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第 71 章
那疫病不知從何地開始, 來勢洶洶,席卷整個滄州。
最開始,只有零星幾人發病, 家人們夜晚燒去他們貼身衣物,企圖燒掉附著其上的疫鬼與晦氣。
空氣里的焦糊味越來越濃, 每隔幾步, 地上都會有團焦黑炭渣。
到后來, 燒晦的人便沒有多少了,取而代之的, 是官差們推車在街上巡邏,將門敲得砰砰響, 看見無人應答的屋子, 便破門而入, 沒多久,再拉出一具或幾具尸體出來。
“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家死鬼就是因大疫而亡,那時候遲姑娘也還小吧。”
“確實沒有印象。”
徐大姐笑了笑, “算來遲姑娘就三歲多的年紀, 自然不會有印象,大疫時死的人堆積成山, 公家直接把人拖出去燒掉, 那青煙卷起來, 遮了半面天。”
徐玉章臉色發白,喃喃:“還有這種時候啊?”
“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子,蠢驢。”徐大姐照例罵他幾句, “當年、當年……若是你爹還在。”
女人嘴唇蠕動幾下,眼神忽然變得悠遠, 也許是想起新婚眷侶,也許是想到遮天蔽日的青煙,或是天寒地凍里,那勺滾熱的酥油茶。
逢雪道:“我沒聽爹娘說起過。”
徐大姐回神,大聲道:“那當然,誰也不想提起當年的事啦!死了多少人啊!說不定你也有家人……哎呀我這張破嘴,聽說雁回那邊還好還好,死的人不算多咧,小妹你家定是沒什么事的!”
逢雪“嗯”了聲。
初入枌城看見黑衣人燒晦時,她覺似曾相識,也許很多年前,滄州大疫,雁回城也未能幸免,自己跟著父母身邊,見過這樣的場景。
但那既是多年前的事情,如今親人尚在,想必當年他們沒有染上病。
“后來是官府派大夫來了嗎?”
“官府的那些郎中,”徐大姐嗤了聲,“只管官爺豪紳,哪里管我們這些草民的死活。后來還是來了位醫術高明的大夫過來,想出丹方,將煉制好的草藥在街上發給我們,才讓疫情逐漸平息。”
“民間自有神醫在。”
徐大姐點點頭,“是啊,若非那位醫仙,可不止死這么多人,整個滄州,都聽不見幾聲雞鳴了吧。只是可惜,還未來得及和他道一聲謝,他便神龍見首不見尾,飄然而去。”
大姐知道疫病的可怕之處,既然城中生了這樣的怪病,她縱腰疼,也不愿再待下去,便讓徐玉章去準備騾車,打算白日便坐車離開。
徐玉章備好車,把大姐抱到騾車上,一路推到城外。
逢雪也送他們至山林道路。
到分別之際,徐玉章回頭看著逢雪,期待問:“遲姑娘,既然城中不安寧,你也隨我們一起離去吧。”
逢雪搖頭,“我還要再待一段時日。”
“可是——”
徐大姐拉住他,“遲姑娘是有本事的人,豈能如你我這般?但是,”她話鋒一轉,望著逢雪,擔憂囑咐:“妹子,疫病兇險,要小心。”
逢雪點頭,“我會注意。”
“對了!”徐大姐指了指一個包裹,讓徐玉章翻出個皮袋,又從皮袋里,拿出一個老舊的荷包。
荷包外面的布已經泛黃,上面沒有刺繡,樸素至極,但拿出來的瞬間,仍有淡淡花藥香氣飄來。
“這是當年那位神醫贈給我們的荷包,里面裝的是祛疫的藥材,名字叫作無病囊。這個還是我家那口子花重金買過來的,只弄到一個,他讓我貼身戴著。妹子,你留在城中,那就把無病囊帶著吧。”
逢雪搖頭,“既然如此珍貴,大姐自己戴著。”
徐大姐笑道:“哎呀,可別客氣啦!都過十多年,里面的藥材大抵沒什么用,戴著也就圖個吉利。反正我和玉章馬上就要離開,我們到時候跑遠一些,疫病也追不上,拿著它也沒什么用。再說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姐一看見你,就覺得親切!”
逢雪推脫不掉,只好收下荷包。她抿了下嘴角,從包裹里拿出一疊符咒,折成三角形狀,遞給大姐,“帶著可以防鬼。”
徐玉章伸手去拿,指尖碰觸到三角黃符,跟觸電了般,飛快縮了回去,笑道:“這玩意還有些燙手呢。”
逢雪定定看著他。
少年被看得不大好意思,低下頭悄悄望她,目光對視的瞬間,又飛快垂下眼簾,蒼白的臉頰露出赧然的神色,“遲姑娘?”
逢雪把符咒收回,朝他伸出手,“把手給我。”
徐玉章更不好意思了,“你怎么突然這般、這般……”
逢雪握住他的手,又牽起徐大姐的手。
母子娘的手俱是冰涼又僵硬。
她默念口訣,打開天眼,再望過去,少年面孔慘白,嘴唇青灰,系在脖子上的毛領被血染透,一綹一綹沾著漆黑的血漬,而婦人何止是腰疼呢?
坐在騾車上的身體,只剩下了半截。
逢雪擰眉不語。
徐玉章:“遲姑娘?”
徐大姐關切問:“妹子,想起什么心事嗎?怎么一副要哭的模樣?”
逢雪闔眸,眼睫輕顫,片刻后,她睜開眼睛,低聲問:“你們是從何地掉轉回來,想到枌城的?”
“到轉馬崗上吧。”徐玉章朝她笑道:“怎么啦?”
轉馬崗……瞧他們的傷口,似是大刀斬斷,多半是遇見了攔路的匪徒強盜。
“沒什么。”
逢雪嘗試勾了下嘴角,朝他淡淡一笑,“待會我說一句,你能否跟著我念一句。”
少年看見她笑,腦袋暈乎乎的,“好呀。”
“大姐,你可以也跟著一起念嗎?”
徐大姐笑:“好啊,不過這是有什么講究嗎?”
“……是,”逢雪停頓片刻,輕聲說:“是我們山上,在送友人遠行時,誦念的祝詞。祝人一路平安,未來順遂,再無災痛。”
“若是能成真便好了!遲姑娘,你念罷。”
“十方諸天尊。”
“十方諸天尊——”
“其數如沙塵。”
“其數如沙塵——”
“化形十方界。”
“化形十方界——”
“普濟度世人。”
“普濟度世人——”
……
默念著超度的經文,母子兩神情逐漸清明。
周圍迷障逐漸散去,再次對望彼此,原來此處已非人間。
“我想起來了,我們在回馬崗上,遇到了攔路的強盜,他們想搶貨物,我被砍斷了腦袋,阿娘被斬斷了身子。”
“臭小子,死前還記得護住娘,沒白養你這一場!可憐我的紅兒,被強人給搶走了。”
“多謝妹子啊,要不是你,咱們還做了個糊涂鬼。”
逢雪“嗯”一聲,面上沒什么表情,眼里卻有些濕漉。
母子娘推搡笑罵往前。
徐玉章忽然停下來,回頭看了眼逢雪,跑到她身邊。少年把手背在身后,扭捏地說:“遲姑娘。”
“嗯”
“我有樣東西,還沒來得及送給你。”他慢慢伸開五指,掌心一朵揉皺的桃花,恰似少年還未來得及宣之于口的心意,“遲姑娘,人間的路不好走,小心些。”
“好。”
逢雪接過桃花,垂眸看著花瓣上的幾點血漬,眼睫輕顫,抬眸時,少年笑容釋然,跑到娘親身邊,朝她揮手告別。
“妹子。”徐大姐高聲道:“我想起一事。”
“十五年前滄州的大疫,便是從枌城而始啊!”
……
逢雪貼身戴著無病囊,轉身走向了枌城。
來到城墻下,墻皮老舊而斑駁,上面爬滿了綠色的枌花。
她拿起荷包,放在鼻尖輕嗅。
除卻藥材的氣味,還有一段若隱若現的幽香,香氣烈而不俗,宛若高潔君子。
逢雪走入城里。
白晝陽光明媚,淺綠深綠的酒花攀滿院墻,與生機勃勃的花葉相反,是人影渺然的長街。
因為疫情,街上沒什么人,冷冷清清的,與初入枌城的繁華熙攘截然相反。
酒樓前幾日還坐滿了酒客,今朝便只有零星幾人在打酒。
掌柜殷勤迎客,笑吟吟地說:“客官,要打些酒嗎?咱們家的酒,可是響徹整個滄州!”
“嗯。一壺枌酒。”
“好咧。”
逢雪靠在柜臺上,望著小二忙碌的身影,掃了圈酒樓的人影,說:“比起我上次來,客少了許多。”
“可不是嘛。”掌柜抱怨道:“出了織云娘子那般的事,又有許多人生病,大家都窩在家里,不敢出來啦。”
逢雪:“來買酒的商人也少了許多嗎?”
“是啊。最近進城的,就幾個人,他們應該聽見咱這有病的消息,不敢過來,真是群膽小鬼。無妨,過段時日就好了,又不是什么大病,每年開春,不都有許多人風寒么?”
逢雪問:“今歲的病,比起十五年前那一場大疫,如何?”
掌柜聽后瞪大了眼睛,本來就凸出的兩只眼更突了,好似一只被扼住脖子的田雞。他的腮幫子鼓了鼓,撓下腦袋,疑惑道:“十五年前的大疫,有這樣一回事嗎?”
逢雪皺緊眉,心中隱隱約約的疑惑又涌了上來,還想再追問,忽然清風拂過,滿城酒花搖動,空氣中復又飄來淡淡的花香。
她一恍惚,話頓在了嘴邊。
“客官,你的酒打好啦。”掌柜笑吟吟地說,“怎么?還要什么嗎?”
“勞煩……一碟熟牛肉。”
“好咧!”
把牛肉撕成一條條,喂給肩頭的小黑貓。
小貓又大了些,昂首挺胸坐在她的左肩上。
“小貓。”
“嗯!”小貓嚼著牛肉干,大聲喵道:“小仙姑。”
“換一邊肩膀坐。這邊有點麻了。”
“嗷。”
……
兩道飄渺的影子飄過山林。
“娘。我來背你一程吧。”
“臭小子,嫌棄我走得慢?”
“只是看你不大方便。”少年背起婦人,“小時候,你也這樣背著我。”
“我才沒有呢,是用背簍背著你的,你還在我背上拉粑粑,臭小子。”
“娘。”少年垂下眼,“你說遲姑娘會平安嗎?真有大疫,她不會生病吧?要不我們回去幫幫她吧?”
“都要走輪回道了,還記著你的遲姑娘。小子看見姑娘就忘記娘,白給你把屎把尿了,下輩子我可不當你娘。”
“下輩子我當你娘,為你把屎把尿好吧?”
“呸!”
春山披綠,草木葳蕤,山澗里融化的冰塊奏著歡快小曲,叮當作響。春風送暖,清溪石澗旁,驟然出現一樹淡粉的桃花。
花樹下的青石苔痕青青,一道劃痕突兀又清晰。
是不久前,少年攀上石澗,想要摘花時,不慎滑倒,摔了一跤,在苔上留下莽撞的痕跡。
徐玉章停下腳步,仰頭望著花瓣飄飛,落入旁邊流水中。
“遲姑娘。”他低聲喃喃。
“妹子和我們不一樣,會平安的。”素來大喇喇的娘親安慰著兒子,“我想起來了。初次見面,我便對她倍感親切,是因為她腳上的那雙鞋。”
“十方鞋?”
“是啊,十五年前,那位來滄州的小醫仙,腳上穿的,不正是一雙相同的十方鞋嗎?”
第072章 第 72 章
城中開始死人了。
和徐大姐說得一般, 衙役們推著推車,在街道上巡邏,遇見緊閉的門, 便上前重重敲門。
有人應答還好,若無人應答, 他們神色一凜, 破門而入, 沒多久,就拖出一具軟趴趴的尸體來。
有的時候, 一家人皆去了,大大小小疊在車上, 令人望之沉默。
來尋陸紫翹看病的人更多, 擠在了巷口, 一個個雙目赤紅。擁擠之間,難免生出口角,好幾次都差點打起來。
但逢雪執劍守在這兒,輕哼一聲, 那幾個刺頭便不敢再動, 皆老老實實排起長隊。
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鍋,鍋里頭藥材翻滾, 漆黑藥湯咕嚕冒泡, 苦澀醇厚的藥味浸透了醫館每寸角落。
甚至連蘭花香都被壓過了一截。
陸紫翹替人問診, 遲露白則在鍋前,用匏瓢勺大半勺湯藥,發給來求診的病人。
逢雪當作護衛, 守在門口,把牛肉干撕成一條條, 喂給肩頭的小貓吃。
一塊牛肉干喂完了,她伸手向腰間的小布袋,不經意碰到了一物。
拿起來看,是個樸素的小荷包,荷包上有淡淡藥香。
逢雪盯著荷包出了會神。
身上什么時候多了這個東西?
把荷包湊到鼻尖看,用力一吸。
清苦藥味中藏著絲絲縷縷的幽香,沁人心脾。
難道是佳人所贈?
她聞著荷包,想起了一點。
好像是徐大姐送她的,叫作無病囊……無病囊,聽名字是個好東西,她本不該收的。
她皮糙肉厚,身體素來康健,也不曾生過什么病,要無病囊有何用呢?
徐大姐好像用不上藥包了。
為何用不上了呢?
快要撥開迷霧窺見青天時,人群里忽然響起一聲慘叫。
逢雪把無病囊放入懷里,提劍快步走過去。
是一個婦人被撲倒在地上,哀嚎慘叫。
伏在她身上的男人指甲暴起,雙目凸出,紅得幾乎滴血,尖銳的牙齒似犬牙突出,咬破婦人的喉管,大口吞咽飚濺的血液。
逢雪一劍刺過去。
利刃穿胸而過,男人猛然扭轉腦袋,毛發如茅草粗糙稀疏,他咧嘴一笑,露出稀疏尖銳的牙齒,血紅涎水滴答滴落,口中吐出青色的霧氣。
青面赤目獠牙,一副惡鬼像。
人群里傳來驚呼,驚號慘叫著往外逃竄。
逢雪被人群裹挾,不便行動,只好跳出人群,踩在屋檐上,拔劍刺向男人。
男人張口吐出口青霧。
她撤身避過,長劍脫手而出。
左臂直直被斬斷,飛向半空,鮮血四濺,男人痛呼一聲,轉身奔逃,擠入人群里,飛快跑得沒影。
“阿雪,沒事吧!”遲露白跑出來,焦急問。
逢雪搖頭,“我無事,但她……”
地上婦人面孔慘白,瞳孔散開,脖子咬得只剩一半,汩汩冒出血。
陸紫翹矮身在她的身邊,嘗試堵住脖頸血洞,半晌后,輕嘆口氣,合上婦人的眼睛,輕念超度的咒語。
“是人魈。”她抬起臉,望向逢雪。
幾點血濺在了女子素雅雪白的面龐上,幽蘭般的眼睛沒什么情緒。
“食人者化作魈。”
陸紫翹從地上撿起那截被斬斷的手臂,手臂上長出層山魈般血紅又稀疏的毛發,指甲漆黑粗長,堪比利刃。
顯然已不是人的手臂。
“我盡快尋到它。”逢雪提劍往外走。
遲露白:“阿雪,先去報官吧,那玩意多兇,你一個人怎么應付得來呢?”
