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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第 111 章

    尸王胸口被飛劍刺出好幾個黑洞, 黑洞冒出濃濃煞氣。

    不過此地血肉皆可以成為他的養分,尸氣鉆入窟窿,修補他的傷口。

    于是在逢雪的面前的尸王, 鐵青著一張臉,好似只龐大的妖獸, 步伐僵硬, 身軀似乎比剛才更大了一些。

    慘綠月光照在尸王的身上, 照亮他方正面孔,下頜胡子掛著的血肉。

    逢雪看清他的模樣, 微微一怔,總覺得尸王有幾分眼熟。

    他的模樣, 竟有幾分威嚴, 不似尋常武夫。

    難道是前輩高人, 或是軍中將領,一時不察在山上被害,才含恨做了僵尸?

    不及想太多,尸王巨掌當空拍下。

    逢雪翻身閃躲, 避開他漆黑指甲, 這僵尸渾身是尸毒,若不小心被傷到……剛下山時, 四師兄的慘狀她還記著呢。

    她將長劍往前一遞。

    “琤”地一聲響中, 竟有火花飛濺而出。

    劍尖挑開腐爛破布, 里面一層銹跡斑斑的龍鱗甲。

    長劍順著麟甲往下滑,陷入其中,一時抽不出來, 此時,掌風冰涼, 帶著尸毒的指甲已近在眼前。

    逢雪低念“退魔”,被污血侵蝕的劍刃一點點亮起白光,猛地抽出,帶起如木屑僵死血肉。

    刀光劈來,架住了尸王的利爪。

    葉蓬舟道:“小仙姑,你瞧他鎧甲的模樣。”

    逢雪再次凝神望去。那身鎧甲爬滿綠銹,泥灰結塊,好似在土里埋了許多年,而這樣的龍鱗甲,只有軍中頗有地位的將軍才夠格穿。

    是哪位將軍?

    不對。

    她轉了轉手腕,拉起葉蓬舟,御風而起,跳到旁邊高處,“是前朝的將軍。”

    尸將軍見他們飛走,無意來追,繼續前行。

    車輦上,都尉面白如紙,縮成一團,扯著行四的袖子,大聲道:“行四,快些想個辦法!”

    行四甩開袖子,退到車中,笑著說:“大人莫急,有法師留下的金光法罩在,就算是一只普通僵尸,也未必能破開。”

    都尉嘴唇哆嗦,回頭看向靠近的尸將軍,看他殘敗鐵鎧,青紫面容,看著高大身影穿過瘴氣,大手一掌拍飛車旁護衛的尸兵。

    尸將軍宛若地府爬來的羅剎惡鬼,一步一步前來索命。

    都尉瞳孔緊縮,顫抖著說:“但是他、他不是一般僵尸,他可是廟里那位……忠烈大將軍!”

    ……

    “那不是普通的僵尸。”孫虎癱坐在屋頂,雙眼放空,“都尉說只有雜兵不成軍隊,想要成就一支壓過李將軍、抵御北蠻、軍功卓著的尸兵,一定要有一位鎮得住群尸的將軍。”

    “于是他派人挖了好幾座大墓,在挖到忠烈將軍墓時,發現時隔數百年,忠烈將軍尸首沒有腐爛,就命人把棺材拖了回來。”

    “不過把棺材運回來路上,也發生不少蹊蹺事。都說是那將軍怨憤而死,怨氣深重,煞氣沖宵。他身上被釘了九根鎖骨釘,埋在最底下,原是要當這支尸兵的統率,可如今……”

    孫虎面無人色,低聲說:“可出了大問題。”

    逢雪眼神冰冷,“我看是你們自作自受,自取滅亡。”

    他們被尸兵生吞活剝實屬活該,然而,若放僵尸出去,禍害的卻要添上一城無辜之人。

    逢雪垂眸。

    她也曾聽說過那位忠烈將軍的故事。前朝駐守邊疆的大將軍,戰功赫赫,卻因君王的猜忌革職入獄。

    后來朝代更迭,昏庸的王朝眨眼便被推翻。

    因他在民間威望很高,朝廷為了安撫百姓,將他封為忠烈將軍,成為忠臣良將的典范。

    既是忠烈將軍,應當很好說話吧。逢雪思索著,小聲對葉蓬舟說:“等他報完仇,我們試著勸他回去?”

    葉蓬舟笑了笑,“只怕他還要找我們報仇咧。”

    逢雪疑惑:“為何?我們又不曾得罪他。”

    葉蓬舟稍稍傾身,湊近她的耳朵,熱氣灑在逢雪粉嫩耳垂上,低笑道:“小仙姑你忘啦,我們剛偷喝完他的帝流漿呢。”

    逢雪眼睛瞪圓,輕“啊”一聲,懊惱地說:“早知道不喝啦。要不我們和他說說,日后再還給他?要不你上去說,你口才好,萬一他和黑老爺一樣,不和我們計較呢。”

    “萬一他和黑老爺一樣,瞧著我們討他喜歡,非要我們去棺材里陪他呢?”

    逢雪想了片刻,慢慢說:“那就只好,用別的方式商量啦。”

    葉蓬舟嘟囔:“我倒覺得挺好。不過三個人太擠,要把他給丟出去,只我們兩個人擠在棺材里便好了。”

    ……

    尸將軍還記得自己被從棺材里拖出,頭頂插下鎖骨釘的仇恨,筆直朝都尉奔去。

    快要觸碰到車輦時,一道金光從車上冒出。

    尸將軍被擋在金光外,身體冒出青煙,好幾步才停穩。仇家的面容近在眼前,他又伸手去抓,手掌被金光籠罩,登時如烈焰焚燒,燃起焦黑青煙。

    都尉后背抵著車,見他不曾得手,臉色才好了一些。

    看著死后依舊神勇的尸體,他呼出口氣,顫抖勸道:“將軍神功蓋世,赤膽忠心,與其在地里腐朽,為何不跟著我們,一起重振當年雄風,建功立業!”

    尸將停下腳步,無神雙瞳鎖在他的面上。

    都尉覺得有戲,大聲說:“將軍當永垂不朽!”

    一番吹捧后,尸將果然停了手,轉身往回奔去。他來到接帝流漿之處,張開雙臂攬月,卻抱了一個空,那杯盛滿帝流漿的酒杯不見蹤影。

    “吼——”

    他憤怒嘶吼。

    兩個站在屋頂的少年心虛地對視一眼,把身子藏進瘴氣里。

    “不就一杯帝流漿,”葉蓬舟小聲說:“這大將軍也恁小氣了。”

    逢雪深以為然,轉念臉上一熱,低罵:“你也恁不要臉了。”

    偷喝人家的酒,還埋怨上了人。可怕的是,她摸了摸燒紅的臉,心中想,自己什么時候變得像他這樣……近墨者黑,果然如此。

    葉蓬舟笑彎眼睛,“有小仙姑在身邊,還要臉做什么?”

    逢雪哼了聲,“說得就算沒有我在身邊,你就要臉一樣。”

    葉蓬舟忽而肅然,偏過臉,桃花眼盈盈,認真說:“若沒有小仙姑在身邊,我連命都不想要,還要臉做什么?”

