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第 81 章
沒到草屋, 小貓卻突然從葉蓬舟懷里躍出,翹起尾巴在路邊蹦跶,跳了幾下后, 躍入草里,只一根漆黑的尾巴尖尖, 在綠草里晃動。
“小貓, ”葉蓬舟呼喚, “別撲蟲子,快回來。”
小貓忽地從草叢中鉆出個貓貓頭, 叼了只小蟲子,放到葉蓬舟的腳下, “小葉, 送給你。”
葉蓬舟忍俊不禁, 拱手拜道:“多謝小貓。”
“不用謝!小貓喜歡小葉!”
小貓又鉆到草叢里,旗桿般的尾巴尖晃動兩下,又咬出一物,顛顛跑到逢雪腳下, 仰起小腦袋, “這是給小仙姑的。”
逢雪莞爾,“謝謝……”
“小貓”二字還未說出口, 她卻不由蹙起眉。
小貓咬出的東西不是別的, 正是一截素白的香燭。
“你這只小貓, ”葉蓬舟笑著搖頭,“送我一只蟲子,卻送小仙姑敬神的香燭, 未免區別也太大了吧。”
逢雪走到方才貓兒跳動的草叢,轉到一顆樹后, 石頭壘成的簡易小廟躍入眼簾。
廟子只齊膝高,與土地廟相仿,廟前供奉兩個江米團。一邊的團子上插截香燭,而另外一邊江米團只剩個小洞,里面插的香燭已經被咬出來了。
瞧這廟的模樣,倒與她心口的邪廟相仿,都屬標準淫祠野廟。
逢雪蹲下身,試圖去瞧瞧里面供的是哪尊野神。
“是赤水娘娘。”
逢雪扭過頭,看見一位精神矍鑠的白發寸頭老者,含笑望著她。
“赤水娘娘?”
老人道:“她還有另外一個名字,魃。”
逢雪微怔,脫口而出:“旱妖?”
“旱妖?”老人面露不快,冷哼一聲,重新從袖里拿出支香燭,插在米團上。
逢雪在青溟山修行多年,對《云游手冊》背得滾瓜爛熟,秉承著看見妖魔不是趕盡殺絕就是斬草除根的優良傳統,對旱妖女魃這樣的大妖魔,從來都是敬而遠之,也不曾有心思去探究妖魔背后的故事。
師野扯了扯老人的袖子,“外公,你別這樣小氣嘛,遲姐姐又沒有說錯,人們說起赤水娘娘,本就只會想到她招旱災的本事。”
她扭過來,朝逢雪笑道:“姐姐,你不知道咧,女魃本來是一位美麗的天仙!”
只是當年,仙魔大戰,為了擊敗魔物,她身死魂消,尸體被魔氣所染,如云長發脫落,美麗容顏凋零,從九天之上的仙子,變成人人畏懼的旱妖。
她本居住在天際赤水之畔,化作旱妖后,無法回到家鄉,所過之處,赤地千里,人人喊打,只能在人世漫無目的游蕩。
趕尸祖師爺與魃的緣分便由此而始。
祖師爺想要解決旱魃之患,也頗會些術法,便無懼魃的恐怖,來到她面前。
眼前不再是昔日云端的美麗仙子,而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干尸。
“走吧,我帶你回家。”
也不消使用什么術法,只拿著鈴鐺,晃動兩下,喊道:“魂兮魂兮歸故鄉。”
魃便會跟在她的身后。
她們沿著滄江一路往西,最后,來到了滄州雪山之下,江河的起源。據說天河便從此處流向人間。
魃長眠在雪山下,離家最近的地方。
而祖師爺也留下來,開始了趕尸的行當。
逢雪聽后,神色淡淡,卻不由想起了三師姐。三師姐也很想回山上吧?
“所以,”師野熱情介紹,“雖在別地,赤水娘娘被視作妖魔,可是在咱趕尸匠眼里,她可是我們的守護神咧。”
“多謝。”
師野一怔,“什么?”
逢雪認真道:“多謝你們送她回家。”
她拿出身上自制的香線,插在石頭廟前。沉香裊裊,香氣古樸。
這香被她帶在身上,每每看見神廟,總要插上三柱。拜過四方土地,城隍閻羅,拜過鄉野間被遺忘的舊神,也隨她上過人間仙山,拜過山上的三清正神。
但還是第一次插在“妖魔”的廟前。
此舉讓師老爺子顏色好了許多,“是個懂禮數的小姑娘。”
師野拽他袖子,“外公!姐姐是青溟山的高人,你怎能說她小姑娘呢?那可是青溟山啊!有仙人在的青溟山!”
“哼,青溟山又如何?”老爺子不屑道:“他們拜他們的正神,咱們有咱們的赤水娘娘。”
“世間百道,本就無分高下。”
逢雪想起了自己的師尊,心中涌過一陣暖流,微微抬了抬下巴,“青溟山是有仙人。但我也只是個學藝不精的普通人,此次前來,是有事相求。”
師老爺子看在三柱香的份上,轉過身,“先進來說吧。”
————
說來話長。
那夜離開山寨后,他們下山,又路過那個小酒店。
小酒館恰在山道與大道接壤之處,四通八達,耳目靈通。
來時已是深夜,酒館燭火黯黯,掌柜擦洗桌椅,正準備關門睡覺。
深夜,兩人驟然從大雨里冒出來,把老板嚇得當場跌坐在地,還以為是來了什么賊寇。
幸好他還記得逢雪。
買上一壺酒,葉蓬舟急不可耐嗅口酒味,大聲道:“好酒!”
嘗了口,他咂摸味道,“香而不烈,回味悠然,果然是好酒!只是,好似少了點什么。”
“少俠是會喝酒的。”老板炒好盤花生,放在這桌,順勢坐下來,笑呵呵地說:“比起以前,確實少了點料呢,不過也取不到了。”
兩個人就此攀談起來,沒多久,便聊得越來越投緣。
葉蓬舟敬一杯酒過去,問道:“老板,你怎么知道赤目食人鬼呢?”
老板幾杯酒下肚,面色微醺,輕嘆口氣,“怎么不知道呢?以前咱們食人可見多了……”
逢雪聞言,微擰起眉,仔細打量他的面孔。
圓頭圓腦,眼睛微凸,模樣憨厚又有幾分機靈勁。
怎地越看越眼熟?
她輕聲道:“章老板?”
老板睜大眼睛,“姑娘怎么認識我?”
逢雪:“我在枌城見過你的……當年章氏酒坊的掌柜,喝過一壺酒。”
“小姑娘莫開玩笑,十五年前你才幾歲呢,怎么就去過枌城?”
逢雪拿出一個酒葫蘆,把酒液倒入空碗里。
酒液清亮,倒映燭火搖曳,剛傾倒出,便有撲鼻酒香在漫開。
“好酒哇!”
葉蓬舟脫口夸道,想要拿起嘗一口,忽地手背被筷子戳了下,便委屈縮回手。
老板死死盯著酒液,“這真是枌城的酒!姑娘從何處弄來?”
逢雪:“我進入其中,自己親自打的。”
“不可能!枌城明明已經……”
“枌城已成墳城,我知道。”逢雪看向他,目光平靜,“我自有自己的辦法。”
老板雙手捧起酒碗,手不停顫抖,酒液顫動,幾點酒灑在了擦得光亮的桌上。他低頭喝了口酒,頃刻間,淚如雨下。
“是這個味道!當年阿父阿娘釀的酒,正是這個味道!”
“當年,”逢雪望著閃爍的燭火,輕聲說:“那位進入城里的醫女,你們喊的小陸娘子,是我三師姐。”
“枌城?”葉蓬舟悄悄湊到逢雪耳畔,小聲問道:“那是什么地方?枌酒很好喝嘛,咱三師姐也在那兒?”
逢雪白他一眼。
什么叫咱三師姐?
她想這樣說,但想到自己大抵是說不過少年的,便抿緊唇不搭理他。
野店酒館的老板,正是當年枌城章氏酒坊掌柜的孩子。當年枌城妖鬼肆虐,他被父母保護,僥幸逃出,在這山野之間,建了座小酒館,以家傳的酒藝為生。
畢竟少了枌花,枌酒失去獨特的風味,變得泯然眾酒。
老板轉到柜臺后,拿出他寶貝的神龕。
扯去其上黑布,神龕里供奉的馨烈候出現在他們眼中。
與逢雪想的不差,馨烈候并非是戰場征戰建功立業的將軍,而是位懷抱蘭花,背著藥簍的年輕女子。
“小陸娘子是個好人。”老板抹了把眼睛,“我還記得,她沿街給我們治病,若是藥太苦,還會送一塊甘草糖。小百穗跟在她身旁,跑來跑去的。”
得知逢雪與小陸娘子出自同一個師門,老板便沒什么顧忌了。
“后來我們僥幸逃出了枌城,朝廷來人了嘛,把路給封上,不許我們回枌城看看,也不許我們說出這事,只是同我們說,若是想早些回去,便要多拜一拜馨烈候。”
這是用人們的香火,驅散疫氣與怨氣。
逢雪心中默默點頭。
然而讓朝廷建一座廟宇,收集人們的香火,本不是一件容易事。
“就算朝廷不吩咐,我們也是要拜的,小陸娘子救了那么多人吶。”老板擺擺手,“說起赤目鬼,唉。”
他嘆了口氣,“逃出來的人里,也有一些,想要再吃口餛飩,慢慢就誤入歧途,當了攔路的強盜,他們眼睛越來越紅……我在這兒,提醒著路過的行商,那些人看在過去的情分上,也不至于對我下手。”
“若是小陸娘子知曉,怕是會后悔,救下這么多食人惡鬼。”
逢雪搖頭,“也未必。”
這些事她想不大明白,便不再陪老板一道唏噓,而是徑直問起人羊之事。
老板自然知無不言。
說到這個,他正好想到一事,“是有一個奇怪的趕尸匠。”
趕尸匠在滄州不算稀奇,老板經歷枌城之變,也不像其他人一般,將趕尸匠視作晦氣。
相反,這些年看見趕尸匠,他都會招待一下,在酒館外放張桌椅,供他們歇腳休息。
“趕尸匠不外乎赤水村那幫子人嘛,我都認得七七八八。只是這個趕尸匠,我并不曾見過,似乎是新入行的。”
逢雪問:“那些尸體,你可見過?”
老板連忙搖頭,“那肯定沒見過。不過他每每路過,身后都跟著不少尸……死了這么多人,世道真是亂了。”
“他趕著尸體前往何方?”
老板指了個方向,“那兒,上一次他路過,還是十幾天前,肯定是追不上了。正好赤水村在附近,姑娘若想找他,何不去問問師老爺子?”
“師老爺子?”
“是那趕尸村的村長,聽說他能通尸語,但凡在滄州的尸體,沒有他不知道的!”
言到此處,逢雪便起身,朝老板道謝告別。
“不用謝不用謝!”老板轉身卻給他們打了一葫蘆酒,又切上數塊肉,和油炸花生一通包起,遞給他們。
“不必。”逢雪往后退了步。
老板殷勤相送,一個勁把東西往這邊遞,“要的要的,您可是恩人的師妹。”
葉蓬舟笑著提過酒,“掌柜,客套話你可別提了,說吧,想要我們做什么?”
老板搓搓手,“也沒什么,只是兩位高人,若能再去一次枌城,能否幫個小忙?”
“去給你帶些枌花出來釀酒?”
“當然不是,只是想托高人帶個話,若是再去枌城,去章氏酒坊,看見我爹娘,勞煩同他們說一聲,小子如今一起都好,不必掛懷。”
……
夜雨初歇,山路泥濘不堪。
逢雪的紅鬃馬是從山寨牽出來的。山寨有許多好馬,在馬廄里,她一眼卻看中了徐大姐原來的愛馬。
葉蓬舟坐的馬也是一匹小矮腿的紅鬃馬。
馬蹄踏踏,踩在泥水道上,兩人不快不慢,并排而行。
路上,逢雪和葉蓬舟說了枌城之事。
說到師姐,神情不免黯然。
“以前在山上的時候,有一次,紫云師叔坐在椅子上捶腿,我替她拿了條毯子,蓋在腿上,她瞧見我手背練御風訣摔的傷,忽然說起三師姐。”
逢雪鮮少從長輩口中聽說自己師門這些師兄師姐,因此記憶深刻。
紫云師叔道:“我們年輕的時候,同你們一樣斬妖除魔,身上落下不少傷病,以前你三師姐在山上的時候,每旬都會煉好丹藥,給我們送過來。”
“三師姐?”
紫云真人朝她笑笑,“是啊。你師尊曲高和寡,天生悟道之人,卻不怎么會教徒弟。若是你三師姐在,肯定不會讓你身上添這么多傷了。”
“三師姐道行高深,一定會早些回山上的!”
紫云真人面上浮現一絲悵然,搖了搖頭,“紫翹外柔內剛,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握住逢雪的手,為她涂上藥膏,“人間兇險,身為師長,真不愿你們這些孩子下山。”
但山上的少年總會下山。
逢雪聽出她語氣中的惆悵,便道:“待我下山遇見了師姐,便帶她回來。”
紫云真人微怔了片刻,朝她笑了笑,“阿雪,謝謝你呀。”
想到此處,逢雪心中刺痛,仰頭望向天空。
雨后的天烏云密布,無星無月。
“師叔那時應已經知道師姐的事,但她沒有告訴我,也許心里仍抱著一絲希望。只要不說,師姐終究會回來的吧?”
就像如今的她,心中未嘗沒有相同的想法。
只要不說,不去想,找到阿兄時,他一定會平安無事吧。
“小仙姑,既然三師姐在受香火供奉,假以時日,肯定能回去的。”葉蓬舟語氣篤定,好似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不僅能回去,我看成仙成圣,也指日可待!”
逢雪心情好了些,點點頭,“沒錯,不過,白花教如此強橫,十幾年前竟就弄出場大疫,也不知這次又要搞什么鬼?”
“哈哈,管它搞什么鬼,反正我們就在這呢!有小仙姑的劍,有我的刀,世上還有什么事值得發愁嗎?”
逢雪:“你倒自信,白花教這么厲害,你也不怕?”
葉蓬舟道:“白花教?他們可不厲害。”他嘴角彎著,俊美的面龐帶著笑,眼里卻沒什么笑意,“他們只是卑鄙,所以,總是對普通人下手、對無辜者下手,正面對決,他們是不敢的,跟見不得光的耗子似的。”
“只要知道他們的手段,比他們心更狠,手更辣,他們反而便會怕你了。”
逢雪攥了下韁繩,紅兒嘶鳴一聲。
她側過臉看向少年,“所以你要做讓惡人也畏懼的人?”
葉蓬舟懶懶散散笑著,漆黑眉眼卻透出幾分凌厲,“以前是這樣想的。”
“現在呢?”
“現在?”他眉眼彎彎,笑意更深,“現在只想跟在小仙姑的身旁。”
第082章 第 82 章
“天地之氣有清有濁, 清氣上升為天,濁氣下沉為地,人生之時, 清氣凝聚魂魄,濁氣瓷實身體, 人滅之時, 清氣消散于天, 濁氣重歸大地。”
清茶裊裊,柚葉拂動, 空氣中彌漫濕潤的泥土與草葉香。
老爺子喝著柚皮茶,將趕尸的道理徐徐說來。
在逢雪看來, 這與青溟山陰陽相生相和的大道有些契合。
但她畢竟憂心阿兄, 有些心急, 坐得筆直,幾次開口詢問,卻被老爺子給擋了回來。
眼睛頻頻往旁瞟。
葉蓬舟撐著下巴,似聽得津津有味。
逢雪抿抿嘴角, 輕咳一聲。
他如夢初醒, 看了過來,目光相對, 朝逢雪眨了下眼睛, 好像在說——聽不耐煩啦?
