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逢雪面上一熱, 佯裝沒聽見他的輕挑話語,執劍望向天空中的疫鬼,微微瞇起眼睛。
“御……”
法訣還未捏完, 那巨大的惡鬼身體突然劇烈顫抖,青綠疫氣從它的身上散開。
青色的濃霧如同滾滾的潮水, 淹沒了整條長街。
一只手忽地伸過來, 捂住了逢雪的口鼻。她瞪圓眼睛, 淡淡蓮香飄來,仿佛不是在荒蕪鬼城, 疫氣連天,而是清涼夏夜, 荷花十里, 泛舟湖上, 月光在水霧里游移。
如同兩只鳥驚起,他們縱躍跳出疫霧之外,來到城樓之上,望著濃霧中巨大的黑影。
疫氣從惡鬼七竅鉆出, 四周雜草枌花盡數枯萎。
唯有那朵蘭花, 亭亭而立,迎風怒放。
羊老漢拿出面皮質小鼓。皮面黃白, 好似從誰身上剝下來的。
晃動小鼓, 疫鬼張開大嘴, 用力一吸。
街上擠在一起的眾鬼被風席卷而起,眼看就要落入它的嘴中。
這時,清風拂過, 藥香飄來。
疫鬼身子猛地顫抖。
“百穗。”
幽蘭生長之處,一道纖細的人影悄然獨立。青綠色的疫氣從疫鬼七竅鉆出, 不斷飄往蘭花盛開的花瓣里,成為滋養蘭花的養分。
疫鬼巨大的身體宛如泄氣的水球,迅速變小。
羊老漢臉上的笑意消失,用力晃動手里小鼓,訝然道:“怎么可能……”
如幽蘭般的人影走向了巨大的疫鬼。
疫鬼顫抖著緩緩俯下身,伏倒在她的腳下。
“百穗,”女人聲音清潤柔和,抬手輕撫它腫脹可怖的面容,“這些年,你受苦了。”
狂風驟起,吹散迷霧。
明朗的月光灑落在地上,一個女孩撲向了那抹幽魂似的人影。
“小陸娘子!”
陸紫翹俯身,抱住飛撲來的女孩。
百穗將頭埋在她的肩膀,緊緊抱住女人,哽咽道:“小陸娘子!”
兩人緊緊相擁,與十五年前相同。
……
“這不可能!明明被煉成疫鬼,怎么可能還會有神智?”
羊老漢搖動小鼓,發現無用,逐漸消散的青色疫氣里,兩人已緊抱在一起。
他面色大變,轉身便捏訣遁走。
手剛剛曲起,胸口忽然一痛。
左胸口透出半截銀白的劍刃。
眼前劈開一道漆黑的刀光,羊老漢的腦袋飛落,被眾鬼爭奪。
白花教的其他人見狀想跑,滿城的厲鬼卻已圍了上來,直勾勾望著他們,逐漸逼近。
慘叫聲不絕,地上血一灘又一灘。
而雜草叢生的荒蕪城墻中,忽然爬過一只漆黑的小鼠。
耗子伏在地上,猩紅眼珠機敏打量周圍,從厲鬼的腳邊飛快躥出。
跑了十來步,它僵臥在地,失去動靜。
枌城荒廢十數年,廢墟間草木葳蕤,早已是蟲鼠飛鳥的家園。不遠的樹上,一只老鴰被驚起,哇哇大叫,倏地飛起。
底下血肉飛濺,慘叫連連。
老鴰揚起漆黑的翅膀,沒入黑暗中,化作道殘影,馬上便要飛出枌城。
一道勁風劈來。
鬼哭從老鴰翅膀穿過,它只發出一聲慘叫,便失去了動靜。
頃刻后。又一只蜻蜓翅膀微動,停在草葉上。
千面寄生在蜻蜓上,尋找著逃離的機會。
連續好幾次奪舍,他的眼前一片昏黑,耳畔嗡嗡作響,翅膀萎靡垂下來,如兩片透明薄翼掛著。
好在白花教眾各自使出自己看家的保命本事,阻住了惡鬼,為他逃命爭取機會。
他望著街道盡頭,蘭花開處兩道依偎的人影,心中尤為不甘。
那女孩十五年前被他們抓到,用了這么多年,終于煉成疫鬼。
堪比神魔的疫鬼,就這么簡單地被一聲呼喚喚醒?
就算她蒙受過陸紫翹的恩澤,但這本也是絕無可能的事情!
他們白花教的看家本領是把人變成妖魔,千年都不曾出過差錯,也怪他太自信,如今算栽一跟頭了。
千面凝視白衣青裙的清雅女子,在森然鬼氣幢幢鬼影里,女人身上有層朦朧的白光,立在如水月華里,如同凜冽不肯侵的神像。
居然是神光?
千面心頭一驚。
她受過誰的香火,誰在偷偷祭拜她?
都怪師凌云那一次害他重創,想到凌云真人,便嚇得魂飛魄散,更不愿意靠近枌城,這些年,他居然不知這座鬼城的變化。
但眼下來不及想這么多了,他抓準機會,扇動蜻蜓翅膀,輕輕飛過搖動的草葉。
一只蜻蜓,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方才被刀氣所傷,一定是意外!
他搖搖晃晃飛過茂密的灌木,心中卻想起十多年前,在師凌云的追殺下逃跑。
連凌云真人都殺不死他,這幾個小鬼又有多大的能耐想找到他?
待他另擇一身體,召集尸兵,再卷土重來。
千面飛了半天,低頭一看,不由目眥盡裂。
他還是在原來的位置,一根絲線不知何時探出,纏繞住蜻蜓足上的鉤器。
他掛在絲線上飄飄蕩蕩,望去,果然是那臭小子手里牽線,把他當風箏一樣在放。
葉蓬舟彎起唇角,對逢雪說道:“云夢夏日的午后,蜻蜓飛得很低。”
他勾起手指,把絲線一點點往回拉,看著那只蜻蜓徒勞扇動翅膀,“山下人人都有風箏放,我就纏著我的山魈娘要風箏,起先它是為我抓了只大鳥,但是太大了,大鳥翅膀一飛,反倒把我給提起來了。”
逢雪忍俊不禁:“所以你就是這樣畏高的?”
葉蓬舟笑瞇瞇收回絲線,捏起蜻蜓,“后來山魈娘給我去山下偷雞,雞撲棱翅膀,給我頭上插了幾根雞毛。我便自己抓蜻蜓玩,玩了沒一會,”他曲起手指,抓住蜻蜓兩片翅膀,“山魈娘就捏去它的腦袋,把它丟嘴里當小零嘴吃了,諾,像這樣。”
蜻蜓翅膀一抖,垂倒在他手心,沒了動靜。
葉蓬舟晃了晃它,“這就被嚇破了膽?膽子可真小啊。”
千面又移到了亂石里另外一只肥耗子上。
短時間奪舍數次,讓他幾乎沒有力氣在動彈,只能藏在草叢里,期盼著不會兩個小賊發現。
“小仙姑,要不咱抓幾只耗子回去喂小貓吧?喲,這只耗子可真肥。”
饒是千面對自己奪舍之法再自信,也察覺到端倪。
小子不知用什么方法,竟能看穿他的魂魄所在,卻不拆穿他,而是像貓玩耗子般,想要慢慢將他逼入絕境。
他眼中閃過殺意,不再退讓,往前一躍。
魂魄從耗子身上躍出,鉆入少年體內。
一進入其中,千面便愣住了。
眼前是片綿綿無際的桃花林,粉紅桃花層層疊疊,鋪滿道路。桃花盡頭,是一座靜謐安然的小山村。
千面怔住,他明明是奪舍,怎么到了這地方?
但到底是逃出枌城了吧。
他快步走到路邊,兩側農田里,埋頭耕作的農人抬起臉看來。
村口板凳上剝瓜子聊天的老人也紛紛轉過頭。
所有人都靜靜看著他,卻沒有說話,四周極其安靜,靜得只有他的腳步聲。
他忍受不了這樣古怪的氣氛,正巧看見兩個小童聚在一起游戲,便開口問道:“小娃娃,這兒是哪?”
女孩抬起小臉,看著他笑,脆生生地說:“是桃花源呀。”
桃花源?
四周忽地暗了下來,頭頂鋪滿暗紅的夕陽,天地蒙上層朦朦朧朧的血色。
女孩的眼珠子從眼眶掉落,掛在裂開的嘴角,扭曲的蛆蟲從肉里翻了出來。
千面駭得往后退,腳邊卻響起嘩啦水聲。
低頭看,冰涼的湖水已經淹沒到腳脖子,水面泛起漣漪,漆黑的水草從湖底劃過。
湖水飛快上漲,兩岸桃花變成飄零的血色,在水面起起伏伏。
岸上的小村莊離他越來越遠,他邁步往前跑,但腳卻被水草纏住,差點一個趔趄摔在水里。
千面用手撥開水草,水草卻越來越多,纏繞糾結,他用刀割開一團漆黑,水草散開,昏暗的湖水里,隱隱約約透出張慘白浮腫的面孔。
他神情驚懼,愕然道:“這不是桃花源,是……”
話未說完,冰涼的湖水翻涌,淹沒了他的胸口,一雙雙慘白的手臂從水草中探出,緊擁住他的身體。
隔著湖水,模糊而血紅的天幕上,似乎搖晃許多七彩斑斕的影子,仿佛無數鳥驚起,飛在白云間。
“咕嚕咕嚕。”
水面復歸平靜,只有一串血紅的小水泡冒出頭。
……
葉蓬舟腳步微頓,停了片刻,抬頭,一輪霜月照雪山。
月光照得他的肌膚冷白,眉眼漆黑。
逢雪側過臉,望著他,輕聲問:“怎么了?”
葉蓬舟笑了笑:“想起很久以前的事了,一個叫巧手張鳶的大爺,世世代代都是做紙鳶的,他扎的蝴蝶、燕子、蜈蚣,個個都五彩斑斕,精神得很。他還送了我一只燕子紙鳶,可比我自己抓得蜻蜓要飛得高多了。”
逢雪也想起小時候,春風吹起時,她和阿兄一起嬉笑奔跑,看風把紙鳶吹高,天空五彩斑斕,好似無數鳥兒在云中穿梭來去。
“若是有機會,我也去他那買兩個紙鳶給游星飛月他們玩。”
葉蓬舟手里飛刀一頓,笑道:“沒有機會了。”
“啊?”
“他死了。當年和我放風箏的人也全死了,那只燕子也被毀壞,怎么也修不好了。”
逢雪輕輕“啊”了聲。
葉蓬舟搖了搖頭,語氣頗為失落,“可惜我還沒學成他的本領,不然便能給小仙姑扎個蝴蝶了。”
逢雪扭頭,垂眸不語。
……
枌城的屠殺已近尾聲。
鮮血浸透入土里,為叢生雜草又添一份養料。
陸紫翹牽著百穗的手走來,朝逢雪微微笑道:“師妹,這次又要多謝你。”
逢雪:“是我該謝謝師姐伸手相助。”
她垂眸,目光掃向了百穗。
小百穗嚇得后退半步,大眼睛圓溜溜的,神情緊張不安,緊攥住陸紫翹的手。
逢雪勾起嘴角,嘗試露出友好笑容。
但……此刻她面上血跡斑斑,勾起嘴角,幾片結殼的血屑飄落,顯然不能討女孩的歡心。
小百穗身子一抖,兔子一樣縮到陸紫翹身后。
“如今仇怨已消,”陸紫翹扭頭,看著月光下大口啃噬仇人血肉的鬼,神情悲憫,“他們也放下一心結,也該自在一些了。”
鬼魂們仰頭望月,吐出鬼氣,朦朧白霧升起,在眾人共同編織的回憶里,一座開滿枌花的繁華城池,重新出現在明亮的月光中。
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路人喧笑,每個人的面上都掛著燦爛的笑容。
“嗖——”
不知誰爬到城墻,點起一簇煙花。
煙花無聲綻開,化作星雨墜落。
“小百穗回來了呀,”章氏酒坊的掌柜笑瞇瞇地說:“快進來,今日枌酒不要錢,大家好吃好喝,吃個痛快!”
……
酒樓角落,四人重新坐下,小二飛快跑來,給他們上了壺上好的枌酒。
百穗在凳子上扭動身體,不安地打量四周,時隔十數年再回到枌城,一切都顯得陌生又熟悉。
她好似只雛鳥,緊挨著陸紫翹。
陸紫翹握了握女孩的手,道:“我以為百穗逃出了枌城。”
逢雪也有一絲恍然,想起城墻前遇見,傻姑娘直奔無病囊而來,可惜對面不相識,百穗容貌被毀,神智癡傻,她沒能將其認出。
“白花教,”逢雪吐出口濁氣,低低念著這三個字,冷聲道:“該死。”
十五年前也有許多人在烈火中逃出了枌城,可百穗被抓到,封入疫氣,煉制成所謂的“圣女”。
其中受過多少折磨,不能細想。
陸紫翹摸了摸女孩的頭,眼神憐惜,眼里清凌凌的,有水光閃動。她輕聲問:“疼不疼?”
百穗仰起頭,癡癡望著她的臉,半晌,綻開一個天真的微笑,“多少痛我都不怕,只要能回到小陸娘子身旁。”
陸紫翹闔上眼睛,羽睫輕顫,淚珠幾要奪眶而出。
第102章 第 102 章
“小百穗, ”葉蓬舟拋著蠶豆,問:“你還記得他們對你做了什么嗎?”
百穗神色逐漸痛苦,面孔變成青紫, 肌膚浮現火燒過后一塊又一塊斑駁的疤。
“我記得,”她瞪大雙目, 輕聲道:“一座廟。”
逢雪霍地抬起眼, “什么廟?”
“很小, 四四方方的,沒有窗戶。”
葉蓬舟笑了, “小百穗,你這聽起來不像廟宇, 反倒像個棺材。”
百穗搖了搖頭, 認真說:“是廟, 廟里有供桌,供桌上是血。”
陸紫翹神色凝重,“以血為食,淫祠野廟。”
“既然是廟, ”葉蓬舟越發好奇, 問道:“里面拜的是什么神呢?”
逢雪也望過去,心懸在半空。她心中也有一座廟, 廟里有個不知名的邪神。
“是一個穿著白衣的娘娘。”
百穗坐在凳上, 慢慢道:“我記不太起來了, 只記得那一座廟,廟里有個穿白衣的娘娘。”
“白花娘娘。”
小百穗扁了扁嘴,“白衣娘娘有些可怕。她出來后, 我便記不清事啦。”
陸紫翹摸摸她的頭。
“白花娘娘神秘莫測,在白花教的教義里, 教徒們死后,便能被白花娘娘帶到一個安寧美好的樂土。”
葉蓬舟嗤了聲,把蠶豆拋到嘴里,咬得嘎嘣響。
他們都知道白花教的教義是屁話,純粹糊弄人的。但當真有不少人對此深信不疑,做出種種慘絕人寰之事。
歷朝歷代這么多年,白花教都是致力于禍亂世道,蠱惑人心的邪魔外道,有時被打壓幾近消亡,但只要稍微亂一些,便又重新出現,短短幾年就能攪得人心動蕩,天翻地覆。
“白花教能利用所謂白花娘娘,將人變成妖魔?”陸紫翹蹙起蛾眉,清瘦面容浮現淡淡愁思,“在山上時,師長們反復叮囑,仙道貴生,世間唯生靈最重,而人尤其貴重,上可成仙成神,下能墮為邪魔,禍害蒼生。”
滿城惡鬼在活著時,也不過是普通布衣百姓,所念無非一日三餐,衣食飽暖。
小百穗以前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小女孩。
但白花教確有手段,把人變成惡鬼,煉作妖魔。
“我近日觀天象,災星又起,青黑云彩鋪在晨霧消散的天空,似乎是有尸亂之象。”
逢雪頷首,“白花教教唆都尉,欲煉尸兵。但是,”她話鋒一轉,呼出口氣,“白花教已除,待我們回去,把都尉給抓了,就能把這件事給解決啦,師姐務須顧慮。”
“辛苦師妹了。”
逢雪:“本就是我應做之事。”
陸紫翹敬她一杯酒,笑道:“可惜我死得太早,與師妹遇見太遲,若是我們同在山上修行,那該是件多么好的事。”
逢雪抿了抿唇,沉默片刻,輕聲說:“若無師姐……挺身而出,世上應已無我。”
酒杯輕撞,酒液與月光一起入喉。
兩人相視一笑。
“師妹,”在送逢雪離開時,陸紫翹從廢墟里翻出一方匣子,木匣是用沉香木雕成,入手沉甸,香氣幽然,“若是師妹回到山上,能否幫我把這盒藥送給紫云師叔。她的腿腳不好,沒有藥,該一直疼著了。”
逢雪猶豫片刻,“我或許還要等很久才回山上。”
陸紫翹微笑,“無妨,丹藥能保存很長時間。”
逢雪抿了下嘴角。
陸紫翹看她表情細微變化,問:“師妹?”