陸紫翹頷首,“師妹,能否盡量活捉?我只在書中見過這種妖怪,若是能帶回來,說不定能研制出解藥。”
“好。”
逢雪提劍轉頭便走。
“師妹!”
她回頭,“嗯?”
陸紫翹從懷中拿出一方素白的手帕,擦掉她面上的血痕,微微笑道:“不能活捉也不要緊,不必勉強自己,須以自身為重。”
逢雪“嗯”了聲。
遲露白抱臂在旁邊附和,“是啊是啊,若是你敢帶一些傷回來,我們可饒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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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一輪銀月高懸。
如水的月光灑落在古舊的城墻上,夜風吹得綠藤花葉拂動,沙沙作響。
月下花前,本是好時候。
可惜近日晚上鬧鬼,白日疫病,弄得人心惶惶,家家戶戶門扉緊閉。
白日人魈不知逃到何處去了,官衙通知人們關好門窗,莫讓它闖入。
人魈喜食人肉,到晚上,受不了腹中饑餓之苦,便自會出來覓食。
官差們三三兩兩組成小隊,執火把破鑼在路上巡邏。
武蝠一手拿著火把,一手拿著木棍,警惕地到處張望。老高抱著鑼,亦步亦趨跟在他身邊。
“我看那個小姑娘太唬人了,哪有什么人魈?這都大半夜了,怎會有什么妖怪?”
老高小聲埋怨,“讓我們大晚上跑出來,她咋那么多事呢?”
武蝠看他一眼,“白天那么多人報官,都看見了妖怪。兩位姑娘皆是修行的高人,不聽她們的聽誰的,聽你的嗎?”
老高:“你怎么說話呢?我資歷可比你老!”
武蝠嗤了聲,執著火把繼續往前走,“你要是怕了,自己回去便是。不過待會若是人魈藏在你家被子里……”
老高打個激靈,連忙跑到他身邊,“我才不怕咧。我在枌城當了多少年的差?連蠻族人都見過,豈會怕區區一個妖怪!”
“不過。”他頓了頓,“你咋肯定那兩姑娘是高人咧?萬一她們是邪魔外道,你說她們沒來之前,一切都好好的,咋來了以后,什么怪事都出來了。”
武蝠翻個白眼,“沒來之前好?你忘了自己肚里多少碗餛飩。”
老高一下子啞了聲。
在長街巡邏一圈,街道寂寂無人。
“既然無人,還是回去罷。”老高抱緊鑼,想起遇見飛頭的更夫,“若遇見織云娘子的怨鬼……”
武蝠停下來,偏頭看向一旁。
是條暗黑的小巷,闃然無聲,黑幽幽的。
老高:“這里怎會有人呢?不用查了吧?”
武蝠道:“義莊存著很多具尸體。”
每天他們都把疫病而亡的尸身放在車上,拉入義莊里。存放一兩日后,若無人來領,便草席一卷,埋到亂葬崗里。
不等老高說話,他舉起火把,快步走入小巷里。
老高站在巷口,冷風直往衣領里吹,左右張望,月夜清輝下,搖動的酒花上爛銀流動,詭異無比。
枌城的酒花有這樣繁盛嗎?
老高無端起了身冷汗,抱著鑼小跑過去,“你等等我。小子輕狂,好歹我也是你前輩,還不慢一些。”
“噓——”
武蝠轉頭向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義莊。
存放死人之地,竟傳來窸窣聲響。
老高渾身冰涼,腦子閃過被妖怪咬破喉嚨的畫面,神情凄愴,苦澀地想,天可憐見,這輩子他還沒娶上婆娘呢。
都怪這臭小子,非要拉他到義莊來!死后若變成鬼,他定要痛揍臭小子一次!
武蝠使個眼色,讓老高敲響銅鑼。
老高反而瞪他一眼,一副恨得咬牙切齒的模樣。
武蝠摸不著頭腦,神色忽而凜然。
窸窣聲已經到了門邊。
他咬牙,拿起火把沖進其中,高高揚起殺威棒,“區區人魈,也敢放肆,吃我一棒!”
但人魈似乎并沒有想象中兇猛,被他一棍子掀翻在地,抱住頭哎呀哎呀慘叫。
老高一看這樣子,也飛快沖過來,抬腳狠踹“人魈”。
“哎喲哎呀,輕一些!輕一些!”
人魈不停慘叫。
老高踹得更用力,“妖怪是吧,人魈是吧!吃吃爺的殺威腳!”
是武蝠回過神把他給拉住。
老高還喋喋罵個不休。
火把湊近,火光照射下,坐在地上灰頭土臉的,哪是什么妖怪?
“趙管家?!”
趙管家苦笑,“兩位爺的殺威腳可真厲害啊。”
趙家是枌城的富戶,管家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
武蝠連忙把他扶起來,問:“管家為何出現在此處?”
管家神色猶疑,囁嚅難言。
老高狐疑道:“就算認領尸體,也不至于半夜出來,你不知道鬧鬼嗎?”
余光不經意瞥過地面,湊近一看,驚得冷汗滾落。
一具青灰的婦人尸體便躺在旁邊,僵臥不動。
“你偷尸!”武蝠按住管家,“和我去官府……”
話未說完,一聲又一聲急促的鑼聲從街頭傳來。這是其他衙役遇見人魈了。
兩人對視一眼,押著管家,急沖沖跑了過去。
到街頭時,打斗已經結束。
一劍從人魈身前穿過,把它釘在墻上。它鼓起赤紅雙眼,死死瞪著眾人。
搖動的火光晃過似人非人的面孔。
衙役們害怕得往后縮。
逢雪走近。
人魈畏懼地往后縮了縮,復而又低低嘶嚎痛吟。
逢雪喊了聲他的名字,見他沒有反應,輕蹙下眉,拿張符將其定住。
這時,武蝠他們也跑了過來,“仙師!”
逢雪“嗯”一聲,看見被他們押著的男人,略吃驚問:“趙管家,何以如此狼狽?”
初見時趙管家和他家公子給她印象太深,想來,趙公子那時便已發病,如今沒見他們來請過師姐了。
他是死了嗎?
趙管家長長嘆口氣,“仙師……求求你把我家公子降了吧!”
******
趙公子是家中獨苗。
夫人和老爺求遍無數神佛,才在老年得此一子,素來視作珍寶。
所以,在他染上疫病,天天張口喊餓時,才會心生不忍。
最開始是給他喂活雞活鴨,后來雞鴨無法填飽他的肚子,又變成豬狗牛羊。
但無論如何,兒子只是一聲聲喊餓。
一次,送活雞的侍女接近臥房時,不慎被拽入其中。
那一天,趙公子終于發出饜足的聲音。
……
“餓啊、餓啊。”
如魔咒般縈繞在趙夫人的耳畔,她心亂如麻,老淚縱橫,一抬頭,看見的是露出同樣表情的老伴。
“管家怎地還未回來?他再不回來,兒子該餓壞了。”
趙老爺沉沉嘆息,默不作聲。
“幸好如今城中不缺尸體。”夫人擎起燭火,火苗照在蒼老疲憊的面孔上,“他再不回來,兒子就該餓壞了。餓壞怎么辦呢?家里已無肉可吃了。”
夫人秉燭,喃喃自語著,走向兒子的臥房。
臥房的門被一把銅鎖鎖住,里面傳來聲聲哀吟。
夫人從門縫往里望去。
吃了肉后,兒子已經變了許多。他長得極為高大,斗大的腦袋幾乎抵到屋頂,腹部凸出,垂至地面,青灰色的面孔腫脹變形,兩個如海碗般的赤紅眼睛鼓出,渾身上下,長滿了稀疏粗硬的紅毛。
“餓啊。”兒子痛苦低吟。
夫人眼里淚光浮動,“兒啊。”
“餓啊。”
“兒啊。”
“餓啊,餓啊。”
“咔嗤——”
門鎖掉了下來。
第073章 第 73 章
“老爺他們, 舍不得少爺啊。”
“為人父母……怎么忍心讓孩子挨餓呢?”
“最開始的小蓮,福分淺薄,不慎被少爺給……后來, 我便每天夜里出去,從義莊偷尸體出來。人已經死了, 只剩一具皮囊, 埋在土里也是喂野狗蟲蟻, 何不來填飽活人的肚腸?”
趙管家喋喋說道。
武蝠一瞪眼,憤怒道:“你這是、這是褻瀆尸體!知法犯法!為虎作倀!”
趙管家愁眉苦臉, “我也不想如此,可是老爺于我有救命之恩, 少爺是我看著長大的。之后押入大獄我也認了, 只求仙師出手相助。”
逢雪問:“你們喂你家少爺吃了多少人?”
趙管家抿嘴, 默然不語。
逢雪便換了種問法,“你們少爺,現在是個什么東西?”
趙管家澀聲道:“他被關在臥房,我只隔著門縫瞥過一眼。他的形容比方才妖怪更加可怖。”
老高哆嗦一下, “這你們都敢留著?”
“他變成了妖怪, 可他畢竟是少爺啊。”
……
方至趙家門口,便有濃濃腥風飄來。
逢雪神情凜然, 快步走進院落, 院子中間趴著趙老爺的尸體。他雙目瞪圓, 捂住胸口,似是驚懼而亡。
在臥房門口,則躺著趙夫人殘缺不全的尸身。
管家悲愴地喊了聲老爺,
逢雪快步走到房中,屋里腐爛的臭味讓她緊縮眉頭, 泛起一股嘔意。
趙公子已不在此處。
用了下降妖,長劍毫無反應。
房中布滿各種骸骨,雞狗牛羊,還有人。逢雪環顧四周,大略算了算,竟有二三十具,堆成小山。
墻壁地面皆覆蓋層青綠色的粘液,味道刺鼻,空氣里有毒霧流淌,熏得衙役不敢靠近。
逢雪停頓片刻,順著地上的黏液往外追尋。
然而天空不作美,剛追到街上,頭頂雷聲滾滾,不多時,暴雨傾盆而下。
逢雪只好先帶人魈回到街上,把它交給師姐研究。
巷口,遲露白打著把傘,與陸紫翹一起在雨中張望。雨水如注,傘面水珠飛濺,升起朦朧的煙霧。
傘面稍傾斜,完全遮住了女子,青年卻有一大半身體落入雨中,肩頭衣物濕透。
陸紫翹看了眼他的肩頭,手指觸碰傘柄,稍稍將傘移過去一些。
遲露白嘴角微翹,又將傘面傾斜。
反復幾次,陸紫翹嘆口氣,也就由他。
“阿雪怎么還未回來呢?”遲露白翹首張望,“這都什么時候了,她也未來傘,回來的時候該淋成落湯雞。以前她小的時候,出門玩從不帶傘,泥猴一樣回來。”
陸紫翹微微笑道:“我離山門太久,不曾見過師弟師妹拜入師門,也沒來得及準備見面禮,實在有愧她喊一聲師姐。”
“這么客氣干嘛!”遲露白眉眼彎彎,俊朗面上掛滿快活的笑意,“阿雪可不在意這些。”
陸紫翹道:“作為師姐,總是要照拂師弟師妹的。以前我師兄師姐在的時候……”
她垂下眼睛,忽而沉默。
“在的時候怎地?”
“那時候,”陸紫翹嘴角翹起,露出淺淡笑容,“太平年歲,青春韶華,好似一切都是正好的時候。”
遲露白道:“什么時候都是好時候,反正,來日——方長嘛!等回到青溟山,你就能去探望你同門了,我打算在青溟山腳下開個小醫館,紫翹要是手癢想治病了,便常來醫館看看。”
“來日方長。”陸紫翹輕聲念道。
“是啊是啊。”遲露白瞥見雨中疾行的身影,眼睛一亮,“阿雪!”
少女并未打傘,水珠快要打濕紅衣時,飛濺而開,織成道細密的雨簾,為她擋住如注大雨。
遠遠看,仿佛燦爛云霞托起水霧,仙人行在霞云彩霧中。
“阿雪果真有仙人的氣派了。”遲露白多少有些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
逢雪伸手拖著人魈,“外面雨大,進去吧。”
遲露白笑道:“還擔心你許久沒有回來,被雨淋透呢。快回去,醫館熱好了驅寒湯。”
人魈被五花大綁,定在長桌上。
陸紫翹垂眸,從藥盒中取出一粒藥丸,塞入人魈口中。
藥丸入口,人魈昏昏沉沉,不再嘶鳴。
陸紫翹低念超度咒語,拿出一個布包,布包打開,里面九枚銀針,數把小刀,一應俱全。
鋒利刀刃割開人魈的肌膚,青色的血涌了出來。
人魈身上長出的毛發粗糙,好似剛刺,皮也比人的皮膚要厚了很多。
“原來人也能變成妖怪嗎?”遲露白在旁邊打下手,看見這樣的畫面,皺緊皺眉,“這實在是太……”
“人本是萬物之靈,往上成仙封神,往下化妖墮魔,皆有可能。”
逢雪看著師姐面無表情解剖人魈,默默往后退半步,想起自己前生時,也這樣變成妖魔。
幸好沒落到師姐手里。
“我也能變成妖魔鬼怪嗎?”遲露白興致勃勃。
逢雪沒忍住瞪他,“怎么,你還想當妖怪?”
遲露白訕訕笑,“阿雪,你別生氣嘛,我只是在想,要是可以變成妖怪,以后走商的時候,就不用怕遇見攔路悍匪了耶!”
逢雪:“你真是個大聰明。”
“是吧?”
陸紫翹輕輕搖頭,“莫這樣想。那樣就變不成人了,喪失神智,淪為邪魔,連至親至愛都認不出,留在世間,只是禍害他人。”
遲露白笑笑,“我只是隨口說說,我可不會變成妖魔,不然阿雪和紫翹一起來追殺我,可吃不消!”
逢雪直勾勾看著陸紫翹。
她的目光太灼熱,陸紫翹不由側過臉,看向她,“師妹?”
“三師姐剖過很多妖魔?”
“還好,只有百來個。”
“三師姐,”她眼睛亮了起來,“如若有這么一個人,不知為何,沾染上了魔氣,被迫淪為妖魔,但她現在還沒有變,是否還有救呢?”
陸紫翹聽后,問道:“……師妹,你說的是誰?”
逢雪怔了片刻,含糊其辭,“我只是問問。”
陸紫翹莞爾,“我沒有遇見過這種人,若是師妹遇見了,把他抓過來,讓我剖一下,說不定便能找出診治之法。”
逢雪瞥了眼她手里柳葉般鋒銳的小刀,默默又往后退了半步。
人魈被開膛破肚。
陸紫翹割開它的胃袋,從里面找到沒有消化完的指頭。
看來他最近也曾偷吃過人。
逢雪心中感覺不大妙。
城中有多少人忘不掉“餛飩”的美味?又會生出多少個人魈?
