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 91 章
都尉并未露出驚慌神色, 拉過身邊的侍妾,擋在自己面前。
“嗤——”
劍尖刺破輕盈布料,彩衣委地, 雪白的肌膚被劍氣刺破,慢慢沁出一點紅。
但劍沒有再往前, 轉而勾起地上的衣裳, 往上一挑。
衣衫飄落, 蓋在侍女瘦削的肩頭。
少女感激地看了眼刺客,抱住衣袍飛快跑開。
只片刻功夫, 馬上涌出許多人,把他們圍在當中。逢雪執劍掃了眼這些人, 比之剛才見到的兵士, 他們動作迅捷, 似是江湖人。
“誰指使你們過來的?李熙,還是李璋那小鬼?”
“為轉馬崗上的亡魂!
都尉卻沒聽過轉馬崗這個名字,露出絲茫然,“轉馬崗?”他問侍從, “我去過這個地方嗎?”
侍從低頭, 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都尉恍然大悟,笑道:“你們兩個英雄年少, 武藝高強, 何必為這點小事, 白白拋擲性命?”
“小事?”逢雪蹙緊眉,“你把人當成羊……”
都尉打斷她,高聲說:“這些人同羊牲有何區別?”
區別可大了去!
徐大姐有匹紅兒的愛馬, 喜歡喝味道醇厚的酥油茶,徐玉章是個容易臉紅的少年, 素日總和母親斗嘴,遇到危難時卻格外靠譜。
還有她的阿兄,萬般的好,許多人都在等他回家。
他們是羊嗎?
生時默默無聞,溫馴柔順,從生至死,沉默地被人取奶剃毛剝皮吃肉,至多只有臨死時,發出聲瀕死的痛吟。
在都尉眼里,或許和羊無甚區別吧。
都尉見他們手上招式不停,冷笑:“敬酒不吃,那便吃罰酒吧。”
與逢雪交手的十來個人,動作如風,力大無窮,每一招都震得她虎口發麻。
逢雪試著使用伏妖劍式,長劍紋絲不動——這些人并非邪魔外道,只是武藝高強,配合無間,也不知都尉從哪里找來這些高手。
放在前生,這時她的劍術在人間也只是二流高手,但前段時日誅妖殺鬼,又在心魔幻境中磨礪,就算不用術法,劍術也早已超凡入圣。
長劍一挑。
“叮當”聲中,兵器落了一地。
黑衣武士手筋被挑斷,面上露出詫色。他們苦練武藝幾十年,聞名天下已久,不曾想在此處竟敗給了模樣稚嫩的年輕劍客。
而那一邊,葉蓬舟也解決了攔住他的人。
鬼哭割開喉管,飲到滾熱鮮血,興奮嗡嗡鳴叫。
見此情景,都尉面色微變,快步往前,已走至桃林中。
“吃這么多,該你出力了!比~蓬舟轉了轉手里的飛刀。
鬼哭嗡嗡飛出,直逼都尉的后心。
都尉此時顧不得風范,小跑躲至一棵桃樹下,大喊:“還不快出來!”
“大人莫急嘛!
白面書生從樹后轉出,笑吟吟地朝逢雪作揖:“又見面了,青溟山的小仙姑!
“青溟山?你們是青溟山的臭道人?!”
逢雪冷聲道:“放干凈嘴巴,你也配喊青溟山的名字。”
葉蓬舟:“放干凈嘴巴,你也配喊小仙姑?”
逢雪偏頭看了他一眼。
少年眉飛色舞朝她眨了眨眼睛。
行四卻沒有上次那么聲勢浩大,只獨自站在桃花樹下,“大人何不解釋一番尸兵之用,免得青溟山的仙師誤會呢?”
“少廢話。”
逢雪不愛磨磨唧唧,長劍脫手而出,好似條雪白銀練,刺向了行四的眉心。
行四不閃不避。
一只手擋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只瘦長的手,手臂上長滿一層灰白色的長毛,漆黑指甲長而彎。
五指如鉤,抓住了鋒利的劍,手指收緊,只聽“咔嚓”聲起,劍刃四分五裂,碎片散落一地。
逢雪冷了神色。這把劍是她剛才從武士手中搶的,是把削鐵如泥的寶劍,卻被直接給捏碎了。
幸好碎的不是扶!
樹后的尸兵擋在行四身前,羊頭人身,扭曲的灰白羊毛中,藏著雙暗紅的眼睛。
妖?尸?人?
逢雪分辨不清,抬腳勾起地上散落兵器,握在手中,橫劍胸前。
凡俗的兵刃破不了尸兵的甲,不知其他法器如何。
她正想著,鬼哭呼嘯而出。
方飲過熱血的飛刀嗡鳴作響,好似云霄龍吟,煞氣凝結成黑紅霧氣覆蓋其上,鋒銳無匹。
“真是把好刀。”行四贊嘆,“不知你的兇煞,可破得了我的尸僵?”
尸兵往前一撞。
鬼哭直直沒入它的胸口,在胸前留下一個血洞,尸兵伸出兩只漆黑爪子,抓住鬼哭,刀刃寒光閃過,竟沒有掙脫尸爪的束縛。
這時逢雪與葉蓬舟也未停下來,一人去追都尉,一人攔行四。
逢雪縱身躍起,足尖輕點桃枝,桃花微顫。
都尉面色出現一抹慌張,往樹后閃,大聲喝:“你想干什么?行四,快過來護我!”
行四彎起眼睛,輕搖折扇,“莫急嘛都尉,青溟山是人間仙山,您是一地父母官,山上的仙師怎么會對您出手呢?這豈不是沒把朝廷放在眼里?”
是在用青溟山威脅她?
逢雪不曾有片刻遲疑,跳到都尉面前,長劍一掃,斬落桃花,都尉拔出腰間寶刀,接住她這一劍,被震得往后退了半步。
他手里的刀刀柄綴滿寶石,刀刃寒光四射,末端勾狀,是把飲血開刃的胡刀。
“道人好大膽!”都尉臉色漲紫,斥道:“我可是朝廷命官!
朝廷命官?她的劍上早就沾過朝廷命官的血了,倒也不怕再多一點。
不過都尉眼下還殺不得,須得活抓住他,問出白花教勾當,和養尸地破解之法。
逢雪心中想著,手里卻招招都是凜冽殺招。
都尉又勉力接她一劍。
“哐當”聲響,他的寶刀被震得脫手而出,眼見劍光掃來,下意識把身子一縮。
劍刃貼著頭皮而過,給都尉剃了個禿瓢。原來還有幾分官威的男人,眼下看去,頭兩邊發散著,中間光亮亮的,好似個剛從鹵水里撈出的鹵蛋。
葉蓬舟哈哈大笑,“好劍法!”
“大師!”都尉喝道:“莫要旁觀了!
一陣帶著桃花香的清風拂過,清風中,有聲輕輕的嘆息。
在桃樹下打坐的僧人雙手合十,輕念佛號,柔和金光如罩,罩住桃樹下的小小天地。
都尉翻身一滾,滾至金光罩中。
刀劍擊在金光上,只發出清脆聲響,仿佛擊在金鐵之上。
都尉坐在金光罩中,神色稍霽,抹了把頭頂,那兒涼颼颼的,還刮掉半塊頭皮,一抹一手是血。
他是世家子弟出身,后來又認了權勢滔天的節度使做干爹,也跟著雞犬升天,仕途一路順暢,從沒有過這樣狼狽之時。
于是看向少年劍客,心中也不由升起怒火。
看見她劈不破金光,都尉松了口氣,死死盯著她,“青溟山素來不插手俗務,你為何要來?就算……哼,刺殺朝廷要員,青溟山也未必護得住你!”
“朝廷要員?你枉顧人命,還有理了?”
“就為了那幾條人命?”
逢雪見破不開金光,瞥了眼光頭和尚,輕哼一聲,扭身去對付行四和尸兵。
白毛尸兵已經被鬼哭切成五段,斷開的四肢和頭顱依舊在地上彈動。但左右又涌上好幾個尸兵。
逢雪一腳踢開羊頭,“這里我來,”她對葉蓬舟說:“你去試試那邊,萬法寺的佛光,我破不了!
“好咧。”
左右各兩個白毛尸兵,尸兵外是武藝精良的江湖高手,還有白花教的邪魔外道,都尉府的精兵良將,把他們圍了個水泄不通。
人越來越多,只能先試著把都尉抓住,擒賊先擒王。
逢雪默念“降妖”,兵刃閃過銀光,舉劍刺出,尸兵身上那層比堅鐵更硬的白毛便如棉絮飛落。
行四眼神閃爍,詫異地“咦”了聲。
這幾個煉出的尸兵力大無窮,鋼筋鐵骨,動作迅敏,比普通僵尸要厲害許多。好在它們本質屬于邪祟,也與妖物無甚區別,降妖銀光一閃,尸兵的身上便多了一個漆黑的窟窿眼。
都尉看見此景,按捺不住,大聲問:“行四,你說的尸兵,也就這點本事嗎?”
行四拱手笑道:“大人莫急。”他笑吟吟走近躲在樹后發抖的美麗少女,扶起她,溫聲問:“嚇著了吧?”
這些本跳舞唱歌給都尉助興的侍妾舞女,早在刺殺時便到處四散逃開,但四周來人把桃林合圍,邪魔外道打斗起來可不顧她們的性命,她們無處可逃,只好瑟瑟躲在樹后。
少女抬眼望著面前儒雅的書生,眼中感激的光閃過,倏地,她的雙目微微睜大,張開嘴角,唇瓣淌下一線殷紅。
紙扇穿透她的胸口,從后背刺出。
行四把軟軟的軀體往場中一拋,鮮血刺激了尸兵,它們身體削掉的白毛迅速長出,兇悍難當。
都尉大聲喝彩:“好!好!好!這才是我戰無不勝的大殷神兵啊!”
白毛尸兵越來越多。
逢雪一手執劍,一手捏訣,借風而起,在尸群中周旋,雷符甩飛,雷電噼里啪啦作響,尸兵動作滯緩片刻。
葉蓬舟趁此機會,殺出條血路,身上難免添幾處傷口,但還是順遂地來到都尉前。
雙手握刀,漆黑大刀猛地劈向金光罩。
“咚——”
一聲巨響,好似古剎搖動的鐘聲,神圣莊嚴,在眾人耳畔響起。
逢雪本在十來個白毛尸兵利爪飛撲下騰挪身形,但在鐘聲響起時,她的動作不由一滯。
漆黑的利爪伸至面前,土腥味、血味、腐臭味充斥鼻中。
爪子快勾到她的眼皮,只差一點便能勾出她的眼珠,竟也停在了空中。
逢雪很快回過神,小心后退,打量四周,尸兵好似被定住,身形僵滯。倒是普通人,似乎沒受太多影響。
僧人看著年輕,但應是萬法寺的高僧,金色的佛光作金鐘法罩,妖魔鬼怪不得入內。
而鬼哭方才飲過不少血,被妖刀激發起兇性,正是兇悍時。
她偏頭望向葉蓬舟。
少年臉色蒼白,氣浪掀起大風,鼓起他的衣袍。他雙眼盯著金鐘法罩,嘴角緊抿,鬼哭周圍縈繞的黑紅煞氣在空中凝成三丈大刀,朝法罩當頭劈下。
“咚——”
又一聲巨響,地面晃動,法罩上金光黯了黯,上面出現數條裂縫。
都尉色變,縮到僧人后,“高僧救我!”
僧人臉色發白,嘴角淌過血線,神情不變,抬頭淡淡看了葉蓬舟一眼,眼神悲憫,輕嘆一聲,又念起經文。
葉蓬舟身子晃了晃,吐出口血,漆黑的眉蹙起,嘴角噙起抹冷笑,再次拔刀。
煞氣凝成黑紅大刀驟然暴漲,好似烏云蔽日,凝在人們頭頂。
逢雪心中擔憂,往他那邊走去,但四周的精兵馬上涌來,她長劍連出,刺破數人的手腕,有了一線空隙,忍不住喊:“不必出全力,顧惜點自己!”
大風驟起,刮得桃花紛飛,塵土飛揚,拔刀的少年聞言轉過臉,秾麗眉眼間煞氣如白雪迅速融化,化作春日柔和的水,他彎了彎眉眼,“遵小仙姑的令!
第092章 第 92 章
“咚——”
地動山搖, 大風刮得桃花凌亂,人們東倒西歪。
空中煞氣猛地消散,那層金光仿佛蛋殼破碎, 中間的幾人也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逢雪發狠, 手中長劍疾出, 接連刺破數人的招子, 一張火符脫手,縱身掠過火焰, 來到打破的金光法罩之處。
花樹折斷,碎葉枯枝散落, 一地狼藉。
葉蓬舟伏在地上, 漆黑的發遮住慘白的臉。
逢雪把他扶起, 摸到他的手,心中一驚,又伸指探向他的鼻下。
空當間,那年輕的僧人已爬了起來, 盤坐地上, 又要張口念誦經文。
一柄寒光四射的寶劍指向了他。
僧人抬眸看著劍客,眸光無悲無喜, 神情無所畏懼。
周圍的兵士如潮水涌來, 把此地擠個水泄不通。
逢雪:“把都尉交出來。”
僧人雙手合十, 輕嘆了聲。
逢雪拱手飛快說道:“都尉私煉尸兵,禍害百姓,附近不知有多少人遭他的毒手, 大師慈悲為懷,請把都尉交給我!
僧人閉上眼睛, “師命難違,明澄不能。”
“真是個善惡不分的瞎和尚!
眼見追兵圍上,和尚念誦經文,金光法罩又起。逢雪回頭看眼和尚和嚇尿的都尉,御風縱躍而起。
密密麻麻羽箭鋪天蓋地射來。
逢雪捏訣,疾風把羽箭吹散,沖出了都尉府。
“喵!”小黑貓沖到她面前,仰起腦袋朝她喵喵叫。
遲露白跟著追來,“阿雪,可有受傷?”
逢雪搖頭,“我無事。
遲露白注意到伏在她肩頭的人,“小葉呢?”
“應該沒死!
“我們去引開追兵,阿雪,你快去找個安全之所!”
逢雪搖頭,把人丟給他,“阿兄,你替我照看一下他,我去引走那些人!
遲露白攬住少年,剛觸碰到他,便是眼皮一跳,低頭望去,少年面孔慘白,嘴角紫黑,冷意透過衣物沁了過來。
他顫顫巍巍地摸了下脈搏,發出聲驚呼,“妹妹啊,這——”
逢雪:“你們到廟里躲著,那禿驢也受了傷,若是他回來,”她臉上閃過怒意,“把他一悶棍打翻!”
遲露白點了點頭,“好,但是阿雪,小葉他……”
“他沒死!
遲露白見她如此篤定,把人往肩上一背,“行!到時候會和!
小黑貓卻跳到了逢雪的肩膀上,逢雪摸摸它的腦袋,正欲往另一個放下跑去引開追兵。
身后風聲驟起。她抬手接住,望眼手中長劍,“多謝!
師野:“仙師,小心些!”
……
遲露白背著人,越背心中越冷。
后背的人身體冰涼,仿佛一座冰山,背著時,能明顯感覺到他越來越冷,越來越沉。
他轉入條暗巷。
鐵甲晃動叮當聲響,兵士們追著少女去往另一個方向。他把少年放在地上,俯身貼在胸口,抬起臉時,神情凝重。
師野小心翼翼地說:“葉公子這是……死了吧?”
暗巷光線昏暗,一張慘白的臉格外顯目,素來飛揚的眼睛緊閉,胸口沒有一絲起伏,仿佛座美麗而無生息的精致冰雕。
師野和尸體打過這么多交道,自然一眼能認出,這是一具新死的尸體。
然而小葉公子身上毫無傷痕,不知遭遇什么。
遲露白:“沒有心跳!
師野臉一白,“果然,那遲姐姐為什么說他還活著?”她驚訝地睜大眼睛,“是不愿意承認嗎?”
她上看下看,地上的人也是具保存完好的尸體,頂多算好看的尸體。
人死如燈滅,都已經失去心跳脈搏了,怎么算活著呢?
遲露白沉聲道:“既然阿雪這樣說,自然有她的道理。我們先把小葉送到安全的地方!
大股追兵追著逢雪跑過,也有一些開始搜查左右的小巷。遲露白背著人飛快在蛛網般九轉十八彎的胡同里穿行。
不知是否是錯覺,后背背著的人越來越冰、越來越沉。
冷風直往他的后脖里灌,汗毛倒豎。
“嘻嘻!
耳畔響起一聲陰冷的笑。
遲露白停下腳步,愕然地望向四周。巷子黑黢黢的,狹窄陰暗,鋪著的石板濕漉,縫隙滲出冰涼的污水。
“你在笑?”他問師野。
師野愕然看他,“什么?遲大哥,快走吧,馬上就要搜到這邊了!
遲露白卻沒有動。
“遲大哥?”師野回頭,看見幾個兵士打扮的人鉆了進來,急得去推遲露白,“快些,他們快來了。”
那幾個兵也看見了他們兩,大喝:“你們是誰?鬼鬼祟祟作什么?”