逢雪接過木匣,淡淡道:“沒什么。有機會的話,我托人去送給紫云師叔。”
陸紫翹又翻出幾十個瓶瓶罐罐,里面裝的是她過去煉的丹藥,大部分已經失效,只有幾瓶保存完好。
“師妹拿著,可惜這兒不長藥草,只有過去的一些丹藥還存著,”她微微笑著說:“師妹,若受什么傷需要醫治,便來我這兒吧。”
逢雪拱手,“多謝師姐。”摸摸空空如也的符咒袋,她面上露出赧然神色,“師姐……可還有符咒嗎?”
陸紫翹忍俊不禁,“我給師妹畫幾張便是。”
從陸紫翹這兒順了好些丹藥、符咒回去,逢雪腰間的符咒袋重新鼓鼓囊囊。
她心情大好,心中想,在山上時,紫云師叔總夸三師姐,看來三師姐名副其實,果真是個頂頂大好人。
當了鬼也是個慷慨溫柔的頂頂大好鬼!
不似某人……
她微微側目,望向旁邊的少年。
少年人眉眼帶笑,滿面春風,身披著月色,衣袍當風,越發顯得俊美風流。
看起來心情極好。
可不好嘛。
方才喝完掌柜送的那壺酒,他將枌酒夸了又夸,然后嘆了口氣,露出悵惋之色。
掌柜問:“郎君為何嘆氣?”
葉蓬舟愁容滿面,“嘗了您家的酒,別的酒便只是白水了,想到日后只能喝白水解憂,我怎么笑得出來?”
“這有何妨!小郎君帶一些出去便是!”
他解開腰上小小葫蘆,遞過去,“勞煩掌柜將我這葫蘆裝滿便好。”
“這么小的葫蘆能裝多少酒?拿大一些的酒囊裝吧。”
“無妨,一葫蘆足矣。”
掌柜勺了好幾瓢,再一晃葫蘆,里面酒液嘩啦作響,似乎只裝了個半滿。他笑道:“難怪只要一葫蘆呢,原來小郎君的葫蘆內有乾坤哩。”
又幾瓢酒液進葫蘆,依舊是半滿。
幾大甕酒進去,還只是半滿。
到后面,掌柜臉上的笑容消失,神色幽怨。
店里的酒空了一大半,這葫蘆竟還未滿。
逢雪看不過去,瞥眼少年彎彎的眉眼,桌底下腳一抬,然后,重重踩下。
葉蓬舟接蠶豆的手一頓,蠶豆掉在了地上,咕嚕嚕轉動。
“呀!”后面傳來掌柜興奮的聲音,“滿了滿了!終于滿了!”
……
“連鬼都欺負。”逢雪沒好氣道。
葉蓬舟言辭鑿鑿,“小仙姑,你答應過我不拆我臺的。”
“那是……”她聲音低了下來,語氣有些心虛,“說好的是去騙黑老爺的月露酒。”
“騙妖怪和騙鬼不是一回事?”
逢雪說不過他,扭過臉。
葉蓬舟便拱手求饒,笑吟吟地說:“小仙姑畢竟是仙山下凡,見不得我們這種下作手段……”
逢雪擰眉,面色薄怒,這次是真有些生氣了,“誰說你是下作手段?”
葉蓬舟微微一怔。
逢雪抿了抿嘴角,輕聲說:“不許你這樣說自己。”
葉蓬舟托著下巴歪頭看她,眉眼逐漸彎起,笑問:“為何不許呢?”
逢雪垂下眼睛,盯著地上兩人斜長的影,身在鬧市,周圍人來來去去,唯有他們在地上留下自己的影子。
風吹云動,月弄花影。
她撩起眼皮,飛快望了眼旁邊的少年,“因為你很好。”
大風吹起少年的紅衣黑發,他彎著如畫眉眼,綻開微笑,低聲說:“小仙姑,你才是……”
逢雪認真聽他的話,但等來的只有清風拂弄草葉的絮絮私語,不由問:“才是什么?”
葉蓬舟攥著折扇,手指關節透出冷玉般蒼白的顏色,他輕嘆一聲,“塵世如苦海泛舟,小仙姑你啊,”聲音頓了頓,他的目光飛快掠過這座燒焦的城池,最后微微抬起頭,望著天空銀白皎潔的月輪,“卻像能照亮苦海的月亮。”
逢雪聽見他奇妙的比喻,怔了片刻,與他同看明月,“那你是什么?”
“我是個,”他轉動折扇,忽地做了個鬼臉,“大馬猴!”
逢雪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瞧他俊俏的面孔,心想,大馬猴想長這樣還挺不容易的。
“小仙姑知道為何嗎?”
逢雪:“你有自知之明?”
葉蓬舟往前一步,生動的笑顏湊了過來,熱氣擦過逢雪的耳廓,“因為猴子想去海底撈月亮。”
逢雪耳朵發熱,熱氣燒得臉頰緋紅,身體不由酥麻片刻。她默念清心咒,往后退半步,把扶危橫在兩人之間,“走吧,阿兄還在等我們。”
……
踏出枌城的瞬息,白墻黑瓦,熱鬧城池,變成荒蕪的廢墟。
城門被燒得漆黑,大開著,黑洞洞的,陰冷刺骨的風從里面呼呼吹出。
而外面天已大白,晨霧將消,一顆寒星墜在枝頭。
門口橫七豎八倒著白花教徒們凄慘的尸體。
逢雪用劍挑開一個教眾的身體,他翻身,露出扎紙匠那張慘白的臉。
扎紙匠身體倒是無損,神情無比驚懼。
在城中被眾鬼分而食之的,莫非是他的魂魄?
逢雪偏頭望了眼枌城,晨光熹微,兩座一高一矮的雪山巍然而立,燒焦的荒城伏在陰影里,黑洞的城門如張開的巨口,將白花教徒吞下,嚼爛消化后,再一一吐出尸首。
留他們的尸首在城里喂狗都不肯。
冷眼掃過地上的尸體,她收回長劍,面上沒什么表情,道:“其實我想不明白。”
“怎么?”
“枌城百姓只是想好好活著,但這些人非要把他們逼成索命的惡鬼,如今他們成了厲鬼要報仇,這時候,始作俑者反而怕了?早知如此,當時為何要作惡?”
葉蓬舟轉了轉手里的折扇,“小仙姑,你想錯啦。”
“唔?”
市井中長大的少年,對世事人心看得更加通透。他笑道:“若不是你們,枌城死絕便死絕,里頭的人便是化作鬼又怎樣?”
生前不過芥子,死后也不過微塵。
變成鬼,也和黃云嶺上被妖所拘的魂魄無甚區別。
“他們為惡時,怎么會想到,世上豈會有為萍水相逢的普通人拋擲性命的傻子?”他聲音停頓片刻,語氣莫名,“就連我,在遇見小仙姑之前,也以為所謂巍巍仙山,不過都是群沽名釣譽之徒。”
逢雪想到三師姐,輕嘆一聲,“是啊……世上豈會有這樣傻的人。”
回首。
云淡如煙,霜天欲曙。
……
榆陽鎮里。
都尉府禁衛愈發森嚴,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手執長矛的護衛肅然而立,與瓊樓玉宇、桃紅柳綠的華美花苑格格不入。
空氣中似都帶幾抹肅殺之氣。
苦了都尉的嬌妻美妾。平日的歌舞歡宴不再,也不能隨意出去買胭脂水粉,去趟花苑還要看人臉色。
幾個年輕按捺不住寂寞的少女聚在花園池塘邊,竊竊私語。
“那孫虎真可惡,上次說要給我帶包水粉來的,結果好幾日不見他人了,白騙我二兩銀子。”
“就是就是。還有答應我的蝶兒簪,也遲遲沒送來。害我只能每日早早起來,摘新鮮花兒插在頭上。”
有一位稍微年長些的年輕女子瞥眼外面的護衛,壓低聲音,說:“孫虎當然不會來啦,那日鶯兒……”她將手刀放在脖頸旁,比了個姿勢,“他妹子沒了,他還來干嘛?”
眾人靜默半晌。
“鶯兒是被刺客所殺?”
女子搖了搖腦袋,“是都尉請的那些高人。”
“我最討厭那些人了,奇形怪狀的,”少女扁了扁嘴,托腮望向天空,“不知道瓊玉軒又進什么漂亮首飾呢?”
“等什么時候抓住刺客,我們再去那兒看看首飾。”
說著難免抱怨起兩個刺客,擾亂了她們寧靜的生活。
“可惡的小刺客,”少女折下一枝桃花,把揉皺的花瓣丟到水里,攪亂一池春水,“都尉英明神武,干嘛要刺殺他,惹得我們都不能戴新首飾啦。”
“但是兩個小刺客生得真好看。尤其是那個小郎君,比畫上的人還俊……”
說到這個,少女們立馬打起精神,嘁嘁喳喳,捂嘴輕笑。笑聲清脆如鈴,回蕩在溫暖春風中。
連冷面的護衛們也不由頻頻偏頭看來。
“他們是一對吧,可真般配啊。”
“刺客能生得多俊,哼,若下次他們再來,我可要瞧一瞧。若真是長得俊,那我便……便不喊他們可惡的小刺客了!”
姑娘們不禁掩唇笑了起來。
忽地。
一個人影從樹叢里鉆出,避開周圍護衛的視線,驟然從陰影里冒出來。
姑娘們驚呼還未出口,便認出來人。
他頭頂草葉碎屑,身上沾了泥灰,幾天不見,人瘦了半圈,一雙三角眼布滿血絲,熬得通紅。
不是她們剛才提到的【可惡的孫虎】又是誰?
“孫虎,你怎么弄成這模樣?”
也有姑娘伸手討要,“說好給我買的蝶兒簪呢?快給我。”
“快跑吧,姐姐妹妹們。”孫虎聲音沙啞,急切催促:“都尉要殺你們咧。”
“胡說八道!”少女瞪大眼睛,“都尉干嘛要殺我們?他前幾日還夸我歌唱得好聽。”
孫虎低聲道:“都尉急著煉僵尸,要很多很多人血!尤其是、尤其是你們女人的血!”
怕她們不信,他壓低聲音耐心解釋,“高人說你們的血更香,肉更嫩,能刺激尸兵出世,我知道一條隱秘小道,那邊巡邏護衛少一些,快隨我出去!”
第103章 第 103 章
“啊——”
一聲聲慘叫在獵場響徹。
血肉橫飛里, 一排排慘白的手臂便如破土之筍,飛快鉆出地面,節節往上攀升。
坐在太師椅上的都尉興奮道:“果然成了, 行四,還是你有本事!你師父磨磨唧唧, 說要在土里埋足七七四十九天, 我看未必嘛。”
他打量著羊頭人身的尸兵, 見他們勢如破竹,拔地而起, 不由大為高興。
行四撫扇微笑,“師父是想穩妥行事, 若沒有那兩個刺客, 等四十九日瓜熟蒂落, 也是一樣的,都尉的美妾們便不必受苦了。”
“無妨,女人哪里都有。只是,”都尉目光在一張熟悉的面孔停頓了片刻, “她的曲兒唱得不錯。”
但他想不起這美人叫什么名字了, “她叫雀兒?鶯兒?”
都尉哈哈笑道:“算了,管她雀兒鶯兒, 還沒我后院養的那幾只鳥名貴。能為朝廷獻力, 也算是她們的福氣。孫虎。”
“哎, ”孫虎躬著腰,笑著說:“大人英明神武,威武不凡, 天下的姑娘都想要和大人親近親近了,聽說翡翠屋來了個胡姬, 跟天仙似的,那聲音,就像出谷黃鶯,明日我就把她請進來,給大人天天唱曲子。”
“還是你小子機靈。”
都尉負手,圍著獵場轉一圈。他也不敢太過靠近,只遠遠望著。
泥土里散發出濃重血腥味,一排排長滿白毛的僵尸整齊肅立。
好似一支軍容肅穆的神兵。
都尉哈哈大笑,“李熙無能,區區北蠻而已,這么多年也沒打過一場像樣的勝仗,有了這支神兵,必將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到時候,你便是朝廷的大功臣啊。”
行四垂頭,很是恭敬謙遜,說:“為大人效力,理所應當。”
都尉拍拍他的肩膀。
經過刺殺一事,都尉身邊知曉煉尸的心腹死了許多,孫虎地位扶搖直上,成為都尉跟前伺候的紅人。
待都尉行四二人走后,孫虎留在圍場,繼續守著這片養尸地。
見左右無人,他嘆口氣,從懷里掏出根簪子。
銀鎏金的蝴蝶蝶翼輕巧,一串米粒珍珠流蘇晃蕩。
“小翠啊,你要的蝶兒簪帶過來了。”
孫虎嘆了口氣,把簪子埋入土里。
那日他想帶少女們逃跑,但是沒有一個人信他。
自然是不會信的,煉僵尸這種事,聽上去便是無稽之談。
姑娘們不信,還啐道:“孫虎,你這潑皮,再胡說,我可告訴都尉大人啦。”
倒有個叫蕓兒的姑娘沒有怪他,只說:“離開都尉府,我們又能去哪兒呢?”
“你們如今可該信我了吧。”
人這一生能有舍生忘死勇氣的時候并不多,孫虎自認只是個膽小怕事的普通人,頂多憐香惜玉些,和后院美人關系好些,記得她們的名字而已。
那次不過是想起慘死的妹子,腦中一熱,便跑過來通風報信,但若讓他再來一次,他也不敢了。
他定是不敢的。
他燒了點紙錢,伺候著這片養尸地,忽而注意到角落有片不同尋常之處。
尸兵如林,林地之間,卻有了幾個坑洞。
那兒也是埋僵尸的地方吧?怎么沒有煉出尸兵,反而多了個洞?
孫虎皺起眉,仔細看。
暗紅發黑的地面,好像也落了一些浮土。
順著浮土的方向,孫虎往前走著,走到灌木叢中。
他忽然瞪大眼睛,冷汗直流。
地上多了數個血紅的泥腳印,雜亂無章,腳尖朝外。
……
月明星稀,天幕青白。
山野鄉道上,一行人影僵硬跳動。走在最前頭的人手晃銀鈴,念:“叮鈴鈴叮鈴鈴,尸宜起尸宜行。”
是個寂寞的趕尸人。
他避開大道,故意找了條偏僻的山道,晝夜兼程。
見天色微微發白,他靠在石上,和衣打盹。
剛合上眼,卻聽身后響起馬嘶聲,連忙回頭,薄薄的白霧里,隱約透出高頭大馬的影子。
只是怎么聽不見答答馬蹄聲呢?
趕尸人急忙搖動鈴鐺,招呼尸體往旁靠,還未來得及將道路讓出,那匹高大的駿馬悄無聲息躍出薄霧,飛馳而來。
竟是頭輕飄飄的紙馬。
紙馬通體雪白,四肢剪得歪歪扭扭,唯有眼眶里一點漆黑點睛,宛若神來之筆,讓紙馬頓時有了飛揚的精神。
縱馬的騎士是兩個少年,迎風縱馬,衣袖翻飛。
他們快靠近行尸時,一人捏訣御風,一人縱馬而起。
紙馬便乘著清風,攢蹄而飛,跳出十來步,從眾尸頭頂躍過。
趕尸匠本怕沖撞到高人,見此情景,不由松了口氣。
馬上的少年回過頭,伸手拋來一物。
趕尸匠伸手接過,竟是一碗清酒。
紙碗帶著缺口,里頭陳釀散發沉醉芬芳。
“驚擾了!”鮮衣怒馬的少年笑道:“且共飲一杯!”
趕尸匠也笑,仰頭將酒液一飲而盡,濃烈的酒香在嘴里漫開。他大笑:“好酒!”