逃走的趙公子吃了這么多人,最后又會變成什么樣的怪物?
逢雪看向陸紫翹。
陸紫翹神色凝重,秀眉緊擰,“白花教想要造出這么多人魈,散播疫病,是想要他們互相吞食,最后養出一個法力通天的邪魔嗎?”
逢雪想到趙公子,心中一凜,“怕是已經成功大半了。”
陸紫翹:“師妹,你帶著遲公子和小百穗先行離開枌城吧。”
“師姐,那你呢?”
“我自然是要留在這兒的。人魈已經抓到,或許再過幾日,就能找到祛除疫病的辦法。”
逢雪搖頭,“那我也要留下來。”
陸紫翹笑了起來,眉眼彎如弦月,“不必擔心我,我可是凌云真人的徒弟,是你師姐。”
逢雪反問:“難道我便不是師尊的徒弟了嗎?”她看向遲露白,“阿兄,你帶著百穗先回家,爹娘他們等你等急了。”
百穗抓住陸紫翹的衣角,“我才不要和他走!我要和小陸娘子在一起。”
遲露白氣笑,“哼,你們不走,我豈能走?我可是,”他清了清嗓子,“凌云真人他徒弟——的阿兄。”
陸紫翹眼里漫過笑意,“何其有幸,能夠遇見你們。”
……
翌日天亮,風雨仍未停,陰云晦暗,沉沉堆在天空。
陸紫翹將雄黃和數種藥材研磨成粉,煉制成丹藥,放入一個個素凈的小袋子里,分發給城中的百姓。
布袋恰似一個荷包,正好可以佩在腰間,或是揣入懷中。
有許多臥病在床,無法起身的人,領不到藥袋。逢雪便和兄長背著大筐小藥袋,挨個敲響每一戶緊閉的門,進入其中,喂他們服下湯藥,配好藥袋。
若是遇見了尸體,便要通知衙差,把尸體焚燒,免得淪為人魈的口中食,或是喂出新的人魈出來。
武蝠陪在他們身邊,一并統計人口,最后算來,城中竟失蹤有百來口人失蹤。
“他們都成了人魈的口糧?還是變成了妖怪?”
百來只人魈,藏在水渠里、泥潭下、城中各個陰暗的角落。白日里隱忍不發,到晚上,腹中饑餓,便會一擁而上。
而它們若逃出了城呢?
逢雪神情不大好看。
臉頰忽地被拍了一下,她猛地扭過頭,按住劍柄,喝道:“誰?”
遲露白左右張望,“沒人啊?”
逢雪輕蹙起眉,“不知道,好像有東西碰了碰我。”
“可別是生病了吧。”武蝠憂心忡忡。
“呸呸呸。”遲露白連啐好幾口,“說什么呢,阿雪可是修行之人,怎么會生病?”
說著,卻不由抬起手,放在她的額頭。
察覺無異常后,才長舒一口氣,對武蝠道:“你看吧,就說修行人不會生病,下次你再烏鴉嘴咒人,我可和你不客氣!”
武蝠被他一通說,委屈巴巴,“我只是擔心嘛。只一夜,衙差們就病倒了不少,連老高都起不來了。”
“來來。”遲露白從筐里翻出幾個藥袋,“這兒正好還剩幾個藥袋,我們都隨身戴著。”
他最先發給逢雪。
逢雪接過藥袋,往懷里放去,手指觸碰到一物,取出來后,不由蹙眉。
武蝠笑道:“原來小仙師早就戴著藥袋了。”
“看來紫翹最疼你這個師妹。”遲露白語氣酸溜溜的,“是她先頭就給你的吧?”
“不是師姐給我的。”逢雪把藥袋湊到鼻尖,沉郁幽香絲絲縷縷浮動,“是……徐大姐。”
遲露白問:“徐大姐?徐大姐是誰?”
“啪啪啪。”
逢雪的臉又被拍了幾下,她低下頭,對上雙圓溜溜的眼睛。
“小仙姑!”小貓抬起的爪子懸在半空。
“小貓?你在打我的臉?”
小貓尷尬地舔了幾下爪子,舔了兩下后,又仰起小腦袋,理直氣壯地說:“因為小仙姑不理我!”
逢雪攥緊無病囊,看向遲露白。
遲露白很是擔心地望著她,“阿雪?你怎么愣住啦?”
“我……”話到嘴邊,卻又頓住。
她環顧四周,枌城密密麻麻的酒花招搖,攀滿城墻,好似層巒疊嶂的青峰。
每當她意識到不對勁時,風中的酒花香便讓她陷入恍惚,對顯而易見的異常視若罔聞,到后來竟連小玄貓也忽視。
幸好有徐大姐送她無病囊,能讓她短暫清醒。
“小貓。”
“嗯!”
“若是我再有不對勁,提醒我。”
“好!”
“你可以咬我。”
小貓瞪圓眼睛,“不要!”
逢雪摸了摸它的腦袋,望向雨霧中的長街。
且看一看,枌城到底有何玄妙。
第074章 第 74 章
想到還有百來個人魈藏在暗處, 逢雪便決定,不能讓人們待在屋里等死。
武蝠和衙役們將百姓召集起來,將病重之人抬入醫館, 一齊住在離離巷里,再在小巷墻壁貼滿桃符。
若是人魈來襲, 只需守住這一條小巷。
陸紫翹還繪制了許多護身符, 讓他們佩在身上。
她又要畫符, 又要熬藥治病,幾日不曾休息, 頗為憔悴。
百穗則圍在她身邊,捧著藥湯端給病人, 跑來跑去, 像一個忙碌的小陀螺。
逢雪回到醫館, 看見陸紫翹伏在桌前,一手扶著下巴,一手捏著符筆,眼睛半闔, 半寐半醒。
瞥見她眼下的青黑, 逢雪步伐放輕。
畫符本是一件極其耗費心力的事情,何況是想再這么短的時間, 繪制這么多符咒。
師姐還要煉丹、熬藥、治病救人, 若是換成其他人, 早就心力交瘁了。
遲露白拿起一塊毛領披風,輕手輕腳走過去。
還未走到桌前,百穗便急沖沖跑過來, 脆聲喊:“小陸娘子!”
符筆落在地上,丹砂濺起紅花。
陸紫翹揉了揉眼睛, “怎么?”
百穗意識到什么,捂住嘴巴,跺跺腳,轉身就跑,“沒什么!你多休息!”
陸紫翹按住眉心,欲撿起符筆,遲露白已俯身將筆撿起,擱在筆山上,勸道:“你也休息一下。”
“無妨。”
遲露白搖頭,把披風搭在椅背上,出去繼續給人燒湯藥了。
逢雪走上前,瞥了眼桌面繪制一半的符。
唔。
果然不會。
“師妹,你辛苦一天了,趁著還沒天黑,趕緊去睡一會,待會到了晚上,又是一場硬仗呢。”
逢雪:“沒事,我不累。師姐,可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陸紫翹莞爾,“你就好好歇歇,養精蓄銳。”
逢雪靠著桌,拿起張符咒,上面繪制的神將與她印象中的不同。
披甲胄,佩長劍,背插彩旗,威風凜凜。
然而,他們的面孔卻與惡鬼相同,一個個青面獠牙,赤紅雙目,蓬草般的亂發,毫無神將的威嚴朗正。
“這是?”
“是五瘟神和他們的部將。”
“瘟神?”
瘟神這名字不大好,人們素來對其避而遠之,就跟掃把星一樣,基本吃不到什么香火。
難怪一個個長得怒發沖冠,怨氣沖霄。
逢雪不由腹誹幾句。
陸紫翹:“師妹別瞧他們形容可怖,據說以前,天子失德,戰亂頻發,白骨遍野,上天震怒,降下天罰,派一使者帶著疫種下凡,以瘟疫滅世。”
然而使者心生不忍,一面是無辜眾生,一面是天意難違,為難之間,他只好自己服下疫種,被疫病感染,化作惡鬼的模樣。
人們感念他的恩德,就把他抬入廟宇,稱其為瘟神,掌管天下的瘟疫疾病。
后來又有許多為救人而死的壯士被抬入廟中,和瘟神放在一起,成仙成神。
不過經年累月,桑田滄海,千年百年晃眼而過。
人們聞瘟變色,倒沒幾個人記得,這些形容可怖,堪比惡鬼的神祇,是如何成為瘟神,受到冊封。
“師姐想要請瘟神部將來幫忙?”
陸紫翹笑笑,“瘟神常年與疫病為伍,性情怪謔,也不知道能不能請來。但世間只有他們,能吸走天地的疫氣。”
枌城死的人太多,疫氣凝聚不散,長久滯留其間,只會讓越來越多的人染病。
就算用湯藥治好人們身上的疾病,疫氣不散,也難以讓他們完全康健。
“瘟神吸走疫氣,是吸到他們自己身上?”逢雪聞言,微蹙起眉,“那他們可不見得會下凡來幫忙。”
“是啊。總之,先試試嘛。湯藥和無病囊已經在起效,人魈也不是什么難對付的妖怪,”陸紫翹語氣輕松,眼里含笑,“何況還有師妹在這兒助我。”
逢雪點了下頭,抱劍站在窗口,偏頭看窗外。
陰云沉沉,天光晦暝。
其實若只有人魈,于她們而言,倒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只有人魈嗎?
……
入夜,冷風穿堂,一盞燈火顫動。
白壁上的影子隨風而動,好似活靈活現的皮影。
百穗坐在小馬扎上,雙手撐著臉,盯著墻壁上晃動的影子,想起皮影班子來到枌城時的熱鬧景象。
街上擠滿了人,到晚上,黃澄澄的燭光落在白紗布上,一張張羊皮雕鏤的彩色小人也印了上去。
三尺生綃作戲臺,全憑十指逞詼諧。
操縱影偶的老人十指如飛,戲臺上的影子有模有樣動了起來。
先是出來個巧舌如簧的婦人,打掃櫥窗,轉來轉去。
后又走來一個書生,風塵仆仆,精疲力盡。
兩人相對一拜,熱熱鬧鬧對唱起來。
百穗聽不大懂戲詞,但看得津津有味。她坐在娘親的膝頭,手里拿著串酸甜紅亮糖葫蘆。
無論大人還是小孩,都聚在了街頭,開開心心看著皮影,每個人臉上俱是快活的神情。
大人捧著碗熱乎的餛飩,或是拿一杯枌酒。
有好事者,還用筷子蘸點酒水,湊到她的面前,“小百穗,要不要嘗一口枌酒啊?”
婦人把她抱到旁邊,啐道:“再欺負我女兒,我可就撓你了!”
周圍笑聲一片。
往事歷歷在目,百穗眼里忽而濕潤,她悄悄抹了下眼睛,想起娘親瘦骨如柴躺在榻上,似一把枯朽的柴火,被子里伸出的腕子只有薄薄一層皮覆在骨頭上,緊緊抓住她的手,把她托付給小陸娘子。
百穗又抹了抹眼睛。
日后她要跟著小陸娘子學習醫術,做一個救死扶傷的郎中,她救不了自己的娘親了,至少可以去救別人的娘親。
……
墻壁上忽地飛過一只鳥的影子。
小鳥站在樹枝上,梳理羽毛,又左右張望,啾啾鳴叫。
百穗瞪大雙眸,偏頭看去,是遲露白蹲在旁邊,十指靈活搖動,映在墻上的影子便化作各種各樣的小動物。
有鳥兒展翅、狗子討食、螃蟹橫走。
一瞬間,周圍的哀泣、低吟消失不見,她似乎又回到那個時候,坐在娘親溫暖懷里,聚精會神看栩栩如生的皮影。
遲露白朝她眨了眨眼睛,“怎么樣?我的手影戲還不錯吧。”
百穗輕輕“哼”一聲。
討厭鬼也沒這么面目可憎了。
“以前阿雪小的時候,我們一起在燈下玩手影,貓抓鳥,狗攆貓,”他眉眼帶笑,“可惜后來她去了山上,山上有什么好呢?”
青年邊給小孩表演手影,邊絮絮叨叨念著過去的事。
“還是山下好玩。小百穗,我家還藏著一套皮影,當年花重金買的,等我們回到雁回城,我給你們唱皮影戲。”
“對了,”他眨了下眼,小心翼翼地問:“小陸娘子她喜歡看皮影戲嗎?”
百穗腮幫子鼓了起來。
遲露白:“你怎么瞪我啦?”
百穗:“討厭鬼!”
女孩把腦袋一轉,臉扭向另一邊,氣鼓鼓的模樣。
遲露白撓了下后腦勺,“怎么又生氣啦?小女孩心思可真難猜。不似我家阿雪,”他彎了彎嘴角,“從小就是個爽快的孩子。”
妖怪凄厲的嚎叫穿透風雨,從四面八方涌來。
百穗嚇得哆嗦,抱住自己的膝蓋,怯怯抬起頭張望。
一陣冷風穿堂而過,燭火倏忽熄滅,如潮水般的黑暗包圍住人們。風雨迷離,人魈叫聲凄厲。
不知是誰驚懼地叫了一聲,堂屋內便亂了起來。
“有妖怪啊!”
“救命!!”
“妖怪進來啦,快逃啊!!”
踐踏、慘叫、哀嚎、撕扯。
妖怪還沒進門,人們就已經害怕得慌不擇路,互相拉扯糾纏。
“別鬧了!肅靜!肅靜!”武蝠高聲喊道。
然而這兒并非明鏡高懸的衙門,一聲“肅靜”壓不住驚慌失措害怕妖怪的百姓。
直到火苗嘶嘶升起,紅亮的光照亮青年的眉眼,也驅散了黑暗中不斷攀升的恐懼。
武蝠掃了眼這群嚇得涕泗橫流的人,沒好氣地罵:“瞧你們這點出息!仙師在外面守著呢,別人魈沒進來吃人,你們倒自己把自己給嚇死了!”
遲露白攏起手掌,護住燭火,“哎喲,大家別害怕啊,也別讓她們分心。這樣,我給大家表演手影戲吧。”
白壁一面,巧手兩只。
便化蝴蝶翩翩,鳥兒展翅,貓狗相嬉。
一個小童率先清脆地笑起來,指著墻壁,高興地喊:“鳥!小鳥!”
于是人們也不禁露出笑容。
……
屋里其樂融融。屋外,逢雪執劍立在巷口,水珠順著劍刃滴落。
“滴答。”
一只人魈撲了過來。
“降妖。”
如霜明亮的劍刃劃破寒夜,青血飛濺,斷肢滾落。
人魈痛呼一聲,恐懼地盯著她。
陸紫翹笑夸:“師妹好劍法!我們青溟山,這是出了一位劍仙啊?”
