹死了。”
不多時,葉蓬舟和宋停雨也出現在他們視線中。葉蓬舟瞥了眼海面飄蕩的浮舟, 幾下縱躍, 跳到逢雪同一舟上。
浮舟容納一人正好,擠上兩人, 不由晃動起來, 幾許水液流入舟中。
少年非要擠過來, 恬不知恥地說:“小仙姑,給我讓些地方唄。”
逢雪瞪他一眼。
“這兒是哪兒呀!”宋停風驚慌問道,“喝了什么水, 不是有星君送仙丹嗎?仙丹呢?神仙呢?怎么就我掉海里了?”
宋停雨氣得大罵:“不都怪你這呆瓜,亂吃東西!”
“瀛洲志?”逢雪想起那本書的名字, “瀛洲在海上,莫非我們來到了瀛洲?”
“那不是神仙所在之地嗎?”
可眼下只有一片浩渺無際的海面,和幾片悠悠飄蕩的浮舟。
瀛洲又在何處呢?
少年抬起頭,四處張望,尋求瀛洲的痕跡。這座傳說中海上飄渺無定的仙山,曾有帝王派三千使者尋找它的蹤跡而無果,勾起無數人美妙的遐想。
宋風停忽然指向前方,那兒隱隱有一片暗影,如同蟄伏在海上的島嶼。
“莫非在那兒?”
“我們快過去看看!”
宋家兄妹連忙劃動水面,驅動小舟游往“瀛洲”的方向。
而逢雪未動,葉蓬舟也未動。
兩人目光相對,片刻,葉蓬舟輕輕勾起嘴角,“小仙姑,你不想去瀛洲嗎?”
逢雪目光投向那片連綿的陰影,“去了又怎樣?留在仙島上,當世外仙人?”她搖了搖頭,“我還有許多事要去做。”
葉蓬舟定定看著她,“小仙姑若是送家人至安全之所,又想去做什么呢?”
逢雪想了會,“守著他們吧,安安穩穩過一輩子,挺好的。閑云野鶴,富貴閑人。”她掀起眼簾,偏頭望向少年,“你呢?”
葉蓬舟笑了起來,仰頭看著天上的月亮。
海上的明月格外大而亮,掛滿了夜空。
“我也不知道啊。就這樣,坐在浮舟之上,江河湖海,自在逍遙,也是一大樂事。小仙姑若來到舟上,與我痛飲,哈哈,”他笑道:“那讓我去做神仙,我也不去做了。”
“真沒有出息。”
“出息?三皇五帝歸何處,歷代公卿在何方?”葉蓬舟拿出一個酒葫蘆,遞給逢雪,“人生在世,當浮一大白!小仙姑,來喝一杯!”
酒是井泉打的醇酒,滋味醇厚,回味悠久。
浮舟悠悠在海上飄蕩,海面落在月光,染成一片爛銀色。
忽有一只巨大的怪蟲飛至,壓倒好幾條浮舟,眼看怪蟲揮動雙翅,飛向他們所在的小船,尖銳的嘴器如長槍,凜然散發寒芒。
逢雪摸向腰側,摸了個空,怔怔之際,怪蟲已至眼前。
葉蓬舟高聲喊:“鬼哭!”
轉瞬之間,海面洶涌如沸,銀色水液往外排開,被刀風劈開一條空隙。
小舟瞬間被海水掀翻,兩個人狼狽地在水中沉沉浮浮。
逢雪不擅水性,僵硬地雙臂劃動水液,她忽而動作一滯,隔著層水幕,月光朦朦朧朧,模糊如隔著層飄渺的薄霧,整片海面都似被月華照亮,璨璨發光。
她的腰被輕輕托起,身子往上浮,離月亮越來越近。嘩啦一聲,水液四濺,葉蓬舟帶她破水而出。
逢雪抬起臉。
銀色的水珠順著少年深黑眉眼往下滴落,墜在如羽長睫上,微微一顫。他垂眸看過來,身后是萬頃粼粼的月光。
兩人又爬到另一片浮舟之上。
海面重歸平靜,只有斷成兩段的巨蟲尸體。仔細看,蟲子生得倒不奇怪,只是……
“我還以為是鬼哭有劈海之勢呢。”葉蓬舟訕訕道。
逢雪掃了眼海面漂浮的蚊子,低聲說:“原來此處便是瀛洲。”
巨大的月亮逐漸下落,那口“脈望”水也失去效果。
二人重新立在地上,身在一方小院,眼前是一個空涸的酒甕,甕底下躺著幾片落葉,還有斷成兩截的蚊子尸體。
宋停風宋停雨也從海上回來,興奮地述說他們驚險的經歷。
瀛洲雖未至,但他們路上遇見了海水翻滾,看見天上飛過把遮天蔽日的漆黑神兵,又聽見遠處瀛洲響起神獸怪叫,兩點幽綠的光芒閃閃發亮,如同夜空中又多了兩輪滿月。
總之無比神奇。
逢雪撫著小黑貓,葉蓬舟轉動鬼哭刀,相視一笑,并不戳破。
宋家兄妹感慨一番,奈何肚腹空空,聊了幾句后,便與他們辭別。
“對了,遲道友。”
臨別之際,宋雨停扭過頭,說道:“我大哥說過,想要煉成驚世之劍,除非……”
她面露踟躕之色。
“除非什么?”
“除非,流血漂櫓,飲血千萬,蒼生為祭。”
逢雪看出她眼中的關切,“我不會那樣。”
“是……遲道友如此心腸,自然不會成為那樣的魔。”宋停雨拱手一揖,“有緣再見。”
“來呂山找我們玩啊!”
******
脈望成仙只是空談,但這一夜的經歷也頗為有趣。
逢雪心想,若是以后能回山上見到師尊,或許問他脈望之事。聽聞師尊也曾在山河之間游歷,千山萬水,一一踏遍,斬過無數妖魔,經歷過無數奇詭之事。
他可曾到過海上,去過瀛洲?
葉蓬舟卻對那本破破爛爛的《瀛洲志》很感興趣。斷腿的日子,他比平時消停一點,最開始還能與巷子里的貓兒吵架斗嘴,到街坊家里嘮一嘮。
然而到后面,一條長街的貍奴都吵不過他,看見他就罵罵咧咧罵臟話跑開。
他便只好窩在小院的長椅上,看天、看樹、看逢雪練劍,看那本發黃的《瀛洲志》。
太守之死掀起轟然大波,市民們議論紛紛,但沒過幾日,塵囂平息,大家還是平平淡淡過自己的日子,只是多了一樁談資而已。
嬌杏與哥哥憨樹也來拿著許多東西,來謝過他們,辭別過去的仇恨痛苦,他們也要開始自己的生活。
逢雪一臂被黃條子抓傷,肩頭被咬了口,后背也有幾處傷,但她依舊堅持自己山上的習慣,每日晨起開始練劍,或者去街頭接幾個靈石城居民的委托,在和與妖怪對戰中變強。
可惜靈石城原來有個“地頭鼠”稱王稱霸,便沒什么其他厲害的妖怪。她為一個所謂“吃人妖魔”的流言跑到城外,奔波幾日,結果發現那只是個小兔子精,看見人嚇得扭頭就跑,和吃人扯不上什么干系,逃跑本領卻是一流。
但傷畢竟是好得差不多了。
她背著劍回家,走過青陽坊,想給某個斷腿的人帶一點羊腿回去。
剛走入店里,就聽見一陣咿咿呀呀的歌聲。
她差點當場把長劍拔出來。
但仔細看,只是老板請了個歌女,在那唱著曲兒給食客聽而已。
“唱得可真不錯。”她聽人談論。
“只是不如當年,”另一位商賈模樣的男人夾著酒花生,感嘆道:“以前我行商時,路過青州城時,有幸聽過一位花魁的歌聲。那歌聲,真是繞梁三日,那長相,真是如花似玉。”
“哦?竟有這樣的人間尤物?”
“我還為她在青州滯留個把月呢。那花魁自視甚高,看不起我們這些商賈,只喜歡那些捏酸詩的書生,資助那些窮書生上京趕考,就盼著有個中舉后,能回來娶她,讓她做狀元夫人呢。”
“哈哈哈,莫不是把話本故事當真了?若真當上狀元,怎么還會看得上她?”
“正是嘛,唉,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這樣的出身……真是可惜了。”
……
逢雪拎著碎羊肉,推開院門,回到家中,見細碎陽光滿地,沒骨頭般癱在竹椅的少年放下手中書卷,朝她懶散一笑,“回來了呀。”
逢雪腳步一頓,“嗯”了聲。
“回來啦。”小貓跑到她的腳邊,仰頭看著她,“小仙姑回來啦。”
逢雪把它抱起來,“你學他做什么?不許喊我小仙姑。”
小貓歪歪腦袋,眼睛瞪得很圓。
也許是這兒有小魚干和魚湯吃,小貓似乎把這當成是家了。貓婆婆倒不介意,還打趣道,興許它把他們當成了爹娘。
“喊我……”逢雪抿了抿嘴角,輕嘆口氣,“罷了,隨你吧。”
小貓“喵”了聲,跳下去,被一只蝴蝶吸引,去撲草中的蝴蝶。
逢雪把劍放在桌上,坐到椅子上,看向葉蓬舟。
葉蓬舟站起來,笑著說:“累不累?想吃什么不?我剛做好一鍋……”
逢雪打斷他,“我的傷好得差不多了。”
葉蓬舟一怔。
逢雪:“我準備和城隍說一聲,讓他帶我回滄州了。”
葉蓬舟挑了下眉,笑道:“好呀!滄州的酒和面餅子,我可想嘗嘗了。”
逢雪微微擰起眉,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過了會,她望向了少年,單刀直入,徑直問道:“可是你為何要和我回去呢?”
少年愣了片刻,笑著說:“滄州有世上最好的葡萄酒,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早就聽說葡萄美酒之美味了!此生若不就著夜光杯喝上一杯,豈不可惜?”
逢雪問:“真的嗎?”
“小仙姑不信?”
逢雪默了片刻,沒有說話。
葉蓬舟彎下腰,微微歪著頭,湊到逢雪的面前。
迎面一雙姣好桃花眼彎起,細碎陽光將長睫染成淡金,在春光無限好里,逢雪聽見他帶笑的聲音:“小仙姑既然不信,不妨猜一猜,我為何非要去滄州?”
少年姿容如玉,立在暖融融的淡金陽光中,滿懷期待地望著她。
逢雪咬了下唇,別開了臉。
“唉……”他低聲嘆了口氣,“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第056章 第 56 章
淡陽星星點點, 曳動如悄無聲息的火焰。
空氣變得有些燥熱。
逢雪身子稍稍后傾,和他拉開距離,“不是因為滄州的葡萄酒嗎?”
錯落陽光中, 俊美的少年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星眸含笑, “葡萄酒怎么比得上美人手?”
“小仙姑, ”他眨了眨眼, “你說呢?”
逢雪攥緊扶危劍柄,掌心黏膩濕滑, 義正嚴詞地說:“我是個劍客。”
“巧了,我偏偏喜歡劍客。”
“劍客只喜歡手里的劍。”
葉蓬舟身子傾了過來, 清涼荷風迎面, 他的眼睫如蓮葉微顫, 一雙眼睛明麗璀璨,又十分柔和動人。
“小仙姑,”他啞著聲,微微發顫, “你看我, 配不配得上,做你的劍呢?”