……
逢雪微抬起臉,見他衣領半敞,鎖骨分明,下顎線線條分明,如尖銳長刀,一雙眼睛彎如桃花,格外俊逸飛揚。
回來路上,他嫌棄趕路太累,便學了扎紙匠的點睛之法,撿起地上的紙馬,為它點睛,不多時,死物便活轉過來,英姿勃勃,一躍數步。
逢雪還想讓他再點一匹馬,他甩了甩手臂,又撿起一張紙馬,再點睛時,怎么也點不成了。
兩人只好同乘一騎。
于是身后的少年便眉飛色舞,宛若一只開屏的孔雀,看見誰都要共飲一杯。
酒水打濕他略顯蒼白的唇瓣,他把酒水一飲而盡,拋去手中酒碗,雙手握緊韁繩,合起的雙臂攏住了坐在前方的少女。
逢雪幽幽道:“你笑什么?”
葉蓬舟斂了笑意,但沒多久,嘴角又忍不住往上揚,“我見春光明媚,心里便高興,如何?”
逢雪:“不如何。”
她定定望著前方想迎的明媚春山,“我也覺得春色很好。”
但想到師姐再看不見如此春色,心中難免難過。
她嘴角輕抿,又想,葉蓬舟在術法上,果真天賦異凜,看扎紙匠點睛,便能學個七七八八。
又或是他本來就會呢?
他從哪里學來這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
葉蓬舟歪過臉,微微側目,眼睫垂下,專注地盯著逢雪。
她抿著嘴,不知在想什么,腮肉微微鼓起,陽光照得雪白皮肉沁出粉紅,平日殺人不眨眼的劍客,如今顯出一絲少女般的嬌憨可愛。
葉蓬舟無端想起都尉府里那些如鳥雀般嘁嘁喳喳的少女。
她們身上穿著綾羅綢緞,頭戴漂亮首飾,如云發髻上,還插著一朵朵從花園里新摘下的花卉。
有桃花有芙蓉也有杜鵑。
他忽然也想給小仙姑插上滿頭的花。
唔。
但想了想,若這樣做,自己大抵會被打出滿頭的包。
逢雪聲音冰冷,“你猜得一點也不錯。”
葉蓬舟摸了摸嘴角,才發現自己無意識說出心聲,笑容訕訕。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路踏花而行。
晝夜疾行,城池已近在眼前。
蒙蒙亮的天光中,榆陽伏在地上,宛若一只蟄伏的巨獸。
“總算到……”逢雪斂去面上笑意,仰頭望著天空,微微蹙起眉。
她在青溟山功課學得并沒有多出色,但也能清楚看見,天空中蒙上層青綠之氣,顯得詭異妖邪。
是師姐所說的尸氣。
……
倪小五在城西看守倉庫。
他買了一盤蠶豆,坐在門口矮凳子上,借著月光,咂摸著豆子,好像能咂出些肉味。
夜深已深,城中人盡入眠,萬籟俱寂,隱約能聽見門后牲畜們嘶嘶的叫聲。
倪小五想了想,從懷里掏出一粒碎銀子,放在嘴邊親了又親。
只要替都尉看好這些大肥羊,日后吃香喝辣,可少不了。他已經離家三載了,等拿到錢,這個年關便能買齊年貨,回家過年,給娘買身貂皮衣裳,也教鄉親們看看他,倪家小五算出息了。
想到未來,他不由樂開花,把寶貝碎銀親了幾口,仿佛這是什么如花似玉的姑娘。
“天干地燥,小心火燭——”
滿城皆已入睡,也只有打更更夫,和他一起醒著。
倪小五趕忙把銀子收起,抄手等更夫過來喝杯。
更夫每喊一句“小心火燭”,便敲一下自己的梆子,聲音越來越近。
倪小五倒滿酒坐等著老兄弟。
但那聲在臨街響了一聲,緊隨而至的梆子聲卻沒有再響起了。
倪小五等了又等,依舊沒等到人來,連腳步聲也不曾響起,他側耳細聽,卻聽見一道古怪的聲音。
“嘎吱嘎吱——”
好像在啃著什么骨頭。
“這老更夫,”他笑罵:“偷懶便算了,這是藏著只燒雞,怕到我這時被我吃去吧。”
“這把年紀,還護食呢。”想到有燒雞,倪小五咽了口口水,拿起那盤炒蠶豆,走了出去,“老更……”
話停在了喉頭。
巷子狹長,老更夫倒在地上,梆子被血浸透。
一個高大人影伏在他的脖子處,“嘎吱”聲便是由此發出。
倪小五雙腿抖若篩糠,碟子啪地摔成碎片,蠶豆滾落一地。
聽見動靜,那人慢慢扭過頭,露出自己長滿白毛的面孔,和豎起的紅瞳。
他起身,雙手抬起,一蹦一跳,便有十步之遠。
倪小五看了眼老更夫半邊脖子被啃掉的凄慘模樣,嚇得轉身便跑,大喊:“來人啊!救命啊!鬧白毛僵尸啦!”
可惜此地大片倉庫相連,又是深夜,等不見人來救。
白毛僵尸一起一落,陰冷風驟起,倪小五雞皮疙瘩起了一身,看見一棵樹,撲到樹后面。
僵尸跟著撲過來。
兩個人繞著樹打轉。
幸好倪小五人一向機靈,身材矮小又靈活,看見僵尸往左跳,他也往左跑,看見僵尸往右跳,他便也往右跑。
饒是僵尸力大無窮,一跳十步,也一時奈何不了他。
倪小五便抓緊時間,大喊求救。
忽然之間,一只慘白的手透過樹干,沖到他的面前。
鋒利如刀的漆黑指甲就在他的脖子前,只差一點,就能把他的脖子割斷。
木屑飛在倪小五臉上,他緊閉雙目,嚇得腦中一片空白,過往種種,走馬觀花似的從眼前浮現。
但是等了半晌,想象中的疼痛還未傳來。
倪小五悄悄把眼皮掀開一條縫隙,一看,傻住了。
白毛僵尸的手還停在他面前,沾滿血的尖銳指甲不停劃拉,卻始終差了半寸。
再一看,他樂了。
嚯,僵尸急著來殺他,結果手臂卡在樹里頭了。
倪小五癱軟在地,□□一片濕熱。
木茬刷刷掉落,鋪了層木屑。白毛僵尸抬起另外一只手臂,鋒利的指甲刷刷撓木頭,很快就把樹干撓出個坑,卡住的手臂松動了些,又能往前一點了。
倪小五忙爬起來,哭爹喊娘往回跑。
白毛僵尸猛地抽出手臂,一蹦一跳往回追。
聽見身后風聲又起,倪小五晃了神,一個不留神,被石頭絆倒,摔在地上。
僵尸飛身往前一撲。
倪小五哭嚎著大喊,眼見白毛僵尸張開血盆大口,獠牙上還掛著絲絲血肉,腐臭的涎水一滴滴落在他的臉上,臭得他眼冒金星。
但轉瞬,倪小五就陷入狂喜。
他正好摔在了臭水溝里,瘦小的身形,恰恰好嵌在其中。
白毛僵尸撲立幾次,始終無法碰到他,在旁邊蹲了許久后,蹦蹦跳跳離開了。
倪小五癱在臭水溝里,渾身都沒了力氣,等許久不見僵尸回來,便想起身離開。
起來前他長了個心眼,把耳朵貼在地面,聽著外面的動靜。
僵尸腳步沉重,越來越遠,但離開的方向,卻讓他的心越來越沉。
倪小五探出身體,看著高大僵硬的身體一蹦一跳,飛身一撲,把兩扇木門撞開,撲入裝滿肥羊的倉庫。
下一瞬,火光沖天而起。
第104章 第 104 章
濃煙滾滾, 火光撕裂夜空。
柵欄里牲畜們凄厲哀嚎,嘶聲震天。
火勢借妖風而起,整片倉庫都升起熊熊烈火, 照亮漆黑的夜空。
倪小五滿面紅光,目瞪口呆。
白毛僵尸是饞羊肉那一口了, 跑來烤全羊了?
但沖天的火勢, 比他的叫聲更引人注目, 瞬間喚醒大半個城池。
熟睡的人們從夢中驚醒,尚未穿上衣裳, 便赤足奔走,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走水可是稍有不慎, 便能禍及全城的人禍。于是無論是在睡覺、干活、看月亮, 人們紛紛起身, 或是拿起水桶救火,或是趕緊把家中值錢家當背出來。
雜亂的腳步聲四面八方而來,如同小溪匯成河流,蹦騰向火紅的烈焰。
“倪小五!你怎么看倉庫的!”
紅光照在倪小五的臉上, 他木然扭過頭, 望著趕來救火的街坊,嘴唇顫抖, 神情呆滯。
“倪小五, 你還在臭水溝里躺著呢?倉庫都快給燒完了。”
“小五哥, 怎么不說話,不會是傻了吧?”
直到一個高大如鐵塔的身影沖出人群,“閃開!”
人們紛紛讓開, 為他讓出一條道。
大塊頭手里提著兩口大缸,從人群飛出, 抬手一擲,兩口人高的大缸便如飛燕從眾人頭頂掠過,砸向火海。
火焰稍熄,一縷青黑煙氣筆直上升。
“火場里可有人困住?”
雄渾呼喊如驚雷炸起,在耳畔隆隆回響。
倪小五嘴唇哆嗦著,混著黑灰的眼淚奪眶而出,哭嚎道:“石校尉!鬧僵啦,有白毛僵尸吃人啦!”
……
鬧僵是滄州祖傳鬼故事。
哪個孩童晚上哭泣時,沒有被娘親嚇唬過,再哭就會有白毛僵尸循聲而至,哐哐把門窗砸響。
它們力大無窮,銅筋鐵骨,一蹦有三丈高,一跳有十步遠,最愛吃深夜啼哭的嬰童。
只有廟宇前高高的門檻,才能攔得住僵尸。
倪小五話語一落,四周一片靜默。
火焰燒得噼啪作響,濃煙掩住半邊天。
好半晌,不知是誰先笑開,隨即笑聲便如烈焰,迅速散開。
“倪小五!你便是扯謊,也好歹扯個像模像樣的!”
倪小五哭喪著臉,抽抽搭搭。
火焰借風而起,愈演愈烈。饒是大塊頭神勇,也無法讓火勢澆滅。
幸好此地只做倉儲,眾人齊心協力,在附近挖出一條深長的壕溝,不多時,馬蹄答答,是城中駐兵縱馬疾馳,來幫忙滅火。
一車又一車土被挖出,深長壕溝隔絕烈焰,城里專業的滅火水局運來水龍車,皮帶噴出如龍水柱,澆熄撲來的火舌。
熱浪灼得人們面孔焦黑,頭發發卷,還有人哎喲一聲,被火星子濺到,在地上打滾爬起來后,摸了摸腦袋,發現自己頭上的毛全被燒掉了。
火勢沖天,黑煙滾滾。
一城之人努力,勉強將火勢壓在一隅,使其不再往外擴散。但一片又一片相連的房屋,卻被燒成焦黑廢土。
許多人焦黑著臉匆忙跑出。
許多義士縱身撲入火海,拉出受困的人們。
大塊頭數次沖進焰海中,背出一個個被煙嗆暈的人,來不及說一句話,就轉身沖回去。
“石校尉,”有人攔住他,“火越來越大,還是別進去了,嬌杏娘子還在家等著你呢。”
大塊頭抹了把面上的黑灰,咧嘴一笑,露出排雪白的牙齒。他說:“嬌杏才沒有在家等著我呢,嬌杏在那呢,你瞧。”
嬌杏攬起袖子,與師野一起,用濕毛巾給昏迷之人擦浴,包裹傷者的創口。
熱焰灼起她的頭發,似乎是聽見他們的對話,她抬起臉,望向了大塊頭。
目光相對,女人微微笑開,火光照在平日蒼白清瘦的一張臉上,那對眼睛里有火焰在搖曳。
“嬌杏,我進去了啊。”
嬌杏點了下頭,“好。”
但這次大塊頭只身撲進火海,許久沒有出來。妖風又起,本已轉小的火苗忽又沖天而起,通紅的火舌舔舐夜空,滾滾黑煙遮蔽了明月。
眼見石校尉久久不出來,人群中難免竊竊私語。
“火勢又大了,石校尉進去快一盞茶功夫了。”
“就算石校尉神勇,這么大的火,也……”
兩人交頭接耳,瞟向低頭給傷者遞涼茶的女人,“可惜嬌杏小娘子。”
“聽說她家不在這邊,跟隨石校尉千山萬水來到滄州,要是石校尉出什么事,小娘子一個人在滄州,可怎么辦喲?”
人群中流言蜚語,落到了師野的耳朵里。少女瞪了眼那些亂嚼舌根的人,心中難免憂愁,那些人說得不錯,大火燒了這么久,大塊頭還沒出來。
就算是神仙,也在火海里撐不了這么久吧。
她心煩意亂,手里那碗藥湯灑了大半。
嬌杏接過那碗藥湯,喂給受傷低吟的患者,輕聲說:“不必擔心。”
“嬌杏姐姐,你不擔心嗎?”師野瞪圓眼睛,蹲在她的身邊,歪頭望著她。
嬌杏搖頭,神情平靜,“石大哥可比天神,英勇無敵,一定會無事。”
師野見她神色從容,也定了定心,繼續跟在人群中,幫忙為燒傷的人敷藥擦身。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
火焰燒得噼里啪啦作響,空氣中蔓延開燒焦的氣味。
挖好了溝渠,處置好傷者,人們終于從忙命的奔波救火中得空,望著熊熊火焰,有時間憂愁了。
有坐在地上嗷嗷啼哭的嬰孩。
有所有財產都被付之一炬滿面木然的商賈。
也有慶幸火焰吞噬的大部分是倉庫,沒有蔓延到自己家的人。
一道身影越過深溝,從火海跳了出來。
師野急忙拿著條浸水的冰帕子迎上去。
那人臉被煙熏得黑漆漆的,大喊:“快拿點水過來。”
嬌杏雙手遞來碗冷水。
“遲大哥,”師野驚聲問:“你什么時候也跑進去啦?”
遲露白沒有說話,一口把冷水喝完,坐倒在地上。
“幸好你沒事,不然怎么像遲姐姐交代。”師野驚魂未定,拿涼帕子給他擦臉,擦到眉眼時,忽然愣住。
男人左邊眉毛被燒掉半截,本來是個英俊俊挺的瀟灑青年,現在顯得怪滑稽的。
師野吐了吐舌頭,“遲大哥,你破了相啊。”
“破相就破相吧,我又沒有心上人。”遲露白滿不在乎,望向嬌杏,面上忽帶幾分愧色,“我方才去找大塊頭了。”
他頓了片刻,“抱歉,沒有找到他。”
嬌杏沉默半晌,神情沒變,只是雙手攥得緊了緊。她看著通紅火焰,火苗噼里啪啦響,帶著火星的黑煙直上云霄,好似能將天空燒出一個口子。
就算天神轉世,在這樣的火勢里待上半個時辰,怕也是兇多吉少。
遲露白抿緊唇角,神情沮喪。
嬌杏低頭,朝他一拜叩謝,“多謝遲大哥。”
遲露白連忙擺手,“別這么客氣,我也沒找出他來。唉,里頭火太大,燒裂的柱子往下掉,再往里就進不去了。”
他摸摸鼻子,心想,整片相連的屋舍都垮下來,大塊頭估摸著也……
連他也差點被壓倒,一命嗚呼。
他吸吸鼻子,遲疑地左右張望,喃喃:“奇怪。”
“奇怪什么?”
“誰家種了蘭花嗎?怎么聞見了花香。”
……
話語間,一道金光法罩如鐘落下,罩住了大火。
火勢不再隨風往外蔓延,燃燒許久后,天空下起綿綿細雨,火焰終于越來越小。
透過熊熊火光,可見里面坍塌的街道房屋相連,化作漆黑一片廢墟。
天將明時,大火終于熄滅,城中響起不絕的歡呼聲。
年輕僧人低嘆一聲,松開緊合的雙手。
“明澄法師,”行四搖動折扇,笑問:“費這么大勁救一群刁民,他們又不知曉,更不會心生感激,豈不是白費功夫?”
明澄輕轉動手腕的佛珠,垂眸不語。
“法師修為精深,我自然比不上,”行四笑著轉了轉折扇,“只是,別為刁民勞力費心,等賊子來犯,沒修為再為都尉大人撐起一方金光法罩,千條萬條的賤命,也抵不過都尉身上的一根汗毛。”
他這般的話,顯然很讓都尉歡喜。
都尉笑道:“行四,明澄法師是萬法寺得道高僧,慈悲為懷,濟世救人,見不得有人在他面前死,是吧?只是,”他話鋒一轉,“法師,行四的考慮也不無道理,你是派來保護本官的,孰輕孰重,可要看得分明。”
明澄沉默不語,手指捻動佛珠,神色蒼白而肅穆,宛若一尊石雕的佛像。
行四也笑:“高僧果然非同尋常,菩薩心腸,不似我,心中只掛念著大人。”
都尉越發喜歡這個能言善辯的青年,“行四,你這張嘴吶,在白花教里真是屈才了,等日后我們一起見節度使,我舉薦你做個官試試!”