逢雪移開臉, 看向侃侃而談的老爺子,說道:“老爺子,我……”
“小子無禮!”老爺子把眼一瞪, 茶杯重重摔在桌上。
師野連忙道:“姐姐你別在意,我外公他古怪了些。”
忽聞一聲重響, 是葉蓬舟把手里的杯子也摔在桌上,更用力瞪回去,“無禮便無禮,我們人命關天,來尋你幫忙,你這樣啰啰嗦嗦,豈不是浪費時間?”
“你你……”老爺子指著他,氣得胡子發顫。
葉蓬舟靠著椅背,抱臂而笑,“再者,我聽趕尸也不是什么精妙的術法嘛,我們都聽會了。”
逢雪側過臉看他。
……啊?
世人看見趕尸匠,便遠遠避開。師老爺子趕了一輩子尸,性情孤僻古怪,離群索居,不怎么同人打過交道,更不曾見過這般伶牙俐齒狡黠少年。
于是氣得不行,卻不知道該如何反駁,只好道:“胡說八道、一派胡言。”
葉蓬舟拉起逢雪,“小仙姑,我們不同他啰嗦。左右壞的也是他們趕尸的名聲,日后追查起來,與匪寇勾結的,也不是我們,要被抓去砍腦袋的,誅九族的,更與我們無關。”
師野嚇得花容失色,煞白一張小臉,“外公外公,怎么辦,朝廷要來抓我們啦?”
“我可不怕那些官兵。”老爺子吹胡子瞪眼,氣道。
“我怕啊外公。”師野扯著袖子,弱弱說道。
逢雪忍俊不禁,拿著茶盞,掩去上揚的嘴角。
“你說,”師老爺子忽然望向他們二人,“你們聽我說趕尸,聽都聽會了?既然如此,如果你們能聽得懂尸語,我便幫你們。”
逢雪捏碎了杯子。
無論聽不聽得懂,也只好趕鴨子上架。
師老爺子把他們帶到一具尸體前。尸體靠墻僵立,掀開蓋在其上的布,熟悉的鐵青面容便映入眼簾。
好巧,這不是那位與她一起烤過火的行商嗎?
“這是小野剛帶回,讓我補好的尸,你能聽懂他的話嗎?”
逢雪開口:“他是南方人。”
老爺子不屑道:“一看這長相,便知是南方人了。”
逢雪:“遭遇鬧僵而死。”
老爺子白眉毛抖了抖,掀起左眼眼皮,悄悄看他一眼,又馬上移開目光,嘟囔道:“看他都被撕成這么多塊,也瞧得出來。”
“他來滄州,是為了給女兒購置一份嫁妝。”
老爺子猛然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她。
師野也愣住,“姐姐,你真能聽見尸語啊?”
這傻姑娘完全忘記逢雪曾同尸體同坐烤火,兩眼發亮,仿佛逢雪是趕尸的絕世奇才,“你也太厲害了吧!”
逢雪面上發熱,“……過譽。”
老爺子重重咳嗽,鼓起眼睛瞪了眼師野,問:“還有呢?”
“還有?”逢雪微怔。
老爺子狐疑道:“你剛才是瞎蒙的吧?”
“小仙姑自然聽出來了,他還說,”葉蓬舟頓了頓,微瞇起桃花眼,偏頭望著逢雪,“生在北地,葬在南方,從山上來,死在水鄉,為何又還了陽”
逢雪心中訝異。她知曉商人的故事,是因提前和商人見過面,然而葉蓬舟總不至于見過行商,更無從得知他們之間的對話。
莫非他說的不是假話,短短時間,他真學會尸語?
老爺子打量他們兩,過了會,嘆息一聲,“行吧,既然你們聽得懂尸語,接下來就容易多了。”
他隨手摘下掛在墻上的柚葉,在尸體面上掃了幾下,掃出團灰黑色的霧氣。
大手把霧氣像捏面團般捏來捏去,揉成拳頭大小。
黑色的小“面團”被老爺子揉搓幾下,竟似有了生命,從他掌心跳到了桌板上,在地上亂竄。
小貓從逢雪懷里跳出來,追趕小黑團子,興奮得喵喵叫。
“耗子耗子耗子!”
師老爺子聽不懂小貓在喊什么,朝逢雪他們說道:“這是地氣所化,我們喊他作黑老爺。要找的那人,有他的貼身之物嗎?”
逢雪拿出阿兄的衣物。
黑老爺到衣服上躥了圈,小貓趴在地上,順勢一撲。
黑團散成黑氣,復而又重新凝聚。
小貓瞪大了眼睛,從來沒有見過這般奇怪的耗子,訝然片刻,又高高興興跑過去追著它撲。
“黑老爺能帶你們去找人,不過,你們得喂它。”師老爺子撫了撫白須,高興地說:“若是不伺候好它,它可不會聽你們的話,說不定,還會呼朋喚友來戲耍你們呢。”
“敢問老先生,該如何伺候黑老爺?”逢雪認真問。
老爺子哈哈笑了起來,“要用尸體上的尸氣喂!你們這一路趕過去,每走十里路,就要殺一個人,供黑老爺吃。”
師野想要說什么,老爺子一把扯住她,陰陽怪氣地說:“一個人十里地,要走遠了,說不定還要殺五六個呢。”
“只要五六個?”逢雪松了口氣。
師野:“只要五六個?姐姐,你真要去殺人啊?”
逢雪搖頭,“剛殺了一些,應是夠的。”
“一些,多少?”
“大約有百來個吧。”
師野往后退了步,“百、百來個啊?”
“嗯,蕩平了一個山寨。”
師野臉色發白,青溟山下來的漂亮姐姐原來是殺人如麻的殺神,給她的沖擊力有些大。她強笑道:“姐姐,果然身手不凡。”
“那山寨是何處?”
“轉馬崗。”
師老爺子眼皮一跳,“你蕩平了轉馬崗上那伙盜匪?”
逢雪點頭。
“烏合之眾而已。”
老爺子頭一次和顏悅色起來,“我沒到那去過,但聽不少尸說過,那地方的人壞得很,小子不錯啊,我原來以為,你們山上的修士,就嘴巴喊得厲害呢。”
葉蓬舟忍俊不禁,笑道:“小仙姑只有嘴巴最不厲害。”
逢雪瞪他一眼。
“既如此,”老爺子拍拍手,“我把趕尸之術也傳給你們吧,那些尸體正好可以當黑老爺的移動干糧。”
老爺子教他們搖鈴鐺,念口訣,與尸溝通。
逢雪聽不懂尸語,抱劍立在旁邊,看葉蓬舟只拿起鈴鐺搖了搖,屋子里的尸體便開始晃動起來。
……天賦這玩意,人比人,真是氣死人。
她抿緊唇,心里嘆了口氣。
許是知道她怎么想的,離開赤水村的路上,葉蓬舟縱馬到她旁邊,“小仙姑?”
逢雪“嗯”了聲。
“你知道為何你聽不到尸語嗎?”
逢雪幽怨瞥他一眼,“我天生駑鈍,毫無天賦,行了吧?”
葉蓬舟卻搖頭晃腦,“非也非也。”
“方才老爺子不是說了嘛。天地之氣有清有濁,清為天、濁為地,小仙姑身上清氣太重,該修的是劍仙大道,不似我滿身污濁,適合這些歪門邪道。”
逢雪被他逗笑了,“歪理。你不必說這些,我一直在山上,從第一次學畫符,學了好久,都畫不好一張符咒開始,我就已經習慣了……沒天賦就沒天賦吧,”
葉蓬舟歪頭看著她,忽地傾身湊過來,半截身子斜著,快墜下馬的模樣。
逢雪:“好好騎馬!”
葉蓬舟展眉笑開,如玉容顏儂艷勝過春花,“我在想,誰若是敢說小仙姑沒天賦,那一定是天下第一號大笨蛋。”
他縱身倒坐在馬上,雙手抱著后腦,笑吟吟地看過來,“是吧?”
逢雪垂下眼皮,抿了下嘴角。
葉蓬舟問:“小仙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逢雪看向他,毫不客氣回敬:“誰說你只適合歪門邪道,那一定也是世上第一號有眼無珠的大笨蛋。”
葉蓬舟聞言,神情恍惚了片刻,眉眼彎彎,“小仙姑,你怎么變得這樣伶牙俐齒?”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而已。”
葉蓬舟笑了半天,忽然很輕地喊了聲“小仙姑”。
逢雪看過去,坐在馬背上的少年歪著腦袋,定定望著她,一改往日佯狂,認真說道:“小仙姑,終有一日,你能如鵬鳥振翅飛到九天之上。”
這是很久前,她無意泄露的心聲。
沒想到他還記得。
逢雪仰頭看天,想起以前扶搖直上云霄的志氣,眸中浮過一絲恍惚。在枌城,她也曾飛上過云天,腳踏烈火,身御長風,與遮天蔽日的疫鬼相斗。
然而。只是一場幻境。
能登上云霄又如何?似師姐這般的人物,也死在了邪魔外道的算計下。枌城烏云滾滾,何日能見青天?
罷了,不去多想,但往前行罷!
如今她的手里有劍,旁邊還有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
“不過,”葉蓬舟似笑非笑,黑眸微瞇,“方才那尸體所說,在北地,葬在南方,從山上來,死在水鄉……到底是什么意思?能否請仙姑賜教?”
逢雪有些心虛,便把臉一扭,“不知。”
……
騎馬到半途,身后后鈴鐺清脆響,傳來熟悉的呼喚聲。
“姐姐、姐姐!等等我吧。”
穿著黃袍的少女身背布包,騎在驢背上,一顛一顛追趕他們。
大青驢趕了一夜的路,剛一停下,就累得吐出舌頭,呼呼喘氣。
驢背上的少女撓了撓腦袋,笑嘻嘻地說:“我想隨你們一起去追那壞人!”
逢雪問:“師老爺子讓你來的?”
師野眼珠子轉了轉,“是、是的!外公讓我一起來,幫著那么趕尸,還有,”她撓了下手背,“要找到那個敗壞咱們趕尸名聲的趕尸匠,把他抓起來,清理門戶,為民除害!”
她確定地點點頭,“沒錯,正是如此!”
逢雪沉默片刻才開口,徑直揭穿她,“……別撒謊,你自己偷跑出來的吧。”
師野瞪大眼睛,震驚道:“姐姐,這你都能算出來?青溟山可真神!”
這小姑娘,心虛都寫在臉上了。逢雪揉了揉眉心,心里不著痕跡嘆了口氣,“看出來的。你這誆人的功夫,比起別人……”說著,她不自覺瞟了眼旁邊的少年,“可還差得遠。”
葉蓬舟摸了下嘴角,“是啊,只比小仙姑強了那么一點。”
第083章 第 83 章
轉馬崗依舊是離開時的模樣。
酒旗高飄, 掌柜抄手坐在門檻上,仰頭看著頭頂聚散的流云。
坐在大青驢上的少女好奇地打量四周。
無論是獨自趕尸,還是跟隨外公出門, 她只能遠遠看著人群,不敢靠近。只有等到深夜, 才可以敲響酒肆茶館的門, 買些茶水吃食。
趕尸匠自古以來便是如此, 離群索居,為人厭憎, 與尸體為伍。
“你不想趕尸?”逢雪問。
師野目光落在酒肆上,怔了片刻, 才輕聲說:“我就是想, 能夠不用總避著人群。而且趕尸說出去也怪……”
怪丟人的。
她小聲嘟囔。
逢雪:“那你直接和師老爺子說便是, 不用偷跑出來跟著我們。”
“姐姐。”雖是少年郎的打扮,師野卻是撒嬌的一把好手,開口姐姐長姐姐短,把逢雪喊得神色稍霽, 把葉蓬舟喊得面容鐵青。
“可是姐姐是我遇見最有能耐的人啦!是青溟山下凡的劍仙, 我想和姐姐學劍仙之術。”
逢雪挑了下眉,“你真想?”
師野認真點頭。
逢雪:“去找一株桃樹, 自己削把桃木劍, 每日揮劍三千次, 如是重復三千天,能跟得上妖怪的速度,刺破他們的堅皮銳甲, 便算入門。”
師野眼睛瞪得圓圓,愣住了, “什么?”
逢雪道:“這是我的辦法,用不著旁人指點,也不消跟著哪位‘劍仙’去學,若你想學劍,就去練吧。”
見師野不可置信的模樣,她轉過臉,對葉蓬舟說:“我說的方法很難嗎?”
葉蓬舟抱臂而笑,“小仙姑的法子,只有小仙姑才能走,所以世上只會有一個劍仙,不會有旁人啦。”
小貓趴在他的肩膀,爪子扒拉他的頭發,聽見他這樣說,歪了歪腦袋,問:“是因為小仙姑特別厲害嗎?”
葉蓬舟莞爾,“是呀,我們小仙姑就是特別厲害。”
小貓高興地“喵喵”叫了幾聲,“小貓每天抓三千只耗子,可以成為小貓仙嗎?”
葉蓬舟揉揉它的腦袋。
“每天三千只耗子,每個時辰是、是……”小貓伸出前爪,爪爪開了花,也算不出具體要抓多少。它震驚道:“兩百多只,小貓抓不完!”
葉蓬舟忍不住笑,“要是你能抓完,那你就叫耗子見愁仙貓。”
“小貓抓不完!”
它算了下,要每個時辰抓這么多耗子,就算能抓完,也太辛苦了。
“成仙好難哦!難怪小仙姑這么厲害。”小貓歪歪頭,又問:“當了仙,有很多好處嗎?”
“當了仙,本事更大,就能抓更多的耗子。”
小貓呆了好一會,喃喃道:“天下有這么多的耗子嗎?”
葉蓬舟微笑,“大約是有的吧。”
“可是這么多耗子,小貓吃不完,小貓最多能吃兩只耗子,飽了就不想去抓啦。”
少年彎起桃花眼,看向逢雪,輕聲細語同小貓說:“所以這就是小仙姑能成為劍仙,小貓卻不能做小貓仙的緣故。”
小貓耳朵動了動,眼睛圓溜溜的,努力在思索他的話。想了半天,還是想不大明白,便繼續趴在他肩頭玩頭發。
玩了會,它抬起腦袋,說:“那小貓就不做小貓仙了,小貓和小仙姑小葉一直在一起。要是以后小貓能抓三千只耗子了,我們三個都分一千只!”
逢雪扶了下額頭。
葉蓬舟神情一滯,瞥眼逢雪,嘴角上揚,“你先抓三千只再說吧。”
逢雪:“你就不怕小貓當真?”
“這話我可聽多啦。”葉蓬舟眉眼彎彎,笑著說:“以前我帶阿要阿沅的時候,他們都情真意切地發誓,等長大后一定要賺錢發財做土財主,給師兄買衣買馬買田宅……咳咳,你看如今我們這窮酸樣?”