逢雪移開目光, 躲避他的視線, 他的眼神太熾熱了, 灼灼如榴火,好似能把人灼傷。
她的面上不由有些發燙。
喜歡這種心情,如何不明白呢?想當年她在山上……
想到沈玉京, 她的臉色瞬間蒼白,如沸的熱血也冷了下來。
自從下山以來, 和少年一起斬妖除魔,好似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沈玉京。然而每想起,一股屈辱與寒意不由涌上心頭,讓她全身發冷。
葉蓬舟看見她蒼白的面孔,緊張地眨了眨眼,低聲問:“小仙姑……你不愿意嗎?”
“我也,”他紅著臉顫聲道:“我若為劍,也未必、未必比不上扶危。扶危能斬妖除魔,我也能,扶危能除皮烤肉,我也能,我還能為仙姑沏茶煮酒,為仙姑掃地做飯。”
他厚著臉皮自夸自擂,“總之,我能做的事,可多著呢!”
逢雪抿緊嘴角,忍不住抬眸看他一眼。
少年一見她望過來,眼睛便彎了起來,只是眼尾微微發紅,“小仙姑,你覺得,我這樣天下第一的寶劍,配不配得上天下第一的美人?”
逢雪心被輕輕扯動,慌張垂下眼眸,但呼吸畢竟是亂了,耳根也浮現一抹薄紅,低聲說:“你這樣天下第一的寶劍,自然配得上天下第一的佳人。祝你日后覓得佳偶……”
“何必要日后去尋覓呢?小仙姑,你不要裝傻。”
逢雪咬了下唇,按緊劍柄,垂眸看著地上斑駁的陽光,和晃動的影。少年挨得她很近,身上獨特的,獨屬于他的水鄉荷風溫柔拂來,讓她想起昨夜的萬頃月華,想起云夢搖曳交疊的荷花,和血海尸山里,那道獨立在水邊的血色身影。
葉蓬舟,這一世你的命運會駛向何方?
她心中悄悄問道。
而她只是想給魔尊打個下手,報答當年恩情,日后若為妖魔,也好在鬼國混個好職位,不至于被劍氣貫穿,悄無聲息死在泥地里。
怎么會變成這樣呢?
她的腦子發懵,有些暈乎乎的。
葉蓬舟卻湊得更近了些,挺直的鼻尖快要觸碰到她的鼻尖,溫熱呼吸糾纏在一起,“小仙姑,你愿不愿意呢?”
他長長眼睫顫動,眼尾紅著,似乎逢雪拒絕,下一瞬就要哭出來的可憐模樣。
逢雪望著這張眉眼如畫、欺騙性極強的面孔,怔了片刻,眼睛睜大,“不”在嘴邊徘徊。
“咚咚咚——”
氣氛旖旎,春光爛漫時,木門忽被敲得震天響。
“咚咚咚——”
葉蓬舟不想理會,但逢雪如夢初醒,身子后撤一大步,“我去看看。”
“別管外面。”葉蓬舟拉住她的袖子,哀求道:“別管外面,小仙姑,我能有幸,做你的劍嗎?”
“大師兄,大師兄,你在里面嗎?快開開門,我們來找你啦!”阿要清亮的嗓音沖破院墻的封鎖,撞入他們耳中。
逢雪偏頭望去,“是阿要他們。來找你的。”
“別管他們。”
“大師兄,你有本事偷溜出來,你有本事開門啊!你別躲在里面不出聲,我知道你在家!”
“咚咚咚——”
幾只貓兒跳上院墻,好奇望著這幾個不速之客。
江要扯著嗓子,正要繼續喊時,木門吱呀一聲打開,大師兄站在里面,目光幽怨地盯著他們。
陸沅后退了半步。
葉星月扯著陸沅的袖子,也跟著往后退了一小步。
江要樂呵呵地說:“大師兄!終于找到你啦!哈哈哈靈石城太守暴斃,我們一猜就是你做的!”
葉蓬舟俊面覆霜,面無表情地盯著他,“你們怎么來了?”
江要:“當然要來啊,我們都沒路費回去了!大師兄你居然還租了個小院子,煮飯了沒有,我都三天沒吃飯了。”
葉蓬舟沒有讓路的意思,他身后卻響起清脆的女聲。
“快進來吧,剛買了兩斤碎羊肉。”
“羊肉!”江要嗷地叫了聲,像餓狼般,撒丫子往院里沖。
小院之中支起了一方木桌,桌上放著一盤油乎乎、香噴噴的碎羊肉。
肉!
肥瘦相間的碎羊肉!
皮燉得軟爛順滑的碎羊肉!
阿要眼睛緊緊盯著那盤肉,咽了好幾口口水,聽見陸沅一聲“道友”,才艱難將視線移開,望向立在桌旁放碗筷的俏麗少女。
“遲道友,是你!原來你是從犯!”他大聲囔囔。
逢雪不解問道:“什么從犯?先來吃飯吧。”
瞧把這幾個孩子餓得。
幾個孩子坐在桌子前,大口干飯。把碎羊肉拌入剛煮好的松軟白米飯里,羊油滋潤了每一粒米,讓米飯增添醇厚的香味,再加上點蔥花、醬菜,便是道人間美味。
而在旁邊,還有幾盤葉蓬舟為逢雪做好的小吃,干炸小魚、熬得乳白的魚湯,清甜軟糯的陳皮紅豆湯,米糕……
江要狼吞虎咽,風卷殘云,大口干飯,邊往嘴里塞著飯,邊含含糊糊地說:“大師兄,你的手藝,還是、還是這么好!”
不過葉星月沒怎么被餓到。小姑娘吃飽后,便乖乖坐著,大眼睛骨碌碌轉動,眼神在逢雪和葉蓬舟之間轉來轉去。
逢雪找出幾顆麻花糖,遞給了她。
葉星月笑了起來,“謝謝姐姐。姐姐,你怎么和我師兄在一起呀?”
“對啊對啊,”阿要邊塞飯邊望著這邊,“這是怎么回事?”
逢雪:“順路而已。”
“順路還住在一起啊?”
逢雪:“……省錢而已。”
這個理由似乎他們都很能接受。阿要點頭,嘟囔聲“果然如此”后,便繼續埋頭吃飯。
飯很香,可他吃著,總覺得有道陰森的目光幽怨地望著自己,抬頭望去時,卻什么都沒有看到,只有自己大師兄手撐著下巴,坐在那兒,垂眸轉動手里的小刀。
“難道你們租的是一間鬧鬼的兇宅?”江要問。
逢雪微怔,“你怎么知道?”
江要嘻嘻笑道:“我總感覺涼颼颼的。既然是兇宅,我就不害怕了。”
陸沅只低頭吃飯,毫不關心其他事情。
家里存好幾日的糧食全都被他們掃蕩一空。等他們吃得肚子鼓起,打個飽嗝,才停了下來,開始講述這一路艱辛經歷。
一直到盛會結束,幾個少年在山上蹲著,沒有等到葉蓬舟回來,便想著下山來找他。
他們找人的方法也很簡單,聽說哪兒亂起來,就往哪兒走。
反正大師兄不是安分的人,肯定會搞什么亂子出來。
逢雪瞥了眼葉蓬舟,心中想,這辦法倒也很實用。
然而最開始,他們只在梁州境內尋找,直到聽說蔓山君和那場妖鬼盛宴,才趕到廉州,而后又聽人提起靈石城太守暴斃身亡,連忙趕過來。
他們出發時沒帶什么行李,只從山上順了幾個饅頭花卷,隨身還帶著一罐剁辣椒。
沒有人面狗后,這一路也不知怎么賺錢,過得緊巴巴的,葉星月還是個孩子,正是長身體的年紀,自然不能讓她餓著。江要和陸沅只好把褲腰帶勒緊再勒緊。
說到這兒,江要淚眼婆娑,掬了把傷心淚,“大師兄你好狠的心,來這邊吃羊肉,也不知道喊一喊我們。”
葉蓬舟揉捏眉骨,嘆了口氣,“你們……你們就不知道耍戲法弄點錢嗎?我們這一路到青溟山,不都是這樣的嗎?”
江要可憐巴巴地說:“不行啊大師兄,沒有你我們不敢支起攤子。”他雙腿夾緊,拇指指腹捏著自己的虎口,扭扭捏捏的模樣,“我害羞。”
陸沅默默點頭。
葉星月笑嘻嘻地吐了下舌頭,“我不害羞,但我也不餓。”
逢雪想到他們日后的惡名,沉默了。
“行吧,吃完就回去吧,”葉蓬舟從袖子里拿出一些錢,“這些當做路費應當足夠了。”
江要把銅錢一枚枚數好,珍惜地貼身放好,“那好,師兄,我們一起回去吧。”
葉蓬舟打了個哈哈,“我就不走了吧,”他望了眼逢雪,笑道:“我還想去滄州玩玩呢。”
“師兄為何要去滄州?”
“滄州葡萄酒素有美名,我想去淺酌一杯。給你們也帶些回來,如何?”
“好啊,多謝師兄!”
“是葡萄酒嗎?”葉星月捂住嘴偷笑,“阿要,你真是個大笨蛋。”
阿要撓頭,“你這小鬼,為何又罵我?”
陸沅擦了擦嘴角的油漬,表情冷冽,看著葉蓬舟,說道:“大師兄,你要回去了。”
葉蓬舟跳到院墻上,懷里摟著小黑貓,“為何?”
“師父要回來了。”
葉蓬舟笑著說:“那也不要緊,你們和師父說一聲唄,等個一年半載,我帶幾甕酒……”他望向逢雪,笑意盈盈,“和一片關外的白雪回來呢。”
“要是白雪到我們云夢,早就融化了吧。”阿要茫然道。
陸沅也跟著望了眼逢雪,嘴角輕抿,神色意味不明,“師兄,你用過那張圖了?”
葉蓬舟臉色微變。
陸沅:“大師兄,你還是回去吧。不然,你想嚇到遲道友嗎?”
逢雪微微皺了下眉,心想,她可沒有這么容易被嚇到。不過陸沅所指是什么意思?難道使用那張鬼圖,當真會有什么代價?
她不由又悄悄瞥了下坐在墻上的少年。
少年抱貓坐在爛漫春光中,風流俊美,意氣風發,一雙桃花眼神采飛揚,似乎裝滿了世上的快活與瀟灑,不見絲毫陰霾。
但聽見陸沅的話后,他的眼里,竟似出現一絲遲疑。
云夢幾個人湊在一起,嘁嘁喳喳討論了會,準備要啟程回去。
“小仙姑,”葉蓬舟戀戀不舍地望著她,“我再去滄州找你。”
逢雪搖頭,“那時我不在滄州了。”
“那,小仙姑來找我,可好?等到夏日,來我們那避暑,看荷花,我給你剝蓮子吃。”
逢雪含糊不清地“唔”了聲。
怕她走錯地方,葉蓬舟把地址說了好幾次,還在拿筆在紙上寫好,“就算小仙姑不來,能寫封信過來也是好的。”
逢雪又“唔”了聲。
葉蓬舟提起筆,彎起眼睛,笑道:“若你連信也不肯寄來,我只好去找你啦。山高水遠,天涯浩蕩,”他聲音低了些,湊到逢雪耳畔,輕聲許下誓言:“我總會追到你。”
******
“你在想念他?”
