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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第 61 章

    逢雪的母親叫蕓娘。

    二十多年前, 關外異族入侵,在邊境燒殺擄掠,許多小村莊遭此大劫, 尸體堆積成山。

    僥幸未死的人們,失了家鄉, 只能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民。

    蕓娘那時候只有七八歲, 跟在一堆衣衫襤褸的流民中, 進了雁回城,擠在城中貧民窟生活。

    遲家老太爺可憐流民, 施粥救濟。

    但雁回城朔冬酷寒,還是有許多人熬不過去, 路旁倒滿僵硬的凍死骨。

    小姑娘凍僵了, 撲倒在路旁, 被官差拿草席一裹,丟到裝尸的推車上。

    遲老太爺路過,偶然瞥見草席外露著的手指動了動,把她從推車抱下來, 敞開裘衣, 用體溫焐熱小孩僵硬的四肢。

    等回到家中,小姑娘便睜開了眼睛。

    蕓娘在遲家住了下來, 早早顯露出聰慧。

    老太爺看她聰明, 便開始讓她和自己兒子一起識字讀書, 再后來,手把手教她算賬,厘清財物, 教她如何進貨記賬,經商之道。

    爺爺病故后, 蕓娘便成為遲家實際的當家人。

    至于“遲老板”,只是給媳婦打打下手,抄手樂呵呵在柜臺賣貨而已。

    在逢雪的記憶里,母親是個很奇怪的人。

    她精明強干,性格冷淡,也不愛笑,身材纖細瘦弱,拿著賬本查賬的時候,家里那些結實有力的幫工,卻個個在她面前低下了頭。

    逢雪小時候成天惹是生非,帶著群露褲【】襠在街上皮,到處闖禍時,母親也不怎么訓斥懲戒過她,只是淡淡看她一眼,說一聲“知道了”,然后仍由遲爭渡揪著她去街上挨家挨戶道歉。

    在她想要去青溟山修仙,家里人放心不下,不愿意讓她去清寒山中苦修,也不愿好好養大的閨女,一轉眼去做了斷絕塵緣的修士,下次見面或許已隔數十年。

    但母親卻罕見地表了態,支持她去仙山。

    遲爭渡素來是聽蕓娘的,見蕓娘發話,心中再不舍得,便也答應了。

    這次回來,逢雪心中有些忐忑。

    她上山數年,一事無成,也沒學會什么術法,辜負母親的期望,母親見到她,是否會失望呢?

    推開院門,一道披著斗篷的清瘦人影倚在月亮洞前,手里拿本賬冊,低頭看著賬。

    一株白梅花開在她的前面。

    “蕓娘!”遲爭渡高興地喊道:“快來看,阿雪回來了。”

    婦人神色淡淡地望過來,目光在逢雪手背疤痕停留了片刻。

    逢雪把手背在身后。

    蕓娘“嗯”了聲,“飯做好了,來吃飯吧。”

    游星飛月已在桌前坐好。

    這是屬于他們一家人的家宴,桌上的四菜兩湯,都是逢雪喜歡的口味。

    其實在山里啃了數年的饅頭,逢雪現在吃什么都覺挺好吃的,但家中飯菜,似又比外面好吃許多。

    “阿姐阿姐,你吃這個!”

    “阿雪,來夾塊肉吃,瞧瞧都瘦成什么模樣了?”

    “阿姐,仙山是什么樣子的,有很多像你這樣漂亮的仙人嗎?你會飛嗎?能帶我飛到天上去看看嗎?”

    蕓娘把碗放在桌上,“食不言寢不語。”

    兩個纏著的小小只便乖巧地低下頭,扒拉碗里的飯。

    遲老板樂呵呵笑:“阿雪你看,和以前一模一樣,你和你哥在飯桌嘁嘁喳喳叫,你娘一發話,你們就老實了。”

    蕓娘看了他一眼。

    遲老板低下腦袋,小聲嘟囔:“我也老實了。”

    ……

    飯桌上并未見到阿兄的身影。

    吃完飯后,蕓娘讓兩個小不點出去玩,闔上屋門,靜靜望著逢雪。

    屋內光線昏暗,蕓娘坐在窗邊,朦朧的光透過油紙,灑在她的發上,幾根烏黑里藏著的銀絲輕顫。

    “坐下吧,阿雪。”

    逢雪點頭,“娘……”

    “你的信,前段時日我已經收到了,你說得很有道理,邊關戰事不寧,日后也不知會不會好,不如早點……”

    話未說完,遲爭渡端著兩碗乳茶和一些糕點過來,放在她們面前,笑著說:“阿雪還剛回來呢,就說這些事干嘛。阿雪來嘗口乳茶,這是爹新研究出來的口味,放了小搓鹽和炒米,吃過的都說好!”

    “娘子你也來吃口烤乳餅,熱乎的咧,你最近勞累了,得多補補。我幫你按按肩可好?”

    蕓娘掃他一眼,“你在旁邊站著。”

    “奧——”遲老板不情不愿地走到旁邊。

    蕓娘:“拿幾塊點心吃,一盤只許拿一塊。”

    “好咧!”

    逢雪低頭,悄悄喝口乳茶,擰了下眉頭,悄悄把茶盞放下。

    “近些日子,我一直在清點賬目,”蕓娘也喝了口茶潤潤嗓子,神色如常,說道:“只是若要舉家搬走,鋪子田宅要賣,倉庫囤積的貨物需盡快處置,還有很多賬目得收回來,要費些時間。”

    遲爭渡在旁邊囔囔:“為什么要舉家搬走啊?阿雪,你盡管放心,戰火勢決計燒不到我們雁回城的!爹在這住了大半輩子了,爹可以跟你打包票,以前打過多少仗啊,沒有哪一次能到咋這的,雁回城安全得很!”

    逢雪看向他,說:“爹,我知道你舍不得。”

    遲爭渡一下子啞住,把糕點塞嘴巴里,干嚼兩下,含糊說:“我……我當然舍得……對了,街上有家麻花甚是好吃,爹給你買點回來。”

    等人走了,屋里只剩母女娘。

    蕓娘摩挲著茶盞,低下眉眼,看著乳茶上浮動的脆米,“遲家世代居住于此,祖墳也在此處,我自幼孤苦,不在乎這些,但你爹畢竟和我不一樣。”她頓了頓,問:“阿雪,真到該走不可的時候嗎?”

    逢雪點頭。

    蕓娘并沒有問她為何,也沒多說什么,只是點點頭,“那好,我盡快變賣家中資產,等你阿兄回來,我們便一起離開。”

    逢雪松了口氣,面上露出絲笑意,身子斜靠在桌上。

    蕓娘看著她,微微瞇起眼睛,眼里閃過道鋒利的銳芒。

    逢雪馬上坐直了。

    “在青溟山過得不好?”

    逢雪笑笑,“怎么會呢?”

    “這種事,你寫一封書信回來便可,何必自己親自過來?別耽誤修行。”

    逢雪輕聲解釋:“如今世道艱難,妖鬼橫行,若是放阿娘你們獨自趕路,我放不下心。”

    蕓娘似是不以為意,說:“世道再艱難,有再多的妖鬼,官道之上總是有許多人行走的。”

    逢雪不服氣囔囔:“若是萬一呢?”

    蕓娘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若是萬一真有什么,也是我們的命數。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是修道之人,應舍棄塵緣,看得更加透徹。”

    逢雪扁嘴,有些委屈又難過地說:“我看得不透徹!”

    蕓娘看著她,薄唇微抿,素來沒什么情緒的眼里,閃過一縷極淡的笑意,“柜子里有藥膏,白瓷盒裝的,給手上擦擦。”

    逢雪起身把瓷盒拿出來,準備自己擦擦,蕓娘卻改變了主意,“我來給你擦吧。”

    “其實已經快要好了,也不是什么大傷。”

    蕓娘用指尖剜了點藥膏,在她手背抹開,“是老鼠咬的?”

    “黃皮子。”

    “……青溟山有黃皮子?”

    “倒也不是,在路上的時候被咬的。”逢雪摸了摸鼻子,輕描淡寫地說:“住了個黑店,里面鬧老鼠黃皮子,把我給咬一口。”

    蕓娘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就好,我還以為是遇見了妖怪呢。”

    逢雪尷尬地笑笑,“娘親,阿兄到哪里去了?怎么還沒回來?”

    “收到你的信之前,他便帶著商隊去北面進貨。”蕓娘合上瓷盒,把其擱置在旁邊,“算是日程,差不多要回來了。”

    逢雪站起身,“阿兄是從哪條道回來,我去接他!”

    蕓娘搖頭,“不必擔心,我們時常走那條道上,戰火也沒燒得這么快。難得回來一趟,該好好歇息……你先去跟你爹去看看你祖父吧。”

    ……

    遲家的祖墳要從北城門出發,順著蜿蜒小路往上,在一片頗為平緩的小山坡上。隆起的小丘覆著層薄雪,石碑前供著的貢品還很新鮮,白雪上殘留鮮紅的紙屑,是祭拜時鞭炮留下的痕跡。

    倒也不是什么正式的祭拜。

    遲爭渡把逢雪帶至老太爺的墓前,打了個招呼,“爹娘,你看,咱阿雪回來了!”

    逢雪跪在蒲團上,朝著墓碑磕了三個頭。

    遲爭渡笑瞇瞇地說:“阿雪有出息了,咱們家終于出了個神仙,光宗耀祖了,你們兩在地底下也別笑出聲來。”

    “爹,”逢雪糾正道:“我只是在山上修行,不是當神仙。”

    “差不多嘛差不多嘛。”遲爭渡很快活地捋了把自己的胡子,“當了神仙,阿雪還記掛著咱們,走了那么遠的路,回來看咱呢。都說孩子去修道,一去不返,阿雪就不一樣了,這孩子有孝心!你老跟沈叔吵架時,也能吵過他了。”

    “對了,”他看向逢雪,“沈家那小子在山上怎么樣?”

    “挺好的。他……”逢雪起身,拂去身上塵與雪,“他天資高,師長們都很喜歡他。”

    遲爭渡靠在墓碑上,從袖子里拿出個油紙包,里面包著一些弄碎的金黃炸麻花。他把自己的小零嘴遞給逢雪,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那你們……怎么樣?”

    逢雪垂下眉眼,面上沒什么表情,“沒怎樣。”

    遲爭渡笑著說:“我可一直等著他做我女婿呢,沈家小子小時候就長得好看,整個滄州,也只有他配得上我家阿雪。”

    逢雪:“爹,我和他只是同門。”

    遲爭渡笑:“師兄師妹嘛,距離一近,感情不就來了,就像你爹當年追你娘,呸呸呸,是你娘追我,水到渠成的事。”

    他正回憶青春年少時,忽然瞥見少女面上的神情,意識到了什么,瞪大雙眼,“那小子對不起你?”

    “也沒有,只是我想認真修行,他也想如此,所以……”

    遲爭渡手里的麻花捏得粉碎,好半晌,才咬牙切齒地說:“那小子,我早瞧他獐目鼠眼,猥瑣至極!連看城門的蘇阿豬都比他好,阿雪,你別放在心上,他給你提鞋都不配!”

    “爹,你剛才可不是這樣說的。”

    遲爭渡氣呼呼地說:“那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嘛,其實爹老早就看不慣他了,一整天憋不出半個屁,比你爹當年差遠了,阿雪你等著,爹一定給你找個全滄州,不,全天下最好的兒郎!”

    逢雪從他的零嘴堆里捏了個小麻花,放在嘴里,咬得咯吱咯吱響,嘴角也翹起,笑著說:“我是方外之人,才不要什么兒郎呢,等我變成天下第一的劍仙,就帶著老爹你們去天上玩。”

    “我閨女果然有出息!”

    第062章 第 62 章

    到了傍晚。

    蘇彘拎著酒肉, 帶過去一幫朋友,來到了遲家。

    少時的伙伴現在俱已經長大,有了各自事業, 有人成了木工,有人成了瓦匠, 還有人繼承家中的小店, 帶了些燒酒烤肉過來。

    大家在桌上聚會, 說起年幼時的糗事,不由哈哈大笑。

    “我還記得, 杠把子帶我們玩彈弓,拿彈弓射雞屁股, 一射一個準!”

    “還有上樹掏鳥蛋, 下水撈螃蟹。嘶——咱們把鳥蛋螃蟹燉了一鍋湯, 你們還記得那味道嗎?”

    ……

    逢雪剝著花生,小貓在桌上跑來跑去,追逐桌面晃動的影子。

    “對了,阿雪這次回來, 是為了什么啊?探望家人嗎?”

    逢雪停了下, “雁回城不安全,戰火不知何時燒到此處, 我要帶著父母家人離開。”

    圍坐在桌前的青年愣了一瞬, 過了會, 他們轟然笑開,紛紛勸道:“你這就多慮了,從太祖開始, 戰事就沒有燒到過雁回城。”

    “咱們大殷的鐵騎,還怕北面那些蠻子啊?”

    “有將軍守著呢, 安全得很!再說了,雁回城是我們祖祖輩輩的家,根就扎在這兒了,還能走到哪兒去呢?世上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

    “南方鬧水鬼,山里有妖怪,還是咱這好!”

    逢雪聽他們的意思,也沒反駁什么。她垂眸想了片刻,低聲說:“若不是有足夠的理由,我也不會跋山涉水,從山上走到滄州。”

    四周岑寂了片刻,白壁上人影閃爍。

    有人悶了口酒,惆悵道:“我們又沒什么本事,離開家,就是無根浮萍,留在這兒,好歹是葉落歸根。”

    “哈哈,”蘇彘干笑兩聲,“不說這些,大家來喝酒!杠把子,你從青溟山走到滄州,有遇見什么新奇事沒?快說給我們聽聽!”

    ……

    逢雪只選了靈石城幾件不危險的委托說了,還提及左家崗上的鬧僵一事。

    眾人就著花生燒酒熟牛肉,聽得津津有味。

    一時驚呼,一時悚然。

    好似擺脫小城平凡的生活,跟故事里的人一樣,深夜獨上亂葬崗,抓鬼伏妖燒僵尸。

    說者神情平淡,聽者直呼刺激。

    說到燒完僵尸,夜已深沉,少年們仍沒有聽盡興。

    “杠把子如今是有大能耐的人了,不妨露兩手給我們瞧瞧!”

    逢雪掃了說話的那人一眼,“王四,你也想挨我的劍?”

    叫王四的少年慫了下脖子,笑嘻嘻地說:“不敢不敢,小時候挨你的大挨夠了!小時候我就念叨一句那小子,你把我的褲子拖了,追了我三條街,咱杠把子從小就是鬼見愁,別說僵尸了,誰見了你都愁!”

    眾人哄堂大笑。

    逢雪撓了撓臉頰,覺得不大好意思——托他們的福,她遺失在漫長前世的記憶,變得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覺得,自己以前確實挺……人見狗嫌鬼見愁的。

    王四嘿嘿笑了幾聲,“不過杠把子性格確乎溫柔許多,現在還沒揍我,這是修道的緣故嗎?不知俺家小翠能不能去學學道法?”

    小翠丟了顆花生在他面上,一拍桌子,“王四!你有種再說一遍!”

    王四抱住腦袋,鉆到了桌子底下,又引起眾人大笑。他抱頭面壁一會,忽然想到什么,腦袋鉆出來,說:“蘇阿豬,你那不是有個稀奇古怪的案子嗎?正巧杠把子回來了,讓她看看唄!”

    蘇彘喝了數杯燒酒,喝得有些暈乎乎的。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放,說:“沒錯!那我們現在就去看看吧!”

    半夜三更,打更更夫在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燭”,一干喝了酒的少年,走在漆黑的長街,打算去存放尸體的義莊。

    冷風直往領子里鉆,王四清醒了不少,心生退意,正想去抓他家小翠的手,轉頭一看,小翠快貼到逢雪身上了。

    他只能假裝無事發生,悄悄往蘇彘身邊靠了靠。

    蘇彘:“咋,你害怕咧?”