“多謝大人!”
都尉的好心情一直維持到官兵來稟告走水發生在藏羊之地,一把火燒完所有裝羊的倉庫。
他面色驟變,勃然大怒。
馬上便有官兵拿下倪小五,捆至都尉面前。
倪小五自知犯了大錯,哭成大花臉,跪在地上磕頭,大聲喊:“大人,冤枉啊!”
都尉冷笑,并不說話,旁邊的管事替他大聲訓斥:“冤枉?你縱火燒城,害得城中多人傷亡,損失慘重,還敢說冤枉?”
倪小五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哆哆嗦嗦地回:“不是、不是小人縱的火,是鬧僵啊!真的有僵尸,白毛僵尸放的火!”
都尉面色微變,“僵尸?”
倪小五用力點頭,“沒錯!大人明鑒,僵尸還把老更夫給咬死啦。”
“什么樣的僵尸?”
倪小五認真想了片刻,“身上長滿白毛,臉也長滿毛,晃眼望過去,瞧著像頂著個羊腦袋。”
都尉猛地沉下臉。
倪小五被嚇得臉色慘白,連連磕頭。
一位面容溫和,看起來脾氣很好的白衣青年走過來,溫聲問:“你說得當真?”
倪小五賭咒發誓,“您看我臉上的臭水,是僵尸流的口水,對了!還有街上那棵樹,被僵尸抓了一個洞。”他眼睛亮了起來,似乎絕境中尋到生機,“那棵樹還在的!請大人跟我去看,樹干上的洞就是白毛僵尸掏出來的,小人若是撒謊,天打雷劈!”
青年微微笑道:“看你也不像會撒謊的,若真有僵尸作祟,那真是一樁大事,你上報有功,該賞才是。”
說著,他從袖子里掏出一個金元寶遞過去。
倪小五愣愣接過金子,還有些回不過神,下意識把金子放在嘴邊咬了口。
青年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倪小五看著金子上的牙印,又哭又笑,跪在地上磕頭,對不追究他過錯,還大方打賞的大人感激涕零。
“行了,”都尉甩手,“走吧。”
“好好。”倪小五跪在地上膝行數步,才起身高高興興往回跑。跑了每幾步,他的腳步頓住,雙足如有千斤重,邁不動步子。
低下頭,肚子不知何時破開,白花花的腸子淌了出來。
他不可置信張大眼睛,嘴唇蠕動好幾次,才委屈又不甘地說:“大人,我……沒有撒謊啊……”
……
行四低頭。
尸兵茂如林,走入其中,卻有幾處空洞。雜草掩埋的土地上,卻有許多個泥腳印。
泥巴印干燥,手一撮,如血的紅色泥屑簌簌掉落。
看來是有僵尸跑出去了。
雖被煉成尸兵,卻還殘存有一些人的記憶,所以跑出去第一件事,就是把那間讓自己化作肥羊的“囚牢”燒掉?
那么。
第二件事呢?
報仇?還是化作妖魔,濫殺無辜?
都尉同樣想到此節,臉色蒼白,“他們會來尋我報仇嗎?”
行四折扇輕點掌心,笑道:“他們至死都不曾見過大人,便是尋仇,也尋不到大人的身上。再者,大人身邊有高僧護法,妖魔難近,何況是幾個小小的僵尸。”
都尉聽后,神色稍緩。
行四指揮人把倪小五的尸體也丟進養尸地里。
尸體剛被拋入地里,尸兵便將其撕成了碎片。
“雖說男人的血肉不如女人美味,卻也不用浪費了。”行四搖動折扇,望著密密麻麻的尸兵,低聲道:“我倒想看看,幾只螳螂,如何擋車呢?”
……
逢雪回到榆陽,面對的便是大火方歇的城池。
也許是夜晚去救火,守城的兵士們面色疲憊,眼下青黑,衣袍有煙火燎過的痕跡。
他們兩披上羊皮,混在一隊進城的牲畜中,大搖大擺走入城中,順便聽見大家議論,夜晚突然沖起的火光,和看倉庫的伙計所謂的鬧僵一說。
起火的地方在城西,離大塊頭住的街巷還有一段距離。聽見大火沒有蔓延開,她心中多少松了口氣。
趕羊人拿著鞭子,同街頭幾人說起那場大火,不曾注意到,兩只小羊蹦蹦跶跶跑出羊群,鉆到街角昏暗的巷子里去了。
羊皮抖落,兩個戴著斗笠的少年施施然從小巷走出。
他們直奔大塊頭的院落,卻發現院門大開,無人在其中。
逢雪蹙緊眉,“怎么沒人?”
她頓時有些心煩意亂,難道是阿兄他們被都尉尋上了?還是遇見什么危險?
“小仙姑,你關心則亂啦。”葉蓬舟倒了杯涼茶遞給她,“這么大的火,現在火滅了,也少不得忙活,我看他們是在火場那邊幫忙。”
逢雪眉頭舒展,吐出口郁氣,“應是如此。”
“火場人多眼雜,我們又被通緝,我看還是在這兒等著吧,忙活了一晚上,”他伸了個懶腰,“你也該累了,快去歇歇,等會想吃什么?我去做飯。”
逢雪還沒開口,一道聲音搶先答:“要吃魚!”
他們齊齊低下頭。
這才看見,桌子底下的陰影中,一直有兩顆圓圓的眼睛,在閃閃發光。
圓眼睛冒出幽幽綠光,重復:“要吃魚!”
第105章 第 105 章
小貓如今長成一只黝黑的小貓, 悄無聲息蹲在黑暗里,自成一道陰影。
連逢雪都沒發現它。
她彎腰把小貓抱起來,懷里沉甸甸的重量讓意識到, 小貓已經長大了很多,變得圓鼓鼓, 黑不溜秋, 像一塊毛茸茸的炭球。
小貓說:“小仙姑, 昨天晚上起火啦!”
逢雪摸摸它的腦袋,“沒有嚇到你吧。”
小貓跳出她的懷抱, 在桌子上伸了個懶腰,“人怕火, 小貓不怕!”
葉蓬舟彎著桃花眼, 笑說:“那小貓豈不是好厲害?”
小貓驕傲地仰起腦袋, “小貓就是這么厲害!”
家里沒有新鮮的魚,若想吃魚,還得去市場買,或是河里撈。如今逢雪他們被滿城通緝, 不便招搖, 只好同小貓商量,能否換換口味。
好在小貓非常通情達理, 表示只要是肉便行, 如若他們不方便, 它還可以去抓新鮮的耗子來。
逢雪忍俊不禁,“你真體貼,不過, 耗子就不用啦。”
小貓嘆口氣,雪白胡須微微顫動, 似乎在為他們堅持不吃耗子感到可惜,“耗子很好吃的,黃姑也喜歡吃耗子。”
逢雪微微一怔,“黃姑是誰?”
“黃姑就是黃姑呀。”見逢雪依舊神色茫然,小貓回頭,朝窗外喵喵叫了幾聲。
片刻,一個頭頂黃毛的小腦袋怯怯從窗戶探了出來,瞧見逢雪他們,它又飛快地縮了回去,細聲細氣地“喵喵”叫。
“它就是黃姑。”小貓道。
看著小貓介紹開心介紹好朋友,逢雪心中多少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
小貓跳出窗戶,和黃姑玩耍。葉蓬舟生起炊火,下面煮熱湯,上面蒸玉米餅子。
湯煮的咕嚕嚕響,雪白的水汽蒸騰,香氣飄過敞開的窗,四處飄蕩。
逢雪找了個小馬扎,坐在火前,用鉗子撥弄柴火,說:“被白花教追了這么一路,剛回來就忙,不累?”
“我命賤,”葉蓬舟在案板切菜,指節曲起按著刀背,幾下就把土豆切成了細絲,邊切菜邊回頭同她說話,“天生閑不下來。”
逢雪皺了下眉,“你小心些。”
“放心,”葉蓬舟勾起嘴角,轉動菜刀,“我玩刀你還信不過?說起來,以前師父讓我選學什么時,我本也想學劍的。后來轉念又想,要給師弟師妹做飯,還是學刀吧,方便一些。”
他停了下來,忽而語氣惆悵,“若早知道小仙姑學劍,當年我便也要選劍了,咱們雙劍合璧,多好!”
逢雪仰起臉,望著他輪廓分明的側顏,問:“刀劍合璧不好嗎?”
葉蓬舟猛地扭過臉,睜大了眼睛,怔了片刻后,垂下眼睛,長睫遮住一雙流光溢彩的眼睛,輕顫了幾下后,笑著說:“好啊。只要你覺得好……刀劍合璧,自然也是好的。”
柴火在噼里啪啦燃燒。
燒到一截木頭時,嗆人的煙氣升了起來。
煙辣得眼睛疼,逢雪拿起火筴,想把木頭夾出來,但兩根筷子一樣的鉗,看著簡單,用起來卻不容易。
一用力,木柴反而骨碌從鉗底滾走。
她抿緊嘴唇,和那根木柴較上勁,結果不僅沒成功,自己反而被煙熏得直咳嗽。
青黑煙霧彌漫。
一只冰涼的手接過滾熱的火鉗,于是煙火氣里,多了段朦朧的蓮香。
少年輕笑一聲,“沒做過這些事吧,我的大小姐?”
“我可不是什么大小姐!”逢雪瞪圓了眼睛,馬上反駁,但稍傾,她回過神,火焰燒得面頰緋紅,聲音低了低,“誰是你的大小姐?”
葉蓬舟熟練地擺弄幾下,木柴重新滾入火中,他像是做慣這樣事情的,擺好木柴的位置后,柴火沒有再升起嗆人的青煙。
逢雪坐在小馬扎上,出神地望著土灶里的火焰。
“你還不算大小姐啊?”葉蓬舟看著她笑,“雁回每個人都說,遲家的大小姐,從小,那可是出了名的……”
逢雪氣惱道:“不許說了!”
誰知道街坊鄰居都對他說什么,有沒有把她過去成堆的糗事給說出來。若是葉蓬舟知道了,按他這張嘴,能把她損到下輩子去。
“夸你嘛,怎么又害羞啦?”
見對方重新轉身切菜,逢雪松了口氣,不自覺將手撫上胸口,按住里面隆隆不歇的春雷。
……
等到貓吃完肉,人喝完湯,玉米餅子熱了又涼。
大塊頭他們卻依舊沒有回來。
逢雪透過門縫,見去火場幫忙的街坊陸續歸來,卻遲遲等不到阿兄,心中難免焦灼。
葉蓬舟知道她在擔憂什么,摸了摸下巴,便有了主意,走到窗前,學著貓兒,喵喵幾聲。
他學得惟妙惟肖,逢雪沒瞧見時,還以為是小貓回來了。
好幾個貓貓頭從窗戶探出來,鬼鬼祟祟往里張望。
葉蓬舟掰了點玉米餅子,又送上一碟肉干,“喵喵喵。”
“喵喵?”
“喵嗚——”
似乎達成某種協議,貓兒們叼走肉干,四下散開。又等了一會,更多的貍奴從四面八方角落里鉆出來吃肉干,也帶來大塊頭們的消息。
大火雖歇,但被火焰燒毀之地需重建,被燒傷之人需醫治,還有燒成焦炭的死者,也需收斂入棺。
然而,眼前被火海燒成一片焦黑的廢墟,大火之中,房屋傾頹,梁柱倒下,曾經的屋舍化作斷壁殘垣。
婦人跪在尚有余熱的地上哭泣,雙手挖掘灰燼,試圖從其中找出自己的孩子。
許多人和她一樣,沖入火場找親人,挖得雙手鮮血淋漓,手指白骨森森,也不肯放棄。
受災后的土地上響起哀哀的哭泣聲。
師野扁起嘴巴。
“怎么啦?”遲露白察覺到她的異常,問道:“見不得這場景?想哭?”
“怎么會!好歹我也是個趕尸匠,這場面我可見多了。”師野馬上反駁,“什么場面我沒見過?我只是……”
她頓了半晌,小聲說:“有些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遲大哥來給你解惑!”
“你說這么大的火,”師野坐在焦黑的地上,手托著腮幫子,困惑又苦惱:“不可能有人再生還啦,困在火海里的人,早就被燒得跟焦炭一樣。這些人肯定也知道,看見也是徒增傷心,為什么還非要找到尸首呢?”
遲露白一愣,“不然總不能讓他們一直被壓在底下吧?”
“為何不能?反正都是埋在地里面,爛在地里,墳地是地,其他地方不也是地?”
遲露白撓了撓腦袋,“你這丫頭,說得怪有道理的。但是,如果我死了,我也不想一個人躺在地底下。”
師野:“咋,你還想帶走幾個人陪你?”
遲露白笑了,“那倒不是。就是,想埋在離家近一點的地方啊。”他抬頭望天,笑瞇瞇地把臉上的黑灰擦掉,“說起來,好久沒有回家了。也不知道家里兩熊孩子想不想我。”
兩人晝夜忙碌,精疲力盡,便不顧臟污,席地而坐。
一場大火后,上升的焰流化作了綿綿細雨,冰涼雨絲灑在少女迷惘的臉上。
“我也想爺爺。”她低聲說。
“那就快點回去吧。”
師野:“不成,我想跟著遲姐姐當劍仙的。”
遲露白笑著搖頭,“傻姑娘。當劍仙有什么好的。”他想到妹妹滿身的傷痕,靜默半晌,吐出口濁氣,低聲道:“當劍仙……怪讓人心疼的。”
……
人們挖掘遺骨,哀聲哭泣。
師野咬緊唇,卻在人群中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嬌杏。年輕的女人同樣忙碌了一整夜,臉色蒼白,面容憔悴,卻依舊在燒焦的廢墟上左右張望,尋找大塊頭的蹤跡。
師野心知大塊頭肯定是沒了。
不過,他生得那么魁梧高大,尸首應比其他人更好辨認。
看著神色各異的眾人,她擰緊眉毛,手摸向別在腰邊的布袋,自言自語:“也許我能幫一幫他們。”
……
“叮鈴鈴叮鈴鈴——”
清脆鈴聲響起。
焦黑的尸體掀開橫梁磚瓦。
“魂歸來兮——”
一只只漆黑手臂從廢墟里伸出,爬向人間。
“魂歸來兮——”
人們欣喜撥開磚瓦,握緊廢墟里伸出的手,喜極而泣。
生人與死人相擁,哭聲和鈴聲交織。
師野把尸體趕至一處,方便親人辨認,但在一眾尸體里,卻沒有找到大塊頭的尸身。
旁邊也有人小聲議論:“石校尉個頭那么大,比普通人高一截,怎么沒有看見他?”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這般掉著,真是讓人著急。”
“哪有什么活要見人?火這么大,說不定都燒成灰了。”
“石校尉是個大好人呀,他那么神勇,假以時日,肯定能建功立業,結果卻折在了這兒。”
“唉,只是可惜了嬌杏娘子。”
人們低聲說著,神情哀切,看向女人的目光不免同情。相熟的幾位街坊,陪在嬌杏的身邊,怕她想不開。
嬌杏神情平靜,轉身走入燒焦的廢墟,從第一間燒榻的屋舍開始,翻開木板與石頭,一一細心尋找。
師野跟在她后面,低聲說:“嬌杏姐姐,抱歉,我找不到石校尉。”
嬌杏朝她笑了笑,“沒事,法術找不到,翻開這些磚塊,總能找見的。”
師野展目望去,一大片街區化作了焦土,她還記得來搶羊時,白日這兒熱熱鬧鬧的樣子,轉眼卻變成廢墟。
想要把這么大片區域用手挖開,談何容易?分明是螳臂當車,自不量力。
她心里這般想著,卻沒有說什么,跟在嬌杏身邊,陪她撿拾磚石。
細雨蒙蒙,黑灰沾水,變得泥濘不堪。
不知從哪里跑出來一群貍奴,泥地上立馬留下許多梅花爪印。
“喵喵喵。”
“喵喵!”