房屋遽然空蕩,沒有眾鬼,也沒有鬧騰的少年。
逢雪終于有機會,拿出那具風干的老黃皮子尸體,針線拆開自己胸口,將黃太奶奶當作貢品,送給心廟中的無名邪神。
廟門打開,黃皮子的尸體被霧氣包裹,縮入廟中,再出現時,只剩一張雪白的皮。
那瘦高的人影立在石臺上,說出的卻是這樣一句話。
逢雪下意識反駁:“沒有。”
“沒有嗎?”
“我只是……空了下來,有些不習慣。”
人影驟然飄到她的面前。
這只是個由密密麻麻的螢蟲組成的一片人影霧氣。螢蟲翅膀扇動,嗡嗡作響,逢雪拔劍一劈,蟲群紛紛散開,如飄渺的霧氣,無定的流水。
“直接來吧。我要學第二式。”
“嘖,真不討人喜歡。”
第二式叫做退魔。
霧氣翻涌,逢雪執劍而立,緊張四處張望。
但濃霧之中,卻沒有如上次那樣的妖怪沖出來,只是響起了聲銀鈴般的清脆笑聲。
霧氣似乎變得淡了些,她發現自己還是站在小院中。
“從心廟里出來了嗎?”
不對。
這兒不對勁。
雖還是貍花巷上這方小院,但沒有她和葉蓬舟布置的家當,依舊是他們初來時,桌椅翻倒、布滿灰塵的狼藉模樣。
她謹慎推開門。
“吱呀——”
木門拖出長長聲響,看見外面的景象時,逢雪神色瞬間冷了下來,眸中漫過抹殺意。
熟悉的小巷里堆滿了尸體。
貓兒的尸體、街坊鄰居的尸體,橫七豎八倒在地上。
有熱情的班頭夫婦,喜歡給她送雞蛋的嬸子,老是喊她去吃包子的婆婆……他們仰面朝上,肚腹破開,肌膚開始腐爛,一些蠅蟲在空中嗡嗡飛舞。
逢雪仔細辨認一張張面孔,四肢因冰冷而微微顫抖。’
如墜冰窟。
這是心廟霧氣所化的幻覺,并非真實之境。在現實,婆婆剛給她包好一碗餛飩,喊她過去吃呢。
她只能在心中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但在看見熟悉的人失去生命的面孔時,她還是忍不住攥緊劍柄。
蠅蟲嗡嗡如霧,在長街盡頭,坐著個小女孩。
女童兩三歲的模樣,生得玉雪可愛,笑起來眼睛彎彎。她和普通小孩并沒什么差別,頭上扎著雙髻,手里拿一個撥浪鼓,正朝逢雪微微笑著。
逢雪提劍邁過尸體,朝她走去。
“姐姐,你是來陪我玩的嗎?”女童甜甜笑問,晃了晃手里的撥浪鼓。
手里撥浪鼓是用柔軟的皮膚制成,兩面都是美人的面孔,一面的美人在笑,一面的卻在哭。
逢雪居高臨下地望著她。
小女孩眉眼漂亮精致,頗像她的娘親。
冰冷劍光如月光掠過女孩的眉眼,劍尖穿胸而過。
女童不可置信地低頭,看著穿胸的長劍,怔了片刻后,忽地爆發出一陣刺耳尖銳的啼哭聲,邊搖動自己手里的撥浪鼓。
轉瞬,地上腐爛生蛆的尸身,全都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第057章 第 57 章
長劍戳破一具又一具爬起來撲向她的活尸, 毫不遲疑,就算他們有著熟悉的面容。
她的劍很快,也很果決, 化作道電光殘影。
女童嘻嘻笑開,晃動撥浪鼓。
鼓聲如同驚雷炸開, 霧氣洶涌, 整座城中的活尸、妖尸, 密密麻麻,全都聚集過來。
立在高處, 只能看見街巷中擠滿了腐爛的活尸,一片蠕動的漆黑仿佛蟻群過境。
她心中忽然冒出個奇怪的念頭。
莫非此處, 是魔嬰出世后的靈石城嗎?
在活尸堆中, 還有一些道人方士的血跡斑斑的尸體, 魔嬰出世后,來此處試圖降服它的術士道人也全都慘遭屠戮,靈石城已變作一座鬼城。
后來她是一劍又一劍,把城中所有活尸劈倒, 揪出藏在其中的魔嬰, 抬起劍時,“退魔”二字脫口而出。
魔嬰被她捅穿, 但生命力頑強, 還在掙扎, 晃動手中撥浪鼓,發出能讓生靈膽顫戰栗的魔啼。
然而逢雪為了免受撥浪鼓聲干擾,早把自己的耳朵戳聾, 自然聽不見魔嬰啼哭。被長劍戳破的魔,七竅飛快涌出黑色的霧氣, 身體縮小,人皮之上浮現無數張扭曲的人面。
最后,它變成貓兒大小,吊在劍上,膚色青紫。
“哇哇——”
魔嬰大聲嗚哇啼哭。
地面像海浪一樣翻滾,散落的尸體滾來滾去。
天崩地裂,無數尸體被席卷在一起,隆起如座小山,在魔嬰的啼哭聲中,遮天蔽日、由千萬人尸體組成的巨車朝她滾滾碾來。
半座城市化作廢墟。
少女靜靜看著尸山,一手拎著魔嬰,一手持劍。
劍光霹靂,分山破海,把轟隆駛來的巨車斬成兩段。
她拎著魔嬰,躍上滂沱的尸雨,跳到尸山最高處,俯瞰這座熟悉而陌生的墳城。
“你在這兒花了十年,還變成了一個聾子。”
逢雪微微蹙起眉,此刻萬籟俱寂,她聽不見任何聲音,耳朵流出的血將發絲黏在了一起。
但邪神的話是在心中突兀響起。
一層層黏稠的血液粘住她的眼睫,眨眼時,血屑飛落。她把劍插在尸堆中,坐了下來,神色自若,眼眸清亮,“只是心廟幻境而已。”
“幻境。不錯,”邪神頓了頓,“只是幻境而已。”
逢雪心想,宋停雨說,想要煉成一把驚世之劍,除非流血漂櫓,飲血千萬,蒼生為祭。
現實中想要做到如此,斷無可能。
但在幻境里,她卻可以一次次揮劍,在無數次實戰中,領悟自己的劍道。
胸口這座心廟與神秘“劍仙”,帶給她的,究竟是福,還是禍?
她眺望化為廢墟的城市,和堆壘在一起的尸山。
若魔嬰出世,靈石城便是如此人間煉獄。
妖魔橫行,人間當真能尋到桃源嗎?
……
無論如何,學到這一劍后,逢雪便收拾好行裝,準備回家了。她從靈石城買了些特產,后背背著一個大包裹,和貓婆婆辭別。
“婆婆,這些日子多謝照拂。那間宅院不會再鬧鬼了。只是,”她面露慚色,“貓兒半夜仍會叫,我讓它們小聲一些。它們不會有危險,您放心。”
婆婆仍是和藹慈祥的容顏,笑道:“不打緊的。怎么不繼續住下去了?”
“歸家心切。”
婆婆起身,從柜子里拿出一籃酥脆的炸麻花,“既然這樣,也不好多留你。這是婆婆新炸的,帶著路上吃。”
逢雪接住籃子,謝過了她。
喝了口茶,走出婆婆的房間,院子里玩耍的貓兒依舊在玩耍,酣睡的貓兒依舊癱在太陽底下露出雪白肚皮,睡得正香。
只有小玄貓,顛顛跑了過來,尾巴翹起,一臉期待地望著她。
逢雪蹲下來,摸了摸它的腦袋,“我要走啦。”
小玄貓長大了一圈,頗有些像玄將軍了,“要走啦?”
逢雪:“恩,要走了。”
“去哪里?去抓耗子嗎?”
逢雪嘴角微翹,“不是的,去很遠的地方。”
“有多遠,是去西坊抓耗子嗎?”
西坊要貓兒走一個晚上才能回來,那可真夠遠了。
逢雪溫聲細語,耐心陪它說話:“是更遠些的地方。”
小玄貓瞪圓了眼睛,“是去城外嗎?小貓從來沒有去過城外,聽說城外有很多耗子吃。”
逢雪彎了彎嘴角,“是更遠些的地方。”
小貓歪歪腦袋,表情疑惑,“那小仙姑什么時候回來呢?”
逢雪撓著它的耳朵根,“我也不知道,兩三年之內,可能回來看看吧。”
小貓問:“兩三年是多少天呢?”
逢雪:“一千多天。”
小貓的眼睛瞬間瞪得更圓了,尾巴微微張開,露出截粉紅的小舌頭。它呆滯地愣了會,才說:“一千多天,要好久呢。”
“是要好久。等我回來時,小貓就成了玄將軍那樣的大貓了。”
“小貓想和小仙姑一起走。”
逢雪微微一怔,“和我一起走?”
小玄貓認真地點頭。
逢雪笑道:“那可不行,和我一起,天天要對著妖魔鬼怪,它們就和那天的黃皮子一樣,可兇啦。”
“小貓不害怕!”
逢雪又說:“可是我在路上,風餐露宿,沒有魚干喂小貓吃。”
“小貓可以給小仙姑抓耗子。”小貓站得筆直,驕傲地說:“小貓來養小仙姑。”
逢雪忍俊不禁,“小貓這么厲害嗎?”
“小貓就是這么厲害!”
但前路迢迢,充滿變數,貓兒在靈石城與同伴一起嬉戲打鬧,抓耗子吃小魚干,趴在屋頂上曬太陽,便很好了。
“小貓不想和玄將軍它們一起玩嗎?不想陪著婆婆嗎?”
小貓被問住了,定在原地。
逢雪笑笑,站起身,走出了門。在去城隍廟前,她還想去一個地方。
******
青峰披綠,山道上香客如織。
太守暴斃,人心浮動,來上香的人似乎更多了一些。寺廟前停著臺精致的小轎,幾個熟悉的面孔坐在階上聊天。
“夫人上完這次香,是要回都城了吧。”
“是啊,太守都已經……幸好我們那晚命大,遇見了幾個活神仙。”
正說著,卻見背著大包小包的少女從山道那頭走來。
這幾個太守府驚魂夜幸存下來的守衛登時立了起來。
“就說是神仙呢,這不說來就來了!”
少女穿著洗得灰白的布衣,身材高挑清瘦,背脊卻挺拔。她不似太守府中的那些涂脂抹粉的美貌姬妾,通身并無華美的首飾,唯一稱得上飾品的,是扎住長發的一根褚色發帶。
她打扮樸素又干凈,像個利落的江湖游俠。
但幾個人都見過她拔劍時的風姿,和霹靂雷霆般的劍法。他們連忙迎過去,把少女圍在一起,“仙師,您怎么來這兒了?”
“仙師不是個道士嗎?也來上香?”
“上次還沒來得及好好感謝您……”
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嘁嘁喳喳在耳畔吵,把逢雪吵得頭暈。她只好找個空隙,問:“你們怎么在這里?”
管事的也在那晚幸存下來,說道:“夫人馬上要離開靈石城了,等上完香,就要帶著我們一干人回去呢。唉,是要上上香,路上那么遠,萬一又遇見妖怪可怎么辦?”
逢雪頷首,縱身一躍,在眾人驚呼聲中,腳踩巖壁,蹬了幾步后,翻身一轉,輕巧落地,跳開了他們的包圍圈。
“仙師身手真好!”
“仙師,能否跟你求一張符呢?”