    逢雪微怔片刻,雪白面上燒起緋紅,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啐道:“反正左右都是不要臉唄。”、

    尸將扭頭,奔向了他們。

    逢雪攥緊劍,以為他要來尋仇,結果他卻忽略了他們,直奔金剛力士而去,一頭撞向力士。

    “轟——”

    力士身子一晃,身上冒出金光。

    但尸將身上也披上層銀白光輝,如同秘銀鎧甲。

    是帝流漿的光輝。

    兩兩相撞,金剛力士竟轟然倒地。

    青綠尸氣與廝殺的僵尸好似找到出口,從缺口泄出。

    逢雪心道不妙,身子幾個縱躍,來到了力士倒下的地方。

    原來尸將是用月亮的精華來抵抗金剛力士之威。

    不過幸好他們把帝流漿給偷走。尸將只喝一滴帝流漿,氣勢便拔高一層,若再讓他喝上幾滴,四尊力士像都被撞翻,瘴氣與僵尸四下散開,縱是他們有三頭六臂,只怕也無可奈何。

    逢雪一劍戳穿撲來的僵尸。

    長劍貫腦,抽出后,噴出紅白血漿的是人,噴出烏黑泥漿的是尸。

    已無什么分別。

    徹底殺死僵尸和服下尸蟲的人,需要斬斷他們四肢,讓其無法再動彈。

    于是不多時,他們的身邊便堆起小山般的血肉。

    逢雪手臂發麻,隱約感覺不對勁,僵尸一個又一個撲來,讓她無暇多想,只能與葉蓬舟后背相抵,如同一葉孤舟立在尸潮中,將這些怪物封在一隅。

    “琤——”

    當空一把生銹長刀劈來。

    刀劍相交,逢雪竟沒有接住,虎口登時震出了血。

    葉蓬舟劈向尸將,逼得他后撤一步,那把沉重有力的斬1馬1刀在空中劃過半個圈,帶起冰涼而腐朽的風。

    逢雪順勢把劍尖往前遞,退魔劍式下,劍刃亮起幽微冷光,戳向尸將沒有被鎧甲覆蓋的手臂,再丟出一張雷符。

    青黑手臂躥起銀白電光,雷火燒過長劍砍出的傷痕,把傷口燒得皮焦肉綻。

    尸將怒吼一聲,再次攻來。

    不愧是戎馬一生的大將軍,他的招式大開大合,沉穩有力,把沉重長刀舞得虎虎生風,遠非尋常士兵能比擬。

    但逢雪與葉蓬舟配合無間,刀劍翻飛,在尸將身上留下許多傷痕。

    葉蓬舟架住他的長刀,逢雪趁機翻身往前,左手捏訣,右手執劍,跳至半空,劍尖刺向那雙無光的虎目。

    這時,腦后風聲驟起。

    葉蓬舟喝道:“小心!”

    逢雪扭過臉,那把飛劍穿透瘴霧,筆直飛來,已至眼前。

    她御風在空中,躲避不及,電光火石間,幾點滾熱的血灑在了眼里。

    逢雪眨了眨眼睛。

    眼前一切變得極為緩慢。

    少年縱身躍起,竟伸手去抓那把削金斷鐵,鋒銳異常的飛劍,劍刃瞬間割開他的手掌,血肉卷起,白骨外露。

    飛劍卡在了骨頭里,停在逢雪眉間。

    幾滴血濺在面上。她的劍早已殺過無數人,鮮活熱血灑在面上,卻未有一刻有這樣熾熱,燙得讓她在瞬息間紅了眼眶。

    “小仙姑,發什么呆?”葉蓬舟攥緊嗡嗡作響的飛劍,鬼哭往前一劈,擋住揮來的長刀。

    逢雪心中發緊,想罵他不自量力,竟用手去接飛劍,就不怕整只手掌被削下來嗎,又想拉著他的手仔細瞧一瞧,上好傷藥,免得日后落下病根,還想讓他趕緊把飛劍給丟下去……

    但生死關頭,千言萬語,都只能憋在心里。

    她深深望了眼葉蓬舟,揮出長劍,劍尖從尸將左眼刺入,后腦刺出,收劍時,挑出一顆渾濁的眼珠。

    丟出一張黃符,她拉起葉蓬舟的手跳至一旁,往旁飛劍飛來的方向望去。

    “哎呀。”行四轉動折扇,拱手一拜,“不好意思,飛劍本是想去幫仙師除尸的,奈何失了點準頭。”

    逢雪抿緊唇角,攥劍的手背青筋迸起。

    “小仙師,”行四坐在車上,慢悠悠地說:“那邊有僵尸快跑出去了,你可不能放它們出去呀,若是跑出一只僵尸……”

    他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像是想到極有趣的事,“那榆陽的百姓,可就遭了大災。”

    “若是他們到地府告狀,告到仙師身上,惡鬼戴上陰司令旗,來找仙師索命,可就不大好啦。”

    明明殺人煉僵的是他,掘墓毀尸的也是他,他卻情真意切地說道:“仙師若不攔住這些僵尸,榆陽遭劫,可全怪你嘍。”

    四周尸氣翻涌,一個個僵尸踩著金剛力士坍塌的雕像躍起。

    尸將擺脫泰山府,手揮長刀,朝他們劈來。

    逢雪一手攥緊劍,環顧四方,看著如大海呼嘯而來的肉塊尸潮,心中有些茫然。

    而另一只手,忽被輕輕牽起,落入一個淌著赤紅鮮血的滾熱掌心。

    葉蓬舟牽緊她的手,并肩看著沖過來的尸潮。

    生死之間,他反而輕輕笑了一聲。

    逢雪忍不住問:“你笑什么?”

    葉蓬舟低聲道:“小仙姑你分明是喜歡我,不然怎么會看到我受傷,一下子就紅了眼睛。”他頓了頓,忽而有些不確定,問:“是吧?”

    第112章 第 112 章

    尸兵如潮, 瘴氣似海。

    在洶涌的海潮間,逢雪紅衣飄搖,身影單薄, 仿佛一葉小舟。

    她面色肅然,手執長劍, 身也像劍一樣挺拔。

    無論前世今生, 這樣的場景已有過太多次, 以微薄之力,面對強橫的妖魔鬼怪, 不知下一瞬,自己是生是死。

    只是以前, 她的身邊只有長劍作伴。

    而這次, 身邊多了一個人。手被緊緊握住, 熾熱的血液在指縫間流淌,她甚至還能摸到那截玉白的骨。

    這樣牽著手不方便用劍。

    但逢雪忍不住攥緊掌心,十指交纏,握得再緊了一些。

    劍光如電, 上下翻飛, 攔住飛撲而來的僵尸。可尸將拖著長刀劈開,逢雪執劍回擋, 幾只僵尸便越過了他們, 沖入黑暗之中。

    “糟了。”

    逢雪暗道不好, 甩手把劍丟出,長劍把兩只僵尸釘在一起,卻還有一只白毛僵尸躲開劍氣, 一躍十步,跳向萬籟俱寂的寧靜長街。

    正此時。

    “叮鈴鈴——”

    清脆鈴聲響起, 師野搖晃趕尸鈴,面色蒼白地攔在僵尸身前。

    遲露白騎在大青驢身上,大喊:“閃開。”

    師野身子一晃,大青驢“嘶”一聲長嘯,一頭把白僵撞翻,前蹄踩在僵尸胸口,讓他無法起身。

    僵尸伸出手臂在空中胡亂抓。

    大青驢嘶嘶叫著,左右橫跳,上下蹦跶。

    遲露白抱緊它的脖子,在驢背上被顛得骨頭散架,碎碎念道:“驢兄,輕點蹦,再蹦僵尸還沒死呢,我就散架了。”

    驢兄長鳴一聲,唾沫星子亂飛,眼神嫌棄。

    在蹄子無情踐踏下,僵尸胸口塌陷,踩成黑泥,手無力揮舞兩下,也逐漸落下。

    遲露白呼出口氣,抬臉看向逢雪,朝她咧嘴笑開,“阿雪,盡管去做你的事,這兒交給哥哥!”