逢雪抵著她的后背,不大好意思抿了下嘴角,“我只會殺妖魔,不會其他……師姐,讓我看看你的神通。”
陸紫翹眉眼彎彎,溫柔地說:“好呀,我可不能讓師妹小覷。”
話音剛落,素手轉動,捏訣念咒,一道明亮的火光驟起,瞬間包裹住還想再往前沖的人魈。
大雨連綿,這火卻越燒越烈,把人魈燒成灰燼才停止。
逢雪詫異地望了眼陸紫翹,心中想,這位看起來溫柔如水的三師姐,修的居然是最為剛烈悍勇的火法。
“師妹,”陸紫翹朝著她微微揚了下眉,“來比試一番,誰殺的妖怪更多,如何?”
“師姐,請指教。”
凄迷夜雨之中,時而劍影翻飛,時而火蓮飄動。
兩人身影飄忽,在人魈叢中自在穿梭,出手便驚起數聲慘叫。
青色血液被雨水沖刷,整片地面仿佛都被染成青綠。
“啊啊啊!”
逢雪一劍戳在人魈的眼眶,聽它凄厲叫聲,心中卻隱隱不安——真這么好應付嗎?
火星如螢從眼前飛過,迅速吞沒她身邊的一只人魈。
“師妹,可別走神!”
第075章 第 75 章
地上青液沸騰, 化作青霧,升騰而起。
逢雪被霧氣裹挾,觸碰毒霧處, 肌膚熾痛發麻。
在瘴氣盡頭,兩點燈籠般的紅光晃動, 小山般的巨大身影逐漸露出輪廓。
是個三丈多高, 肚腹垂地, 面孔青灰腫脹的“人魈”。他動作遲緩,鋼針般的毛發刮落旁邊的磚瓦。
逢雪后脊躥起一股涼氣。
她也見過如黃太奶奶那般修煉千年的老妖, 也見過剛出世的魔嬰。
但是無論曾經哪種妖魔,都沒有給她這種詭異惡心之感。
“趙公子嗎?”她盯著惡鬼般的臉, 輕聲說道。
看起來未免也太……
笨拙丑陋的人魈拖著笨重身體, 緩緩行來, 所過之處,留下粘稠刺鼻的青液。
逢雪提劍幾個縱躍沖過去,“降妖”劍式下,長劍閃爍冷光, 如一道冷電, 劈開垂地的肚腹。
人魈應聲倒地,肚子裂開一個口子。
逢雪踩在院墻上, 皺緊眉頭, 瞥了眼下面。
巨大身體擠滿整條長街, 肚腹水球般爆開,幾具糾纏的軀體滾了出來。
就這?
逢雪等了片刻,確定他不再動彈, 心中松了口氣,回頭朝陸紫翹說:“師姐, 勞煩你燒一把火,把它給燒干凈。”
陸紫翹微笑,雙手掐訣,火焰從巨妖腳邊騰起,如火蓮般綻開。
火光搖曳,青黑煙霧騰起,直通云天。
逢雪收回劍,跳到陸紫翹的身邊,“總算解決……”
話音未落,她忽然望向火焰,眼眸微微睜大。
尸體燃燒的煙霧在空中慢慢凝結,聚成一個巨大的黑影。左右兩側阿爺山阿姐山巍峨高聳,而黑影橫插其中,仿佛第三座佇立的高峰。
那一張與“趙公子”相似,卻大了無數倍的惡鬼面孔懸在夜空,神情呆滯,呢喃聲里似有許多人痛苦的哀嚎。
逢雪愣住,“這是什么東西?”
“疫鬼。”
……
上次提及這種詭異的妖怪,還是在靈石城。
班頭得病,肚腹疼痛不止,宋嫂找遍大夫,也尋不到良方,便疑心是疫鬼上身。
逢雪開解她,讓她不必擔心——若真是疫鬼,怎么可能只是肚子疼呢?
一城的人怕是早就死絕了。
疫鬼并非尋常鬼怪,過境之處,生靈絕跡。就連供奉神佛的寺廟,也無法幸免,死尸相枕,闔戶無一幸存。
要是把這東西放出去,死的何止是枌城?整個滄州都會遭一場大劫,生靈涂炭。
逢雪攥緊手中長劍,與陸紫翹對視一眼。
兩人目光相對,轉瞬,身影便倏忽飛出。憑虛御風,大風吹起她的衣袍,她心中默念御風訣,飛到疫鬼的手臂前。
五根手指好似巨木,隆起的手掌仿佛山丘。
“降妖!”
劍影如飛,白光熾盛,刺入疫鬼的手指。
這一劍仿佛刺入柔軟的氣體中,霧氣倏地散開,又猛然聚攏,把她裹在其中。逢雪只好捏訣,踩在風上,抬手甩出道雷符,順風飛出疫鬼的身體。
疫鬼抬起巨大的手掌,朝她壓下。
“師妹小心!”
火焰燎過疫鬼的手背,巨手停頓片刻。
逢雪趁此機會,御風從手指縫隙沖了出去。她飄在半空,單手掐訣,勉強在風中維持平衡。
陸紫翹瞧出她御風訣使得不怎么好,喊道:“師妹,你不必分神御風,只往前沖便可。”
逢雪緩緩松開手掌,身體迅速下墜,片刻,一股暖風從腳下吹來,托起她的身體。
是一簇火焰燒開,氣浪往上,化為暖風。
每往前行一步,便有火焰在腳下綻開,仿若步步生蓮,如履平地。
逢雪嘴角上揚,高聲道:“多謝師姐!”
陸紫翹道:“只憑我二人之力,難抗疫鬼,師妹,我要設法壇,請神將,勞煩你……”
不等她說完,逢雪便答:“師姐盡管準備,我來為師姐護法!”
她不再需要分神使用自己拙劣的術法,雙手握住劍柄,仰頭望向與山峰齊高的疫鬼。
長劍光芒熾盛,仿佛燦爛奪目的日光。
逢雪腳踩紅蓮熾火,頭頂無垠翰夜,周圍是連綿的陰云。
長風鼓動她的衣袍,火焰在腳下綻放。她忽覺暢快,天地廣闊,往上一躍,衣袍鼓起,扶搖九天之上。
劍氣揚起大風,披風斬浪,沖向高聳的巨鬼。
“退魔!”
底下的人往上看,只能望見陰云沉郁,一只巨大的惡鬼浮在云層之上,如神佛般垂首,蔑然看著世人。
而雷云里,時不時爆開紅亮的火花,劍華劈開青黑的疫氣,少女如只赤鳥振翼飛出,又迅速被無處不在的疫氣與陰云合攏。
縱然有短暫光明,也馬上就被吞沒。
如若說燭火熄滅,人魈聲四起時,人們還能自持,但當不知誰往窗外一瞥,望見云層上巨大的惡鬼時,所有的冷靜都蕩然無存。
絕望的哀嚎、尖叫四起,武蝠遲露白盡力想維持秩序,卻迅速被奔逃的人群沖散。
除卻病重得跑不動道的人,其他人皆憑本能往外跑,后面撲倒前面,慘叫哀嚎,企圖逃出惡鬼的視線。
“別跑啊!外面有妖怪!”武蝠高聲喊,拉住一個逃跑的人。
那人扭頭,面容熟悉,原來是剛才抱病在床,一直哎喲哎喲叫喚的老高。
老高啐他一口,“你想死別拉上我!”
武蝠:“仙師還在上面和妖魔斗法呢,此時我們怎能逃?而且外面便安全了嗎?”
老高奮力把袖子扯回來,“你小子腦袋是木頭做的,沒看見那——么——大一個妖怪懸在天上,我看連神仙都沒這么大,兩個女娃娃,怎么能對付得了。你也快逃吧!”
說罷他便不再管武蝠,雙手抱頭,疾步匆出,口里喊道:“跑吧跑吧!枌城完了、滄州完了啊!”
若是還有人魈在,大抵能嚇退一些人。
偏偏剛剛吃人的人魈被殺得差不多了,武蝠遲露白他們只能無奈地望著人群擁擠著沖向了長街。
擁擠之下,還有一些人受傷,躺在地上哀嚎。
遲露白也沖了出去,不過是跑到陸紫翹身邊,大聲喊:“紫翹,可有什么我幫得上忙的?”
陸紫翹:“外面危險,你們——”
他抹了把面上的雨水,又高聲道:“可別讓我回去待著了!我妹妹在天上和妖魔相斗啊,我總要做點什么吧!”
陸紫翹對上他的目光,怔了片刻,“好,我要準備法壇,勞煩幫我搜尋材料。”
……
開法壇需要準備詳盡,但倉促之間,難以找到這么多的東西。
幸好除了遲露白外,武蝠帶著一干衙役,還有些因家人重病臥床不愿離開的青年沖了出來。
“桌子?好!我們去把酒坊的桌子搬來。”
“紅布?”
“我家剛扯一匹紅布!”
“燈燭香案?”
“秦老太是虔誠居士,她家一定有!”
……
在大家齊心協力下,一座三人高、六張長桌壘成的簡易法壇便平地而起。
陸紫翹躍至法壇上,紅布蓋住桌案,迅速從隨身布袋里拿出香爐、幾支沉香,一杯清水,幾件法器,祖師牌位。
又將鑼鼓丟給護衛旁邊的青年,讓他們充當開路的將領。
“弟子青溟山第六十三代弟子,陸紫翹拜上祖師,敬奉天地。”
她素衣被風吹得高高揚起,腳踩的十方鞋輕盈轉動,踏行天罡星辰之步。
火焰揚起,符咒燒成的灰融入水中。拂塵將符灰水一甩,散落在案臺上。
“今疫鬼現世,為害蒼生,弟子道行微末,恐蒼生造禍,求請祖師,部將急臨,寶劍生光,殺斬妖魔!解蒼生之禍!”
“轟隆——”
一道銀白的電光劈開了黑夜。
雷聲從天邊滾滾而來,似有千軍萬馬,在雷云中疾馳。
武蝠用力抱住鑼鼓,饒他是城中膽大著稱的壯士,此刻也難免雙腳發軟,站都站不穩了。
更別提其他人,在雷霆威壓下,東歪西倒,委頓在地。
只有遲露白,緊緊盯著天空,連閃電破空、雨水流入眼里,也不曾眨一下眼。
武蝠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厚重如山的雷云之上,是青煙瘴氣凝聚的惡鬼。惡鬼占據半邊天空,堪比神佛,面孔猙獰可怖,只看了一眼,他便渾身僵硬,幾乎喪失了勇氣。
“你就不怕嗎?”他低聲問遲露白。
明明只是個商戶,也未有什么仙師的神通,何以能直視妖魔?
“怕?”遲露白嗤了聲,“我妹妹還在天上呢,我豈能害怕?!諾,你看。”
武蝠鼓起勇氣,抬頭又看一眼。
他目力不錯,但也只能看見雷云之中,有道紅色的光點若隱若現。
有時光亮劈開陰云,又馬上被吞沒。
仿若一片小小的浮舟,在驚濤駭浪的大海上起起伏伏。
至于那光點是不是仙師,他是一點都看不出來。
武蝠愈看愈心驚,愈看愈膽寒,抹把面上冰涼的雨水,心也涼透了。
人力之微茫,何以能戰勝這樣的妖魔呢?譬如海上的浮舟,能從驚濤中幸存已是神恩浩蕩,何曾能指望它,去除掉寬闊無垠的大海呢?
但“浮舟”可沒有這么多雜七雜八的念頭。
“退魔”劍式下,劍氣肆意縱橫,逢雪踏風而行,在云層中穿梭,跳到疫鬼的巨大的肚腹上。
肚腹青色的肉層層疊疊,好似起伏的山巒。
這妖魔上半身有實體,下半身卻是半透明的煙霧疫氣。云衣能稍抵抗疫氣的侵蝕,但其上的顏色還是黯淡了許多。
疫鬼隨手拍來,好似在驅趕一只煩人的蚊蟲。
手掌揚起的大風讓逢雪的衣袍劇烈鼓動,身子差點飛出。她縱躍而起,瞅準手掌上皮膚薄弱之處,劍氣呼嘯而出。
“退魔!”
……
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還是萬丈深淵。
無論敵人是惡匪兇徒,還是妖魔鬼怪。
她執劍時,從來不考慮太多,不想自己能否應對,不去想是否以卵擊石,或是不自量力。
她橫劍于前,腦中只有二字——
殺敵。
疫鬼集結枌城的疫氣,似乎又遠不止于此。逢雪身上云衣寶光黯淡,被疫氣所染,肌膚逐漸染上青色,動作也慢了些,躲避不及,被巨手擦過。
只是擦身而過,但揚起的颶風還是讓她的身子飛了出去,吐出一口黑血。
她仰頭望去。
如山般的陰影傾覆,那只巨手當頭拍下。
正此時。
雷霆驟起,狂風大作。
云層中雷蛇滋滋游動,無數道電光劈向疫鬼。逢雪瞇起眼,甚至能看見,一道道雷部將帥虛渺的影子奔騰而過,在疫鬼身上縱橫。
她回頭望了眼巨鬼,嘴角微翹,朝著云層一躍而下。
快至地面時,接連縱跳,數簇火焰腳下輕盈爆開,仿佛步步生蓮,踩在地面。
“阿雪!”遲露白擔憂道:“可有受傷?”
逢雪搖頭。
遲露白自豪道:“真了不得啊!”
“師妹,辛苦了。”陸紫翹朝她微笑。
逢雪看眼,法壇已經設好,師姐請下雷部神將,誅妖除魔,無往不利。
雷法至剛至強,克制天下妖邪,而且,于青溟山的弟子,請雷部神將是個比較容易點事——
畢竟他們祖師爺現在就在雷部當值。
逢雪看師姐一邊維持法壇,請神劈雷,一面還能分心同自己說話,不由心中生出憧憬與羨艷。
師尊的弟子,除卻她,其他果真個個天賦超群,驚才絕艷。
不過此刻,她的心中毫無嫉妒不甘,只有慶幸。
幸好師姐如此出色,才能解決滄州疫鬼之患。而她也并非毫無用處,至少,她能為師姐護法,阻攔疫鬼一時片刻。
然而,天雷不停劈下,電密如簾,陸紫翹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她雙手捏訣,忽地張口,“師妹,雷部法壇勞煩你來主持。”
逢雪本執劍立在旁邊,聞言愣住,“啊?”
“天雷劈不散疫氣,疫氣不散,疫鬼難除。”陸紫翹道:“我要請瘟神,師妹你來劈雷。”
逢雪神情呆滯,“啊?”
陸紫翹把她拉到法壇上,將拂塵往她手里一塞,又拿出畫好的五瘟畫像,鋪在桌上,擺陳法具,快速念道:“弟子青溟山第六十三代弟子,陸紫翹拜見五瘟……”
無人護持,天上雷霆頓時停歇。
劈散的疫氣重新聚攏,化作青面獠牙的巨大惡鬼。碩大的兩只血紅眼珠在空中轉動,找到法壇所在,惡毒眼神死死盯著他們。
一只能覆蓋整座枌城的大手當空拍下,陰影覆蓋住每一個人。
“師妹?何不快點呼喚雷霆?”