逢雪頷首,“原來如此。”
春風送暖,淋過場雨,青山格外青翠,綠意濃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師野從酒肆買了些干糧回來,坐在大青驢背上,邊嚼花生邊看四周草木。不用搖鈴鐺與尸體為伍,她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分外新奇。
連草木里偶爾鉆出的春花,都比尋常要紅。
直到空氣中飄來股淡淡的氣味。
她吸了吸鼻子,皺起眉,身下的大青驢叫了一聲。
這氣味,她和大青驢都極其熟悉——是尸體身上淡淡的腐臭味。
滄州天寒地凍,尸體不易腐爛,能有這樣沖鼻的氣味……不是腐爛許久,便是堆積了許多的尸體。
鉆過樹林,山寨突兀出現。
經過雨水沖刷,地上并無多少血跡。但一走入寨子,尸橫四野,堆積成山。
師野僵在了門口,冷汗直冒。
連她祖傳的驢兄,隨外公走南闖北見慣尸體的大青驢,也焦躁嘶鳴,甩頭揚蹄。
一具具慘白的尸體倒在地上,與泡得慘白的紙人混作一起。
幸運的是,他們身上的傷極為利落干凈,大多只有脖子上道血痕,或是胸口個黑色的血窟窿。
師野跟隨外祖父,其實見過許多死狀凄厲的尸體。
有被水泡得腫脹的腐尸,也有被妖鬼盜匪所殺,大卸八塊,拼半天湊不起一個人的殘尸。
比較起那個遇到鬧僵,被連腰斬斷的行商,如今寨子里的人可謂走得體面。
但師野還是忍不住發抖。
只因比起尋常她見過的尸體,這里的死人一個個都人高馬大,兇狠悍勇,如狼似虎。
她趕過的尸體,不是死在路上的客商,便是病死他鄉的游子。
這樣的悍匪,存在于那些尸體的噩夢之中,是殺害他們的兇手,此刻卻躺落一地,死寂慘白,與其他人并無不同。
能殺死這么多兇徒的……定是比他們更加兇悍可怕的人吧?
師野下意識望向了逢雪。
少女來到尸堆前,神色淡淡,“先把黑老爺喂飽吧。”
黑老爺開心得在尸體間打滾,享用粘稠的尸氣。小貓看見黑老爺,也從葉蓬舟的肩膀跳下,翹起尾巴去追“耗子”。
在寨子里滾了一遭,黑老爺拳頭大小,變得有小貓那樣大。
小貓嚇得呆住,尾巴炸毛,縮到逢雪身后,說:“小仙姑,耗子變大啦。”
說話間,黑老爺又大了些,這次是變得有狗子那么大。
小貓哈了幾聲,看見它不僅越來越大,還望自己這邊跳,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像只毛茸茸的蓬松松鼠。
一只手把它從地上撈了起來。
葉蓬舟笑道:“你還說要抓三千只耗子呢,一只耗子就把你嚇成這樣?”
“小貓才不害怕!”
……
“黑老爺不能再吃了。”師野回過神,急沖沖跑來,拿起柚葉,把黑老爺往旁邊趕。
那狗子大小的黑老爺被柚葉驅趕至一旁,跳來跳去,依舊躍躍欲試,想要往尸堆上沖。師野手忙腳亂去擋,嘴里念叨著,“完了,黑老爺吸太多尸氣,不聽話了。”
一道黑影沖了過來,朝黑老爺揮了揮爪子,“小貓來看著它!”
師野不知道小貓在說什么,但見它沖過去,幾次揮爪,把黑老爺逼到角落。黑老爺試了幾次都被擋回來后,只好委屈地縮在陰影里,不再動彈。
“這只小貓真了不得,”師野驚喜地喊道:“還能幫我們看著黑老爺咧。”
小貓仰起腦袋,“喵喵喵!”
“它還應我呢。”師野笑了。
逢雪道:“小貓說,你應該對它說謝謝。”
“呀,”少女拱起雙手,認認真真地朝小貓一拜,“多謝小貓,勞煩你幫我們看著黑老爺。”
小貓:“不客氣!”
……
逢雪垂眸,看著盡職盡責守在黑老爺旁邊的小貓,嘴角漾起一絲微笑。
“叮鈴鈴、叮鈴鈴。”
清脆鈴聲從身后傳來,一扭頭,原是葉蓬舟信手拿著鈴鐺,隨意晃動。
師野連忙跑過來攔他,告誡道:“這個不能胡亂晃的,否則尸體不會動……”
還沒說完,就見地上幾具尸搖搖晃晃立了起來。
師野目瞪口呆。
葉蓬舟揚了下眉,“趕尸也沒多難嘛。”說話時卻看向逢雪,眼睛如星子璀璨,眉眼飛揚。
不知為何,逢雪想起,以前在山上時,看見她就振翅飛過來,刻意掐著嗓子鳴叫,等待夸獎投喂的鳥兒。
她扭過臉,假裝沒看到。
葉蓬舟眼神黯了黯,胡亂甩幾下鈴鐺。
鈴聲毫無章法地響著,叮當叮鈴,尸體跟著胡亂擺動,像蚱蜢般跳來跳去。
師野饒是口口聲聲說不想趕尸,但聽他這樣說,還是生了不服之意,“你說趕尸容易,能把這山寨里所有的尸體都趕起來嗎?”
葉蓬舟微微一笑,“這有何難?”
師野自然不信,“這當然不可能,”她將趕尸的道理細細掰碎,解釋道:“就算你聽得懂尸語,能與他們溝通又怎么樣?趕尸本來就講究你情我愿,你要馭尸,也消他們愿意。難道他們都愿意嗎?”
葉蓬舟莞爾,“可用不著他們愿意,只消借小仙姑一用。”
逢雪愣住,“要我作什么?”
“只要小仙姑站在這兒便可。”
葉蓬舟潦草地晃動鈴鐺,也沒多認真用馭尸之法,那滿地的尸體,竟都聽他的號令,搖晃著立了起來。
師野呆若木石,喃喃:“怎么可能……”
便是她學了這么多年的馭尸,也不能馭尸這么多尸體,可一個剛入門的人,何以這樣厲害?
她咬了下唇,有些挫敗。
逢雪安慰道:“別同他認真比,他的心眼可多著呢。”
“小仙姑,可不要拆臺。”葉蓬舟搖頭,含笑看她,眉眼風流,“我只是沾了笑仙姑的光,同他們說,若是他們不聽我的話,小仙姑便會拿起劍,把他們再剁成肉泥。”
這一地的兇徒都是他們兩殺的。
就連尸體,也對他們,尤其是對逢雪,殘存畏懼。
一聽這話,馬上支棱起來了。
師野若有所思,“原來還有這樣的辦法。”
“我就說他心眼子多吧。”
……
尸體在他們的帶領下,跟隨鈴聲,僵硬地揮動四肢,排隊往外行走。
師野坐在大青驢背上,垂著小臉,心事重重的模樣。
逢雪過去,問:“怎么?”
師野湊到她耳畔,小聲說:“姐姐,你同這位公子,是好友嗎?”
逢雪想了想,點頭,“是又如何?”
“沒什么。”師野張了張口,又垂下臉,欲言又止,“就是……”
“不用顧忌,直言便可。”
師野咬了下唇,壓低聲音,道:“他和姐姐并不相同,姐姐一身清正之氣,才聽不見尸語,濁氣不敢近你的身。可是你看他的模樣……”
逢雪順理成章接道:“好似天生邪魔外道?”
師野囁嚅道:“是有些像。”
逢雪展眉一笑,“縱他是邪魔外道,但我看起來像什么很好的人嗎?”
師野怔了片刻,目光從滿山寨的尸體上掠過,忽然想起這些兇徒都是眼前的劍客殺的。
但她還是篤定地點點頭,“姐姐看起來,就是很好的人呀。”
說話間。
風聲驟起,一支羽箭破空而來。
第084章 第 84 章
羽箭轉瞬便至面前。
白花教在埋伏?
逢雪拔劍, “琤”地一聲,將箭挑至一旁。
虎口微微發麻,看來射箭之人, 沒石飲羽,力氣極大。
“小心些, 回屋里藏著。”她囑咐完師野, 縱身躍起, 往射箭的方向望去。
草葉簌顫,又是一箭破空而來。
力透金石的羽箭呼嘯劃破空氣, 好似道颯沓的流星。
逢雪側身,飛箭擦身而過, 射入身后的巨石, 箭簇完全沒入石中, 白羽輕顫。
“好箭法!”葉蓬舟高聲道:“不知是哪位壯士?”
山寨四周密林深深,神射手藏身其中,不好辨別他的方位。
逢雪暗中用了用降妖退魔,長劍沒有動靜, 說明藏在林中的人, 并非妖邪。
剩下的匪寇?竟還留在林中,想要為赤目鬼他們報仇雪恨么?
又幾箭接連射來, 逼得她往后退了半步。她蹙了下眉, 看了眼身上的云衣, 不再閃避,迎著羽箭往前,身形化作殘影。
“琤琤”數聲聲響, 被箭斬落的箭枝掉在地上。
如一道虹光刺破茂密叢林,箭手察覺不對, 想要后退,然而已經太晚。
那人的身影竟比他的羽箭還要快。
帶起的疾風刮起落葉,昏暗的密林里,他只見一道鋒銳如虹的劍光刺破了晦暗天光,倉皇抬起臉,滿眼都是明亮奪目的劍光。
他不由微瞇起眼,將弓箭舉至胸口。
但冰冷的劍刃并未穿心而過,在劍光后,他對上了雙劍客鋒利的眼睛,比滄州隆冬的飛雪更要凜冽冰冷。
美人如玉劍如虹。
劍客冷冷看了他一眼,慢慢撤回了劍,審視著他。
逢雪也未想到,在密林中埋伏她的神射手,居然是面容稚嫩的綠眸少年。
少年眉眼深邃,瞧來有幾分似異族人,一雙綠眼睛警惕又機敏,像草原上游蕩的兇狠古孤狼。
她放下劍,正欲盤問,忽聞身后響起答答馬蹄聲。
又是無數羽箭從林外射來。
馬蹄震得地面隆隆響動。逢雪劍光一抖,羽箭簌簌落下,再扭頭望去,那少年往林里一鉆,失去蹤影。
山寨傳來師野的驚呼。
她便放下去追少年的念頭,飛身掠過密林,跳到山寨前。
竟是一支重甲騎兵,縱馬飛馳而來。
“士兵?”
白花教如此勢大,能調遣士兵來殺她?
逢雪心中隱隱覺得不對,赤目鬼他們雖也做過兵,但到底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可眼前這支軍隊,兵強馬壯,甲胄閃著寒光,顯然是隊精良的騎兵。
“等……”
但士兵們并不多言,前面的隊列舉起弓箭,頃刻間,箭落如雨。
饒是逢雪身披云衣,也不得不躲在矮墻后,避其鋒芒。
每次剛想冒頭,就有無數飛箭破空而來。
逢雪掏出遁地符,發現無效后,也并不意外——軍隊在外征伐,殺人飲血,煞氣極重,別說等閑符咒邪術對其無用,就算是普通妖魔,也不敢靠近。
御風術也許能行,但要是順風飛出……大抵會被箭射成篩子。
葉蓬舟忽地喊了聲“小仙姑”,搖晃鈴鐺,數具插滿羽箭的尸體朝她走了過來。
是了。
他們可以用尸體做掩護。
葉蓬舟搖鈴馭尸,尸體開路,擋住羽箭,逢雪緊隨其后。
士兵們見射成刺猬的尸體們步步緊逼,也未曾露出怯色。隨著遠方大個子一揮令旗,隊伍迅速變幻陣列,射手退后,騎兵縱馬往前,拿起長刀,朝尸體砍去。
如同割砍麥草。
刷刷刷。
尸體倒了一排。
刷刷刷。
又倒了一排。
身后傳來敲鑼聲,令旗一揮,騎兵們紛紛退去,唯有個年輕的帶隊小將不肯撤退,拿起長刀砍瓜切菜般砍著山賊。
鑼聲愈急。
他面露不屑,砍飛一個尸體的腦袋后,笑著回頭:“我瞧這匪寨的人,只會些歪門邪道,也沒什么了不起的,干嘛這樣畏首畏尾……”
話未說完,成排的尸體后,忽地鉆出一道冷厲的劍光。
白袍小將錯愕之際,提刀砍去。
但那人影比他要敏捷數倍,劍光一閃,卻不是朝他而來,而是反手提劍,劍柄敲擊馬腹。
馬兒受驚,仰頭嘶鳴,前蹄揚起,白袍小將猝不及防被摔下馬來。他在空中變幻身形,踉蹌落地,還沒站穩,便又是一劍迎面刺來。
小將橫刀擋住劍鋒。
“珵。”
刀劍相擊,火星四濺。
小將手臂被震得生疼,長刀脫手而出,掉在地上。他也是沙場征戰,臂力過人,竟在轉瞬間,被擊落手中長刀。
他心中驚駭,甚至沒看清出劍的劍客是何人。
馬蹄答答,去而復返。數騎騎兵縱馬返回,來為小將掩護。但劍客之劍出神入化,在長刀之間游刃有余,劍影閃爍,劍刃遞向小將的面門。
小將跌坐在地,也不顧風度,往旁邊一滾。
卻不料正好撞在揚起的馬蹄上。
眼看馬蹄落下,要把他的腦袋如西瓜一樣踩碎,他面色慘白,駭然喊道:“少將軍救我——”
后頸卻被拉住,那劍客竟騰出只手,把他拖了出來。
一兩百斤的漢子,她拖著像拖個麻袋簡單。
但就這么一小會,馬刀已近在眼前。
“停下。”
長刀頓住,那些包圍她的騎兵紛紛散開,一個身披銀鎧的少年將軍縱馬靠近,垂眸看著她。
逢雪仰頭看去。
陽光從后投射在他爛銀鎧甲上,照得甲胄明亮如雪,襯得少年英武不凡,仿佛天兵神將。
明亮甲光后,少年年輕的容顏逐漸清晰,英姿勃發,綠眸幽邃。
“正牙將李璋,奉命討賊,剿殺惡匪,你們又是誰?”
……
不怪這些士兵誤會,他們趕到山寨時,遠遠就看見里面人頭攢動,一個個匪賊在寨子里走來走去,有的還像蚱蜢似的亂跳。
別說有多囂張。
于是二話不說,直接引弓射箭。看見匪賊頂著羽箭過來,還以為是身懷妖法邪術的惡徒。
誤會幾句話便解開。
騎兵們紛紛稱奇,“女娃子劍術這么了得,出神入化,差點把薛靖平給削成棍子嘍。”
叫薛靖平的小將紅著臉瞪了眼說話的士兵,“就你話多!”
李璋道:“還不去道謝,要不是人家出手,你腦袋被踩扁了。”
薛靖平漲紅了臉,低頭到逢雪面前,拱手一拜,不情不愿地說:“多謝……”說話間,不由抬眸往上看了眼,卻沒有想到,那劍術入神,一度把自己逼到絕境的劍客,竟是位極其年輕秀美的紅衣姑娘。
臉漲得更紅了。
“哈哈哈。”四周響起歡快的笑聲。
在這片笑聲中,竟還遇見了故人。
“兩位恩人!”人群中鉆出個大塊頭。
眾騎兵中只有他不曾騎馬,但立起來時,幾乎有騎馬的士兵一般高,好似一座鐵塔。
是黃云嶺上有過一面之緣的石大塊頭。
大塊頭本是被發配來充軍,可他天賦過人,力氣奇大無比,皮糙肉厚,身材高大,很快就被提拔,做了軍中的旗手。
“恩人來了滄州,又在行俠仗義,剿滅惡賊,你們要去哪里?我……嘿嘿,我招待招待兩位,我家有人做飯可好吃了。”
“喲,大塊頭,還成家啦?”葉蓬舟奇道,“這樣快?”
大塊頭憨憨笑起來,“不是成家,還沒呢。”
逢雪:“日后若有機會,再去找你敘舊。”
“好好!恩人來榆陽鎮找我便是!”
……
雖然有誤會一場,但逢雪對李將軍的部屬依舊十分有好感。身在滄州,誰都知道李煦將軍英明神武,心系百姓,屢次擊退犯疆燒殺的異族。
不過眼下時間緊急,來不及說太多,她朝士兵們拱了拱手,要走幾具尸體,當作黑老爺的“干糧”。
三人正準備離開。
“俠士。”
逢雪轉身,馬上的少年將軍望著她,綠眸晶亮,“敢問姑娘姓名,何方學藝?”