    “怎么可能?!我一點都不怕。”

    “哈哈哈鴨子都沒你嘴巴硬。”

    ……

    夜深本是宵禁的時候,但大家都是雁回城的熟人,蘇彘又在官府當差,更夫瞧見他們,便沒訓斥,只念叨兩句,讓他們早些回去。

    義莊在城中偏僻一角,是幾間廢棄的宅子空置下來,被官府撥去當停放尸體的義莊。

    在幾十年前,這兒是流民聚集之所,凍死過不少人。

    逢雪往眉心一抹,悄悄開了天眼,在陰冷街道之間,果然發現一些漂浮而過的暗影。

    但也稱不上是鬼,只是些過重凝結不散的陰氣而已。

    每個城市都會有這樣的角落。

    在走來的路上,她聽蘇彘說起這樁奇怪的事。

    雁回城新近死了三個人。死人倒也不算稀奇事,但他們兩個死狀都有些奇怪。

    第一個死的人是城中的屠夫,最愛出門打獵。有一天清早,他死在自己家中。

    死得很慘,像是遭野獸啃噬,肉都碎成一塊塊,不成人形。

    但他的家人都說,沒有聽見什么奇怪的聲音,屋中也沒有野獸闖入的痕跡。

    此事只能不了了之,由于還未查出結果,尸體只能停在義莊。

    第二個死的是一個老酒鬼,也無什么親人,平生最喜歡到小酒館喝口燒酒,從早喝到晚猶嫌不夠,還要打二兩酒回去慢慢喝。

    他是死在城里的小溝渠里,應是喝醉后,一頭栽倒掉下去的。

    然而小溝渠里早就沒有水了,酒鬼卻跟在水里泡了一宿似的,渾身腫大蒼白,皮膚里濕漉漉滲出水,而仵作剖開他尸體,發現他肺里也全是水,很明顯是溺亡。

    “至于第三個人……”

    “燒死的?”

    蘇彘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杠把子,你聽遲老板說起過?”

    逢雪搖頭,“無火之處卻燒成焦炭,我在書中見過這樣的事情。”

    小翠露出抹微笑,“阿雪果然學有所成,有阿雪在,就不必擔心什么啊啊啊啊啊啊!”

    尖銳的叫聲打破寂靜,她面孔蒼白,手指向前方。

    幾個人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望過去。

    小巷的盡頭有一道僵硬的人影,在前方遲緩地走著,拐進一扇門里,便看不見了。

    “他進的是義莊啊。”王四哆嗦嘴皮子,顫抖說。

    “管他是誰!我們人多,過去瞅瞅!”

    王四卻不挪步,“我就待在小翠這,我保護小翠。”

    幾個人啐了他一口,快步沖到義莊,大喝道:“是誰?這里的尸上沒有錢財,好歹積點陰德,別想著連這些可憐尸骨都偷!”

    那人置若罔聞,依舊邁著遲緩的腳步往前走。

    蘇彘他們正想要把這無恥小偷給抓起來,卻被逢雪攔住。

    逢雪走了過去,那人步伐緩慢,她很快就追上了人,望了眼他炭黑的面容后,從懷里拿出張符咒,貼在他的身上。

    其他幾個人跟著跑來,看清男人的臉后,雙腿一軟,差點跌坐在地上。

    走在路上的,是具燒成焦炭的尸體。

    第三具離奇身亡的人,是個拾荒的老頭。

    老頭就住在這附近一間廢棄的屋子里,每日出去,乞討撿垃圾為生,相作伴的,唯有一群老鴰子。

    有時候天冷,他會燒些枯葉子取暖。

    前幾日,老鴰天天叫得惹人心煩,街坊不堪忍受,走過去一看,才發現了老頭的尸體。

    他死在自己家中,是燒死的,家中卻沒有絲毫起火的痕跡。老頭撿來的那堆枯葉就堆在旁邊,竟沒有點燃。

    老鴰在屋頂飛旋,嚎叫不止。

    “鬧鬼啦!不對,鬧僵了!”一人大聲喊道。

    蘇彘稍微鎮定,“這不是沒動了嘛,別大呼小叫。”他偏頭看向逢雪,“杠把子,他怎么起來了?是有人在搗鬼嗎?”

    逢雪掃了眼尸體。

    尸體燒成了焦炭,但衣物卻保存完整。衣衫襤褸,口袋打著補丁,依稀漏出幾粒捏成碎末的饅頭屑。

    “老頭以前一直喂老鴰呢,”蘇彘說:“也真是可憐,沒兒沒女的,臟兮兮的,只有些老鴰子肯陪他。”

    逢雪看了眼老人,說:“以后老鴰我們幫你喂,安息吧。”

    老人攥緊的手掌打開,半塊碎饅頭掉在了地上。

    蘇彘一怔,半晌沒說出話來。

    “哇——哇——”

    嘶啞的叫聲從暗夜傳來,又嚇到幾個人。

    逢雪偏頭一看,是只老鴰站在屋檐上,歪頭看著她。相對片刻,老鴰飛了下來,站在尸體的肩膀上。

    小貓從逢雪的衣領里鉆出來,躍躍欲試想要去撲鳥,被逢雪按住了。

    逢雪按著貓腦袋,低聲說:“不要撲小鳥。”

    “小貓不是想撲小鳥,小貓想和小鳥說話。”

    “小鳥在說什么?”

    小貓歪頭認真聽了會,“小鳥說,爺爺對它很好,我說,婆婆對小貓也很好!”

    一貓一鳥,一個在“喵喵喵”,一個在“哇哇哇”,中間還有逢雪偶爾插嘴幾句。

    眾人看愣了,茫然站在旁邊。

    烏鴉哇哇幾聲,忽地振翅飛起,逢雪跟在其后,說:“走。”

    “走?去哪?”

    “找兇手!”

    ……

    在《云游記冊》中,記載過一個故事。

    某位弟子下山游歷,途徑一座城市,其中正發生一起不同尋常的案子。

    一位老板死在家中,四周窗戶緊閉,卻是雷擊而亡。

    他察覺到此事不簡單,詢問衙役,才知非同尋常之事不止一遭。

    有無水卻溺亡的娼妓,也有無火卻燒成焦炭的乞兒,只是前幾次死的人身份低賤,才沒有聲息。

    弟子便隨衙役一起追查,正好遇見有死了一個人。由于是剛死,死者魂魄還未被勾走,也未消散。

    他便用法術,讓死者說出害人者是誰。

    答案讓眾人都很震驚。

    制造一串兇案的兇手,是城中一位賣餛飩的老人。老人老實淳樸,做餛飩一流,在城里賣了大半輩子的餛飩了,實在看不出他有什么驚奇之處。

    衙役和那弟子找到老人獨居的小破屋子。

    進去的時候,老頭還在搟面皮,做肉餡,為明日的餛飩做準備。

    官差們都不信他是兇手,奈何道士堅持,于是把老頭抓入獄中。

    老頭也沒反抗,老實讓他們抓走。

    當天夜里,兩名在牢房看守犯人的獄卒離奇暴斃。

    一個血肉模糊,如被野獸啃噬,一個尸體干枯,只剩個干癟皮囊。

    而關在牢房中的老人也死去了。

    死狀極其安詳,嘴角銜起笑意。

    筆記后有那名弟子的心得:“風災、獸災、火災、雷災、水災,五災已過,恐尸解成仙矣。”

    逢雪在路上和同伴說了這個故事。某個流派修行有成仙需經五災一說,所以有人動了歪腦筋,讓別人來代替自己經歷劫難,而自己得以成仙。

    “但是,”小翠緊挨著她,不解問道:“那老頭不是已經死了嗎?”

    蘇彘懂得多一些,回:“我聽說書先生說過,尸解的最后一步便是拋卻肉身吧?真成仙了?”

    王四也悄悄靠近逢雪,插嘴道:“那不是鬼了嘛。”

    逢雪:“差不多吧。”

    道藏中有說,鬼仙雖曰仙,其實鬼也。修行中的人不悟大道,急于速成,以為自己超脫形體桎梏就能成仙,靠奪舍茍延殘喘,其實和鬼有什么區別?

    但無論何時,人們急求速成之道。

    這種歪門邪道,倒也有不少人去選。

    老鴰把他們帶至一個胡同中。同行有好幾個少年臉色變了——他們的家便在其中。

    當經過自己家門口,他們長舒一口氣,才恢復輕松的神色。

    但當走到老鴰停著的那戶時,少年們還是露出不可置信的模樣。

    “這老鴰帶錯了路吧?”

    “張叔是個老實人,大家都知道的啊。”

    “是啊是啊。杠把子,你記得嗎,小時候你還帶我們砸過他家的水缸,他要是會邪法,不早把我們給殺啦。”

    議論時,門吱呀一聲打開,露出一張和善的面孔。他似是有些驚訝,“小子們,大半夜不睡覺,來我這里做什么?”

    蘇彘不大好意思,“張叔,那個……”

    逢雪徑直說道:“你想成仙是吧。”

    男人眼皮抽動一下,笑著說:“哈哈,誰不想成仙呢?小姑娘,你看著眼熟,咦,你是遲家的那位姑娘,遲老板竟有你這樣標志的女兒,真是了不得啊。”

    他笑了笑,“若不是夜深不方便,真想請你們進屋呢。”

    “挺方便的。”

    逢雪的話又讓他一梗。他把手按在門板上不妨,臉上笑容幾乎要僵硬了,“大半夜的,不大好吧?就算你是遲老板的女兒,也不能私闖民宅呀。”

    忽然之間,老鴰子叫了數聲,從樹上俯沖而下。

    只見一道漆黑的殘影掠過。

    老鴰撲棱翅膀,利爪在男人面上抓出幾道血痕。男人猝不及防中招,正想反抗,小貓也從逢雪懷中跳了下來,對著他的臉就是幾爪子。

    趁這個機會,逢雪往前一步,正欲踏入院中。

    男人大喊:“老祖救我!”

    還有人?

    一陣勁風刮過,逢雪拔劍出鞘,往前一劈,“退魔。”

    第063章 第 63 章

    其他人并沒有看見劍。

    他們只見仿佛一道驚雷劈過, 整座小院都被電光照亮,情不自禁瞇起了雙眼。

    那一劍如雷霆、似冷電,卻悄無聲息。

    等少年們再睜開眼睛, 只見逢雪已經走入小院,抬起一只腳, 踩在了張老全的胸口。

    這位他們喊了十多年的張叔, 素來被當成老實憨厚代表的男人, 表情變得極其猙獰可怕,眼睛瞪得幾乎要躍出了眼眶。

    而在庭院的中間, 有一灘烏黑的血液。

    “抓住他!”蘇彘大聲喊。

    其他人也回過神來,沖過去把男人圍起來。幾個人看守他, 其余幾人進屋搜查一番, 拎出一堆奇奇怪怪的東西。

    其中最為醒目的, 是幾個草人。

    一個草人是在水缸中發現的,已經泡得稻草發白腐爛,一個是在火中發現,外面被燒得焦黑, 還有一個, 被拆得七零八碎的,要小心翼翼攏著, 才讓它不至于散開。

    草人的模樣, 和幾位死者的死狀幾乎一樣。

    “果然是你!”蘇彘緊皺眉頭, 問道:“張叔,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張老全咧開嘴,露出一嘴漆黑的牙齒, “嘿嘿,誰不想得道成仙呢?擺脫形役之苦, 長生不死!”他望著逢雪,“小姑娘穿開襠褲時我還記得呢,一眨眼長大了,去青溟山果然學了些本領。”

    逢雪居高臨下地睨著他。

    張老全笑著說:“你們打算怎么辦呢?把我關入牢獄?”

    逢雪垂眸,問:“剛才你在朝誰喊救命?”

    張老全嘻嘻不語。

    蘇彘眉頭擰緊,“你笑什么笑,以前裝得還挺好,沒覺得你這么面目可憎。”

    張老全不理會他,緊盯著逢雪,慈愛得像個鄰家大叔,“閨女,你想成仙嗎?”

    “青溟山可不會教你成仙之術。”他又望向蘇彘他們,說:“你們這些連青溟山都進不去的人,想要成仙嗎?”

    幾個少年眼神閃爍。

    蘇彘破口大罵:“我們當人當得好好的,成仙做什么?”

    男人嘴角勾起嘲諷笑容,“蘇阿豬,你父輩都是雁回城里的差役,吃官家飯,當人自然快活。這位遲家大小姐,富甲一方,又拜入仙山,當人也快活,嘿嘿,你們身后那群人呢?”

    “你們捫心自問,當人快活嗎?”他直勾勾地看向蘇彘的身后。

    蘇彘冷哼一聲,“就算當人不快活,就算當仙好,我也決計不會用你這樣齷齪丑惡的方法去成仙!絕不會傷害無辜者的性命……”

    他的話還沒說完,忽覺腦后飄來一陣冷風,扭頭望去,不由汗毛倒豎。

    方才還在身后的同伴,不知何時拿起菜刀與鐵鍬,朝他后背猛地劈下。

    但還未劈下來,他們便被一腳踢飛,身體凌空飛出去,摔出了院墻。

    院墻外很快響起“哎喲哎喲”的痛呼聲。

    蘇彘愕然地看向逢雪,臉色發白,“杠把子,這……”

    逢雪:“他們中了邪術,你也先出去,小心中招。”

    蘇彘點頭,走出了院子,出門時還把院門合上。

    逢雪垂眸,看著躺在地上的男人,緩緩拔出長劍,低聲說:“可惜。”

    躺地上的,是個連殺三人的惡徒,但竟被她的眼神看得后脊發涼,不由問:“可惜什么?”

    “若是我的一位朋友在這兒,肯定有更多有趣的辦法,不像我木訥無趣,只能想到最簡單的辦法。”

    “什么辦法?”

    長劍一揚,血花四濺,一截斷指飛落。

    逢雪:“喏。”

    ……

    那幾個被蠱惑了心神的少年,挨了痛后也清醒過來,立在門外瑟瑟發抖。

    院里發出一聲接一聲凄厲的慘叫。

    “杠把子在里面究竟干什么?”他們聽得全身發冷,“不會把張叔,呸,那歹徒大卸八塊了吧。”

    “大卸八塊也沒這樣慘吧。”

    王四手撫著胸口,不停喊疼,“杠把子那一腳踢得可真夠狠的。”

    蘇彘白了他一眼,冷笑:“不然呢?你的刀快劈到我腦袋上了!你是不是恨我,我注意到了,你們幾個人里,就你小子劈得格外帶勁!”

    王四馬上閉嘴了,但聽見里面越來越凄慘的痛吟,他低聲嘟囔:“等會杠把子不會也這樣對咱們吧?”

    其他少年不禁打了個寒顫。

    王四雙手揣在袖子里,轉身就往巷子里走,“我看我們還是快跑吧,方才我們中邪了,萬一杠把子怕咱還中邪,把咱給凌遲了呢。你們聽這聲音——”

    院子里的聲音已經變得虛弱低啞,斷斷續續,如同瀕死之人的絕望的悲鳴。

    少年們被王四鼓動,躍躍欲試想要跑。

    忽地,小翠大聲喊:“王四你這個癟三,你袖子里藏著什么東西?”

    王四拔腿就跑。

    蘇彘和其他幾人追上他,把他按倒在地。

    王四抱著身體,像蝦一樣蜷在地上,“哎喲哎喲,你們弄疼我了。放我起來,我上交還不行嘛。”

    蘇彘從王四袖里摸出一對杯子,又從他懷里一對碗。

    碗具杯筷皆是骨制,乳白如玉,用金絲鑲嵌,在燭火下,暈出柔和朦朧的光澤。

    “這絕對是象牙做的!”王四眼睛發光,“瞧上面的金子,賣掉能賺大錢,到時候我們平分怎么樣?”