毛茸茸的貓兒靈巧地在坍塌的屋舍間跳動,低頭聞嗅,有時抬頭呼叫。跑到片倒下屋頂時,貍奴炸了毛,叫聲凄厲,尾巴毛茸茸炸開,飛快地跑走了。
遲露白來到廢墟前,“奇怪,它們像是受驚了。”他皺緊眉頭,打量四周,“這兒有些眼熟。”
師野道:“遲大哥,你不當人的時候來過這兒。”
遲露白:“罵我作甚?我什么時候不當人過?”
好吧。他卻有一段不當人的日子。
“云記倉庫。”
云記倉庫燒榻的廢墟足有一人多高,堆成一座小山。遲露白抬頭望著焦黑磚瓦,腦中模糊記憶閃過,那時群羊攢動,腥臭撲鼻,頭頂的“天空”格外漆黑而高遠。
忽然之間,一塊磚瓦掉下,廢墟之中,突然伸出只焦黑的手。
師野驚呼:“有人還活著?石大哥?”
嬌杏連忙跑過去,費勁搬開一塊塊磚瓦。聽聞有人活著,街坊們也齊聚過來,合力搬動沉重的巨梁。
一筐筐斷瓦被挑走,一車車泥土被推開。
在焦黑的泥土里,挖出許多截白森森的骨頭,這些骨頭糾纏相連,被雨水沖刷出漆黑灰燼,格外刺目。
“奇了怪,”有人疑惑問道:“我記得這兒是放羊的倉庫,夜里只有倪小五守著吧,怎么燒出這么多人骨頭?也沒聽說過這底下原來是亂葬崗啊。”
眼下來不及疑惑,救人最重要。
那只從廢墟底下探出的手,偶爾還在抽動。
嬌杏拿出手帕,替那人擦去手上的黑泥。
師野鼓勵道:“石大哥,你再堅持堅持,馬上就能出來啦!”
嬌杏垂眸,眼里的光熄滅,“不是石大哥。”
她細心擦拭干凈這只伸出的手臂,手上黑泥被擦掉,露出糾纏的寒毛,和漆黑如刀的指甲。
“哎嘿呀——”
數個年輕力壯的青年一起用勁,把最后一根梁柱挪開,壓在底下的人,便也露出了真容。
青面獠牙,紅瞳豎直,哪里是大火里僥幸生還的人,分明是一只自地府而來的惡鬼。
第106章 第 106 章
“是僵尸!”
人們駭得連連后退。
混著黑灰的雨珠滾落, 僵尸白毛成綹,眼冒兇光,張嘴嘶吼, 嘴里伸出的獠牙尖銳。
與兒時夢魘中出現的食人僵尸一模一樣。
榆陽人馬上回憶起被童年鬼故事支配的恐懼,大驚失色, 嚇得扭頭便跑。幾個膽大的跑了會, 見僵尸沒有追上, 小心扭過頭。
白毛僵尸還在躺在原地,仰面朝天, 面目猙獰。
它的雙腿往下被一塊巨石壓住,動彈不得。
遲露白抱臂, 嘖嘖驚嘆, “倪小五說得不假, 還真有僵尸啊。”
“僵尸在這的話……”師野蹙緊眉,擔憂地望著嬌杏,心中想,“那石大哥又在哪兒呢?”
如何解決這只僵尸是個大問題。
被火燒了一夜, 它依舊生龍活虎, 看來傳言中用火燒的辦法是沒用了。
人們面面相覷,你看我我看你, 忽有一人靈機一動, 想到個辦法, “青菩寺里有一位佛法精通的高僧,我們請他過來幫忙吧!”
青菩寺的高僧模樣年輕,卻很了不得, 據說是從萬法寺而來。
最開始人們并沒在意這年輕和尚。
直到有天夜里,街上賣豆腐的施二娘日夜聞見嬰啼, 精神日益萎靡,喝許多藥皆無用,病急亂投醫,到青梧寺去上香拜佛,正好遇見在做功課的和尚。
和尚說她被嬰鬼纏上,為她誦經驅邪。
翌日施二娘病癥全消,健步如飛,滿面紅光,身體比平日更康健,成為青菩寺忠實的香客。
“但高僧經常出入都尉大人府邸,不會理我們這些小民吧?”
遲露白:“管他呢,先去問問!”
……
不多時。
一行人簇擁著年輕僧侶來到燒焦的廢墟前。
看見長街化作焦黑廢墟,僧侶面孔蒼白,合上雙目,輕念一聲佛號。
遲露白迎上去。他已從眾人口中得知和尚法號,尊敬道:“明澄法師,您跟我來。”
將和尚帶到云記倉庫的殘垣前,被巨石壓住的白毛僵尸掙扎越發厲害,猩紅雙瞳幾要躍出眼眶,“吼吼”嘶喊。
明澄無懼它的利爪獠牙,俯身往下,用手覆在僵尸的雙目上,“施主,你辛苦了。小僧送你一程。”
往生咒寧靜莊嚴,飄蕩在廢墟上空。
僵尸瘋狂掙扎著,但漸漸,他的掙扎幅度變小,嘶吼變低,嘴唇一張一合,從充滿憤怒的吼聲,變成聲聲低弱的呢喃。
和尚誦經聲似有某種撫慰人心的本領。
在廢街上哭泣的人們淚痕未干,神色卻慢慢平靜。
待他放開手,僵尸眼里兇戾的血色褪去,變成漆黑,眼里水光閃動。他看著落雨的天空,嘴唇顫了顫,一滴水珠混在雨水里,從眼角滴落,倒也無人注意。
“可以將他好生安葬了。”明澄起身,雙手合十,說道。
遲露白問:“不用將尸體燒毀嗎?”
“他已不會再醒來,何必損壞他的肉身?”
“大師慈悲。”
明澄微微一怔,掀起眼皮,看向眾人。人們一夜救火,身上狼狽不堪,面前的青年更甚,眉毛燒掉半截,衣袍破爛,手上被火焰燎出一串水泡。
他垂眸,微微俯身,“我是假慈悲,諸位,才是真佛陀。”
……
僵尸被拖走,遲露白他們也累極,商量回家休息。
嬌杏依舊在雨中找尋大塊頭的蹤跡,師野勸好一會無果,被遲露白給拉走。
“我回去做飯,你去睡睡,我們養精蓄銳,等嬌杏累了,再來接班。”他早已安排妥當,“我托人看著嬌杏的,別擔心。”
師野一晚上沒睡,也再支撐不住,腳步虛軟,腦袋昏沉,便不再逞強,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泥濘路上。
“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石大哥。”師野揉著眉心,心中糾結。找不見怕嬌杏姐姐傷心,找見了,便怕她更傷心。
她絮絮說著自己的擔心,等不到遲露白回應,偏頭望去。
遲露白皺著眉,神情凝重。
師野問:“遲大哥,怎么了?”
遲露白:“我在想那個和尚。”
師野也想起那位年輕的僧人。清雋僧人立在雨中,白衣不染纖塵,遺世獨立,與狼狽的人們差別如同云泥,他卻朝他們俯下身,說什么“假慈悲,真佛陀。”
“他真是……”師野頓了頓,點評道:“長得怪好看的。”
遲露白瞥向她,似笑非笑。
“當然比不上遲姐姐和葉大哥啦!”師野吐了下舌頭,“遲大哥你要是沒燒掉眉毛,也能和他不分上下。”
遲露白:“謬贊。”
師野嘻嘻笑兩聲,轉瞬,想到大塊頭,不免惆悵,喃喃自語:“石大哥去哪兒了呢,他該不會遇見僵尸了吧,不過這僵尸怎么出來的……”她瞪大眼睛,低聲說:“都尉府里跑出來的?”
遲露白神色遲疑,好半晌,才斟酌開口:“那僵尸……”
“怎么?”
“和尚念往生咒后,他嘴巴開合,說著的話,我離得近,聽見了。”
師野忙問:“他說什么?說自己仇家是誰?為何化僵嗎?”
遲露白搖了搖頭,輕輕嘆了一口氣,“他在喊娘啊。”
兩人沉默下來,一路無言,走回院落,推門而入,忽然聞見菜香。遲露白彎起嘴角,露出喜色,快步走進屋中。
“阿雪,你們終于回來了。”
逢雪從少年身上挪開視線,望向自己燒掉半條眉毛的兄長,神色變得古怪,嘴巴張了張又合上,欲言又止。
遲露白問:“去哪兒了?”
“城外。”逢雪等了等,不見有人再進來,“大塊頭他們呢?”
遲露白面露難色,將一切說出。
但妹妹的關注點并不在火場失蹤的大塊頭身上。
逢雪蹙眉,問:“有一塊大石頭壓住了僵尸?”
師野點頭,“正是呢。也幸好有那塊石頭,不然僵尸跳起來咬人怎么辦?”
葉蓬舟從廚房走出,抱臂倚門,“那塊石頭呢?”
“石頭……似乎被法師帶走了。”
逢雪與葉蓬舟對視一眼,片刻,她按劍起身,往外面走,“櫥柜有菜,記得吃。”
“阿雪,你們要去哪兒?”
逢雪抿了抿嘴角,沒有說話,葉蓬舟回過身,轉動手里鬼哭,笑著說:“搶石頭。”
師野茫然地看著二人離去,嘟囔道:“那塊石頭是什么寶貝嗎?為什么要同一個和尚搶石頭?我趕尸的時候看見好多漂亮石頭,若是遲姐姐喜歡,下次遇見我給她帶一些。”
“下次?你不是不趕尸了,要去做劍仙嘛。”遲露白從櫥柜端出飯菜,鮮香肉湯混著玉米餅子吃,菜式樸素簡單,卻能撫慰饑腸轆轆的肚子,“快吃飯,吃完去睡覺。”
師野聽話坐下,拿起個玉米餅子,又不由喃喃:“遲大哥,你說姐姐他們去搶石頭做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
師野問:“你不好奇嗎?不擔心他們嗎?”
遲露白手一頓,抬起臉,看著師野,無奈笑了下,“阿雪他們有自己的事要做,我顧好自己,別給他們添亂子,這樣便好了。”
師野:“再怎么說,你也是劍仙的阿兄,怎么說的話這么生疏……”
遲露白嘆了口氣,想到了往事,沉吟道:“當年阿雪隨道人上山,我原以為,今生再也見不著她了。”
“遲姐姐這不是回來了嘛!還成為了這么了不得的劍仙,可以保護你們啦。”
遲露白微微一怔,放下筷子,垂眸看著陽光透過窗花在桌上烙刻斑駁的影子,低聲嘟囔了句什么話。
師野沒有聽清,便問:“你說的是什么?”
遲露白掀起眼簾,扯了下嘴角,“當劍仙就一定要護著別人嗎?”
師野“啊”了聲,不明所以地望著他。
“阿雪小時候,失蹤過一段時間。”
“哎?是跑丟了嗎?”
“那時我在生著病,并不太清楚,只知道前一天晚上,她還好好在家,第二天便消失不見了。翻遍整座雁回城,也不見蹤影。”
師野瞪大眼睛,“難道是被人牙子給偷走了?”
遲露白搖頭,“沈家小子也和她一起不見了,那孩子從小就……有些奇特,那時滄州大疫,阿爹阿娘要照看生病的我,還要找尋阿雪,十分難熬。后來有一日,阿雪他們被一個道人送回來了。”
師野好奇追問:“青溟山的仙人?是什么樣子?”
遲露白“嗯”了聲,“仙師很年輕,模樣嘛,我倒記不清了,只記得抱著阿雪回來的時候,娘都快哭了,你不知道我娘的性子,天塌下來都不能讓她掉一滴淚的。后來阿雪要去山上學道,我們都舍不得她,只有我娘,執意要她去山上修行,其實,她心里最疼愛阿雪了,也不在乎阿雪能修成什么劍仙,只是那樣無能為力的煎熬心情,她不愿再體驗第二次了吧。”
……
菩葉青翠,陽光透過樹葉斑駁灑落,一尊石佛立在樹根,佛前白衣僧人盤坐,背影清癯。
逢雪趴在屋頂上,掃了圈廟里,沒有找到阿兄口中的巨石。
石頭被和尚藏到哪里去了?
想到和尚幾次阻擾他們,還弄傷了葉蓬舟,逢雪微微瞇起眼睛,攥緊劍柄,心里盤算著怎么快速制住他。
和尚是萬法寺的人,會手了不得的金光法罩,護衛在都尉身邊,等會他們去找都尉算賬,他少不得要來搗亂。
趁著他念經投入,悄悄潛入,在他的禿瓢上狠狠來幾棍子,把他當木魚抽。
或者在他吃的飯粒下一些巴豆。
馬上便入夜,趁著他睡覺,把他一劍抽暈。
逢雪心思百轉,閃過很多念頭,死死盯著和尚的背影。忽然冷不丁,聽見耳畔響起聲低笑。
“小仙姑,他很好看么?”
第107章 第 107 章
逢雪在苦心籌謀怎么擊倒和尚, 沒想到他卻不務正業,東想西想,不禁冷笑一聲。
“是啊。和尚長得真好看, 那……”
那光頭锃光瓦亮,格外好看, 夜里可以照明, 看著便讓人手癢, 很想敲幾下。
話還沒說完,葉蓬舟抿了抿嘴角, 輕哼了聲,鬼哭脫手而出, 化作黑電, 直取僧人頭顱。
逢雪瞪大眼睛, “你瘋了不成?”
葉蓬舟:“你居然為他說我瘋了?”
逢雪皺了下眉,“你真是不可理喻。”
雖是這么說,她的劍卻已出鞘,跟在鬼哭后, 直沖向念經的和尚。
和尚背影紋絲不動, 只低念經文。
刀劍懸在了半空,便停在離他光亮腦袋半寸的地方。
葉蓬舟眼中閃過一抹戾色, 雙手握住刀柄, 煞氣凝成崩山劈海的利刃, 空氣里飄動的葉子眨眼斷成碎片,碎屑般飄落。
逢雪蹙了下眉頭,瞧出他無端動了殺心。
她不明白緣由, 但還是跟在鬼哭之后,劍刃閃過青光, 降妖伏魔劍式呼嘯而出。
可惜和尚既非妖邪也非邪魔,如同烈日般的金光,彰顯他剛正不阿,扶正祛邪的法力。
正要一觸即發。
“答答”腳步聲驟起,一個高大的人影從樹后轉出,急忙來攔,“小葉,小雪,你們怎么同高僧打了起來。”
看見大塊頭完好無損,逢雪展眉,劍刃往旁邊一遞,擋住了刀鋒。
“琤”一聲輕響,火星飛濺如螢。
戾氣轟然消散,葉蓬舟看了逢雪一眼,收回刀,鬼哭化作把漆黑鐵扇,被他別在腰間。
逢雪呼出口氣,“大塊頭,沒什么事吧?”
大塊頭身上并無什么傷痕,憨厚傻笑,“我沒事呀。剛才我還在這兒,聽高僧講佛法呢。”他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跟我師父一樣,聽著聽著,我就睡覺了。”
僧人起身,微微俯身,“小僧明澄,有幸見兩位仙師。”
葉蓬舟冷笑一聲,“我們可不幸見到你。”
明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片刻,說:“施主,背負三障,很辛苦吧?”
葉蓬舟:“什么狗屁三章?”
逢雪用劍柄戳了戳他,“別這樣。”
葉蓬舟扭過臉,冷哼一聲,卻沒有再說什么。
佛門所謂的三障,逢雪也略有知曉,是煩惱障,所知障,和業障。人人都有煩惱,凡人亦有許多無知之處,并非全知全能,前兩障倒也說得過去。
然而因造惡業而生的業障,又從何說起。
日后會墮為妖魔的少年,身上背著業障本也不算奇怪。可她偏偏覺得,不應如此。
逢雪被自己心中的想法弄得一驚,出神了片刻,追問:“什么業障?可有化解之法?”
澄明又望向她,輕嘆了聲,“施主,你亦業障纏身。”
葉蓬舟猛地出刀,刀鋒劈向和尚的臉,這次沒有金光護持,刀風刮破他的額頭,一絲殷紅的血順著眉心滴落。他冷聲說:“你找死嗎?”
大塊頭急忙推他的刀刃,勸道:“小葉,快放下刀。”
葉蓬舟偏臉,眉眼閃過戾色,“臭石頭,你再攔我,我把你粉尸碎骨。”
大塊頭愣了愣,也犯犟脾氣,“就算粉尸碎骨,我也不能讓你濫殺無辜!”