師野急得用力推青年,使出全身力氣,人卻紋絲不動。
“你怎么……快動一動!”
遲露白額角冒出冷汗,“不是我不想動,我動不了,后背,就像壓著一座山!
幾個兵士已經離他們只差十來步的距離。
最開始,這些都尉府的武士也沒起疑心,但見他們反應奇怪,不由放慢腳步,拿起兵器,喝道:“你們是何人,快轉過身!”
見沒有反應,最前的武士雙手握住沉重的長槍,慢慢往前,每往前一步,心中的壓力便重了一分。
方才那兩個少年刺客如何厲害,把都尉身邊的高人殺個七零八落,他們都瞧見了,若這幾個是刺客的同伙,不知該如何厲害?
師野同樣也很慌張。畢竟她除卻趕尸,沒什么本事。
趕尸……?
師野瞥向遲露白的肩頭,心中一動,手摸向了懷中的鈴鐺。
此處,不正有一具現成的尸體嗎?
幾個武士對視,一咬牙,長槍往前刺。師野靈活閃到旁邊,遲露白心急如焚,卻被壓得無法動彈。
他只聽見“噗嗤”一聲,似是布料被刺破的聲音。
“怎么刺不進去?!”武士愕然喊道。
槍頭好似抵在了銅墻鐵壁之上,無法更入一寸。其他幾人舉起手中武器,刀槍劍錘,揮舞向巷子最中的遲露白。
遲露白學著烏龜,把腦袋往下一縮。
又是數聲驚呼。
他背著的人僵硬如尸,刀劈不壞,□□不爛。但方才背起時,分明還是具柔軟的身體。短短時間,怎會變得這般僵硬?
武士也發現這點,“不對,他背著的好像是個死人,別管,先把他們兩個殺了!”
他們目光落在了師野身上。
師野扭頭就跑。
訓練有素的武人飛快追上少女,一腳踹翻她,手里高舉大刀,當頭劈下。
“嘻嘻!
這次不只是遲露白聽見了。
小巷中卷起一陣陰冷的風,風起旋,糜爛又沉醉的香氣如潮水涌來。
兵士的刀偏了點,劈在了師野的身邊,在地磚砍出道白痕。
磚塊松動,腥臭臟水灑在師野的面龐,卻馬上被糜爛的香味遮住。
師野瞪大了眼睛。
是桃花的香氣,但太濃了,仿佛密密麻麻的桃花瓣堆在地上,在春日里緩慢腐爛。
武士們回過頭,神情恐懼。
******
“。。!”
長劍翻轉,解決完最后一個追兵,逢雪靠在墻壁上,輕輕喘氣。最開始她還能克制手里招數,只刺中追兵的手筋,讓他們丟掉兵器,或是一劍穿心,給個痛快。
但殺到后面,雙臂沉重發麻,下手難免更狠辣了些。
地上尸體層疊,有的被削去雙手,有的被刺破眼睛。
殺完這一茬人,她脫掉身上鮮艷的云衣,把里面布衣割斷部分,變化裝扮,走入人口密集的街上。
榆陽鎮人很多,熙熙攘攘。都尉府的家兵縱馬而過,在街頭搜查巡邏。
不少百姓探出腦袋,好奇張望,就為一個看熱鬧。
一隊又一隊人馬從街上穿過,撞倒不少行夫走卒。裝滿蔬果的推車被撞翻,大白菜滾落一地,被馬蹄踩爛,推車老漢罵罵咧咧,旁人紛紛俯身哄搶。
刺耳的叫聲飄來,幾只漆黑的怪鳥從頭頂掠過。
逢雪俯身去撿附近白菜,躲開雀鳥的搜查后,把菜放到推車上,走入另一個臨路的店鋪,在中間買了頂竹篾斗笠,戴在頭頂。
坦然穿街過巷,重新回到路上,翻過小廟院墻,跳到廟中。
掃視一圈。
卻并沒看見阿兄他們的身影。
難道路上遇見了搜查的兵士?
逢雪猛地抬頭。
暗紅的暮色里,陸續飛過十來只漆黑的雀鳥,飛往同一個方向。
這種鳥名字叫蟲癭,本長在南方茂密山嶺中,后來被鎮厄司的人拿出來訓練成搜查目標的“眼睛”。
她和葉蓬舟刺殺都尉時,也不見得有蟲癭飛過。
鎮厄司的人出手了?
******
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蒙蒙細雨。
本就昏暗逼仄的小巷愈發黯淡無光,伸手不見五指。
巷子里堆著十數具尸體,死狀極慘,穿腸破肚,臟器流淌一地。
師野嚇得癱坐在地上,早說不出一句話。
四周飄起了朦朧的霧氣,仿佛不在氣候干燥的滄州,而是在一片潮濕粘稠,水波搖動的水畔。
鼻尖涌入的,是潮濕陰冷的水汽,眼里看見的,是搖曳糾纏的水草。
小巷上下都被兵士圍住,舉起的火把晃動,隔著層朦朧的水霧,一切都模糊不清。
但無人敢靠近。
靠近的人都已變成水里漂浮的尸體。
師野抬頭,恐懼地看向遲露白。那片莫名出現的濕冷水域,便是從他的腳下漫開。
水已經淹沒了他的膝蓋。
一只又一只蟲癭鳥在天空盤旋,發出刺耳的叫聲。
兵將們堵住巷頭巷尾,卻不敢往前近一步,只敢把人給堵住。
遲露白只覺自己背著座冷颼颼的冰山,腳下的地也很變得柔軟,仿佛是河底的泥沙,水草拂過他的腿,冷意透過布料,凍得他打個哆嗦。
他吐出口白汽,不看水底,問:“小兄弟,你還好吧?”
自然無人答應。
遲露白嘆口氣,“真想把你給丟下。但阿雪這樣在乎你,我這個做大舅子的,也不好讓她傷心。不過……你真的不正常一些嗎?”
后背上的人沒說話,可師野卻發出聲短促的驚呼,她清楚地看見,伏在遲露白肩頭的尸,忽然睜開漆黑的眼睛。
“詐尸咧!”
第093章 第 93 章
身后重壓忽地一松。
遲露白也不由自主松了口氣。后背的人逐漸有了溫度、氣息, 垂在胸口的手臂微微一動。
骨節分明的手指蜷了蜷,關節透出冷玉般的森冷質感。
遲露白長舒口氣,“你可算活過來了, 阿雪說得果然不錯。”
后面的少年輕笑了笑,聲音微微嘶啞, “多謝!
“說什么謝謝呢, 你還救過我呢。”身子可以動彈, 遲露白就舉步往前走,水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我說, 小葉啊,”遲露白好奇問:“你剛才是怎么回事?我聽說書的說, 有一門叫龜息的本領, 莫不是你也會?”
葉蓬舟只是笑了笑。
這片森冷的水域逐漸變往回流, 兩邊追兵也謹慎靠近,一步步接近,最先的武士拉起長弓,箭指巷中三人。
師野暗道:完了。
小巷如羊腸, 避無可避, 被箭射成篩子只是片刻的事。她又不是如仙姑那般的高人,不會御風而風, 沒有鋼筋鐵骨。
小姑娘嘴一撇, 幾乎能看見自己的尸體在地上蹦跶, 聽別人搖鈴喚魂,魂兮魂兮歸故鄉了。
她有些想外祖父了。
“小葉,”遲露白倒沒有想太多, 看著火把漸近,一個個壯漢拉動長弓, 試探性地問:“要不你還是變成尸體吧,我看你那時候還蠻硬的,好歹還能拿你擋一下!
葉蓬舟笑了聲,手指曲起,“大舅子,勞煩,給我拿一下酒葫蘆!
“這都生死關頭還喝酒,你和阿雪在一起時也這般……”遲露白遲鈍地“嗯”了聲,“啥?大舅子?”
“好吧,大舅子就大舅子,等會你別當著阿雪喊,她面皮薄!
酒水入喉,少年揚起臉,雪白面孔浮現一絲紅,濃密如扇的睫毛輕揚,露出雙漆黑的眼睛。他彎起眉眼,笑道:“暢快!”
“別暢快啦!”師野道:“我們快變被射成刺猬啦。”
葉蓬舟笑嘻嘻地說:“莫急莫急,所謂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
師野:“路呢?”
左右都是堅壁,路在何方?
葉蓬舟:“你可聽說過穿墻術?”
師野頻頻回頭,神情焦灼,飄渺的水霧逐漸淡去,她聽見機括轉動的聲音,那些人竟搬來一座連弩車。六十支弩箭插在車上,麻繩繃緊,蓄勢待發。
“什么穿墻術?我只會趕尸。
葉蓬舟笑笑,不急不慢地搖動酒葫蘆,“這種術法簡單得很,只要心誠便靈。你堅信自己可以穿墻,就能過去了!
師野懷疑望他,“當真?”
“待會小心別卡在里頭。”
師野摸上旁邊堅硬光滑的墻壁,“那,咒語是什么呢?”
“咒語,”葉蓬舟摸了摸嘴角,笑道:“就叫我能穿墻吧!
“小葉,你這聽著就很不靠譜!边t露白壓低聲音,“真的假的哦?”
但師野已經信了,閉上眼睛,默念“我能穿墻我能穿墻”,扭頭就往墻壁走去。腦袋快撞到墻時,她忽然聽見了“呲”地一聲。
是弩箭發射的聲音。
不再猶豫,一頭鉆進墻壁。
“砰。”
她捂住額頭,痛罵:“你騙我!”
葉蓬舟搖頭嘆氣,“看來穿墻術是行不通,只能換個法子了。”
師野額頭腫起個包,“你要試穿墻術干嘛誆我,怎么不讓他去穿墻?!”她抬起手,指向遲露白。
遲露白眨了下眼睛,“哈?”他忍俊不禁,“小葉才不會讓我撞墻呢,我們兩誰和誰,再說,他這樣講我也不會信吶!”
“無恥!”
“兩位可通水性?”
“略通一二。”
“那就好,煩請,咳咳,”他曲起手指,掩唇輕咳兩聲,沙啞道:“可要拉緊了。”
指腹往按一按,葫蘆塞子掉在地上。
……
站在巷口的兵士叫高栓,在都尉府里任個教頭。他抬手,弩機轉動,弓弦繃緊。
“你們若不自己出來,待會弩箭可要射出來了,到時候被射成篩子,到地底下要怨就怨自己吧!
話早已說了一套,但水中的三人依舊不為所動。
高栓神色凝重,不怪他覺得邪性,明明是在平地巷子里,忽地涌出這么多水,升起朦朧的水汽。鬼知道這些人會什么邪法呢?
他只想著再拖一拖,拖到都尉府上的高人趕來。
手逐漸往下放,弩機轉動,蓄勢待發,巷子里忽地涌來一股湍急的水流。
仿佛滄州雪融時,山上裹挾冰塊崩騰而來的洪水,因為巷子狹窄,水流顯得格外湍急,有兩人高,氣勢洶洶。
驟然出現的洪水把一切沖得人仰馬翻,東歪西倒,連沉重的弩機也被沖翻,射出的箭枝半空被水沖散,一枝一枝在激流中倒飛而出,把擠在巷邊的不少兵士擦傷。
而被包圍的少年,趁此機會,腳踩湍急洪水,靈活得像游魚,乘水而出。
葉蓬舟一邊拉一個人,跳到街上,沖向另一條羊腸小巷。
頭頂數只長相奇怪的黑色怪鳥窮追不舍。
“這鳥一直在跟著我們嗎?”師野問。
葉蓬舟甩出飛刀,鬼哭劃破長空,片刻,烏黑鳥羽墜地,砸開幾團血霧。
暫時甩開追兵,他靠墻緩緩坐下,“鎮厄司的招子也出來了。小仙姑呢?”
話語剛落,長巷忽地走入一人。
斜陽在她身后,影子拉得瘦長,落在葉蓬舟的腳邊。
師野以為是追兵,嚇得身子一彈,跳到遲露白的身后。
遲露白先是一驚,看見人走近后,嘴角露出笑容。
……
葉蓬舟靠墻著墻,微卷曲的長發從肩頭散落,仰起頭看著逢雪,嘴角勾起懶散笑意,神情毫不意外,“小仙姑,你來啦!
“鎮厄司的招子,我已經弄掉了。我們先去一個安全的地方!
“小雪,到處都在抓捕我們,”遲露白探頭往外望了眼,見一隊又一隊的兵士跑過,嚇得趕忙把腦袋縮回來,“他們搜得很仔細,安全之所恐怕不好找啊。”
師野試探性問:“要不?我們先跑出榆陽鎮再說?”
逢雪垂眸,看著葉蓬舟,少年面孔蒼白,睫毛沾著水珠,桃花眼里藏著迷濛水汽,唇瓣粉紅濕潤。
他仰起臉,眉眼如畫,昳麗而脆弱。
逢雪心頭軟了軟,“還好嗎?”
葉蓬舟笑嘻嘻地說:“好,有酒喝,有小仙姑在,還有大舅子……”
“大舅子?”
遲露白:“咳咳咳!”
葉蓬舟笑道:“我豈會不好呢?”
逢雪伸出手,“來,我們出去,我找到一個地方!
“哪兒?城隍廟?榆陽鎮有城隍廟嗎?”
“故人收留。”
葉蓬舟把手搭了上來。逢雪微蹙起眉,只覺被一塊冰握住,她五指攥緊,一用力,把他給拉了上來。
少年像條沒有骨頭的蛇,倚靠在她身上,緊緊貼著她,吐出的冰涼氣息讓逢雪脖頸肌膚不自覺戰栗。
她瞪圓眼睛,“你自己不能走?”
葉蓬舟垂著眉眼,嘴角微翹,虛弱地輕咳幾聲,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樣。
逢雪臉一熱,偏頭看向阿兄和師野。
師野飛快轉開臉,遲露白指了指前方,“外面追兵走了吧,我去看看!
見他們往前走開,逢雪低聲罵:“當著人,你就不能要點臉?”
“要臉作什么?”厚顏無恥的某人從不反省自己,低笑著,振振有詞回。他伸出手,變戲法似的,從袖子里掏出一顆圓滾滾的荔枝。
逢雪一怔,呆呆“啊”了聲。
葉蓬舟剝好荔枝,塞到她的嘴邊,笑著說:“剛才順手拿的,稀罕玩意,挺好吃的!
逢雪咬著荔枝,嘴中甘甜滋味漫開,她忍不住問:“你到底,剛才,怎么回事?”
葉蓬舟沉默片刻,輕笑了聲,聲音稍稍沙啞,不似以前清亮,倒有點繾綣的味道。
逢雪微抬起頭看他。
隔得很近,對方的如羽般的長睫輕掃,眼尾彎起個小鉤子,面色蒼白到病弱,卻沒有絲毫荏弱之態,依舊帶著輕松的笑意。
他垂眸看逢雪。
濕發落下一顆冰涼水珠,滑過冷白的臉頰,落在逢雪眉心。
“小仙姑,”頓了下,葉蓬舟在她耳畔低聲道:“我是棺生子。”
眉心冰冰涼涼,逢雪恍惚片刻,聽見他的聲音,忽地驚醒,“棺生子……”
棺生子,顧名思義,是在棺材中生出的小孩。在民間,還有種稱呼,叫做鬼生子。
傳說這樣的孩子,天生通陰陽,半人半鬼,是修邪道的好料子。
命格極差,生來不祥。
逢雪不自覺攥緊掌心。
“我還未出生時,父母遭遇流寇,被人抹掉脖子,身上財物被寇賊搜刮走,無法辨清身份,好心人便把他們草草掩蓋在亂葬崗。幾日后幸好有人路過,聽見哭聲,挖開墳土,才發現娘親已經在棺中誕下了我!
……
他的聲音低而緩,徐徐訴說自己身世。
棺生子晦氣,生下來又無父無母,僥幸遇見個好心人把他給挖出來,世道艱辛,誰肯多養個累贅呢?
但他運氣畢竟不錯。有只失子的山魈,聽見嬰孩啼哭,找了過來……
山魈人面長臂,黑身有毛,面孔似笑非笑,喜好以人為食。這只山魈卻沒有吃掉他,而是喂了他一些奶水吃。
于是便在荒野長大,以墳塋作床,拜鬼魅山精為母,寂寞時,撿起被雨水沖出的骷髏當球玩,無人說話,便跑到水邊扯水鬼的頭發。
倒也這樣全須全尾長大了。
……
逢雪心道:難怪他這樣,喜歡同些妖魔鬼怪打交道。
“難怪那次……”
“什么?”
逢雪抿了下嘴角,“沒什么!