    蘇彘氣道:“瞧你這沒出息的模樣。我就說你怎么一臉心虛的模樣呢?還有什么藏著的吧,全拿出來,交給逢雪看看。”

    王四撇嘴,“褲衩子都被你搜了,還有啥能藏的地方?”他從地上爬起來,嘟囔道:“遲家都那么有錢的,不缺這幾個象牙杯,干嘛這么老實交上去啊。”

    小翠咬著唇,氣得渾身發顫,翹起手指指著王四的腦門,“你你你——”

    其他人跟著起哄,要把王四收押進監獄,治他一個偷雞摸狗罪。

    嬉鬧之際,木門忽地打開,逢雪從其中走了出來。

    瞬間鴉雀無聲。

    她一步一個血腳印,腰間配著的長劍微微晃動,玉白面孔毫無表情,像一尊精致的玉偶。

    昔日玩伴,兩小無猜,在少年們的心中,從青溟山歸來的少女,依舊是過去那個帶著他們皮天皮地,招貓惹狗的女孩。

    然而此刻之間,他們之間卻仿佛出現一條無形的鴻溝。

    少女佩劍信步走來,血腥氣在清涼夜風中漫開,在她身后,是片粘稠得幾乎滴水的黑暗。

    其他人不由心中瑟瑟。

    蘇彘拿起那幾個杯碗,說道:“杠把子,你看,方才搜他家的時候發現了這個。”

    逢雪瞥了眼,微蹙起眉,“給我吧。”

    王四小聲道:“這是大家一起找出來的,賣了后好歹給我們分些錢。”

    逢雪看他,“你以為這是什么?”

    “象牙碗啊!我聽說書先生說起過,那些富貴人家用的碗筷都是象牙做的,上面還有黃金裝飾,一個碗可以賣百兩銀子呢!”

    逢雪“哦”了聲,把碗丟給他,“你喜歡你就拿著唄。”

    王四興高采烈地接過骨碗,喜笑顏開,“還是咱杠把子慷慨,不愧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不像蘇阿豬,剛才還要揍我一頓呢!”

    蘇彘在旁邊氣得直瞪眼。

    逢雪邊往前走,邊說:“只要你不怕冤魂索命。”

    “冤魂索命?”王四茫然地望著她,“什么意思?我又沒做什么壞事,為什么會有冤魂找我索命?”

    逢雪回頭,嘴角銜起抹冷笑,“你手里拿著人家的頭蓋骨,不找你索命,找誰索命?”

    “頭蓋骨?”

    王四愣了片刻,低頭,看著自己手里的骨碗,忽然慘叫一聲,把骨碗丟到空中,對著四周拱手求饒,“大爺,不知道哪位大爺,饒了我吧,不是我殺的你啊。”

    蘇彘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幫骨頭埋了,沒事多去拜拜吧。”他看向逢雪,問:“阿雪,張老全他……”

    本想問他無事嗎?但想想聽見的慘叫聲,怎么聽也不是無事的模樣。

    于是蘇彘摸摸嘴角,問:“他還能收監嗎?”

    逢雪認真想了想,說:“也不是不行,就是碎得有些厲害,拿起來頗費勁。”

    蘇彘心驚膽戰,再問:“碎得厲害,是什么意思?”

    少女只笑不語,微抬起下巴,意思顯而易見——眼見為實,耳聽為虛,若想知道,自己親自去看看不就行?

    蘇彘素來膽大,此刻望著那道矮矮門檻,竟不敢上前。

    這樣用邪法害人的兇徒,留在雁回城畢竟是隱患,然而,按照大殷律,殺人者應押入大牢,審訊后,由縣官來定刑罰,所涉罪行屬何級,律條中便有相應的刑罰對應。

    刺字、發配、羈押、死刑……若是死刑,則要慎重再慎重,把犯案之人的罪行寫成折子往上呈,上達天聽,等京城批下,方可執行。

    因此,就算是罪惡深重的殺人犯,若是關入獄里,從審訊到問斬,至少有半年的時間。

    然而張老全會邪法,若是半年間,他自己逃了出去呢?若是在此期間,他又害人性命了呢?

    蘇彘想來想去,拍了拍腦袋,苦笑一聲,多想無益,庸人自擾之而已。

    他跟上逢雪,問道:“杠把子,你的劍怎么這么快?”

    逢雪:“練多了便快了。”

    “那,你殺人時,”他頓了頓,謹慎問道:“就不會猶豫一下嗎?劊子手砍頭也要先喝口酒壯膽呢。”

    逢雪回頭看他一眼,笑了笑,“殺多了就不猶豫了。”

    聞言的少年打了個寒戰。

    逢雪逼問蘇老全半晌,從他口中問出了一些東西。

    蘇老全年輕時,在野外打獵時,遇見一位撲倒在雪地里的老者。

    滄州野外,時常見到凍死之人,他也不害怕,想從老頭身上摸些東西,未曾想老者并未死去,突然睜開了雙眼。

    老者以為他是打算救自己,便抓住他的袖子,要傳授他長生成仙之法。

    便是這殺人代劫的邪法。

    后來他拜老者為師,學習邪術,初期心性浮躁不定,時常想用邪法去牟利報復。

    被師父教訓數次后,也老實下來,開始專心修習成仙之術。

    至于為何要殺那三個人,他有自己的一套說辭。

    那遭受牲刑的屠夫,是打獵的一把好手,殺的飛禽走獸、雞鴨豬狗不計其數;

    受水刑的酒鬼,生時碌碌,毫無建樹,每日虛度光陰,活著也是浪費世間的美酒。

    至于受火刑的老者,無子無女,孑然一身,每日都在受罪,何不幫他早早解脫,永歸溫暖家鄉。

    這樣的歪理,他卻深信不疑。

    在死前,張老全忽地大笑起來,說道:“遲家小子,你回來得可是時候,你可知曉,若按照順序,第五個歷劫的人是誰?”他大叫道:“腰纏萬貫,天打雷劈!堆金積玉,天打雷劈!榮華富貴,天打雷劈!小子啊,你斷了你爹的仙緣啊哈哈哈——”

    ……

    宴會便如此散去。

    逢雪回到了家,毫無睡意,在后花園練劍。

    長劍颯颯,劍光如同一抹搖動的銀魚,從院子里一曳而過。

    張老全臨死前的笑聲猶在耳畔回蕩。

    若是今生她來得正好,那么,前世呢?

    逢雪手微抖,竟有些握不穩劍。她揚動長劍,眼前蒙上層血紅的霧氣,心廟里的妖魔全都涌了出來,在旁邊舞動。

    于是便按照那一式式劍法,長劍翻飛,刺、挑、撩,將心魔幻影一個個戳成了碎片。

    等到力竭,才收了劍,緩緩坐下。

    “至少你這次來得不遲。”心廟中響起了一道聲音。

    逢雪忽然想和心廟中的這尊無名邪神交談。

    她坐在桃樹下,看著天上冰冷的月亮,輕聲說:“但是差一點、差一點就遲了。”

    若是再晚一些……

    “我下青溟山后,就該直接回家的。”

    心廟傳來聲音,“那你要放靈石城成千上萬的百姓無辜死去?”

    逢雪攥緊劍柄,飛快說:“我不在乎!”

    她說著,眼前閃過街坊一張張熟悉的面孔,聲音便逐漸低了下來,“我以為,能夠……就算世道再亂,護佑自己家人平安,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若是你沒有去靈石城,便要經過全州。”邪神居然在安慰她,“不能借道陰間,走起來會比如今更慢得多。”

    逢雪聽它這樣說,抿了下嘴角,心中釋然不少。

    全州白花妖人作亂,若真走那邊,就算她一門心思只趕路,回來得也會比現在更遲吧。

    “再者,遲老板是厚德之人,長命百歲,逢兇化吉,就算你不回來,他也未必會出事呢。”

    逢雪輕嘆口氣,靠著樹,“你說得對。我只是忍不住想,手里的劍到底要有多快,才能護住自己想要保護的人呢?”

    “那是你自己的路了。”

    ……

    夜深,對月惆悵的不止逢雪一人。

    千里之外的廉州,一座荒山郊外,云夢幾位少年升起團篝火,坐在火堆前烤饅頭。

    江要把一塊饅頭烤得外皮金黃焦脆,再蘸了點通紅的辣椒醬,抬頭望向旁邊大樹,“大師兄,饅頭烤好啦,快下來吃點吧。”

    樹影郁郁蔥蔥密密層層,在最高處的樹枝上,隱約有道暗色的影子。

    江要晃動饅頭,“噴香的,我蘸了好多辣椒醬!”

    清風徐徐,樹影婆娑。

    葉星月撇嘴,“你別喊了,大師兄已經死掉了!”

    江要瞪大眼睛,震驚道:“什么?大師兄死了?”

    葉星月認真點頭,“沒錯!”

    江要:“那不行啊,應該還能搶救一下吧?”

    陸沅咬著饅頭,望向上空,“大師兄不是最畏高嘛,爬這么高,等會下得來嗎?”

    葉星月粲然一笑,朝他們眨了下眼睛,“我有辦法。”

    她仰起小臉,朝前方驚奇喊:“遲姐姐,你怎么過來了呀~”

    樹葉里忽地傳來一陣窸窣響聲,少年腳踩著樹枝,翩然飛下,理了理自己的衣袍,“小仙姑?!”

    荒郊野外,除了他們四個,哪有什么別的人影?

    他瞬間垮下來,板著臉走到火前,拿起阿要手里的饅頭,剜了一大勺辣椒,放在嘴里啃。

    阿要:“大師兄,一下子蘸這么多,你不嫌辣啊?”

    葉蓬舟盤腿而坐,一只手托著腮幫子,看著眼前搖曳火苗,郁悶地說:“別和我說話,我已經死掉了。”

    第064章 第 64 章

    在趕路回云夢的途中, 葉蓬舟帶著師弟師妹,重操舊業,在市井耍戲法賺路費。

    很快, 他就發現不對勁。

    每次出攤時,總有些人來找茬, 在旅店借宿, 掀開被褥, 便有毒蟲涌出,打開茶壺, 拿銀針一探,就能看見銀針染成漆黑。

    “大師兄, 你這是惹上了誰?”

    云夢來的少年, 從小和毒蟲毒物打交道, 躺在毒蛇堆里也能安之若素,根本不將這些下毒手段放在眼里。

    江要捏著一條毒蛇,纏在脖子上,問道。

    “白花教。”

    “白花教?!”江要瞬間來了精神, “厲害啊!怎么惹上的?”

    陸沅皺起眉, “師父囑咐過我們,閻王易躲, 小鬼難防, 白花教極擅煽動人心, 不知有多少信徒,惹上他們,可就意味著無止無休的麻煩。”

    她難得一次說了這么長的話, 有些口渴,挑開浮在水面的小蝎, 喝口茶水。

    江要坐在床上,笑著說:“那不正好給我們添些樂子嘛!”

    陸沅:“不妥,師父囑咐過……”

    兩個人舌槍唇戰,互懟半日,最后齊齊看向葉蓬舟。

    往常意見不合時,總是由大師兄拍板決定。而按照少年跳脫飛揚的性子,自然是樂子越多越好。

    江要都已經想好怎么整那些白花教的信徒了。

    沒想到大師兄卻“唔”了聲,漫不經心地說:“那便改走山路吧。”

    于是這幾日,他們避開繁華的城鎮,改道荒山野嶺,風餐露宿,行程快了不少。

    很快就甩開了白花教的騷擾,代價是一路上,他們只能啃點饅頭大餅。

    江要想到這兒,覺得口中饅頭格外澀,跟空口嚼木屑似的。他瞥了眼一臉郁郁的少年,說:“大師兄,我們應該已經甩開白花教了,這附近有座小鎮子,要不進去賺點路費唄?”

    陸沅沒好氣回:“你少吃點,路費不就省下來啦?”

    江要瞪她,“我在和大師兄說話,你干嘛插嘴?”他忽然想到什么,笑了起來,露出雪白的虎牙,“論起來,我入門比你早咧,我也是你師兄!師兄說話,師妹不要插嘴。”

    陸沅冷哼:“我們是同一年被師兄撿回去的,那年除夕師父才回來,我們一起拜入師父門下,何來早晚?”

    江要:“我先被師兄撿回去的!”

    陸沅不服氣,“自然要以拜入師父門下為準。”

    “你蠻不講理!”

    “你才蠻不講理。”

    ……

    葉星月捂住耳朵,大喊:“你們好幼稚!吵死啦吵死啦,師兄你管管他們!”

    葉蓬舟卻無精打采地望著火苗,盡職盡責扮演一個死人。

    山間升起薄薄的白霧,霧里有詭異聲響。

    如同山鬼哀泣,又似杜鵑悲歌。

    少年們早已攏衣躺下,陷入酣然睡鄉。葉星月貼著陸沅,陸沅伸出一只手,把小女孩抱入懷中,江要則躺在另一面,嘴里嘟囔著:“就是師兄就是師兄。”

    只有葉蓬舟獨自坐在火堆前,一手撐著臉,嘴里叼著片樹葉,無精打采望著火焰,時不時撥弄兩下干柴,讓焰火燒得更旺。

    山霧不知何時,變得更加濃重,如同翻滾的潮水,四面八方涌來。

    “嗚嗚”的哀泣聲愈來愈近,濃霧里飄過一道道暗黑的影子,好似有無數冤魂在霧里悲鳴,他們逐漸靠近,緊盯著陰冷黑夜里,唯一一束火光。

    葉蓬舟垂著眼睛,有氣無力地說:“不知哪位鬼兄過來了?酒在我師弟身上的葫蘆里,想喝酒自己喝去。”

    霧氣翻滾,哀泣聲卻越來越大了。

    葉蓬舟懶懶抬起眼簾。

    蒼白冷霧里出現了道漆黑的影子。那影子瘦長,幾有旁邊的樹木高,仿佛被夜風吹動,緩緩望這邊飄來。

    夜風陰冷,樹葉沙沙。

    霧氣黏稠陰冷,黑影詭譎森然。

    葉蓬舟微翹起嘴角,“既然這位白花教的兄弟不愿過來喝酒,那我便要送客了。”

    白花教不知是哪個朝代便開始了。每朝每代都在作亂,無止無休,也聚集一番能人異士,邪魔外道。

    “山鬼”便是其中一人。

    他本是山中某個小觀修行的修士,領悟天地變化,坐觀云起云落。修行中出了岔子,橫生心魔,殺死數位同門后,逃入大山之中。

    擅長鬼魅變幻之法,喜歡招來霧氣,霧中殺人。

    后來被白花教請去,做了一方壇主。

    少年眉眼彎了彎,盯著飄來的瘦長黑影,“我說的是也不是?”

    四面八方的鬼魅哀鳴戛然而止。

    “小子還算有點見識。”黑影里傳來道沙啞的聲音。

    葉蓬舟笑笑,“我師父跟我提起過你,說這位山鬼,是白花教里難得的大英雄、大豪杰,振臂一呼,千萬從者云集!”

    黑影微微顫動,山鬼被他夸得通體愉悅,不由低笑起來。

    他的笑聲極為刺耳難聽,嘔啞嘲哳,不堪入耳。

    “小子挺會說話,若不是你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實在不想殺你。”

    葉蓬舟問:“哦?我得罪了誰?”

    “呵呵。”山鬼冷笑兩聲,“誰都得罪了,圣女下令,整個白花教,到處都在緝你的命啊。”

    葉蓬舟瞪大眼睛,“那個被我關起來的男人是你們圣女?啊呀,你們圣女原來是個男的呀!”

    “一派胡言!你這嘴……難怪能得罪這么多人。”

    葉蓬舟哈哈大笑,笑聲極其暢快,“過獎過獎。”

    “死到臨頭,為何發笑?”