“青溟山上無名無姓一道人而已。”
……
士兵們在山寨清點匪賊尸身。
逢雪騎馬,跟隨黑老爺往前,師野的大青驢邁動四蹄,費力追在他們身后,大舌頭帥來甩去,呼呼喘氣。
黑老爺在前面蹦跶,像一只負責的狗子,每當到岔路口,它便會停下來,仔細在路上嗅聞。
這時,鈴鐺清脆,大青驢呼呼追上來,剛追上來,還未來得及喘口氣,黑老爺便又開始動了。
于是兩匹棗紅馬四蹄攢動,馬蹄聲答答,兩個少年長袖鼓風,絕塵而去。
大青驢:呼呼呼——
師野摸摸它的腦袋,“驢兄,快追上去吧,我知道你可以!等到了地方,我給你吃蘿卜。”
大青驢:“嘶——”
……
一路縱馬往前,等到黑老爺怠工時,便讓它吃一些尸體上的尸氣。
被黑老爺吸完尸氣后,尸體的腐爛之氣少了許多,腐爛的速度也減緩了一些。幾日趕路,依舊保存完好。
這大抵是趕尸匠們能走過千山萬水,把尸體完好送回家的秘密了。
他們趕了一夜的路,從如墨夜色,走到天光將曙。青藍色的天空仿佛一匹青花棉布,幾顆晨星墜在疏云間。
黑老爺忽地往前一撲,化作霧氣散開。
緊接著,一座高大威嚴的城墻,出現在朦朧的曙光中。
這是座萬人居住的大城,里面有駐軍無數,也是北拒蠻族,護衛滄州的咽喉之地。
數百年前,皇帝在北面設立七座軍事要塞,以守天下。
榆陽鎮便是其中一座。
大殷的城鎮都有相應布置,防止邪修偷摸入城,攪動風云。尤其是在榆陽這樣的重要邊塞,建設之時便有高人指點,想用法術提前進城希望渺茫。
饒是心急如焚,也只能等在城門外,等待時辰到后,城門打開。
逢雪忽然想到了枌城。
那時無知無覺,便魂魄離體,誤入了鬼城……現在應不會如此,但還是確認自己仍是血肉之軀尾為好。
她扭過臉,面無表情地看向葉蓬舟,“你把手伸出來。”
葉蓬舟不解其意,伸出手掌,五指修長,指節分明。
逢雪飛快伸手,在他手背揪了一下,抬眸看著他。
葉蓬舟眨眨眼。
逢雪也眨眨眼,“疼嗎?”
若是疼的話,至少能確定他是個活人,不會重蹈誤入枌城的覆轍。
如脂白美玉的肌膚上多了一點淡淡的殷紅,葉蓬舟垂眸瞥了眼手背,嘴角含笑,猜到她的意思,“我也需確認一下。”
逢雪坦然伸手,“那你用鬼哭割一下也成。”
葉蓬舟握住她的手,忽地曲起手指,在她左手掌心輕輕撓了撓。
逢雪飛快抽出手,被撓的地方麻麻癢癢的,血液從接觸的掌心涌到了臉上,她死死攥緊掌心,那兒卻依舊悸動未消。
忍不住瞪向始作俑者。
天光微熹里,那人卻微微笑著說:“小仙姑,原來你怕癢啊——”
第085章 第 85 章
在門外站了會, 陸續有人推著車過來。
跟雁回城清晨城外排隊的人差不多,他們大多都是附近的農戶,來城里販賣早上采摘下來的新鮮蔬果。
賣菜的、賣果的、賣花的、賣雞鴨魚的, 給城里商行運肉的……大家把手插進袖子里,排成長龍, 熟悉的、不熟悉的, 都能說上幾句, 呵出的白汽、嘈嘈的絮語,驅散了滄州清晨的嚴寒肅穆。
逢雪帶著幾具尸體, 因此,饒是后面的隊伍很擠, 他們的周邊還是隔開了一圈空地。
逢雪嘗試找人問問, 一靠近, 那人便馬上往旁邊挪,幾次都是如此——也屬正常,畢竟他們風塵仆仆,身上血跡斑斑, 旁邊還有幾具尸體守著。
看上去又不好惹又晦氣。
好在有葉蓬舟在這兒。
他提著酒去隊伍里轉了一圈, 回來的時候,脖子上多了圈面餅子, 手里拿著包熱騰騰的黃米包, 把該打聽的消息全打聽到了。
榆陽鎮守衛森嚴, 要進城免不了一番搜尋,趕尸匠帶著尸體是不許入內的。
若是有死者家在城中,須得把尸存放在二里地外的義莊, 自己進入城中通知死者親眷。
人大多就埋在了義莊附近。
畢竟城里也沒這么多的地來埋人。
逢雪聽罷,面露思忖之色, 黑老爺跟到城墻邊,說明阿兄是進入了城中,沒有被放在義莊掩埋,這說明阿兄多半還活著。
但他是怎么進榆陽鎮的呢?難道,那些妖人還有別的方法來押人?
葉蓬舟把黃米包遞給她,“小仙姑,先吃些東西吧。”
“你在哪兒買的?”
葉蓬舟笑道:“大娘送給我的。”
包子是用黃米做的,外皮黃澄澄的,里面是豆餡,外皮柔軟粘牙,餡香甜可口。
大青驢鼻孔翕動,直勾勾看著豆包,口水滴在地上,使勁撅蹄子。
師野無奈,只好也給這只饞嘴的驢兄買了豆包。
賣豆包的大娘旁邊聚攏了好些人,她打開推車上裝滿豆包的木桶,白汽頓時升騰而起,香味勾得人們肚子里饞蟲直叫。
師野跑過去,買了兩個的大豆包回來,一個給驢兄,一個給自己,吃得津津有味。
自己的豆包只啃了小半,驢兄已經囫圇咽下去了,眼巴巴地瞅著她。
師野:……養驢可真難啊。
但想到驢兄一路辛苦,她摸摸口袋的零錢,重新跑到大娘的推車前,“勞煩,再給我兩個豆包。”
“哎!好!”
逢雪也走了過來。
通常時候,小貓是很嫌棄他們吃的東西的,但今日的豆包太香甜,它嘗了小塊后,舔了舔爪子,說:“小仙姑,小貓還想要。”
小貓長身體,飯量也變大了。
逢雪便過來買豆包。
大娘利落掀開蓋在木桶上的白布,剛拿出兩個熱騰騰的豆包,旁邊響起一聲怪叫。
嚇得手一抖,豆包重新掉在了桶里。
逢雪挑了下眉,側目望去。
“嘿嘿,嘿嘿。”一個傻里傻氣的瘋姑娘站在她旁邊,手指含在嘴里,對著她笑。
姑娘衣衫凌亂,頭發亂糟糟的,雜草般堆在腦袋上,而她身上布滿灼痕,面目全非,瞧來癡癡傻傻的。
“你要吃豆包嗎?”逢雪問。
她只看著逢雪,眼睛在少女身上轉來轉去,忽然往她腳邊一指,又撫掌大笑起來。
人群里鉆出個老漢,頭上頂著白色汗巾,低頭把傻姑娘牽住,嘴里念著道歉的話。
“是羊老漢那傻女兒,可憐喲,”大娘把豆包遞給逢雪,“小時候就栽進炭火盆里,燒傷了臉,又是個傻子。他養著幾只羊,伺候得跟寶貝一樣,就指望年關時能賣些錢,治女兒的瘋癥,誰知道流行起獸疫,羊病死好幾只,新近羊肉價錢也跌了,那傻妞也瘋得更厲害嘍。”
……
世道如此,人人都不容易。
逢雪把豆包掰成小片,放涼一些后,喂給小貓吃。
小貓吃得很開心。
她望了眼蹲在羊旁邊,傻呵呵笑的姑娘,腳步在空中頓了頓,落地時,腳尖卻調轉了個方向。
傻姑娘仿佛認識她,又或許是因為癡傻,蹲在地上,眼睛直勾勾望著她。
見她走近,傻姑娘抬起臉,眼睛彎起,綻開笑容。
逢雪把多買的一份豆包遞給她,“你要吃嗎?”
她瞪大眼睛,愣愣搖頭,又抬起手指著她。
逢雪垂眸。
傻姑娘的手枯瘦,指甲尖長,里面黑漆漆的,手背大片被火燎過的痕跡,指節長著青紫發裂的凍瘡,但完好的肌膚卻是雪白的。
她不明白傻姑娘的意思,難道是過去認識的人?
但她也沒來過榆陽鎮,何以見過羊老漢父女?
又或許女人隨手一指,其實并無什么意思,畢竟她只是個魂魄不全神智受損的瘋傻之人。
羊老漢剛把女兒帶到羊旁邊,還沒歇口氣,扭頭就見她指著逢雪,連忙過來低聲下氣道歉。
也許是常年低頭勞作,他是個駝背,后背上好似背了口大鍋,人也總是低著頭,一副老實又可憐的模樣。
“是我想同她聊聊天。”
逢雪也蹲了下去,與傻姑娘平視,問:“你想同我說什么?”
“哎,她是個傻子,”羊老漢低聲下氣地說:“姑娘,你同她說話,她聽不懂的。”
周圍人也笑著說:“哎呀,和傻子說話,這小姑娘莫非也是個傻子不成?”
逢雪只看著傻姑娘的眼睛,問:“你想同我說什么嗎?”
傻姑娘與她對視,眨了眨眼睛,忽然咧開嘴,黑瘦指甲朝她抓來。
卻不是撓她。
逢雪后退一步,站起身,才發現腰上系著的無病囊已經被傻姑娘奪去了。
“快還給人家!”羊老漢連忙去奪。
傻姑娘把無病囊貼著臉頰,嘻嘻笑著跑遠。
羊老漢連忙去追她,“你怎能搶人家的東西?快些還回來!”
“嘻嘻。”
傻姑娘把無病囊當成什么稀罕的寶貝,緊緊貼在臉頰,邊笑邊跑,時不時回頭看他們一眼。
人們在旁邊看得津津有味。
忽然。
馬蹄聲嗒嗒而來。
駿馬飛馳,一道黑色的影子從路上疾馳,橫沖直撞不避不讓,絲毫不顧忌城門前的人群。
于是人群頓時騷亂起來。
雞籠翻了,狗繩掉了,上演一出真實的雞飛狗跳。
而羊老漢的傻姑娘還在癡癡傻傻地笑,朝飛馳來的駿馬跑去。
馬上的人揮舞鞭子,怒斥:“滾開些!”
鞭子還沒落到傻姑娘身上,駿馬嘶鳴一聲,兩只蹄子往上揚,攪得上面的騎士不得不抱住馬脖子,才勉強沒被摔下馬去。
他氣急敗壞一看。
竟是個紅衣劍客立在路上,只拔了下劍,便把駿馬嚇得不敢往前。
少女伸手,牽住傻姑娘,把她帶到身后,冷冷地望了眼他,扶著傻姑娘轉身走開。
坐在馬上的是城中大戶出門辦事的驕奴,素來跋扈,見劍客離開,怒從心中起,揚起馬鞭朝她的背影揮去。
馬鞭劃破空氣,若是打在人身上,登時便會皮開肉綻。
他臉上已露出得意的笑容。
掄起的胳膊猛地落下,鞭子眼看就要落在劍客的后背。
咦?手里的鞭子呢?
“啪。”
鞭響竟從路邊傳來。
他扭頭望去,一個極其英俊昳麗的少年倒坐在紅鬃馬上,一手撐著下巴,另一只手拎著長鞭,正朝他笑。
少年笑起來時,勾魂攝魄的桃花眼彎起,恣意瀟灑,好似天下沒有什么值得憂愁的事情。
見著他笑容的人,也會情不自禁露出微笑,忘卻塵世的煩憂。
但騎士眼下卻笑不出來——自己手里的鞭子,怎地跑到了少年手上?
“啪。”
少年揚鞭,毫不客氣地甩了過來。
騎士的臉上登時便多了道血痕。
他還來不及反應,那鞭子便接二連三打了過來,好似密集的鼓點。
騎士跌下馬,抱頭鼠竄,在地上打滾,發出一聲聲的慘叫。
“妖人!你竟敢打我,可知我——啊啊啊!”
“啊啊!輕一點!壯士輕一些!”
“救命!救命!”
……
周圍人群默契退開一圈空地。
城墻上的守衛瞧見這邊騷動,大聲喊道:“不許喧鬧!”
葉蓬舟揚起臉,笑著說:“并無什么大事,我不過在與這位兄弟切磋武藝。”
方才不可一世的騎士,現如今灰頭土臉,被鞭子打得臉上血痕縱橫交錯,仿佛頂著張血紅的棋盤。
他蜷在地上哀吟,抱住腦袋發抖,連反駁的力氣也沒有。
逢雪帶傻姑娘走至路邊,羊老漢馬上過來了。
“還不快把東西還與人家!”羊老漢出口卻并非擔憂女兒,而是勒令她將無病囊還給逢雪。
傻姑娘完全不懂他的話,死死把無病囊死死攥在掌心。
逢雪猶豫片刻,說道:“讓她拿著吧。”
反正她魔氣沾身,不懼疫病,帶在身上只是紀念徐大姐和師姐他們。但就算沒有無病囊,那些過去的人,也一直在她的心中,不曾離開。
不如讓這傻姑娘拿著吧。
“那謝謝姑娘了。”羊老漢咧開嘴,皺紋扯動出一個客氣的笑容,攥住傻姑娘的手臂將她牽走。
逢雪這才轉身,看向鞭打騎士的少年,“好了嗎?”
葉蓬舟把馬鞭卷起,鞭子上的血跡點點沾在雪白的手上,雪地紅梅般,顯得有些晃眼。
周圍人對他唯恐避之而不及,紛紛讓開條大道。
唯有那賣豆包的大娘好心提醒,“姑娘,公子,小心些,孫爺是都尉府當差,厲害著呢。”
都尉是個大官,但凡和都尉府扯上些關系,在尋常百姓看來,就是了不得的爺了。
逢雪不動聲色,“無妨。”
葉蓬舟笑道:“小仙姑平生最喜歡把這些爺打成孫子,是不?”
逢雪冷哼,“我看你更喜歡。”
“咱們意氣相投嘛,多么難得!”
……
然而孫虎在都尉府當差,在守城衛軍面前也說得上話。
等到了時辰,城門大開時,他一溜煙地跑到最先,躲在衛軍后面,指著逢雪和葉蓬舟,“這兩是妖人,快把他們拿下!”
衛兵們面面相覷,愣了一下,但還是舉起手里的長槍,把逢雪他們圍住。
逢雪嘆口氣,抬眸看向那位孫爺。
孫爺身子一抖,轉身就往城里跑,一溜煙便跑了個沒影。
他們同守衛說清方才之事,也有幾個路人出來仗義執言,為他們作證。
衛兵們放下槍,讓其他人通行,卻獨獨留他們繼續盤問,不肯輕易放他們進去。
在榆陽,青溟山的通牒也不大好使。
逢雪瞥了眼城墻上,有道人影藏在暗處,她眼尖才瞥見了。榆陽要塞,防備森嚴,外設禁制,內有陣法,就連城墻上,也會有通曉道法的高人駐守,強行闖城難度太大。
她按捺在性子,手卻不由自主摸到劍柄。
摸上去,又放下。
放下來,又摸上。
小貓瞪大眼睛,“小仙姑又想殺人啦。”
逢雪手一頓,懷疑自己平時表現多兇殘才讓小貓誤會。她將指腹摩挲了下劍柄,默默放下來,“沒,我就擦擦劍。”
她本以為,憑借葉蓬舟的巧舌如簧,打理好守衛,進入城中不是難事。沒想到在交際方面無往不勝的少年,居然鎩羽而歸,灰溜溜地回來了,悶悶喝了口手里的酒。
“怎么?”