只是想起了那次,他對黃皮子一念心慈,那時她還義正嚴詞叱責過他,現在想想,不由赧然。
“抱歉。”
葉蓬舟微微一怔,見她小臉板著,忍不住嘴賤,調笑道:“小仙姑說什么呢,就是你殺了我,也不必道歉啊,咱們誰跟誰……”
逢雪默默拿起劍,劍柄往他腹部一撞。
葉蓬舟小聲道:“好嘛,這么別扭干嘛,我跟你就是了。”
走至路旁,遲露白停下腳步,正往外看情況,忽地面色一變。
一位身材高大、身披甲胄的大漢正往他的方向望來。
第094章 第 94 章
那兵士身材高大, 站著就仿佛一座鐵塔,比旁邊人要大半截。
遲露白心中一驚,縮回腦袋。
但是遲了, 兵士已經看見他,大步走來, 一人便把巷子堵得嚴嚴實實, 伸出個巨熊一樣碩大的腦袋, 低頭看著他們。
非常有壓迫感。
師野大驚失色,“這人怎么長得跟座小山似的。”
迎來的并非山崩地裂。小山看了他們, 片刻,上面開出一朵小花, 綻開燦爛的笑意。
葉蓬舟:“喲, 大塊頭, 又見面啦。”
石大塊頭,如今是榆陽鎮西六街人人喜歡的石校尉。他異常靈活,帶著人在巷子里左轉右轉,若是遇見追兵, 擋在前邊, 便能把后面四人遮得嚴嚴實實。
“到了!彼煽跉。
眼前是比離離巷更寬闊平整些的小路,路邊每家每戶都帶著一間院子。其他院門緊閉, 唯有眼前的門半開, 隔著門縫, 能望見里面纖細的人影。
還未入門,濃烈的肉香便撲面而來。
女子聽見聲響回頭,綻開笑顏, “回來啦!
師野怯怯從大塊頭身后探出身。
“咦,還帶了一位客人?”
遲露白也走出來, “打攪。”
大塊頭撓撓后腦,“嘿嘿,不止一個呢,帶了四個人來。肉可有煮夠?”
女子愣了片刻,“夠是夠了,但……”
但還未說話,就見大塊頭那藏得嚴嚴實實的身后,又走出兩位熟悉的少年。
逢雪抱了抱拳,“嬌杏,好久不見!
葉蓬舟拱手,“石夫人,打攪打攪!
面前年輕女子清瘦,眉眼疏淡,正是靈石城中,曾有過一段交集的嬌杏。
嬌杏臉頰泛紅,“恩人,莫打趣了,快進屋吧,菜剛做好。”
屋里支起一口火鍋,鍋里酸菜骨頭湯咕嚕冒泡,放進新鮮切好的五花肉,薄薄的肉片在湯里翻滾。
肉香撲鼻,師野不自覺咽了口口水。
嬌杏為幾人倒好酒,拿出一盤剛炸好的玉米漿包。炸好的漿包外酥里嫩,咬開炸得脆香干脆的外殼,嘎擦聲后,玉米的香甜在嘴中爆開,軟糯的米漿里夾雜著玉米的細小顆粒,舌齒留香。
師野咬著漿包,牙齒都被黏在一起了,含糊說:“好吃、好吃!”
嬌杏莞爾,“恩公喜歡便好!
……
自嬌杏拜別逢雪他們后,便離開靈石城,北上尋找大塊頭。
追到大塊頭,便一路跟隨,把他當作恩公侍奉。
一直到滄州。僥幸大塊頭天生神力,沒多久,就被少將軍賞識,從充軍的罪犯,變成將軍親隨,也在榆陽鎮,租了間自己的小院。
兩人就此安頓了下來。
路上艱辛不足道,嬌杏面上笑容淡淡,“來到此處,只愿這樣安穩的日子能久一些。”
逢雪想起都尉府里的尸兵,心中沉了沉。
“恩人,”嬌杏給她夾了塊切得薄薄的五花肉,問:“兩位又為何來榆陽鎮呢?”
葉蓬舟喝著小酒,蒼白的臉上漫開薄紅,笑著說:“嬌杏娘子你是知道我們的,小仙姑的劍,只為降妖除魔來!
嬌杏驚道:“又有妖怪?”
“豈止是妖怪咧!”師野瞪圓眼睛,心有戚戚,“可比妖怪兇多了!”
嬌杏面色白了白,輕輕皺了下眉,很快又恢復尋常神色,喝口米酒,道:“世道越來越亂了!
遲露白搖頭,也喝了杯,“人都可以變成羊,路上都是寇賊,日后生意可不好做嘍。”
師野:“死人的生意卻好做了。尸都趕不過來了,還好我溜得快。”
大塊頭輕松拿起一口沉重的大石缸,“嬌杏娘子新做的醬菜你們吃不,配五花肉有滋有味的。我說呢,管這些干什么,有妖怪就殺唄!
葉蓬舟嗤一聲笑道:“還是石兄豁達,你不是個和尚嗎?怎么開了葷。”
大塊頭:“酒肉穿腸過,師傅心中留。念經哪有吃肉快活!”
“若是世間的禿驢都似石兄就好!
逢雪掀起眼簾看他一眼。
少年笑著改口:“我便尊稱他們大師了。”
“什么大師禿驢,都是虛名,”石大塊頭不覺他失禮,憨厚笑道:“小葉想喊什么便喊什么,禿驢是我,大師也是我,校尉還是我!”
葉蓬舟和他聊得投緣,拿酒相勸,你來我往。
逢雪吃個七分飽,就起身離開,走到窗前,仰頭望向天空。
烏云密布,鎮厄司的鳥又在頭頂盤旋,赤紅眼睛俯視著整座城市,追蹤他們的蹤跡。
鎮厄司怎么同都尉白花教扯上關系?
她抱著劍,憂心忡忡,卻聽那頭傳來爽朗的笑聲。人微側過身,循聲望去,見火鍋燒起白氣噴香,水霧里少年舉杯相撞,酒水幾滴灑在桌上。
外面凄風苦雨,里面卻有火爐、熱湯、好酒,和生動的少年。
“小仙姑,想什么呢?來!死里逃生,故友重逢,共飲一杯!”
……
“諸位英雄!”
杜都尉魂不守舍坐著,面孔發白,“可有抓到賊人?”
在大廳兩側,卻有兩撥人對坐。
一撥黑衣佩刀,神色冷峻,肩膀上棲著只黑色的大鳥,一撥卻穿得奇形怪狀,唯一相似之處,肩膀系條白布。
白花教和鎮厄司,臭名昭著的邪魔外道,和朝廷專設,用力鏟除邪魔外道的刀,居然同坐一堂,涇渭分明。
“簡直無法無天!”都尉想起兩個刺客,氣得牙癢癢,“這么多人,還能讓他們生出翅膀跑了不成?”
行四轉動折扇,露出雙狐貍般的狹長笑眼,“大人莫急,有鎮厄司的諸位同僚在……”
“哼!备墒堇险呃浜撸拔覀兛刹皇悄愕耐拧!
“那是那是,”行四拱手道歉,“小輩失禮。”
但白花教教徒中卻傳來嗤地一聲笑。白花教的人,說好聽些,是散漫自由,說難聽點,便是一個個平日糞水不離嘴,狗嘴吐不出象牙。
“狗屎的,這老登還挺裝,真是屁股上描眉畫眼——好大的面子喲!
老者神情陰冷,面如黑鐵,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死死盯著出聲的人。
“葛千戶大人莫怪!毙兴挠止笆忠话荩拔覀冟l野之徒,不曾受過教化,說話難聽了些,大人有大量,何必和他計較。”
葛千戶冷笑。
出口成臟的漢子可不在乎他是什么鎮厄司的千戶萬戶,從懷里摸出一面小銅鏡,對鏡貼花黃,給黝黑的臉頰擦上兩團不倫不類的胭脂,說出的話卻變成尖銳的女聲,“四娘我呀,最討厭裝腔作勢的人啦。”
葛千戶冷聲道:“張四娘,原名張思道,是遠州青陰縣人士,因為妻妾爭吵,不勝其煩,把全家上下,全部殺害,包括父母妻妾,弟弟弟妹,還有四名家中仆役,一個襁褓中的嬰孩,一名四歲孩童。”
鎮厄司的人面色微變,投以鄙夷的眼神。畢竟一點小事,把全家都殺了,實在是個窮兇極惡的歹徒。
若說家人和他平素有齟齬也罷,襁褓中的嬰孩,四歲的小童,怎會招惹到他呢?
連嬰童都殺,可謂毫無人性。
但張四娘聽后,反而嘻嘻笑出來,洋洋自得。
白花教的其他人也哈哈大笑,“沒想到啊,你小子是這樣的人才!
仿佛這不是什么惡行,而是值得夸耀的大好事。
鎮厄司已經有人按捺不住,拔刀出鞘。
劍拔弩張之際,是都尉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諸位,不要為一點小事生出齟齬,大家如今同坐一堂,都為朝廷出力,該勠力同心,先把那幾個小賊抓住才是!
葛千戶哼了聲,手下幾人才不情不愿把刀收回。
“據我所知,”行四不急不慢搖動紙扇,“鎮厄司養的鷹鳥,在天空盤旋,秋毫之末,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有蟲癭鳥在,何愁找不見刺客呢?”
都尉:“快快,那你們趕緊把什么鳥都放出去!
葛千戶說起這個便來氣,蟲癭鳥得一只不易,每入司中,鎮厄衛便得一只鷹鳥,但就在昨日,鳥兒就死了十來只,可讓他心疼壞了。
“早放出去了,剛放出就被那伙小賊察覺到,殺了好些!
行四笑容溫和,不以為意,“千戶太謙虛的,放出那些只是普通的蟲癭鳥,我聽說司內還有一種鷹鳥,經過指揮使大人親手調教,千里之遙,也能望得一清二楚,翅若金羽,眼似炬火,聲如鳳鳴,若是放出此鳥,何愁找不到小賊?”
“是啊!倍嘉疽鈩,望向葛千戶,“千戶大人有這樣的寶貝,何不早點拿出來?”
葛千戶:“大人,這種鳥很是珍貴,滄州也就只有兩只。”
都尉面色微變,不滿道:“千戶是舍不得拿出來?”
葛千戶搖頭,苦笑:“怎么會?只是金羽鳳素來是一對,有雌有雄,雌鷹被人偷走,我們手里只剩只雄鳥。”
“有一只不就夠了?”
葛千戶嘆氣,“大人有所不知。金羽癡情得很,若是雄鳥放出,怕是會不聽我們的話,只追著雌鳥飛遠了!
話語剛落,廳中先是靜默片刻,而后爆發出哄堂大笑。
白花教徒們捂住肚子,哈哈大笑,好似聽見一個世上最好笑的笑話。
“什么?鳥也有妻管嚴,莫不是千戶自家也有個母老虎,才瞎謅出這么好笑的笑話!
“哈哈哈,這話騙騙小孩也就罷了,誰信吶!
“雌鳥沒了,那雄鳥豈不更快活啦。都尉后花園不是養了好多鳥兒嘛,拿幾只出來,讓雄鳥見見世面,它便不會再傻愣愣地去找自己婆娘嘍!
都尉不由也笑,“是也是也,不過是一只鳥而已。拿幾只漂亮的鳥兒讓它長些見識就好了,再不濟,鎮厄司總有手段對付一只鳥吧?”
葛千戶臉上神情幾番變幻,想說什么,但抿了抿嘴角,沉默片刻,說:“我們出力,那你們呢?還有那個少年,他那手本領,可別說和你們白花教脫不了干系!
行四笑瞇瞇搖扇,“我們自然也會為大人效力,大人請放心,我們護法已經潛伏在了榆陽鎮,只待小賊冒出頭……”
……
葛千戶率弟兄離開都尉府,臨別,回頭看眼里頭烏煙瘴氣的景象,不由嗤了聲,從心底瞧不起這些邪魔外道。
“千戶,我們當真和他們一起?”跟在他后面的少年名叫許立業,年紀還小,眉眼猶有稚嫩懵懂之色,很不理解他的做法,“那可是白花教,一群萬死不足惜的惡徒,和他們在一起,實在是……”
他神情屈辱,低罵:“讓人心里窩氣得很!”
葛千戶道:“事可從輕,亦可從權。這只是權宜之計。”
“江遠道逃了出去,若他去了京城……”
“那便讓他逃不出去!
“可若后面指揮使大人知道了……”
葛千戶雙眸微動,眼中閃過一絲懼色,沉默半晌,才低聲說:“只盼到時候,都尉和節度使大人為我們美言幾句,好讓指揮使能明白我們的苦心!
……
榆陽鎮上空盤旋的鷹鳥越來越多。
兵士開始挨家挨戶搜查,把榆陽鎮搜了個底朝天,恨不得掘地三尺,說要搜查“奸細”,還將“奸細”的圖像畫出,放在榜上,重金懸賞。
“喲,這兩個奸細,怎么長得這么俊吶!
大家圍在懸賞榜前,看著貼出的兩張紙,議論紛紛。
“年紀輕輕的,咋就當了奸細呢。”
“聽說不是奸細,是刺客。我大舅的二姨的三大媽在都尉家做廚娘,聽她說……”
“喲,石校尉!”
大塊頭比周圍人高出一大截,站在人群中,鶴立雞群,不用像別人般費力踮腳伸脖子,就能把懸賞看得清清楚楚。
他力氣大,經常幫街坊干活,認識他的人便打著招呼,“石校尉還沒回軍營啊。”
大塊頭樂呵呵笑道:“在家里多待幾天!
“陪嬌杏娘子是吧。你肩膀背得麻袋鼓鼓囊囊裝著什么呢?”
大塊頭不好意思地撓頭,扛起大麻袋,笑著說:“我剛買的吃的咧。”
他肩膀上的麻袋幾乎能裝得下一個人。
有人驚訝問:“你能吃這么多啊?十幾口人也吃不了這么多吧?”
大塊頭還沒解釋,旁邊左鄰右舍便幫他說話,“咱們石校尉天生神力,一頭豬都吃得下!”
“是啊是啊,你是沒見過石校尉吃飯,那真是,狼吞虎咽!”
家里添上四口人,口糧自然會變多,引人懷疑。但在大塊頭這兒,都不算什么事。
他的飯量太驚人,一日能干掉十幾個人的飯,還是沒放開腰帶吃。
每日買的食材多些,街坊鄰居只當他軍餉發下來了,便吃得多了點,無人生疑。
再說,有人進過他家院子,也沒看見他家中多了人。
只是新養了幾只羊而已。
第095章 第 95 章
門吱呀一聲打開。
大塊頭彎腰進入門里, 把大麻袋放在桌上。
懶懶窩在墻角的兩只白羊看見他,興奮地跑了過來。
大塊頭從口袋掏出兩塊糖,遞給他們吃, 抬頭望眼天空,“鳥兒飛回去了, 可以把羊皮脫下來了!
變成羊雖可混淆耳目, 但披著羊皮的時間長了, 人便會逐漸和羊皮黏合在一起,最后連自己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人還是畜生, 就再也變不成人了。
大塊頭自從知道這件事后,便很是認真地算著時辰, 提醒他們按時脫下羊皮。
剛說完, 他便見少女身著樸素灰袍, 從屋里走了出來,“路上有遇見搜查的人嗎?”
大塊頭樂呵呵地笑:“沒有呢,咱這住的都是少將軍底下的人,上次他們來搜查一趟, 氣得小將軍找都尉鬧了次, 我看有幾天不會來人搜啦。”
不過沒有士兵明目張膽搜查,并不意味著安全。
除開白日頭頂盤旋的鷹鳥, 到夜晚時, 吸血蝙蝠會從暮色里鉆出來, 穿街過巷,每家每戶探查——
這是白花教的“眼睛”。
好在有貓兒守在樹上替他們警戒。貓兒不僅能警戒,還呼朋喚友, 招來一群貍奴朋友,幫了他們大忙。
小貓從屋檐跳了下來, 正好落在少年的肩膀。
葉蓬舟肩膀一沉,屈指彈了下它的鼻子,“真沉,如今不能叫你小貓,你是一只大貓了!
“瞎說,”逢雪反駁,伸出手,小貓抬頭蹭蹭她的指腹,“它還不到半歲呢,就是只小貓!
“嘖,半歲這么敦實?”
小貓仰起頭,驕傲地說:“小貓就是這么厲害!小貓吃了好多蝙蝠!
葉蓬舟:“那你可得小心點,別吃壞肚子嘍。”
“小貓才不會吃壞肚子!”
看他們一人一貓在那斗嘴,逢雪嘴角微翹,噙起淡笑,抱劍靠墻,下巴抵在劍上。
這幾日榆陽鎮被封鎖起來。
她夜晚偷偷與葉蓬舟出去幾次,卻發現都尉府已經圍成一個鐵桶,里一圈外一圈的,連蒼蠅都飛不進去。
想到里面還有個會念經的和尚,他們便選擇暫避鋒芒。
然而留在這兒也不是解決之法。
逢雪目光不自覺掠過天空,面色忽而一凝。
夕陽燒紅天空,在都尉府的方向,紅云堆砌,異常鮮艷奪目,瑰麗異常,如蒙層血霧。
心忽地跳了跳,不自覺皺起眉。
“這幾日夕陽真好看。”遲露白從羊皮里爬出來,就這樣盤坐在地上,望著天空,笑道:“很久沒在滄州見著這樣漂亮的晚霞了。上一次,還是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逢雪望向他。
血紅的光透過綺麗云彩,灑在每個人的臉上。
“十五年前,”遲露白手撫上額頭,“那時候你還小,我也還是雁回城杠把子。你記得不,以前沈家小子傻愣愣的,就張臉長得好看,總是被欺負,你就和蘇阿豬他們打架,最開始還打不過。”
逢雪愣了下,悄悄瞥眼葉蓬舟,側過臉,“不記得了。”
葉蓬舟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哦,還有這樣的事?”他撫掌,夸贊:“看來小仙姑從小便俠肝義膽,鋤強扶弱!