看他們兩僵持,逢雪蹙了下眉,抓住葉蓬舟的手腕,“別鬧。”
她的手掌微微用力,觸碰到少年凸起的腕骨,堅實手臂,隔著布料,冷意沁過來,凍得她皺了下眉。
他的身子冷得像冰一樣。
逢雪心中閃過這念頭,掌上用力,強硬地把他的手帶下來。
葉蓬舟倒是聽她的話,看她一眼,抿起嘴角,神色有幾分委屈。
“禿驢再胡說八道,”雖收了刀,嘴上仍不停,“仔細點自己的舌頭。小仙姑行善無數,功德無量,怎么背的業債?”
逢雪怔了怔,心想,原來他是為這個動怒?
但……之前他不老是說她殺心重嘛。她殺了那么多人,單是轉馬崗上,便血債盈盈,說是背著業障,也屬正常。
何必這樣動氣?
她嘴角輕輕揚了下,又馬上繃緊,不露端倪。
“還有你這大塊頭,”葉蓬舟氣得放著狠話,“再向著外人,我把你丟茅坑里,讓你做塊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大塊頭脾氣挺好,聽他這樣說,反倒寬厚笑起來,“我這么重,你丟不下去的。小葉,還是小雪能制得住你。”
葉蓬舟狠話到嘴邊,聽見此言,下意識望向逢雪。
逢雪挑眉,忍著笑意,“氣消啦?”
葉蓬舟別開眼睛,低聲道:“我沒有生氣,只是,討厭禿驢。”
明澄和尚涵養好,聽見一聲聲禿驢,也未曾置氣。逢雪對大塊頭說嬌杏還在火場尋他,也有一晝夜不曾合過眼,他馬上辭別,火急火燎跑出寺廟,去尋嬌杏了。
“石施主是從何處來?”
逢雪:“他?”她想了想,回道:“以前偶然遇見,我亦不知他的來歷,法師知曉?”
明澄引他們來石桌前坐下,桌上有幾個翠綠剔透的翡翠杯,杯中茶水盈盈,清香撲鼻,日光照在杯上,翡光流轉,翠色如波。
逢雪看了眼杯子,心想,不愧是在都尉府當差的人,果然豪奢,一個杯子在外面,夠抵普通人家吃上十年了。
這法師看起來不像太壞,投靠都尉和朝廷,莫不是為了這場潑天富貴?
“施主請坐。”
明澄雙手合十,自顧自說道:“施主可曾聽過‘頑石點頭’的故事。曾經禪宗有一位高僧苦修,坐在山丘,每日設壇說法,荒山偏僻無人。一日,有人進山,看見他獨坐山中,講法布道,所說佛法精妙,卻無一人聽法,便勸他去城中熱鬧些的地方講法,深山又無聽眾,佛法再精妙,有誰能聽見呢?”
“禪師便指著山崗,說,此處便有信徒千萬,何必他處尋覓。那人順著他所指方向看去,見山上眾石紛紛點頭,如附和狀。”
“石頭本屬無情眾生,能點化石頭,”明澄望著大塊頭離開方向,嘆道:“縱是在萬法寺,也不曾遇見佛法如此高深的法師,若是施主得見此人,能否告訴小僧他在何方?”
逢雪蹙眉,心想,他是不是弄錯一件事。他們方才打過一架,他跟著都尉助紂為虐,也好意思來求她?
還沒開口,葉蓬舟冷笑一聲,先幫她把話說了,“禿驢腦袋沒幾個毛,就以為自己真是高僧啦?”
逢雪:……
這張嘴。
她站在葉蓬舟旁邊,神情冰冷,說:“法師在都尉府中助紂為虐,坐觀都尉殘害百姓,煉制尸兵,可與慈悲并不相關。就算我告知那位禪師所在,只怕他也不愿見你吧。”
明澄垂眸,低聲說:“施主所言極是。”
逢雪走近一步,追問:“既然法師明知不對,為何還要站在都尉一邊呢?”
明澄張了張嘴,似想說些什么,半晌,卻化作一聲嘆息。
逢雪:“法師仍要執意保護都尉嗎?”
明澄:“身在塵世中,雖時時拂拭,也難免染上塵埃。施主,我……”
話音未落,他見對面的少女微微瞇起眼,嘴角噙起抹淡笑,直接打斷道:“既然如此,那我們只能換一種說話方式了。”
明澄微怔,“什么方式?”
逢雪忽而靠近,從懷里掏出本書,“今日我得一本佛經,不解其意,請法師解惑。”
明澄笑著點頭。
逢雪打開書,兩張書頁翻開,湊到僧人眼前。
上面不是什么佛經法言,也并非妙音真諦,而是數個赤條條的身子糾纏在一起,在花園野合。
自小在寺廟長大的青年哪見過這個,瞪大眼睛,玉白面容浮現明顯的羞紅,連連后退,仿佛受到重擊。
忽然。
他的后腦勺一痛,眼前發黑,栽倒在地。
“你是不是用的力氣太大了?”逢雪問。
剛剛“哐當”那一聲巨響,不知道的人聽見,還以為是在敲梆子呢。多少帶些泄憤的情緒吧。
葉蓬舟用腳踢了踢地上人事不省的和尚,“放心,死不了。”他翹起嘴角,眉眼彎彎,抬起桃花眼,笑吟吟地說:“小仙姑,你可真壞啊。”
逢雪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妙法蓮宗歡喜禪》,把書卷起來,低聲道:“還說,不是你出的主意?”
這本書還挺不好找的。
這人也是,一肚子壞水,壞透了,能想出這缺德主意,把春宮圖懟到和尚眼前,害他驚愕之下放松警惕,失去護體金光,再來一棍子打翻。
不過此舉,有失光明正大。
逢雪想了想光明正大打起來會有多費勁,“嘖”了聲,心道,幸好他們倆不是什么君子好人,不必光明正大。
兩人熟練地把昏睡的和尚披上羊皮,裝麻袋扛回家,只說是撿到一只肥羊,讓遲露白他們好好養著。
“哇,”遲露白拍了下羊臀,“這只羊不錯,夠肥,我們有口福了。”
葉蓬舟笑著說:“遲大哥喜歡怎么吃?烤全羊、清蒸羊腿、爆炒羊肚?”
遲露白咽了口口水,“小葉的手藝,做什么都好吃,你隨意安排,我不挑!”
逢雪:“這羊你們可吃不得。”她撥開羊的眼皮,“哥,你還想吃嗎?”
遲露白瞥見那雙圓瞳,胃里一陣翻滾,“這是誰?”
逢雪把繩子遞到他手中,“阿兄,你看好他,別讓大塊頭靠近。我怕大塊頭發現,給放了他。”
遲露白點頭,“行。就是,”他頓了一頓,皺眉狐疑看著兩人,“我怎么覺得你兩沒干好事呢?”
逢雪訕笑了下,“哪有?”
葉蓬舟笑問:“遲兄,你不吃烤羊腿了嗎?”
遲露白打了個寒顫,落一層雞皮疙瘩,“小葉你莫開玩笑。這怎么吃嘛。”
“怎么不能吃?架火上烤得金黃酥脆……”
遲露白哇地一聲捂住嘴,臉色難看,一副再說便要吐出來的模樣。
逢雪心疼阿兄,瞪向少年。
葉蓬舟卻垂眸,踢了腳羊臀,“小仙姑一家都心善,倒讓你撿回條狗命。”
羊暈暈晃了晃腦袋,“咩”了一聲。
遲露白不知這羊是誰,瞧他模樣可憐,把他牽到后院吃餅。
小院只剩下逢雪二人。
逢雪坐在桌上,把扶危抽出,銀白劍刃倒映出她墨黑眼睛。她卻不自覺瞥向劍刃中,自己身后那人。
“你怎么回事?”
少年靠著墻,黑衣佩刀,面孔蒼白,立在陽光底下,卻像一抹蒼白的游魂。
他懶懶抬起眸,笑問:“小仙姑在關心我?”
逢雪抿唇沉默了片刻,才說:“你怎么突然對和尚起了殺心?這不像你。”
葉蓬舟轉了轉飛刀,“哦——”他拖長聲音,點了點頭,“原來在小仙姑心中,我是如此良善之輩?”
逢雪:“……那倒沒有。誰能和你比壞心眼?”
第108章 第 108 章
“你到底怎么回事?”
逢雪矮下身, 在磨刀石上磨劍。
“刷刷。”
清水照得劍刃霜白明亮,如同月華雪光。
葉蓬舟走過來,拿一瓢水, 幫著她把水灑在劍上。
“我就是討厭和尚。”他小聲嘟囔。
“為什么?和尚得罪你啦?”逢雪道:“他們吃齋念佛,按理說, 不會得罪你吧?”
葉蓬舟沉默片刻才開口, “他們虛偽, 口口聲聲說什么慈悲為懷,實際上, 哼,個個肥腸滿肚, 道路倒滿餓殍, 佛像上還貼滿金子。”
逢雪搖頭, “并非所有和尚都是這樣,只是……萬法寺和朝廷關系密切,”她想到一事,抬起臉, “所以你不討厭我, 是因為我們青溟山太窮了?”
葉蓬舟彎起嘴角,低笑道:“怎么會呢?就算小仙姑腰纏萬貫, 我也決計不會討厭你。”
逢雪又氣又好笑, 埋頭刷刷磨劍。
過了會, 又聽他幽幽怨怨地感嘆:“不過,原來青溟山這般窮,幸好當年沒去當道人。”
逢雪:“葉蓬舟!你找死嗎!”
“不敢不敢。”
葉蓬舟忍著笑意, 盯著她生動的怒容,嘴角忍不住彎了又彎。
“滴答。”
一滴烏黑液體滴在霜刃上。
他臉上的笑容驟然而止, 垂眸,手里一瓢清水不知何時化作烏紅。
所拿的,也并不是瓢,而是一個光溜溜的腦袋。
腦袋睜開眼睛,嘴巴一開一合,說:“施主,可否把頭還給貧僧?”
污血里倒映出道僵直的人影,是個無頭的僧人,污血汩汩如泉,從斷頸冒出。
葉蓬舟抬起頭。
一道又一道無頭的人影擠滿了院子,齊齊俯下身,如同廟中的神佛般俯視著他,稍傾,這些莊嚴的頭顱如熟了的瓜似的滾落,只剩一個個冒著烏紅的斷頸。
他冷笑了聲。
“怎么?”磨劍的少女看向他。
葉蓬舟垂下眼睛,手里又變成一瓢清水。他微笑道:“沒什么,只是想到一些事。”
逢雪手頓了頓,“刷刷”磨劍聲頓時停歇,四周變得安靜,清風搖動樹葉沙沙。
“你要是有什么,”她放緩聲音,輕輕說:“可以同我說。”
葉蓬舟歪了歪臉,日光照著明媚笑意,含笑問:“小仙姑想知道?”
逢雪心想,她只是有些放不下心。
明知他未來會走向何方……鬼國的主人,血澤的魔尊,掀起血雨腥風,世人想到他便會恐懼發抖,是千萬人的噩夢。
她早知如此,初見時,本也毫不關心。反正魔尊再怎么可怕,最后也成為妖魔之中的最強者,總比她像臭蟲一樣死在爛泥里好。
但是,但是……
逢雪抿了抿嘴角,眉頭微蹙,神情有些苦惱。她心中暗罵自己,泥菩薩過江,偏要擔心別人,一邊又忍不住感到焦躁。
聽到和尚的話,她睫毛輕輕顫,抬眼看向葉蓬舟,“我想和你一起分擔。”
葉蓬舟睜大雙眸,怔了片刻,忽而道:“小仙姑。”
“嗯?”
“你這樣好,我忍不住想親你,可怎么辦?”
“葉蓬舟,你找死嗎?”
……
月明星稀,清霜滿地。
逢雪換上黑衣,悄悄潛入夜色中。一街之隔,都尉府燈火通明,人影閃動。
白毛僵尸是從都尉府中跑來的,這點毋庸置疑,但他為何而來,又為什么要燒掉裝滿人羊的倉庫?
都尉的命令?
又或者是,他為了復仇,自己跑出,來燒掉倉庫?
守倉庫的倪小五目擊全程,本應知道很多,可惜救火時人們無暇顧及他,想再找他時,他已不見蹤影。人們便猜,他是怕被抓著問責,連夜收拾鋪蓋逃跑了。
逢雪覺得不是如此。也許他目擊到僵尸,被都尉抓去殺人滅口。
人已不見,一切猜測并不重要。
她抬頭望了眼天空。
夜空格外明朗,皎月如銀盤。
白花教損失慘重,最難對付的和尚也被他們抓住,正在后院乖乖吃草,如今都尉身邊,應已沒多少可用之人。
尸兵難對付,但還差一段時日才能煉成。
夜長夢多,今夜,他們磨好刀劍,穿上黑衣,悄悄翻過長街,跳上屋檐。
……
都尉府中。
火光明亮,巡邏兵士手執火把,在黑暗的園林中穿梭,森嚴的守衛將府邸圍城一個蒼蠅都飛不進的鐵桶。
走在最前頭的魁偉兵士張甲提著長刀,大步往前,忽見黑暗中躍出道屋檐高巨大人影,當即停下腳步,心重重一跳。
靠近,那人影的模樣逐漸清晰。
是一座手握金剛杵怒目圓瞪的金剛銅像。
“這是都尉聽高人的話,從法寺里新搬來的護法金剛。”知道內情的人靠近,低聲說。
魁偉兵士吐出口氣,“嚇我一跳。”他抬起頭,金剛力士怒目張口,肌肉緊繃,抬手握緊的金剛杵似要當頭落下,顯得異常兇悍,“從廟里搬過來,這不大好吧?”
“聽說要鎮壓什么東西。”
“鬧鬼?”
“誰知道呢?這可不是我們每月幾個錢該管的事。”
張甲心想,金剛力士是菩薩的護法神,搬走了力士,誰去保護菩薩呢。
但這也不是他該管的事。
他舉起火把,打量這尊雕刻精細的金剛力士像,月光明亮鑒毫,力士輪廓深刻,渾身繃緊如弓,怒張有力的肌肉成團凝結,剛健有力。
雕刻最為出神的,是那雙瞪圓的眼睛,仿佛有火焰從其中噴射而出,怒視著人間一切罪惡。
凝視久了,他覺得金剛力士的眼睛越來越生動,似乎活轉過來,怒視著他。
力士眼睛瞪得越來越圓,嘴巴長得越來越大,怒氣滔天。
“喝——”
恍惚中,他聽見一聲驚雷般的暴喝。
他入夢初醒,這才驚覺,自己仍立在力士像下,只是跟在旁邊的隊伍,只剩他一人。
濃烈的腥氣迎風飄來……
草葉簌簌作響,黑暗中,“踏踏”腳步聲漸遠,有人正在離開。
“張全福,趙順財,是你們嗎?”他喊出同伴名字。
那聲音果然止住。
張甲松了口氣,擦了把冷汗,快步趕上去,“你們怎么拋下我先跑了,也太不厚道了,我說……”
人影停在前方,靜立不動等著他。
張甲離得越近,越覺四周陰寒刺骨,而空氣中翻滾的腥味,更加明顯。
“什么味道?”他摸了摸鼻子,“怎么一股子泥腥味。趙順財,你去玩泥巴啦?”
那人緩緩回過頭。
張甲忽然愣住,渾身發抖。
他對上一雙猩紅雙眸。
僵尸露出獠牙,一躍十步,泥腥與血腥在風中飄來。
“喝——”
又一聲暴喝。
僵尸栽倒在地,如受重擊。
張甲趁機跑到金剛力士像下,大口喘氣,半晌才回神,軟倒在地,渾身冷汗涔涔,仿佛從冰窟中撈出,心也跳到嗓子眼,連呼救都忘了。
“謝謝金剛老爺,謝謝金剛菩薩。”
他跪在地上對著金剛像連連磕頭。
幸好有一座金剛力士像在這兒,區區僵尸,怎么能敵得過力士呢。
想到僵尸栽倒的模樣,他松了口氣,晃了晃腦袋,準備呼救喊人,都尉府太大,近日又少了許多人,若是喊不來人,他便在力士像下蹲一個晚上。
反正白毛僵尸不敢上來。
打定主意,他正好扯開嗓子,卻見黑暗中的樹影中,一點又一點紅光閃現。
倒地的白毛僵尸重新跳了起來,低吼一聲,撲向那尊高大的力士像。
還沒碰到力士,它的身體被金光彈開,栽在地上。
但又有一只僵尸從泥濘里飛撲而起。
……
力士像轟然倒塌,壓垮幾棵桃樹。
張甲看著那群圍上來的僵尸,嘴唇顫抖,心想,原來它們并不怕神佛。
一聲急促尖銳的慘叫在樹林里響起,馬上又被黑暗淹沒。
……
逢雪踩在屋檐上,腳步輕靈,如貍奴般,沒露出半點聲響。
大了一圈的小貓蹲在她的肩頭,一身黑暗皮毛在月光下光滑流動,圓圓的綠色眼睛瞪大,好奇往下張望。
都尉府今夜燈火通明。
火把連成條條首尾相連的長龍,將都尉護在中心。
而在四面,各有尊高大的金剛力士像。
逢雪低聲道:“他倒惜命,弄這么大陣仗,他知道我們要過來?”