逢雪加快了腳步,繞開了人群,來到后山靈石前。來此,她只是想起了決戰之時 ,恰好一塊石頭墜下,堵住了魔嬰第一聲啼哭,才讓他們僥幸獲勝。
若非如此,就算誅殺妖魔,最后也會死不少人,心廟霧氣所化之景,怕是會成真。
她在靈石城住的這段時日,也聽說過靈石的傳說,但一次也沒有上山來拜過這塊據說從天上飛來的石頭。
靈石靈石,石頭當真會有靈嗎?
嬌杏同她說過,她便是在這座山中認識大塊頭。那時候她得知兄長不日便被問斬,神思恍惚之際,來到了一座奇怪的廟宇中。
那廟宇不大,有些奇怪,似是整間屋舍都用石頭砌成,四周長滿翠綠的樹木。
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坐在廟門口。
她走入廟中,哭泣之時,從神像后鉆出來個锃亮的大光頭,如同天上羅漢降世。
但自從大塊頭入獄后,嬌杏想再來石頭廟里送點香火錢,找遍了山上十多座寺廟,也未曾發現那樣一座寺廟。
“也許當真是羅漢降世呢。”嬌杏和她說道。
逢雪手扶著欄桿,立在條僻靜的小道上,隔著婆娑樹影,凝視那座被鎖鏈圍起,鎖鏈上掛著無數紅布條的巨石。
怎么看都看不出有何靈異之處。
天下之大,奇聞眾多,前生她走過許多地方,過得混混沌沌,昏昏沉沉,如今回想,卻記不起什么了。
日后有機會游歷天下,多拜訪名山,增長見識,也是修行吧。
“我夫君在時,曾在石邊遇見一位老僧。”
婦人的聲音喚醒她的思緒,她偏頭望去,華服婦人朝她行禮拜謝,“上次倉促之中,還未來得及感謝恩人救命之恩。”
逢雪看了眼這位美貌溫柔,氣質典雅的夫人,心中猜到她的身份,“夫人,不必客氣。”
太守夫人抿唇微笑,彎起的眼眸里卻并無笑意,充滿了惆悵與哀思。
“那天晚上,每每想起,仍舊驚魂未定。”她輕嘆了口氣,雖然已過數日,想起那夜,還是變得面色蒼白,“多謝有仙師救命,我幾次差人來尋恩人,卻沒有找到你,還未來得及請教恩人的姓名?”
“青溟山,遲逢雪。”
“原來是青溟山的高人,難怪如此年少不凡,如同天神降世。”
逢雪問:“夫人方才說,太守遇見了一位高僧,卻是什么事?”
太守夫人便輕聲將奇怪老僧贈石之事說出,只是當時那塊石頭未起效用,太守便把老僧當作是妖言惑眾的妖僧,還讓官差去緝拿。
然而找遍整個靈石城,也不曾找到老僧。
“可是,最后我被妖怪追殺時,那塊石頭確實救了我的性命。”夫人微蹙起眉,“也許我取走靈石,反倒害相公為沈妹……惡鬼所害。”
逢雪搖頭,“夫人不必歉疚,你相公早就被鬼吃得肚腹空空,就算不拿走石頭,也救不了他,反倒送了自己的性命。”
“他管理靈石城,也算政通人和,何以至此呢?”
逢雪想了想,“……私德有虧?”
夫人沉默了。
逢雪抱臂,手摩挲下巴,“也許僧人送那塊靈石,本意并非是為了保護太守,而是為了護住夫人你呢?”
太守以為和尚是妖僧,但夫人卻篤定他是高僧,所以對于二人而言,一塊是毫無作用的頑石,一塊卻是能辟邪救命的靈石。
夫人聽后,默然半晌,終于勾唇微笑,“也許一切都是命數吧。遲仙師,”她從身上拿出塊令牌,“救命之恩,不知何以為報,日后仙師但有用得上太淵王氏的時候,盡管吩咐。”
逢雪接過令牌,望了眼上面的古樸渾厚的刻字,心想,太淵王氏似乎是個了不得的世家貴族。
權勢面前,真心算什么?難怪太守當了負心漢了。
夫人朝她盈盈一拜,又望了眼靈石,輕嘆了口氣,坐上了華貴的轎子,將要離開此處。
逢雪問:“夫人是要回太淵嗎?”
夫人掀開轎簾,望向了她,“仙師,我先會去一趟青州……沈妹死得凄涼,我想先送她們回故鄉,好歹一起姐妹相稱這么多年。”
逢雪提醒道:“這年頭,路上怕不太平。”
夫人抿唇微笑,“無妨的,有鎮厄司的高人護送。”
逢雪蹙了下眉,“小心。”
“仙師珍重。”
……
山上轉悠一圈,沒有尋到嬌杏說的石頭廟,她也沒有多么失望,轉身往山下行去。
行至半山腰,她坐在地上歇腳,抬頭忽然看見垂下青蘿見透出張含笑的人面。
逢雪把手按在劍上,挑開青蘿。
石壁上刻著一位和眉善目的老僧。經年的水滴風蝕,壁上刻像有些模糊,爬滿大片的青苔,前面又有青蘿遮擋,很難發現。
她看了下石壁下刻著的小子,說這位是前朝隱居此地的一位住持,名叫照潭,佛法精通,便被后來的和尚刻在了石上。
除了他外,這條路上的石壁上也刻著歷代的名僧。
逢雪垂眸,見地上散落許多碎石頭,又望著這漫山遍野的石頭,半晌,她俯下身,朝石壁拱手一拜。
面覆青苔的老僧依舊嘴角含笑,目送少女離開。
下山后已是夜深,她便直奔城隍廟,熟練地翻過廟墻,進入廟中,“無常?”
無常沒有回應,倒是坐在高臺上的城隍睜開雙眼,笑問:“準備回家了?”
逢雪點頭,“嗯。”
城隍站了起來,“便來吧,我為仙師引路。”
他轉過身,身后的墻壁上,竟出現了個黢黑的洞口,寒風自洞口飄來,讓人不寒而栗。
“小友請隨我來。”
逢雪縱身一躍,跳至臺上,從地府吹來的陰風刮在面上,如鋼刃拂面,風中還有哀哀切切的鬼哭聲。
她正要踏入陰間,忽然聽見焦急的聲音。
“小仙姑。小仙姑。”
回過頭,不由睜大了眼睛。
一只小黑腦袋艱難頂開廟門縫隙,跳過高高門檻,望向了她。
看見逢雪,它翹起尾巴,顛顛跑了過來,“小仙姑。我要和你走。”
“婆婆有很多貓,小仙姑只要小貓,小貓要和小仙姑一起走。”
小黑貓在供臺前起跳,跳了幾次前爪終于勾到臺子,爬上了供臺,在臺上留下幾個梅花爪印。
它跑到逢雪的腳邊,仰頭看著少女,“小貓喜歡小仙姑。”
它頓了頓,“最喜歡小仙姑。”
第058章 第 58 章
“城隍, 請稍等。”逢雪從包裹里拿出那件云衣,做成個窩,讓小玄貓睡在其中。
云衣柔軟溫暖, 小貓趴在其中,沒一會便沉沉睡著。
畢竟從貍花巷到城隍廟, 對于一只小貓, 確實是好長好長的一段路了。
逢雪懷里抱著貓, 在昏暗的陰間行走,在身側, 有條長長的河流,河水渾濁暗沉, 便是世人所說的黃泉。
陰間的罡風吹得衣袍獵獵, 四野空曠無際, 荒涼而沒有盡頭,時不時有陰吏從他們身邊經過,勾魂索上拖著一長串的孤魂野鬼。
黃泉緩緩流入黑暗深處,千年萬年皆是如此。
走了很久, 四周的景色未有什么變化, 但從他們身邊飄過的鬼差,卻更加多了。
鬼差們勾著魂魄, 忙碌而麻木。
顯然, 他們比靈石城天天和貓兒打架的鬼差更忙碌。
“上面是全州。”城隍抬頭, 看了眼灰茫茫的天空,聲音輕得仿佛一聲嘆息。
逢雪望向前方,忽而眼皮一跳。
黃泉中央, 一具尸體伏在水中沉沉浮浮。他的衣衫破破爛爛,打扮像個農戶, 就那樣泡在冰涼而渾濁的水間。
逢雪蹙眉,定住腳步。
一具又一具尸體從身畔漂浮而過,如初春河中融化的冰凌,彼此相撞又分開,在水中起起伏伏。
“全州發生戰亂了嗎?還是瘟疫?”她忍不住問:“怎么死了這么多人?”
“是白花教作亂,煽動百姓,現在官兵在上面剿匪。”
逢雪垂眸,低聲問:“他們是匪嗎?”
“誰知道呢?”城隍也停了下來,與她一起立在黃泉邊上,看著尸體無聲飄過漆黑河水,“他們已經不會說話了。”
“只怕說出來,也沒人會聽吧。”逢雪闔上眼睛,想起了蔓山宴上的人肉宴,想起雞棚里污垢覆滿的尸骸,黃云嶺上遍地的白骨,和黃皮子讀書時隨手放在嘴里啃的指頭——
無論面對是妖魔,強人,還是官兵,普通人唯一能發出的,大概只有死時那一聲微弱的低吟。
然而除了草木,誰會聽見呢?
兩人繼續趕路。
河中漂浮的尸首也靜靜流淌。
一路無言。
走了不知多久,懷中的貓兒醒來了,云衣里拱出一個小腦袋。它眼睛瞪得圓圓,好奇往外張望,“小仙姑,這是在哪里?”
“在地下。”
小貓眼睛瞪得更大,“地下?!”
逢雪點頭,“是的,陰間地府,死后魂魄去往之地。”
“小貓死了嗎?”
“沒有死。”
“小仙姑死了嗎?”
“也沒有死。”
小貓歪頭看了她一會,忽然張開嘴,嗷嗚咬在逢雪的指頭上。小奶貓倒也沒有多少力氣,肌膚只浮現米粒般淺淺幾個牙印。
“小仙姑沒有死!”小貓高興地又舔了她好幾下。它隨即歪頭,好奇問:“小仙姑沒有死,為什么會來地府呢?”
逢雪抿了下嘴角,低聲道:“借個路。”
“奧——”小貓長長應了聲,也不知道懂了沒有。它扭動身體,在云衣里扭來扭去,“小仙姑,我要下來。”
逢雪摸摸它的腦袋,“不可以。”
“我要下來我要下來。”小貓倔強地扭動身體,企圖掙脫她的桎梏。
逢雪感到一絲頭疼。
畢竟平時她只負責摸貓,帶孩子這種事,是葉蓬舟來做的。
她想了想,從掛在腰上的小布袋里,翻出條熏好的小魚干,遞過去后,小貓抱住魚干啃了起來,一時嘴巴被堵住,倒也沒有再鬧騰著要下來。
逢雪心中松了口氣,回頭對上雙溫和的眼眸。
城隍看著她懷中小貓,笑著說:“我們府君座下,也有這樣一只玄貓。”
逢雪笑笑,“聽無常說起過。”
“玄貓有靈,能通鬼神,它愿意跟隨仙師,也是一段難得的緣分。”
說到此處,逢雪不由好奇問:“靈石城那位……”她忽然蹙了下眉,不再說什么。
雖好奇婆婆到底是用什么法子,養出這么多有靈性的貍奴,但提及以后,若是城隍起了興致,跑到貍花巷中,親自收一趟貓婆婆的魂呢?