逢雪聽著他的話,總覺得有些古怪,又不知說什么,偏過臉,手摸過劍身,又摸了摸湊過來的小貓。
葉蓬舟彎著桃花眼,含笑望向她,“只是不知道,原來小仙姑和沈仙師,還有這樣的往事?”
遲露白詫異:“你不知道嗎?”
“煩請遲大哥同我說一說。”
“那說來可就話長了……”
“阿兄!”逢雪蹙起眉,生硬打斷他。
遲露白笑笑:“好嘛我不說啦,這不是小葉先問的嘛,可不是我要提。小葉,你有啥好奇,直接問阿雪唄!
逢雪垂下臉,執劍立在旁邊,夕陽透過樹影,斑駁落她一身。葉蓬舟同站在樹下,轉動手里漆黑折扇,半邊身子被陰影籠罩,只雙眼睛亮得出奇。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彎著桃花眼,聲音沒有笑意,“話本上都聽慣了,我不好奇!
逢雪不知說什么,便“奧”了聲。
葉蓬舟猛地合上扇子,微瞇起眼,抿緊嘴角,一副快氣死的模樣。
逢雪:“……”
這個人好別扭。
入夜。暮色披覆天地,天空逐漸暗了下來,一只只漆黑的蝙蝠從暗處飛出,在黑夜中穿梭,倒掛在屋檐上,黃黑交錯的絨毛覆在小小耳朵上,四面八方的動靜,便皆數傳入耳中。
屋檐下這戶人家正在家中烤火,依偎一起竊竊私語。
“搜查動靜鬧得越來越大了,那些軍士,把家里搜個底朝天,砸壞不少東西,也不知道搜到奸細沒有。”
“幸好我把錢收在炕下,不然也被他們搶走了。”
“唉……不知奸細藏在哪兒了,怎么一直都找不見呢。”
“有沒有奸細都不一定呢!
夫婦圍在火前,低聲說著話,沒有注意到,在身后的窗邊,蝙蝠后趾抓著樹枝,暗紅的小眼睛在黑夜里發光。
與此同時,也有雙幽綠眼睛,透過春枝綠葉,專注盯著它。
稍傾,一道黃色影子閃過。
血花濺開,吱呀的叫聲響了聲,一切歸于平靜。
“什么聲音?”婦人神色驚惶,以為又是官差前來搜查。
漢子走到窗前張望,臉上露出笑意,“是黃丫頭呢。不知從哪里叼來這么大的耗子!
一只黃色的貓兒,口里叼著蝙蝠,慢悠悠從墻根走過。
看見他們,它放下蝙蝠,禮貌地“喵”了聲回應。
……
這樣的場景在榆陽鎮各個角落都有上演。
刺客沒找著,城里的貓兒卻一個個都胖了一大圈,變得毛茸茸圓滾滾。
都尉氣得想下令滅貓,但貓兒靈活矯健,想殺它們可比殺刺客難得多。加上滄州以前鬧鼠患,多虧有貍奴出手,才讓耗子不至于泛濫成災。
百姓們不在乎什么刺客奸細,也不在乎都尉大人,但對這群毛茸茸的貍奴,卻是喜愛非常。
他們會為每只小貓取名字,黃丫頭、黑柱、小梨花……仿佛貓兒是自己的好友、孩子、街坊鄰居般。
貍奴大爺在城里大搖大擺,連都尉都沒有辦法。
多虧了貓兒,逢雪他們不用在晚上也披上羊皮。她坐在窗前,也無睡意,警惕地聽著動靜。
“小仙姑?”葉蓬舟坐到旁邊,把從都尉府順出的一盤荔枝放在她面前,“想什么呢?”
逢雪低聲道:“在想孫虎。”
孫虎可不是什么好人,竟幫忙隱瞞了他們也有變羊之法,真是稀奇。
莫非是怕他們報復?
葉蓬舟拿起一顆荔枝,慢慢剝去外皮,目光盯著潔瑩的果肉。屋內沒有點燈,天上也無月光,屋內屋外,皆是如墨般濃重的夜色。
他把剝好的荔枝遞給逢雪,卻說:“如此良宵如此月,小仙姑想他做什么?”
“不然想什么?”逢雪咬破荔枝,甘甜的汁水在唇齒間迸開。
葉蓬舟曲起食指,抵著鬼哭,扇柄不輕不重敲在桌面,一聲又一聲。
兩人對坐,靜默著,許久,他才輕輕問:“想你的青梅竹馬?”
逢雪哼了聲,“有什么好想的?都是過去的事了!
葉蓬舟沉默半晌,才輕輕嘆口氣。
“嘆氣做什么?”
葉蓬舟道:“我在想,若是自己小時候,生在滄州就好了。”
逢雪心中一動,垂下眼睛,輕聲說:“那你就,沒有這么多水鬼朋友。”
葉蓬舟笑了聲,“但我會多好些僵尸朋友!
“總和妖魔鬼怪脫不了干系是吧!”她說著,噗嗤一聲,忍不住也笑了出來,捂住嘴巴,回頭望了眼。
幸虧沒有驚醒其他人。
忽地。一陣颶風驟然而起。
逢雪斂去笑意,拔劍輕巧翻出窗外,把窗戶輕輕闔上。剛站定,頭頂便傳來破空聲。
葉蓬舟拔刀擋在她的身前。
刀身與什么堅硬的東西相擊,發出宛若金石相撞的清脆聲響。
逢雪側身到旁邊,丟出道火符。火焰躥起燎開黑夜,借著一線火光,她終于看清突然來襲的是何物。
一只體型巨大的鷹。
鷹鳥的翅膀張開,羽毛里藏著線燦爛的金色,在火光映照下,如同有金光流溢。
巨鷹扶搖直上,沖上天空,轉瞬,它又從云層中沖出,俯沖而下,利爪如鉤,撲向地上的人。
扶危出鞘,青鋒一閃,鷹爪與鋒刃相擊。
逢雪被巨力震得后退幾步,手臂酸痛發麻,虎口火燒般的疼。
“好畜生。”
大鳥雙翅能直擊云霄,振動金羽雙翼,小院便刮起大風。
逢雪捏訣御風,借著大鳥扇出的風,踏風而行,快要靠近時,輕啟唇,“斬妖!
青鋒冒起白光,劍刃劈過罡風,斬向大鳥的翅膀。
大鳥猛地飛起,一片帶著金光的羽毛輕飄飄落下。
葉蓬舟撿起羽毛,在刀上碰了碰,羽毛堅硬如同金鐵。他仰頭看著大鳥,大鳥振翅盤旋一圈,竟又俯沖下來。
逢雪皺緊眉,怕動靜驚擾到旁人,“找死!
劍鋒白光更熾,便要迎風,刺向不知死活的金毛畜生。
“小仙姑,且慢!
逢雪停下劍,回頭看他。
葉蓬舟往前一步,伸出手,大鳥尖銳的指爪懸在他的手上。
稍一用力便能讓人皮開肉綻的利爪蜷起,抓住他的手臂,停在他的手上。
逢雪也看明白了,大鳥沒有惡意,好似有什么想告訴他們。
……
金雕振翅,飛上云霄,如鉤的利爪上,抓著兩個人。
葉蓬舟像沒骨頭的蛇緊緊纏在逢雪身上。
逢雪:“……你能不能松開些?”
“不行啊小仙姑,你知道的,”他可憐兮兮,“我畏高。”
逢雪閉上眼睛,單手握住鷹爪,只能忍了。夜空冰涼的風刮得臉發麻,幾要凍僵,滄州的夜風凜冽刺骨,比刀子更刮人,在這樣的寒冷中,肌膚相觸的溫暖格外明顯。
比起滄州如刀子般的夜風,更讓她難以忍受的,是少年抱住她的腰,把頭埋在她的頸側,吐息時,微熱的呼吸拂過肌膚,皮肉發癢。
她稍稍把脖子往后仰。
葉蓬舟馬上追上來,湊到她的耳畔,低聲問:“小仙姑!
“嗯?”
“你和沈仙師一起長大?”
逢雪氣得一滯,劍柄重重撞在他的腹部,“你不是說你不好奇嘛!”
葉蓬舟哼了聲,目光移開,瞥眼下面高空后,又飛快把臉轉了回來,視線落在少女纖長睫毛上,“我不好奇。”
“不好奇就別問了。”
葉蓬舟不情不愿“奧”了聲。
逢雪攥住金雕,垂眸望向身下。金雕帶著他們飛上云霄,地上的榆陽鎮隱沒在黑暗中,只余都尉府的方向,有零星燈火閃爍。
又往上飛了些,沖破烏云,地上的一切也看不見了,銀白的月光粼粼灑在云層上。
逢雪無端想起了那缸載滿酒液的瀛洲。
金雕帶著他們飛了一陣,猛地往下俯沖,落在了一處荒地。
此處與人口眾多的繁華城鎮截然相反,一具具草草掩埋的薄棺被雨水沖刷得從土里冒出頭,破爛的草席隨意倒在墳頭,從里面露出潰爛的手腳。
亂葬崗的前方,有一棵柳樹。
柳樹吸取尸首的養分,長得格外高大,樹皮皺巴巴,上面長滿了酷似人面的樹瘤。稀疏的枝條垂下,在風中飄蕩。
一間破敗的屋舍,便藏在柳樹的后面。
“義莊!狈暄┌磩Γ鏌o表情地說,“進去吧!
“嗯,進去吧!
逢雪:“……你能不能松開我?”
葉蓬舟這才松開手,翹起嘴角,朝她拱手,笑道:“失禮失禮。”
逢雪瞪他一眼,按劍走入義莊。
風拂過,柳絲搖動,露出里面一雙雙紅色眼睛,死死盯著他們的背影。
逢雪走入院中,沒走幾步,后面的少年追了上來。
不知有意無意,他走在逢雪前面一些,趕在她之前,率先踹開了義莊的門。
蛛網灰塵撲撲落下,逢雪鼻子一癢,打了個噴嚏。
然后便聽見旁邊傳來聲輕笑。
她轉動劍鞘,要去抽人,那人卻靈活地一躲,鉆進義莊的黑暗中。
逢雪提劍趕上去,“你等著!”
快步追上黑暗中的背影,她把手按在對方肩膀,手下冰涼僵硬的觸感讓她怔了片刻。
“小仙姑?”葉蓬舟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珵——”
扶危出鞘,劍刃亮起白光,照亮她前方的面孔。
那是張腐爛青紫的人面。
這具尸體生前似乎有點本事,死后也比普通僵尸矯健。逢雪一腳踹在他胸口,葉蓬舟跳到她旁邊,鬼哭甩動,把撲過來的兩只僵硬手臂劈斷。
片刻之間,地上倒了好些尸首。
“誰在裝神弄鬼?”逢雪冷聲問。
“咳咳——”黑暗中傳來古怪而沙啞的聲音,“可是……青溟山的人?”
葉蓬舟冷笑,“閣下派金雕把我們請來,就是為了在這裝腔作勢?若有誠意,至少要先通報姓名吧!
一塊牌子從暗處擲出,落在他們腳邊。
“鎮厄司,江遠道!
第096章 第 96 章
“呲——”
暗紅火舌搖曳, 燭火撐開黑夜,照出一隅光亮。
身著黑衣的青年靠坐在墻邊一摞稻草上,手捂住唇, 低聲咳嗽。他拿起燭臺,燭火照亮他的面容。
叫江遠道的鎮厄衛瞧著年紀不大, 左頰有道深長疤痕, 幾乎劈開整張臉, 翻開的皮肉里,可見白森森的骨頭。
“鎮厄司的人, 不都是在都尉府里嗎?”
江遠道扯了下嘴角,扯動皮開肉綻的傷口, 更顯猙獰。
“那些狗東西, 不配叫鎮厄司, 他們早和白花教沆瀣一氣,被那群狗官收買。”
逢雪拿出山上帶來的靈藥,丟給他。
江遠道接過藥瓶,“青溟山的藥?我見指揮使拿出來過。”他并未抹藥, 把瓷瓶放在一旁, “兩位在榆陽鎮掀起如此大的風波,可有發現什么?”
逢雪言簡意賅, “尸兵。”
本只是想找尋阿兄, 卻牽扯到白花教、誤入故枌城、惹上都尉府, 她想要的也并不多,只是把親人接到安全之所,一家人穩穩當當過日子而已。
誰曾想會這樣難?
“閣下是鎮厄衛, 又何以至此?”
江遠道苦笑幾聲,“說來話可就長了。咱們本是阿爺山下, 馨烈候祠旁邊的人,奉指揮使命,監視枌城的動向。金雕在空中盤旋,發現榆陽天空尸氣堆積,前來查探,都尉設宴迎接,我們不曾設防,卻遭了白花教的暗算!
他掩唇咳嗽,聲音沙啞。
葉蓬舟點起了掛在墻上的火炬,火光燦爛,濃稠如墨的黑暗如流水從屋中泄出。
逢雪瞳孔微縮。
地上橫七豎八,倒滿了鎮厄衛的尸首。他們死狀各異,有的胸腔被掏空,有的手腳截斷,露出森白骨頭。一張張青灰色的面孔,眉眼卻都顯得很年輕。
江遠道盯著地上的人,半晌,他垂下了眼,低聲說:“我們皆受過指揮使大人的恩澤教誨,這次來滄州,本該小心些……”
“不怪你們!狈暄┑溃骸岸际悄切┬澳獾雷魉!
江遠道望向她,眼神露出絲感激,似乎逢雪這一句“不怪”,便讓他素日來的折磨消減許多。
“只可惜,折損這么多弟兄!
葉蓬舟道:“江兄弟,與其后悔,不如想想怎么殺了那群人,替弟兄報仇。你是鎮厄司的人,見多識廣,可有什么高見?”他頓了片刻,低聲說:“上次我們去,地底下那些尸兵快成了。”
“露出多少?”
逢雪:“養尸地的那些能露出雙手,除此外,都尉府還藏著十幾只成型的尸兵。那些東西不好對付。”
江遠道看向逢雪,問:“青溟山,來了多少人?”
逢雪:“只我一人。”
他看向旁邊少年,“那你呢?”
葉蓬舟道:“我只是伺候小仙姑的小廝,比不上山上仙師,只會些入不得眼的旁門左道。”
江遠道神情蕭索,“只你們二人?”他嘆了口氣,“白花教的賊人便已窮兇極惡,何況還有都尉權勢滔天,兩位如此年輕,我怎能讓你們白白拋擲了性命!
“咳咳咳……”
他說完,捂唇又一陣猛烈的咳嗦,咳出一團漆黑粘稠的血液,里面隱隱有碎布屑般的臟器碎片。
逢雪道:“人多也沒什么,我可不怕他們。”她咬了下唇,眼神銳利而倔強,“一群烏合之眾,沒什么可怕的!”
江遠道笑笑,“青溟山的仙師,果然,咳咳,一個個都如指揮使一般……我已經傳信回京,但怕是來不及了,若要剿滅白花,只有一個辦法。兩位在滄州,可曾聽過,有一座墳城?”
……
夜風拂過,沙沙作響,仿佛深綠淺綠的酒花搖動。
逢雪輕呼出口氣,搖曳的燭火映在白壁上,竟浮現一座繁華小酒城的剪影。
影子里人來人往,螺馬上載滿酒甕,沿街酒旗高飄,賣糖葫蘆的老人后,跟著一串小跟屁蟲。
剪影生動,好似皮影戲,讓逢雪想起自己去過的酒城,在枌城還未成為墳城的時候。
“墳城,咳咳,”江遠道嘶啞道:“有馨烈候。馨烈候可……”
話未說完,金羽雕忽地振翅飛起,翅膀揚起大風,倏地吹滅了他手里的燭火。
房間陷入一片粘稠黑暗。
“小九?”江遠道問。
方才乖順待在墻角的金羽雕變得異常躁動,不安地扇動翅膀。
窗外黑暗中傳來聲穿云尖嘯,如同在回應它。
聽見嘯聲,江遠道面色一變,“不好,他們找上來了!
“白花教?”
“不,是鎮厄司……那些叛徒。”江遠道面露愧色,“若非我放出小九,也不會連累你們被找見!
逢雪攥緊劍,與葉蓬舟對了個眼神,轉身來到門口。
江遠道低聲說:“金雕一雌一雄,阿生在給小九傳信。如今包圍應還未成,你們趁此機會,趕緊逃吧。”
葉蓬舟走到窗前,透過縫隙往外看了眼,“來的人可真不少!
“他們是為殺我而來!苯h道靠著墻,沒有動,“我來拖住他們!