葉蓬舟嘴角勾起,“那他們可真是神機妙算,咦,他們想跑不成?”
看見火龍緩慢移動,四尊威猛的金剛力士怒目圓睜,被眾人抬著,在月光下行走,如同天兵下凡,月下行軍。
但所行的方向,卻并非大門,而是養尸地。
逢雪忽而覺得不大妙。
兩人對視一眼,改變主意,輕巧地躍入人群之中,打暈兩個護衛,換上他們的衣著,混入其中。
準備走入人群時,葉蓬舟忽然拉住逢雪。
“小仙姑。”
逢雪回頭看他,“怎么?”
月光下,少女一張臉瑩白如雪,秀美嬌俏,睜著的杏眼圓圓,眼睛明亮澄澈。
葉蓬舟笑了笑,“你這幅模樣,誰會看不出來?”
逢雪摸向自己的臉。
最近殺人殺多了,腦中冒出念頭居然是,反正要廝殺一場,被認出來也不要緊。
她想了想,說:“在臉上抹點灰?”
葉蓬舟搖頭,“小仙姑生得這樣好看,抹灰也遮不住光彩。”
逢雪心跳了跳,抬眼看他,低聲道:“不許這樣輕浮。你自己才是……”
就算灰頭土臉,也遮不住一雙流光溢彩神采飛揚的眼睛。
葉蓬舟嘆了口氣,“說真話是輕浮,說假話是……可真是難辦。”
“是什么?”
他從懷里拿出一支筆,筆桿白骨制成,筆尖是柔軟的白毛。
這支筆是從縫尸仙子那處得來。四陰門中縫尸一行,是在遇見損毀嚴重,慘不忍睹的尸首時,將斷肢處縫合,為其整理儀容,使尸體下葬時,外貌與尋常無太大區別。
縫尸仙子珍藏的這支筆,也有一些神通。
逢雪可不在乎筆以前是畫死人的,仰起臉,任由柔軟的毛筆尖拂過面頰,拂過眼下時,她覺得麻癢,眨了幾下眼睛。
再望向劍刃中的自己時,竟換了個人。
五官倒也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只是臉色略略蒼白,變得不怎么惹人注目。
葉蓬舟轉了轉筆,滿意地看著她,笑道:“我不對小仙姑說假話。”
逢雪:“哼。你又說謊。”
“真的,騙你我是大王八。”
逢雪搶過他的筆,蘸了點灰,在他左臉頰畫了個大王八。
葉蓬舟噗嗤一聲笑了,摸了下臉,瞥見指尖黑灰,笑說:“哎呀,這我可怎么見人。”
逢雪才不管他,扭頭就走,手舉混入隊伍之中。
不多時,葉蓬舟也擠過來。
逢雪瞧他模樣,樂了。
他在自己左頰貼了個狗皮膏藥。
第109章 第 109 章
“這金剛力士像好生威風!”葉蓬舟抓了個人便開始聊起來。
他站在陰影里, 模樣瞧不分明,只一雙眼睛,映著火光, 格外明亮璀璨。
逢雪知道他迷惑人的本事,但瞥見他的眼睛, 不由出神片刻, 被后邊人推搡, 才回過神。
她輕咳一聲,聽那人回道:“可不是, 都尉大人特意從法寺里搬來。”
“搬這個作甚?”
“還不是……不對,我同你說干嘛!”那人狐疑看他一眼。
葉蓬舟笑了笑, 桃花眼輕眨, “我知道, 是要鎮住什么東西,是不是?”
……
逢雪按住劍柄,混入人群,悄無聲息轉了圈后, 倒也發現一個熟人。
孫虎站在離都尉車輦很近的位置, 已然混成都尉面前的紅人。有時他也離開車輦,配著長鞭, 到處巡查, 找到個機會, 逢雪悄無聲息來到他身后,把劍抵住他的后背。
“好巧。”
孫虎能混成都尉親信,也是個聰明人, 知道她手里的劍有多快。
他馬上歇了脾氣,面上不露端倪, 悄悄跟逢雪走到暗處,張口便要求饒。
逢雪問:“你們這樣興師動眾,是知道我要來,故意埋伏?”
孫虎苦笑,“少俠,你先把劍放下,我什么都同你說。”
原來他那日發現地上血泥腳印后,便猜到有僵尸偷跑出去,只是他不敢同都尉說,怕都尉一怒之下,把他丟到泥地里喂僵尸。
但他隱約覺得,這是一件大事。
“原來真有僵尸跑出去,把倉庫一把火給燒了。”孫虎心有余悸,“都尉大人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但是……燒倉庫的只有一只僵尸,那地上的泥巴腳印,可不止一雙。”
“一共有多少只?”
孫虎低聲道:“我瞧腳印,至少有十來只僵尸跑出來咧。”
逢雪蹙眉,煉制尸兵實屬邪法,失控并不稀奇。尤其是白花教死了,都尉又用偏激辦法,試圖用人命刺激尸兵早點破土。
又是侍妾被分食,又是把尸體丟到養尸地中。
血腥固然會刺激尸兵,但誰說又不會生出其他變故呢?
這不,生出了十幾只滿懷仇恨又不受控制的僵尸。
“今天晚上,府里一支巡邏隊不見了。連帶著,都尉從寺里請回來的力士像,被推倒在地上,”他的聲音低了低,“碎成好多塊,沾滿血。”
“那你們背著這四座銅像,要去做什么?”
孫虎貼近,手擋著臉,小聲道:“只差這一夜,尸兵就要成了,高人說要把四力士搬去東南西北,鎮住那些跑出的僵尸呢。”
逢雪緊皺眉,按了按眉心。金剛力士受香火已久,顯然有了些神通,鎮住普通僵尸不成問題。
但……
心思轉動間,忽聽一聲慘叫。
一位拖車的壯漢被黑暗里躥出的僵尸撲倒在地,喉嚨咬破,片刻,汩汩冒出熱血,只能發出嘶啞的低吟。
人群霎時靜了下來。
白毛僵尸撲倒一人后,飛快躥入旁邊黑暗里。
而天空中,不知何時生起一縷青綠尸氣,緩緩遮向明月。
“鬧僵啊——”
不知誰怪叫著扯一嗓子,聲音極驚慌。
逢雪會意,雙手捏訣,輕念“赦”,大風驟然而起,吹得火把搖動,頓時人影幢幢,鬼氣森森。
馬上有人丟下肩頭麻繩,想往后逃。
但又沖出幾只白毛尸兵,撲向逃跑的人。它們口里嚼著斷肢,鮮血滴答流在地上,一雙赤紅似羊的橫瞳,緊緊盯著人群。
“繼續走。”
車輦上的人一抬手。
方才亂起來的陣型重新整齊,四尊金剛力士怒目圓睜,憤怒地盯著腳下,被人們拖著,在黑暗里緩緩移動。
逢雪默默回到葉蓬舟的身邊,“奇怪。”
葉蓬舟懂她的意思,“這些跑出來的僵尸想要攔住金剛力士嗎?”
逢雪道:“它們想阻止尸兵,是不愿尸兵煉成?”
她撓了撓腦袋,想不通,瞥了眼車上的人,決定跟在人群里,伺機而動。
同樣的場景又出現一次。
慘叫聲中,拖銅像的漢子捂住脖子倒地,模樣凄慘。那只白毛僵尸一擊便成,卻忍住嗜血本性,縱身躍起,想藏入黑暗中。
但這次它并未得逞。
只見一線金光刺破黑暗,青綠色的液體飛濺而出,僵尸撲倒在地,胸口出現一個大洞。
逢雪微微瞇起眼。
那線金光又飛回車輦之上。
都尉膝上放著個一尺左右的木匣,匣門開出一線,金光便是由其中飛出。等金光飛入,他緊緊合住木匣,面孔蒼白,大吼:“還不快點!”
又有幾次僵尸襲來,卻被木匣中的金光一擊斃命。
逢雪也瞧明白,那線金光,是把一掌大小的小劍。
劍雖小,卻有劈山分海,摧金斷玉之勢,一出必見血,才肯飛回匣中。
她略微帶些羨艷地望了眼劍匣,垂眸收回目光,心中暗暗思索,這些白毛僵尸明知不敵,為何還要上來阻攔?
變煉成邪祟,他們心中自然憤恨冤屈,所以要撲過來食人,食人后卻按捺兇性,轉身就跑,又是因何?
她回憶自己殺過的妖魔,沒見過這樣奇怪的,與其說是在復仇,不如說,這些僵尸好似一個接一個,想要做成什么事。
什么事呢?
她蹙緊眉,微微側過臉,看向旁邊少年,目光相對的一剎,忽然心中一動,拉起他的手,“走!”
葉蓬舟還饒有興致地打量那方劍匣,一時不備,被她拖著踉蹌了一下。他反手握住逢雪的手腕,問:“去哪兒?”
逢雪:“煉尸地。”
————
銀白一輪皎月已經被青綠煙霧遮掩大半。
月光朦朦朧朧透過煙霧,綠慘慘的光照在大地上。
一個高大的人影站在屋頂,影子被綠色月光拖得很長。天上云霧被風吹來,月光照在他的臉上,那雙無神的瞳孔,冷漠盯著底下。
他僵硬地抬起雙臂,一塊血肉從空中拋下。
地上的尸兵齊齊扭過臉,渴望地望著他手中血肉,血眸殷紅,幾要滴出血液。
男人扯起嘴角,從屋頂飛下,破爛衣袍風中翻滾,殷紅血珠從衣上滾落。
沾滿新鮮血氣的僵尸走入了尸林中,尸兵們整齊而立,目光緊緊追隨他,猩紅橫瞳兇光閃現,卻不敢撲向前去。
男人手中拖著一具殘尸。
尸體身上還穿著巡邏兵的甲胄,甲胄血跡斑斑,在地上拖行時,發出金屬碰撞哐當冷硬之聲。
除了這聲音,四周死寂,再無其他聲音。
拖行幾步,男人拆掉尸體的手臂、腿腳,最后把那顆凝聚驚懼絕望的新鮮頭顱捧在手中,當空一拋。
尸兵被血氣刺激,爭奪那些殘肢,只眨眼功夫,殘肢血肉被撕咬干凈,最后剩慘白骨渣飛落。
男人嘴角咧開,僵硬面容擠出大笑的表情,腐朽已久的喉嚨,只能發出嘶嘶的氣音。
他張開雙臂,望著天空皎潔銀白的月盤,緩緩張嘴,一縷青黑煙霧從口中吐出。
身旁的僵尸也慢慢抬起頭,對著月亮,吐出青綠的尸氣。
尸氣濃密,幾要遮天。
————
“一般來說,只憑本能的僵尸,就算想復仇,也不會這樣。”
妖魔鬼怪和人同樣畏死。人死為鬼,鬼死為聻,聻死為希,希死為夷,夷死為微,微死無形。
無論人還是鬼,抑或妖與魔,害怕死亡出于本能。
尤其是這些已經死過一次的僵尸,應比正常的邪祟更加畏死。它們在看見人多時便不敢靠近,在看見飛劍時,便應該逃竄。
而現在的情況,恰恰相反。
“小仙姑以為如何?”
逢雪抿了下嘴角,看他一眼,說:“我覺得,是有東西在指揮它們。”
葉蓬舟長眉輕挑,“白花教?”
逢雪搖頭,“未必。白花教用這么多邪法來煉尸,出什么問題都有可能。萬一僵尸中,有一天賦異凜,仇恨極深的人,意外有尸王的本領,能指揮群尸。”
所以先是指揮僵尸燒毀倉庫,再殺人拖延時間。
至于他想做什么,還得去煉尸地見了才能做決斷。
靠近煉尸地,青綠色的霧氣更濃,四周朦朦朧朧看不分明。
葉蓬舟拉住逢雪,從葫蘆里掏出顆黑色丹藥,“避毒丸。”
云夢多瘴氣毒蟲,生在水澤的人們,總隨身攜帶避毒的藥丸。逢雪拿起黑丸,直接丟到嘴里,苦澀的草藥味讓她蹙了下眉。
葉蓬舟偏臉看著她的神情,忍俊不禁,嘴角噙起笑意。
逢雪問:“你笑什么?”
葉蓬舟彎著眼睛,聲音歡快,“小仙姑,你就不怕我在里面下毒?”
逢雪怔了怔,眼睛瞪得圓圓,“啊?”
葉蓬舟曲起手指,在她眉心彈了下,“笨蛋。”
逢雪提劍便刺,“你說誰呢?”
葉蓬舟身子一彎躲開她的劍鞘,“嘿,小仙姑你劍法怎么失了準頭,是手下留情了嗎?”
逢雪追著他跳入青綠瘴霧中,兩人身影縱躍起伏,影子在月光下跳動。
葉蓬舟停下腳步,忽地轉過身。
逢雪來不及撤劍,劍尖抵在他的胸口,她心中一緊,想到劍套著層木鞘,真戳到也不疼,便抿了抿唇,輕哼一聲。
葉蓬舟笑道:“再如何厲害,也只是個剛埋到土里的僵尸,成不了什么氣候,小仙姑,待會打完僵尸,咱們去做些什么?”
逢雪問:“你想做什么?”
他雙手墊在腦后,道:“先去枌城再滿酒——”
“得了吧,老板看見你,都不想開門了。你現在是活脫脫的鬼見愁。”
葉蓬舟驕傲道:“那我從小就是鬼見愁,等打滿酒,咱們回來同大塊頭嬌杏吃幾頓酒肉,好好告個別,再去赤水村,給老爺子送些酒,就回城里吧。遲大叔他們等你許久啦。”
逢雪愣了片刻,嘴角微微翹起,“嗯,我們回家。”
“家?”葉蓬舟眉眼彎彎,眼中波光流動,在月華里顯得很是溫柔動人,“一起回家。”
“好。”
……
逢雪悄無聲息地躍上屋頂,俯瞰煉尸地。
這兒瘴霧極濃,青黑霧氣彌漫,連月光都無法投入。尸氣有毒,只身在其中,她的眼睛便脹得生疼,面上刺痛,如同無數細密尖刺刺著肌膚。
不過這樣的疼痛她慣會忍受,便緊抿唇角,專注看著養尸地的變化。
忽然身上刺痛一輕。
葉蓬舟把云衣披在她肩頭,輕聲道:“待會還要打場硬仗呢。小心些總沒錯。”
逢雪問:“那你呢?”
葉蓬舟微笑,“我皮糙肉厚……”
話沒說完,見逢雪蹙起眉,手搭在肩頭,似要把云衣脫下讓給他,他心中悄無聲息嘆口氣,知道自己的小仙姑要強又善良,總是想站在別人身前。
他按住了逢雪的手,斂去笑意,神情認真,“小仙姑。”
“嗯?”
葉蓬舟稍稍傾過身,湊到她耳畔,低聲問:“我可以親你一口嗎?”
逢雪瞪大眼睛,沒想到大敵當前,他還有閑情說這樣的話。她剛想開口罵他孟浪輕浮,毫不正經,卻聞見蓮香飄來,熱氣灑在耳畔,耳垂被冰涼又柔軟地拂過,登時燒了起來,人也軟了半截,竟有些握不穩劍。
她又羞又惱,垂下眼睛,不敢看眼前人。
好半晌,才平復如擂鼓般的心跳,瞪向葉蓬舟。
葉蓬舟素來蒼白的臉上也浮現一抹薄紅,朝她靦腆笑了笑,手指將她亂發撥至耳后,“小仙姑莫怪,方才情不自禁……”他頓了頓,低聲說:“你知道,我最輕浮啦。”
逢雪哼了聲,“之后再找你算賬。”
“如何算賬?親回來嗎?”
逢雪猛地揮劍,劍抵在少年的脖子上,她瞪圓眼睛,氣道:“你再這樣,我就——”
葉蓬舟歪了歪臉,反而往劍上靠,笑意盈盈,反問:“就如何呀?”