那些貍奴可打不過城隍老爺。
城隍卻像猜到她心中所想,“那位養貓的婆婆?”
逢雪:“啊……不是。”
“小仙師,”城隍微微笑了起來,他此刻身著白衣,未穿官袍,看起來是個脾氣不錯的中年文士,“你實在是不適合撒謊。”
“唔……”
城隍抿嘴一笑,“那位老婆婆叫作程靈袖,還小的時候,人們都喊她作袖袖,我還記得她少時,跟著父母來我廟中供上香火的模樣。”他撫摸下頜幾縷稀疏的青須,“那真是很久了,世道也不曾像如今。啊,是我說遠了,她救了許多貓兒,那只玄貓是受了傷,自己上門找上她,其他貓兒,大抵也是如此,聚在了她的身邊。”
“連貍奴也知報恩,萬物皆有靈性,仙師,你說呢?”
逢雪點頭,“沒想到城隍連婆婆小時候都記得。既然如此,”她不解問道:“為何還要遣陰差去抓她呢?”
城隍輕咳兩聲,“職責在身嘛。”
逢雪:“但大可不必忙活這一遭……”
話未說完,便見城隍扭頭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一目微睜,一目閉合。
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么。
逢雪大聲稱贊:“城隍老爺和無常鬼差果然盡忠職守,令人嘆服!”
“哈哈,小仙師果然不擅于說謊。不像你身邊那位小葉道友,他沒和你一起走嗎?”
逢雪“嗯”了聲,靦腆移開的目光,“他也要回他的故鄉了。”
小貓舔了舔自己爪子上的小魚干屑,抬頭看著逢雪,“小葉道友的故鄉是哪里?”
“云夢。”逢雪輕彈了下它漆黑的小鼻頭,“怎么能喊他小葉道友?”
“因為他也喊小葉道友。”小貓不滿嘟囔:“小貓是跟他學的。”
逢雪:“……城隍老爺可以喊,你不能喊。”
“為什么城隍老爺可以喊,小貓不能喊?”
“城隍老爺是長輩,小貓是晚輩。”
小玄貓睜大了眼睛,忽地望向旁邊的文士,“為什么城隍是老爺?你很老嗎?”
城隍撫須,笑道:“我有一千多歲了。”
“你好老!”小貓嫌棄道,“比小葉還老。”
城隍面露微笑。
小貓掃了他一眼,“也沒有小葉好看。小仙姑,”它仰起小腦袋望著逢雪,“為什么你要和他一起回家?”
逢雪嘆口氣,回道:“城隍老爺在護送我們,不然陰間趕路,會迷路,回不去的。”
“為什么要城隍老爺護送我們?小葉不能護送我們嗎?小貓喜歡小葉……”
逢雪遞給它第二條小魚干,成功堵住它的嘴。
城隍笑道:“真是只活潑的小貓啊。”
******
一路前行,來到了滄州的地界。
逢雪的家鄉在滄州偏北的一座小城上,叫作雁回城。此地嚴寒,據說是連北飛的大雁來了也要扭頭飛走的地方。
雁回城沒有城隍廟,城隍便將她送到了滄州州府平山城中。
平山城的城隍是武將模樣的神官,鳳目長須,不怒自威。
不過他此刻似乎不在這兒,廟內只有兩位無常鬼看守。
這兒的無常與靈石城又有不同——他們都披鎧執槊,威風凜凜,仿佛將軍陣前的護衛。
廉州城隍似乎是此處熟客,朝兩位無常點頭,溫聲道:“不必去喚敬仁兄,我只是來送一位小友返鄉。這位是青溟山的仙師,凌云真人的徒弟,別看她年少,她除掉了一只妖魔一只大妖,救下靈石城不少百姓,可是我們廉州的大恩人啊。”
兩位無常朝逢雪握拳,行的是武將之禮,“聞名不如見面,虛的咱不會說,仙師既于宰相有恩,就是我們的恩人,日后但有用得上我們王家兄弟的地方,盡管差遣!”
逢雪亦躬身回禮。
廉州城隍和滄州城隍都是前朝之人,生前同朝為官,死戰不退,死后又同為陰吏,在府君手下任職,情誼非同尋常。
王家兄弟身前則是將軍的護衛親兵,死后亦追隨在他的身側。兩個人身后背著的長槊長槍長戟若干武器,看著比靈石城那位的木棒要能打很多。
說了幾句,禮貌告別,無常重新回到廟上,化作銀鎧護身的威武小將,廉州城隍則朝她拱手一拜,笑著說:“小友,前路漫漫,千萬小心。”
逢雪回禮,“多謝城隍一路護送。”她頓了頓,抿了下嘴角,猶豫片刻,輕聲問:“若我還想回去,可否能再借用陰路?”
城隍笑了笑,“滄州地界不歸我管。到時候,仙師同敬仁說吧。”他擺擺手,似乎怕逢雪跟葉蓬舟一樣再訛他什么,在墻上開了條陰間小道,轉身走了進去,背影竟顯得有些急促倉皇。
“我也不會訛人……訛神嘛,跑得這樣快。”逢雪小聲嘀咕。
雁回城離平山城還有兩天的路程。
雖是春日,北境依舊寒風徹骨,有的時候,還會飄起薄薄的雪片。平山城來往的人們身上穿著厚厚的棉襖,若是富貴些的人家,外面則是皮衣貂裘。
逢雪許多年不曾回過家鄉,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她輕闔上眼睛,寒風迎面吹來,拂動她鬢邊散落的碎發。
“我回來了。”她心中念道。
沒有立馬出發去雁回城,而是去市坊買了匹騾子。
小時候,父親帶她來平山城做生意時,坐的就是騾子。滄州特產的騾子耐力好,能拉動幾千斤的貨物,性格溫順乖巧,是行走山路、拉動貨物最實用的坐騎。
平山城賣螺馬牲畜的市坊在西面,她記得小時候,父親帶她來過一次。馬市上人來人往,摩肩擦踵,一匹匹高頭大馬像威風俊美的將軍,皮毛閃閃發亮,旁邊的騾、驢各色牲口也有很多,講價還價聲混雜著牲畜身上燥熱的馬廄味,熱鬧的紅塵喧囂止也止不住撲面而來。
然而她這次去馬市,記憶里熱熱鬧鬧的場景不見蹤影,只有幾個瘦弱的小販,牽著幾匹騾子驢子,斜靠在欄桿上磕瓜子。
逢雪在市坊轉了圈,沒看到什么好騾子,稍高大些的騾子,上前一問價格,便被勸退了。
“我記得,”她低聲道:“以前螺馬并未有這樣貴的。”
那趕騾子的伙計掃了她一眼,笑著說:“那是以前了,我瞧仙師也不是滄州人,趕路來時沒聽說過嗎?市面螺馬大多被官府征收走去打仗啦,價錢自然就貴了起來。再等些時日吧,說不定太平些了,價格又下去了呢。哎喲——你這只貓兒生得真俊俏,我能摸一把嗎?”
小玄貓高傲地把頭扭開。
“喲,脾氣還真壞!”
******
小貓跳到逢雪肩頭,喋喋不休地告狀:“他罵小貓。”
逢雪耐心解釋,“他沒有罵你。”
“他說小貓脾氣壞!”
逢雪走過街頭,掃了眼長街上的各色攤販,眸光微動。
小貓氣呼呼地抱怨:“他的身上很臭,有馬糞的味道,小貓不喜歡被他摸頭。”
逢雪笑笑:“那就不給他摸頭。”
“可是他說小貓脾氣壞!”
逢雪學著葉蓬舟的模樣,安撫炸毛的小貓,“小貓好,是好貓,他不該說小貓。”
“他壞!”小貓氣呼呼說完,又問:“小貓應該讓他摸頭嗎?”
逢雪道:“小貓喜歡讓他摸就讓他摸,不喜歡就不讓他摸,沒有應該不應該,小貓有自己選擇的自由。”
小貓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小貓喜歡讓小仙姑摸!”
逢雪嘴角彎了彎,把買來的酥油渣用油紙包好,想了想,又打開掛在腰間的小布袋,拿了十來條小魚干,一起放在紙包里。
小貓直愣愣地看著油紙包。
逢雪朝它笑笑,走到一個寫字的老先生攤位前,“能否勞您寫一紙聘書?”
“聘書?”老先生看見她街頭的小貓,露出了笑容,“聘貓兒嗎?得用紅紙,喜慶。”
他取出一張紅紙,提筆在紙上畫只個漆黑的小貓,旁邊寫道:“一只貓兒名……”
筆尖頓住,“小貓叫什么名字?”
逢雪還沒開口,旁邊的小貓喵喵叫起來,“小貓沒有名字!”
老先生聽不懂獸語,逢雪便微笑著給它當譯官,“小貓還沒有名字。”
“好吧,先空置吧,小貓是何時生的?”
“喵喵喵。”
小貓是婆婆煮餃子的時候生的!
逢雪笑道:“大抵是年關時。”
“長得可真好,這么小,骨架便這樣大,日后一定是只會抓老鼠的大貓。”
老先生說的話讓小貓很開心,仰起了腦袋,“小貓現在就會抓老鼠了!”
最后,老先生在紙的左右兩側寫下:“東王公證,見南不去,西王母證,見北不游。”
逢雪把聘書收好,折疊起來,放在油紙包上,找了個僻靜的地方,認真將聘禮遞給小貓。
“這是我的聘禮。”
小貓抬起一只爪子,搭在聘書上,問:“收了聘禮,貓就是小仙姑的貓了嗎?”
逢雪想了想,搖頭,“不是,小貓是自己的貓。”
“自己的貓是什么意思?”
逢雪道:“小貓喜歡被人摸,就可以讓人摸,喜歡跟在我身邊,就可以跟著我,不喜歡跟著我了,或者想婆婆了,想去其他地方了,也盡可離去。小貓永遠可以選擇做一只怎樣的小貓。”
小貓認真聽她說完,露出似懂非懂的模樣,“那聘禮里的小魚干是小貓的了嗎?”
逢雪點頭,“全是你的。”
小貓這下高興了,翹起尾巴,圍著油紙包走了圈,又用爪子在地上刨,企圖把紙包埋起來。
“我可以幫小貓保管。”逢雪道:“我不會偷吃的。”
小貓看了她一會,“小仙姑好,小貓的魚干可以給小仙姑吃,小貓還要給小仙姑抓耗子吃。”
逢雪把紙包收好,拿出塊金黃酥脆的肉渣,先讓饞嘴的貓兒吃個痛快,“耗子就不用了,我不吃耗子。”
“耗子好吃的!”
“呃……”
“小貓喜歡吃耗子!小貓也喜歡小葉,小仙姑能帶小貓去找小葉嗎?”