    逢雪嘴唇微微動了動,想喊他回去。

    阿兄不過是個普通人,不曾學過術法,白僵指爪鋒銳,皮糙肉厚,殺人如麻,若他有什么損傷……

    她怎么跟爹娘交代?

    但轉瞬間,又想起了枌城。

    人魈泛濫,疫鬼來襲時,阿兄也不曾逃,許多人都選擇留在枌城,不愿離開,讓道人獨對滿城的妖魔。

    縱使他們能做的不多。

    阿兄便是這樣的人。

    “哈。”行四笑了,“真是的。”他轉動折扇,點了點額頭,“怎么還有人過來送死?”

    逢雪松開了葉蓬舟的手,偏頭看著他,聲音柔和,輕輕說:“不許再犯傻啦。”

    葉蓬舟看著她,桃花眼彎了起來,抬起手指,在逢雪眉心點上一點鮮紅。少女眉心點痣,宛若仙宮道童。

    他心中想:“一見小仙姑,便神魂顛倒,哪還有什么神智呢?”

    逢雪身形縱躍,抽出自己的長劍,毫不留情把那兩只僵尸腦袋砍下,而后踩在白僵身上,看向車輦上的人。

    “送死?”她眼神冷若寒冰。

    也許是她的眼睛太亮,人也像把鋒利異常的寶劍,都尉心生退意,對行四說:“我們帶著尸兵先走吧。我看這女人面目可憎,可怕得很!”

    話未說完。

    劍光若虹,劈開了黑夜。如潮水般的瘴氣被劈成兩半,白僵尸塊七零八落飛落。

    “轟——”

    劍尖刺在金光法罩上,車輦猛地搖晃。

    都尉從一邊晃至另一邊,緊緊抓著車架,害怕被顛了下去。他倉皇抬起眼,那把比日光更熾烈的長劍已至面前,暗紅血珠順著霜白劍刃淅瀝滴落。

    劍光之后,是雙比劍更冷的眼睛。

    都尉:“你、你……”他的話說不大利索了,“我可以給你榮華富貴、高官厚祿!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

    少女卻冷笑一聲,抬手丟來一張黃符。

    黃符入不了金光法罩,她也沒往車上丟,而是貼在了沒有刻字的車輪之上。

    車輪登時便陷入泥里,如有千鈞之重。

    都尉揮動鞭子,可無論怎么驅趕,四個尸兵齊用力,怎么也拉不動車輛。

    他看著涌來的僵尸,心中感覺到害怕。

    少女原是想要將他留在尸潮里,再慢慢處置。

    等到法光黯淡,金光法罩失效,僵尸撲過來時,他會如何?

    念及此處,他的眼瞳緊縮,目光掠過地上散落的殘肢白骨,一想到自己或許也會成為其中一員,被群尸啃噬,冷汗便涔涔滾落。

    “你到底、到底怎樣才開心!”

    都尉大聲喊道。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他見世人皆爭名逐利,頭一次遇見這樣的人。

    “你不想要富貴,你的家人不要嗎?只要我活著,就能保你的家族,綿延昌盛,讓你父母親人享盡榮華!”

    都尉咽了口口水,不信她不動心,“世道不好,人命如草,縱你有一身武藝,通神劍術,難道你的父母親屬便都有能耐嗎?你就不怕他們路上遭逢盜賊,遇見妖魔,不怕幾代以后,子孫潦倒落魄,餓死街頭?就算你不為自己謀求,不為自己的親朋想一想嗎?”

    少女偏頭,臉頰細碎發絲搖動,沾滿血與泥的面孔神情難辨,只是眼睛依舊明亮干凈,猶如天上寒星。

    “怎樣才能開心?”

    她頓了頓,低聲說:“沒有你們,我就很開心。”

    ……

    師野拼命搖晃鈴鐺,叮鈴鈴聲急促晃動。

    一股腥風飄過,她矮下身,頭頂飛過一只血淋淋的臂膀,臂膀在地上跳動,帶著尸毒的漆黑指甲揮舞,扯住了她的褲腿。

    她面白如紙,使勁踹,才把斷手給踹走,嘴里喃喃念:“赤水娘娘保佑。”

    也許真是赤水娘娘保佑。她祖傳的趕尸之法,應對白毛僵尸上竟有些作用,趕尸鈴的聲音也能讓僵尸動作僵滯,變得緩慢一些。

    有時候,她若是福至心靈,還能驅動白僵,給自己擋一招二式。

    師野這時懊惱沒好好學外祖父教的趕尸法了,她踉蹌閃開白僵,倉皇望向四周——

    尸兵面孔猙獰,看見新鮮血肉,便發狂撲上去撕咬。

    不是與她日夜相伴,那些沉默寡言又可靠的尸兄。

    少女也第一次意識到,原來遲姐姐說得不錯,趕尸之法也能如此厲害,連青溟山來的劍仙,面對這么多的僵尸,也左支右絀,添了許多傷痕。

    但師野死死咬住下唇,咬得唇瓣發白,心想,她卻并不喜歡這樣“厲害”。

    “小師野,犯什么傻呢?”

    師野聽見聲音,回神,一張長滿白毛的腐爛面孔已湊到眼前。

    白僵大張著口,獠牙上掛著鮮紅肉絲,腐臭冰涼的氣息撲來,灑在她的面上。

    師野愣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連躲避都忘記。

    遲露白騎著大青驢,一頭撞翻那只白僵,把傻愣住的少女提上驢背,“傻丫頭,這時候了,怎么還發呆呢?”

    師野不知為何,眼睛忽而酸脹不已。滾熱的淚珠順著臉頰滴落,她吸了吸鼻子,輕聲說:“我想我外公啦。”

    遲露白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就別在外面飄了,光陰不等人,早點回家吧。”

    師野望見障霧里攢動的尸影,低聲說:“還不知道能不能回去,嗚……要是我變成尸體被人趕回去,外公肯定會難過的。”

    “想開點,”遲露白安慰道:“你看這么多僵尸,我們多半是被咬得干干凈凈,能有幾根骨頭算不錯啦,你還想留全尸呢?”

    師野嘴巴一撇,眼淚淌得很兇。

    驢兄神勇,撞翻好幾頭僵尸,可畢竟敵眾我寡,僵尸又極難徹底殺死。

    不多時,他們與驢便被團團圍住。

    遲露白望了眼前方,障霧翻滾,他看見妹妹他們在與那只驍勇的尸將、兇戾的飛劍相斗,刀光劍影,形勢兇險。

    師野擦了擦眼角。

    遲露白把袖子攬起,手臂刻下的傷口已經結疤,他心里嘆口氣,拍了拍驢頭。

    “遲大哥,”師野攥緊趕尸鈴,問:“如果要死了,你害怕嗎?”

    “不怕。”

    遲露白答得干脆,毫不遲疑。

    師野又擦了擦臉,掌心濕透,甕聲甕氣地問:“為什么?”

    遲露白笑起來,“因為……怎么說呢,我總覺得,就算死了,在死后的地方,我能遇見一個人。”

    “誰?”