    葉蓬舟晃動酒葫蘆,慢悠悠地說:“只是想起我師父的話。我師父說,山鬼振臂一呼,云集者千萬,不過全是一群被他役使的鳥兒,連山里的野狗也不肯和他走。”

    “你!”巨影氣得發抖。

    葉蓬舟又道:“我師父還說,白花教人手段狠毒,行事瘋癲,遇見哪兒發生慘案,就算不是自己做的,別人把罪名甩給他們時,他們高興得不得了,唯恐自己身上惡名少了些,罪行輕了些。”

    他話鋒一轉,“唯有這位山鬼呀,膽子小得很,出來時驅動大霧,虛張聲勢,恨不得把罪名甩給山中霧鬼,如此高風亮節,不愧是白花教里難得的正義之輩,英雄豪杰!”

    山鬼渾身發抖,只想沖上去,把小子的嘴巴撕爛。

    當了這么久的邪魔外道,誰看見他不是悚然而逃,就算是有些本領的道人,遇見后直接開打,哪有這么多氣人的廢話?

    霧氣如沸,巨影如山傾倒,“小子拿命來!”

    坐在火堆前的少年凜然不懼,微微笑著說:“你在白花教內排名,也就只到第九十六位,怎么有膽子到我面前來?”

    他摸摸下巴,“莫非是我沒有和小仙姑在一起?覺得我很好對付?”

    說到這里,少年桃花眼彎著,玉白面孔浮現赧然微笑,“我家小仙姑是很厲害,你們倒是有眼光。”

    霧氣凝成成水珠,綴在他烏黑的眼睫上。

    他眨了眨眼睛,水珠便從面上滑了下來,“但我也不是好欺負的。”

    巨影忽地僵滯。

    轉瞬之間,無數怨魂鳥振翅飛起,往四方逃竄,漆黑羽毛飛落如雨。

    葉蓬舟起身,口哼歌謠,走到樹下,垂眸看著地上的尸體。

    所謂的山鬼,以前素來是馭使無數的怨魂鳥,躲在霧中虛張聲勢,此刻,他終于脫去了鳥兒的“衣裳”,露出本來面目。

    一個五官普通的中年男人躺在地上,七竅流血,心窩插著一把匕首似的小刀。

    他瞪大眼睛,一臉不可置信。

    葉蓬舟笑了笑,俯身拔去他心窩的鬼哭,用樹葉擦掉刀上血珠。

    “原來那天遇見的婆娘是白花教的圣女,”他轉動小刀,喃喃自語,“應該告訴小仙姑。”

    “沒錯,這可是關乎白花教的大事,得盡快才是!”

    第065章 第 65 章

    一隊老騾拉著的車隊緩緩在山嶺間前行。

    四周山石裸露, 石壁間,依稀幾株松枝冒出頭,露出清透的綠意。

    面容稚嫩的少年騁馬揚鞭, 頻頻看向坐在車頭的少女。

    他一揚鞭子,馬鞭打在紅鬃馬屁股上, 驚起馬兒一聲嘶鳴。

    雖然他身下的, 不是銀鞍白馬, 也非高頭大馬,只是匹瘦弱矮小的劣等紅鬃馬。

    但少年人朝氣蓬勃, 似勃勃長成青松,意氣風發, 神采飛揚。

    剛騰起的意氣, 就在一聲怒吼里被澆個干凈。

    “孽障!誰許你打大紅兒的?還不快從紅兒身上下來!”

    叫徐玉章的少年便似霜打的茄子, 瞬間沒了精神,蔫頭蔫腦地應了聲,從紅鬃馬上跳了下來。

    徐大姐跑過來,巴掌高高揚起, 想揍又下不去手, 指著他罵道:“咱家里就剩幾匹馬了,騎騎便好了, 你居然還敢打她, 要是紅兒跑了, 老娘揍死你!”

    少年垂著腦袋,不服氣地嘟囔:“不就是一匹馬嘛。”

    徐大姐一個巴掌拍下去,“馬, 什么叫不就是一匹馬!以后它就是你的紅兒媽!”

    徐玉章捂住通紅的左臉,小聲說:“以后我喊它做媽, 喊你做什么?”

    “啪!”

    一聲響亮巴掌聲響起,少年兩邊臉都紅了,紅得很勻稱。

    徐玉章捂住臉頰,悄悄瞥了眼少女,只覺臉上燒得更厲害了。

    “小仙姑,”小貓從云衣里鉆出來,問道:“他為什么總是看你?”

    逢雪:“不知道。”

    小貓“奧”了聲,瞪大了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著外面的世界,“哇,好多石頭!這兒的山都沒有穿衣服,光禿禿的……”

    小貓在耳畔嘮嘮叨叨。

    逢雪則垂眸,凝視放在膝上的長劍。

    那夜,和心廟無名神祇說了會話,她便回到聚會的房間。

    還是他們離開的狼藉景象,地上散著花生瓜子殼,桌上幾杯殘酒已冷。

    逢雪收拾了下,坐回自己的位子,繼續喝酒。

    滄州的酒都是入口嗆喉嚨的烈性酒,一杯酒入肚,身子暖滋滋的,能抵御滄州經年不變的風雪與寒風。

    逢雪肚子暖暖的,頭腦也有些昏沉。

    她伏在桌上,一只手指戳著小貓的胡子。

    小貓下意識呲牙,扭頭一看是她,馬上把嘴巴合上,圓溜溜的眼睛睜得大大,委屈地喵了聲。

    逢雪嘴角翹起,也和它喵了聲。

    一人一貓,嬉鬧爭吵,外面長風冰雨,也與她無關。

    朦朦朧朧中,意識逐漸昏沉。

    木門哐當一聲打開,冷風灌入,燭火搖曳,墻上的影子跟著晃動。

    披著厚重斗篷的青年立在門邊,漆黑的毛滾邊襯得他面孔蒼白如雪。

    逢雪揉了揉眼睛,看清來人后,欣喜道:“阿兄!”

    阿兄叫遲露白,上一任的【雁回城杠把子】就是他。但隨著年紀漸長,少年逐漸長大,聽爹娘說,現在已經成為一個能獨當一面做生意的大人了。

    逢雪跑過去,走到門邊,仰頭望著青年端肅的面容。雖說時隔多年,她還是一眼便認出來自己的兄長。

    遲露白朝她微笑,“阿雪回來啦。”

    逢雪點頭,“嗯。剛回來。”

    “瘦了些,青溟山過得不好?”

    逢雪有些疑惑,怎么家人一看見她,就說她在青溟山過得不好。她撓了下臉頰,“還好啦,他們都打不過我!阿兄,你去哪里了,怎么這樣晚才回來?”

    遲露白笑著搖頭,“阿雪,我沒有回來。”

    一陣寒風吹過,青年的身體像紙片一樣飄了起來,眨眼之間,便如斷線紙鳶,飛至夜空上。

    “阿兄你在哪里!”

    “夜……夢……山。”

    ……

    逢雪猛地從夢中驚醒,驚起一身冷汗。

    展目四望,室內空蕩,薄酒冰冷。

    小貓盤起來,腦袋墊在尾巴尖上,睡在她的手邊。

    還是她朦朧睡去時候的場景。

    小貓睜開眼睛望著她。

    逢雪問:“小貓睡著了嗎?剛才有什么人來過嗎?”

    “小貓睡得很淺,剛才沒有人來過,但是有一只老鴰子飛過去了。”

    逢雪揉了揉眉心,拿起掛在墻上的劍,往外面走去。

    小貓也跟著起身,伸了個懶腰,舔了舔爪子,問:“小仙姑要出去抓耗子嗎?”

    逢雪:“不是的。”

    “抓妖怪?”

    “去找人。”

    “要去找誰?”小貓跟在她身后,好奇地問來問去。

    逢雪把小貓撈起來,放在衣襟里,小貓熟練地找了個合適位置躺好,冒出個毛茸茸的小腦袋。

    來到書房,母親果然還未睡下,正在燈下清點賬本。

    炭盆里燒著幾塊炭火,給書房添上融融暖意。

    “喝完了酒?”蕓娘望向她,“可要再送些糕點酒肉過去。”

    逢雪搖頭,“娘,夜夢山在哪里?”

    蕓娘微微蹙眉,“夜夢山?我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逢雪低聲道:“娘,我夢見了阿兄,他說他在夜夢山。”

    蕓娘猛地站起了身,怔怔看著她。但婦人也只怔了片刻,她走到門前,找來幾個本地的幫傭,詢問他們夜夢山。

    幫傭們紛紛搖頭,說從小生長在滄州,并未聽說過這個地方。

    不管怎樣,逢雪讓蕓娘告知她商隊路線,便決定出門去找人了。

    她提劍走至門口,蕓娘忽然喚住了她。

    逢雪回頭,看向婦人,“娘?”

    蕓娘走過來,把桌上香酥點心用油紙包好,“路上吃。天冷,多穿些衣服出門。”

    “嗯!”

    “不要逞強,有什么事,顧全自身。”蕓娘解開自己身上厚厚的斗篷,披到少女肩頭,認真系好結扣,“阿雪,夜深風重,注意腳下,早些回來。”

    逢雪朝她笑笑,“娘你放心,我一定帶著阿兄回來!”

    “不……若你阿兄真有什么事,那是他自己的命數。”蕓娘眼睛轉向屋外漆黑冷夜,面無表情,無情說道:“生死有命,你不用顧及他。”

    逢雪看了眼她袖下微顫的手,抿了抿嘴角,“娘,無論吉兇,我都會把阿兄帶回來,不必擔心。”

    ……

    這一條道叫作茶馬道,千百年前便有了,關外多草原,馬匹一輛輛膘肥體壯,外面的馬運進來,中原富庶,生產的絲綢、茶葉、米糧,源源不斷交易出去。

    兩地互通往來,也和樂融融。

    如今朝堂下了禁令,早買不到什么馬了,但還能買到些牲口、棉布、乳酪。因此,古道雖不及過去繁華,但也有不少商隊徐徐而行。

    逢雪沿著古道,一路詢問,遇見集市小鎮,便進去尋找,在趕路途中,遇見了徐大姐的商隊。

    徐大姐是個熱情爽朗、精明能干的婦人,自從丈夫意外辭世后,她獨自拉扯兒子長大,組起一支商隊,在路上走商。

    看見逢雪,她熱情拉逢雪一起同行,聽逢雪說要尋人,她更是拍拍胸膛保證,整個滄州沒有她不知道的地方。

    只是連滄州每一片土地都踏遍的徐大姐,也沒有聽說過夜夢山的名字。

    這個酒后夢中含糊出現的字眼,仿佛如它名字一般,只存在于夢中。

    連逢雪都有一絲懷疑,是否那只是場無稽夢境呢,或許,再等些時日,阿兄便能平安歸來。

    她在來古道前,寫好奏表,通知本地陰司鬼仙之事,勞煩陰差多照看她的家人,免遭鬼仙報復。

    但若是陰差沒照看到呢?

    逢雪心中沉重,面色也不免冷峻。

    徐大姐心疼摸了摸紅兒,安撫心愛的馬兒,回頭瞥見少女臉上的神色。行商多年,她也是人精,一眼把少女心中擔憂猜個七七八八,拍了下徐玉章的后背,給他使個眼色。

    “你干嘛呀?”

    不成器的蠢兒子捂著臉生悶氣。

    徐大姐心頭火氣,罵道:“你真是頭蠢驢!”

    “那是那是,畢竟紅兒是我媽呢。”

    “啪啪啪啪!”

    四聲響亮的巴掌聲再次響起,少年捂著腫高的臉,嗚咽一聲跑開。

    徐大姐嘆口氣,從煮得咕嚕起白煙的茶壺里倒出碗紅亮的滾燙茶水,放一小搓鹽巴、一小搓糖,又從罐子里剜了片乳白酥油。

    等她走到逢雪身邊時,茶里的酥油已經融化。

    “姑娘,來喝口茶吧。”徐大姐笑著說,“喝了身上就有勁兒了。”

    逢雪笑了笑,說聲感謝后,喝過油茶喝了一小口。

    這東西沒有嘗過的人第一口很難喝習慣,逢雪砸吧一下,卻覺得味道厚重,意外還不錯。

    在青溟山清茶淡飯,在山下顛沛流離,她對吃的是一點都不挑了。

    小貓也好奇味道,逢雪便用勺子勺出一點,冷了后讓它舔一舔。它只舔了一口,就吐了出來,“小仙姑,耗子比這個好吃的!”

    逢雪:……

    這只小貓,怎么孜孜不倦總想讓她吃耗子。

    徐大姐笑道:“以前別人喝這個,不是說太膩,就是說味道怪,小姑娘,你是第一個能喝完的。”

    逢雪眨了下眼睛,“還好,有油,喝了抗餓,不冷。”

    徐大姐爽朗的笑聲響了起來,“哈哈哈,說得在理!以前我家那死鬼剛死的時候,家里分文不剩,只剩下他留下的一罐酥油,我一個人帶兒子,為了活下去,只好去走街串巷賣東西。滄州的冬天,可真難熬啊、真難熬。”

    “幸好有點油水吃,才熬了下來。”她搖了搖頭,從隨身的小皮袋里拿出塊切成方塊的酥油塊,放在嘴巴里干嚼,“我家那小子,總吃不慣,嫌這口油太膩了,他吃福吃習慣了,哪里知道油水多重要呢。小姑娘,你以前也吃了不少苦吧?”

    逢雪抿了下嘴角,沉默片刻,才說:“還好,不算苦。”

    徐大姐哈哈笑了兩聲,拍拍她的肩膀,“小妹是豁達的人!苦,這人間的苦哪里吃得盡呢?我小時候,父母就被蠻族給殺了,嫁給死鬼,他染疫病沒了,養個兒子,養成頭蠢驢!”

    這個五大三粗的婦人,仰頭看著滄州灰藍的天幕,“小妹,你說,活在世上,受這么多苦,到底是為了什么?”

    逢雪想了想,“不知道,我只想讓家人平安。有他們在,無論何時,都不覺辛苦。”

    若無他們……塵世艱辛,每一刻,都如在苦海泛舟,沸鍋浮沉。

    徐大姐笑道:“你父母多有福啊,有你這樣一個孝順的閨女,不似我家蠢小子。啊,快看!”

    婦人忽然指向前方,“小妹你看,那兒就是阿爺山和阿姐山了。”

    滄州雖沒有夜夢山,卻有一個爺姐山。

    逢雪順著她所指方向望去,一高一矮一大一小兩座山峰并立,如同爺爺帶著孫女。

    路過的人們稱其為“爺山”和“姐山”。

    阿兄必經之路正要經過爺姐山,考慮到夢中模糊,只能聽見幾個音,她決定去爺姐山附近去找找。

    與徐大姐他們分別時,大姐拿出一小罐酥油,送給了逢雪,“妹子,拿著這個!”

    逢雪推辭道:“不必了,我帶了干糧。”

    徐大姐把酥油硬是推給她,“不許客氣!這是好東西啊,有了一口油水,就能多活下去一刻,”婦人頓了片刻,笑著說:“不管發生什么,就為了一口油水,也要咬著牙過下去。”

    逢雪猶豫著,大姐已經把小罐子推到她懷里,朝她揮揮手,“小妹,再會!早日找到你阿兄吧。”

    徐玉章兩臉紅紅,“遲姑娘,那個……邊境有好些有趣的東西,你有什么想要的嗎?我回來途中給你帶回雁回城。”

    徐大姐重重拍一下少年的后背,罵道:“臭小子,對你娘你都沒這么孝順呢。”

    母子娘吵吵鬧鬧,繼續上路。

    逢雪站在路口,目送他們離開,騾隊慢悠悠前行,銀鈴聲悠悠蕩蕩,轉入一道彎兒后,便不再看見了。

    她轉身,望著前方兩座山峰,信步往前。

    天色已暮,逢雪找了塊山石,靠在石上,攏衣休息。她拿出塊熏肉干,喂小玄貓。

    小貓蹲在石頭上,吃完后,舔了舔爪子,說:“小貓想吃小魚干。”

    逢雪:“等下次遇見城鎮,我去買些小魚。”

    “小貓想吃靈石城的魚,小貓想吃小葉做的魚。”

    逢雪摸摸它的腦袋。

    小貓抬頭蹭了蹭她的指腹,“小仙姑,小貓想小葉和婆婆啦,我們什么時候回去呀?”