“我們還是聊抓耗子的事吧。我家耗子可多了,小貓可以吃個飽。”
……
薄薄白雪覆蓋動土,荒草山道之間,亮起一團暗紅的篝火。
火光映在圍坐的幾人凍得紅紫的面龐上。
“這鬼天氣,都春天了,還這么冷。”行商模樣的男人搓了搓手,呼出口冷氣,“烤火都烤不熱乎。”
其他幾位和他差不多打扮的人也紛紛附和,抱怨苦寒的天氣,說起生意越發難做起來,不知日后該如何。
“聽說邊疆馬上要下禁令了,不許互通買賣,偷運都不行,唉……日子真難過啊。”
“就算沒有禁令,也不好過啊,最近在鬧僵,行人都不敢出來,也只有咱為了口飯吃,冒著風雪出來討生活。”
“鬧僵是什么?”忽然有人問道。
幾個人扭過臉望過去。
說話的是一位穿紅衣的少女,膚色白皙,容色秀美,頭發用一根褚色發帶扎起,身后背著把長劍。
火光搖動,在幾人紫色的面孔明滅。
打扮像個游俠的少女卻沒有看他們,而是垂著眼睛,專注地望著火焰,纖長睫毛微顫。
默然半晌,四周只有寒風呼呼席卷天地之聲。
“咦,你是新來的?”那商賈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竟沒有聽說過鬧僵。那你趕路可得小心一些,左家坡那附近啊,在鬧僵尸,聽說害死許多行人了。”
“哦?幾位能否細說?”
“嘖,最先死去的,是個趕路的行商,他是南方人,帶著一車的茶葉綾羅絲綢趕來關外,想要賣個好價錢,那真是好遠一段路啊,但做成一單,就能吃上半年,給女兒攢筆嫁妝錢。”
商人帶著幾個護衛,來到了這荒山野嶺,天空忽然飄起大雪,日頭很快便暗了下來,山中傳來狼群的嚎叫。
冰天雪地,又有狼群環伺左右,他們急著找個安身之所,哪怕是一間破廟,一個廢棄的獵人小屋也好。
“正此時,眼尖的護衛看見了山坡透出一線光亮,走過去一看,竟是一間屋舍。”
“咚咚咚。”
敲門幾聲后,門打開了一條窄窄的縫,白發的老伯藏在暗處,望著他們。
“老人家。”商人欣喜上前,客氣打招呼,“能否借助一晚?”
“家中新喪,停著靈柩,怕嚇到客人。”
“不礙事的!外面風雪交加,又有狼嚎,若是我們在外頭,恐遭遇狼群,勞煩老人家伸手相助!”
“罷罷,那便進來吧。”
“……那商人走進門,院子里竟停著一排棺材。他心中犯怵,也不敢問,被老人家帶到唯一一間空房里,那竟是一間喜房!”
空房窗上貼著喜字,桌上有凝結的紅燭,床上鋪著紅布,紅艷艷的綢緞繡著交頸鴛鴦。
商人心中滲得慌,窗上紅字鮮艷,說明這戶人家新有喜事,可院子里怎會有這么多棺材呢?
新娘子在何處?新郎官在何處?
他不敢多想,也不敢睡那張血紅的床,在靠窗的位置打了個地鋪,勉強睡下。
兩個人高馬大的護衛倒不在乎這個,趕路一天頗為勞累,在床上倒頭就睡。
沒有星月的夜晚格外黑,像一團黏膩的墨汁,糊在了天與地之中。
護衛此起彼伏的鼾聲從黑暗中傳來,商人翻來覆去,遲遲無法入睡。
“刺啦——”
鼾聲中多了些其他聲音,商人揉揉眼睛,側耳細聽,察覺到聲音是從院子發出時,驚出一聲冷汗。
他悄悄挪到窗下,把耳朵貼在墻邊,聽了片刻,用指頭在油紙上捅了個洞,往外望去。
兩個慘白的燈籠在風中晃動。
棺材蓋子已經打開了一半,一道僵硬的身影從棺材里彈坐而起。他穿著紅色的喜服,面孔青白,一次次試著從棺材里跳起來,幸好棺材蓋還在,壓住了他的雙腿,尸體腿腳僵硬,一時出來不得。
商人嚇得后背冷汗直流。他看了眼砰砰撞棺材的僵尸,偷偷摸到床邊,想喚醒自己兩個護衛。
屋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他只能按照記憶,摸向了床邊。
伸手一摸。
掌下冰涼而僵硬,硬邦邦的。
是木窗的欄桿嗎?
商人伸手往下摸,摸到柔軟冰冷的布料,應是系在喜窗上的紅綢。
紅綢之下探出一物,冷冰冰的,凍得他打了個激靈。
是木料吧?他順著冰冷的木料繼續摸,摸過一根根僵硬的手指,和如鉤的指甲。
大風吹開烏云,慘白的月光照在地上。
商人望著自己握住的那只僵硬的手,愣愣抬起頭,對上張面無表情的青紫面孔。
他忽然記起,方才院子里的棺材,似是空了一具。
原來摸到的是新娘的手啊。
第059章 第 59 章
商人的話說完了。
幾個人圍坐在篝火前, 沉默地望著篝火。
火光搖曳,照在每個人的面上,一雙雙眼睛暗沉沉地盯著火焰。
少女問道:“那商販活下來了嗎?”
另一名游俠模樣的男人赫赫笑了兩聲, “若沒有活下來,這個故事怎么會被我們知曉呢?”
眾人又默了下來, 風聲呼呼, 好似嗚咽。
“我也知道一個鬧僵的事, 不過不是左家坡,是翻過這座山嶺, 在往前一點,有個叫伏龍村的地方。”
伏龍村這個地名, 聽起來很厲害, 仿佛真有潛龍在淵, 然而歷數整個大殷,叫這名字的村莊,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正如像王柳這般無所事事整天拿著劍想行俠仗義的青年,每個地方總有那么幾個人。
說得好是游俠兒, 但在大多數人口中, 他們只是些不務正業的二賴子,市井無賴之輩。
王柳家中有些薄產, 不必為生計擔憂, 偶爾進城幾趟, 從說書先生那兒聽聞劍仙斬妖除魔,千里飛劍,異常向往, 便花許多錢從高人那買了把據說能斬妖魔的劍。
劍插在了特制的劍鞘里,高人說, 這是把出鞘必見血的寶劍,只有面對妖魔時,才能拔出寶劍。
否則,神劍神光會消失,還恐傷及他人,惹上人命官司。
但若面對妖魔,它可削鐵如泥,無往不勝。
王柳信了高人的話,成天抱著劍鞘在鄉里游蕩,旁人都笑他,他只恨沒有一只妖魔鬼怪出現,讓長劍飲血試刃,給他練練手。
所以,在聽說山嶺之間鬧僵,他背著自己心愛的劍,跟著官差跑了過去。
鬧僵的地方是在一片荒山,山中有幾座枯墳。
前陣子,幾個外來的商旅死在了冢旁,死狀凄慘,據說是被掏心挖肺,捏碎頸骨而死。最慘的那個,下半截停在了墳邊,腸子拖出半里地,上半截卻怎么也找不著。
說到此處,先前講述的商戶面孔鐵青,往火里添了把雪白的柴。
火焰染上了絲詭異的青綠,照得幾人的臉色發綠。
游俠打扮的男人繼續說:“王柳便來到了墳邊,差爺們去清理尸體,他便抱劍守在墳旁邊……”
其實王柳心中已生退意。
他沒有走,也不是想要拿劍斬妖除魔,而是看見這幾具死狀凄慘猙獰的尸體,嚇得腿軟,走不動道。
幾個差爺擔著尸體,招呼他一起離開。
王柳看了眼他們擔著的尸體,扭頭就吐。
幾個官差大笑著走了,只剩王柳抱緊木劍,瑟瑟發抖坐在荒墳間。
滄州冬日的白天很短,日頭眼看就要落了下來。
王柳扶著劍,慢慢站起身,軟手軟腳往山下走。
僵尸……說不定今天不會出來呢?日后再來斬妖除魔也不錯。
他有神劍護身,他不害怕!
路邊草叢搖動,他嚇了一跳,癱坐在地上,神劍也摔在了地上。
窸窸窣窣之聲傳來,雜草輕輕搖動,上面覆蓋的碎雪簌簌落下。
王柳顫抖地去撿神劍,手指勾劍柄,幾次都沒有成功。
草叢里傳來了一陣哀切的哭聲。
嗚咽幽幽入耳。
王柳腿軟得站不起來,顫抖著問:“誰、是誰在哭?”
哭聲一頓,接著,一個男人的聲音傳出,“我是路過此地的旅人,山中行走時,不慎丟了貴重的東西,害怕回不來家鄉,因而哭泣,可有嚇到公子?”
王柳聽他客套的回答,心中松了口氣,“天色快暗下來了,你快些回去吧,這兒不太平,剛差爺還擔著幾個人下去了呢。看起來也像是外來的商人……你丟了什么東西?怎么下不去山了?不妨我也來幫你找找吧!”
草叢中沉默了片刻。男人回道:“不必勞煩公子了,我自己找尋便可,既然不太平,趁著太陽還未落下,公子快快下山吧!”
王柳撿起神劍,又開始逞游俠之勇,“無妨!我有神劍在手,我們兩個人下山,還能有個照應,我還可以保護你!你丟了什么,快說說。”
男人默然片刻,嘆息一聲,緊接著,白雪紛飛,荒草中伸出一只手。
那手顏色慘白,幾乎與地上白雪融為一體。
王柳面上血色驟然消失,直勾勾望著草叢,“兄臺,你、你別嚇我?”
毫無血色的手掌撥開草叢,一張七竅流血的面孔在荒草間盯著他,“公子,我丟的……是我的腿啊……你可有見過?”
半截身體從荒草里爬了出來,身后還拖著長長一截腸子。
王柳嚇得手腳發軟,眼看半截尸體離自己越來越近,腿卻跟面條似的,軟得走不動道。
是了。他還有神劍,神劍在手,妖魔鬼怪無往不利。
他連忙去拔劍。
劍卻紋絲不動,好似黏在鞘中似的。
那尸體七竅流血,爬到了他的腳邊,驚慌之下,王柳力氣如泉涌,大叫一聲拔出了神劍。
睜目望去,手中握著的哪是什么神劍?
一截斑斑銹跡的爛鐵而已。
……
“王柳死了?”少女神色淡淡,問道。
說話的游俠笑了聲,“嘿嘿,若他死了,誰又知道這段經歷呢?”
少女無視他的話,“被先前那個鬼所殺?”
“我看是嚇死的。”先頭的商賈說著,又往火焰里添了把柴。
長木棍閃爍森白的冷光,放進去的瞬間,火焰變成了慘淡的綠色。
逢雪垂眸,看著白骨壘起的鬼火,摸了摸縮在云衣里睡覺的小貓。
“你呢?”幾個人扭過頭,齊齊望向她。
慘綠鬼火映得他們面容詭異,雙瞳黯淡無光,眼角淌下細細的血絲。
少女抱著小貓,神態自若,低聲說:“我嘛……生在北地,葬在南方,從山上來,死在水鄉。”
“倒也是個可憐人。”
他們嘟囔幾句,繼續專注地烤火,埋怨道:“這火,怎么烤也烤不暖和呢?”
這時,山道那頭傳來的急促的腳步聲。
圍坐在篝火前烤火的幾人回頭望去。
是個穿著黃色道袍的小術士跑了出來。天氣微寒,他卻跑得滿頭大汗,望向了這頭,“幾位,可有看過……”
看見烤火的幾人,小術士面色一變,扭頭就跑。
烤火的人也未有起身的意思,只不停添柴火,抱怨好冷。話少的少女卻站了起來,往小術士的方向走去。
“你你別過來!”小術士嚇得加快腳步,不留神,一腳踩上薄雪,哎喲一聲滾下山道。
下墜之勢驟緩,她被人提住后領,拎了上來。
“你好像誤會了。我不是鬼。”逢雪道。
小術士頭發散在兩頰,歪頭看了她一會,突然伸手摸了把她的臉。
“哇,軟的!原來你真是個人!”