“只怕難……”逢雪話還未說完,忽然聽見嗡嗡之聲。
自從她與黃太奶奶一戰后,耳力便變得極好,這才能聽清,那嗡鳴由輕至重,藏在沙沙風聲里,幾不可聞。
“降妖。”
青鋒冷光閃過,撲來的蟲霧散開,一地蠱蟲尸體噼啪如雨落下。
蠱蟲藏在黑暗中,若非她聽見了聲響,只怕三人都會不知不覺中招。
葉蓬舟低笑:“都說鎮厄司的司衛一個個心狠手辣,沒想到對付起同僚,倒也同樣不手軟。”
江遠道露出苦笑。
被劈散的蠱蟲復聚集成黑霧,撲向了地上的人。
逢雪想再出手,卻被江遠道喊住,“仙師顧好自己,莫要受傷!
只剎那間,蠱蟲就把他淹沒,蟲子從他的嘴唇鼻孔耳朵鉆入,空氣中傳來令人頭皮發麻的咀嚼聲。
片刻。
咀嚼聲驟止,一層蟲尸落在地上。
青年的面皮幾被蠱蟲撕咬干凈,血肉翻滾,白骨森森。他笑道:“如兩位所見,我早是死去的人,殘尸一具,無懼蟲嚙。”
但外面的人似乎不知他的境況。
“江遠道,”一道低沉聲音在黑暗中響起,“你大勢已過,還要負隅頑抗到什么時候?”
不知他用什么傳音之法,聲音從四面八方而來,逐漸逼近,如同陰云密布的天空,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你們現在只怕不剩幾個人了吧?”
江遠道不理會他,拿出一個銅鈴,鈴鐺中心被蠟淚封死,無法發出聲響。
“尸魂鈴。鎮厄司的法器。”
外面人又道:“不如將金羽雕交出,我們一同為都尉大人效力,有都尉替我們說話,功名利祿,唾手可得,也是為朝廷出力!
“指揮使給你的不過是些蠅頭小利,公何必為了小利損傷自身?若得都尉器重,為朝廷重用,我們不必與妖魔生死相斗,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江遠道曲起慘白手指,把封住鈴鐺的蠟取出,晃動鈴鐺。他按住鈴鐺,說:“弟兄們死前,魂魄封于銅鈴里,搖動鈴鐺,他們便會起來……只是,恐會傷到二位!
葉蓬舟面上玩世不恭一掃而空,定定看著地上的青年。
逢雪抿緊嘴唇,神情敬畏。
黑衣青年臉上血肉翻飛,骨茬森白,面目全非,唯有一雙眼睛,死去多時,卻依舊透出飛揚的神采。
“我們會馭尸之術!
江遠道“啊”了聲,微微笑道:“那真是太好啦!彼p手捧起銅鈴,手舉高過頭頂,“鎮厄司鷹揚衛十二人,愿以殘軀,為君驅使!
第097章 第 97 章
夜色漆黑。
柳絲垂下, 在風中亂晃,數只烏鴉受驚,從柳樹上飛起, 哇哇的叫聲刺破亂葬崗死一般的寧靜。
今晚的亂葬崗很熱鬧。
除了地上草席卷著的尸骨,還多了許多活人。
蟲癭鳥飛回葛千戶的左臂上, 他冷哼一聲, “不知好歹!
行四折扇輕搖, 笑道:“識時務者為俊杰,通機變者為英豪。對方既非俊杰, 也非英豪,千戶何必多費唇舌?交給我們便是了!
葛千戶微微側過身子, 面無表情。鎮厄司內務, 他本不欲讓白花教的賊子過來, 奈何,同僚相殘,不能放在明面上,自己手下的司衛, 對上同僚也難免會心慈手軟。
還是讓白花教這群窮兇極惡的歹徒動手更方便。
他們聲名狼藉, 本就是把再好不好的尖刀。
想到此處,他稍一頷首, 讓到旁邊。
折扇下, 行四勾起嘴角。
早就聽說, 鷹揚衛是指揮使教出的一把好刀。
“讓我領教一番鎮厄司的手段吧。”
他還未出手,白花教那些教徒便按捺不住了。比起都尉府那日,他們人數又多了許多, 都是白花教內的高手,滄州各地有名的魔頭。
騎在巨熊上的女童手執雪白笛子, 看著只有七八歲,但若是當真被她皮相蠱惑,對她卸下心房,便會變成她手里一截新的骨笛。
荒骨童姆,最喜歡取走人的骨頭。
四個紙人抬著一輛紙轎,轎前紙馬開路。紙轎單薄,隱隱透出里面干瘦的人影。
那是四陰門中的高手,扎出的紙人惟妙惟肖,點上眼睛,還能走動,與常人無異。
紙人眼珠子轉動,忽地瞧了過來。
葛千戶移開打量的目光,望向旁邊人。
同屬四陰門的,還有紙轎旁邊立著的男人。他生得溫柔俊美,嘴角微翹,只是面色慘白,身子微弓,后背背一個女人。
遠遠望去,如同恩愛眷侶。
但若仔細看,便會發現,公子慘白的肌膚上,布滿密密麻麻的細小針孔。透明的細線穿過針孔,他的手腳、嘴角,面上的五官,都被針線操縱,玩弄于女人的十指之中。
注意到葛千戶的目光,公子求助地看著他,眼里水光閃爍,但轉瞬,他的頭便被牽扯著,僵硬地扭向了另一個方向,絕望的淚水從眼角滑落墜地。
后面的女人側過臉,靠在他的肩頭,朝葛千戶柔柔一笑。
葛千戶微瞇起眼,在鎮厄司的通緝榜上,早見過這位的大名。她自號縫尸仙子,最愛玩弄年輕俊俏的青年,屬于二皮匠、逢尸人陰行中的翹楚。
這些邪魔,他在卷宗上大多都見過,閉眼就能背出他們犯下的罪行、制造的血案。
烏云移動,明月露出一角,銀漿般的月光傾瀉灑于大地,亂葬崗上群魔亂舞。
在群魔中,葛千戶卻注意到兩個人。
看著像一對父女,老漢穿著破舊的羊皮襖,手里卷起皮鞭,老實巴交地站著,少女披頭散發,蹲在地上他,把臉貼在一個素色的香囊上,時不時發出傻笑。
他們與周圍的群魔格格不入,魔頭們也與他們隔開一段距離。
附近便空了下來。
老漢顯得有些局促,搓著手,可憐巴巴的模樣,仿佛是被哪個魔頭拎過來當擋箭牌的。
他擠動五官,朝葛千戶露出個討好的笑容。
葛千戶皺了下眉,移開了目光。
這些妖魔鬼怪,張開利爪,撲向義莊。
先出手的是坐在紙轎中的扎紙匠。轎前八匹大馬沖向了義莊,馬上坐著八個身披銀甲、手執長槊、威風凜凜的小將。
小將還未靠近義莊,只接近柳樹時,柳絲下傳來鷹嘯。
數只蟲癭鳥從柳條底下飛出,利爪如鉤,轉瞬之間,紙馬紙將撲倒在地,變成紛飛的雪白紙屑。
葛千戶眼神微緊。
每個人在進入鎮厄司時,除卻佩刀、制服、還有一個鳥蛋。
這種長在南方山林里的鳥,似鷹非鷹,毛發長著蟲蛀的樹瘤般圓形的斑點,眼神銳利,剛破殼后,便會認破殼后見到的第一人為父母。
它們雖是妖怪,卻不一定非要吃肉,也以蔬果為食。
鎮厄衛們入門學的不是術法,而是如何孵一個蛋、拉扯大一只幼鳥。
有人甚至把蛋塞在被窩里,學老母雞,天天捂著。
鳥蛋裂開一個口子,沒有毛、丑兮兮、粉紅色的小東西啄開殼,從里面鉆了出來。它張開嘴巴,嗷嗷待哺,稍大點,就跌跌撞撞跟在人后面。
鳥與人的情感便是這樣培養出來的。
對于許多鎮厄衛,它們不是一只鳥,而是自己的同伴,親手養大的孩子;對于鳥而言,亦是如此。
所以,在鷹鳥飛出時,葛千戶只是皺了下眉,并無意外。
但蟲癭鳥是種擅于搜查追蹤的鳥,在對戰之上并不擅長。
突然襲擊,暴起用利爪撕碎紙人后,一根根絲線悄無聲息射出,把一只鳥兒射成了篩子,從高空跌落。
紙轎打開條縫隙,一片片薄薄的紙片,從縫隙飄了出來。
落地的瞬間,紙片迅速立起,竟是一只只巨大的羅剎惡鬼,青面獠牙,赤目亂發,漂浮半空。
若是有鳥來啄,它們便伸出簸箕大的利爪,拍向空中的鳥兒。
帶血的羽毛飄飛。
葛千戶盯著義莊緊閉的門窗,面色稍霽,眼見蟲癭鳥死了這么多,也無動于衷,看來他們果然受傷不輕。
他吹個口哨。
肩膀上的鷹鳥飛起,與天空中蟲癭鳥廝殺在一起。
“多謝千戶大人!毙兴墓笆,客客氣氣地笑拜。
葛千戶冷臉道:“幾只鳥沒什么大不了的,要緊的是除掉屋里那些人,為都尉解決心腹大患才是。”
“也為千戶大人的仕途解決一大患!毙兴膿u扇,笑瞇瞇地說。
葛千戶扭過臉,重重吐出口濁氣,忽然,他見木窗露出的小縫間,隱隱透出線暗紅的火星。
還未來得及反應,四周驟然而起大風。
風吹迷人眼,揚起煙塵,那火星忽地化作條紅色的火箭,借風而起,如若虹光,射向了紙轎。
轎子燃起大火,紙人在地上打滾,裂開嘴角,無聲哀嚎,很快被火焰燒成漆黑的灰燼。
一個灰撲撲的人影從轎子里栽出來,打幾個滾,才消掉身上的火焰。
“快死的兔子咬人可真疼!”長得有點不堪入目的侏儒罵道。
黑暗中。
少年低低笑了聲,“小仙姑,御風用得越來越好啦!
逢雪哼聲,“下次爭取不把你丟到地上!
葉蓬舟手扶噬魂鈴,輕搖,清脆的鈴聲叮當響起。
地上倒著的尸體僵硬地立了起來,每立起一具,江遠道便會默默喚一聲他們的名字。
“左丘時、趙菁明、安念……”
聲音低而輕,從腐爛的喉頭發出,好比一聲嘆息。
最后一個是他自己。他朝逢雪笑了笑,把貼在胸口的黃符撕下,眼神變得渾濁,循著鈴聲,立了起來,拔出懸在腰間的刀。
金雕守在主人身畔,哀嘯一聲,輕蹭他僵硬的臉頰。
……
義莊老舊的木窗里亮起黃澄澄的燭火。
數道影子映在紙窗上,窗里的人影正舉杯相敬,作敬酒之態。
觥籌交錯,姿態閑適,仿佛此時此刻,是花前月下,有無限風流雅興。
葛千戶眉頭一皺,陡然起了疑心。他細數映在窗上的人影,竟不多不少,有十二個人。
難道鷹揚衛這群人一個都沒折損?
不對。
他確信那時好幾個人都身受重傷,斷了手腳,如何還能活著?
難道有人救下了他們?
他的心頭閃過一個人的名字,忽地冷了半截,萌生一絲退意。驚疑不定時,他的耳畔響起一陣笑聲。
行四攥緊折扇,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行四笑得直不起腰,“千戶有所不知,上次,我就差點被這出空城計騙了。”
“什么意思?”
“里面只怕,不過幾個紙人而已。他們怕是自知不敵,盤算著嚇退我們呢!
葛千戶恍然,再看那些人的身影,動作僵硬,異常違和。他松了口氣,“原來如此,差點著了道。”
既然如此,也不再猶豫,一行邪魔外道沖進屋內。
剛進門的依舊是坐在紙馬上的扎紙匠。老頭白須白眉被火燒得光溜溜,像個光頭,誓要給這幾個鎮厄衛點顏色看看。
滿屋燈火驟然熄滅,紙馬被長刀劈斷四蹄。
在義莊里等著他的,并非奄奄一息,被迫演空城計的鎮厄衛,而是十二名手執長刀,身披黑袍,悍不畏死的義士。
他們藏在黑暗中,只有冷厲的刀光,如清清冷冷的月華,滑過門口與窗楹。
鈴聲輕搖,四面八方飄來。聲音愈疾,如密集的雨點,似崩騰的海浪。
隨著鈴聲,這些鎮厄衛的動作也越來越快,長刀舞得虎虎生風。
他們似乎并不畏懼受傷,被刺中劈中也毫無反應,逢尸人的針、紙扎匠的紙兵紙馬、童姆攝魂心魄的骨笛,都阻攔不了他們。
饒是白花教人多,做足了準備,對上他們,心中也不由生出懼意——這群人,難道一點都不畏死的嗎?
腐臭的味道沖入鼻中,擠滿屋子。
但白花教中,多的是整天與尸體為伍的旁門左道,身上的味道可謂五花八門,沒人察覺到這一絲詭異。
慘叫與興奮的喊聲四起,小小屋舍,鮮血四濺,紙人被劈得七零八碎,浸泡在血水之中。
行四與葛千戶信步往前走,邊走邊夸贊:“不愧是鎮厄司中的精良,一個個如此悍勇,以一敵百。不過,再怎么也是強弩之末而已。”
葛千戶卻疑惑皺起眉,“空城計……我怎么瞧著不太像呢。就算他們未受傷時,也未見得有這樣厲害!
行四笑道:“千戶又不曾與他們真正交過手,如何知道他們的實力?”
葛千戶臉一紅,如果不是用了些卑鄙手段,未必能那么簡單收拾從都城來的年輕司衛。
“他們畢竟是指揮使親自調教的,”葛千戶冷哼一聲,“我們普通司衛怎比得上?說是絕不使用青溟山的術法,可誰知道呢?”
“青溟山,”行四勾起嘴角,“仙山素來避世,倒出了指揮使這么一個出世之人。”
“不對!
他轉動折扇,點了點自己的眉心,想起不久前曾見過的少女,“應是兩個。”
“師凌云啊,”青年輕嘆一聲,“凌云真人的徒弟,果然一個個都非同凡響。不知他本人又該如何……”
葛千戶想到山上的仙人,不由打了個哆嗦。他也不知自己為什么會顫抖,但人間有這樣的人在,譬如日月懸于蒼穹,讓人不由心生畏懼。
而剛做完背刺同僚的事后,他尤其畏懼。
“據說真人已經一百多歲,容貌依舊很年輕,”他的聲音又壓低了些,“我原以為長生不老是虛妄之言,可自我第一次見指揮使,到上次回京述職,中間隔十多年,他卻一直是那般模樣,不差分毫!
“真人的徒弟都已至此,不知真人又該如何……”葛千戶頓了頓,感嘆:“真是如日如月啊!
“日月?”行四撫掌大笑,“修為再深,神通再強,也是凡人,舍不掉愛恨嗔癡,七情六欲。千戶可知,強如凌云真人,十五年前也差點折在滄州。”
“怎么可能?”
行四笑瞇起眼,忽然湊到葛千戶的面前,“千戶不信否?”
葛千戶無端嚇了一跳,往后退半步。
行四笑著轉了轉折扇,“所以,千戶何必煩憂呢?”
已至義莊門口。
葛千戶鼻子抽動,聞見了股再熟悉不過的味道。血的腥甜,汗的酸臭,還有一股腐爛的味道。
他推門而入,想要點燃燭火,迎面而來,卻是一道冷厲的劍光。
劍光從黑暗中刺出,快若閃電。
葛千戶是司內好手,本能往后一閃,這才沒有被直接刺中心臟。他后背躥起一絲涼意,好似條冰涼的蛇爬過脖子,伸入衣領中。
“叮鈴鈴——”
鈴聲貼著耳朵,在腦中炸開。
數道刀光筆直劈下。
葛千戶被迫拔出刀,進入一片漆黑的戰局中,屋內擠著好些人,他冷哼一聲,轉動手里長刀,劈向迎面而來的巨大黑影。
刀劈下去,卻是異常堅硬的觸感。
他默念法訣,渾身涌上劈山之力,握緊刀柄,奮力劈下。
滾熱的血灑在了面上,什么東西落地,悶地一聲巨響。
“嗚嗷——”
奇怪的哭嚎聲響起,葛千戶不及細想,腦后又有冷風驟起。他橫刀轉身,背抵墻角。
忽地,一束微弱的燭火亮了起來,驅散屋中的黑暗。
葛千戶這才看清,自己劈刀砍斷的,并非什么敵人,而是童姆身下巨熊的熊爪。
巨熊嗷嗷叫著。
童姆拿起骨笛,怒目而視。
昏暗的角落,緩緩走來一人。黑袍,長刀,面孔青紫,宛若陰曹爬上來的惡鬼。
葛千戶盯著那張面孔,不自覺發抖。
那人面無表情,骷髏上掛著幾絲肉,已經看不出是什么長相。但是,葛千戶卻認出了他手里的刀,顫抖著說:“江遠道。”
“原來是走尸了,難怪這么難對付!毙兴呐踔掷锏陌谞T,素燭散發幽幽的光芒,下一瞬,詭異的陰風驟起,燭火劇烈搖擺。
在火焰中,隱約有一線黑色的煙霧飄了出來。
素燭散發的火焰從紅轉綠,綠慘慘的光,照得四周鬼氣森森。
“鬼燭。”葛千戶看見他手中蠟燭,愕然道。他知道這種鬼燭是要活剝皮,生取脂。瞧這只素燭色若白雪,好似凝脂美玉,應是殺了許多二八少女才制成。
如他所想,黑色霧氣凝成一個模糊的人影。她抬起手臂,指向了頭頂。
眾人視線轉向上空。
手執銅鈴的少年懶懶散散坐在橫梁上,一腿支起,手撐著膝蓋上,垂眸望著他們。
見他們終于抬頭,他翹起嘴角,露出孩子般天真而愉悅的微笑,好似在為自己藏了這么久而驕傲。
剎那間,紙人、逢尸線、骨笛齊齊飛向屋頂。
逢尸線先扎穿少年的胸膛,密密麻麻的紙人飛去,撲上去啃噬他的血肉,骨笛挑起他的皮肉,意圖挑出他的骨頭。
那少年被紙人撲倒,栽在地上。
葛千戶松了口氣,“原來是那兩個小鬼刺客,他們竟是江遠道派過來的。不過到底年輕,居然敢這樣冒出頭,真是輕率。只是這趕尸的手法精妙,難道赤水村那伙趕尸匠也摻和了一手?”