    大青驢猛地躍起,雙蹄上揚,蹬飛一只白僵。遲露白把師野肩膀下壓,將她護在身下,手里丟出幾張黃符,阻住兩側沖來的尸兵。

    “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血雨腥風,鬼影幢幢。

    但是稍一恍惚,他好像看見滿地落滿霜的潔白月光,看見了雙幽蘭般溫柔雙目。

    大青驢被另一只白僵撲倒,驢背上兩個人翻倒在地上。

    遲露白護住了少女,手墊在她的后腦勺,在粘膩血腥的地面滾了幾圈。

    一抬頭,正對上夜空明亮的月輪。

    清輝透過青黑尸氣,灑向人間,照亮世間黑暗。

    青年滿面血泥,卻有一時癡怔,低聲說:“但我知道,她就在這里。”

    在天上。在他的心里。

    第113章 第 113 章

    師野可聽不懂他的話。

    她只知道, 白僵馬上撲來,獠牙近在眼前,再不來人, 自己小命嗚呼,馬上要去見閻王。

    “遲大哥, 你說的那人在哪里?”

    遲大哥這樣念叨, 難道他心上的那個人也是個了不得的劍仙?劍仙躲在暗處觀察動靜, 見他們勢弱,馬上就會出來, 一劍把僵尸捅穿?

    師野等了等。

    僵尸撲過來,黏糊糊的惡心涎水滴在她的臉上, 腐臭味沖得她喉頭蠕動, 一陣反胃。

    師野下意識望向逢雪, 張口想喊“姐姐救命”。

    可話到嘴邊又頓住。生怕自己一呼喊,姐姐就分了神,被尸將給傷到。

    她來這里,是給遲姐姐幫忙, 可不是要拖后腿的!

    師野默默咬緊嘴唇, 微弱的哽咽卻從嘴角漏出,溫熱淚水在眼前蒙上一層水霧。

    縱然心中什么道理都懂, 但還是忍不住害怕啊。

    忽地。

    師野朦朧的視野里亮起一點白光。

    一支離弦之箭破空而來, 貫穿近在咫尺的白僵, 銀白箭尖堪堪停在半空,離兩人只有半寸,勁力未消, 雪白尾羽微微顫動。

    地面開始顫動。

    轟隆隆若春雷響起。

    師野偏頭望去,眼睛亮了起來, “遲大哥,你看!”

    馬蹄答答,震得地面隆隆作響。

    大塊頭舉起旗幟,跑在最前,身后煙塵揚起,寒光照亮鐵衣。

    手執長弓,眼眸幽綠的少年略一抬手,頃刻亂箭如雨,飛來的羽箭將僵尸射穿。

    “是石大哥帶著少將軍他們過來了!”

    逢雪聽見聲響回頭,見到此景,微微睜大眼睛。

    “小雪、小葉!”大塊頭揚動旗桿,軍旗獵獵,“我們來啦!”

    在逢雪他們磨刀霍霍,決定夜闖都尉府,做個了斷時,家里的幾人卻沒有如他們所想,安心待在屋里頭休息。

    “阿雪肯定不愿意讓我們去冒險,”遲露白知道自己妹妹的倔強性子,“雖說我們是普通人,能做的到底不多,也殺不死僵尸,除不了妖魔,但畢竟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嘛,人多些總是好的。”

    “可我們又不是劍仙,不會法術,遲姐姐都不能做到的事情,我們又能幫上什么忙呢?”師野嘆了口氣,神情挫敗。

    遲露白望向面容稚嫩的少女,“這世上有劍仙做的事情,也有凡人能做到的事情嘛。”

    他眼珠子一轉,有了主意,“大塊頭,你不是軍中校尉嘛,何不把鬧僵的事稟告給你家將軍。”

    大塊頭聽后重重點頭,“好!我馬上去!”

    師野拉住他,“可是這種事情說出去,將軍也不會信吧。而且就算他信了,難道就能帶兵來榆陽了嗎?而且軍營距城里這么遠,就算騎馬,也要明日才能到得了,來得及嗎?”

    遲露白笑到:“小師野,像你一樣想這么多,世上便什么也做不成啦。只要有一點辦法,總要去試試!”

    大塊頭附和道:“是啊是啊。少將軍人很好,他一定會信的,大不了我扛著那具僵尸尸體跑過去。”

    其實師野所憂慮不無道理。軍營在榆陽鎮百里之外,就算騎上飛馳的駿馬,也要幾個時辰才能趕來,若再加上闡明情況,說服統帥這些時間,少不得等到明天白天。

    到那時,黃花菜都涼了。

    但大塊頭竟這么快把救兵給帶到。

    他居然真的做到了。

    白僵被箭雨沖散,師野他們躲在一具倒下的白僵后,終于能喘口氣。她高興地扯著遲露白的袖子,“遲大哥,你快看,石大哥他們真的來啦!”

    遲露白從恍惚里回過神,微微笑了起來。

    “不過遲大哥,”師野左右張望,“你說的人在哪里?”

    她悄悄探出腦袋,想找到一道幽然倩影,但馬蹄答答,只有一個個喊打喊殺的彪形大漢從眼前飛奔而過。

    “遲大哥的心上人……”師野眨了眨眼睛,震驚道:“老天爺,遲大哥,你居然還有這樣的愛好?”

    遲露白:“啊哈?”

    ……

    軍士常年沙場征戰,馬革裹尸,精忠報國,便有煞氣護體,能震懾妖魔。

    他們對面目猙獰的白僵,也毫無懼色,按素日演練,先是弓箭手拉弓射箭,箭落如雨,最前的僵尸一個個被射成篩子,如麥子成排倒下。

    盾兵舉起藤牌,穩步往前,縱是僵尸獠牙尖銳,皮糙肉厚,也拿盾牌組成的銅墻鐵壁毫無辦法。

    一個士兵或許只能成為僵尸嘴里的食物,但上百個士兵組成軍陣,卻能阻攔住這些恐怖嗜血的怪物。

    有了軍中將士相助,逢雪的壓力驟減。

    她執劍望回去,看見士兵們變換軍陣,竟能攔住滾滾的尸潮。

    騎在馬上的少年將軍對上她的視線,輕輕點了下頭。

    逢雪本以為,譬如僵尸這樣的妖魔,有修行術法的道人才能對抗,面對尸兵之患,她身邊能依靠的,除卻手中的劍,唯有身邊的少年。

    眼前發生的一切卻讓她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她朝少年將軍拱手,“多謝。”

    李璋嘴角上揚,又飛快繃緊,冷著臉說:“護衛滄州安寧是我軍分內之事,倒是你,哼,你該早些同我說的。”

    “是我錯了。”

    逢雪笑了起來,重復道:“錯得離譜。”

    而都尉想要用僵尸煉成尸兵,卻更加離譜。

    僵尸毫無神智,憑本能嗜血殺戮,放在一起,不互相殘殺便是萬幸。

    但人組成的軍陣,若是訓練有素,騎兵步兵盾兵相互配合,如臂所指,萬眾一心,便能勢如破竹,無往不勝。

    連妖魔亦不可擋!

    不啻微芒,造炬成陽,世上唯有人能如此。

    都尉面色大變,委頓在地,身形佝僂,一瞬之間,好似蒼老了十多歲。

    “怎么會?”他喃喃自語:“明明之前試過,一只尸兵,就能盡勝府中好手,這么多尸兵在一次,李璋這小子怎么還能阻攔?”

    他目光閃爍,“他們不過血肉之軀,怎能擋得住我的尸兵?”

    見士兵們揮舞長戟,在尸群中縱橫穿插,有人被僵尸撲倒,咬破喉管,身后的人卻不曾害怕后退,舉起武器,把僵尸與逝去的同袍一起扎穿,釘在地上。

    地上又添許多血腥。

    都尉看著那些面無表情的士兵,腦中冒出一個念頭——

    他們不知道害怕嗎?

    正常人看見猙獰僵尸,難道不會嚇得雙腿發軟,扭頭就跑嗎?就算是訓練有素的軍士,也不過是血肉之軀的凡人,對上這些不知疼痛,殘忍嗜血的死人,怎么還能握緊武器毫不退讓,士氣怎還會如此高漲?