逢雪:“就……”
“就殺了你”這幾個字實在說不出口。
就算說出口,她如今連劍都沒出鞘,說這話實在顯得色厲內荏,外強中干。
她瞧葉蓬舟眉眼彎彎,那雙桃花眼彎起,透出春光燦爛的笑意,似乎看透她的心虛,罵道:“葉蓬舟,你可真該死啊。”
葉蓬舟伸出兩指,夾住她的劍,笑道:“禍害遺千年嘛。”
————
濃綠尸氣如沸翻滾,傳來詭異嘶吼。
逢雪面色一變,來不及去想是否打草驚蛇,雙手捏訣,大風驟起,吹散了濃霧。
她也由此看清其中景象。
都尉府仆役尸體堆積成一座小山,坐在最上的僵尸被眾尸簇擁,仿佛其中王者。
月光冷冷照在他的身上。
這僵尸和其他白毛僵尸并不相同。他的臉色漆黑發紫,身上無長毛,身材極其高大,普通白僵只到他的腰側。
逢雪心中一沉,“果然被養出了個尸王。”
第110章 第 110 章
幸好這尸王再厲害, 也只是個被埋入土中不到一年的新尸,成不了什么氣候。
濃霧被吹開,泠泠月光里, 尸王抬起臉,張開嘴, 綠霧噴吐。
其他僵尸也紛紛效仿它的動作, 雙臂張開, 對月而拜。
拜月——
逢雪看著月光,今夜月光皎潔銀白, 在道書上,這樣好的月色, 月亮上可流淌月之精氣, 名帝流漿。
尸王帶著眾尸拜月, 是想吸收月亮流淌下的帝流漿。
這新生的僵尸不僅厲害,還很聰明。
它們吐出的尸氣凝成張青黑的網,將月光網住,銀白月華順著網滴落, 如漿般精華, 滴入一片卷成碗狀的葉子上,順著樹葉脈絡, 掉進尸王大開的口中。
一滴入喉, 他輕嘆一聲, 露出饜足神情。
逢雪提劍欲上前,卻被拉住,葉蓬舟看著她, 輕輕搖頭。
她遠遠瞥見,黑暗中火燭閃爍, 是都尉府兵帶著四尊金剛力士來了。若是此時動手,先撞上尸兵尸王,再被府兵圍攻,只怕討不了好。
不如坐等鷸蚌相爭,伺機而動。
心思轉動只在瞬息間,尸王卻猛地抬起頭,目光越過尸氣,望了過來。
逢雪腳往前邁半步,下意識擋在少年身前。下一瞬,她的手腕被重重一拉,人也不禁跟著往后,靠在了葉蓬舟的胸口。
“砰砰。”
她聽見隆隆的心跳,怔忪片刻,一時不知是自己的,還是他的。
“小仙姑,”葉蓬舟攬住她的腰,“你知道嗎?縱是懦弱無能之輩,在心上人面前,也想逞一把匹夫之勇,做一次蓋世豪杰。”
逢雪面上發燙,被帶著蓮香的體溫熏得暈乎乎的,輕輕問:“什么意思?”
葉蓬舟輕嘆一聲,“小仙姑是笨蛋。”
逢雪還沒說話,小貓從她的懷里冒出個毛茸茸小腦袋,一爪子拍在他的臉上,“不許說小仙姑是笨蛋。”
葉蓬舟摸了摸臉頰,嘴角微翹,“你這只小貓,怎么老向著小仙姑?平日是誰給你煮小魚的?”
小貓理不直氣也壯,又在他臉上拍了一巴掌。
逢雪回過神,把他推開,忽聞一聲尖利破空聲,把劍橫在胸前,卻見金色飛劍穿過青綠尸氣,直奔尸王而去。
……
這把飛劍頗有來頭。
民間有一則極其有名的傳說。
一位趕考書生,在荒廢寺廟借宿,夜晚遇見絕色少女敲門求見。
書生不近美色,嚴詞拒絕。
美貌少女為他氣節所折,自言身世,說自己已是鬼魅,骸骨埋在寺旁,被一妖物控制,被迫害人,叮囑郎君小心,妖物恐上門取他性命。
夜晚妖物果來,書生命懸一線時,幸好有劍仙路過。
劍仙打開破皮袋,袋中飛出把寸長晶瑩的小劍,小劍圍繞老妖飛一圈,老妖瞬息便被斬殺。
故事里的劍仙早已入土,但飛劍還是當年的飛劍,偶然被鎮厄司所得,成為司內重寶。
江遠道把飛劍從京城帶到滄州,后來又被都尉所得。
都尉抱緊劍匣,想起葛千戶的叮囑——此劍斬妖除魔,兇戾異常,出鞘必見血,若是食血過多,反會嗜主,成無主兇器。
但眼下顧不了太多。
他看見滾滾青霧,臉白了半截,“行四,你不是說不會出岔子嗎?”
行四手里捏著根細細的針,笑著說:“大人莫怕,不過幾只僵尸,大人若是害怕飛劍嗜主,把劍交給我,讓我來用便是。”
——哼。多好的算盤。若是把飛劍給他,他轉頭就跑怎么辦?
都尉心中冷笑一聲,嘴中卻道:“如今你是我的左右臂膀,可不能有半點閃失。行四,快想個辦法,把我的尸兵給弄出來。”
瘴霧濃稠,遮天蔽月。
都尉面孔發白,只覺靠近瘴霧,身上也有些不適,似乎每吸入一口,便折壽三年。
他想起了朝廷中每有官員被貶,若是被貶至呂州云夢這些瘴氣濃重的地方,就當是被判了死刑。不出兩年,必有死訊傳來。
聽說這些地方瘴氣中含有劇毒,摧毀臟器,死時五臟腐爛,七竅流血,極其可怕。
行四他們說煉尸兵,可沒說會弄出這么大片的毒霧。
若是瘴霧被風吹開……
等帶走尸兵,他便馬上離開榆陽鎮。有這支神兵在手中,區區一個榆陽鎮,也不算什么。
都尉心中打定主意,手指攥緊,在木匣掐出個指甲印,催促:“快些把尸兵弄出來,我們離開榆陽,見到節度使后,榮華富貴少不了你的。”
行四微微一笑,“多謝大人。這是避毒之藥,大人若擔心尸氣損毀身體,可以吃一枚。”
都尉看著他手里的藥丸,皺眉不語。
行四笑了笑,拉過來旁邊一個拉車的力士,把藥丸分給眾人。
見眾人服下藥丸無事后,都尉才接過一枚避毒丸,放入口中。
府兵吃了避毒丸,不再害怕翻滾尸氣,便在行四指揮下,把四尊金剛力士像以東西南北四尊方位擺放好。
看著威風凜凜,宛若天神的力士,眾人精神大為振奮。
連都尉面上也浮現幾分喜色,這一路再沒什么僵尸跑出來。
“行四,我想已經可以開始把尸兵喚醒了。那些僵尸肯定被飛劍給殺了!”
“大人,飛劍呢?”
都尉一怔,愕然望向劍匣。匣中空蕩,那把出鞘便能降妖伏魔的神劍,卻還沒有飛回匣中。
“哐當。”
一截斷肢掉在了地上。
眾人抬頭往上看。
月夜幽森,青綠尸氣翻滾,一個小山般高大的人影立在屋頂上,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們。
……
慘叫聲自障霧里飄來。
逢雪微微皺起眉,濃重的血腥氣直沖鼻尖,那些府兵刀劍雖利,也是個中好手,但對上刀槍不入的僵尸,只怕兇多吉少。
白花教和鎮厄司精銳大半死在枌城中,如今都尉身邊并無多少高手。或許他還有如飛劍這樣的后手,卻肯定不會為普通小卒使用。
想要圍剿尸王,只能用人命來填。
此刻她卻無意參與障霧之中的生死爭斗。她輕巧一躍,踩在鬼哭刀上,在尸兵中縱躍,身形輕靈,如一只赤紅的鳥兒。
尸兵感受到生人氣息,紛紛伸出手,想要撕碎這新鮮血肉。
但冰冷手臂快觸碰到她的衣袂時,刀光一閃,堅硬如石的手便斷成兩截。
逢雪跳到尸王原來站的地方。
在頭頂,尸氣堆如綠云,月光從云中漏出一道光柱,恰好落在葉碗中。
此刻已經碗里已盛滿盈盈一碗銀白的帝流漿。
逢雪縱身往上一躍,把葉碗摘下來,碗中銀白靈氣輕輕晃動。
她扭頭就跑,跳到葉蓬舟旁邊。
葉子碗卷起來只有拇指大小,里面恰滴了三滴帝流漿。
逢雪喝了一滴,把碗遞給葉蓬舟,葉蓬舟低頭抿一小口后,把碗伸到小貓的面前。
小貓伸出舌頭,把帝流漿卷入口中,歪頭愣了愣,點評:“好喝,像耗子。”
逢雪的手抖了抖。
她喝的帝流漿味道微甜,入喉清涼,讓她想起在山上練劍時,每日山中翻滾、伴隨鳥鳴松濤撲入唇喉的山嵐云霧。
而葉蓬舟摸了摸嘴角,狐疑道:“咦,耗子是酒的味道?我怎么喝著有股辣味。”
逢雪心中一緊,怕他真想去抓只耗子嘗嘗,便說:“每個人嘗到的味道都不相同吧。原來這就是帝流漿……”
和黑老爺的月露酒差不多,都是天地靈氣凝結,喝完讓人神清氣爽。
好像也沒其他的妙處。
她低聲問:“你們感覺有什么不同嗎?”
小貓認真道:“小貓好像變聰明了一點!”
葉蓬舟忍俊不禁,曲起手指,彈了下它的鼻頭,“小貓本來就很聰明了。小貓,你這么聰明,快給我們解惑,這么多的僵尸,我們該怎么打呀?”
小貓眼睛瞪得圓圓,望著瘴氣里密密麻麻的尸兵。
尸兵只剩雙足陷在土中,不出一炷香,便能破土而出。
就算不是尸兵,這么多兵出現在榆陽鎮上,也是一場流血漂櫓的兵災。
小貓:“我感覺打不過,還是快跑吧!”
“可是我們小仙姑,光明磊落,只知道往前,可不會退的。”
逢雪瞪他一眼,“少給我戴高帽。”
小貓聽后,又認真想了想,忽而它想到什么,眼睛亮亮的,說:“要一千多歲的老爺爺來幫忙!”
逢雪微微怔了片刻,才意識到它說的是城隍老爺。
然而按她和城隍打交道來看,這些陰司官吏實在是有些不靠譜。此事也并非他們管轄,不知能否把神請得過來。
葉蓬舟倒想好對策,把小貓放在地上,“那就快把老爺爺搬過來吧。若是他們不肯來,”他微微一笑,“把他搬過來。”
……
打斗聲愈來愈近,濃重血腥味刺激著尸兵們。
忽而,半截軀干越過瘴氣,當空拋下,濺起一片血花。
馬上便有幾只尸兵沖破土地束縛,躍然而起,爭奪新鮮血肉。
“叮鈴鈴——”
鈴聲又疾又快,如密集的鼓點。
地里的尸兵好似被喚醒,一個個睜開了眼睛。
與此同時,又響起一聲沉悶的嘶吼。
慘綠的霧氣如潮翻滾,僵尸們從地里們爬了出來,雙臂舉起,嘴里發出悚人的叫聲。
它們撲向了高大的尸王,隨即又被其他尸兵給撲倒。
場面失去控制,尸兵們彼此殘殺在一起,互相撕扯糾纏,肢體被扯下,白骨森然,宛若失去所有神智,只剩廝殺本能。
逢雪執劍而立,心中有些愕然。
此刻尸兵被分成兩派,互相殘殺,一派被尸王操縱,一派則被都尉他們控制。
無論讓哪一方得勝,情況都不會好轉。
尸王張開嘴,低沉嘶吼穿透腦中,震得府兵們腦中嗡嗡作響,許多人手中兵器落在了地上。
他的身上被飛劍戳出幾個血洞,露出漆黑的骨頭,飛劍在空中盤旋,嗡嗡作響,流光四溢的劍刃被一層烏黑血肉覆蓋,神光大減。
而在群尸中,人宛若螻蟻,被僵尸撕咬,撕裂四肢。
逢雪皺緊眉,咬緊后槽牙,在人群中看見一個熟悉身影。她跳入瘴氣里,拎起孫虎的后領,把他帶到旁邊。
再展目往下望。
那些府兵被一邊倒屠殺,卻失去神智般,雙目赤紅,不知死活與僵尸相斗。
她喃喃低語:“他們怎么不跑?”
總不可能是因為對都尉的忠誠吧。
“是藥!”孫虎從懷里掏出顆漆黑的藥丸,“高人讓我們吃了這個藥,說是吃了就不會怕瘴氣了。”
就他長了個心眼,沒有馬上吞服。
葉蓬舟捏起藥丸,冷笑了聲,“你倒機靈,”他雙指一捏,藥丸外殼脫落,露出里面蠟封的圓丸,透過白蠟,里面一只觸角蜷起、被甲艷麗的小蟲若隱若現。
“尸蟲?”逢雪了然,“這可不是什么避毒的藥丸。幸虧你沒有吃,不然……”
孫虎面白如紙,倒吸一口涼氣,望了眼底下,士兵們被僵尸屠殺,血肉橫飛,模樣凄慘,車輦之上,都尉顫抖抱緊劍匣,行四卻老神常在,從容搖動鈴鐺。
“呸!我早知這惡賊不是個好人!”
逢雪默不作聲看他一眼。
孫虎見風使舵,慘白臉上掛起討好微笑,嘴里奉承少俠神威蓋世,發誓自己這次一定棄暗投明,不再為都尉效力,愿為兩位少俠鞍前馬后,萬死不辭。
“不過眼下這么多僵尸做亂,我看我們還是先撤罷?”
逢雪知道這種人嘴里沒幾句真話,沒搭理他。
孫虎害怕被丟下,改了話術,抹了把臉上水珠,哭訴:“我死了不要緊,只可憐我家那八十歲的奶奶,和八歲的小妹啊——”
他拖長聲音嗚嗚咽咽,卻沒等來好心少俠的寬慰,稍稍移開手掌,卻見那兩位少年如一抹虹光,義無反顧沖向翻涌的青綠尸氣。
男人雙腿一軟,癱坐在地,喃喃:“完了、完了。”
在他眼中,底下是成百上千的尸潮,而這邊,只有兩個年輕尚輕的少年。怎么想都毫無勝算,無異于以卵擊石、螳臂擋車。
孫虎擦掉滿臉冷汗,試探地把腳往下伸,想跳下房頂,趁機逃跑。
腳剛探下去,一雙長滿白毛的手臂撲了過來。
他連忙把腿縮了回去。
環顧四周,那些青面獠牙的僵尸,都曾是一只只被他驅趕,活埋棺中的肥羊。
“造孽啊……”
……
在血腥屠殺里,尸氣涌動,濃稠幾乎滴水。
恍惚之間,逢雪好似看見了一汪慘綠的深潭,水面泛起漣漪,緩緩往四周涌去,卻在觸及金剛力士雕像時,猛地被攔了回來。
四尊金剛怒目而視,鎖住了劇毒尸氣,和其中無數的僵尸。
逢雪足尖點過僵尸腦袋,飛身掠起,撲向車架,欲擒住始作俑者。
劍氣還未至,車架上亮起一層金光,仔細看,木輪車輦上密密麻麻,寫滿了金色的經文。
“臭和尚。”她咬牙,心中后悔,沒早把和尚當烤全羊烤了算了。
“仙師。”行四手執鈴鐺,站在車架上,白衣飄飄,高聲說:“情況緊急,若讓僵尸出府,滿城百姓將會有一場血光之災,不如你我聯手,先把這僵尸給除掉,如何?”
逢雪沒有理會他的話,長劍劃出道鋒銳白光,劈破障霧,執刀朝她劈來的僵尸便碎成兩段。
滾熱的血灑在面上,燙得她眼睫輕顫,這才意識到,對面并非僵尸,而是一只被尸蟲控制的府兵。
抬睫望向四周。
是人是妖是魔已難分辨,一片血肉殘骸拋灑,地面化作粘稠血海。
逢雪心中嘆了口氣,收起眸里一抹一掠而過的悲憫。
她橫劍胸前,面無表情地望著前方。
那道高大身影破開翻滾尸氣,一步地面便一顫,慢慢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