    逢雪道:“等我辦完事情,就帶小貓回去。”

    小貓“嗯”了聲,忽而被一只躥過的沙鼠吸引注意,匍匐在地,專注地盯著沙鼠,找準時機,忽地像利箭一般躥了出去。

    片刻,小貓叼著只小沙鼠回來,放在逢雪面前,期待地看著她,“小仙姑,你吃。”

    逢雪:“……不用,我不吃耗子。”

    小貓信誓旦旦保證,“好吃的!”

    逢雪:“你吃吧。”

    小貓也不餓,一松爪子,沙鼠嗖一下溜掉,它便繼續去練習捕獵。

    逢雪看它撲來撲去捕獵,微微翹起嘴角,半靠在石上,以云衣取暖,休憩片刻。

    朦朧之中,忽聽一陣清脆鈴聲。

    她從石頭探出腦袋,往外望去,竟是徐大姐母子去而復返。

    “哎,妹子!”徐瑩大聲朝她打招呼,“果然又見面了!”

    逢雪站在夜色里,不解問:“大姐為何來這兒?”

    徐大姐一拍腦袋,“我忘記個事了!正好路過枌城,可以采購些美酒。妹子,我們又順路了,來坐上姐的車吧。”

    “枌城?”

    徐大姐:“是啊,枌酒如此出名,妹子沒聽說過?”

    逢雪回憶許久,在記憶深處,似乎確有這樣一座以烈酒聞名的小城。只是正好在阿爺山下的酒城,阿娘為何沒和她提及呢?

    不管許多,還是先進城吧。

    逢雪重新揣著小貓坐上騾車。

    騾兒慢悠悠走,鈴聲悠悠蕩蕩。

    徐玉章牽著繩兒,頻頻回頭,又馬上轉過頭去。

    小貓說:“他又在看你啦。”

    逢雪“嗯”了聲。

    小貓歪歪腦袋,“他為什么總是看小仙姑?就跟我看耗子一樣。”

    小貓瞪大眼睛,“他想吃掉小仙姑!”

    逢雪:……

    小貓兇狠呲牙,“我去咬死他!”

    第066章 第 66 章

    夜色已深, 高山沉沉,一座小城出現在山的影子下,城墻寫兩個大字——

    玢城。

    城上幾盞火光晃動。

    此時這是宵禁的時候, 城門緊閉,閑雜人等不能入城, 只能等明日天亮, 再由守衛核對身份, 放入城中。

    正是戰爭之時,禁令理應更加嚴厲。

    城墻上探出個腦袋, “來人是誰?”

    徐大姐仰起頭,高聲喊道:“可是宋之宋小哥。”

    “你怎地知道我?”

    徐大姐笑著說:“我是徐瑩啊, 隨相公來過此處, 我相公是章文殊。”

    “是章夫人呀, 許久不見,章老板身子可好?”

    “那死鬼啊?墳頭草都比碑高了!”

    “哈哈哈。”

    城墻上傳來爽朗笑聲,“夫人脾氣還是一如當年吶!”

    寒暄兩句,城門緩緩打開。

    玢城映入眼簾。

    ……

    夜色漆黑如墨, 時辰已晚, 人們大多已經睡去,只有零星幾盞燈亮著。

    岑寂的街道上, 騾車鈴鐺鈴鐺作響。

    逢雪問道:“徐大姐, 你有許多年不曾來枌城了嗎?”

    徐大姐恍惚了片刻, 笑答:“是啊,記得上次過來,還是那死鬼帶著我來的, 他是個酒鬼,就貪一口酒, 守衛的官爺都知道他。哎,那次他還在城里給我買了盒胭脂。”

    她念了幾句,笑著罵:“那個死鬼,其他都挺好的,就是命短了點。”

    逢雪心中想,許多年不曾來枌城,是怕睹物思人嗎?不過那位宋小哥記性當真不錯,時隔這么多年,竟還記得當年的故人。

    “前面便是旅店呢,你看,還亮著燈火。上次過來,我和死鬼也是睡的這家店。妹子,我們一起去住店吧?”

    逢雪點了點頭。

    牽馬的少年回頭看她,神色雀躍,“遲姑娘,今日好好歇一晚,等明早大家都起來了,我帶你去尋你的兄長!”

    “多謝,但不必了,我自己去尋便可。”

    徐玉章嘴角瞬間聳了下來,蔫蔫應一聲,轉頭繼續牽馬,“咦,他們在做什么?”

    在道路前方,出現了一干奇怪的人。

    他們全身上下用黑布裹得嚴嚴實實,也未擎火把,如一條長龍,悄無聲息地穿過長街小巷。

    在經過路口時,便停下來,拿出些什么東西燒掉。

    “好奇怪,”徐玉章皺起眉,“這群人鬼鬼祟祟,做什么呢,莫不是小偷?”

    徐大姐啐了他一口,“什么小偷?大抵是他們家有人生病,這叫燒晦,把晦氣給燒了,快走,隔他們遠一些,別染到了晦氣!”

    路過這些人時,逢雪垂眸,看了他們一眼。

    搖曳的火光照在一張張慘白的面容上,家屬拿出病人的貼身衣物,放入火中,企圖燒掉衣上所沾染的晦病之氣,讓親人早日好起來。

    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

    火光照不暖麻木憔悴的面容,也照不亮他們的暗沉沉如鬼魅般的眼睛。

    燒完晦氣,這群黑布纏身的人便轉身離開,悄無聲息離開,幽然如鬼魅。

    長街鬼氣森森,一輪蒼白的冷月明晃晃掛在夜空中,月光寒徹,照耀孤城。

    逢雪仰頭看著月亮,微微瞇起眼。

    小貓也跟著她看月亮,“好大的太陽。”

    逢雪笑笑,“是月亮。”

    小貓似懂非懂,“哦,是月亮。”

    但到白日,紅日升起后,街上卻是一副截然相反的熱鬧光景。

    “喲,熱乎的包子喲,香噴噴的肉包子。”

    “枌酒,熱枌酒。”

    “炸油條、炸麻花,各種炸貨。”

    還未睜開眼睛,熱熱鬧鬧的吆喝聲便成群結隊擠入耳中。逢雪揉揉眼睛,翻身坐起,打了好幾個哈欠。

    “咚咚。”門外傳來徐玉章歡快的聲音,“遲姑娘、遲姑娘,你醒了嗎?”

    打開門,少年捧著麻團包子,另一手拿碗滾熱豆漿,朝她傻笑,“早點吃點嗎?”

    “多謝,我自己買便可。”

    “我都買好了,”徐玉章紅著臉,支吾著說:“是娘囑咐我的,她讓我帶你去市集找你阿兄。”

    逢雪側過身,讓他進來。

    徐玉章身上是套嶄新的靛青棉袍,脖子上圍了圈雪白兔毛領,打扮得又精神又暖和。

    他自己是吃過了的,就立在旁邊,幾分局促。

    小貓從被窩里鉆出來,看了少年一眼。

    徐玉章朝它打招呼,“小貓,咪咪,過來。”

    小貓炸毛,朝他兇狠地哈氣。

    徐玉章連忙把手指縮回棉袍里,訕訕笑,“遲姑娘,這只貓叫什么名字呀?”

    逢雪:“還沒有名字,就叫小貓。”

    “咦,不給它起名字嗎?那日后大了,不就成了大貓?”

    “日后大了,它自己會給自己取名。”

    小貓跳到逢雪身邊,仰起腦袋,驕傲地說:“沒錯!小貓會給自己取名字!”

    徐玉章:“喲,它還叫呢,真神氣。”

    “小貓就是這樣神氣!”

    ……

    枌城繁華,讓逢雪想起了青溟山下的井泉。同樣是以酒聞名的小城,也同樣熱鬧熙攘。

    只是枌城有一處別樣的風景——院墻屋頂,攀附大片綠色的小花。這種叫秎夢花的植物,加入酒中,能增添酒的風味,使普通的酒口感清甜,回味悠長。

    徐玉章帶著逢雪走過大街小巷,來到一家酒坊。

    酒坊名叫【章氏酒坊】,牌匾老舊,門口人群絡繹不絕。

    “俺娘說,這是城中最著名的酒坊,要是阿兄新來城中,必定會來這兒買酒。老板叫包打聽,好記性,消息靈通,什么事問他就是了。”

    說話間,那位小眼睛圓頭圓腦的老板便過來了,笑問:“兩位想買酒嗎?”

    “勞駕,打聽個事,可有個雁回城的年輕商人來買過酒?”

    老板笑呵呵地說:“來我家買酒的商人可多了去啦,咱們家的酒名聲響徹滄州,十里八鄉誰不知道?哪個路過的行商不過來買幾甕酒?”

    徐玉章:“我就不知道。”

    老板上的笑容便有些掛不住了。

    徐玉章急匆匆問:“你就說有沒有看見這個人吧。”

    老板撓了撓臉頰,“客官別急,南來北往這么多人,我也不能個個都記清楚呀。”

    逢雪開口道:“打一壺酒,再上點醬牛肉,一碟酒釀花生,再切些水煮雞肉,撕成條,不必放鹽。”

    老板當即喜笑顏開,“哎!好咧。”

    端盤子送菜來時,他忽然道:“這不一端菜的功夫,正好就想起來了,確有一個年輕人來這買過酒呢。雁回城的,個挺高,人俊朗,”他彎起嘴角,看眼逢雪,“和這位姑娘眉眼幾分相像呢。”

    逢雪連忙問:“他在何處?”

    老板嘿嘿笑了兩聲,笑容揶揄,“妹子,那公子是你親人吧?”

    “正是阿兄。兄長久不回家,我來尋他回去。”

    “哈哈哈,我一猜便是如此,妹子還是先別找他了,再待一段時日,說不定你就要多個嫂子了。”

    逢雪瞪大眼睛,呆呆地“啊”了聲。

    “你阿兄啊,這幾天跟在陸娘子身邊,鞍前馬后,那叫一個殷勤!”

    逢雪:“陸娘子?”

    “就是新來開醫館的小娘子,可會治病了,生得也清秀。喏,她開的醫館就在那條離離巷里,你過去聞陸娘子,會有人跟你指路的。”

    逢雪頷首,喊了聲“多謝”,起身便欲去醫館。

    老板攔住她,笑道:“姑娘別著急,這陣子不是天冷,有許多人風寒嘛,這個點兒,小陸娘子總在外面義診,你家阿兄估計在給她背藥箱,還是在我們店吃些東西再去吧。”

    阿兄遲遲不回家,居然是有了心上人。

    逢雪心中又氣又好笑,不過,兄長這個年紀,倒也是時候給她找個嫂子了。

    小陸娘子醫術高超,心地善良,也不知能不能看得上阿兄。

    逢雪無心酒菜,手支著下巴,想到阿兄沉迷美色,留在枌城,竟一封書信也不回,心中不免埋怨。

    但轉念又想起前生的糊涂事,不免赧然。

    還是二哥莫說大哥吧。

    “遲姑娘,你吃些。”徐玉章勸酒。

    逢雪:“不必,我不餓。”

    徐玉章殷勤問:“遲姑娘喝些酒嗎?他家的酒枌酒好喝,”他想要說些形容酒味醇厚美味的詞語,想破了腦袋,也只能訥訥道:“真的挺好喝的,也不烈,有股花香,你試試?”

    逢雪笑了笑,輕輕搖頭。

    徐玉章放下酒杯,呆呆說:“原來姑娘是不好酒的人。”

    不,她是好酒之人。

    逢雪轉頭,望著酒樓人影錯落,心中卻有一絲悵然若失。

    只是酒友不在身邊而已。

    ******

    酒花參差,大片攀在院墻上,日光清如水,在花葉間流淌。

    枌花花瓣是淺綠色,嫩若春江,花葉則是墨綠色,濃如青山。深深淺淺重重疊疊的大片綠交纏在一起,濃郁又清新,好似早春暮春相撞,團團綠色的火焰在陽光里曳動。

    樓下忽地傳來喧囂。

    逢雪往下看去,見街巷人頭涌動,路人擠滿了道路,翹首張望,似是在期待什么。

    喧鬧聲越來越大,如蹦騰的潮水,翻騰不休,人們交頭接耳,神秘兮兮。忽然之間,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鬧市靜可聽見針聲。

    一隊衙役押著個犯人,緩緩走來。

    她頓時明白過來,這是要押人去問斬。

    要被砍頭的是個婦人,也不知犯什么天大的罪行,戴著沉重的鐐銬腳銬,被鐵鏈拖著,垂著腦袋,頭發干枯如蓬草,遮住了臉。

    自她出現后,詭異的寂靜只持續了片刻,平靜的湖水再次洶涌起來。臭雞蛋、爛菜葉從人群里拋擲出,紛飛如雨,噼里啪啦,砸了過去。

    徐玉章探出身子,好奇張望,“一個弱女子,是犯什么罪行,怎么他們一個個這樣恨她?”

    老板端著小盤花生,也湊在欄桿看戲,聞言笑道:“柔弱女子?哈哈,她可不柔弱,這女人心毒得很!幸好她落網了,你小子遇見她,怕是被吃得骨頭都不剩。”

    女子身形清瘦,行動時幾分弱柳扶風之感,體態裊娜,亭亭玉立。

    徐玉章只看她的背影,便忍不住心生憐惜,不由反駁道:“怎么可能?一介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我豈會怕她?”

    周圍的酒客紛紛笑起來。

    “這女人,手底下百來條人命呢。”

    徐玉章一驚,“百來條人命?怎么可能,她……”

    馬上要被砍頭的女子,叫作宋婉娘,以前在街頭支餛飩攤賣餛飩的。她家的餛飩,可口美味,湯底極為醇厚,肉餡又滑嫩,和酒樓的酒,并列為玢城二絕。

    直到有人從她的餛飩里吃出一塊手指甲。

    徐玉章一臉要吐出來的表情,不敢再看那女人一眼,問老板,“那你吃過她的餛飩嗎?”

    老板臉色立馬變了,手里的花生子也吃不下去,低罵幾句,把整盤花生都朝女人丟去。

    女子低著的頭動了動。

    逢雪微蹙起眉,看見她別在發上的一朵白花。

    白花教?

    也是,一位柔弱女子,煮了這么多年“餛飩”才被發覺,大抵是會些邪法的。

    小貓在桌上,吃雞肉吃得正歡,裝雞肉的小盤子卻被拿了起來。它瞪大眼睛,看著搶走飯碗的人,“喵”了聲,“小仙姑也要吃雞肉?”

    逢雪搖頭,把雞肉用油紙包好,付完賬后,準備離開。

    “遲姑娘要去醫館了嗎?”徐玉章也跟著起身,說道:“此刻人太多,道路水泄不通,不妨再等一會吧。”

    “不必,我不走下面。”

    “啊?”

    紅影越過欄桿,飛虹一躍而過,輕盈像只翠鳥,轉身便飛至對面的屋頂之上。

    徐玉章微微張大嘴。

    酒肆傳來一陣叫好聲,老板撫掌而笑,“原來這姑娘是位俠女啊!”

    逢雪避開人群,在屋頂找個位置,和小貓一起看行刑。

    刀光一閃,血花四濺,人頭落地。

    場面不免血腥,看客不由掩面。

    逢雪撕下一條雞肉,放到小貓嘴邊,看著人群散去,尸首被撿起,并無異常出現,才轉身離開。

    離離巷里的醫館很好找。

    墻上沒有青翠的枌花,也沒有妖艷的藤蘿,院子前幾個竹筐,擺滿了晾曬的藥材。

    一位小童在低頭翻檢藥材。

    見逢雪進門,她迎過來,清脆地說:“是來看病的嗎?娘子出去了,要傍晚再回來,若你信得過,我幫你瞧瞧也成!”

    “你會看病?”

    小女孩點頭,期待地望著她,“姐姐剛教過我一些呢!”