    “行四,我原來以為,死人不會疼痛,所以不會后退,會戰無不勝,”都尉聲音沙啞,“原來我錯了。哈哈,辛苦一場,竟是白費功夫。”

    行四緊皺的眉頭舒展開,握住都尉的手,“大人,不用擔心,勝負猶未可知。”

    “猶未可知?是了,若不是這兩個小賊搗亂,有尸將在手,他替我操練尸兵,假以時日,未必不能煉成一支神兵!只要給我一些時間……”

    都尉神情慘淡,無色的嘴唇微微顫抖,緊抓住青年,“行四,我們先離開榆陽,再去別的地方試試吧。你放心,我決計不會虧待了你!”

    行四嘆了口氣,“大人,你看如今的場景,想要全頭全尾跑出去,可不容易呢。”

    車輦被符篆定在尸潮之間,外邊有尸將白僵,還有和他素來不對付的兵將。

    更別提,少年劍客執劍守在缺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都尉此生沒有見過這樣快的神劍,也沒有見過似她這樣,比劍更加鋒利的女人。

    他知如今大勢已去,尸兵擋不住馳騁沙場的神兵,更擋不住降妖伏魔的神劍。

    “只要你能送我安全出去,”他許諾道:“我什么都能給你。”

    “什么都能給我?”白花教的青年笑了起來,“有都尉如此許諾,事情便好辦多了。不過行四什么都不求,只要侍奉在大人身邊,足矣。”

    都尉松口氣,沒想到這邪魔外道的人在生死關頭,竟有如此忠心。

    只要能逃出這片裝滿僵尸的府邸,他依舊還是位高權重的大人。僵尸在城里肆虐,大不了死幾個平頭百姓,他的本意是為朝廷辦事,有干爹幫他美言,有家族運作,就算被罰上幾年俸祿,過段時日也就好了。

    總比在這兒丟了性命強!

    可是放眼望去,殺機重重,少女紅衣搖動,劍光閃爍,在尸將身上戳了好幾個窟窿。

    如何才能逃脫?

    行四拿出一個葫蘆,擰開葫蘆,一只漆黑的小蟲子爬了出來。

    蟲子越來越多,烏壓壓聚成黑水,爬過車身,將車輪上的黃符吞噬。

    黃符閃過微光,噼啪聲響,地上落了層蟲尸,但轉瞬之間,更多的蟲子涌上來。

    幾個瞬息,符篆輕飄飄落入地上血泥中。

    都尉大喜:“還是你有辦法,等到了平山城,我一定要把這幾個反賊上報給朝廷。若非他們從中作梗……”還沒說完,他后脊泛起涼意,一抬頭,竟是執劍的少女隔著尸山血海,冷冷望了過來。

    “快走!快走!”

    來不及再想日后要怎么對付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他的腦中空白,連聲催促。

    行四站在法車上,搖晃鈴鐺,車輪轉動,在血泥地面留下兩條深長的車印。

    金光籠罩車架,僵尸無法靠近這輛刻滿經文的法車。

    于是法車載著二人,一路在尸群里橫沖直撞,直奔出口而去。

    李璋眉頭一皺,也發現了他們,抬手喝道:“拉弓。”

    “爾敢!”都尉大聲喊:“我是朝廷命官,官職在你之上,李璋小兒,你敢犯上?”

    少年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手懸在半空。

    等到車輦進入射程,他把手放下,“射箭。”

    飛箭似暴雨當頭澆落。都尉連忙把頭伸回車廂里,聽見箭尖打在木板上,啪嗒作響,一支羽箭甚至穿透了木板,鋒利的箭尖就停在了眼前。

    不用想,外面的車廂大抵被射成了一個刺猬。

    若是他沒及時縮回車廂,怕是也被射成了篩子。

    “他瘋了不成,竟然幫這兩個刺客,真敢對我動手,難道刺客是他派出來的?”

    縱他心中百般猜疑,萬種打算,此刻也無法做什么。只能獨坐在車廂中,聽箭簇擊打木板,等至箭雨稍歇,籠在金光里的車架也沖出了尸潮。

    行四轉動手腕,鈴鐺聲響,尸兵飛撲,沖向軍陣,天空又有烏泱泱一片蠱蟲組成黑云,從士兵七竅鉆入,啃噬血肉,不多時,只剩一張慘白的皮墜地。

    縱是逢雪馬上捏訣喚來大風,吹散蠱蟲,軍陣還是被沖出一個缺口。

    都尉從窗縫悄悄往外望,見馬上要逃出生天,不由面露喜色,嘴角剛剛揚起,他忽然渾身發抖,聽見一聲沉悶如龍吟的聲響。

    這聲響他再熟悉不過。

    長劍嗡鳴,好似虎嘯龍吟,威風異常,但在都尉的耳中,這就像閻王的催命符。

    “想逃?”

    劍客身形一閃,快若流星,擋在車架之前。劍氣與金光相撞,轟隆一聲巨響,車輛猛地搖晃。

    車里的人也身形晃動,差點從車里掉了出來,倉皇喊道:“行四,快救我!”

    逢雪攥緊劍柄,絲絲殷紅從虎口滲出,染濕了掌心。她站在車前,紅袍被風鼓起。

    都尉往外望去,只見蠱蟲嗡鳴,如烏云席卷,轉瞬把劍客的身影淹沒。

    黑漆漆一片蟲霧,再看不清那道紅色的筆直身影。

    蠱蟲的厲害他是見過的,它們成群結隊,蜂擁而上,能在幾個瞬息之間,就鉆入人的身體,把人咬得只剩一張皮。地上許多空蕩染血鎧甲,便是士兵的血肉被蠱蟲嚙噬殆盡后,剩下的殘骸。

    看著少女被蟲霧淹沒,都尉心想,她應該死了吧?

    但是他又冒出一個想法——她怎會這么輕易就死了呢?

    果然。

    漆黑蟲霧里亮起一線冷白如月的劍光。

    噼啪聲中,蠱蟲尸體落滿地面,與血泥混作一起。

    少女面無表情,鼓動的紅袍外,覆蓋了層淡淡黑氣凝成的鎧甲。

    “陰鎧?”行四詫異地挑了挑眉頭,“陰司的東西,沒想到仙師也能弄到。仙師果然厲害。”

    他拱了拱手,嘴角揚起抹笑,“不過,就算陰司鎧甲能擋得住僵尸蟲蠱,又能擋住地下的那位嗎?”

    地面猛地一顫。

    逢雪皺緊眉頭,眸中閃過詫色。

    白花教的青年哈哈笑了起來,大笑:“仙師,你可知道,地底下埋著什么?”

    逢雪沒有說話。

    但她清楚看見,地面像一片血肉凝成的海洋,泛起波浪,殘肢斷臂匯聚成巨浪翻滾。

    轟隆——

    轟隆隆——

    地面之下響起驚雷,土地顫動間,裂開條深長縫隙,青綠尸氣從縫隙中噴涌而出。

    遮天蔽月,濃霧從都尉府漫開,往四周擴散。

    地上的肉塊殘肢有生命般蠕動,無論人和尸,都仿佛大海上的一葉小舟,將被巨浪吞噬。

    唯有行四早做準備,坐在金光法罩籠罩的車上,笑道:“仙師在青溟山學藝不精嘛,難道不知道,滄州的地下,埋著哪一尊妖魔?”