葉蓬舟苦惱道:“沒辦法,他們就跟聾子啞巴一樣,根本不接話。要不然,我拖住他們,你們先進去。榆陽鎮人那么多,混入人群里,他們很難找到。”
“那你呢?”
“人命為重,管不了這么多啦。”葉蓬舟拔出鬼哭刀,指腹抵著飛刀刀背,笑道:“小仙姑是在擔心我?”
“自作多情。”逢雪攥緊劍柄,往上看去。
也許是察覺到他們的戰意,站在城墻上的人往前一步,從陰影中走了出來。
第086章 第 86 章
走出來的, 卻是青衣僧侶。
清涼的日光透過朝云,灑落在他的身后,照得那個光頭, 锃光瓦亮的。
逢雪一怔,手里的劍又收回鞘中。
怎么同和尚打架?
難不成他要念經念死自己嗎?
上一輩子, 逢雪魔氣纏身, 逐漸變成邪魔, 看見和尚就繞著道走,著實沒有多少經驗。
只記得金燦燦的佛光照在身上時, 漆黑魔氣似雪在烈日上融化,如被烈日炙烤, 怪疼的。
那僧人年輕清俊, 合起雙手, 朝她微微俯身,念了聲佛號:“阿彌陀佛。”
逢雪下意識回禮,“福生無量天尊。”
……這要怎么打?
最終還是沒有打起來。
地面隆隆震動,又有數騎騎兵縱馬而來。正是剿匪歸來的李璋少將軍。
每個人的馬鞍上都捆著一捆慘白的人頭, 回來領功行賞。
百姓歡呼, 歡迎驍勇將士,城門為之大敞。
少年將軍一騎絕塵, 馬蹄踏風, 路過逢雪時, 忽然停住,看向了她。
逢雪上前一步,拱手將原委說出。
李璋哼了聲, “又是都尉府的狗奴才,”他睨向看門的守兵, “讓他們進去。”
“是是。”守兵忙不迭答應。
騎兵和他們打招呼,縱馬飛馳而去,馬蹄揚起灰塵撲撲,大塊頭灰頭土臉扛著令旗跑在最后面。
“恩人,我們一起進城吧!”
逢雪他們騎著馬,大塊頭跟在后面,大步流星,竟完全能跟上他們。
“大塊頭,”葉蓬舟問:“你怎么不騎馬呢?他們不給你馬?”
大塊頭面上露出赧然的神色,不好意思道:“是我太重,壓壞三匹馬兒,可把少將軍心疼壞了。嘿嘿,我不騎馬也不礙事,反正我能追得上他們。”
葉蓬舟:“厲害!”
逢雪也覺得他挺厲害的,如此天賦異凜,怕不是能手撕妖魔。
不過,嬌杏在石頭廟里遇見的大塊頭……被老僧收養,從小在石頭廟中長大的大塊頭,又是什么呢?
她瞥了眼大塊頭。
大塊頭憨厚地朝她笑,“恩人,榆陽鎮我熟,可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
逢雪搖頭,“你先回去復命吧。”
葉蓬舟笑道:“到時候再找你喝酒!”
大塊頭扛著沉重的軍旗,繼續大步奔跑,跟上同僚的馬蹄。
榆陽鎮人口眾多,熙熙攘攘,每過十步,都有衛軍看守,一切都顯得井然有條。
他們追著黑老爺轉了好幾個地方。
先是菜市場,又是珠玉軒,又到酒樓茶肆……跑到守軍頻頻側目,投來懷疑目光
最后,黑老爺停在了一間肉鋪旁邊。
半只羊掛在鐵鉤上,雪白卷曲的睫毛掩著渙散的瞳孔,無神地望過來.
逢雪心狂跳,腳步停駐,不敢往前.
肉鋪生意不大行,屠夫見他們停在攤前,拿起刀,笑問:“姑娘,可要割些肉?”
葉蓬舟笑笑:“好啊,兩斤羊肉,切成薄片,待會我們要涮鍋吃。”他走到鋪子前,仔細觀察著半只羊,眼睛對上羊的瞳孔,對視片刻,仿佛想從羊的眼里找到什么。
“新鮮的肉咧。”
葉蓬舟收回目光,說道:“再來一只羊腿。”他到逢雪耳畔,輕聲說:“小仙姑,確是只新鮮的肥羊。不是什么人畜之法變的。”
逢雪也已回過神,世上哪有這樣多的人畜呢?
她松了口氣,曲起手指,揉了揉眉心。
師野一拍腦袋,“不成,這兒人太多了,地氣渾濁,各種氣息混在一起,黑老爺可能不大能分出來。”
逢雪瞥眼跳來跳去無頭蒼蠅似的黑老爺,擰眉深思——無論是巧合,還是此處真有阿兄的氣息,黑老爺都給了她提醒。
不消她行動,葉蓬舟有同樣的想法,走上前和屠夫攀談起來。
“這羊肉看上去挺肥的。”
“那可不!我精心挑選的,無論涮肉還是燒烤,都杠杠好吃。”
“聽說最近鬧獸疫……”
屠夫登時變了臉色,把肉抖了兩抖,“公子可別這樣說,你看這顏色、這紋理,決計不是病肉啊!我老胡開了大半輩子肉鋪,絕不干這喪德事!”
葉蓬舟連忙拱手道歉,夸老板眼光毒,幾句話說下來,將胡屠夫說得心花怒放。
他話鋒一轉,忽然問起,不知這樣好的羊,老板是從何處買來?
胡屠夫笑瞇瞇地說:“那自然是我每日從行會那兒精挑細選來的,不是俺自夸,俺挑的羊……”
每個城市都有行會,算是半官方的組織。大商行獲取官方許可后,負責一行事宜,每一個想入行的商戶,都需要在行會上拜帖,拜碼頭,才能批準開業入行。
榆陽鎮也有自己的屠宰行會,是由一家云記商會牽頭。
商會負責將牲畜運至城內,統一豢養,按照牲畜種類不同,分管在不同的倉庫。
胡屠每日便是從城西倉庫挑選的新鮮牲畜。
“我同你們說,選畜生時,可別一味看它體型,有的畜生癡肥,白長一身肉,但看起來癡癡傻傻的,沒一點精神氣,這樣的肉也是不緊實的,不好吃。”胡屠拿荷葉把片好的羊肉包起來,邊熱心傳授經驗,“羊嘛,這玩意聰明,就要選靈一些的,譬如前陣子,商行進了批羊,有小牛犢子大一個,偏偏都傻得很!”
逢雪往前一步,問:“那些羊在哪里?被……宰了嗎?”
“當然被宰了!”
逢雪攥緊手,指甲死死掐著掌心。
胡屠卻沒注意到她的臉色,依舊樂呵呵地說:“就算此刻不宰,過陣子也是要宰的,羊嘛,不就是用來宰著吃肉的嘛,養著養著不忍心吃了,豈不是可笑嘛,不吃它,我吃啥?”
說完瞟了眼后面幫他數銅錢的婦人。
婦人聽后,把眼睛一瞪,幾枚銅錢子摔在地上,氣呼呼地掀起布簾,走進內屋了。
胡屠氣道:“從未見過如此蠻不講理的婦人!”
地上的黑老爺卻忽地跳了起來,在地上蹦跳,跟隨婦人一并進入簾子里。
逢雪與葉蓬舟對視一眼。
葉蓬舟接過荷葉,卻不急著離開,笑道:“胡屠,怎地這樣說嫂夫人?”
胡屠說起這個,便是一肚子的氣。
“就說這羊吧,真是一種聰明的畜生。殺它的時候,你不能看它的眼睛,它會騙人,會裝可憐,就說前幾日,我帶媳婦去倉庫選羊,她不知從哪牽來一只大肥羊。”
“那些大肥羊據說是阿爺雪山上養的,喝雪水長大,一個個又大又肥,是給都尉大人準備的。”他笑了幾聲,補充自己的看法,“不過我看不咋滴,蠢得很,肉太肥也不好吃,看來大人的口味也不行吶。”
逢雪問:“那只羊呢?”
胡屠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上油膩,“對對,說起那只羊……那些肥羊本是不賣給我們散戶的,可媳婦喜歡,有什么辦法?好在看倉庫的小五子和我熟識,我許諾等宰了這只羊請他吃頓大肉,讓他當當‘都尉’,他才弄些貓膩,讓我把羊牽回來。我想媳婦養幾天就養幾天,膩了再殺就成?誰知道這婆娘,非要精心伺候著,不許我宰殺。”
他氣憤道:“世上豈有不讓屠戶殺羊的道理?”
大手用力拍拍案板,又頹然放下,胡屠嘆口氣,“但是婆娘喜歡,又有什么辦法?!可是那頭羊實在奇怪,像人不說,怪俊的,跟成了精似的,帶回家后,我媳婦一口一個羊郎,好生伺候著它!豈有此理!她都不曾喊過我胡郎!”
“我牽它想偷摸宰了,它蹄子刨地,嗷嗷叫,我媳婦出來就給我一巴掌,罵我無情無義……”
胡屠絮絮叨叨,把案板拍得啪啪作響,兩百多斤的漢子,委屈得像個包子。
逢雪問:“能否讓我們瞧瞧那只羊?”
胡屠頷首,“這有何妨,就在后院栓著呢,不過,”他靦腆笑了笑,“咱們得從外面翻墻進去,不然婆娘發現,又得找我的麻煩。這決計不是我怕她!只是……”
葉蓬舟笑:“只是大哥疼嫂夫人。大哥不愧是吾輩楷模。”
“沒錯,正是如此!”
胡屠帶他們來到自家的矮墻前,墻角卻早放著一疊石塊。
路人見慣不慣,笑:“胡屠,又被娘子趕出家啦?”
胡屠漲紅臉,“胡說八道!”
“哈哈哈……”
“小聲些!別讓我婆娘聽見!”
“哈!哈!哈!”
胡屠熟練地踩在墊腳石上,攀著墻,右腿抬起,勾住墻沿,渾身繃緊用力,麻利翻過了墻。
“幾位跟我一樣爬過來……”話還沒說完,他一回頭,就見那幾人鷂子翻身,輕巧跳過來。
“呵呵,年輕真好啊。”
他羨慕道。
那只大肥羊就被養在后院里,正悠閑地嚼著墻角的嫩草。
胡屠說得不錯。這確實是有小牛犢大的肥羊,毛發雪白,姿態悠然。
黑老爺在它身前跳來跳去。
逢雪走過去,慢慢蹲下身子,對上羊的眼睛。
雪白長睫下掩著雙圓圓的黑瞳。
“這只羊眼睛確實有點像人咧。”胡屠低聲說。
白羊望著逢雪,遲緩地眨了下眼睛,嘴里嚼著青草,慢慢湊過來,在逢雪面上嗅著。
胡屠罵道:“呸,這只淫羊!”
葉蓬舟把早上買的豆包放到白羊嘴邊,說:“既然嫂夫人不許殺了它,留著它的性命卻傷了一家和氣,何不把它賣給我們?”
“不成,俺婆娘會殺了我的!”
逢雪解下腰間的口袋,沉默地遞給他。
胡屠打開袋子,瞥見里面白花花一片,改口道:“好吧,既然二位喜歡,那我就舍命相陪吧!”
……
逢雪摸摸羊頭,“跟我走吧。”
不用再牽繩,白羊乖乖跟在她身后,走之前,還不忘把地上的豆包、竹筐里曬著的蘿卜干,邊嚼著菜葉蘿卜豆包,邊噠噠跑著。
聽見蹄聲,屋里傳來婦人的聲音,“羊郎?”
白羊嘴里塞滿了吃食,發不出聲音,便用角撞了下門。
婦人急沖沖跑出來,看見這樣子,不用多說便心下明了,拿起墻角的掃把揮舞,“胡老屠,你出息了啊,居然敢賣我的羊!”
胡屠抱頭鼠竄,“可是他們給的實在是太多了!”
見如此情景,逢雪連忙帶著羊跑到墻邊,葉蓬舟喊了聲得罪,把白羊扛在肩膀上。
三個人撒丫子就跑。
“我的羊!羊郎!”婦人跑過來,大聲喊:“還給我!”
他們扛著羊跑得更快了。
婦人追到外面,叉腰大喊:“偷羊了,偷羊了!”
榆陽鎮十步便有一衛兵,紀律嚴明,治安極好。這還是頭一次看見如此猖狂的盜賊。
百姓在旁邊看得津津有味,衛兵抄起家伙就追,胡屠在后面追趕解釋,屠夫娘子揪住他的耳朵破口大罵。
而三個少年,一個肩頭扛羊,一個手提羊腿,還有一個翻身騎上大青驢,噠噠絕塵而去,像個兔子似的一溜煙跑得沒影。
三人跑了好遠,卻發現了困難——榆陽不同其他城鎮,除開人特別多后,它還很熱鬧,幾乎沒有偏僻的地方。
眼見后面衛兵越來越多,在轉過個彎暫且甩開他們后,逢雪與葉蓬舟看了眼旁邊的院墻,翻身一跳,進入墻內。
師野為難看著高墻。讓她爬起去容易,可讓她扛著驢兄進去實在是太難。
她伸手去攀墻,袖子被大青驢一把咬住。
大青驢眼巴巴看著她,“阿呃啊呃。”
師野安慰幾句驢兄,讓它自己找地方先跑,雖然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明明自己沒偷沒搶,騎的也是自己的驢,突然就要被人追著趕了。
這就是劍俠的日子嗎?
好生刺激!
但斬妖除魔暫且放后面,眼下難題是,驢兄咬著她的袖子阿呃叫個不停,衛兵馬上就要轉到這條街上。
忽地一道人影跳了出來,扛起大青驢,縱身躍入墻內。
師野看呆了,“姐姐……好臂力!”
……
這似乎是一座不對外開放的寺廟。
紅墻外,衛兵們腳步聲逐漸遠去。
廟子里沒有人,葉蓬舟輕輕把白羊放在地上。他的動作很小心,生怕傷到白羊,“抱歉,方才情急,小子失禮了。”
逢雪奇怪瞥了眼他。
別說失禮了,認識這么久,她頭一次看見少年這樣講禮數。
白羊一放下,就跑到墻角的嫩草前,埋頭嚼著翠綠柔嫩的草葉。
逢雪蹙眉,此刻反而猶豫——這真的是自己的阿兄嗎?
人畜之法,久了以后,人會真的變成羊,不能再變回去了,所以……
她闔了下眸,再睜眼時,神情堅定。
逢雪口念符咒,扯著羊皮,白羊四蹄刨地,凄慘嘶鳴,她捂住羊的嘴,一臂環住羊身,手繼續毫不留情地繼續脫拽羊皮,
豆大淚珠順著羊的眼睛往下滴。
師野見這樣慘狀,于心不忍,小聲道:“未必沒有其他辦法,這樣……若是尋錯了,它真是一只羊,不是很可憐嘛。”
但沒多久她便閉嘴不再說話。
因為隨著羊皮往下扯開,竟真露出個血淋淋的人來。
第087章 第 87 章
遲露白從徐記酒坊買了一壺枌酒, 幾盤下酒菜,路過扛著糖葫蘆叫賣的老頭時,還停下來買了四串糖葫蘆。
“小百穗一串。”
“紫翹一串。”
“我一串。”
咦?
青年詫然望著手里晶亮的糖葫蘆, “怎么多出來一串?漏掉誰了嗎?”