“仙師,手快拍下來,把我們都拍扁啦!”
“阿雪阿雪,別心急。”
……
眾人聲音在耳畔紛雜響起。
逢雪捏著拂塵,一手拿起銅鈴,手微微顫抖,嘗試用自己從未成功、也不敢指望的請神之法。
“弟子遲逢雪,青溟山六十三代弟子,請召雷部眾神……”
天空烏云卷動,卻無一聲雷響,甚至有幾分風清云散之象。
逢雪面孔蒼白,拿著符篆,雨水從后領滴落,身體涼若寒冰。
疫鬼近在眼前。
難道因她無能,滄州都要遭一場疫鬼之禍嗎?
她心亂如麻,越想靜下心,手越是顫抖,連帶銅鈴也發出急促的鈴聲。
目光瞥見符篆,忽地愣住。
等等。
她注意到了符篆的落款——靖貞八年,陸紫翹。
靖貞二十三年,如何能請來十五年前的神雷?
鬢邊忽地一陣刺痛,小貓跳到她的肩膀,咬住她的發絲,“小仙姑!你為什么要弄傷自己?”
逢雪放下銅鈴與拂塵,拿出無病囊,深吸一口,在眾人詫異的目光里,看向陸紫翹。
“師妹?這是做什么?疫鬼快來了……”
逢雪打斷她,輕聲問道:“敢問師姐,今夕是何年?”
陸紫翹微微睜大了眼睛。
第076章 第 76 章
疫鬼的巨手懸在逢雪的頭頂。
只要往下一點, 便能把這座小城碾壓成齏粉。
時間似乎凝滯在此刻。
巨掌懸在天空,飛揚的塵埃、下墜的雨點,都停在了半空。
枌城開得熱熱鬧鬧、無處不在的枌花忽地盡數凋零, 枯葉殘枝之下,城墻黑色的焦痕逐漸展露。
這是一座被烈火焚燒過的小城。
身前女子面目全非, 白皙肌膚變成焦黑, 如云烏發卷曲如草, 只有一雙眼睛,依舊溫柔而善良, 柔和得幾乎能滴出水。
逢雪眼中酸澀,低聲道:“師姐, 如今是靖貞二十三年, 距離當年滄州大疫, 已過十五載。”
她來到的,是十五年前的枌城。
難怪如今城池戒備森嚴,枌城卻沒有宵禁,夜晚也能進入;
難怪徐大姐說枌酒聞名滄州, 她卻從未嘗過;
難怪師姐說給紫云師叔留了足夠的膏藥, 可師叔的腿病卻越來越嚴重;
難怪小貓說,這兒的人身上都有蟲子跳動……
其實她早該發現異常, 只是枌城中還有其他玄妙, 置身其中, 便難以察覺端倪。
“十五載啊。”陸紫翹輕聲道:“真是轉瞬即逝。”
十五年前,滄州大疫,尸橫遍野。
本打算回山的醫女聽聞此訊, 調轉方向,風塵仆仆來到滄州, 熬湯藥、制藥袋,救人無數。
從平山到雁回,從雁回到枌城。
滄州大疫由此而始,滄州疫氣聚集其間。
那時大疫肆虐已久,疫鬼已快形成。陸紫翹面對的,除卻人魈疫鬼,還有白花教搗亂作祟。
而她的身邊,沒有師妹,也沒有遲露白。
她開壇設法,請來雷霆,卻發現雷霆劈散疫鬼后,疫氣重新凝聚,疫鬼復而又生。
于是她想到了傳說里的瘟神。
人們對瘟神敬而遠之,連山上的典籍里,也鮮少有瘟神的記載。
她擺設好法壇,請神念咒,瘟神遲遲不來。
疫氣重新聚攏,遮天蔽日。
陸紫翹想起瘟神最初服食疫種的傳說,燃香禱告,“弟子陸紫翹……愿將疫氣引渡自身,以解滄州大疫之禍,生民倒懸之苦。”
云外傳來鳳鳥高鳴。
瘟神終有回音。
“枌城已是墳城。”陸紫翹看著逢雪,被疫氣感染的猙獰面容上,露出溫柔的神情,“只有魂魄才能進入其間,師妹何以至此?”
逢雪攥緊掌心,“我……坐兩個鬼魂的馬車進來。”
“那我送師妹出去吧。”
逢雪沒有動,而是轉過臉,定定望著遲露白。
青年還頓在原地,微皺著眉,卻不是在擔心馬上便要將他們碾壓成齏粉的人魈,而是在安慰她,讓她不要太心急。
若她是坐上死人的車輛才至墳城。
阿兄,又何以至此呢?
……
掉落的枌花復而又開出嫩葉枝椏,懸滯空中的雨珠逐漸往上飛。好似時間開始倒流,枌城被火燒的痕跡被翠綠的草葉遮掩,又露出繁華熙攘的景色來。
逢雪攥緊劍柄,心中想,既然她還是生魂,卻能進入枌城,說不定阿兄也無事。
他定然會無事!
就算真有什么,也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師妹,快走吧,一會陣法運轉,又出不去了。”
逢雪“嗯”了聲,回頭看她。
師姐面上的灼痕逐漸淡去,疫氣感染而成的膿皰緩緩消失,恢復最初遇見時藍裙白衣清雅容顏。
“師姐……若我找到阿兄,勞煩師姐放他出來。”
“這是自然。”
“師姐,我再來看你。”
陸紫翹朝她微笑,“能遇見師妹,已是我意想不到的好事。”抬起手,一朵紅蓮熾火從白皙掌心飛出,飄到逢雪身邊,“遇見已是萬幸,師妹但往前行,我送你一程。”
火焰擁起暖風,落到逢雪腳下。
她跳到風中,朝陸紫翹拱手,從上往下看,滿城酒花招搖,城池小道交錯縱橫,組成一個頗為熟悉的陣法。
“師姐。”她愕然問:“這座困陣是誰布下?”
“困陣?”陸紫翹笑道:“師妹陣法學得不熟練嘛。這是座安魂陣。”
逢雪撓了撓頭。
她的術法水平皆是一塌糊涂,符法陣法也不精通,“安魂?”
“能舉手之間,將一城納入陣中。”陸紫翹面上依舊帶著清淺而溫柔的笑意,雙眸中卻隱隱有水光閃爍,“除了師尊,世上還有何人?只是弟子不孝……不孝啊”
……
大火點燃整座枌城。火光沖天,遮天惡鬼身形逐漸稀薄,疫氣從它身軀流散,飄至法壇上的單薄身影。
于是,雪白的肌膚鼓起膿包,素雅面龐化作惡鬼。
她效仿從前的瘟神,以身為容器,吸收漫天疫氣,一躍跳入火中。
然而事情卻遠沒有這樣完結。
……
千面又做了那個夢。
十五年前,他和教內另一面護法,爭奪教主之位。白花教誰能當上教主,也要各憑本事。
這本事,并非兩人決斗,比試本領,而是他們擇兩個地方,想方設法攪起動亂,為禍蒼生。
誰殺的人更多,弄出的亂子越大,誰便更能讓教眾信服。
他特意動用教內的法寶——收藏許久的疫氣,又在枌城經營多年,飼養出一只妖魔。
只需疫鬼現世,滄州定會伏尸百萬,百里無雞鳴,變成一片死地!
到時何嘗教主之位不到手?
可惜偏偏遇上一個青溟山的小術士。
偏偏這個術士,還精通醫道,一路救死扶傷,熬制湯藥,救人無數。
若只做到如此,她也只能算個神醫,不足以影響大局。
可她偏偏又不怕死,來到枌城。
那時的枌城,夜晚鬼怪肆虐,街上處處是躺倒哀吟的病人,疫氣濃郁,人爭相食。
連他自己也不敢久待。
也自然不會把一個看似柔弱的醫女放在心上。
直到雷部部將乘閃電轟然而至,漫天雷鳴,照亮天空,又有傳說里的瘟神助陣,堪比惡鬼的可怖神將驅散疫氣。
他才知曉,來的并非什么弱不禁風的醫女。
她是青溟山第六十三代弟子,彼時剛下山游歷,初出茅廬,才聲名不顯。
疫鬼被滅,滄州大疫的計劃化作泡沫。而他的對手,卻在云夢那邊策劃了一場極為漂亮的慘案,弄得大澤里浮尸相枕,水里擠滿了不能輪回的水鬼。
千面功虧一簣,卻不甘就此罷休。
他見醫女身體里凝聚許多疫氣,便想把她煉制成一個新的疫鬼。
但他不知,原來山上的真人,人間的金仙,居然會親自找上門來。
那是個面色蒼白,身量修長的年輕人,青藍道袍垂地,宛若一座巍然而立的雪峰。
滄州白花教的總壇,聚集無數奇人異士,邪魔外道。每個人手頭都血債累累,拉出去,皆是殺名赫赫的魔頭。
他卻通通無視,好似那只是些地上的螻蟻。
周圍邪修群起攻之。
青年雙手捏訣,擺了個簡單的咒訣。
泰山訣。
千面自然認得這個玄門無人不知的手訣,只想嘲笑:敢闖到白花教分舵來,竟只會這樣簡單的術法嗎?
面上笑意忽地凝滯。
青年信步往前,快要刺穿他胸口的邪器以及執器的主人,在轉瞬之間,化作肉泥。
血花四濺,卻不染他青色的長袍。
仿佛真有泰山從天而降,把地上的人壓作齏粉。
千面身體顫抖,牙齒打顫,咯噔作響。他素來自視甚高,以為自己修為高超,修煉成鬼仙,可以肆意妄為。
原來鬼仙與真仙,判若云泥。
他盯著殺神般的人,腦中只有一個念頭——逃!
……
“啊!”
老人從噩夢中驚醒。
馬上有年輕弟子殷切問候,又有紅袖添香,為他擦拭面上冷汗。
千面摒退侍女,不愿在人面前露出頹態,但想起往事,身體隱隱作痛,心里也恨得想吐血。
那一年師凌云找上門,大開殺戒,只用泰山訣,便毀去白花教滄州總壇。
所有人都被碾作肉泥,只有他因修行之法特殊,僥幸逃脫,卻也重傷瀕死,倒在雪中,正好被雁回城一個游手好閑的潑皮所救。
潑皮張老全幫他治病,他便教授潑皮“長生”之法。
如是多年,本來張老全馬上便可以殺人代劫,尸解成仙,這個節骨點上,又來了個青溟山的修士。
青溟山青溟山。
千面默念這個名字,恨得牙癢。
最恨的不是那小道人殺了他的徒弟,而是,在面對她的劍時,他滿腦子居然只有逃跑的念頭。
只是個剛下山的小道人而已!又不是師凌云。
世上有幾個師凌云?
師凌云那次大開殺戒,幾乎入魔,此后不再下山,肯定心境出了問題,修為說不定還倒退了許多呢。
他何至于害怕一個青溟山剛下山的小道人。
想到此處,千面坐直了身體。
“師父,張師弟慘死,可不能就這樣算了!”說話的白衣青年是他最疼愛的弟子,素日也知道怎么討他的歡心,“不過一個小術士,也敢來惹上我們白花教,欺師父無能嗎?”
千面身上劍痕隱隱作疼,卻不能說什么,只好瞪他。
弟子見他面色不渝,料想自己師父睚眥必報的性格,便投他所喜,說道:“師父您是白花教護法,放眼整個滄州,誰敢這樣對您不敬?不過是個小道人而已,我這就過去,把她抓來給師父出氣。”
千面睨了眼他,“小道人劍法高超,你敢只身過去?”
青年面上便掛起討好微笑,“誰讓她得罪師父?身為徒弟,縱然身受百戮,也不肯讓師父受半點氣的。”
“你倒挺會說話。”千面擺手,“把圣女帶過來。”
說是圣女,但幾個教徒帶過來的,卻是一個被木籠關住的女子。
女子抱住膝蓋,身形單薄,雜草般的亂發覆住面孔。
“護法,要放圣女出去?”
千面盯著木籠里的女子,許久,低聲道:“不知這個青溟山的道人醫術如何。疫鬼只有這一只了,還是留著吧。”
“那要如何對付她?”
老者扯動嘴角,冷笑:“她不是回來探親嗎,不知她的家人,可有她這樣厲害的劍法,通天的神通。”
第077章 第 77 章
雪山下有一座酒館。
茅草搭成小酒店正在茶馬古道之上, 看著簡樸,店主卻有一手極精妙的釀酒手藝,酒香遠飄十里。
縱如今古道不比過去繁華, 但來往的客商路過時,總要在此歇腳片刻, 喝一壺熱酒, 就著花生慢慢吃。
酒館坐著兩三桌客商, 店主肩搭白巾,上好酒菜后, 便倚在柜前和人閑聊。
“若是你們路過那邊,”店主遙遙一指, “切記走官道啊, 別想著抄近路, 走轉馬崗那條路,那兒可怕得很。”
“轉馬崗?”捏著花生的漢子笑道:“只是路陡峭了些,有面懸崖,我以前可常常走呢, 夜里仔細些, 小心別掉下懸崖就好了,哪有什么可怕的?”
“呸。”店主啐他一口, “誰跟你說沒什么的, 你不曾聽說過, 那兒最近鬧赤目食人鬼嘛。”
“食人鬼?哈哈哈。”漢子放聲大笑,“我可是個武藝人,身子硬得很, 它若想來吃我,只怕要蹦了他的牙咧。”
八字硬陽氣足的武士, 在鬼怪眼里,如同熾烈的太陽,它們唯恐避之而不及,更不會主動招惹。
漢子自夸道:“我從小就在墳地睡覺,也不曾見過什么鬼!”
店主卻不以為然,“誰和你說,赤目食人鬼便一定是鬼了?”
“店家,你的意思,難道他們還是人嗎?”
店主瞥了眼出聲的角落。
那是個坐在陰影里的少女,背脊挺直,手握長劍。
他訕笑了聲,“哎呀,這我就不知道啦。不過這世上吃人的,可不只是妖魔鬼怪啊。”
“店家一直在這兒,”少女從暗處走出,一雙眼睛清凌凌的,銳利又干凈,“前幾日可有見過一位去轉馬崗的行商。他長方臉,高個頭,約莫二十來歲,身邊跟著兩位隨行的伙計。”
老板仔細想了想,“有倒是有的。我告訴了他那兒鬧食人鬼,他偏說自己急著回家,非要抄小路走。”
說著忍不住搖頭,“又是一個不怕死的。”
逢雪點頭,說了聲“多謝”,拿出幾枚銅錢付賬。
“不需付酒錢。”老板朝她擠眉弄眼,“只需姑娘跟我拜拜馨烈候。”
他彎下身,從櫥柜下方,搬出一方黑布籠著的小神龕,放在桌上。又拿出幾根自制的信香,遞給逢雪。
“馨烈候?”