    白花教作為一個延綿千年的邪魔外道,不信神祇,卻崇妖魔,對古往今來的妖魔,研究頗為深刻。

    看見少女微蹙起眉,面上閃過一絲迷惘,行四的笑容越發燦爛,饒有興致打量劍客。似乎在她身上看見這樣的表情,將人逼入絕境,讓他如沐春風,心情舒暢。

    他轉動折扇,拱手謝道:“說起來,我還要多謝仙師,帶這么多新鮮血肉過來,替我喚醒女魃。”

    師野聽見這兩個字,眼睛瞪圓,“赤水娘娘?”

    第114章 第 114 章

    赤水娘娘是趕尸匠的守護神, 也是趕尸一行產生的原因。

    天上神女為了擊敗魔物,被魔氣所染,化作人人畏懼的旱妖, 容顏枯萎,烏發垂落, 潰爛的尸體在人間四處飄蕩, 遵循本能想尋找家的方向, 回到云端赤水之畔。

    所過之處,旱地千里, 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只有趕尸的祖師爺走到她的面前,說要帶她回家。

    一人在前面走, 搖晃鈴鐺, 喊“魂兮魂兮歸故鄉”;一尸在后面跟隨, 聽見鈴鐺聲響,邁動僵硬步伐。

    神女墮為妖魔,自然是再回不去天上了。

    于是她們來到滄州雪山之下,天河流淌向人間之處, 魃枕著雪山, 在離家最近的地方安息。

    而如今,千萬年的安眠被驚擾, 地底長眠的赤水娘娘也有蘇醒之狀。

    地面化作片赤色的海洋, 裂縫沖出青黑尸氣。

    尸兵們在尸霧里咆哮, 身形陡然增大,血淋淋的尸塊彈跳蠕動,化作一只只猙獰怪物。

    這些怪物是由斷臂殘肢拼湊而成, 三頭六臂,揮舞鮮血淋漓的臂膀, 把附近一切拖入血海里。

    形勢登時逆轉。

    騎兵們身下的駿馬哀鳴,跪坐在地,挪不動步子。

    李璋面色大變,翻身下馬,在地上一滾。

    只聽一聲絕望嘶鳴。

    陪他征戰沙場的良駿天狼便被一截十來只斷臂組成的觸手拉入血海里。

    他彎弓,來不及射箭,只能眼睜睜看著天狼被數條觸手撕成了碎片。

    李璋掉轉方向,射穿一條臂膀,飛身過去,把陷入血海的同袍戰士拉了出來。

    “少將軍……”

    那兵士嘴唇顫抖,面色蒼白,不再如之前對戰僵尸時驍勇無畏。

    再如何勇敢,他們也不過是血肉之軀,眼前場景遠比僵尸驚悚恐怖,超出凡人想象的極限。

    讓人看見后毫無反抗的念頭,只想著扭頭便跑。

    “少將軍,”兵士眼中浮淚,顫抖著說:“怎么會這樣啊……這些到底是什么怪物?”

    李璋抿緊嘴唇,沒有說話,試著彎弓,射向一個個血肉拼成的怪物。

    只見少年在血海里踩著尸體跳動,衣袍鼓動,救出好幾個士兵,丟到了李璋身邊,說:“你們快點跑吧,這兒你們已經救不了了。”

    李璋看著他,問:“能跑到哪里?”

    葉蓬舟微微一怔,想到什么,笑道:“這可不知道啦,要真是魃,那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吧,整個滄州都不知道能不能好了。你們有駿馬,說不定真能跑掉呢?”

    李璋抓緊手里的長弓,又問:“榆陽的百姓,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他們沒有駿馬,拖家帶口,莫說跑過僵尸了,只怕許多人寧愿死在這兒,也不愿拋棄一生辛勞打拼來的家業。

    李璋俊面繃緊,皺緊眉頭,看著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見他踩在尸塊上,黑色衣袂飄飄,神情自若,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

    “你們若要跑,可要快些,不然待會,就算騎上日行八百里的好馬,也跑不脫了。”

    李璋問:“你呢?你不跑?”

    他不是宣誓要為國效忠、馬革裹尸的將士,家鄉也不在滄州。

    甚至,少年瞧上去俊美妖異,不太像個好人。

    既然所謂妖魔如此恐怖,他又為何要留在這血海翻騰、妖魔重重的煉獄?

    葉蓬舟如畫眉眼彎起,下意識望向血海深處,血雨腥風,尸氣如障,時不時亮起道明亮劍光,劈開了血腥。

    “明月在此,我為何要逃?”

    “嘖,”他上下打量一眼李璋,嘴角銜起散漫笑容,“毛都沒張全的屁大小子,不懂吧?”

    說罷便拔出長刀,腳踩尸塊,徑直跳入血海里,衣袍高高飄起,似乎真是逐月而去。

    “少將軍。”士兵們聚在李璋身邊,“我們聽他的,趕緊跑吧。”

    “你來騎我的馬!”

    有人把他韁繩塞到他的手里。

    李璋環顧四周,神情迷惘。

    饒是沙場上驍勇善戰,兵士都喊他少將軍,鎧甲下沾血的面容仍過分年輕,眉眼顯得有幾分稚嫩。

    他看著沖天而起的黑氣,瘴霧里咆哮的僵尸怪物,和簇擁在自己身邊的同袍,沉默片刻,似下定某種決心,松開了韁繩,重新攥緊長弓,“我不走。”

    “少將軍!你還年輕,不能折在這兒。”一位老兵說:“我為你斷后,你快些上馬,不然我們怎么和將軍交代。”

    李璋搖頭,倔強地說:“大家逃吧,我不能走。”

    “主帥不走,我們豈能當逃兵?這是死罪!”

    “今日軍令不做數,想離開謀求生路的,不算逃兵。”

    李璋拉弓,射穿一只僵尸,“我來為你們斷后。”

    “我也不走!”一個中年男人苦笑一聲,“我的婆娘孩子都在榆陽,婆娘身子不好,一雙娃兒年幼,跑肯定跑不遠,若是拋妻棄子,那還算個人嗎?”

    “那我也跟將軍一起。”年輕的士兵擦干臉上血淚,“我家人都被北蠻殺死,無牽無掛,不過幾個大一點的僵尸,和北蠻有什么區別!若是榆陽有變,北蠻入侵,到處燒殺搶掠,我死去的家人會在地下罵我咧!”

    許多士兵神色變了。

    他們中有不少人將家安在了榆陽,父母衰老,妻子弱小。

    有人親眷都被蠻族殺死,懷揣一腔怒火與仇恨才參軍,勢要人頭做酒杯,痛飲仇讎血。

    也有人年紀輕,血猶熱,心志比天高,還記得自己從軍時,許下保家衛國的誓言。

    “我說,”薛靖平嘶地笑了一聲,聲音沙啞,“我們是少將軍的部下,打了這么多場仗,難道咱還怕死嗎?”

    一些將士拿刀戟拍動盾牌,“不怕!不怕!”

    “滄州百姓視我們如英雄,給咱送花送饅頭的,還有大娘瞧咱衣裳破了,偷偷給咱補好的。難道咱還要把他們拋在這里,讓他們被僵尸給咬死嗎?”

    更多的士兵眼中含淚,拍著自己胸鎧,鎧甲哐當作響,“不能!不能!”

    “值此世道,就算咱跑了,能跑出多遠?躲過了僵尸,能躲得過北蠻嗎?躲過了北蠻,能躲得過盜賊嗎?逃一輩子,能逃得過地底祖宗的眼睛,能逃得過自己的良心嗎?”

    群情激奮。

    士兵們面容堅毅,眼睛通紅,大聲喊:“不逃!不逃!”

    大塊頭站在眾人中,望著這群只到自己腰間的士兵,怔了片刻,他剛從軍,對滄州情感不深,又是孤兒,記事起唯一相伴的老師父遠在靈石城。

    他想,自己可不怕僵尸怪物,但他又為何而戰呢?