“天地自然穢炁分散。”
葛千戶一怔,“什么聲音?”
是道女聲,清脆婉轉,聲如鳳鳴,快似夏日迅疾的雨點,念道:“……八方威神,使我自然,靈寶符命,普告九天。”
萬箭穿心的“少年”坐了起來,嘻嘻笑著。
什么俊美少年郎?
不過是個描眉畫眼的紙人而已。
紙人坐在地上,撫掌大笑,鸚鵡學嘴似重復:“小仙姑真了不得!小仙姑真了不得!”
那念咒聲音一頓,更快速念道:“斬妖縛邪,殺鬼萬千!”
第098章 第 98 章
飄飄的雨絲慢慢落了下來。
雨絲散發柔和的白光, 仿佛一場除去污穢的春雨,將天地都洗濯清明。
但葛千戶看見的,確實和春雨迷濛美景毫不相關的一幕。
細密的雨絲仿佛千絲萬絲的利箭, 筆直墜下。
行四手里的素燭被射穿,掉在地上, 而他本人, 卻不見了蹤影。
“凈天地神咒!”葛千戶面色大變, 一咬牙,在身上貼了張護體符, 縱身跳向半空的窗口。
窗外卻猛地揮來一道雪亮刀光。
他被迫后撤,銅鈴聲又起, 十二具殘尸拔刀相向。
葛千戶神情凝重, 抬起手, 吹了聲口哨。
遠處傳來一身鷹嘯。
他拿出一個金光閃閃的大缽。金色的法罩出現在頭頂上空,這是鎮厄司內存放的珍貴法器,曾是萬法寺高僧游歷時所帶的金鉑,日夜聆聽佛音, 于防護上的神通, 獨一無二。
法罩籠于頭頂,擋住了死亡雨絲。
葛千戶這才有空打量其他人。
白花教這次帶出來的都是一些好手, 在凈天地神咒下, 各有各的保命手段。
扎紙匠身上披著層紙鎧甲。薄薄白紙, 卻能讓刀槍不入。
逢尸仙子把身子一扭,似蜘蛛一樣趴在地上,用自己的情郎來抵擋千萬利箭。
男子望著墜下的箭雨, 露出解脫的笑意。
荒骨童姆則是往巨熊身下一縮,用巨熊的皮毛之銳, 來擋住符咒的神光。
看著那只拱起來把童姆護在身下的巨熊,葛千戶心想,也不知道她從哪里找來這么忠心的畜生。
他知道這道神咒厲害。這怕是江遠道他們從京城帶來的寶貝,幸好念咒人的修為也不高,未發揮神咒三成之功,但饒是如此,也夠他們掉一層皮了。
好在神咒快至尾聲,以他的金缽法罩,能擋住這一擊。
正想著,忽然聽見一聲慘叫。
竟是那少年披著紅衣,執刀跳入屋內,悄無聲息地靠近逢尸仙子。
他手里的長刀通體漆黑,融于黑暗之中,一刀劈下。
寒芒閃過,伴隨一聲慘叫,殺人無數的魔頭鮮血淋漓,后背背著的人則被劈成了兩段。
少年笑了起來,雙手握刀,彎起眼睛,望向屋里的魔頭,邊點著數:“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刀光從黑暗中掠過,濺起血花朵朵,五顆頭顱飛起。
“嘖,老虎打不著,打到小松鼠,”他眉眼彎彎,“松鼠有幾只?”
“讓我數一數!
“一二三四五!
每念一句,便是一個人頭落地。
這些白花教的雜兵被殺得七七八八,只剩十來個高手警惕地望著他。
血珠從少年的長發滴落,他立在神咒的范圍內,紅色云衣上飄起層柔和的白光。
手里的刀卻漆黑滴血,不停冒著煞氣。
“打完小松鼠,”他嘻嘻笑起來,長刀指向葛千戶,“開始打老虎!
……
倒也沒有什么白花教徒擋在葛千戶面前。相反,他們迅速讓開了一條路。
隔著薄薄的金光法罩,葛千戶冷冷望著眼前的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他看起來玩世不恭,卻認真地回答了,“云夢!鳖D了頓,“江要!
“云夢,江要!备鹎舭纬鲅g佩刀,“我記住你了!
“記住不記住也不要緊!比~蓬舟摸了摸嘴角,笑道:“我本不是什么出名的人。”
葛千戶站在金光法罩中,泰然看著他,似乎在問:“我身在佛光籠罩中,你又能奈我何?”
少年不慌不忙,搖動銅鈴。
“叮鈴——”
黑暗中的殘軀拔刀而起。
葛千戶目眥盡裂。
一張張青灰色的面孔湊到他的面前,只隔著層薄薄的法罩。金光照在他們的面上,他能清楚看清,青灰腐肉下慘白的骨茬,渾濁眼珠里扭動的蛆蟲。
如同惡鬼索命。
葛千戶不自覺往后退了半步。
被他下手害死的同僚化身惡鬼,舉起長刀,當頭劈下。
“當——”
法罩上出現一道深深的鑿痕。金光照在一具具死去的面孔上,好似烈火灼燒,他們被燎起燒痕,漆黑如炭,黑色的霧氣從七竅鉆出。
卻依舊拔刀往前,一刀刀劈在法罩上。
葛千戶不由再退,心慌意亂,大聲說:“可不是我要殺你們!是你們自己不識抬舉,自取滅亡!”
“都尉有心賞識,誰叫你們油鹽不進,殺幾個平民怎么了?你又不認識他們!”
“你們自毀前途,若真想尋仇,何不去尋都尉?”
那些人卻依舊奮力劈砍著法罩,盡管身上被佛光灼燒得焦黑。
生前不通機變,不識好歹,死后也這般固執。
葛千戶氣得破口大罵,無端發抖,竟是恐懼悄然爬上,攥上心頭。
金色的佛光最克制邪祟惡鬼。鬼衛們的殘軀被灼得焦黑,幾成焦炭,每一次動作,都有漆黑碎屑絮絮掉落。
威猛如舞斧的刑天,執著如銜木的精衛。
“不可理喻!”葛千戶顫抖著繼續退,竟沒辦法握好手里的刀,“再這樣下去,你們可要魂飛魄散的!”
“咔嚓!
金光上裂開一道細小的裂縫。
葛千戶面色大變,丟出手上纏繞的菩提珠,“定!”
珠子滾落,果然阻了片刻尸衛步伐。他們被釘在原地,骨架撐不起焦黑的身軀,馬上要在金光照耀中灰飛煙滅,化為齏粉。
葛千戶重重吐出口濁氣。
“好走罷。你們現在的結局,也是咎由自取……”
話還未說完,一只蒼白的手忽然鉆過了裂縫,伸手往外一扯。
那雙手頓時鮮血淋漓,法罩也被生硬地扯開。
葛千戶大驚,拔出腰間的佩刀。他隨身攜帶的有兩把刀,一把長且寬,是鎮厄衛對敵時常用,而另外一把小刀,只有一掌長,兩指寬,刀身旋轉,會冒出數根尖銳的鋼針。
鋼針淬毒,綠慘慘的。
此刀用來近身對敵,出其不意致人死地最是方便。
他猛地出手,數枚鋼針如雨飛出。
刀刃劈開一道慘綠的光。
卻停在了半空。
一只焦黑的手握住了淬毒的刀。
葛千戶愕然抬頭,看見法罩金光噼啪斷裂,在散落的佛光里,一只又一只焦黑的手抓住他的刀、他的手、他的腳、他的頭。
……
“兇晦消散,道炁長存。”
神咒最后一句結束,神光熾盛,白茫茫照亮了整間屋,又迅速地黯淡了下來。
逢雪垂眸,往下望了眼。
白花教的高手縱有保命手段,也少不了受點傷、脫層皮,至于葛千戶……
嗯,七零八碎了。
(′з(′ω`*)輕(灬 ε灬)吻(ω)最(* ̄3 ̄)╭甜(ε)∫羽( -_-)ε`*)毛(*≧з)(ε≦*)整(*  ̄3)(ε ̄ *)理(ˊˋ*) 化為行尸的鎮厄衛們也被佛光燒灼焦黑,江遠道緩緩抬起臉,在一片逐漸黯淡的白光中,朝逢雪勾起嘴角。
從那張臉上看出表情變化有些難。但逢雪心想,他應是在笑的。
她不自覺雙手合十,輕念超生法咒。
下一瞬,鷹揚衛們的身體化作黑灰,悄然無聲潰散。
凈天地神咒,既能殺鬼萬千,也能赦鬼萬千,本是祛除邪穢,致天地清明的寶物。
江遠道給他們的神咒,據說是鎮厄司指揮使親手所繪。
那位指揮使,逢雪也知道,按照輩分,算是她的大師兄。不過后來師兄投靠朝廷,被斥作朝廷鷹爪,與本門祖訓相悖,被逐出了青溟山。
前世今生,他們之間素無交集。
連素來慈靄溫柔的紫云師叔,也不曾同她說過關于大師兄的事。
不過,能畫出這張神符,大師兄的本領也很了不得。
眼見底下白花教還沒緩過來,逢雪吹了聲口哨,金雕振翅飛起,飛到她的面前。
逢雪欲握住小九的爪子飛離,卻忽然皺了下眉。
金雕的指爪斷了小截。
她摸了摸小九的傷處,望向它飛來的方向。
亂葬崗上,還囚著一只金雕。
叫阿生的金雕是雄鳥,比小九體型更大一些,本該威風凜凜,振翅云霄。然而它的爪子卻被條鐵索系住,囚于地上,羽毛金光黯淡。
它奮力啄著爪上的鐵索,每啄一下,鐵索上就有道黑光閃過,把它刺得鮮血淋漓。
小九爪子上的傷,也是方才幫它啄鎖鏈來的。
“那是你的丈夫?”
小九應了聲。
逢雪笑笑,“我去把它救出來!
小九高興蹭了蹭她的臉,羽毛刮得她癢癢的。
她抓住鷹爪,借風飛至亂葬崗,提劍刺向鎖鏈。
這鎖鏈是用特殊方法煉成的寶器,當她用扶危刺下時,忽地有一道黑光躥出。
手背頓時被劃破,緩緩淌出條鮮紅的血線。
逢雪抿唇,揮劍再刺。等黑光躥起,她出手如電,猛地抓住了它。
是一條小蛇,被她扼住了七寸,張開嘴,兇狠地伸出獠牙。
鎖鏈上封了一條妖蛇的魂。
逢雪嘴角上揚,若真是其他方法制的法寶,一時半會她或許劈不開,但是,妖怪么……
“降妖!”
鎖鏈應聲而斷,阿生扇動翅膀,直沖云霄,小九跟在它的身邊,兩只鳥暢快地在夜空飛翔,時而鉆入陰云中,時而沖出云朵,沐浴月光下。
興奮的鷹嘯聲此起彼伏。
逢雪抬頭望著他們,長舒一口氣,轉而將目光望向義莊。
葉蓬舟為何還沒出來?
她是不擔心少年會似江遠道他們一般,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他最狡黠通機變,懂得隨機應變。
如今他們神咒用完,白花教的人也回過神來,該往后撤了。
她提劍往義莊走,忽地,一道人影從墳地躥過來。
“啊——啊——”
披頭散發的毀容女人揮動手里的無病囊,咿咿呀呀朝她傻笑著。
逢雪一怔,詫異道:“羊……姑娘?”
不正是在榆陽鎮城門口,她遇見的傻姑娘嗎?
她記得這拿走無病囊的姑娘,目光越過癡傻的少女,望向她的身后。
羊老漢穿著破襖子,老實巴交地站在墳堆里,堆滿皺紋的臉上,浮現愁苦的表情。
“老伯,”逢雪神色驚訝,“你們緣何在此?”
羊老漢愁眉苦臉地說:“姑娘,我們出城,想著在義莊湊合住一晚上,結果遇到這群稀奇古怪的人咧。他們可古怪了,還有人想把我的皮給剝下來,不成,我得回去報官。”
“無事,報官,”逢雪頓了頓,無奈道:“是不管用的,老伯,你可有受傷?”
羊老漢撓了撓頭,“被推搡著摔了一下。”
逢雪快步走去,關切問道:“傷到了哪?我這兒有藥……降妖!”
劍刃穿胸而過。
羊老漢張大嘴唇,神情驚懼。
傻姑娘在旁撫掌大笑:“死啦!死啦!”
逢雪收回劍,羊老漢的身體卻未倒下。他的心口被戳出一個洞,眼睛死死盯著逢雪,嘴角上揚,扯出詭異的笑容。
傻姑娘繼續哈哈大笑,圍著他們打轉,揮舞手里無病囊,“吃人!吃人!”
“不愧是師凌云的徒弟。”羊老漢把手指伸進胸口的洞里,勾了勾,扯出點暗紅的血。他將染血的手指放在嘴里,笑道:“倒也警覺。”
逢雪皺緊眉,透過羊老漢胸口的洞,能望見他身后的墓碑。她對自己的劍法有自信,一劍穿心,是斷不能活了,但見羊老漢的模樣,卻不似有事。
眼皮一跳,她心中涌上不安。
“又見面了,小道人。”
逢雪:“你是……是你!”
攥緊劍柄,一劍刺向羊老漢的雙目,老漢卻不閃不躲,反而迎了上來,仍由劍尖刺破眼珠,從腦后刺出。
他嘻嘻笑著,曲起手指,點在逢雪的手上。
逢雪被凍得打了個寒顫,一股劇痛驟然炸開。她是慣于忍痛的,山上學藝、山下游歷,早已習慣鼻青臉腫,受傷無數,但這輕輕一點,卻讓她痛得幾乎握不住劍。
這痛楚并非普通的皮肉之痛,而是刺在魂魄上。
陰寒的痛意從手上往上躥,她的魂魄好似在一寸寸被擠出軀殼。
但那痛意快到胸口時,猛地一頓,迅速消散。
羊老漢愕然看著她,“你——”
這次,不等他說話,逢雪連刺數下后,甩出張黃符,撤開一段距離。
眼前的老漢,怕就是張老全的師父,那位指點他渡劫成“仙”的老者。擅長的么,自然是奪舍之術。
逢雪再出劍時,卻警惕了許多,與他拉開段距離。
老漢被劍刺成蜂窩,依舊行動如常。
她劍術灑脫,防守嚴密,在身前揮舞起一道如雨的劍幕。
羊老漢一時近身不得,便換了個方式,跳到旁邊墳頭,拿起腰邊卷起的鞭子。
鞭子化作條黑色的龍朝她撲來。
龍吟一聲,震得耳中隆隆作響。
逢雪攥緊劍柄,長劍閃起白光,手握長劍,斬向黑龍的頭。
快要觸到龍首時,黑龍忽地張開巨口,吐出口毒煙。
逢雪把云衣丟給葉蓬舟穿了,此刻身上只有簡單的布衣,情知毒霧了不得,卻躲閃不及,只能捏訣御風。
風只把毒霧吹散片刻,下一瞬,黑綠煙霧如潮水,眨眼將少女身影淹沒。
兩只金雕焦急飛來,扇動翅膀,亮出利爪,與黑龍相斗。
但等毒煙散去,少女的身影卻不見了。
羊老漢扯了下嘴角。這毒厲害得緊,只怕小道人被毒煙腐蝕成一灘爛泥。
只是可惜她的好皮囊。
對于奪舍之術,人之皮囊便是衣裳。于他們,奪舍如換衣裳那么簡單。
他這身老漢衣裳穿膩了,若是換上小道人的衣裳,到青溟山上走一遭,不知山上那些人會是什么反應。
那場景,想一想,便叫人無比激動。
傻姑在旁邊撫掌笑著喊:“換衣裳、換衣裳!