“小百穗、紫翹,我。唔, ”他很快便笑起來, “那我多吃一串吧。”
撕開糯米紙, 把糖葫蘆放入嘴中,晶瑩輕薄的糖殼在嘴中碎開, 發出清脆的噼啪聲。
遲露白含著糖葫蘆,想起了小的時候。他年長游星飛月太多, 雖對他們也疼愛有加, 但到底缺了幾分親昵。
他喃喃:“若是阿雪在這里就好了……”
說完不由笑著搖頭, “阿雪去仙山修道,如何會出現在這兒?”
“修仙有什么好的呢?凡塵幾十年,快快活活,癡癡愚愚過一生, 豈不美哉?”
拿著大包小包, 回到離離巷的醫館。
小百穗依舊在院子里曬藥材,看見他后, 瞪他一眼, 扭過小臉。
遲露白把糖葫蘆在她面前晃了晃, “吃不吃?”
“不吃!”女孩鼓起腮幫子,氣道。
遲露白也不惱,把糖葫蘆放到旁邊, “那我可就放這啦,若是它被小貓小狗叼走, 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小百穗忍不住瞥了眼糖葫蘆,正對上遲露白笑吟吟的眼睛。她飛快扭過頭,更大聲地說:“就算被小貓小狗叼走,我也不會吃的。”
“好嘛好嘛。”遲露白心情不錯,問道:“紫翹呢?”
小百穗:“不!知!道!”
“不說便不說,這樣生氣干嘛。”
遲露白走入屋內,隔著垂下的竹簾,里面的景象如蒙了層紗幕,朦朦朧朧。
素雅的女子立在百眼柜前,正低頭調配藥材。
沉郁的蘭草與藥材香安靜柔和地漫開,微塵在淡金的空氣里揚動。
陽光從敞開的窗里照入,明靜如水,鋪了一地淡金,醫女神情沉靜,亭亭而立,仿佛一株深谷幽然的蘭花。
遲露白停下腳步,隔著竹簾,靜靜凝望醫女。
醫女轉過身,從百眼柜中拿去藥材,拿到最高的小抽屜時,踮起雙腳,動作頗為費力。
遲露白這才輕掀開竹簾,為她拿出忍冬藤。
“多謝。”陸紫翹笑道。
遲露白耳根發紅,赧然道:“不用這樣客氣。”他瞥見桌上藥材,“快要將藥配出來了嗎?”
陸紫翹輕輕搖頭,“枌城疫氣太重,與滄州其他地方不同。”
“紫翹還去滄州其他地界看過病?”
陸紫翹莞爾,“我從雁回城來的。”
遲露白微微睜大雙目,“雁回?那正是我的家鄉,紫翹趕來時,可有聽說過……咳咳,聽說過我們遲家?”
陸紫翹將下巴抵在書卷上,思忖了一會,眼里忽然掠過片清凌凌的光。她微微歪起頭,打量著眼前玉樹臨風的俊朗青年,輕聲道:“是聽說過,都說遲老爺子心善,是了不得的善人。”
遲露白微微一笑,“那是我祖父。他確實是個好人。”
“只可惜被疫所染,不幸辭世。”
遲露白面上笑容凝滯,詫然道:“紫翹是否聽錯了?我祖父已經辭世十多年了。”
“我還聽說,遲家一對兄妹,是出了名的孩子王,雁回兩霸。”
“游星飛月是吧,他兩是挺鬧騰的,不過比起我和阿雪小時候,終是略遜一籌!”
陸紫翹:“他們也喊那個女孩叫阿雪,男孩叫阿白。”
遲露白蹙起眉,“怎么會呢?阿雪早去山上修行去了,難道她偷摸下山……不對不對,她也早過了欺負小屁孩的年紀吧,”他越說越迷惘,腦中好似塞團亂麻,只得求助地望向陸紫翹,“紫翹,你聽錯了,是吧?”
陸紫翹輕輕搖頭,“沒有聽錯。”
遲露白勉強笑了笑,“可是,阿雪早就上山,我也不再是孩童,怎地會在雁回城里稱王稱霸呢?豈有這樣古怪的事?”
“世事本就怪誕玄妙,不然,我怎能在枌城再遇見你呢?”
好似一聲棒喝,醍醐灌頂。
遲露白瞪大雙眼,怔怔看著眼前的女人。
蘭香沉郁的幽靜藥房,眨眼便成燒焦的廢墟,蛛網密布,灰塵厚厚,四周彌漫腐爛的氣味。
廢墟中站著面目全非的惡鬼。
“惡鬼”靜靜凝望他,一雙眼睛沉靜如水。
……
遲露白猛地睜開眼睛。
天旋地轉,上一瞬,還在枌城廢墟,這一刻,睜眼卻青天高闊,最思念的妹妹正蹲在他身邊。
“阿雪?”
逢雪抹掉遲露白面上血跡,把一顆丹藥塞入他的嘴里。塞的時候不免帶了些怨氣,指腹狠狠在他唇瓣上一按。
“叫你抄近路。”
遲露白起身坐起,渾身火辣辣的疼,春風拂過,凍得他打了個寒顫。
一位俊美少年脫下身上裘衣,蓋在他肩頭。
“多謝多謝。”遲露白揉了揉眉心,腦袋懵懵的,“阿雪,你如何在這里?剛才紫翹還同我說起你……紫翹……”
他皺起眉頭,那段奇特的經歷,再回憶起來時,竟然有些陌生。
布滿城池的燦爛枌花,醬香濃郁的枌酒,和亭亭若蘭的醫女,很快就要從記憶里淡去。
遲露白翻身而起,左右張望,瞥見葉蓬舟腰上掛著的小刀時,眼前一亮,沖過去奪來,“得罪啦兄弟!”
葉蓬舟看向逢雪,神情無辜。
逢雪低聲道:“阿兄,你做什么?!”
遲露白攥緊小刀,在手臂上飛快劃字。
寫完一個字,他怔怔拿起小刀,莫名其妙地看著手臂上的血字,喃喃:“我在做什么?”
在枌城的記憶像春日的潮水,須臾而來,須臾散去,來時溫柔,去時沉寂無聲。
但不知為何,眼中卻一片潮濕。
眨了眨眼睛,一顆水珠墜落在地。
“是啊,”師野茫然地問:“你在做什么啊?姐姐,該不會是被邪法害了,腦袋弄出病來了吧?”
逢雪擦掉阿兄手上血跡,撿起旁邊的鬼哭刀,輕柔擦拭干凈,還給葉蓬舟。
葉蓬舟笑了笑,轉動小刀,須臾,手中出現把漆黑的折扇。他把折扇別在腰上,“遲兄可還好?”
遲露白呆了好一會。
忽地蛙鳴四起,他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扭頭看向那只羊腿,“阿雪,我好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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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士兵仍在追捕逃犯,里面的人卻已生好篝火,架起羊腿。
大羊腿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肉香四溢。
院子角落菩提樹下,有一尊石佛雕像,菩薩盤腿而坐。石佛前干凈,石墊光滑,似是被人勤勤塵埃,常常拜誦。
師野看了眼羊腿,又望了眼烤得金黃的羊腿。
香氣直往她鼻子里鉆,她咽了口口水,小聲道:“這樣是不是不大好?”
遲露白吃了大半月的草,餓得眼發黑,面黃肌瘦,“我覺得挺好的。”
師野指了指石像,“我總覺得,他在看著我們,畢竟這兒是法門清凈地,我們過來不上香就罷了,還當著祂的面吃烤肉,這未免……”
未免太不好啦。
她望向逢雪,“姐姐,你是修行中人,你也覺得如此,對吧?”
逢雪“啊”了聲,下意識看向石佛。
佛像垂眸,面容慈悲。
她又望望羊腿。
葉蓬舟手藝是沒得說,羊腿外皮脆香,油脂從皮上沁出,落在火里就會隨著火花爆開一陣肉香。
旁邊還有瓶瓶罐罐裝的各種佐料、蜂蜜、豆包,和美酒。
逢雪認真道:“沒事,三清和祖師爺都不會怪罪的。”
師野一陣無語,心想,三清當然不會怪罪,又不是在他們的廟前烤羊腿!
葉蓬舟用刀把羊腿割下小塊,放到葉片上,撒上云夢特制佐料。
霎時間,肉香四溢。
他笑著把烤肉遞給餓狠了的青年,道:“我佛慈悲,祂不會怪罪的。”
遲露白忙不迭吃一口,烤羊腿肉外酥里嫩,咬下去咔嚓脆響的皮碎開,滾燙鮮嫩的肉汁在唇齒之間漫開。
“太香了!小兄弟你手藝真好。”
葉蓬舟微微一笑,又照例遞給逢雪一份。
師野眼巴巴看著他。
葉蓬舟連皮帶肉割了塊肉,卻自己埋頭吃了。
師野扁嘴,大青驢附和地嘶鳴一聲,蹄子使勁刨地。
于是逢雪把自己那份肉給了師野。隔著騰騰火焰,與油光噴香的烤肉,她正好對上了石像似笑非笑的眼睛。
逢雪猶豫片刻,走上前,朝著石像拱手拜了拜,插上三柱自制道香,然后把石像轉了個方向,讓它面對樹根。
這樣便不會覺得奇怪了。
四人一驢風卷殘云,很快把羊腿吃得只剩一截腿骨,趁著小廟主人還未回來,便把東西都歸位,地上篝火煙灰打掃干凈。
逢雪又捏訣御風,將肉香吹走。
見院落干凈整潔如故,他們才翻墻而出,揚長而去。
……
夜色如水,長街寂靜。
年輕的僧人推開門,獨自走入廟中。
打水、吃飯、灑掃庭院。
院子里有棵菩提樹,每日晚上回來,地上都會落幾片葉子,但今日小院格外整潔,落葉也被清掃干凈。
僧人來到石佛前,盤坐在佛前打坐,閉目修禪。
頭頂銀月如鉤,菩提葉輕搖,沙沙作響。
他靜坐參禪,夜風清涼,拂過庭院。風垂在面上,卷起一絲淡淡的香。
隔了有一會,香氣已經變得很淡,但依舊絲絲縷縷縈繞在空氣中。并非寺廟上香時常見的濃烈檀香,是一種凜冽而幽深淡雅的味道。
好似高山之上的古老道觀,遺世獨立。
僧人在地上找到一點殘存的香灰,放在鼻尖一嗅,嘴角微微揚起。
原是有道友來訪。
捏香微笑時,城西忽地燒起明亮的火光。
和尚抬頭望去,心想,怕還是個愛惹麻煩的道友。
第088章 第 88 章
大塊頭背著半扇豬肉,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想到白日再見到恩人故友,他不由嘴角上翹,步履也變得輕盈, 自言自語道:“今日領了半扇豬肉,可以包好多餃子, 不知兩位小友喜歡酸菜餃子, 還是白菜餃子, 肥肉餃也挺帶勁。要不都包了吧!”
豬頭肉可以放在鹵水里,慢慢熬煮, 等到肥油浮出,肉燉得軟香, 用筷子一戳里面的透明的肉汁便溢出來, 一波弄皮便脫骨, 便是正好。
這時候就可以撈出來,放在一旁,待其冷卻,皮韌肉爛, 就著滄州烈酒喝, 再好不過。
還有豬骨頭燉成的高湯里,可以放入酸菜, 放七分肥三分瘦的五花, 放凍了一夜的豆腐……
大塊頭不停咽口水, 腦子里飛快過了一遍豬肉的吃法。
心中默念“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在走出石廟前,他可從不知道肉還能這么好吃。
真是罪過。
若是以后能回靈石城見師傅, 給他背一只豬上去!
大塊頭嘴角上翹,喜氣洋洋, 覺得出廟后,見人間哪哪都好。
周圍的街坊也喜歡這個力大無窮樸實憨厚的大塊頭,和他打招呼:“石校尉,又立功了呀。”
“石校尉果真英武不凡,神兵天降。”
大塊頭撓了撓頭,笑得憨厚,“待會我家包餃子,大家來吃餃子哈。”
“我家正好做好酸菜,待會嬌杏娘子要搭把手嗎?”
……
大塊頭笑瞇瞇地同各家打著招呼,剛走到家門口,忽地聽見遠方一陣喧鬧聲。
“走——水——啦——”
大塊頭把豬肉往地上一丟,循著發出呼喊的地方,大步跑去。每一步虎虎生風,震得地面隆隆顫抖。
走水的是城西一個放羊的倉庫。
看守倉庫的倪小五哭喪著臉,拎起水桶往火苗上潑。
倉庫里的羊群焦躁不安嘶鳴,長方形的瞳孔里映著一線赤紅的火光。
走水的是旁邊堆著的草料。
滄州氣候干燥,草料堆在一起,走水也屬尋常。
但倪小五為難的是,這個圈里關著十幾頭為都尉府特供的大肥羊,若是肥羊變成烤肥羊,他準得吃不了兜著走。
“我來!”
一聲大喝如雷響起,鐵塔般的巨漢一手扛著一個大水缸,風馳電掣跑來。
“哐當!”
兩個水缸齊齊飛向干料堆,發出一聲巨響,水缸四分五裂,大水汩汩冒出,將躥起的火苗澆得只剩縷黑煙。
“石校尉,神勇啊!”倪小五朝大塊頭豎起大拇指。
“嘿嘿。”大塊頭撓頭傻笑。
但還未來得及松懈,兩個從草料堆砸下的水缸碎片摔入圈中,嚇得群羊騷動,不知哪一只羊嘶鳴一聲,高高躍起,竟跳出圈外,其他羊紛紛效仿。
頓時,白花花的羊到處亂竄。
“羊!快去抓羊!”
幸有街坊鄰居幫忙,大塊頭抓羊也一抓一個準,跟拎小雞似的,把跑丟的羊一個個丟進圈里。
這時,又有其他地方相繼起火,火光燒亮半邊天。
“怎么到處走水?”
“該不會是蠻族人攻進城了吧。”
人心惶惶,人們面露驚慌之色,竊竊私語。一聲“讓開”炸起,大個頭大步生風,繼續朝火光中奔去,他的背影高大,步履堅定,仿佛能撐起天空的巨人。
“隨我去救火!”
如一根定海神針擲入如沸的人心中,街坊頓時安下心來,跟在他的后面,隨他一起前去救火。
人群跑走后沒多久,倉庫前又來了另一伙人。
“大人。”倪小五擦掉面上的黑灰,掛起笑容前去迎接。
來的人他認識,是都尉府的管事大人。
“羊都還好嗎?”
“還好還好!這可是給都尉大人的羊,就算是我燒成灰,也不能讓它們受一點驚嚇啊。”
管事拿鞭子打了他一下,笑罵:“你這奴才挺會說話的,快把給都尉的羊牽過來,爺要清點清點,都帶回府里去。”
倪小五的臉瞬間便白了,“全帶會去啊?這么多羊,都尉家要大辦宴席嗎?”
又一鞭子揮過來。
“蠢奴才,這是你能問的?還不快牽羊,少一只,拿你的命來填!”
倪小五嚇得哆哆嗦嗦去牽羊,邊牽邊數,“一只、兩只……”
越數他的心中越冷。
前幾日,胡屠可是說盡好話,從他這牽走了一頭肥羊。
都怪他貪那兩口酒,酒勁上頭,被胡屠吹捧幾句,真以為自己是個大人了。
想著把羊送出去,也不一定會發現,大不了他偷摸再喂肥一頭羊,這又是多大的事?
可管事大人怎么突然來查羊的數目了?
倪小五顫顫巍巍地數到后面,“十八……”
咦?
“十九。”
他目瞪口呆看著角落兩只肥羊,掰著手指,又把羊圈的羊重新數一遍,竟果真有十九只羊,不僅沒少,還多了一只!
這可真是怪事!