    來不及想太多。

    他看見少將軍拔出長劍,便高舉手里的軍旗,沖在最前。

    軍旗飄飄。

    他聽見自己的同袍大聲喊:“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興于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戰!”

    ……

    一輪羽箭密集飛來。

    兵士們的怒吼比從前更甚。

    連逢雪也聽見聲響,不可置信地回頭望去,看著一個個士兵往前,倒下,身后的士兵踩著同袍尸體,繼續往前。

    她愣住,“他們怎么不跑?”

    這樣的妖魔,已非兵士能對付,就算他們死戰,至多也只能拖上一時半刻。

    葉蓬舟微微闔上雙目,再睜開眼時,臉上添了幾分認真,低聲道:“小仙姑,原來像你們這樣的傻子,世上竟有這么多。”

    逢雪看他,“你不也在這兒?”

    葉蓬舟慢慢彎起嘴角,“我可不傻,我算得可精啦。”

    “你算什么?”

    長刀轉動,劈開一只白僵。

    “我算計天上的無瑕皓月。”

    足尖輕點,飛掠過幾座崎嶇的尸山。

    “算計海底的無價明珠。”

    鬼哭嗡鳴,砍斷蠕動血紅的觸手。

    “算計高山的皚皚白雪。”

    他砍翻幾個僵尸,腳踩血海,來到逢雪的身旁,認真望著她,柔聲說:“小仙姑,我算計了這樣多,你說,我可一點都不傻吧。”

    逢雪微微笑了起來,眼里似蒙上層水霧,少年俊美的面容也隱隱約約看不分明。

    她輕輕回:“我看,世上沒有比你更笨的人了。”

    ……

    “嘖,少在這兒打情罵俏。”行四忽然覺得看這兩人很不順眼。

    尸氣和血腥引動了地底的女魃,眼前妖魔即將出世,城鎮即將化作一片血海。

    他的籌謀計算馬上要成功,正要好好欣賞自己的杰作,賞這一出血腥盛宴。

    可他看到什么?

    為何這些人竟沒有痛苦哀嚎,在絕望里死去,反而死戰不退,一個個寧死不屈?

    期待已久的殺戮發生,卻聽不見死前絕望的嚎叫,看不見他們恐懼潰退,然后被妖魔啃噬殺死的場景,這實在沒什么意思,就好像等待了很久的一盤好菜,明明顏色鮮妍,入口才發現毫無味道,味同嚼蠟。

    更別提還有兩個礙眼的少年刀劍合璧,所向披靡。

    行四感到一陣胃疼。

    他失望地嘆了口氣,興致缺缺,“真沒意思,真沒意思。以為自己能當拯救滄州的大英雄?可笑,再多人留在這兒,也不過是給魃添一點口糧。”

    好戲沒什么意思,也是他要離開的時候了。

    他搖動鈴鐺,金光籠罩下,車架越過尸潮怪物,安然往前。

    逢雪拔劍追上,卻被幾個高如小山的尸山阻攔,她劈開尸山,寧可身上添幾道傷,也要攔在車輪之前。

    血肉觸手猛地刺向她。

    刀光轉動,斷肢尸塊如雨墜落。

    行四搖頭,“你們攔得住一時,難道能一直攔住嗎?仙師你看,你阿兄好似要被僵尸給咬了呢。”

    ……

    士兵有鎧甲武器,逢雪他們有刀劍術法。

    但遲露白和師野兩個普通人,夾在僵尸和箭矢里,騎著驢左挪右躲。

    好在大青驢動作輕盈,走位靈活,在夾縫里左右橫跳,竟沒損傷一根驢毛。

    然而裂縫出現后,僵尸強了數倍,還出現了尸塊組成的血肉怪物。

    驢兄嘶嘶叫著,愁掉幾根驢毛。

    “你剛剛喊了聲赤水娘娘,”遲露白不會術法,不通武功,只能坐在驢背上,苦思對策,“你知道地底下的東西?”

    師野抽抽搭搭,擦了擦眼角淚水,哽咽道:“我當然知道,赤水娘娘就是赤水娘娘啊。我天天拜她,我們趕尸,信的就是赤水娘娘?”

    遲露白:“你們信這么邪的玩意?”

    師野搖頭,“不是的,赤水娘娘是天上的神女,她為了救人間,死后的尸體才變成的妖魔。”

    “那你快和她說說,讓她別出來了唄?”

    師野扁了扁嘴角,哭著說:“赤水娘娘也不想醒來的,肯定是這個壞人,把她給鬧得不得安寧。”

    “尸體、鬧僵、安寧……”遲露白眼前一亮,忽然有了辦法。

    “阿雪!”他高聲喊:“你再拖上一時半刻,我試試一個法子!”

    看見妹妹面上的血,他皺起眉頭,大聲喊:“小心些,小葉,別讓她受了傷。”

    ……

    兩人騎著驢兄跑到一處染血的灌木叢。

    遲露白嘴里念著“阿彌陀佛佛祖保佑”,邊往灌木里掏,抓出一只肥羊。

    這只羊比尋常的羊大上一圈,眼神溫和,瞳孔渾圓。

    在師野詫異目光里,遲露白手起刀落,劈開羊腹。

    羊皮劈開,從其中滾出一個帶血的锃亮光頭。

    “大師,”遲露白抓著法師的光頭搖晃,“快醒醒!”

    明澄被他用力搖醒,茫然打量四周,“這是……”

    遲露白急切道:“你之前不是超度了一個僵尸嗎?這兒地底下又有一個僵尸,就是歲數大了些,怨氣重了點,你看你能不能給她超度掉。”

    師野抹淚,嗚嗚咽咽,“不要超度掉赤水娘娘啊,她不想害人的,可以讓她繼續睡覺嘛。”

    “赤水娘娘?”明澄神色震驚,“魃?”

    了解原委,和尚神色慘淡,“沒想到我聽命行事,只是要保護都尉,卻造成這樣的禍端,我……”

    腦門一聲脆響。

    遲露白一棍子把他敲醒,“大師,情況緊急,你快想想有何補救辦法吧。”

    明澄目光越過尸潮,看向尸氣里挺立的金剛力士像。

    “金剛力士護持四周,我在其中念安神咒,也許能讓女魃重新安眠,至于里面的僵尸怪物,有勞諸位幫忙。”

    “好咧!”

    終于有了可以一試的辦法,遲露白總算松口氣。

    明澄雙手合上,正要念咒,忽地鎖起眉頭,又放下了手。

    “法師,又出什么岔子了?”

    “金剛力士……”明澄面色慘白,頹然道:“缺了一位。”

    第115章 第 115 章

    四尊金剛力士, 拱衛四方,可偏偏其中一尊,被尸將撞倒在地。

    缺了一個口子, 封鎖不住尸氣,也讓明澄的護持法陣失去作用。

    遲露白:“那我去把它給弄起來!”

    明澄搖頭, 萎靡不振, “無用的, 力士像已被毀壞。”

    遲露白眼珠子轉了轉,“還有三尊力士, 你看,也不一定非要四角, 弄成個三角法陣, 說不定也有用呢。”

    明澄繼續搖頭。

    遲露白又道:“那我去廟里背回來一尊雕像行不?”