    只是逢雪身上并無病痛,不能讓她練手,“我是來尋人的。請問你見過一位姓遲的公子嗎?”

    “呀,那個討厭鬼?”小女孩神情警覺,“你是他什么人?”

    逢雪苦笑,摸了摸嘴角,“他是我的兄長,我特意來尋他。”

    “哦。”女孩圓溜溜大眼睛上下掃了她幾眼,攔在門口,雙手緊緊握著掃帚。

    看來阿兄在這兒,人緣不是很好。

    逢雪暗自腹誹,想了想,朝她說道:“他是去陪小陸娘子一起出去了嗎?”

    女童哼了聲,“他就知道纏著陸姐姐,討厭鬼!”

    “那我傍晚再來尋他。”逢雪想了想,從口袋里拿出幾粒花生糖,“辛苦你啦。”

    女童神情依舊警惕,“我不吃……”她掃了眼糖,嘴角抿起,咽了口口水,小聲說:“我一點都不想吃,陸姐姐會給我們熬甘草糖吃。”

    “好吧。”逢雪把糖收回了小口袋,朝她拱手,“叨擾了。”

    轉身離開醫館,她卻也找不到該去何處,便抱劍靠在墻上,望著天空發呆。

    若是找到阿兄,該說些什么呢?上一世阿兄可曾遇見小陸娘子,小陸娘子成了她的嫂子嗎?

    她思來想去,覺得不能空手而來,便轉身去熱鬧集市,打算買些珠釵首飾當作見面禮。

    瑯玉軒中,花香鬢影,美人如云,珠玉琳瑯滿目。

    回家后,爹娘給了她不少銀錢,逢雪的錢袋子重新鼓了起來。

    她倚靠在柜臺上,環顧四周,微微皺起眉。

    如今流行的妝容,是在面上敷一層霜白的粉,嘴唇涂得殷紅如血,顯得膚白如雪,唇紅齒白。

    倒是挺美的。

    但為何美人的眼睛,都有些發紅呢?這又是什么流行的妝容。

    逢雪在山上多年,注定和打扮無緣,只是想著要給小陸娘子準備禮物,便忍不住多看瑯玉軒里的美人幾眼。

    大抵是她們膚色白皙,一雙赤眸便尤為明顯。

    逢雪垂下眼睛,猶豫了片刻,望向倚在旁邊招呼客人的掌柜,走來走去的小二。

    仔細看,他們的眼睛也沁出一絲血色。

    “姑娘,你要這根簪子嗎?”

    逢雪“嗯”了聲,付好銀錢,拿起簪子走出門外。

    迎面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每一個人,都有一雙赤紅的眼眸,如深埋地下的惡鬼。

    烈日當頭,逢雪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后背卻發涼。她終于想起,多餐人肉雙眼赤,這一雙雙赤眸,是食人之相。

    看來掌柜所言不虛,那位婉娘的餛飩攤,當真受歡迎,人人都吃過啊。

    ******

    春日陽光燦爛,照在身上,卻寒冷如冰。

    逢雪回到離離巷時,醫館門前卻聚集起了一些人。

    小童立在門口,無措地說:“小陸娘子不在家,傍晚才回來。”

    嗷,原來是來看病的。

    然而來人卻不管這些,圍在門口,非要小童將大夫叫出來。

    小女孩急得跺腳,“可是小陸娘子當真不在這兒,她出門去啦,如今生病的人那么多,有些都已經動都動不了,只能她親自去看,你們若是要找她,須得提前過來。”

    來人道:“我是趙老爺的管家,你便告訴我們,陸娘子在何處看病,我們去尋便是了。”

    “我也不知道!”女孩欲合上門,那人卻用手抵住了門板。

    “不知道也無妨。我們已經把病人帶過來了。”管家使了個眼色,幾個壯漢抬著頂青色的小轎,堵在門口。

    轎簾掀開,一只慘白如紙的手從中伸出,家丁拉住手,將一名瘦骨嶙峋的青年扶了出來。

    “好吧,”女童見此,便松了口,“你們便在這兒等小陸娘子吧。”

    趙公子病懨懨的,幾乎走不動道,身子靠在家丁身上,聽見女童開口,他忽而抬起臉,直勾勾地望過來,不著痕跡咽了口口水。

    女童側過身子,讓開門,“進來吧。”

    異變突起。

    青年忽地朝她撲了過去。幾位壯實的家丁連忙去拉,卻拉不住一個重病之人,還有一個慘叫一聲,手臂瞬間鮮血淋漓,被咬掉了大塊肉。

    女孩被嚇傻了,呆立原地。

    一只腳伸到趙公子腳下,把他絆倒在地。

    幾人驚魂未定,只見紅衣少女輕巧一擰,咔嚓幾聲響起,便把趙公子的關節脫臼,再往前一送,青年靠著墻壁,緩緩軟倒在地。

    他紅著眼睛,死死看著面前人,通紅涎水從口中流出,低聲喃喃:“讓我吃、讓我吃……”

    逢雪問:“你要吃什么?”

    趙公子呵呵傻笑起來,牙齒上掛著血絲,咀嚼了兩下,把咬掉的那塊肉吞進腹中,“我要吃餛飩。”

    第067章 第 67 章

    醫館的女童叫做秦百穗。

    家中貧苦, 娘親不久前得病去世,將她托付給心善的小陸娘子。

    小姑娘人機靈,平素膽大心細, 精明強干,厲害無比。

    逢雪初次來訪, 便被她拿著掃帚掃地出門, 然而此刻, 她卻雙眼紅紅,扯著逢雪的衣角不放, 嚇得不輕。

    那顆花生糖重新回到她的嘴里,甜滋滋的味道, 如潺潺春流撫過。百穗吸了吸鼻子, 抽抽搭搭地看著遞糖給自己的少女, “姐姐。”

    逢雪摸摸她的頭,“不用怕,他不會再來咬你了。”

    百穗嗚咽著“嗯”了聲,卻不敢放開她的衣袖。

    “多謝姑娘出手。”趙管家同樣驚魂未定, 拱手拜謝。

    逢雪看他眼中的血色, “你家公子吃了不少婉娘餛飩吧?”

    趙管家詫異道:“姑娘怎么知道?”

    逢雪:“你也沒少吃。”

    趙管家面上血色霎時消失,怔了片刻, 身子如脫力般坐了下來, 滑倒在椅子上。

    趙公子縮在墻角, 雙眼赤紅,涎水流淌,癡癡傻笑。

    這時又有人來求診。

    是個焦急的老婦人, 身形佝僂,白發顫顫。她一進門, 看見這么多人,往后退了半步,嘴唇顫動,諾諾不敢出聲。

    百穗拿出小主人的模樣,問:“婆婆,你是來問診的嗎?小陸娘子出去了,要到晚上才回來,要不你跟他們一樣,在這兒等著吧。”

    老婦人“奧”了聲,“那、那我之后再來吧。”

    逢雪:“是家人生病了?”

    老婦人擦了擦眼角,自述是孫兒生病,高燒不退,她出門時,孩子的臉色已經發青,口吐白沫了。

    左右也尋不到其他大夫,只好來找小陸娘子。

    逢雪饒是不懂醫理,聽她描述,也知情況十分危急,便主動道:“我去吧。”

    “你會醫術?”百穗驚訝地看著她。

    逢雪摸摸下巴,“大概會一點吧?總比讓他等死強,是吧?”

    “那我也跟你去,我也會一點。”

    百穗緊拽著逢雪的衣角,又望眼坐在旁邊傻笑的趙公子,改口:“會兩點!”

    趙管家對她們離開也沒什么意見,坐在這兒繼續等小陸娘子。

    老婦人在前面帶路,逢雪一手拎著醫箱,一手牽著小孩,跟在她的身后。

    趁著小孩如今還親近她,她順便和百穗套套近乎,“你跟小陸娘子多久了?”

    “也沒多久,一個多月吧。”

    “小陸娘子平素待你好嗎?”

    百穗連連點頭,“當然啦,她是世上最好的人。她教我醫術,讓我讀書,還會給我煮甘草糖吃。”

    逢雪嘴角翹起,“那你……為何這樣討厭我阿兄?他得罪你了嗎?”

    百穗哼了聲,跺跺腳,“他就是很討厭嘛!總是想和我搶小陸娘子。”

    “好嘛。小陸娘子有什么喜歡的東西嗎?珠釵?”

    百穗看她一眼,猶豫片刻,看在她救命之恩的份上,還是告知道:“小陸娘子樸素,也不戴首飾,但她衣物有了補丁,可以找繡娘去置辦一身新衣了。”

    逢雪笑道:“多謝,你要一身新衣嗎?”

    百穗朝她做個鬼臉。

    老婦人的家在城外,走出城墻后,逾往前,四周愈發荒涼。荒草齊腰,野樹垂騰,幾只老鴰在樹上梳羽。

    “老人家,村落在何方?”

    老婦人指了指前方,“快到了、快到了。”

    逢雪環顧四周,此時已行到山坳,四周密林掩護,樹影幢幢。

    日光被茂密樹木擋住,零星光柱穿透樹葉,灑落在她的腳邊。

    她停了下來,把百穗牽至身后。

    老婦人回頭,問:“姑娘怎地不往前行了?”

    逢雪道:“這是個好地方。”

    “荒郊野外,渺無人煙,怎么稱得上好地方?”

    “荒郊野外,宜殺人、劫財、藏尸,如何不算好地方。”

    話音未落,光柱中揚起浮塵,幾支羽箭從林中飛出。逢雪把藥箱放在地上,抱住百穗,一手拿著劍鞘,把羽箭挑開,退至路邊。

    幾個漢子從林中鉆出來,“小姑娘身手倒不錯。”

    逢雪掃了他們一眼,輕皺起眉,“你們是匪?為財而來?”

    男人們哈哈笑開。

    逢雪注意到他們的眼睛,心中一冷,“為肉而來?”

    漢子面上兇相畢露,赤目露出兇光,手里自制的長戟鋤頭朝她砸來。逢雪低頭,對小姑娘說了句:“閉上眼睛。”

    長劍珵一聲出鞘,劍光如雪,刺破了晦暗。

    幾聲慘叫接連而起,血花四濺,匪徒連劍也未曾看清,便一劍穿胸,抽搐倒地。

    只剩一個引他們前來的老婦人。

    老婦尖叫一聲,撲向其中一名死者,“兒啊!”她伸手,試圖堵住汩汩冒出熱血的血洞。

    然而只是徒然。

    血如泉涌,布滿皺紋的老手瞬間被血浸透,老婦痛聲哀啼,老淚縱橫,一雙眼睛殷紅如血,好似食人無數的惡魔。

    她忽地用力撿起地上的鐮刀,哭嚎著跑過來。

    噗嗤一聲。

    劍尖穿胸而過。

    逢雪拎起藥箱,牽住百穗,轉身往回走,走了十來步,輕聲說:“可以睜開眼睛了。”

    女孩表情呆滯,又走了一段路后,她低頭,不經意瞥見裙擺上漸的血點,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

    城中最近失蹤好幾個大夫了。

    大抵是人肉餛飩太過鮮嫩,幾個游手好閑的青年吃過后,念念不忘,便誘騙人出城殺害,就地煮肉燒湯吃。

    逢雪從周圍找到一口架好的鍋,湯燒開里,里面還有一截腿骨。

    她心中嘆氣,帶百穗回城,來到城中最好的裁縫鋪。

    裁縫鋪的年輕繡娘繡工精湛,皮膚白皙,柳葉眉,左頰有個深深的酒窩。

    她笑著說:“是百穗呀,小陸娘子可好?正好我剛做好條褶裙,你試試?”

    逢雪給小姑娘買了條裙子,又為小陸娘子置辦一條清新典雅的馬面褶裙。

    繡娘手巧,針線轉動,便是百蝶穿花,千絲垂柳。

    “過兩日來取便好啦。”她朝逢雪笑著說,日光照在白皙討喜的面龐上,左頰的酒窩深深,盛滿了和煦溫暖的金陽。

    回到醫館,金烏西墜,日光沉沉。

    小陸娘子還未歸來,趙家的人大約久等她不至,便已經離開,桌上還放著幾塊碎銀。

    兩個人坐在堂屋中,百穗等小陸娘子,逢雪在等她的阿兄。

    等到夜色深沉,四周岑寂,街道傳來打更聲。

    女孩困倦,小腦袋一點一點下沉,墜到一半又猛地驚醒,驚恐環顧四周,看見逢雪還在后,才松了口氣,往她身邊靠了靠。

    “小陸娘子平日也這樣晚回來嗎?”

    百穗搖頭。

    逢雪握住她冰冷的小手,“睡一會吧,我在旁邊守著。”

    小女孩揉了揉眼睛,倔強地說:“我不困!”

    但逢雪再回頭時,她已經趴在了桌上,睡得香甜。

    逢雪脫下云衣,蓋在小孩的肩膀,望著門外爛銀般的月光,默然不語。

    小貓在月光下跑來跑去抓小蟲子,玩了一會后,重新跑到逢雪身邊,跳上她的大腿,兩只前爪在她身上踩來踩去。

    逢雪瞥了眼睡熟的女孩,壓低聲音,問:“小貓在做什么?”

    小黑貓抬起頭,“小貓在踩小仙姑。”

    小貓的爪子透過的薄薄的衣物,踩在身上,還怪疼的。

    逢雪扶額苦笑,“小貓不開心嗎?為什么要踩我?”

    “小貓很開心,所以想踩小仙姑!”

    踩了會后,小貓在她身上找了個舒服的位置趴著,“小仙姑,這里好奇怪。”

    逢雪問:“怎么奇怪了?”

    小貓歪著腦袋,想了好久,“這里有好多蟲子。”

    逢雪笑道:“蟲子多不好嗎?小貓可以玩蟲子。”

    “可是……好多人身上都有蟲子!”

    ******

    玢城,錦繡坊。

    夜色如墨,明月高懸。

    阮織云揉了揉發疼的眼睛,放下針線,起身關掉店門。

    這么晚,不會再有客人來了。今日收獲不錯,那姑娘出手闊綽,一下子便拿出十兩銀子。

    她身上的那件紅衣燦若霞云,旖旎燦爛,一看便價值不菲,不知是如何織成的,若是下次貴人來取貨時,說不定能打聽打聽。

    阮織云心里盤算,邊提著燈火往家走,走到一半,腹中忽而咕咕叫起來。

    她下意識望向街尾。

    那兒黑漆漆的一片,空空蕩蕩。

    以前宋婉娘的羊肉餛飩攤便開在此處。

    結束一天疲憊后,阮織云總喜歡去那吃一碗餛飩。那餛飩,湯底醇厚,皮薄肉嫩,一口咬下,帶著奇異肉香的汁水在嘴中爆開。

    她咽了口口水,想到餛飩是用什么做的后,又不免反胃。

    羊肉餛飩……羊肉……如此好吃嗎?

    正低頭往前走,街那頭忽然緩緩走來一個人。

    兩邊高墻擋住了月光,那人的面容模糊不清,身量格外矮小,只到普通女子的肩膀處。她身戴著厚而黑的披風,頭戴斗笠,攔住了阮織云的去路。

    披風里傳來女子嘶啞的聲音,“阮姑娘是城中最好的繡娘,能否幫我繡個東西?”

    阮織云為難道:“夜色已深,我打算回家了。”

    “愿出百金。”

    阮織云瞪大了眼睛。

    這位出手闊綽的客人,卻有一個奇怪的要求——要她縫制之時,用布蒙住眼睛。

    縫的東西,觸手冰涼、僵硬,似乎也不是普通的布料。

    但想到百金的報酬,阮織云還是坐下,一針一線,耐心縫制。

    四周死寂無比,只能聽見燭火噼啪爆開的聲音。

    手下的活終于織好。

    “客人可曾滿意?”她照例問道。

    “滿意!滿意!”客人含笑回答,拿出的口袋里金子叮當晃動。

    阮織云松了口氣,“客人的聲音好耳熟。”

    “嘻嘻。”那女人笑了一聲,“我的脖子斷了,阮姑娘便聽不出我的聲音了嗎?”