逢雪沉默了。
小術士也意識不妥,連忙拱手謝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我并非有意輕薄,還請姑娘見諒。”
逢雪搖頭,“無妨,也不必刻意壓嗓子了,反正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個女孩子。”
小術士瞪圓眼睛,呆呆看了她半晌,忽然咧嘴一笑,露出兩顆雪白的小虎牙,“姐姐好厲害!”
小姑娘叫師野,模樣清秀,穿上黃袍,刻意壓低嗓子,便像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郎。
她看著年輕稚嫩,做的事情卻不簡單,是一門祖傳的手藝——趕尸。
趕尸要走南闖北,走過荒山野村,若是女子裝束,難免會遇見許多麻煩。
“我本是趕著尸體回鄉的。”師野坐在地上,撿起木簪,挽了個道士的發髻,邊說:“可準備借宿時,忽然丟失了幾具尸體。我還以為是被豺狼偷偷叼走了呢,連忙去找,誰知道剛才看見……”
她的面色發白,攥了攥掌心,“看見他們幾個和姐姐坐在一起烤火,我還以為,姐姐你也是尸體咧!”
“借宿?你要去哪里借宿?”
師野指了指身后,“那兒呢,本來我們這行不能找地方借宿的,可天氣太冷了,老伯也招呼我去吃飯。哎——”她懊惱地嘆口氣,“我就想把尸體放在外面,自己去睡一晚上,誰知道扭頭就丟了幾具尸。”
她呵出口熱氣,搓了搓掌心,打開布袋,翻出一疊黃符糯米鐵屑,“姐姐不怕,等到天亮,我就去降了他們。我一點都不怕!”
她一抬頭,卻見劍客已經走遠。
薄雪翻飛,少女紅衣如霞,手執長劍,獨自走在覆雪的山道上。
師野連忙跟上去,“姐姐,你也想去住宿嗎?反正尸丟了也丟了,讓他們烤烤火吧,”她樂觀地表示,“等天亮了再說,我們先去睡一晚上!”
然而走到記憶中的山坡,哪有什么熱情人家,避雪屋舍,只有幾個饅頭似的土包在地表隆起,旁邊倒著數具師野受委托趕的尸體。
師野茫然地撓了撓頭,“那戶人家呢?怎么不見了?”
逢雪低聲說:“你該感謝他們。”
“感謝誰?”
逢雪不說話,走到墳前,甩了幾張符上去,隨著她默念咒語,泥土飛起,地上炸出大坑。
“姐姐,你在干什么?”
“炸墳。”
師野瞪大了眼睛,恍然道:“你是盜墓賊!”
坑里露出四具漆黑的棺材。逢雪在每個棺材板上都拍了張泰山符,轉身往林中走。
“姐姐,”師野好奇跟著她,“你不去盜墓,去林子里做什么?”
逢雪:“找柴火。你會馭尸之法?”
師野點點頭,“會一些粗淺的術法。”
“勞煩,”逢雪指了指地上橫七豎八的幾具尸,“麻煩他們,去林子里搬些柴火過來。”
“啊?為何呢?”
逢雪盤坐在坑前,垂眸看了眼棺材。
棺材里傳來“砰砰”聲,厚重的板子也在顫動。
師野想到什么,面色一白,指揮幾具尸僵硬起身,去林子里搬運柴火。尸體動作僵滯遲緩,好在不知疲憊,撿拾一個晚上,終于用干柴把大坑給填滿了。
遠處傳來一聲雞鳴,天下大白,眾尸停下了動作,僵立左右。
逢雪起身,往坑里升起一把火。
火光融融,一切化作了灰燼。
師野看見,在大火之中,似還有幾道扭曲猙獰的身影。
大火一直燒到了中午才熄滅。
中途,逢雪從油紙包里拿出條小魚和幾塊肉渣,喂飽了小貓,自己則借著大火,烤了個餅子吃。
“你吃嗎?”她回頭問師野。
師野笑著從懷里掏出個饅頭,“我也準備了饅頭。姐姐,你挖開他們的墓,是因為他們鬧僵嗎?”
“是。不僅鬧僵,還能鬧出幻境害人,假以時日,怕會成氣候。”
師野有些后怕,“那我晚上遇見的人家,是他們變出來的?那天若我住進去了……”
她呼出口氣,拍了拍胸膛,“幸好幸好那幾具尸丟了。姐姐說得對,我該謝謝他們呢!只是還得去找他們,咦?”
那幾具烤火夜談的尸,不知何時,回到了大隊伍里。他們的懷里抱著大束的柴火,維持著往坑中丟擲的動作,似乎想再為這大火添一束干柴。
而通紅熱烈的火光照在他們的面上,無神的眼瞳似有了光亮,嘴角也微微翹起,銜起一抹笑意。
“他們怎么在笑呢?”師野后背發涼,“怪滲人的,之前可沒有笑。”
逢雪輕聲說:“怕是因為這把火,終于暖和了起來吧。”
把棺材燒得只剩一把灰,逢雪細細搜索,確定不會再有鬧僵之患后,捏訣御風,一把大風把骨灰吹得干干凈凈。
挫骨揚灰,應算妥當。
旁邊跑著玩的小玄貓從黑灰里跳了出來,嘴里叼著根骨頭放在雪地里,用爪子拍著玩。
雪地里多出幾個烏黑的腳印。
逢雪瞥了眼烏漆嘛黑的小貓,只覺它好像更黑了。
第060章 第 60 章
“叮鈴鈴叮鈴鈴。”
師野晃動手中鈴鐺, 脆聲說:“叮鈴鈴叮鈴鈴,尸宜起尸宜行。”
一具具僵硬的尸體邁動著腳步,遲緩行動。
“叮鈴鈴, 叮鈴鈴,禽獸不擾, 蟲鼠不侵。”
“赤水娘娘代照看, 四方土地引路忙。”
“叮鈴鈴, 叮鈴鈴,千山萬水路遙長, 魂兮魂兮歸故鄉。”
她念完趕尸口訣,尸體搖搖晃晃, 排成一條長串, 跟在了她的身后。
逢雪和師野有一段路同行, 便并排走在一起。
少女嘁嘁喳喳問:“姐姐,你是御劍飛過來的嗎?”
“不是。”
“可我聽人說,青溟山的仙師能御劍而飛,縮地成寸, 千里轉瞬即至!”
“假的。”
“好吧, ”師野失落了片刻,手里鈴鐺晃得都沒那么歡快了, “姐姐, 你從山上來, 能給我使兩手術法看看嗎?”
她轉過身,倒退著往后走,眼睛亮亮望著逢雪, “一兩個簡單的小術法便可,我好回去同人炫耀!”
逢雪:“……我不會什么術法。”
師野扁了下嘴, 以為她是不愿意出手,“好嘛,我不是想麻煩姐姐,只是總聽人說,青溟山的仙術分山劈海,縮地成寸,是極高的術法,不像我們這樣馭尸的活,又臟又累又危險,還總是被人看不起。”
“世間百道,無分高下,我觀你方才施法,馭尸也極精妙,你能同我說說如何馭尸嗎?”
一說起這個,師野又高興起來,“當然!”
馭尸并非看見一具尸體,便能上前差遣使喚,而是異地慘死他鄉之人,思念家鄉,魂魄滯留尸內不去。
趕尸人便用秘法封魂,保持尸身不腐,助其完成心愿,回到家鄉。
相當于雙方達成一個契約。
趕尸人和護衛鏢師差不多,只是護送的東西有些特殊。
“除了受家人委托趕的尸,還有些是自己主動找上門來的。”師野指了指商戶的尸,“譬如這種客死他鄉的旅人,執念不消思念家鄉,有時候會主動來找我們趕尸匠。”
逢雪掃了眼,“接下來你要送他回故里?那在南方,不在滄州吧。”
“姐姐好厲害!這都知曉。不過我要先去伏龍村,把一個小伙子尸首送到,然后回到我師父那兒,讓他把幾個商戶尸體修補修補,若不這樣,怕是走不到南方。不過要是我能順利趕完這一單,我就是個正兒八經的趕尸匠了!”
滄州氣候寒冷干燥,尸體難以腐敗,故常有鬧僵的傳說,也方便趕尸匠們活動,但到了南邊,潮濕溫熱,又有蟲嚙鼠咬,若不提前做到準備,趕回家鄉時,尸體腐敗到只剩下一把骨架了。
兩人聊了會,走至岔道口。
師野指著下方一個小鄉村,回頭笑著說:“我要下去送他們了。”
逢雪:“我還要再走一會。”
“今日看見姐姐,才知道說書先生講的劍仙并非虛假。”少女從后背的大布袋里,拿出一束柚子葉,在逢雪四周掃了掃,“我們這行當,別人看見,難免有些晦氣,我用柚葉掃完晦氣,姐姐安心回家啦,早些回去,一路平安!”
逢雪拱手,“多謝。”
小趕尸匠朝她揮手拜別,晃動手中鈴鐺,繼續脆聲念著口訣,“叮鈴鈴,叮鈴鈴,千山萬水路遙長,魂兮魂兮歸故鄉……”
一隊人影步伐僵硬,踩過覆著薄雪的山道,薄薄的雪片落在冰冷的面孔、無神的眼睛上。
溪澗里融化的冰塊叮當相撞,陽光灑在冰凌上,折射出五彩而絢爛的光。
“魂兮魂兮歸故鄉……”
山道口站著兩道相互扶持的蒼老人影。婦人沖向尸隊,拂去尸體面上的白雪,哀嚎聲搖落了樹上的白雪。
白紙漫天飛揚。
鈴鐺聲清脆地搖動。
“歸故鄉啊——”
******
故鄉沒有多少的變化。
只是城門口的門衛從記憶里的兩個身強力壯的大叔,變成了鬢角霜白的老大爺。
他們手里一人執著一根長槊,立在兩側,還有個面色黝黑的壯實小伙子,站在中間,面容嚴厲地盤查著進城人員。
“從哪兒來的?來雁回城干什么?”
……
來城里的多是些熟面孔,帶著些白菜活雞來城中交易。饒是這樣,青年也認真盤問,在紙上記下他們的姓名,才放他們進入。
至于新面孔,更是要盤問許久,才肯放行。
逢雪站在排成長龍的隊伍中,靜聽鄉音,嘴角微翹。
“喂,你是哪兒來的?來城里做什么?”
不知不覺,已經輪到了她。
“從梁州來,返鄉。”
“梁州?”逮到一個外鄉人,小伙子冷哼一聲,狐疑打量著她,“那么遠過來的?叫什么名字,返鄉投奔親戚,你親戚是誰?”
逢雪一一報上名字。
“遲逢雪……逢雪……”青年筆尖頓住,又抬起眼皮望向她,目光掃過她的五官、長劍,腳上踩著的十方鞋,不可置信瞪大了雙眼,“我的天爺,扛把子!你回來了!”
逢雪:……
她忽然想起,自己小的時候,自稱雁回城杠把子,身后跟著一群穿漏襠褲的小弟,天天招貓惹狗,人厭狗嫌。
隊伍里的人們都望了過來。
逢雪默默摳腳趾,攥緊袖子里的遁地符,想直接遁入地中。
“你不記得我了嗎?”青年高興囔囔,“我蘇彘啊,野豬,小黑豬!記起來了沒?”