但脖子上的腦袋倒可以保住了。
十幾只肥羊一溜兒牽出來,個個都有牛犢大小,只最后一個,個頭稍微瘦小一些。
管事矮下身,盯著羊的眼睛瞥一眼,確認是自己的羊后,便命人把羊趕到后面。數到最后一只羊,他詫然道:“怎地數目不對?”
倪小五訕訕笑,“送過來的就是這些,我可沒有私藏!”
“私藏?哼。”管事冷哼,若是少了一只,大抵是這小子偷摸藏起來,但多了一只,應是送來的時候,那伙人弄錯了吧。
他從懷里拿出塊碎銀,丟在了地上羊屎蛋里。倪小五連忙撿起,擦了擦,朝他千恩萬謝。
“給都尉做事,好處少不了你。”
倪小五滿面是笑,連忙應好,看著管事大搖大擺離開,他總覺得不對勁,不過錢已經到手,那一絲不對勁又有什么關系呢?
他把銀子擦得锃亮,忍不住親了又親。
同一條街上。
管事帶著下人們,把這十幾只羊趕回府上。
羊溫順聽話,跟著領頭的那個走,只要牽住一頭羊在前面,其他便會乖乖地跟在后面,不會亂走。
之前他們也一直是這樣趕的羊。
但今夜的羊,有些過分活潑了。
忽地一只羊沖了出來,成了頭羊,它渾身雪白,眼神炯炯,格外有精神,往這跑一段,往那又跑一段。
羊群都跟在它的后面,跟著它上躥下跳。
忙得管事和幾個伙計跟在后面跑著追羊,左邊跑一截,右邊跑一截,制住了這個,那個又亂竄。
“可惡!”管事忍無可忍,從懷里拿出張黃符,貼在羊的身上。
被貼過黃符的羊馬上便安靜了下來,乖乖跟在他們后面。
一行人帶著貼符的羊迅速從長街離開。
“是安魂符。”師野一眼便認出這張符咒,“趕尸也常用類似的符咒,我還會畫咧。”
遲露白趴在屋頂上,憂心忡忡往下望,“阿雪也被貼了張符,她不會有事吧?糟了,萬一他們餓了,也想著要做烤肥羊怎么辦?”
師野安慰他,“沒關系,就算是烤全羊,也不一定會選到姐姐。姐姐可是最瘦的那一只。”
遲露白:“哎喲,肥瘦相間才好吃!”
小黑貓突然跳到他的肩膀,抬起爪子,啪啪甩了他幾巴掌。
遲露白連忙拱手求饒,“我這不擔心嘛,咱們要不跟著羊,進去看看?”
師野猶豫了,她只會一些粗淺的趕尸法術,對面不過是個剛從虎口脫險,身上纏滿繃帶的傷患。
又不似姐姐和那位葉公子,有那么大的本事,哪里敢去闖龍潭虎穴?
遲露白卻躍躍欲試。
師野瞥了他一眼,想問,他緣何來的這么大的膽子?
可是話還沒說出口,一道黑色殘影從眼前掠過。
是小貓沖了出去。
遲露白緊隨其后,輕手輕腳地從房頂跳了下來,他身上畢竟有傷,身手比不上逢雪他們,跳到地上時一個趔趄,差點崴了腳。
但他也沒發出聲音,一瘸一拐地跑了上去。
見他們都上了,師野揉兩把自己的臉頰,悄悄地跟在都尉府一行人身后。
……
沒有這么多顧忌,混在羊群中的二人卻頗怡然自得。
逢雪邁開四蹄蹦跶,感覺異常熟悉——在上一世,她為了壓制身上妖魔化的速度,也曾披上過羊皮。
其實當羊挺自在的。
葉蓬舟是第一次當羊,最開始東歪西倒亂走,后來初得趣味,又開始亂蹦亂跳,帶著羊群一起瘋跑。
雪白的羊臀在自己前邊扭啊扭,又嘚瑟又風騷。
逢雪蓄力幾步,忽沖過去,一角撞在它身上。
白羊瞬間彈跳起來,“咩咩咩”叫好幾聲。
等管事掏出黃符,所有的羊都安靜下來,他們也裝成老實的模樣,并排走在一起。
葉蓬舟小聲道:“咩咩咩。”
逢雪:“咩咩咩。”
“咩咩咩咩咩!”
“咩咩。”
白羊眨了下雪白纖長的睫毛,眼里流露出一抹笑意,悄悄靠近她,說:“小仙姑,你干嘛用角撞我?”
逢雪并不想交流所以選擇裝羊:“咩。”
葉蓬舟輕輕笑了一聲。
旁邊管事忽地狐疑地往四周看,“誰在笑?”
“我沒笑。”
“我也沒有笑啊。”
管事自言自語:“莫非是我聽錯了?”想到白日見到的可惡小子,他打了個寒顫,“等再見到,我定要、定要……”
“罷了!還是不同這小子一般計較了!”
……
逢雪跟著都尉府的管事,七繞八繞,走后門來到了都尉的別院里。
都尉平日要游樂圍獵,因此,縱然榆陽鎮人口眾多,許多百姓被迫擠在窩棚里,都尉的別院卻格外大。
院子里桃紅柳綠,入眼是長橋矮墻,假山重巒疊嶂,樓臺錯落有致,兩側綠蔭里孔雀開屏,仙鶴梳翎,還有許多奇珍異獸。
一個都尉……居然豪奢至此。
逢雪心中暗暗吃驚。她也去過靈石城太守的家,甚至親自拆過那座富麗堂皇的高塔,自以為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
沒想到都尉府,卻比靈石城太守的宅子要更加富貴。
但這樣的富貴不是給他們一群“羊”享用的。
“這些羊帶到了,”孫虎管事小聲道:“把他們的皮都剝了去。”
幾個人把他們帶到一個小的偏院里。
院子里頭架起一口大鍋,鍋里開水煮得咕嚕冒泡,白汽升騰。
有人在大鍋前磨刀。
“刷刷”幾聲,刀刃被磨得又快又利。
這是要把他們煮成“羊湯”?
逢雪蹲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用呆滯的眼神默默觀察四周。若都尉是個好吃“羊”之人,才運這么多“羊”進來?
那他得吃成什么樣子了?
一只神情溫順的肥羊被抓到那人的面前。
他把刀浸在開水里,燙了燙后,一手按住羊脖子,刀刃滑入它的脖頸。
羊沒有太多掙扎,微弱地甩了幾下頭,被狠狠按在地上。
鮮血在地面漫開,濺入泥土里,把土地染成暗紅。
他卻并沒有殺死羊,而是動作麻利地把皮剝下。
被染紅的羊皮被隨意丟在旁邊,羊皮底下鮮血淋漓的人也露了出來。
羊頭人身,鮮血淋漓,痛苦蜷在旁邊。
“放在棺材里封著,”那人拎起刀,目光掃過四周,刀尖一轉,指向逢雪,“把那只羊給我提過來。”
“這羊可小咧,做成尸兵估計也不厲害。”孫虎蹙眉指點道。
拿屠刀的男人咧嘴一笑,“爺餓了,爺要吃了它。”
第089章 第 89 章
“這只羊?”
管事斜眼睨了眼, 干癟嘴巴上揚,露出口稀疏發黃的牙齒,笑道:“這只羊長得漂亮, 卻小得很,怕是個銀樣镴槍頭, 不中用, 倒不如煮一鍋吃去, 填飽金剛大人的肚腸。”
提刀的大漢直立而起,舉步走來, 每一步都踏得石板微顫。
他來到逢雪面前,蒲扇般的大手拍下。
熱風已至眼前, 小羊眨了下眼, 忽然矮身一閃, 躲開他的大手。
這時又一只羊躥了出來。
這只白羊體型勻稱,白得發光,眼尾似藏著鉤子——實在是漂亮得不像話。
它的動作也很不像話。
往大漢胯kx下一鉆,接著, 仰起頭, 用自己黑亮尖銳的長角往上一頂。
孫虎瞪大眼睛,情不自禁捂住自己的褲kd襠。
他知金剛大爺有了不得的道行, 身體如銅墻鐵壁, 刀槍不入, 只暗暗期盼著,大爺那兒也如銅墻鐵壁才是。
但顯然并不是。
紅雨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剛才還提刀剝皮, 威風凜凜的大漢,轉眼面色慘白, 虛汗直冒,在發出聲殺豬似的哀嚎后,蜷在地上痛得打滾。
兩只白羊趁此機會一躍而起,在人群中橫沖直撞。
羊角的威力方才大家都見識過。見血淋淋的羊角刺來,不管什么人高馬大的護院,或是武藝高強的武夫,都連連后退,仿佛面前不再是任人宰割、溫馴無害的羊,而是兩頭洪水猛獸。
殺羊金剛仰起慘白的臉,把屠刀往這邊一丟。
逢雪側身閃過。
屠刀卻在空中轉了個圈,朝她凌空劈來。
濃重血腥味飄來。
刀尖磨得雪亮,薄薄的,似一張亮白的紙,從空氣里鉆出,刀刃未至,刀風先行,割破她頭上一縷碎發。
雪白羊毛輕飄飄墜地。
居然是把有靈之刀。
逢雪輕巧閃開屠刀,屠刀卻又追來,刀越來越急躁兇猛,不飲血不罷休。
饒是她身法輕盈,羊皮上也被劃了一道,身子從破洞中鉆了出來。
“她不是抓來的人!”孫虎怪叫。
扶危不在身邊,逢雪便奪走護院腰上長劍,把他往旁一踹,反手擋住飛來的屠刀。
“哐當”。
長劍瞬間斷成兩半,摔落在地。
屠刀馬上便至眼前。
這時,院落忽然響起一道奇怪的嘯聲。似龍吟虎嘯,清越振耳。
一把漆黑的刀從空中飛來,仿佛條黑色的蛟龍。
刀鋒不停顫動,嗡嗡作響。
逢雪雖不用刀,卻能感覺到,鬼哭此刻與尋常不同。
蹲在鍋邊的少年嘻嘻哈哈:“好久沒見鬼哭這般生氣啦。”
兩刀在空中相遇,如兩虎相見,各不退讓,兇悍無匹地往前沖。
沒有過多的招式,只是往前沖,猛地撞在一起。
疾風驟然而生,尖銳的嘯聲劃破空氣,刺入耳中。不少人捂住了耳朵,面露痛色。
兩刀飛快又分開,繼續爭斗,斗得難舍難分。
那柄屠刀不知是金剛從哪兒弄來的法器,飲血無數,兇悍難馴,不僅不往后退,反而激動得刀身輕顫,越來越悍勇,劈在缸上,大缸裂成碎片,劈在樹上,巨木一刀兩斷。
葉蓬舟道:“刀里那只妖,不知被他喂了多少人血了,這么瘋?”
逢雪“嗯”了聲。
鬼哭和這把屠刀,皆非用正宗煉器之法煉出的法器,而是走的野路子,把妖魂封于刀中,拘妖作到刀靈,為自己所用。
食血越多,妖靈越兇狠癲狂,法器自然也越厲害。
然而終非正道。
“鬼哭里藏著的是什么妖怪?”
一出口,她便覺得有些唐突——這個問題,關乎對方致命弱點。
葉蓬舟卻滿不在乎,笑著湊到她耳畔,壓低聲音,說:“是云夢的河神。”
逢雪瞪大眼睛,“河神?”
不是妖怪嗎?
葉蓬舟從地上撿了個石頭,像扔水漂般擲去,石頭在空中劃出條弧線,越過院墻,砸出一聲脆響。
“哎喲!”
逢雪立即躍過墻,把想偷摸溜走的孫虎扔了進來,秀目一瞪,道斥:“不許走,都對著墻,蹲下來,聽我們問話。”
除卻金剛和他手里的妖刀,其他人似只是些力氣大的健奴,或是略通拳腳的武師。
他們被白羊那一頂嚇破膽子,實在怕斷子絕孫,立馬捂住襠蹲了下來。
逢雪蹙眉掃他們一眼,把孫虎丟在地上。
葉蓬舟看向與妖刀打得難舍難分的鬼哭,“你如今這樣不濟事啦?連一把普通的刀都打不過?”
鬼哭嗡嗡震動,仿佛在不滿地反駁:若是叫它日日飲血,夜夜殺人,莫說是把妖刀,就算有神兵利器在此,它也能一刀斬斷!
葉蓬舟側耳聽了下,笑道:“吃了太久素是吧?好嘛,那這一次,讓你敞開肚子吃個飽!”
鬼哭嗡鳴更甚,攜雷霆之勢,一刀斬落。
一聲巨響。
妖刀斷成數截,汩汩鮮血從斷刃處流出。血液流不盡似的,把地面染成深紅。
刀已經解決,該解決人了。
逢雪垂眸,看向倒地的孫虎。
孫虎頭上腫起個大包,雙目緊閉,昏迷不醒。
逢雪冷笑:“我看他那東西也礙眼得很,剛才那一頂頂得挺好,不如抓只羊過來,再……”
話還沒說完,孫虎蹭地一下便爬了起來,伸手捂住自己的命根子。
葉蓬舟笑眼望向她,眼睛彎成桃花形狀,“小仙姑,你學壞啦。”
逢雪:“不過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哈哈哈!”
孫虎跪在地上求饒,“哎喲哎喲,求求二位大俠,放過我的命根子吧,我上有老下有……呸,下無小,家中兩老只盼著能含飴弄孫……”
葉蓬舟抱著雙臂,似笑非笑地望著他,眼睛冷冰冰的,笑道:“那你可得老實交代,你們把人變成羊,是要做什么?”
“這……”孫虎臉色蒼白,囁嚅半天,想要推辭,卻見少女俯身撿拾地上斷刀,磨得亮白的薄薄刀刃淅瀝往下滴血。
“滴答。”
血花在眼前漸開。
孫虎嚇得一個激靈,冷不丁想起金剛慘狀。說出實話,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落在這兩個兇神手里,只怕當場便要見閻王。他搓著手掌,面色猶疑不定。
“你可要小心,”長得尤為俊美的少年彎起桃花眼,用溫柔語氣說道:“若是說謊,哈哈,”他低笑一聲,忽然問道:“你吃過李莊白肉嗎?”
“那是用肥瘦參半的二刀肉,冷水下鍋,煮熟后,再切成薄片,加上佐料拌制即可。這道菜最考驗刀工,切的肉片要薄如紙,能透光,不巧,小仙姑會,我也會。”
孫虎聽得冷汗涔涔,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癱軟在地上,沒有一絲力氣,“我都說,我都說,二位大俠饒了我吧,千萬別把我做成白肉,我的肉老,不好切。”
……
話要從幾個月前說起。
都尉外出游獵時,射殺了一只狐貍,夜晚做夢,夢見一位老人抱住少女的尸體,哀身慟哭。
他上前為其緣由。
老者自述女兒千嬌百媚,養在深閨,聽說有大人至,按捺不住好奇心,跑出來想見一見大人。
誰知卻被一箭射穿,芳魂遠去,實在凄涼。
他懇請都尉,看在閨女如此可憐的份上,能答應為她操持葬禮,祈福守靈。
都尉見那臥倒在地的少女容色驚人,不免起了憐香之心,又暗暗后悔,再見老者神情哀戚,語氣懇求,便在夢中同意了他的請求。
一陣陰冷的風吹過。
老者陰惻惻地勾起嘴角,眼角淌下血淚,地上白燭燭光變成幽綠,幢幢的影子晃動。
都尉從夢中驚醒。
他夢中答應得爽快,越琢磨這個夢,越覺不對勁,便到處找高人詢問。
得出的結果卻不盡人意。
都尉有官符在身,妖鬼難以靠近,然而,既然已經答應人家,一諾千金,自然要應諾。就算帝王,也要如此,曾經有龍鬼跟毀諾的帝王尋仇,何況他一小小都尉。
都尉無可奈何,只好按照夢中所言,尋到白狐尸體,為其收斂尸體,安棺入葬。
在戰利品中四處尋找,卻找不到那只狐貍的尸體。都尉正焦急之際,聽旁邊人提醒,忽然想起,那只狐貍通體雪白,異常美麗,一箭又正好射穿它的眼睛,沒有損傷到皮毛,于是他便隨意用鞭子指了指,吩咐人把皮剝下來,給自己做一條毛領子。
若他夢醒以后,馬上按照夢中諾言行動,應是來得及的,但都尉找高人卜算,平白花費一個白日,等去找到白狐,飯已成粥,狐已成一條雪白的毛領。
當夜,都尉又做一個夢。
這次是噩夢。
夢中那老者立在靈堂中,兩側素布晃動,中間一口漆黑的棺材。桌上燭火騰起綠焰,慘綠的臉慢慢轉過來,眼下血淚漣漣,張口便質問:“公既許諾?為何食言?”