    第068章 第 68 章

    百褶裙整齊地疊著, 鴛鴦戲水的刺繡栩栩如生。

    兩只小鴛鴦頭對著頭,絨毛清晰可見,一池碧水漣漪。

    將鴛鴦碧水繡于布上的繡娘正擺著褶裙上, 嘴角咧得很開,幾乎到嘴角, 似乎遇見什么不可思議的美事, 喜笑顏開。

    逢雪早上來取褶裙時, 看見的便是這一幕。

    人們將小小的裁縫店圍在一起,“織云多好的一個姑娘啊, 怎么遇見歹人?”

    “誰這樣歹毒,把她的腦袋都砍下來了, 天爺啊, 官爺快把兇手抓出來, 不然夜里都不敢熄燈了。”

    “哎喲可別說了,怪滲人的。”

    ……

    眾人擠在門口,神情好奇又驚懼,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幾個衙役在四周貼封條, 搜查小店, 各自忙碌。

    逢雪皺起眉,攥緊劍柄。

    繡娘左頰的梨渦隱隱, 笑容一如昨日那么甜美, 只是雙瞳渙散, 失去神采,白皙粉紅的面色,被一層青灰覆蓋。

    “好了好了, ”衙役揮手驅趕人群,“散去吧, 兇徒跑不了多遠的,過幾日便追捕歸案了。”

    逢雪暗暗使一式降妖。

    沒有感應到妖氣。

    她走上前,垂眸觀察人頭。

    衙役過來趕她,“姑娘,你干嘛呢?看見人頭不害怕,反而湊過來?”

    逢雪道:“你看她的脖子,脖頸血肉參差,不像是刀劍劈砍,倒像是被人硬生生拔下來的。”

    “說、說什么呢?胡說八道!”

    周圍人被她一句話弄得惶惶然,忍不住又去看那顆表情詭異人頭,血淋淋的脖子下露出的小截白骨。

    忽而有人高聲道:“我見過她,昨天傍晚,她還在和織云娘子說話呢。”

    “她是個生面孔,以前沒看見咧。”

    “還配著劍,說不定她就是兇手,不然何以知道得如此清楚。”

    眾人你一句我一句,看她的眼神頓時帶上幾分畏懼。

    連衙役也變幻了神色,開始一一盤問,從何處來,為何到這里,身上背著劍,可是游俠?

    當聽說她來自雁回城遲家,衙役們神情緩和許多,“我聽說過你家老爺子,上次兵災,還是老爺子開倉放糧,救了不少人。”

    “只是沒聽說過你。”

    逢雪道:“過去一直在青溟山修行。”

    衙役頓時肅然,拱手,“原來是山上來的道爺。”他求教道:“這樁案子詭異得很,繡娘的腦袋還在這 ,身子卻怎么都找不著了。仙師你看是怎么回事?”

    “或許是有東西作祟,也有可能是人為。”

    “仙師能否隨我去一趟衙門?”

    邀請她同行的衙役名為武蝠,是位年輕魁梧的武士。

    “最近因為那事兒嘛,城中人心惶惶,”武蝠嘆氣,“太平年間,怎地連出這么些事?”

    “太平年間?”

    武蝠苦笑了聲,招呼其他人抬起尸體,檢驗證物,用封條將裁縫店封住。

    忙完這些,他們便回到衙門。

    老仵作經驗豐富,端詳人頭斷處的傷痕,得出結論:“確實不似刀斧劈砍,更似是被拔出來的。”

    “拔?”

    衙役們面面相覷。

    得有多大的力氣,才能憑空將一個人的腦袋從身體拔下來?

    若非鬼神,豈有這樣的怪力?

    再說她的頭顱仍在,身體又去了哪里呢?兇手犯案之后,把頭顱丟在原地,卻背著一具無頭的尸體到處跑,他能將身體藏于何處呢?

    “世上豈有這么多奇詭之事?”頗有資歷的老差爺不屑一顧,“我看是蠻族奸細作亂,織云發現奸細,他便殺人滅口,還試圖將事情拐到妖魔鬼怪上,弄得人心惶惶。”

    武蝠問:“那尸體去了哪兒?”

    老差爺振振有詞道:“聽說有一種化尸水,尸體便被化去了唄。”

    “我看老高你啊,就是怕鬼!”

    “呸呸呸,胡說八道!小子太年輕了,鬼哪里比得上蠻族可怕?”

    ……

    他們爭吵半日,吵不出頭緒,武蝠忽地看向逢雪,“仙師你看呢?”

    叫老高的衙役哼了聲,“什么仙師?說不定她就是細作,我可從未聽說,遲老爺子有這么一號后輩。”

    逢雪沒有在乎他的言語,看著繡娘的腦袋,說:“為何她在笑呢?”

    如若是兇殺,看見兇手行兇的剎那,死者最后凝成的表情,應是恐懼驚訝,而不該是這樣,面露微笑,神情安詳。

    她閉目回憶云游記冊的內容,腦中閃過一個詞。

    白花教。

    “宋婉娘的尸身可還在?”逢雪偏頭望向仵作,問道。

    “在咧在咧,無人給她收尸,尸體就在義莊放著,過段時間若還無人認領,就要把她丟到亂葬崗去。”

    每座小城的義莊大抵都是差不多的。

    昏暗偏僻的狹窄長巷,曲折回環,旁邊是老樹枯藤,老鴰在樹上哇鳴。

    推開門,腐朽的氣味撲面而來,灰塵在空氣里飛揚。

    “就在這兒呢。”武蝠指著一截染血的白布,說道:“昨天我剛放這的。”

    老高不停拂去揚動的飛塵,“破地方有什么好來的,尸首不還在嘛。這女人作惡多端,若是尸首真丟了,也是被人拿去喂狗了。”

    逢雪俯下身,掀開白布。

    一具無頭女尸靜靜躺在地上,雙手合起。

    “這不是在這嘛。”

    武蝠蹲下來,“不對勁。她穿的可不是囚服,身形也和宋婉娘對不上。”

    他拿起女尸的手,端詳許久,確定道:“是阮姑娘。”

    “難道是有人把她害了,故意拋尸在義莊里。埋尸時我們不會細看,定會將她誤以為是宋婉娘,丟到亂葬崗。到時候野狗啃食,她的尸體殘缺不齊,日后更找不著了,若非小仙師帶我們來此,我們怕永遠也找不到她的身體了。”

    逢雪的目光卻落在女尸虛虛合起的掌心。

    掌心有一朵小小的白花。

    老高瞪大了眼睛,叫道:“見了鬼,這不是宋婉娘頭上戴的嗎?死前她不要斷頭飯,只要人給她摘一朵白色的花。我給她摘一朵白茶花,她還朝我笑咧。”

    武蝠:“……這等食人魔,她提要求你就答應了?”

    老高嘟囔:“人之將死嘛,再者,只是摘花而已,女人死前愛美一下,也情有可原。”

    武蝠冷笑,“我看你是色迷心竅,之前她開餛飩攤時,你總拉著我們過去,不就是為了多看老板娘一眼?”

    老高移開目光,“誰知道她這么喪心病狂。不對,既然織云尸身在這兒,宋婉娘呢?”

    他的臉色刷白,“她腦袋都被砍斷,總不會自己跑了吧?”

    兩人齊齊望向逢雪。

    逢雪搖頭,坦陳道:“說不準。”

    世上邪法眾多,她也不擅法術,若真是白花妖人作祟……

    她輕嘆一聲,“先把阮姑娘好生安葬吧。你們這可設有鎮厄司?請鎮厄司的人來解決。”

    “鎮厄司?”兩位官差不解道:“那是什么?”

    逢雪蹙眉,“你們吃公家飯,連這都不知道。近年奇詭之事頻發,官衙專設鎮厄司,招天下奇能異士,與邪魔外道、妖魔鬼怪對抗。”

    武蝠和老高不約而同撓了撓頭,異口同聲道:“不曾聽聞!”

    逢雪沉默了。

    “仙師既是山上的高人,也會術法吧?”衙役期待地望著她。

    逢雪按住腰間長劍,“我……盡力為之。”

    老高抹了把臉上冷汗,“仙師,能求張符嗎?”他不好意思地說:“我膽子有些小。”

    于她而言,只是幫衙役跑腿,但周圍的人見她跟差爺一起走,一傳十十傳百,傳來傳去,就變成“繡娘凄慘身亡,行兇歹徒被當場抓住。”

    當逢雪還在衙門,被想求平安符的衙役們圍住,被迫喝茶時,門外響起女童熟悉的聲音。

    “嗚嗚,小陸娘子,你快救救姐姐吧。她要被衙門抓去砍腦袋了!”

    逢雪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百穗哭哭啼啼跑進來,看見她脖子上的腦袋,愣住了。

    逢雪勾起嘴角,朝她笑了下,“我的腦袋還在,不必擔心。”

    她的視線往后,移到隨百穗一起走來的女子身上。

    和酒館老板說得無差。

    小陸娘子是位清瘦秀氣的年輕女子,淡青上衫扎在月白長裙中,長發用一根木簪挽起,衣著樸素,氣質出塵。

    她阿兄就跟在小陸娘子身邊,樂呵呵笑得像個傻子,“阿雪!”

    逢雪輕哼一聲,不理會他,拱手朝小陸娘子行禮,“我阿兄莽撞,多謝姑娘收留,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

    小陸娘子微微笑道:“不曾。近日出門看診,遲公子幫了我許多。”

    遲露白掩唇咳嗽了聲,“也還好吧。”他挺直腰板,端出兄長的姿態,“阿雪,你何時回來的?百穗這丫頭和我說起你,我還以為在做夢,你怎地瘦了這么多,在青溟山過得不好?沈家小子欺負你啦?”

    “不……我過得挺好的。”

    小陸娘子眼中閃過一抹詫色,“遲姑娘從青溟山來?”

    逢雪頷首。

    遲露白笑道:“紫翹,我還沒同你說過吧,我阿妹從小便去了青溟山,在山上修行。”

    小陸娘子問:“遲姑娘的師父是誰?”

    逢雪有些慚愧,“我學藝不精,說出師尊名號,恐辱沒他的名聲。紫翹姑娘,哎——”

    她怔了片刻。

    陸紫翹?

    “三師姐?”

    第069章 第 69 章

    三師姐名作陸紫翹。

    與她的其他師兄師姐一般, 逢雪素來只聽說過她的名字。

    聽說三師姐心地仁善,極擅煉丹之道,弟子們從斷腿崖摔下, 排隊去找師姐醫治。

    她妙手回春,宅心仁厚, 性子又溫柔可親, 很受人喜歡。

    然而她下山游歷多年, 渺無音訊,在許多人眼里, 她已經如其他未歸的弟子一般,葬身某個妖魔的腹中。

    陸紫翹面上掛清淺笑意, “是五師妹嗎?”

    逢雪搖頭, “師姐下山后, 師尊又收了兩位弟子。我排第六。”

    “原來是小師妹。”

    他鄉遇故知,兩人皆心生歡喜,一路交談。

    陸紫翹下山以后,便四處游歷, 先是聽聞江南有一種奇怪的病癥, 跑到那邊,又聽聞云夢有疫, 便轉去水鄉。

    天下之大, 病癥之多, 她輾轉各地,救死扶傷。有時想回山上探望師長,然而總是遇見病危之人, 抽不開身,只好作罷。

    “師姐可知白花教作祟?”

    陸紫翹頷首, “宋婉娘是白花教之人。”

    逢雪偏頭看向她,“宋婉娘被發現,是師姐動的手?”

    陸紫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二人相談甚歡,把百穗和遲露白丟在旁邊。

    小丫頭眼珠子轉來轉去。

    遲露白朝她眨了下眼睛,“想吃糖葫蘆?”

    百穗一揚下巴,小跑到陸紫翹的身邊,緊貼著女子,高聲道:“你怎么被衙役抓過去啦?我還以為你要被砍腦袋咧。”

    逢雪笑笑,“遇見一樁奇怪的兇案。師姐,世上可有斷頭復生之法?”

    陸紫翹思忖片刻,說道:“白花教邪門的法術有許多,若是真斷頭復生,”她頓了片刻,“我倒想起來了一個人。”

    那是白花教的一位護法,名作千面,顧名思義,千變萬化,男女不辨,未有窺見真容者。

    “聽說他斷手斷腳都能長出來,說不定斷頭也能呢?”

    “便是妖怪,也未有如此能耐的吧?”

    陸紫翹搖頭一笑,“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她眼中毫無笑意,“也不知他是否還會出來作祟。白花教宣揚救蒼生于水火,解萬民于倒懸,卻總是給百姓帶來災禍。”

    逢雪提劍,冷聲道:“有師姐在此,若再遇見他們,殺了便是!”

    陸紫翹欣然點頭,“師妹來了,讓我安心不少。”

    “喲,新鮮的糖葫蘆。”

    鮮亮的糖葫蘆從她們眼前一曳而過,冰糖紅亮清脆的外殼锃光瓦亮。

    青年揚了揚手里三根糖葫蘆,“來一根嗎?”

    陸紫翹搖頭,“我不吃,百穗吃吧。”

    百穗:“小陸娘子不吃我也不吃!”

    逢雪拒絕:“沒有胃口。”

    “你們三……”遲露白苦笑,“我也沒在里面下毒啊。”

    回到醫館,逢雪想到慘死的繡娘,便向陸紫翹再打聽千面之事。然而白花教神秘莫測,種種邪修手段陰狠,見過他們的人大多已不能再開口,陸紫翹在游歷途中,聽一位荒山老觀的觀主提及過白花教。

    老觀主年歲頗大,臥病在床,聽聞路過的醫女醫術高超,特意差遣兩個童子前來請她過去看病。

    陸紫翹過去時已至深夜。

    老者靠在床上,白紗垂落,一只枯朽瘦長,褶皺橫生的手從簾幕里伸出。

    陸紫翹坐在床外,為他診脈。

    老者脈象奇特,陸紫翹凝神把脈許久,正奇怪時,忽而有客至。

    客人是位白衣的書生,面容清癯,有雙溫和的眼睛。他手里提一壺酒,道:“大寒時節,冬雪紛飛,聽聞觀主有恙,小生特帶一壺藥酒,來為觀主進補。”

    后來又陸續來了幾位客人。

    有一身粉紅面若桃李的美麗少女,名作芳菲,自言是觀主的鄰居,平日多蒙老觀主的照拂,冬日寒徹,便帶來一個花囊,以期春日早日到來,觀主身體無恙。

    又有渾身裹素,面如冰霜的清冷女子,自號玉仙,送上泡茶佳品,梅蕊之雪。

    姓烏的耕夫身材壯碩,個頭高大,扛一箱草餅和糍粑,來拜見老觀主。

    陸紫翹把好脈,在旁邊寫丹方,默默磨藥粉,聽老觀主與幾位客人夜談。

    幾人把陸紫翹當作普通的醫者,并無避諱,烹茶吃餅,秉燭夜談。

    芳菲抱怨天氣寒涼,大雪紛飛,希望春日早早到來,萬物復蘇,春暖花開,去年飛走的燕兒早早飛回來。

    玉仙卻不喜春天,討厭蟲害。

    壯漢抱怨工作辛勞,身子沉重,縱有一把子力氣,也勞累不堪,想要脫身勞役,卻不知何時才得解脫。

    老觀主深居寒山中,世事通透,談吐不凡,不知不覺,他們便說到白花作祟,挑動民憤,慫恿人們造反,新近讓朝廷頭疼的云夢水匪,便有邪魔外道的手筆。

    朝廷誅匪無數,血染大澤,卻只能抓著普通的百姓屠戮,還有一些地方官吏,抓不到匪徒和邪魔,便冤殺百姓,冒領功勞。

    反正那些被砍掉的腦袋無法開口,不能訴說自己的冤屈,不能訴說,自己從小生長于這片土地,男耕女織,兢兢業業繳納賦稅,不曾憊懶,從不偷盜,緣何被官爺砍斷了頭顱?