羊老漢搖頭,可惜嘆了口氣,“小道人本事不行,換不成衣裳啦。”
忽地。
一聲痛吟如驚雷響起。
他抬頭望去,面色微變。
天空中的那條“龍”扭動身體,似極痛苦,金雕一左一右,在它身上留下道道血痕,帶血的黑鱗片片飛落。
龍腹出現一條細細的銀光。
片刻,銀光越來越熾烈,幾乎要照亮天空。劍光透過了龍腹,黑龍哀吟一聲,腹部破開個大口子,一道身影從其中躍出。
頓時血流如注,傾盆如雨。
少女跳出龍腹,躍至黑龍的頭頂,長劍往前一遞,兩根尖銳的龍角應聲而落,化作兩把尖刀墜地。
黑龍哀嚎一聲,身軀化作兩段,跟著從半空墜落,身形越來越小,至落到地上時,已變成一條碗口粗的大蛇。
小道人踩著蛇頭,足下用力,將血肉模糊的蛇首踩入墳土中。
血從她冷厲的眉眼滴落。她低笑了聲,“山野里的野蛇,也敢扮龍,還以為今日真要屠龍呢!
傻姑哈哈笑,“活過來啦!活過來啦!”
“好道人!”羊老漢大笑,“倒有些本事!
逢雪不語,拔劍刺去,既然戳他的要害拿他沒辦法,便把他當成尸兵,削去他的四肢頭顱,倒看他還能不能動彈。
羊老漢這次卻往后面退了退,直至背抵在碑上,他伸出手,抓住傻姑的后心。
傻姑被他拉在了前面擋著,劍尖遞到臉前,還樂呵呵地笑著。
逢雪劍一滯。
傻姑的笑容凝滯在面上,劍尖停在她面前,但一只漆黑的爪子,卻從她的后心穿過。
那只手還在她的體內攪了攪。
傻姑微微張大嘴巴,怔怔望著逢雪,面上癡傻的笑意消失不見,而化作一種復雜而難過的神情。
既有解脫,也有悲痛。
“疼啊……小……娘子。”
她的身軀突然到底,半睜的眼睛失去神采,鮮血從胸口涌出,浸濕了衣裳。
逢雪手攥緊,傻姑不是如羊老漢那樣的活尸,胸口這么大一個血洞,自然活不成了。她心中躥起股怒火,望向羊老漢。
這傻姑娘與他不是父女,只是一個邪道準備的犧牲品。
但他殺了傻姑做什么?
老漢蹲在一座墳頭,臉上掛起詭異的微笑。
逢雪提劍過去,他卻沒有倒,反而雙膝觸地,噗通一下,跪了下來。
逢雪愣住。
羊老漢五體投地,重重磕了個頭,聲音拖長,“恭迎——圣女——”
一股陰寒的氣息從身后升起。
逢雪汗毛倒豎,緩緩回頭。
傻姑的尸體倒在地上,無神眼眸半闔,掛著一顆要落不落的淚珠,而一縷縷黑綠的霧氣從她胸口的血洞飄了起來,往上升高,在月光下,凝成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四周翠綠茂盛的雜草好似被火燒過,變得枯萎發黃。
“嘿嘿,這可是老夫幾十年來收集的疫氣,”羊老漢跪在地上,仰頭看著黑綠煙霧,神情沉醉驕傲,“先是從嶺南鬧疫的村里找到疫種,再一點點把疫種散開,一共送到幾十個村鎮,嘻嘻,從死人的口里再把它吸出來?墒莻費力活呀!
“可惜……”他的話鋒一轉,面上添抹戾色,沉聲道:“它本該更加厲害,若非十五年前,哼!”
“青溟山壞我大事!”
逢雪挑起一塊石頭,堵住傻姑胸口的血洞,又試著御風吹散、雷劈火燒。
但一絲效果也無。
“圣女……白花教的圣女,”她垂眸,低聲道:“原來這就是圣女?”
并非在教內地位神圣的女子,而只是,被用來儲存疫氣的皮囊。
羊老漢嘻嘻笑道:“人活著不可怕,死了才可怕咧,世間妖魔,不都是由人而生嘛。小道人,待我殺了你,就把你奉作圣女可好?”
逢雪:“你想得美!
就算她答應了,盤踞在她胸口的邪神也未必答應。
不過,傻姑的身體被用來裝疫鬼,而她的身體,難道是為那位不知名的“邪神”準備的嗎?
眼見疫鬼快成型,逢雪吹動口哨,縱身一躍,單手抓住鷹爪。
小九帶她飛上半空。
羊老漢也不急,只跪在地上,朝空氣中的飄渺身影跪拜,拖長古怪的聲音,高聲喊:“恭迎圣女——”
逢雪跳到義莊屋頂上,瞥了眼,喊道:“走了!
葉蓬舟自包圍中抬起臉,笑著說:“好咧!
他很有默契地往上一躍,拉住逢雪的手,抱住她的腰。
逢雪:“……那還有一只雕。”
“可是我畏高嘛。”
逢雪沉默了。
葉蓬舟蹭了蹭她,聞見她身上的血珠,蹙起墨黑的眉,問:“蛇血?”
“你倒見多識廣。”
少年望了眼亂葬崗,看見那只飄浮的疫鬼,“嚯”了聲,“那東西看著可邪性!
“不能讓它靠近人住的地方。它會招來疫病。”
雖說眼前這只疫鬼,比不上當年滄州那只,也不會發生席卷整個滄州的大疫。
但若感染疫病,對于每家每戶,都是滅頂之災。
世上已無三師姐。
榆陽鎮還在義莊旁邊,想到城鎮那么多人,還有不少保家衛國的精兵良將,若是疫鬼進城,后果不堪設想。
逢雪與葉蓬舟對視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金雕扶搖而起,帶著他們往前飛。
一個手纏白布的大力士拿出身后的弓,拉開長弓。
飛箭破空,筆直追著金雕而去,箭矢擦著小九的翅膀飛過。
阿生尖嘯一聲,扭頭去啄神射手。但一人打開葫蘆,無數蠱蟲匯聚成黑壓壓的霧,鋪天蓋地。
就這樣,兩人依仗金雕之能,在前奔逃,白花教的邪魔窮追不舍。
中間難免交戰了幾場。
激戰中,阿生被蠱蟲所咬,左翼羽毛大片脫落,小九則是被一箭貫穿翅膀,跌入山嶺中。
逢雪為它們把傷處處理好,撒上靈藥,“我們引開他們,”她摸摸金雕的羽毛,“在這好好養傷。”
兩只金雕依戀地望著她,輕輕哼了聲,彼此依偎在一起。
茂密的樹林里響起雜亂的腳步聲。逢雪靠在樹上,從隨身的皮袋里拿出兩張神行符。
“喏。”
葉蓬舟貼上符,縱身躍至樹梢高處,輕“嘖”一聲。
逢雪也跳到他身邊,往外看去,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山林分成兩種顏色。一邊是披綠的青山,青翠葳蕤,而另一面,是枯黃、黯淡、落葉飄飄,仿佛一邊在春日,一邊在秋日。
而春秋的交界線,在逐漸往這邊移動。
這自然不是季節變更緣故,方才墜下來時,她還記得入目是翠綠的青山。
那些死去的樹木,枯黃的樹、稀疏枝干,是被疫氣所染。
而疫鬼似乎也更大了。
它的腦袋高過樹梢,冒出個青黑、長滿膿包的腫脹面容。
那碩大的腦袋扭頭望過來。
逢雪拉起葉蓬舟的手,“走!”
……
一路奔逃,逃了一晝一夜。
身后白花教,如同咬上肉不肯撒口的毒蛇,對他們窮追不舍。
神行符已經用完,也與率先追來的白花教徒交手,受了點傷。
當然,也留下了許多尸體。
夜幕降臨,今夜無星無月。逢雪剛殺了個用蠱的好手,有些虛脫,伸手推了推旁邊人,“月露酒呢,給我一口!
葉蓬舟苦笑著晃了晃空蕩蕩的酒葫蘆,“小仙姑,月露酒已經喝完了。”
逢雪懊惱道:“可惜,該多從黑老爺那兒弄些過來的。”
葉蓬舟低笑,“那時你還怪我欺負小花仙!
逢雪瞪他一眼,“我哪知道……”她哼了聲,“我被你帶壞了。”
“是是是。”葉蓬舟彎起眼睛,忍著笑意,“都怨我把小仙姑帶壞了,下次咱們多帶些蜂蜜、小糖餅,到黑老爺那誆點好東西過來!
“好!”
“那時小仙姑可又憐惜花仙,別拆我的臺,我們先這般這般,再……”
夜色漆黑如墨,粘稠且濃重,陰冷的風凄厲嚎叫。
兩個脫力的少年坐在地上,肩膀相靠,悄悄說著如何從妖怪手里騙點酒來。
說著說著,相對一眼,不由綻開笑意,抬手抹了把面上干涸的血。
明明是在被人追殺,身后還有只駭人的惡鬼,但逢雪卻忍不住翹起嘴角。
她休憩片刻,有了絲力氣,撐著劍站起來,伸出手,拉起地上的人。
“走吧!
“好!”
逢雪聽他的聲音,忍不住偏頭,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她卻好似能看見少年生動的容顏,快活的眼睛。
她心中不由想:“有你跟在身邊,世上還有什么值得擔憂發愁的呢?”
“小仙姑,”那人側臉望來,眼神灼灼,仿佛能在黑暗中燒出兩個洞,“你在看我么?”
“哼,自作多情!”逢雪按劍便走,沒走幾步,她抬起頭,露出絲笑意:“到了!
……
樹上掛著好幾具尸體,像吊死鬼般,在風里搖擺。
“兩個小兔崽子可真厲害!狈晔勺邮У袅俗约鹤罱類鄣耐婢,心中憋了股氣,低頭看向自己的腰。
腰上密密麻麻布滿了針孔。
那一刀差點把她劈成兩段,幸好她及時用針線把自己給縫起來。她咬緊牙,怒道:“我要把他們縫起來!誰也別和我搶!
“不和你搶,”趕尸匠冷冷道:“小兔崽子跑得越來越慢,身上也挨好幾刀,該是強弩之末了。待抓到他們,你玩膩后,便把他們交給我,我要把他們的皮剝下來做紙人!
“護法,追嗎?”
羊老漢腳步頓了頓,眼神陰冷,“追!”
第099章 第 99 章
扎紙匠騎上自己的紙馬, 越過灌木,順著地上血跡,縱馬往前。
清涼夜風拂開, 絲絲血味飄來。
兩個小兔崽子已經受了重傷,又為了不讓疫鬼禍及鄉鄰, 故意挑深山野林亂竄, 能逃多遠?
扎紙匠騎著高頭大馬, 在灌木叢生的山嶺如履平地。他身下的白馬雖是紙扎,卻比尋常駿馬更要輕巧靈活。
攢蹄一躍, 便能輕松跳出十來步,越過多刺的荊棘。
縱然是在難行的山道上, 他還是能遙遙領先, 甩開身后的人。
不過之前他一直藏拙, 刻意混入人群中,跟在護法身邊。
兩個小崽子牙尖嘴利,不注意被咬一口,嘶, 那可疼得很。
一路追趕, 被他們兩也殺了許多高手。
但是眼下,明眼人都能看清, 他們只是強弩之末, 撐不了太久。
他看上兩人的皮了。雪白的皮, 殷紅的肉,正適合慢慢剝下來,做個漂亮的“紙人”呀。
道路逐漸變得平坦, 只是路上雜草瘋長,綠藤垂地。
這似乎不是陡峭偏僻的山道, 而是條廢棄的官道。
紙扎匠腦中無端閃過這念頭。
“嘶——”
他聽見一聲螺馬的嘶鳴,不由回頭望去。
月光明澈,灑在地上,天地清明如水。水底搖曳著許多影子。
有牽馬的游子,有螺馬拖車的商隊,還有倒騎毛驢的酒客。
他們談笑風聲,在道上行走。
雜草瘋長的道路,不知何時,也變成一條寬闊的官道。
紙扎匠遍地發涼,回頭望去。
兩座雪峰如同尖刀插向云空,銀白月光明晃晃,兩山之間,一座繁華城池巍然而立。
城門刻二字。
“枌城!
……
明明是夜晚,明月當空,城中卻許多人走動。沿街站滿擺攤的商販,樓上探出許多個腦袋,好奇地望著來人。
月光照在一張張慘白的臉上。
扎紙匠渾身冰涼,后脊躥起涼氣——他意識到不對時,已經不能回頭,只能硬著頭皮往里走。
“喲,客官,來口酒嗎?”
扎紙匠聞聲望去。
是個笑瞇瞇的掌柜倚靠柜臺,抄著手,說道:“我們家的枌酒,試問滄州誰不知道,來往的客商都要嘗上一口。嘗一口,疲憊祛,第二口,百病消,客官,您來試試嗎?”
扎紙匠本想拒絕。
但老板卻從柜臺走了出來,殷勤迎客,“來嘛來嘛,不喝口咱們家的酒館,怎說能到過枌城?”
“沙沙——”
夜風吹過,滿城綠葉飄搖。月光如銀色的輕紗,在滿城深綠淺綠的酒花上流瀉。
“是枌花。咱就靠這釀酒呢!崩习灏衙硗绨蛞淮,笑面迎客,“客官請進。一壺枌酒!”
“好咧!”
伙計高聲吆喝,“一壺枌酒,馬上就上,客官且選個位置坐坐!”
扎紙匠掃了眼四周。
這家叫章氏酒坊的酒樓生意確實不錯,大廳八張桌子,其中有四張已經坐了人。
他找個角落靠近門的位置坐著,打量酒樓的動靜。
章氏酒坊看上去平平無奇,似乎只是間生意好的小酒樓。坐在其中喝酒的幾桌,一桌是白發老人,長指甲剝著花生衣,慢條斯理地吃下酒花生,偶爾才酌一口小酒。
一桌是落拓的書生,醉得不清,趴在桌上,嘴里呢喃著什么“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風空落眼前花”。
還有一桌。
是一家三口,精明能干的婦人,留著山羊胡的商賈,還有個坐在凳子上晃動雙腿的小童。
至于剩下的最后一桌。
扎紙匠眼神閃爍,把隨身背著的黑色包裹放在桌上,攤開包裹皮,里面裝著一疊紙人紙馬,還有根細細的毛筆。
他拿起毛筆,自顧自給那些紙人點上眼睛。
倒也沒人來攔他。
“客官,你的酒到啦!毙《苓^來,彎腰把酒放在桌上,笑著說:“還溫著呢,慢用,客官還要些下酒菜嗎?”
扎紙匠低頭繼續認真點睛,沒有理會他。
小二湊近,又問:“不要些下酒菜嗎?”
陰冷的氣息吹在臉上,扎紙匠手里的毛筆微微頓了頓,筆尖的墨痕暈開一個小點。
他手里的紙人聲音僵冷:“不要。”
小二可惜地“嘖”了聲,轉身繼續在酒樓忙活。
扎紙匠呼出口白汽,身體微微顫抖,如何看不出,這客棧里的人、乃至整座枌城,都是惡鬼所化。
他是陰行翹楚,對付一兩只惡鬼不成問題,十來只,也勉強可以一戰,但若這一城的鬼……
“客官!”
點睛的筆抖了抖。
臉色泛青的小二朝他咧開嘴角,熱情笑道:“有酒怎么能沒下酒菜呢?這是掌柜的送您的下酒菜,您且拿著慢慢吃吧!
一碟帶血的眼珠送到他的面前。眼珠子新鮮,冒著熱氣。
其中一顆眼珠子掉出了盤子,在桌上骨碌碌轉動,轉到他的面前。
“客官,怎么不吃呢?是不和您的胃口嗎?”
小二立在旁邊,殷勤問道。
扎紙匠渾身冰涼,酒樓里每個人都扭過頭,死死盯著他,好似他是一個異類。
他拿起剛點好的紙人,不由一怔。
每個紙人的眼珠子不見了。
“客官,”小二的臉湊過來,青綠粘液從他面上膿包滴落,酸臭的氣味傳來扎紙匠鼻中,“不喜歡嗎?”
“怎么不吃呢?”
“是啊!闭乒駨墓衽_走出,滿面陰沉,雙眼鼓起,皮膚密密麻麻長滿黃綠的膿包,讓他看起來似一只賴皮□□成了精,“不合客官的口味嗎?”
扎紙匠心中冰涼,顫抖地拿起旁邊筷子,夾起一顆顫動的眼珠。
黏膩在嘴中爆開。
他面無表情地說:“好吃!
“哈哈哈!”
歡快的笑聲從旁邊桌傳來。少年郎撐著頭,興致勃勃地瞥來,他旁邊的劍客舉起酒杯,將酒液一飲而盡,蒼白唇瓣添上一抹殷紅。
“小二,既然他覺得好吃,再給他添上一盤,”少年捻起盤子里一顆眼珠子,屈指一彈,張口接住,砸吧砸吧嚼著,笑著說:“小爺來買單!
“好咧!
扎紙匠抿緊嘴唇,望著那對少年。他們面不改色吃著酒樓里的“酒食”,仿佛那是什么美味珍肴。
而他嘴巴里的那顆眼珠子,在舌尖滋溜溜轉動,他試著用牙齒去咬,眼珠子卻從舌頭溜進喉嚨里,筆直滑了下去,在腸胃間橫沖直撞。
他捂住喉嚨,面色大變。
小二嘻嘻笑起來,露出開心的神色,“看來我們店里的酒菜讓客人很滿意!
……
門外傳來一聲雜亂的腳步聲。
“喲,又有新客來啦?”