都尉嚇破了膽,轉身便跑,但無論如何,也逃不出這間靈堂。
老者只冰冷看著他。
此后連續數日,都尉都被噩夢所纏,變得精神萎靡,魂不守舍。
他自然知曉自己是被妖鬼纏上,到處求仙問神,尋找所謂高人。
纏上他的,是山上修行幾百年的狐妖,他又把妖怪一箭殺死又剝皮,造孽又毀諾。狐妖復仇,合乎情理,都尉連找幾位高人,人或是遁于深山,或是稱病不出,或是外出游歷。
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也有許多人各自施展本事,有郎中開安神湯藥,有游俠執劍護衛左右,也有一些奇人異士,畫符繪陣,各顯神通,結果不是慘死,便是嚇瘋,誰也救不了都尉。
夢中靈堂中的棺材一日復一日在變化,每天棺材就會多打開一線。都尉已經能看清,在棺材之中,一具尸骨鮮血淋漓,美人無皮,利爪猙獰。
等棺材蓋開,無皮的美人從棺中爬出……
都尉大難臨頭,等鎮厄司的人也來不及了,正絕望時,突然出現了一位年輕人。
他自稱行四。
“行四?”逢雪挑了下眉。
孫虎的妹妹是都尉心儀的美人,自己也混成了都尉心腹,對此事知之甚詳,聞言連連點頭,“沒錯,行法師告訴都尉,狐妖尸體仍在,被煉制成了尸妖,等到夢中棺材打開,就是尸妖上門,取他性命時。”
……
事情已然明了。
行四冒充法師高人,替都尉解決狐妖尋仇之患,成功成為都尉的心腹,借著都尉之權,干這些掠殺商旅的行當。
但他既然如此猖狂,都尉必然同樣知情。
“剛才你們說,把剝皮的人羊丟到棺材里去,”葉蓬舟踩著他的腦袋,笑瞇瞇地問:“為什么呢?這么多羊肉,浪費多可惜啊,何不直接把他們丟到鍋里……咦,你們難不成想做荷葉羊?”
孫虎被踩得臉貼著地面,粗糲的小石子磨得他的面皮出血,火辣辣疼,靴上力度不停加大,他毫不懷疑,自己的腦袋會像個西瓜般,被逐漸踩得稀巴爛,紅的白的流一地。
于是也不敢欺瞞,扭曲著五官,擠出實話:“是、是都尉大人,想要煉一支自己的護衛咧。”
“什么樣的護衛要這么弄?”
“尸兵,是尸兵!”
第090章 第 90 章
都尉府很大。
孫虎在前面帶路, 七彎八轉,在園林中穿梭。
葉蓬舟抱臂跟在后面,大搖大擺, 步伐囂張。
每當遇見仆役兵士,孫虎滿頭大汗, 葉蓬舟卻不慌不忙, 含笑點頭, 派頭大得仿佛是哪個王孫貴族。
而逢雪則是面無表情,直視前方, 誰也不管。
奇怪的三人湊在一起,竟也沒什么人阻攔, 在都尉府中走了半個時辰, 方到一片廣闊的空地。
孫虎擦了擦面上虛汗, 呼出一口氣,“總算到了。幸好這些日子府中來了不少奇人異士,才免去盤查,”他順勢吹捧, “兩位一看便有高人風范!”
逢雪冷笑了聲。
所謂的高人, 都是白花教那幫子邪魔外道,孫虎這話奉承, 聽上去倒像是夸他們很有邪魔風范。
孫虎聽她冷笑, 搓了搓掌心。
逢雪:“都尉府這樣大?”
孫虎連連點頭, “是咧,都尉喜歡游獵,圈了老大一塊地方當獵場。城里這座別院還算小的, 城外,他還圈了百畝地作莊園。”
逢雪蹙了下眉。
孫虎抹抹汗水, “這年頭,誰不圈幾塊地,何況都尉還是節度使大人的干兒子,節度使是貴妃的干兒子,那他大約也算貴妃干孫子,和王親國戚沾親帶戚,多幾個莊園,也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逢雪哼了聲。
孫虎馬上改口:“但自然是不好的,為此,都尉與軍營那邊還鬧過許多齟齬不快,圈這樣多地,多么豪奢浪費,我早就看不過去了!”
“你這狗東西,改口改得挺快。”葉蓬舟笑道:“別虛情假意了,這便是你說的養尸地?”
“沒錯!便是這兒,棺材都埋在了地下。”
逢雪俯身,拿起一把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
“有尸臭。”葉蓬舟道
逢雪點頭,“陰氣很重,和我之前燒的那個僵尸窩很像。”
除此之外,還有一股淡淡的腥味。
她瞥了眼四周,在旁邊就堆著許多鐵鍬,應是仆役們埋棺材時所用。
逢雪拿起一把鐵鍬,找到塊站著嗖嗖冒冷氣的地方,開始挖土。
葉蓬舟也拿了把鐵鍬,一腿踢在孫虎屁股上。
孫虎垂頭喪氣地干活,沒挖幾下,忽地一聲怪叫,跌坐在地上。
泥土冒出一層濕紅,他顫抖地伸出手。
薄薄浮土下,隱約看見一副隆起的輪廓。
葉蓬舟笑道:“怎么?吃人的時候不怕,看見死人倒怕啦?”
“不、不是!”孫虎抖得像個篩子,好似看見極為可怕的東西,“埋的時候,分明是把他們放棺材里的,他們爬出來了!”
一只慘白僵硬的手從土中鉆了出來。
孫虎慘叫一聲,跌跌撞撞往回跑,但方才還干燥平整的獵場,變得十分泥濘,一步一個腳印。
又沒下雨,何以如此泥濘?
他來不及想太多,費勁往回跑,快至門口時,忽地一個趔趄,被塊石頭絆倒在地。
獵場寬闊,何來絆腳石?
孫虎臉色慘白地往下望去。
絆倒他的,并不是石頭,而是一只伸出的慘白手掌。
五指向上,上面浮著層雪白的毛,晃眼望去,好似只羊蹄子。
“噗”一聲。
暗紅色的液體如泉水汩汩冒出。
一只又一只“羊手”破開泥土,如雨后的春筍冒出頭。
孫虎臉色慘白,嘴唇哆嗦,一雙手扯住了他的腳,一雙手扯住了他的手,還有一雙手,輕輕拖出了他的腦袋。
他肝膽俱裂,幾乎能想到,“撕拉”一聲時,自己腦袋分家,四分五裂的慘狀。
“救我!”
“可別動了,”逢雪冷聲提醒:“不然,等會做了尸兵的養料。”
她筆直站著,不動時,地上的血手也僵滯不動。
養尸地應被布置一方法陣,他們的動作,激活法陣,喚醒了其中尸兵。若再等些時候,白花教的歹人也要趕來了。
一只又一只手嶙峋而立,仿佛一片用血肉澆灌出的茂密的林。
鬼哭從少年指尖飛出,在空中旋轉,血手依舊死寂僵滯。
逢雪與葉蓬舟對視一眼,心中明了——這些尸兵只能感受到地面震動。
她緩慢移動雙手,捏成法訣,嘴唇輕動。、
“御風。”
清風驟起,少女踏風而行,伸出手。
血手猛地抓過來,只撲到一個空。
葉蓬舟往上一躍,抓住了她的手。
逢雪又伸出另一只手,拎起孫虎的腦袋。
孫虎:“啊啊啊!”
大風吹起他們的衣袖,少年乘著清風,扶搖直上云空。葉蓬舟夸贊道:“好一股清風,送我上青云!小仙姑不愧是青溟山的高徒!”
“小仙姑,落在那邊屋頂便可,我們可以趁機看看尸兵的變化。”
“小仙姑,是否有些太高了?”
“小仙姑……”
風驟然消散,幾人的身體又急速墜下,砸在了草料堆里。逢雪吐出根稻草,抿了下嘴角,“你看,我的御風術學得并不好。”
葉蓬舟頭上插著幾根茅草,看了她半晌,忽然彎起桃花眼,哈哈大笑。他笑得越來越快活,甚至捂住肚子,倒在柔軟的草料中。
逢雪臉熱,“你笑什么笑?”
“小仙姑,你可真是個有意思的人!”
逢雪冷哼,扭頭去看旁邊的孫虎,孫虎不似他們體魄強健,皮糙肉厚,早摔得七葷八素,四肢輕輕抽搐。
葉蓬舟踢他一腳,“別裝死。”
孫虎口吐白沫。
葉蓬舟笑著說:“再裝,就把你命根子割下來下酒啦。”
孫虎翻身而起,揉著腦袋,神情茫然,“我不是在天上嗎?怎么落地了,我的頭好痛,”他四下張望,看見逢雪,面露喜色,“高人,你也在這兒!方才高人救了我,我孫虎銘感五內,這恩情我先記住了!”
逢雪黑眼睛清凌凌的,好似一面明鏡,“不必感謝,留你性命,只是你還有用。”
孫虎干笑兩聲,默默挪動身體,離他們遠了些。
“小仙姑,”葉蓬舟叼著根草,望向養尸地的方向,“尸兵快成了,不如?”
逢雪:“好。”
葉蓬舟拿出葫蘆,仰頭喝口酒水,笑吟吟道:“可惜。”
逢雪瞥向他,歪了歪頭,“無妨。再給你買。”
孫虎:“……啊?”
是在說人話吧,他怎么就聽不懂了呢!
葉蓬舟站起來,“我想要枌城的酒。”
“獅子大開口。”
“小仙姑,你答應過我的,可不許毀諾。”他眨了下眼睛,“都尉便是毀諾,才被狐妖纏上的。”
逢雪立在他身邊,問道:“你是在威脅我?”
“可不敢。”他低低笑了聲,“不過我倒是可以效仿狐妖,糾纏不放手,夜夜入夢來。”
……
孫虎很快便明白,兩人的謎語是什么意思。
鬼哭挑著酒葫蘆,葫蘆口酒水傾灑,好似天公降下場滂沱大雨。
酒液澆落在灰白手上,眾手胡亂揮舞,深紅濕土翻滾,仿佛一副地府的圖景。
“飲一觴美酒,好去上路吧。”
逢雪丟出一張火符,雙手捏訣。
火焰借風而起,借酒更烈,整片墳場,眨眼化作焰海。
烈焰掀起灼人氣浪,氣浪里卻并沒有飛灰,火焰里的手依舊在胡亂舞動,泥土松動,里面的東西快要破土而出。
逢雪表情凝重,“看來普通的火對它們沒用。”
葉蓬舟懊惱地扶著額頭,“可惜我這葫蘆美酒。”
鬧出這樣大的動靜,都尉府中的精兵也一擁而出,將他們團團圍住。
逢雪把搶來的劍刃別在孫虎脖子上,問:“都尉在哪呢?”
孫虎戰戰兢兢地望了眼圍住他們的兵士,以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小聲道:“這個時候,大人通常在后花園瓊苑游樂。”他猛然拔高聲音,凜然道:“你們殺了我吧!”
他看向兵士們,眼睛通紅,“就算是殺了我,我也絕不泄露都尉大人的行蹤!”
逢雪心想,還挺會演。
她側過身,小聲問:“后花園在哪?”
孫虎:“東邊呢。”他頓了頓,很上道地說:“你們先去另一邊,可以甩開他們。花園很好認,都尉府那兒最暖和,有許多花兒鳥兒,很多美人兒為都尉獻歌舞。高人可要……憐香惜玉些。”
逢雪把人一丟,縱身跳到屋頂上,葉蓬舟抱臂笑道:“看你挺講義氣,我們白花教最愛忠心的漢子,留著你的命,下次再來殺。”
兩人行如疾風,掠過屋檐,飛快沖向后苑。
孫虎摔得鼻青臉腫,從地上爬起來,推開攙扶他的兵士,大聲喊:“沒關系,我不要緊,快殺了這兩個小賊,快去保護大人啊!”
……
就算已至春日,滄州依舊嚴寒,冰雪初融,春風料峭。
但當逢雪闖入后苑時,明知此時此刻情況危急,還是不由恍惚片刻——眼前桃花層疊,燦若煙靄,珍禽在樹上梳羽,異獸在池邊嬉戲。
還有亭臺樓閣,小橋流水,仿佛此處不是粗糲冰冷的滄州,而是溫暖精致,百花盛開的南方。
“這都尉還挺會享受。”葉蓬舟不知多少次羨慕地感嘆,“屋頂撿一片瓦,路上摳一塊磚,都能賣不少錢。小仙姑,等會我們跑的時候,能摳幾塊磚走不?”
逢雪一言難盡地看他一眼。
葉蓬舟摸了摸嘴角,笑道:“仙姑見諒,我們云夢小門小戶,沒見過什么世面。”
“摳磚不如去抓鳥。”逢雪指了指盤棲在樹枝上,尾巴垂至地面的大鳥,“那只青鳥落下的一片羽毛都值二兩銀子。”
“若是阿要他們趕路的時候能有二兩銀子,也不至于餓這么久的肚子,”葉蓬舟嗤地一下笑出聲,昳麗的眉眼彎彎,“看來他們三個,還比不上都尉府一根鳥毛呢。”
“難怪這些人……嘖,真是神仙也不換啊。”
逢雪心想,山上的神仙,啃饅頭吃白菜衣綴補丁,比起人間的府邸,可差得遠了。
不過,眼前花團錦簇,富麗堂皇,她卻覺得,山上的閑云野鶴,青松煙靄,要好得多。
暖風融融,花香盈面,一陣樂聲從繁華深處飄來。
懷抱美人,坐在花中賞花喝酒的都尉,卻并不覺得自己過的是什么神仙日子。
靠在檀木男人身材矮小,表情沉凝,幾個美麗的侍妾正為他捶腿揉肩。
身著彩衣的舞女身形窈窕,衣袖翻飛,柔嫩的腰肢好似四月的楊柳絲。
歌舞響徹,美不勝收,卻驅不散都尉眉間的陰霾。
一顆渾圓剔透的荔枝剝好皮,遞到他的嘴邊。
荔枝從萬里之外送來,剛從冰里取出,仍在絲絲涼意。
都尉輕嘶一聲,“滄州這個鬼地方,連荔枝送過來都不甜了。”
如電的劍光從花樹后劈出,侍女們發出驚呼,果盤叮當摔下,萬里之遙送來的荔枝在地上滾動,染上了泥土。
一只手撿起荔枝,擦擦灰塵,剝掉通紅的殼,看見晶瑩剔透的果肉,他贊嘆:“都尉府里的果子都和外面不同,多好看,小仙姑,你要不要嘗一口?”
小仙姑長劍已經出鞘,直逼座上的男人。
“也罷,我先試試毒吧,”少年笑吟吟把荔枝往嘴里一丟,手中漆黑小刀猛地變大,氣勢如虹,“小仙姑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