見多識廣的客商提醒道:“姑娘你可別拜,我從未聽過什么馨烈侯,說不定是這店東家整出的邪淫野祠,騙人香火的咧。”
店主瞪他一眼,“胡說八道!你是外地來的,自然不知曉,馨烈候……馨烈候在不遠山上都有廟呢。”
“那你說說,這位侯爺有什么神通功績?拜他能給我什么好處?”
“好處?好處就是喝我的酒不用給錢。”
“那我還不如拜你咧。”
店主冷哼,作勢要把神龕抱下去。
逢雪卻攔住了他,接過他手里的幾根信香,“我拜。”
朝無名神祇一拱手,將點燃的信香插入香爐,裊裊青煙升起,燃燒的香氣樸實沉郁,令人心安。
“小姑娘年紀輕,不知道野神不能亂拜嗎?”其他人嘀嘀咕咕,“萬一遇見個妖怪邪神呢。一炷香下去,被纏上可有苦頭吃啦。”
“說不準說不準。萬一她是真遇見什么事想求一求,只要能滿足心愿,遇見妖怪也不在意呢。”
店主興高采烈地在賬上記今日又添幾柱香火,抬頭姑娘已經轉身離開。他連忙高聲道:“小姑娘,阿爺山夢淮峰有個馨烈候廟,記得去拜一拜啊,很靈的!”
喊罷,愣了下神,又大聲道:“姑娘,你走錯道了,那條路是通轉馬崗的!”
……
天空如碧,兩座高聳的山峰似寶劍直插云霄,山頂白雪皚皚,而隨著春暖花開時節到來,山峰積雪化開,大片雪塊隨著山澗溪水叮當流下,唱響歡快歌謠。
一條雪線清晰可見。
逢雪手里牽著一匹螺子,后面拖著輛載滿貨物的騾車。
這是她連車帶貨,特意從行商手頭買下來的。
走至一處山坳,她停了下來,環顧四周樹林,找了塊石頭,從皮袋拿出雞肉干,撕成條喂小貓。
小貓又長大好多,前爪趴在她的膝蓋上,仰起腦袋吃雞肉。它的耳后往后動了動,機敏地扭過頭,看向樹林某處。
逢雪摸摸它的腦袋,“好好吃飯,不會有事的。”
小貓歪歪頭,“小仙姑,我知道你不會有事的!只是小貓覺得,其他人要有事啦!”
林木中傳來大笑,幾個拿各色武器的漢子走了出來。
逢雪垂眸,依舊慢條斯理地把雞肉撕成條,喂小貓吃飯。
“哪里來的小娘子,居然敢只身上山,運送貨物?膽子真夠大呢。”
逢雪喂完小貓,把貓放在肩膀上,這才淡淡瞥過去。
這些男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唯一相同之處,便是都有雙赤紅的眼睛,頭頂雜草般的亂發。
“長得還真標致呢,細皮嫩肉的。”說話的人咽了口口水,“好久沒有看見這般細嫩的皮肉了。”
逢雪站了起來,“貨物給你們。”
“哈哈哈。”他們卻以為少女害怕,主動交出貨物,求得性命無虞——這樣的行商,可見得太多了。
這樣細皮嫩肉的小娘子,輕易遇不見,怎會放過呢?
眾人不由大笑。
逢雪:“你們抬著我走。”
笑聲一滯,幾人面面相覷,隨后,笑得更大聲了。
“小娘子是想做壓寨夫人嗎?還要人抬?”
“嘿嘿,也不是不成,你喊我們一聲哥……”輕挑的青年把刀搭在肩上,搖搖晃晃靠近。
話還未說完,他忽而感覺胸口空蕩蕩的。
好似有風從胸前漏過,液體噴涌而出,飚在了他的面上。
滾熱又腥甜。
他低下頭,往下看了眼,最后一眼。
匪寇們紛紛拔出兵器,將她圍在中間。
逢雪轉了下劍柄,血珠從劍刃抖落,露出森白的劍光。
……
“砰砰”幾聲響起,兵器落了一地。
逢雪只留了一個人的性命,把劍別在他的脖子上。
那匪徒被嚇破了膽,跪在地上,渾身發抖,哀嚎著讓她留她一命。
逢雪:“你們之前有劫過一個遲家商隊嗎?”
匪徒哀嚎道:“饒了我吧!我剛跟著他們混,還不曾殺過人。”
逢雪把劍往他肉里遞了遞,他馬上嚇得慘叫連連。
“我不想說第二次,”她皺了下眉,“你們之前有劫過一個雁回城的商隊嗎?”
匪徒嚇得魂飛魄散,還是她使用一通記憶恢復術,才想了起來。
這伙人聚嘯山林,專門劫持路過的行商。不過這條道偏僻,路過的商隊不多。
前陣子確劫過一個小商隊,帶頭的是個高挑俊朗的青年。
兩個伙計被砍死,那青年逃跑途中,跌落山崖,也沒了動靜。
逢雪攥緊長劍,劍刃沒入肉里,嚇得匪徒哎喲哎喲直叫。
她輕聲問道:“那尸體呢?”
“尸體被撈起來了,放在我們寨子里。”
“寨子在何方?”
匪徒哆哆嗦嗦給她指路,末了,央求道:“你會放過我的吧?”
逢雪垂眸,面無表情地望著他。
……
掃了眼一地尸體,逢雪把騾子拖貨的韁繩松開,牽著騾子,走向了樹林深處。
她走得不快不慢,臉上沒有什么神情。
她以為自己會痛不欲生,或是憤恨如焚。但是,這些都沒有,她只是很平靜地在想,若是阿兄還活著,便去救他。
若是死了。
便帶他回家。
走了許久,她停下腳步,望向前方。
轉馬崗上的山寨沒有名字,卻建得頗氣派。松木扎成的尖刺柵欄成排,一座三丈多高的瞭望塔聳立,塔上還有人在巡視。
竟有模有樣的,不似烏合之眾。
逢雪藏在樹林里,仔細觀察。靈石城之戰后,許是城隍賜福,她的耳力比從前好上不少,于是寨子里的一些嘈雜的聲音便隨風飄入耳中。
……
“趙柱他們怎地還沒回來?”
“說不定在哪偷懶唄。晚飯便不等他們了。”
“晚飯吃什么,我想喝一口肉湯。”
“嘿,別說了,上次刀快,把那老娘們小崽子給砍了,你們倒是有肉湯喝,苦了我,被大哥罰在這兒站崗。”
“三哥你別急。到時候我把湯端出來孝敬你,不過,除了那幾只肉羊,大哥為何不許我們損壞其他羊的身體呢?譬如前陣子那個跳崖的,還要特地爬到懸崖下面,把他給撈上來。”
三哥是個左眉有疤,模樣兇狠的男人。他冷哼一聲,“那些羊,自然有其他的用處。”
“什么用處?”
“剛進來別這樣好奇,這不是你該問的!”
……
刀疤臉忽然止住聲,望著山寨前方,瞪直了眼。
是個漂亮的紅衣少女走了過來。
山郊野嶺,鮮少見到如此姝色,不由看得呆住。
少女走到他們面前,沒有說話,直接出劍。劍刃劃破刀疤臉的喉管,鮮血飛濺而出。
山賊們傾巢而出,將她團團圍住。
最后出來的是漢子,身材高大,一件皮裘半敞,露出布滿傷疤的胸口。他的雙眼赤紅,滿臉橫肉,與酒店店主所說的赤目食人鬼倒是相像。
他出來后,看了眼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的人,臉色變了幾遭,掛上副笑,“姑娘是何處來的高人?來找上我們這無名小寨,可是有什么事?”
逢雪看著他,抖了下劍上的血珠,“殺人。”
殺這群山賊,倒不是什么難事,但有一些山賊功夫了得,配合無間,似乎是戰場征戰過的老兵。
赤目鬼要更厲害一些,在翻飛如電、勢若雷霆的劍術下撐了十來個回合。
尸體在地上堆壘,一層復一層。
鮮血染透了地面,也染濕了少女腳下那雙柔軟干凈的布鞋。
劍尖抵著胸口,于是悍匪那張不可一世的兇狠面孔添上了新的表情。
他臉上的橫肉抽動,嘴角不自覺抽搐,問:“我可以許你千金,不,萬金!只求壯士能饒我性命!”
劍尖從他脖頸挪開。
赤目鬼松了口氣。
氣還沒松完,卻見劍光一閃,手臂傳來一陣劇痛。
男人捂住斷臂,額頭青筋迸出,疼得渾身顫抖。但他也沒有像普通山賊一般哀嚎慘叫,而是迅速從懷中拿出一物打開。
“簇——”
一束煙花在空中爆開。
逢雪挑了下眉,劍光如電,砍斷他的另一臂。
他自知必死,不再反抗,赤紅眼睛死死瞪著逢雪,“你到底是為何而來?”
“為很多人而來。”
……
尸橫遍野。
逢雪收劍,踢開攔路的尸體,來到山寨之中。
寨子里還有一些雜役侍女,紛紛躲了起來,藏在桌下、簾后、角落里。
他們瑟瑟發抖,不敢出聲,也不敢逃離。山寨的大王已經夠可怕了,何況這個把大王們屠盡的劍客呢?
逢雪也沒有理會他們,徑直往后廚走去,路上看見被綁著的人,便用劍把他們身上繩索挑開。
來到廚房,她找到了徐家母子。掰開少年僵硬的手掌,那片揉皺的桃花瓣落了下來。
逢雪又在山寨細細搜尋,包括土灶上的大鍋。
卻沒有找到阿兄。
她心中舒了口氣,用符咒在山上爆出一個大坑,把廚房里能找到的身體都放入坑中。
想了想,又從懷里拿出一小罐酥油,放入其間。
把坑填上,她坐在旁邊,默念超度口訣。
睜開眼睛,旁邊多了一個人。
是個年輕女子,模樣美麗。
“多謝女俠救了我們。”女子跪下感謝。
逢雪看她,問:“你是誰?”
“奴家本是隨阿父一起去平山的,遇上這群山賊,他們見我伶俐,便留了我性命,讓我服侍他們。”
“在這多久了?”
“兩月有余。”
“那……”逢雪踟躕片刻,卻猶疑著,不敢問出心中的問題。
女子卻開口,如同傾訴一般,將自己知道的,盡數告知她。
她叫作周采青,平山城人,父親是個商戶,做些小本生意。她喜歡讀書、跳舞,經常跟著父親出門行商,增長見識。
這條道路以前走過,沒聽說有什么山賊。
不曾想遇見了這群比山賊更可怕的惡鬼。
父親慘死刀下,她忍著恨意,給山賊們跳舞唱歌,換來活下去的機會。這些時日,每天都想著逃跑報仇,便仔細觀察著山賊們的動靜。
這伙山賊并非烏合之眾,更像是經過訓練的老兵,打劫不是為了財物,而是為了人。
“他們把人喊作是羊,吃的是肉羊,還有一些,叫做夏羊。肉羊就地解決,夏羊便要灌入藥水,貼上符咒,運往其他地方。”
逢雪眉毛一跳,“何地?”
周采青搖頭,“我亦不知。”
“那夏羊……”逢雪忽覺口干,澀聲問道:“是死是活?數日前,那個跌下山崖的人,你記得嗎?他是生是死?”
第078章 第 78 章
也許是她目光格外凌厲, 周采青往后退了半步,思忖一會,說道:“那公子我還記得。他栽倒在山崖下, 沒被斧鉞所傷,帶回來后, 是我為他灌入湯藥。”
一只漆黑小貓忽地從衣領躥了出來, 趴在逢雪膝蓋, 歪頭看著周采青。
周采青臉上浮現淡淡笑意,“呀, 小貓。”
她抬起手,似乎想要摸一摸小貓。
小貓嗅了嗅她的手指, 忽地把頭扭到旁邊, 沖著逢雪喵喵叫了幾聲。
逢雪摸摸它的頭, “既然能灌入湯藥,是還有口氣吧?”
周采青:“……他們都以為公子已死,但我灌湯藥的時候,看他眼睫顫了一下。”
逢雪:“知道了, 多謝。那他被送到了何方?”
周采青思忖片刻, 搖頭,“我亦不知。”
逢雪道了聲“無妨”, 來到寨子前。
山賊們尸體堆壘, 赤目鬼被削成殘廢, 卻用符咒定住,續了口氣,仍然未死。
周采青愕然:“他還未死?”
逢雪“嗯”了聲, 特意留他一命,便是想逼問他更多消息。
但赤目鬼也是個嘴硬的, 至少比張老全要硬氣很多,咬緊牙關,不肯泄露半句。
逢雪便拖了條凳子過來,坐在凳上,耐心與他說話:“瞧你的出招,以前是個老兵?”
赤目鬼哼了聲。
“身上傷痕也不少吧,料想在戰場上,也曾是個驍勇之輩。說不定還是百夫長。”
他依舊不出聲,但神情卻露出幾分不屑。
逢雪生硬地“啊”了聲,“難道是個千夫長嗎?建功立業的英雄,卻做了攔路吃人的山匪,”她搖頭,“豈不讓人恥笑?”
赤目鬼瞪大通紅眼睛,“小子懂什么?你以為只有山賊吃人嗎?”
“靖貞八年,滄州大疫,軍中也不能幸免。沒有軍糧送到,將軍帶我們堅守孤城,三月有余,你以為是怎么撐過來的?”
他放聲大笑,雙目紅得幾欲滴血,“當此世道,不是吃人!便是被吃!不想吃人,就要被人所食!”
“吃人!吃人!吃人!”
……
最終赤目鬼也沒說出“羊肉”到底供往何方。
周采青拿著把剔骨刀跑過來,恨恨望了眼地上癲狂的男人,啐他一口。
“惡賊,你也有今日!”
“女俠,”她央求道:“能否讓我手刃此賊,為父親報仇雪恨?”
赤目鬼笑聲忽然頓住,死死瞪著女人。
逢雪沒有說什么。
周采青便當她是默認,雙手握住刀柄,咬牙切齒、神情猙獰劈向地上男人。
刀刃卻被劍鞘架住。
她愕然望著逢雪,“女俠?”
逢雪:“殺了他也太便宜他了,此等惡賊,需要碎尸萬段、挫骨揚灰,方才解我心頭憤恨。”
周采青道:“可是……”
逢雪環顧四周,看著那些藏在暗處的雜役們,高聲道:“誰想報仇?”
他們只是害怕地盯著她,無人敢應答。
逢雪對周采青道:“從你開始割第一刀吧,記得避開要害。”
周采青神情僵滯,拿刀的手微顫。
“怎么不開始?”