小二甩著血紅毛巾,笑吟吟上前迎客。
一眾白花教教徒走入其中,所遭遇的,和趕尸匠并無差別。追殺兩個陷入絕境的少年,結果在叢林深處,看見一座熙熙攘攘的小城。
小城人來人往,明晃晃的月光掛在夜幕,銀白月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沙沙——”
酒花搖動,如夢似幻。
“你們聽說過枌城嗎?”逢尸仙子問旁人。
“倒是耳熟,想不起來哪兒聽過了!
“管他的呢!先去把小兔崽子給抓了,誰來攔我們便殺了誰!”
只有羊老漢環顧四周,神色凝重。
“客官——”圓臉的掌柜站在柜臺后,兩只眼睛完成一條縫,笑瞇瞇地問:“可要來一口枌酒?我們章氏酒坊的枌酒,可是枌城里頭最好的酒了。”
白花教眾人面面相覷。
他們滿頭是血,窮兇極惡,一看就絕非善類。平時人們遇見,莫不是見他們便躲開,唯恐不小心惹這些大爺不快,徒勞失了性命。
但這掌柜的,瞧見他們,不僅不避開,反而笑瞇瞇地迎客,真不知死活嗎?
“掌柜的,”童姆坐在巨熊肩膀,生著稚童般天真可愛的面容,說出的話卻很唬人,“你讓我們進去,就不怕請神容易送神難嗎?”
掌柜抄著袖子,笑著回道:“客官您這話說得,南來北往都是客,我只怕你們不來咧!
童姆蹙起眉,腮幫子鼓了下,配上她孩子般的模樣,竟顯得很可愛。她很難為情地說:“掌柜這么好客,那么我的一點小小要求,你也會答應吧。”
“我的馬熊餓了,掌柜能否親自填飽它的肚腸?”
平常人若是聽見這話,再看一眼那兇態畢露的食人惡熊,早嚇得扭頭便跑。但掌柜不退反進,走到巨熊跟前,笑著說:“那是自然,”他含笑扯下自己的手臂,送了過去,“夠了嗎?不夠還有!
小二道:“咱們掌柜的,最是熱情好客啦!”
街道上來往的行人紛紛扭過臉,銀色月光刀子似的落下,照得他們的臉慘白如紙,布滿了猙獰的疤痕。
陰森的鬼笑聲在街道響起,此起彼伏,滿城的枌花不停搖動。
月光照著的地空空蕩蕩,一個影子也沒有。
掌柜握住了童姆纖細小巧的手腕,“客官,快來吧,”他笑著輕聲說:“我等了這么多年,只怕你們不來呢。”
第100章 第 100 章
“烤全羊來嘍!”
小二把熱騰騰的“羊”丟到桌上。
白花教眾人面色大變。
桌上的哪是什么羊, 分明是扎紙匠的尸體。他捂住脖子,瞪大雙目,神情痛苦。
扎紙匠也是教中一把好手了, 還有許多紙人替身保其無恙,卻在短短時間里, 如此凄慘死去。
“烤全羊烤全羊!毙《舐曔汉龋骸敖袢照乒駜鹤觼硇帕, 大家鼓掌!”
街上的人聚在酒坊之前, 把酒樓圍得水泄不通。
想要逃離的教眾看見這么多鬼,頭皮發麻, 連忙把腿縮回來,聚在酒樓一隅。
“咱們掌柜兒子子承父業, 也開了一家酒坊!更是喜得明珠, 給家中添一新!”
鬼魂們露出羨慕的神色, 大聲叫好。
掌柜撫著下巴的山羊胡,笑得眼睛只有一條縫。
“為了慶祝,咱們掌柜特意烤了只上好的肥羊,大家敬請享用!
小二聲音一落, 那些鬼蜂擁而上, 撲倒扎紙匠的身上。
尸體頓時被鬼潮淹沒。
白花教眾只見惡鬼貪婪地推搡擠在一起,人的斷肢殘臂被他們哄搶。
一顆人頭在爭搶中飛起。
扎紙匠那顆光溜溜的腦袋彈了幾下, 掉在他們的面前。
他面上凝聚著驚懼至極的表情, 張大的嘴巴, 似乎想要朝他們大聲呼救。
荒骨童姆嚇得尖叫一聲,縮到自己巨熊的后面。
白花教眾都是些血債累累,窮兇極惡之徒, 見慣血腥恐怖之狀。但今時非同往日,想到被屠戮的會是自己, 他們神情不由浮現幾分驚懼,往角落縮了縮。
一雙手捧起紙扎匠的腦袋,把他拋入鬼潮中。
“只是一個腦袋,”羊老漢冷笑,“被你們砍過頭的人還少了嗎?被腦袋嚇成這樣,也配當我白花教的人。”
童姆冷哼:“護法,這地方古怪得很,你有辦法?”
羊老漢不回答,只是偏過頭,望向酒樓一角。
眾人順著他的視線望去。
他們追殺的小賊,正悠哉悠哉坐在那兒。
少年盤腿而坐,把碟子里的眼珠子往上拋,再抬頭張嘴接住,玩得不亦樂乎,而那一臉寒霜的小劍客,從酒壺里倒出一杯殷紅血液,從容飲下。
童姆面色一變,“他們和這群鬼是一伙的?”
羊老漢:“先抓住他們再說!
逢尸仙子摸了摸腰上的針孔,目光在葉蓬舟面孔幾番流連。
這實在是個俊俏至極的少年郎,讓人又愛又恨。
她輕移蓮步,走到桌前,手搭在桌面,嬌聲問道:“郎君,你帶人家來的是什么鬼地方?”
葉蓬舟捏起一顆血淋淋的眼珠子,歪了歪腦袋,看著她笑道:“大娘,這么大年紀,就不要掐著嗓子說話了,真是叫人聽著怪惡心的!
縫尸仙子嬌軀發抖,眼前發黑,死死咬住下唇,好半晌,才冷笑道:“小郎君,你生得真好看,要是不長嘴巴,那就更好看了。”
葉蓬舟彎起桃花眼,容貌綺麗,明朗得如春日和煦的春風,他翹起嘴角,笑道:“大娘——你生得不好看,話也不好聽,卻挺愛說話的哈。”
“珵。”
空氣中銀光閃過,而后爆開幾點火星。
幾枚細如毫毛的銀針落地。
縫尸仙子見偷襲不成,便不再偽裝,手中數枚銀針如雨射向少年,誓要把他這討人厭的嘴巴給縫上。
又是一聲劍鳴。
針線齊齊割斷,劍客掀起眼簾,看了她一眼,手里的劍收回鞘中。
縫尸仙子嘴角微翹。
還有幾根比蛛絲更細的線,趁劍客拔劍時,沒入了她的酒杯中。
等線鉆進她的肚腸……
她正想著如何收拾小鬼,卻見兩個少年用一種奇怪的眼神在望著她。
后背躥起股涼氣。
仿佛瞬間被滄州隆冬的冷風從上到下吹了個透心涼。
她慢慢轉過頭。
一張慘白的面孔貼在她的面上。
“兩位是貴客,”小二吐出的氣息冰涼,青綠煙霧從他七竅飄出,被縫尸娘子吸入口鼻,“莫要驚擾了貴客。”
縫尸娘子手腳發軟,咬破舌尖,數十銀針齊齊飛出。
卻穿過了小二的身體,徒勞掉在地上。
咀嚼聲頓時停下來,瘋搶紙扎匠尸體的人們抬起臉,幽幽望過來。
涎水順著小二裂開的嘴巴滴落,他笑著說:“我怎么沒看清呢,原來這也是一只烤好的小羊呀!
“。
慘叫只一聲便戛然而止。
眾鬼托起女人,高高興興地跑開,小二嘴角咧到耳根,用毛巾擦干凈桌椅上的血,“貴客,可有受到驚嚇?”
葉蓬舟捏起顆花生米丟入嘴里,“給我們再上壺酒來罷!”
……
眼見縫尸仙子下場,白花教眾人不敢再輕舉妄動,而是選了個角落坐下,只想等門前厲鬼散去,再尋辦法。
但掌柜卻不想這樣放過他們。
一只血淋淋的臂膀被丟到桌上。
掌柜笑問:“客官,來嘗嘗我們店里的烤羊腿嗎?”
沒有人動。就連平日食人無數的惡徒,此刻也面色慘白,冷汗涔涔,癱坐在地上。
掌柜俯身,輕聲問:“客官真的不吃嗎?”
屋里的鬼幽幽望來。
“客官莫非不是人嗎?”他細細打量眾人,摘出自己眼珠子,擦了幾下,“莫非我看錯了,客官不是人,是要做成餛飩的羊嗎?”
“滴滴答答——”
一滴滴涎水從眾鬼的嘴角滴落,他們眼睛發紅,露出垂涎三尺的饞相。
“我受不了了!”一個壯漢拔刀立起,朝掌柜砍去,他的刀飲過許多人血,兇煞難當,普通鬼怪不敢靠近。
與此同時,另一個沉默的黃袍術士丟出幾張符咒,身形如水波消失,眨眼便邁出去十來步,直奔門口行去。
屋里響起聲好似塞子擰出瓶蓋的聲音,波的一聲輕響后,壯漢的腦袋被擰下來,身軀卻依舊往前跑了好幾步,才轟然倒地。
鮮血如注沖上了屋頂。
而黃袍術士則是使出渾身解數,往門口逃去。趁著眾鬼注意力被吸引,他飛快遁走,心中暗暗后悔來趟這么一趟渾水。
哪里知道這兩個小賊還有這樣的底牌,身后居然立著一座鬼城?
他的面色一變。
門口蹲著幾只小鬼,在舔地上的血。小鬼抬起青紫的臉,歪頭看著他。
黃衣術士手中捏訣,身形頓時隱去,往前踏出一步,再出現時,已到了街上。
他見小鬼沒有找他,繼續趴在地上舔血,心中松了口氣,想著趕緊離開這鬼地方。
一扭頭。
滿街的行人都扭過腦袋,看著他,笑問:“你要去哪兒呀?”
……
客棧外又傳來聲慘叫。
掌柜把眼珠子安回眼睛,“讓我仔細看看,客官是人,還是羊肉餛飩呢?”
羊老漢拿起那只猶溫熱柔軟的手臂,撕咬著上面的肉,咬得一嘴是血。
掌柜笑嘻嘻地說:“原來客官是人呀!
他慢條斯理地轉過身,回到自己柜臺前。
白花教的人這才松口氣。
忽然,那掌柜的腦袋又整個扭過來,道:“其他人怎么不吃呢?”
待每個人都啃了口“羊肉”,他才滿意地回頭,繼續靠在柜臺,曬著明亮的月光,輕哼歡快的歌謠。
經此一遭,白花教教眾不敢再動彈。有人被嚇傻,呆呆坐著,有人使勁扣喉嚨,想把肉嘔出來,而更多的教眾看向了羊老漢。
身為滄州總壇壇主,白花教護法,他就算不能帶著他們拿下小賊,沖出鬼城,也能全身而退,有自己的辦法吧。
但羊老漢咀嚼嘴里的肉,低念“枌城”二字,眼神迷茫。
“我說咱們可真倒霉,”一個癩頭假和尚抱怨道:“為了鎮厄司那檔子事,結果到這么一個鬼地方,早知如此,我可不過來幫忙了!
“哼,”童姆冷冷道:“來之前就你叫得最歡!
“行四那家伙跑哪兒去了?”
……
眾人你埋怨我,我抱怨你,吵了起來,但有縫尸仙子那一遭,無人敢再去找兩個少年的麻煩,唯恐惹怒這滿城的惡鬼。
羊老漢喃喃自語半晌,放下手里的臂膀。
臂膀布滿他的牙印,被他咬得見了白骨。
他咧了咧嘴,笑了起來,“原來這兒有一座迷陣,讓我差點忘了,嘿嘿,枌城,可是我的得意作啊!
“護法可有后手?”
“后手?”羊老漢環顧四周,明亮月光透過窗照在地上,一桌一椅俱是熟悉模樣,柜臺前圓臉掌柜含笑迎客,酒樓里年輕小二托起酒盤到處轉動。
“枌城,讓你們看看枌城的真容吧。”他把杯子里的酒潑出,酒液凝聚空中,化作一面透明的鏡子。透過水鏡,熱鬧的小酒樓化作燒毀的廢墟,燒焦斷壁間,翠綠雜草瘋長。
至于好客掌柜,年輕小二,嗜酒酒客,不過是廢墟間半截漆黑的殘骨。
“瞧你們這點出息。”他嗤笑,毫不在乎眾鬼投來的幽怨眼神,“不過是群死鬼,他們活著時你們殺得開心,死了,又有什么好怕的!
“大不了,再殺第二次罷了!
“可是護法,”童姆打了個寒顫,望向旁邊,似乎是被羊老漢這番話激怒,四周的鬼露出死時的猙獰模樣,齊刷刷扭頭看來,酒樓愈來愈冷,落在地上的月光結了冰似的,她張口吐出口白汽,“這里的鬼也太多了!
“無妨。只是這座陣法厲害些罷了,”羊老漢走到門口,仰頭看著天空,“待我破了安魂陣,教這些惡鬼重見天日,嘿,灰飛煙滅!”
枌城的上空,月光照耀里,一個青色的巨大鬼影慢慢飄過。
所過出,城池傾塌,枌花枯萎。
連城中惡鬼也畏懼它散發的可怕氣息,紛紛跑到另一頭,驚懼地望著龐大大物。
“鬼嘛,老夫也有!
……
疫鬼重新出現在枌城的上空。
遮天蔽日,摧枯拉朽,不可阻攔。
它的影子覆蓋住整座枌城,陰影下的眾鬼擠在一起,仰頭看它,面露恐懼。
疫鬼每往前一步,他們便后退一步,直至擠在章氏酒坊門口。
羊老漢欣賞地看著荒城斷壁,廢墟枯骨,仿佛在看一件精雕細琢的寶物。
目光在雜草間掃過,最后,他扭頭看向一堆焦黑廢墟。
瘋長雜草唯獨那兒空出一圈,在空地中心,長著一朵花色濃郁、香氣凜冽的蘭花。
“那兒是陣眼,把花給拔了!”
羊老漢一聲令下,白花教眾拿出看家本領,朝蘭花沖去。
厲鬼們展露兇戾本相,攔住他們。
逢雪和葉蓬舟也亮出武器,刀劍配合,殺入戰局中。
但天空中巨大的鬼影越來越近了。
逢雪抿緊唇,心中想著十五年前師姐對付疫鬼的辦法。
嘖。
這可麻煩了。她那三流的本領,連雷部將帥都未必能請來,何況是傳說中的瘟神呢。
再說,如今倉促之間,也未必能找齊法壇的材料。
腦中想著對策,她手里的劍卻不曾停下,戳穿一個兇徒的背心。
葉蓬舟順勢砍掉那人的腦袋,抹了把濺在面上的血,抬頭看著疫鬼,忽然說:“小仙姑,待會你離我遠些吧!
逢雪蹙眉,“為何?”
他笑了笑,“我想試個辦法!
逢雪眉怔了片刻,馬上意識到他在指什么,眉頭皺得更緊,“不許!
葉蓬舟偏頭看她笑,“為什么不許?”
逢雪抿唇,眼皮垂著,想了片刻,說:“你不是總說要遵我的令嗎?我說不許就不許!
“小仙姑,”葉蓬舟搖了搖頭,“你可太霸道啦!
逢雪情攥緊扶危劍柄,用力戳進白花教眾的胸口,滾熱的血濺在她的手背上,把她燙了下,她猛地抽出劍,隔著胸口破開的血洞,對上少年清亮的眼睛。
尸體轟地倒下。
葉蓬舟含笑看著她,手里浮現一張合攏的卷軸。
比起上次所見,卷軸多了淡淡的血色。
逢雪神情冷凝,緊緊握著手里的劍,手背滾熱的血一點點涼下來,凍成血漬。
冷風如刀,吹起二人浸滿血的衣袍。
她眼神如冰,沉了聲音,“葉蓬舟,你不許再用這個邪器!
葉蓬舟微笑解釋:“其實這沒什么……”
逢雪俏面凝霜,再喊了聲他的名字,“葉蓬舟,你聽不聽我的話了!”
葉蓬舟輕輕嘆息一聲,斂去散漫笑意,露出一絲難過的神情,“小仙姑,你對我這樣兇,我聽著總是很傷心!
逢雪心里氣得很,見他手里的圖如流光消散,才轉動劍鞘,氣得砍了他好幾下。
葉蓬舟捂住胸口,可憐兮兮地說:“更傷心了!
疫鬼已經近在眼前,身后長街坍塌成斷壁殘垣。
“殺了他們!”羊老漢興奮喊道。
逢雪偏過臉,看著少年蒼白的面孔,輕聲說:“不必如此,我還提得動劍!
使用鬼圖能使他們絕境翻盤,但代價必然不小。
所以不必如此。
她還提得動劍,還能站在所有人的身前。
她沒有再多說,也不必多說。他們本就只一個眼神,就心意相通。
葉蓬舟微微怔了片刻,眉眼輕彎,低低回道:“小仙姑……你這么好,叫人怎么受得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