    人便像地里的野草,割了一茬,再被割一茬,匪過如梳,兵過如蓖,官過如剃,僥幸逃過一波,便會有下一波更鋒銳的刀刃等著他們。

    “人間實在兇險。”烏耕夫長嘆一聲,“至少你我,還能投身山野之間,我埋怨人們奴隸我,他們也被其他人奴役,與你我并無區別。”

    芳菲道:“你比我好,好歹能逃跑,我和玉仙卻只怕別人來燒我們咧,上次有人想要折斷我的腰,砍斷我的頭,幸有老觀主庇佑,使了個障眼法,讓我才得以保全。”

    客人再次感謝老觀主。

    觀主擺手,“不過舉手之勞,若是遇見鄉野無知魯莽的小子還好,只若遇見人間有修行的修者,我們也只能避讓。”

    “聽聞青溟山的道人出手如雷霆,心若鋼鐵!”

    老觀主搖頭,“只要我們不曾沾上人血,這些正派的修士也不會找上門來,只怕——白花教那些妖人咧,剝皮抽筋,終身奴役,全憑他們心情。”

    客人們打了個寒顫,微微顫抖。

    玉仙道:“老觀主神通廣大,應是不怕他們吧?”

    老觀主苦笑,“怎會不怕呢?但凡投身為人,便比你我天生高了三分,何況是此等有修行的道人。白花教里遍布天下的壇主,猶可應付,然而幾位護法,卻頗有道行,殺人如麻,看見他們,能跑則跑,跑不掉便盡早了斷吧。”

    “哪幾位護法?”

    “我只知道,其中一位是尸仙,一位是鬼仙,堪比山上真人。還有他們的圣女……”

    “圣女想必更厲害了。”

    老觀主搖頭,“若只論道行,倒不足為懼,然而她們身上,都藏著一個可怕的妖魔,活著無懼,死了才可怕。還是莫要沾染。”

    也是在這場夜談里,陸紫翹才知曉一些關于白花教的秘事。她為老觀主開好丹方,研磨藥粉,如對待平常病人一般,囑咐他平時注意事項,多曬太陽,少臥陰涼之處。

    賓客紛紛夸贊她素手仁心。

    到天明,賓客一一離開,老觀主感謝陸紫翹的診治,自述平生貧寒,無以為報,只能送她一盆蘭花。

    也許是因名字的緣故,陸紫翹素來是喜歡蘭花的,便欣然答應。

    老觀主拿出來的蘭花香氣馥郁凜冽,花色濃郁。

    陸紫翹走出破舊道觀,正好山下雄雞唱響,曙色成霞。她抱著蘭花回頭望去,哪有什么破舊道觀?

    一只老鹿窩在青石上,旁邊一株桃花、一株梅花。

    ……

    逢雪聽這段奇緣,又看見陸紫翹拿出的蘭花。

    這盆蘭花也不知是什么品種,經年不謝,氣味清幽濃郁,藍紫色的花瓣好似美人揚起的裙擺。

    她笑了,“那幾個精怪,若是知曉師姐身份,怕不會嚇破膽。”

    陸紫翹不禁莞爾,“世間害人的妖魔太多,同門們斬妖除魔,難免背上些殺名,惹得小精怪見著我們,跑出十里地外。我要想醫治它們,還得追著跑。”

    逢雪伸出手想摸摸蘭花,但花朵柔嫩,仿佛一碰便會落下。她便重新抱住了劍,說:“師姐準備在此留多久?我打算把父母他們送往青溟山下,找到了條近路,到時候我們一起回去如何?”

    “好呀。我也常常想念師尊他們。師尊可好?”

    “容顏不改,依舊青春。倒是紫云真人和掌教逐漸老了,紫云師叔常常關節痛,上臺階時總要緩一會,才能行走。”

    陸紫翹微蹙起眉,“那我得趕緊回去了。師叔年輕時去大澤斬蛟,在冰冷潭水里泡了幾宿,寒氣入侵腿腳,落了病根,我下山時明明給她留了許多丹藥,難道全都吃完了嗎?”

    “也許吧。”

    “師妹,你等我幾天,待此間怪病解決,我便同你一起回山上。”

    遲露白高興道:“好呀,先去我們家坐坐吧。紫翹,你以后會長留在山上嗎?”

    陸紫翹笑了笑,“先待一段時間,治好師叔的老寒腿吧。”

    遲露白:“好啊!”

    逢雪嫌棄看他一眼,“我和師姐說話,你說什么話呀?”

    遲露白微微笑起來,不說話時,倒有張端方可靠的面容。他朝逢雪眨了眨眼睛,“好吧,我先不打擾你們同門相聚了,紫翹,你想吃些什么?今日宜慶祝,我去酒樓買些菜來。”

    陸紫翹道:“都好。”

    “百穗,你想吃什么呢?糖葫蘆?”

    百穗扭臉,哼了聲,“不吃!”

    遲露白笑了笑,“那我就隨意買點了。”

    逢雪瞪大眼睛,“你還沒問我呢。”

    “傻妹妹,我怎么會不記得你喜歡吃什么?”

    第070章 第 70 章

    陸紫翹想煉出能醫治怪病的丹藥再離開玢城。

    許久之前, 怪病便在這座小城中蔓延。患者先是脾氣暴躁,眼睛有些發紅,到后期, 渾身抽搐,口吐白沫, 雙目赤紅, 發病時力大無窮, 會傷到周邊的人。

    “是吃了那些餛飩?”

    陸紫翹揉揉眉心,“多半如此。食人之病, 聞所未聞,按理來說不至于此……”

    “白花教煮這么多年餛飩, 總要有所圖謀。”逢雪好奇道:“師姐, 既然都死了這么多人, 難道就沒人報官?

    “枌城人來人往,俱是遠道而來的客商。死在這兒也無人知曉,以這些邪魔外道的本事,出手無聲無息殺人, 并不困難。只是可憐那些斧鉞之下、湯鑊之中的行商, 和遠在他鄉等他們回來的人。”

    “好啦好啦。”遲露白把茶煮好,放到桌上, 又拿出盤炸得嘎嘣脆的蜜糖小麻花, 邊啃麻花邊道:“人各有命嘛, 真遇見妖魔鬼怪,也沒有辦法,要我說, 在外行走,便早做好了死在他鄉的準備, 左右不過是個死嘛。阿雪,你回來時路過全州吧?聽說那兒最近亂得很,是不是?”

    逢雪:“我沒有經過全州,不過,確實是死了不少人。”

    “去歲有個張老頭,全州那邊來的商人,托我去給他進些貨,今歲來取。過了約定時間好一段時間了,他都沒有過來,也不知道還在不在了。”

    逢雪并無心情領略枌城的風土人情。她想著盡快帶阿兄和師姐回家,便提出幫師姐一起出診。

    但她不通醫理,能做的也不多,只能幫著晾曬藥材,研磨藥粉。蘭花的香氣沁人心脾,驅散一天的疲憊。

    徐玉章打聽到陸紫翹的醫館,便常常來找她。

    遲露白最開始還揶揄打趣,支使徐玉章去給他們送糕點來,被逢雪揍了好幾次。

    夜深,結束一日忙碌,陸紫翹在屋中翻閱古籍,配制丹方,百穗睡得正香,逢雪則躺在屋頂,抱住劍看月亮。

    遲露白搬了塊石頭墊腳,艱難爬到屋頂上,挪到她的身邊,遞過來一盤酥脆的小麻花,“阿雪,在想什么呢?”

    “想早些帶你回家。”

    遲露白笑了笑,“快了快了,等紫翹把丹藥配好。”

    逢雪想到白花作祟,心中漫過一絲擔憂,但轉念想到,師姐仍在此處,便安下心來。

    師尊的幾位弟子,除了她,其他俱是驚才絕艷。三師姐雖主修丹道,但術法也頗精通,如若白花教的人再出現,她與師姐聯手,縱是所謂的護法在此,也無所畏懼。

    她更關心的是阿兄的心事,“怎地,你喜歡我師姐?”

    遲露白笑容里添上幾分靦腆,“說什么呢?似紫翹這樣蕙質蘭心溫柔善良的女子,誰會不喜歡?”

    逢雪涼涼提醒他:“我師姐是方外之人。”

    “你不也是方外之人,還對沈家小子念念不忘?”

    逢雪:“我現在忘記了。”

    遲露白手撐著瓦片,望向天空,“這幾日的月亮可真亮啊,明晃晃的。你說,要不我也去青溟山修行怎么樣?或者到山腳下開個小藥鋪,如今的世道,開藥鋪也能賺錢吧。”

    逢雪扶了下額頭。

    遲露白:“阿雪,你以前見過你師姐嗎?”

    “不曾。”

    遲露白:“我總覺得也許我見過她呢。也許當年青溟山的人來接你們的時候,她也在其中。”

    逢雪:“阿兄,我上山的時候,師姐早就下山游歷了。我都不曾見過,你怎會見過?”

    遲露白訕笑,“我的記性素來是很好的!”

    逢雪問:“阿兄,你如何到枌城的,怎么遇見我師姐的,也是來打酒?”

    遲露白撓了撓頭,“其實,我也記不大清了,好似是被人追趕,摔下山崖,正巧被紫翹救下來吧。”

    “可有受傷?”

    “嘿嘿,你阿兄皮糙肉厚,哪會有什么傷?只是那些貨物盡數散了,還有隨行的幾個人,也在逃跑途中散開了,不知他們有沒有事。”

    遲露白看著月亮,銀晃晃一輪圓盤掛在漆黑的幕布上,幾乎要灼傷人的眼睛,“回去的時候,我們帶幾壇枌酒,好些年沒喝過枌酒啦。”

    “等等!”逢雪忽而張大眼睛,問:“好些年沒喝過枌酒?多少年?”

    遲露白撓頭,“想不起來了,怎么?”

    “既然枌酒如此出名,我們家又是做買賣的,難道不曾賣過枌酒?你來這邊,不是為了打酒?”

    遲露白面露迷惘之色,“不是吧……我記不大清啦,素日我也不怎么喝酒。”

    逢雪擰緊眉,低聲道:“不對勁。”

    “有什么不對勁的?”遲露白爽朗地笑:“咱一直做的是螺馬生意,家里人又不好喝酒。哎,阿雪,你身上穿得這么單薄,不冷嗎?明日我們去買幾件貂穿吧!”

    “都快夏天了,買什么貂啊!”

    說話時,一聲凄厲的慘叫忽地劃破了長夜。

    遲露白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見自家妹妹如離弦之箭,倏地飛出,只余一道殘影。

    “哎——”他張開手,還只喊了聲妹妹的名字,人便已經不見蹤影了。

    訕訕放下手,摸了摸嘴角,笑道:“這么多年了,還是一點都沒變,看見什么事,都想去管一管。”

    ……

    更夫躲在一旁,抱住腦袋,瑟瑟發抖。

    在他的上空,一個美人頭懸在夜空里,眉眼彎彎,嘴角上翹,灰色的嘴唇開合。

    他的腦袋一片空白,跪倒在地,砰砰砰磕頭,哭泣道:“織云娘子,不是我殺的你啊!你別來找我,不是我殺你的啊!”

    頭磕在地上,聲音清脆。

    而人頭幽幽靠近,似笑非笑。

    更夫聽不見她在說什么,轉身便跑,跑到一個漆黑的小巷里。遠遠走來一個人,他邊跑邊求救,“救命!鬧鬼啦!”

    那人搖搖晃晃走了過來,越來越近。

    看衣著是個婦人,怎地在外面走?

    更夫連忙改口:“趕緊跑!快跑!鬧鬼啦!”

    人影依舊靠近。

    更夫也漸漸看清,肩膀之上,那截汩汩冒血骨刺慘白的脖子。

    “啊——”他慘叫一聲,軟倒在地,抱住了腦袋,抖得像個篩子。

    人頭和無頭尸體搖搖晃晃靠近,左右都無法逃跑。

    正當更夫以為命休矣時,忽見虹光一閃,冷電般的劍影從頭頂掠過。

    再回神,鬼影如霧消失,只有紅衣少女執劍立在街巷口。

    聽到聲響的人們從屋里跑了出來,火光閃爍,照得那身柔軟紅衣璨若霞云,隱隱散著金色的光芒。

    “沒事吧?”

    更夫怔怔看著她,“仙師!女俠!”恐懼的淚水從男人的眼眶中流下,他的嘴唇不住顫抖,哆嗦著說:“你、你看到了吧?織云娘子,她回來了!”

    聽見他的話,周圍一片嘩然,每個人的面上都添上驚慌之色,人心惶惶。

    更夫去報了官,然而衙役們不過普通人,不會術法,無法降妖除魔,只好答應百姓,盡早尋到殺害繡娘的兇徒,再去尋幾個有本事的高人來做法事,以撫慰織云娘子的在天之靈,讓她得以安息。

    ……

    除了鬧鬼之外,城中的怪癥并未停止,反而在繼續蔓延。

    白日里,逢雪跟著三師姐在城里替人治病,到了晚上,她帶著小貓巡邏,看見作祟的鬼魅,便一劍刺過去。

    只是劍還未至,那些鬼魅的幻影便化作霧氣消失。

    枌城的氣氛越來越古怪,白日里街道行走的人更加稀少了。

    逢雪幾日沒見過徐玉章,心中猜測他們應已離開,畢竟他們只是路過此地,來買些枌酒的客商,如今城中人心躁動,按照徐大姐的精明性格,理應早早帶著兒子離開。

    但她畢竟放心不下,便前去投宿的旅店看看。

    “遲姑娘!”徐玉章在窗戶邊上看見她,連忙揮手打招呼,“我在這呢。”

    逢雪蹙眉,“你怎么還在?”

    徐玉章:“我娘她腰病犯了,須得在床上靜養。”

    逢雪上來,來到房中,徐大姐躺在床上,面色蒼白,不復初見時精神抖擻。

    “小妹。”徐大姐后背墊著幾個枕頭,坐了起來,苦笑道:“我本是想離開的,可是腰病忽而犯了,年輕的時候……落下了這毛病。哎呀,這枌城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請不到大夫。”

    大夫大多都已經被那些山匪吃掉了,還活著的,不是閉門自保,便是被富貴人家請去診治。

    至于陸紫翹,每天從早忙到晚,尋她的病人能排出三里地。

    徐大姐他們一個外地人,若非開出高價,實難尋到大夫。

    “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徐大姐也并未放在心上,“貼副膏藥臥床休息幾日便好,我以前犯病時,躺一會緩緩便好,小妹不用擔心,你阿兄可好?”

    逢雪頷首,“即使如此……大姐先休養休養,晚上我喊小陸娘子來替你瞧瞧。如今城中頗不太平,若是好一些了,盡早離開吧。”

    徐大姐靠在床頭,笑道:“便勞煩遲姑娘了,什么不太平,是鬧鬼的事嗎?若是鬧鬼,其實無足畏懼,枌城人這么多,人氣總壓鬼氣一截,我看再過幾日,那女鬼怨氣消散,便會自行離開。大姐見多了這種事,莫說區區一個鬼了,連妖魔都懼人三分呢。”

    逢雪搖頭,“不只是鬼怪作祟。還有城中的怪病。”

    徐大姐變了神色,“什么?是疫病嗎?”

    “不知,但許多人已經得了。”

    徐大姐撐著床,呆呆看她一會,忽地似脫力般,重新倒在枕頭上,面色蒼白如紙。

    徐玉章連忙給她倒了杯熱水,“娘,不就是有人生病嗎?那病我瞧了,像是被瘋狗咬了。”

    徐大姐喝了口水,說:“你知道個屁!鬼有什么可怕的,疫病才最兇險。遲姑娘,”她望向了逢雪,“你可曾知,滄州曾有過一場大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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