周采青忽地燙手一般把剔骨刀丟開,跪在地上,額頭貼地,哽咽道:“求女俠給阿父一個痛快,我愿什么都告訴你。”
赤目鬼閉上了眼睛,眼角沁出顆水珠。
這位山寨大小姐伏倒在地,低聲哀求。方才和逢雪說的話,都是她隨口捏造的故事——至于平山城來的父女,原是有的,只是早就做了鍋中之物。
她哭得梨花帶雨,逢雪卻只是冷冷看著她。
“我們并不知道羊……公子被送到何處。每過一段時間,便有使者到這兒來,把人給帶走。”
赤目鬼嘴角流出細細血線,臉色青灰,怒目圓睜。
逢雪心道不好,扼住他的下巴。
但是太晚——他把自己的舌頭咬斷,斷舌堵住氣管,已然氣絕身亡。
周采青驚叫一聲,呆坐在地。只呆了片刻,她便如夢初醒,抹去面上淚水,撿起地上的剔骨刀,抵在自己脖子上。
她是個聰明人,知道就算利刃在手,也傷害不了眼前的劍客,便橫刀脖頸,只求速死。
但死前她仍有話要說。
“阿父曾是守衛滄州的老兵,沙場征戰,傷痕累累,滄州能有今日,有他一份功勞!”
逢雪“奧”了聲。
周采青眼含熱淚,又道:“食人非他本意!當年城中沒有糧草,若非人爭相食,滄州早就被異族攻破,誰也不能幸免!”
“奧。”
“你這樣的人,自以為正義,其實什么都不懂!如此世道,不吃人怎能活下來?世族大家、坐在官府里的大人,哪個不吃人?你沒本事殺他們,卻殺我們這等弱小之輩……”
逢雪掀起眼皮,忽然問:“你知道徐瑩嗎?”
周采青一怔,“徐瑩?”
逢雪忽然很累,不想說話了。
小貓朝她喵道:“小貓知道徐瑩!是給小仙姑酥油的大姐!”
逢雪摸摸它,夸贊:“小貓真聰明。”
“小貓就是很聰明!”小貓揚起腦袋,讓逢雪的手指從它耳后滑到下巴,自給自足地把下巴撓了幾下,“小貓還知道,大姐有個兒子,她兒子總是看小仙姑,想吃掉小仙姑!”
逢雪笑笑,“他不會吃掉我啦。”
小貓瞪圓眼睛,想了想,“那下次遇見,我給他抓耗子吃!”
“遇不見了。”
“為什么遇不見?”
“他已經死了。”
“死了?”小貓歪頭,“就再也遇不見了嗎?”
“嗯。”
“那小仙姑不要死,好不好?小貓想一直和小仙姑在一起。”
逢雪捏了捏它肉肉的小爪子。
周采青橫刀脖頸,心中已然明了,低聲說:“我懂了。”
四周傳來的視線緊緊鎖在她的身上,那些藏在水缸里,臺階后,樹影中的人們害怕得不敢出來,但她明白,只要有第一個人出來,其他人便會接踵而至。
“你殺了我們,也未必不會死在別人手上。”她眼眶發紅,掃過地上的煙花信號,惡狠狠地放話。
“我知道。”劍客撫摸懷中小貓,平靜地說:“我在等他們。”
……
夜晚,暴雨如注。
若是往常,寨子里早就四處亮起明如晝的燈火,山賊們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聽擄來的女人唱歌跳舞,好不熱鬧。
但是今夜,此時此刻,一切都蕩然無存。
寨子死寂黑暗,暴雨沖刷走地面,雨水匯聚成束,流入一旁溝渠,染紅了小溪。
偌大山寨,只有一間房是亮著的。
有人正坐在窗邊,陪貓咪嬉戲。
木窗如畫,畫上貓兒活潑地跳來跳去。
寨子外,數十人冒雨前行,將房屋圍得水泄不通。他們身上披覆黑笠,行動悄無聲息,如一群黑色的老鴰子,從雨簾里驟然鉆出,凝視著雨夜散發溫暖燭火的小窗。
為首之人無聲抬手。
滂沱大雨遮掩了弩機運轉之聲,轉瞬,萬箭齊發,射向坐在窗邊之人。
小貓毛炸開,躥地一下溜到墻角。
那人身中數箭,被刺成篩子,猛地栽倒。
房間的燭火也被箭射滅,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你先進去?”
“不,你先進去。”
幾個人高馬大的漢子停在門口,卻開始互相推諉,爭著讓對方立這個頭功。原因無他,實在是剛來到寨子里時,滿地堆成小山的尸體太過駭人。
“呲。”
一個青年嗤笑了聲,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他手打把白傘,傘面溫潤,面容溫文和雅,與周圍山賊匪寇格格不入。
他抬起手,直接推開了木門。
“嘎吱——”
木門悠悠打開,馬上有火把高舉,把屋內照亮。
眾人愕然驚呼。
屋內到處是箭矢,撲倒在地上,被箭矢插成篩子的,不是旁人,正是寨子原來的主人,赤目鬼。
赤目鬼被削成人棍,看起來才頗為身形單薄。
“他跑了?”
“可惡。白跑這一趟了。”
小黑貓跳到桌子上,頗為兇狠地朝他們哈氣。不過,誰也沒將它放在眼里。
倒是那舉著白傘的青年,饒有興致想伸手逗一逗貓,卻被狠狠撓了一爪子。
“嘶——倒是只脾氣大的貍奴。”
他卻像突然改了主意,指向了貓兒,“這只貓我瞧著喜歡,給我抓過來,抓到有賞。”
小貓哈氣,渾身毛都炸了起來。
聞言賊匪們大喜,抓只小貓,可比抓個劍術出神入化,能蕩平整個山寨的劍客要容易得多……
是吧?
好像也不是這么一回事。
貓兒身手靈活,上躥下跳,又不在乎什么“胯下之辱”,時而從他們□□鉆過,讓他們不得不俯身去撈。但快要抓住的時候,它又如離弦之箭,嗖地飛出,跳到他們腦袋上,幾爪子撓下來,登時皮開肉綻,鮮血橫流。
小貓如同戰神附體,把屋里的十來個壯漢,溜得人仰馬翻,慘叫連連。
偏偏它又是通體烏黑,無一絲雜色,往陰影里一鉆,就算他們瞪大眼睛,也根本找不出來。
青年舔掉手掌上的血珠,眼睛越來越亮,笑道:“像是只有靈性的貓兒。”
此時。
屋外傳來聲清脆哨響。
小貓身影如電,沖了出去。幾個漢子跟在它后面,剛跑到門口,忽而不約而同頓住。
原來還圍在門外的人消失不見,地上層層尸體相枕,而在山寨門口,只有一人站著。
“轟隆——”
電閃雷鳴,閃電撕扯過黑夜,蒼白電光中,少女身影單薄,執劍而立。
這些殺過無數人、刀口舔血的賊匪們,居然忍不住開始顫抖。
小貓跳過尸體,一躍至她的肩頭,驕傲地仰起腦袋,“小仙姑,我厲害吧!”
逢雪甩了甩劍上血珠,嘴角微翹,夸道:“厲害,可有受傷?”
“沒有!”小貓不屑道:“他們太慢啦。”
逢雪:“待會給你喂小魚干。”
“喵!”
……
眾匪擠在小屋里,畏葸不敢上前。
攻守易型,他們被堵在了這間插滿箭矢的房間中,而對面的女子,只有一人、一劍、一貓。
逢雪趁著雨夜,匪徒們注意被木屋景象吸引,偷偷潛入他們之后,長劍悄無聲息鉆出,把他們如一茬岔韭菜般斬倒。
竟頗為順暢,比之前和山賊打斗更加容易。
她轉了轉手腕,正欲提劍往前,卻見那屋里走出一人。
青年打著白傘,笑容溫和,“果然是你。”
逢雪蹙眉,“你知道我?”
他勾起嘴角,“你新近殺了我師弟,雖說,那也是個不成器的東西,但死得畢竟太慘……”
逢雪想了想新近殺的人,但數量太多,實在不懂他說的是誰,便道:“那你師弟肯定不是個好東西。”
小貓在旁邊喵喵叫幫腔,“他也不是個好東西!他想要抓小貓!”
青年微微一笑,并不畏懼她長劍鋒芒,而是點了點她的腳下,“小仙師,不止你會用空城計。”
逢雪垂眸望了眼。
地上哪是什么黑笠賊寇的尸體,冰冷雨水中,一張張泡得白皺的紙人扯著嘴角,朝她冷笑。
第079章 第 79 章
而在寨子外面, 又搖動無數火把。
一干人從黑暗里走出,而這批人,除卻悍勇的匪徒惡賊, 還有許多穿著奇裝異服的邪修。
譬如那個懶懶躺在靠椅上的大肚和尚,左手一個大雞腿, 右手一個大蹄髈, 體大如牛, 要八個人抬著轎子,才能將他抬起。
他吃得油光滿面, 還在大口把葷菜往嘴里狂塞。
又或是滿頭珠釵,涂脂抹粉, 衣香鬢影的七尺大漢。
……
逢雪前世行走人間, 或多或少聽說過一些邪魔外道的名字。
眼下看來, 群魔亂舞,似乎成為別人的甕中之鱉。
她挽了個劍花,另一只手摸向符咒袋,面無表情地說:“白花教。”
能聚集起這么多邪魔外道, 她只能想到白花教。
然而得罪白花教是在廉州的事情。她是陰間借道才趕回滄州, 白花教的人總不至于這樣快?
逢雪想起來了一人——張老全。
殺人代劫、尸解成仙,原來雁回城里的血案, 也與白花教相關。
一想到張老全擇定的最后一個代劫人, 逢雪臉色冷了下來, 挽了個劍花。
前世今生,賬一起算罷!
不再廢話,也不問太多, 長劍如電,刺向最左邊不男不女的修士。
他轉動水袖, 嬌嗔一聲,朝逢雪拋個媚眼。
見道人毫不理會,長劍快戳到面門,大漢只能從自己彩裙下掏出兩把大錘,甕聲甕氣地說:“好不解風情的道人。”
大錘破空,與寶劍相擊,發出金石之聲。
道人卻沒有再刺過來,而是借他之力,身子如鳥展翅飛起,刺向另一個騎在驢上的侏儒。
侏儒抬手,把旁邊的教眾扯過來當了擋箭牌。
長劍穿胸而過,濺起一捧血花,侏儒便低下頭,在血洞上面盡情吮吸。
少女身影靈活,在兵刃之間穿梭,如只赤色的鳥兒,金鐵叮當作響,卻驚不落一片羽翼。
“啪啪。”
掌聲悠悠飄來。
卻是那撐傘的青年倚在門框,含笑鼓掌,“瞧你這劍法,不似青溟山的道人,怎么,青溟山不教術法,只教人些凡間的劍術啦?諸位,”他高聲道:“不必留下全尸,都使出全力來吧。”
“公子,”坐在驢背上的侏儒把隨從的血吸干凈,只剩張白慘慘的人皮拋擲在地上,通紅的眼睛盯著少女,“倒不是我們不肯出力,實在是這小道人劍術厲害得緊。”
其他人也哈哈大笑,袖手旁觀,并無出手之意——小道人劍術厲害雖厲害,卻也只屬人間劍法,她只甩出幾張符咒,連術法都未用出,能有多厲害?
然而邪魔外道,為利而來,若非許點好處,怎肯往鋒銳的劍刃上靠。
青年也深知此理,微微一笑,說道:“誰能活捉此人,滄州寶庫,任君采擷!”
響起一片嬉笑聲。
他又高聲道:“若能斬下她的頭顱,除滄州寶庫任君采擷外,新來的美人大家若是看上,盡可享用。”
起哄聲更大。
“若是將其碎尸萬段,美人、財寶、名利權勢、丹藥法寶……”
他還來不及說完,倒坐驢背的侏儒便猛地出手。
侏儒尖嘴猴腮,四肢著地,如只干瘦的老鼠,越過人群,沖向了被圍攻的少女。
請妖靈上身,讓妖靈為自己作戰,也并非少見。在北方,便有請大仙的傳統。
狐黃白柳灰,五大仙家,灰屬最末。
觀侏儒的形貌動作,他身上的正是只老鼠。
碩鼠?
逢雪冷笑一聲,她劍下斬過的妖怪也不少了。前不久,不還剛殺過只成了氣候的黃太奶奶嗎?
她忽地從袋中扯出一物,朝侏儒丟去。
不是別的,正是黃太奶奶燃燒干凈,剩的一小撮毛灰。秉承勤儉致富的原則,逢雪也把其收集起來。
剛扔出去,侏儒探在地上,鼻翼翕張,嗅了幾下。忽地,他全身毛發炸開,四肢扭曲,蠕動著往外轉。
侏儒表情變得奇怪,怒喝:“灰仙!孽畜!快回來!”
但附在他體內的耗子嗅到危險,絲毫不管他在眾邪修跟前的面子,最后更是肢體僵硬,往地上一撲,開始裝死了。
惹得眾人哈哈大笑,笑聲此起彼伏,翻涌如浪。
侏儒壓制身上附著的耗子,從泥水里灰頭土臉爬起來,不等再施展,一劍破空而來。
“降妖!”
無頭尸體僵臥撲地。
笑聲戛然而止。
眼前劍客絕不只會些凡間的二流劍法的江湖人。眾人神色微變,紛紛認真起來,使出各自本領。
然而如今的劍客,早不是剛下山時,那個和碩鼠相斗都會受傷的少女。
長劍好似游龍飛鳳,在眾邪修之間穿梭,一撩一刺,便帶起血肉翻飛。
幾個電閃雷鳴之間,地上多了數具尸體。
但逢雪手臂也有些脫力,微微喘息,從懷里掏出張力士符,貼在臂上。
忽然腳下一沉,低頭望去,竟是幾個小紙人黏在了腿上。
紙人嘴角翹起,笑容燦爛,雙臂環住她的腳。
竟似真人般。
而它們也好像有真人的重量,只幾個紙人貼著,逢雪便覺腳下似有千斤之重。
行動也不由變得緩慢。
地上的紙人卻一個接一個朝她撲來,黏在她身上,她身子不由往下墜,以劍撐住,才沒有倒入泥水中。
只這么個瞬間。
又有雪花般的小紙人撲過來,壓在她的后背,頭頂,手臂。
紙人片片,似乎是人皮制成,上面還有濃重的鐵銹味。
逢雪身上被紙人覆蓋,仿佛陷入尸山血海中,壓得她喘不過氣,動彈不得。
那些邪修們卻抓住機會,刀劍斧鉞,齊齊劈向半跪在血泥污水里的劍客。
忽地。
一道刺目白光驟然而起,壓過天上雷霆。朵朵火花在黑暗中爆開,撐地的長劍往上一挑,撥開面前的巨錘大斧,斬落快刺到身上的刀劍。
“噼里啪啦”。
邪修手里的武器紛紛脫手。
少女執劍重新立了起來,地上的紙人被火光包裹,哀嚎打滾。大雨如注,卻澆不滅那奇異的火焰,火蓮朵朵浮在水面,美麗而燦爛。
逢雪心中想,若是下次遇見師姐,得朝她再說一聲謝了。
劍光再次綻開,卻比先前凌厲許多,似有分山劈海之力,雷霆千鈞之勢。
“退魔。”
連妖魔都不得不在此劍面前退讓,何況是這些沒有名號的烏合之眾?