逢雪扶了下額頭。
雁回城就那么大,遲家在鎮上扎根多年,做小本生意,很多人都熟識。隊伍里的街坊老人很快就認出她,七嘴八舌地討論。
“是遲家的大姑娘嗎?不是去仙山學藝,怎么回來了?”
“喲,這么大了啊。”
“仙山果然養人,瞧姑娘出落得多漂亮。”
“我還記得她小時候撿牛屎粑粑扔著玩呢。”
“我也記得,她還著一群小崽子,把鞭炮掛在牛尾巴上。”
……
鄰人嘁嘁喳喳歷數她的“罪狀”。
逢雪垂著臉,聽得面紅耳赤,心中暗暗慶幸——幸好這次沒有帶葉蓬舟回來,否則,就憑他那張嘴,日后還不知道要怎么取笑自己。
“扛把子!你先回去,等我干完活,就來請你喝酒吃肉。”蘇彘笑著送了幾步,忽而問:“對了,你來城中這一路上,可有遇見什么奇怪的人嗎?”
“只有一個叫師野的趕尸匠在趕尸。”
“師野?師老爺子的乖孫是吧,我也認識他,沒想到他能自己趕尸了。”蘇彘搓了搓指節上的凍瘡,解釋道:“最近打仗嘛,官府盤查得緊,又怕有敵國奸細,又怕有白花教的妖人,唉……”
他很快又爽朗笑了起來,“回家可莫要喝得太多,等會我拎著酒肉去找你!”
逢雪點點頭,舉步往城中走。
城中和以前的變化也沒有太大。
道路兩側的樹木長得更高大了一些,梅花還未落,桃花便已悄悄綻開,一邊粉紅嫣然,一邊素白如雪。
街上推著油炸大麻花的小攤香飄十里,攤主她還眼熟,長相和前任攤主有幾分相似。
扛著冰糖葫蘆走街串巷的老伯,在她的記憶里是個嗓門洪亮的中年人,每次一嗓子“冰糖葫蘆,三文一串,好吃便宜”,響徹一條街,引來整條街上的小饞蟲。
現在老伯嗓音依舊洪亮,身后也跟著一串饞嘴的小童,只是換了波人而已。
逢雪停在老伯的面前。
“姑娘,要串糖葫蘆嗎?”
逢雪點頭,從口袋拿出些銅錢,看了眼后面跟著那群饞得流口水的小童,“給他們一人一根吧。”
“好咧!”
小孩子得了糖葫蘆,雀躍不已,朝她甜甜笑開,喊著“謝謝姐姐”。
小貓從逢雪懷中鉆了出來,望著紅亮的糖葫蘆,“小仙姑,這個是什么嗎?”
“是糖葫蘆。”
“看上去很好吃哎。”
“外面是甜的,里面是酸的。”
“那是什么味道?”
逢雪嘴角彎了彎,又從老伯那買了串糖葫蘆,“小貓可以咬一口,若是不喜歡吃,不吃便可。”
小貓重重咬了口,被山楂的味道酸得瞇起眼睛,生氣地說:“不好吃!”它舔著爪子,重復道:“好難吃,還是耗子好吃。”
“小仙姑,我給你抓耗子吃!”
逢雪臉上的笑容驟然消失,“咳咳……不必,我不吃耗子。”
小貓貼心地說:“小仙姑可以先咬一口,若是不喜歡,不吃便好!”
逢雪摸摸它的腦袋,一口把帶著小貓牙印的冰糖葫蘆咬進嘴里。甜滋滋的糖殼酥脆輕薄,咬在嘴里嘎吱作響,里面的山楂酸軟多汁。
是記憶中的味道。
“噔噔”的馬蹄聲從長街傳來。
逢雪咬著糖葫蘆讓至一邊,望過去,是一頭矮小敦實的紅鬃馬拉著車,往這邊跑了過來。
小紅馬腿不長,攢開四蹄奔得倒是挺快的。
后面拖著的車廂簾子卷起,里面兩個小童探出腦袋,朝外面張望。
能坐上馬車,應是富貴人家的孩子吧。
她嚼著糖葫蘆,漫不經心地想。
馬車后面,還跟著個圓墩墩的中年人。男人圓頭圓腦,模樣憨厚,手指著前方,一顛一顛跑動,邊大聲喊:“喂——你們等等我啊!兩個小屁孩,要是把爹累壞了,誰給你們買飴糖吃?”
旁邊人笑:“遲老板,又被你家小子丟下車了?”
遲爭渡嘆了口氣,“這兩崽子,就說我會壓壞他們的小馬駒,非要把我趕下車,真是沒有他們阿姐萬分之一的可愛!”
他跑了幾步便沒了力氣,累得彎下腰,撐著自己的膝蓋呼呼喘氣。
一道身影立在了他身前,擋住他的道路。
遲爭渡揮了揮手,“勞煩讓個道路,我急著去接我的女兒……”
人影依舊不動。
遲爭渡詫異地抬起臉,“你——阿雪!”
逢雪“嗯”了聲,嘴角翹起,“阿父,我回來了。”
遲老板掐了把自己的大腿,倒吸一口涼氣,傻呵呵笑了起來,“回來啦,回來啦好,我本想去接你的。”看見她身上的衣衫,他眼眶一熱,脫下自己身上的貂裘蓋在逢雪身上,“大冷天的,怎么還穿得這樣單薄?別修道了,和爹爹在一起吧,爹給你貂穿。”
逢雪把貂裘重新披到他身上,“不必了。我不冷。”
“這如何成?對了,”遲爭渡又往前跑了幾步,朝街頭大喊,“游星飛月,你倆別跑了,你姐回來了!就在這!”
矮腳小馬跑得飛快,已經帶著兩個小童跑到了街尾,遲老板的聲音亦不如賣糖葫蘆的老伯響亮,于是一通大喊后,無事發生,馬車跑得更遠了。
逢雪本欲去攔馬車,卻被一把拉住了手。
“無事無事,讓街坊傳個話便好。”
街坊大聲喊:“遲家兩小子,快回頭吧,你家大姐回來啦,跟你爹一起嘮呢。”
賣豆腐的大姐手作喇叭狀,笑著喊:“阿雪回來了,遲家小子快快回來吧!”
炸麻花的大哥把毛巾往肩上一搭,“啊?快下雪了,遲家小子快回來,你爹喊你回家啦!”
最后是扛冰糖葫蘆的大爺一嗓子響徹市坊,“馬上就要下雪,小子們速速回家吧!”
……
遲爭渡擦擦面上汗珠,笑著說:“哎,又是這樣,哪是要下雪了啊,是我家阿雪回來了。”
大爺聽后,馬上又改口:“遲家阿雪回來了,就在這呢——在這呢——”
渾厚的聲音如同炸雷,地面都好似震了三震。
小紅馬扭轉了個頭,又噠噠地跑回來。車還未停下,兩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小童從車里跳下來,“阿姐阿姐!”
逢雪的一對弟妹叫遲游星遲飛月,八九歲的年紀。
她離家時,他們尚在襁褓之中,而現在已經能跑能跳,被養得肥嘟嘟的,玉雪可愛。
“阿姐真好看,和天上仙人一樣。”飛月抓住她的手,仰起頭看著她,笑彎雙眼睛。
遲老板挺直胸膛,驕傲道:“那可不,隨我!”
“阿姐,外面冷,”游星熱情招呼,“我們去車上吧。”
遲老板:“我我我也要進去。”
“爹,”飛月義正嚴詞拒絕,“娘說要讓你多跑動跑動,不許你再坐車。再說,你這樣重,會把小紅馬壓壞的。”
“忤逆!不孝……當著你們阿姐,就不能給我留點面子嘛。”
“嘿嘿。”
逢雪摸摸他們的腦袋,“你們先回去吧,我隨著爹一起慢慢走。”
“可是……”飛月握著她的手不肯放。
游星把女孩拉開,朝逢雪做了個揖,“那就聽阿姐的,我們先回去,也囑咐家里備好飯菜。”
逢雪喊住他們,從身后打著補丁的布袋上翻撿半天,找到兩塊成色很好的平安扣,遞給小小少年。
“謝謝阿姐!阿姐,這是里面裝有仙人的仙玉嗎?”
逢雪:“……不是。”
她在靈石城許多委托,才攢夠錢買到這兩枚平安扣。
“好吧。”小少年看起來有些失落,但旋而又馬上笑了起來,“阿姐,我們回家等你!”
目送小紅馬噠噠跑遠。
逢雪和遲老板緩慢走在記憶里的老街上。
“爹,”逢雪輕聲說:“你變了些。”
遲老板笑了笑,“家里來了個廚娘,做的飯可好吃了,再加上歲數上來了……倒是你,在青溟山過得不好嗎?怎么這樣瘦?”
逢雪彎彎嘴角,“挺好的。同門和睦,師長慈藹。”
遲老板搖頭,嘆氣:“連衣服上都打著補丁。爹每年給你寄的那些錢呢?總夠你吃穿用度吧?”
“買些符咒靈藥,便用掉了。”
遲老板露出心疼的神色,“你這孩子,錢不夠大可和家里說,我們再寄一些來便是了。干嘛克扣自己呢?來,爹給你去置辦一身新衣裳!”
逢雪說自己穿著云衣就挺暖和的,但父親作為一個老滄州人,還是覺得全身裹得嚴絲合縫,最好穿貂。
于是一刻鐘后,她裹得嚴嚴實實走了出來。
小貓窩在暖和的毛里,一個勁往懷中拱。
父女兩經年未見,遲老板絮絮叨叨說著話,邊同街坊熱情打招呼,看見一個人便拉著逢雪上前,高興地炫耀,“看見沒,這是我閨女,她剛回來。走了可遠的路呢,從青溟山回來的!”
逢雪則是禮貌同人點點頭,在一旁靜聽。
忽然,遲老板停下腳步,“阿雪。”
“嗯?”
“你是……”遲老板嘟囔道:“修道的緣故嗎?怎么現在如此不活潑了?”
逢雪眨了眨眼睛,“不活潑嗎?”
“是啊是啊,你以前可有勁了,跟頭小牛犢似的。”遲老板想到過去,浮現笑意,“天天帶著幫小子在街上跑來跑去,也不肯服輸,狗朝你叫一聲你都要吵贏!”
逢雪:“也沒有和狗吵架吧。”
“有呢有呢,就賣豆腐家的阿黃,你和它對叫了一下午,回來的時候嗓子都啞了,不記得啦?”
逢雪:“……這種事也沒有必要記得吧!”
遲老板嘿嘿笑道:“爹可全記著呢,還有你四歲的時候,趙大狗欺負你年紀小,你帶著你的一幫小弟,往他身上丟狗屎,還有六歲的時候,玩彈弓朝著雞屁股射,街上的雞看見你就繞著走,還有……”
“停!”逢雪打斷老父親的回憶,“爹,我們回去再說。”
父親不這么回憶一通,她都不記得自己在雁回城時有多么人厭狗嫌,是人們口中蒼蠅飛過都要挨一巴掌的混世魔王了。
幸好沒帶葉蓬舟回來。
遲老板又笑笑,“不挺好的嘛,多有朝氣!多么活潑!”他掃了眼少女清瘦面龐,手背結痂的疤痕,身上布袋上的補丁,忽然長長嘆息,“都說仙緣難求,那時候要是知道如此,怎么肯放你去修仙呢?”
逢雪垂下眼睛,掩住眸中流光,嘴角努力翹起,“修仙挺好的呀,我只是太久沒有回來了。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