邪修們眼見不妙,被劍攆得四散奔逃,絲毫沒有最開始的勢頭。
逢雪不管這些人,長劍直直沖向門口執傘的青年。
青年卻不急,拿出一物。
劍尖懸在他眉心,只差分毫,卻不能再往前進一寸。
逢雪眼睛漫過抹血色,死死盯著他的掌心。
那是塊雪白的羊脂玉佩,她在靈石城接了許多單,才攢夠錢從店里買下,送給弟妹,愿他們平安。
“嘿,”白花教的青年微笑,“認識這個不?”
逢雪舉劍,道:“不過一塊平安扣。”
“小仙師,你劍舉不穩啦。”
他篤定逢雪不會在此時殺他,手指輕動,把劍尖從眉心移開,朝她露出個和善的笑容,“重新認識一下吧,我叫行四,如此良宵美景,能否與仙師把酒言歡?”
“不妨把兵刃放下吧?”
逢雪目光冰冷地看著他,他卻毫不在意,只是微笑著張開手。
平安扣往地上墜去,眼看就要落地,四分五裂,卻被一根紅繩掛住。
紅繩繞在青年的中指上,隨他動作,平安扣不停晃動。
逢雪看著搖搖欲墜的玉佩,猶豫片刻,依舊舉著劍,問:“你們做了什么?”
“也沒做什么,只是找上雁回城最有錢的富貴人家,進屋淺酌幾杯,而已。”
狂風大作,暴雨如簾,那些被劍招殺出退意的邪修們,見此形勢,不由又往這邊聚攏。
雨珠順著逢雪的臉往下滴落,冰冷刺骨。
她面色蒼白,唯有雙暗黑的眼睛,仿佛深淵里藏著凍火。
行四不在意她能殺人的眼神,笑道:“都說商人重利,我看卻不是如此。至少那戶人家,是淳樸好客之人,對遠道而來的客人,也毫無戒心,敞開懷抱迎接。”
逢雪攥緊劍柄,沉默地看著他。
小貓從她的衣領里鉆出個毛茸茸的漆黑腦袋,眼睛瞪得圓圓。
行四:“不妨把兵刃放下吧。”
“你先告訴我,你們做了什么?”
“不是告訴仙師了嗎?”他訝然道:“難道你沒聽得明白?還是我沒說清楚呢?我倒有意細細說,只是刀劍相向,心中怯然,想說的話也頓在嘴邊,讓我想想——”
“他們敞開家門,歡迎遠客,之后呢?”
之后呢?
行四笑彎雙眼睛,戲謔地望著逢雪。
劍客的劍再鋒銳又如何?只要把握住她的軟肋,劍也只是擺設而已。
周圍邪修虎視眈眈,各種法寶武器握在手中,只要她放下劍,他們一定會一擁而上,把她撕成碎片。
但若不放下劍,又不知白花教對父母弟妹他們做了什么。
為難之際,行四卻無畏寶劍之鋒,往前一步,雙指捏住扶危的劍刃,柔聲笑道:“仙師殺氣為何這樣重呢?放下兵刃,我細細同你說,如何?”
逢雪蹙起眉,緊盯著他的面孔。
此時,雨中忽地響起另一道聲音,“不消麻煩你,我會同小仙姑細細說!”
話語響起的瞬間,長劍一轉,兩根斷指飛落。
行四面色大變,卻非斷指之痛,而是想起幾日前,在雁回城的經歷。
他同逢雪所言并非虛假。
遲家是厚道老實的人家,遲老板是赤忱好客之人。
于是,不用使用什么計謀,只走到鋪子里,同他說幾句話,老板便熱情拉他去家中吃飯。
搞定這樣一家毫無防備、又全無術法的普通人家,本是件極其容易的事情。
然而敲開門,里面鉆出的,卻是個眉目如畫,英英玉立的少年郎。
“遲老爹,回來啦!”少年郎自然地接過遲老板手中貨物,“我剛想去打一壺酒來呢。”
“小葉!”遲老板似乎很喜歡這個少年,“你是客人嘛,哪用得著你去忙活,朝老張他們打個招呼就行!”
“好咧。”少年轉過臉,上下打量他們這一行人幾眼,笑問:“老爹,這是誰?”
“嗷,是我新認識的朋友!和你一樣遠道而來,人生地不熟的,還餓著肚子,我就帶他們回家吃飯。小葉,我買了條大黑魚。”
遲老板眼巴巴地看著少年。
少年笑道:“老爹,想喝魚湯還是別的口味?”
“哎呀,小葉你做什么樣子的都好吃!你們是客,按照你們口味來吧,”遲老板搓搓手,“真是太麻煩你了。”
“何必客氣?老爹喜歡便是我喜歡,”少年話說得好聽,漆黑眼珠子一轉,睨向旁邊的“行商”,“幾位,進罷?”
第080章 第 80 章
之后的事情, 行四不大愿意回想了。
反正他頭一次遇見比白花教還惡劣難纏的魔頭。
他堪堪從幾個魔頭手里脫身,隨行的同伴卻被羈留在了那兒。但幸運的是,他從兩個小孩手里弄到塊平安扣。
誰曾想……那人竟也追了過來。
還來得這樣及時。
“云夢來的蠻子。”他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捏訣遁入水中,身影化為透明, 瞬間融入泥水里, 只有水面有細微隆起的起伏, 泛起輕輕漣漪。
逢雪不會遁術,瞥見水面起伏, 把扶危往那兒擲去。
泥水中漫開一抹暗紅。
云夢來的蠻子輕巧躍過人群,跳到她的身邊。他不在乎周圍的刀光劍影, 只笑吟吟地望著逢雪, 身上也不似原來清涼打扮, 而是玄色外袍繡一圈白狐毛領,顯得人如玉立,人模人樣。
“小仙姑,”他眼里似乎只裝著逢雪, “好久不見。”
逢雪呆呆看著他。
疾風驟雨, 電閃雷鳴,這些倏爾遠去, 似化作和風細雨, 春風拂面。
“小葉!”小貓從衣領中鉆出來, 高興喵喵。
葉蓬舟眨了下眼,掛在濃密烏黑睫毛上的雨珠墜落。他目光移向小貓,笑道:“啊, 誰許你叫我小葉?沒大沒小。”
“小仙姑許的!”
“小仙姑許的?那便沒辦法了,叫吧叫吧。”
逢雪問:“你如何到這邊?”
葉蓬舟彎著雙桃花眼, “說來——話可就長了!”
逢雪俏面一冷,長劍翻飛,刺中旁邊一個邪修,哼道:“那就不說。”
“別呀別呀。其實也沒多長。”他笑得眉眼彎彎,鬼哭從空中飛過,追得一干人鬼哭狼嚎,“我就是……”
“就是如何?”
“就是想喝滄州的酒,不對,就是想來和小仙姑說一聲,注意點白花教,咱們靈石城那一會,可上他們的緝命名單了。”他聳了下肩,接住飛回的鬼哭,“不過看眼下的景象,是不必說了。”
逢雪提劍刺穿紙人,說:“這批白花教,是我新惹的。”
葉蓬舟微微睜大了眼睛。
過了會,他忍俊不禁,笑道:“不愧是小仙姑。”
四周的邪修見勢不妙,如鳥獸轟然散去。逢雪眼盯著水面的血跡痕跡,去追行四,但雨點激起一層層漣漪,雨珠亂飛,行四得以藏身水中,逃出生天。
葉蓬舟卻把刀橫在一個邪修脖子上,抓了個人來問話。
正是身高七尺,手掄雙錘,頭上戴花的嬌滴滴漢子。他悶聲道:“好漢,我都同你們說,別扯壞我的裙子!”
漢子叫俏金剛,平常愛好,無外乎涂脂抹粉,殺人放火,有了點名頭后,便跟著些邪魔外道混。
他不在白花教之中,知道的也不多,這次只是被朋友拉扯過來。
不過俏金剛也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
譬如那叫行四的青年,是白花教護法的徒弟,在教中的地位非同小可。
白花教在滄州勢力深厚,甚至勾結了一些地方官員,和本地的豪強幫派。
逢雪又抓了幾個人,問出的也同俏金剛說的大差不差。
至于人羊與山寨,他們一概不知。
繞了一圈,卻還是不知兄長下落,逢雪不由有些挫敗。她坐在小馬扎上,檐下雨珠如簾,寨里尸堆如山。
她的手臂微微發麻,酸痛不已。
葉蓬舟坐在她身邊,偏頭看她一眼,又悄悄把馬扎挪近一些,待兩人快要挨上時,小貓忽然從云衣里鉆出,跳到少年膝蓋上。
“小貓!”葉蓬舟抱住它,甩干凈手上雨水,屈指撓它的下巴。
小貓愜意地瞇起眼睛,好一會,才控訴:“小葉,你的手好冰!”它聰明地說:“小仙姑懷里暖和,你可以像小貓一樣,把手伸進去。”
葉蓬舟一怔,抬眸看了眼逢雪。
逢雪把臉扭開。
葉蓬舟笑道:“只怕不行。”
“為什么不行?”小貓不理解,“小貓冷的時候,就是睡在小仙姑懷里的,小仙姑懷里暖和,柔軟,還香香的。”
葉蓬舟神情復雜,嘆了口氣,“小貓你可別說了,你再說,我便要嫉妒你啦。”
“嫉妒是什么?”小貓眼睛瞪得圓溜溜的。
“就是……茸茸搶你小魚干時,你心里會怎么想?”
“小貓想打它!”小貓抬起前爪,在空中揮舞兩下,又沮喪地說:“可是小貓打不過大肥貓。”
葉蓬舟笑道:“無事,日后就能打得過了。你跟著小仙姑,遲早能習得一身本領。小仙姑這么厲害,是不?”
“嗷。”小貓懵懵懂懂點頭,“小仙姑是很厲害!”
但它仍舊好奇,“可是你為什么會嫉妒我呢?我沒有搶小葉的小魚干!”
葉蓬舟摸了摸嘴角,只好苦笑,不知該如何朝它解釋。
帶孩子自古以來,便不是個輕松的活,就算是巧舌如簧的少年,也會有詞窮之時。
他只好托腮望向逢雪,“小仙姑?”
逢雪“嗯”了聲,垂下眼睛。
“你來同小貓解釋唄?”
逢雪睫毛輕顫,卻無心談笑,把小貓重新抱回懷中,“你在我家遇見白花教的人?”
“是,”葉蓬舟低聲勸慰,“你別擔心,我師弟師妹在照看老爹他們。”
“老爹?”
“遲老爹。”
逢雪抿了抿嘴角,沉默片刻,輕輕說:“多謝……若非你過來,我不知……”她的眼睫輕顫,低下臉,掩蓋面上一閃而過的脆弱。
葉蓬舟知道她想說什么,故意笑道:“可別這樣說,就算我不來,老爹也不會有事呀,當地陰差幫忙照看著呢,是你拜托他們的罷,小仙姑果然能掐會算,未卜先知,不愧是青溟山……”
他正將逢雪一通胡夸,夸得天花亂墜,忽而瞥見少女咬著唇,眼睛里晶瑩閃爍。
仿佛浮動碎冰的河面,倒映漫天柔軟的星河。
他的聲音一滯,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嘴邊,從最花言巧語的狡猾少年,變得拙嘴笨舌,呆頭呆腦。
好半晌,才訥訥道:“但是我過來了呀。”
“只要小仙姑在這,我總會過來的。”
逢雪低聲道:“油嘴滑舌。”
少年懶懶坐在馬扎上,雙手撐著一角,仰頭望著天空,幾點雨絲飄在他蒼白的臉上。他嘴角翹起,星眸含笑,“好嘛,小仙姑說什么就是什么,就當我油嘴滑舌吧。”
……
逢雪同他說了兄長的事。
好不容易尋到線索,眼下又斷去,她竭力讓自己冷靜,卻仍靜不下來,心亂如麻。
葉蓬舟卻心思活泛,轉了轉眼珠子,說道:“小仙姑,既然按照山寨的人所言,經常要運這么多人出去,那么,不能總是翻山越嶺,總會有人瞧見吧?”
逢雪眼睛一亮。
這么多的人,帶走總不可能悄無聲息。她以前殺過的邪修,是用邪法把小孩變作小羊,他們再偽裝成羊倌,趕著一群羊,經過家門,家人也無法認出自家小童。
而在滄州,除了趕羊,還有一個頗具地方特色的行當。
……
赤水村。
少年搖著鈴鐺,蹦蹦跳跳從河畔經過,身后跟著動作僵硬、搖搖晃晃的“人”。
“叮鈴鈴,叮鈴鈴,回家嘍!咦?”
地上七零八落,倒著一地尸體。
乍看上去,怪唬人的。
赤水村風景秀麗,披翠山嶺下,一條小河如綠帶蜿蜒,旁邊幾許茅屋錯落。
仿佛世外桃源。
這樣一個山靈水秀的寶地,卻鮮有人過來。附近鄉鄰,也對此唯恐避之而不及——只因它是滄州赫赫有名的趕尸村。
趕尸行當特殊,趕尸人為其他人排擠害怕,為了不嚇到旁人,他們便聚集在一起,建成這一座小村。
趕尸匠常年外出,害怕東西被盜,便將村落里布置僵尸護衛巡邏守護。
每當有外人闖進,看見幾個身體僵硬,面色鐵青的僵尸朝自己沖過來,不是嚇得當場暈厥,就是屁滾尿流。
但無論如何,都不該是這種情景。
每個僵尸胸口都貼張黃符。符紙輕飄飄,力大無窮的僵尸護衛卻如泰山壓頂,動彈不得。
師野神情變幻,卻在看見立在尸群中的紅衣人時,化作欣喜。
她招手,高興喊:“姐姐!”
“姐姐?”
逢雪回頭,望見熟悉人影,收了長劍,朝她拱手,“抱歉,情急之下,失禮了。”
“無妨無妨。”師野把鈴鐺掛在腰邊,跑過來,笑問:“姐姐怎么來我們這呢?”
逢雪:“有事相求。”
說著,卻聽耳畔響起輕哼,偏頭望去,少年卻把臉扭到了另外一邊。
師野:“先進去再說吧,姐姐,你是青溟山下來的仙師,怠慢不得,我喊我爺爺出來!”
不等逢雪開口,她把尸體丟到一旁,扭頭就往村中跑。
逢雪跟著走出數步,發覺旁邊空落,便停步往后望去。
少年揣貓,慢騰騰拖在后面。
逢雪:“……”
葉蓬舟摸摸小貓的腦袋,語氣古怪,“小貓小貓,你到底有幾個好弟弟?”
小貓愣愣地看著他,“小貓沒有弟弟!”
葉蓬舟便拿出條小魚干喂它,“小貓沒有弟弟,是好貓。”
逢雪又氣又惱,瞥眼師野遠去的背影,壓低聲音,說:“你是瞎子嗎?看不出她是個姑娘?”
“嘖,小貓小貓,你到底有幾個好妹妹?”
“小貓沒有妹妹!小貓媽媽只生了小貓一個。”小黑貓仰起臉,期待地望著他,“小貓是好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