    “施主, ”明澄沙啞著嗓音,說:“唯有受香火、聆佛法,產生佛性的石像才有用,整個榆陽, 也不過只有這三尊力士了。”

    “可是、可是……”遲露白眼睛一亮, “大師,榆陽鎮還有座城隍廟, 我把城隍老爺、土地公公、無常判官都給搬過來, 怎么樣?雖說他們可能不懂佛法吧, 但說不定有用呢……”

    看著明澄的神情,他的聲音逐漸低了下來,喃喃:“萬一有用呢, 總要試試。但凡有一點辦法,也總要試一試的, 對吧?希望本是拼出來的,石校尉不也這么快就把官兵帶過來了。石校尉、大塊頭!”

    大塊頭把軍旗一揮,掀翻好幾只僵尸,大步跑過來。

    聽到遲露白的話,他愣了下,把軍旗交給同袍,“去搬石像?好啊好啊,我可以一次搬三尊!”

    明澄忽然抬起頭,定定看著他,目光灼灼。

    大塊頭被他看得有些茫然,“大師?”

    明澄眼中布滿殷紅血絲,低聲說:“常聆佛法,誕生靈性的石像……榆陽還有最后一尊。”

    遲露白連忙問:“在何處?”

    “便在此處。”

    “此處?”遲露白左右張望,抻著脖子到處找尋。

    但大塊頭的神色卻變了。

    “石施主……”明澄哀聲喚道,“你可曾、可曾想起。”

    大塊頭拉住遲露白,“遲小兄弟,不必找了。”

    遲露白抬頭看去,“石大哥,你知道那尊石像在哪兒?那正好,我們快去搬過來,阿雪他們快撐不了多久了。”

    大塊頭撓了撓腦袋,笑容憨厚,“不用找,就在這。”

    “在哪里?”

    不僅遲露白不明白,師野也找不到所謂石像。

    大塊頭雙手合十,朝明澄輕輕點頭,低聲說:“那尊石像,就是我啊。”

    ……

    從靈石城下來時,他想起過去,總是想不明白,自己記憶里的和尚廟到底在哪呢?

    嬌杏說找遍山頭,也再尋不到他們初見時的那座小廟。

    是了……那座廟,她本就尋不到的。

    那座廟石頭壘成,廟中只有一位老僧,老僧說法,群山默然。

    他記起來了。

    那座石廟在山道綠蘿之后,長滿了苔蘚綠藤,來往之人若是撥開藤蘿,便能看見刻在石壁上的過往高僧。

    但他們不會發現那座廟。

    他想起來了。

    他無聊坐在廟里,抬頭看云卷云舒,聽善男信女路過山道時絮絮低語,千種萬種許愿。

    許愿富貴、許愿姻緣、許愿子嗣……他們對著傳說中能滿足心愿的靈石懇求,而大塊頭聽著聽著,常常睡過去。

    他想不明白,這么多奇怪的愿望,便是高坐蓮臺的神像,也難以滿足吧。何況是一塊石頭呢?

    直到有一日。

    他聽見一陣輕柔的啜泣聲。

    跟隨太守夫人上山的少女,卻連進靈石寺上香的機會都沒有,只能蹲在山道上,掩面哭泣。她哭著被黃皮子啃咬殺害的族人,哭報仇無路含冤入獄的兄長,哭凄涼的世道,甚至連養在身邊,為救她被黃皮咬死的大黃狗,她都要哭上一嗓子。

    卻沒有為自己求些什么。

    大塊頭聽得心煩氣躁,難以入眠,忍不住探出頭望去。

    少女恰好放開掩面的手,婆娑淚目望來,看見了垂下綠藤后,那座石頭小廟的入口。

    “哭什么呢?對誰號喪!”

    比廟里金剛更雄壯的大塊頭怒目圓睜,聲若洪鐘,“廟里的泥像能幫得上你嗎?不如同我說!”

    ……

    他還記起來。

    那是更久之前的事情。

    靈石城傳說,曾經有妖怪埋伏在山間,傷害來往行人。直到羅漢化身經過,從指甲里戳出一粒泥丸,喊:“來。”

    泥丸化作一塊小山般的巨石,把妖怪壓成肉餅。

    天上飛來之石便是有靈之石,對著靈石許愿,什么愿望都能實現。

    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那時戰亂年間,到處兵荒馬亂,賊寇遍地。一次剿匪后,山頭被鮮血染紅。

    他就誕生在期間,漸漸生了靈智,血氣滋養出的怪物,遵循本能傷害來往路人。

    后來他遇見一位云游的法師。

    那位法師似乎叫“照潭”。

    法師修為高超,出手將他制服,卻沒有殺他,而是開壇講法,要成“點化無情眾生”的宏愿。

    時光流逝,滄海桑田,他立在山間,靜聽佛音,看花開花落,云卷云舒。

    直到哀哀哭泣聲響起,少女哭得肝腸寸斷,幽幽怨怨,他忍不住從廟里探出頭,隔著青蘿藤蔓,看見她面上的淚痕。

    他的心猛地一顫。

    照潭說:“頑石,你聽法千年,終于生了一顆慧心,切記,一入紅塵,便難回頭了。”

    ……

    如夢初醒。

    過往種種從腦中掠過,大塊頭環顧四周,心臟隆隆作響。

    “石大哥,你說什么啊?”師野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石像是你?”

    遲露白蹙起眉頭,似乎想到什么,“石大哥,你……”

    大塊頭朝他們笑了笑,轉身走向金剛力士倒下的地方。

    地面血與泥混在一起,每一步,便多了一個血紅的腳印。

    腳印越來越深,仿佛男人的身體越來越重。遲露白跟在他身后,喊:“石校尉,大塊頭,你想做什么?不要沖動,我們再慢慢想辦法!”

    大塊頭揮出手,飛撲來的僵尸被他拍飛,他張開雙臂,把一只血肉觸手撕成碎片。

    被肉塊壓在下面的士兵爬出來,擦掉臉上的血泥,笑道:“多謝你啦,大石頭!”

    大塊頭朝同袍也笑了笑。

    一路走過危險重重的尸山血海,最后,他站在了力士身前,扶起倒在污泥肉塊里的金剛雕像,雙手合十,站立不動。

    血腥沖入鼻中,他俯視血海,看著殘尸斷臂,想起許多年前,自己暴戾不堪,也曾嘗過人血人肉的滋味,為了一口血食,在路上殺人無數。

    記憶里的人血很是甘甜。

    他舔了舔掌心沾染的血肉,腥臭直沖肺腑。

    妖喜歡人肉鮮血,但是他如今卻覺得反胃惡心。

    “大塊頭!你忘記嬌杏了嗎?”遲露白看見他的雙足逐漸攀上漆黑石料,不由駭然。

    大塊頭嘴角含起一抹笑容,“小遲兄弟,我只是,什么都想起來了。”

    那時人們不會喊他“大塊頭”、“石大哥”、“石校尉”,他們用恐懼地眼神望著他,喊他“吃人的妖怪”“石妖”。

    后來他被修為高超的法師馴服,日夜聽禪師說法,卻依舊愚昧癡蠻,不修善果。

    直到那一日,天空湛藍,浮云如縷,與平常也沒什么不同。

    幾聲悲泣,一雙淚眼,卻讓石頭的心長出血肉,把他帶到了人間。

    師父說得不錯,紅塵滾滾,一入便難回頭了。他變成大塊頭、石大哥、石校尉,有了共同征戰的同袍,有了意氣相投一起喝酒的好友,還有一位跟隨在他身邊,將他視作金剛下凡的少女。

    他哪里是什么威武的金剛,下凡的神佛?

    不過是人間一塊頑石,一只吃過人的石妖。

    方才心中閃過的疑惑有了答案,他的心澄明安寧,如一面無垢的明鏡。明鏡里是千萬般顏色的紅塵,是死戰不退的戰友,風流鮮活的酒友,嬉笑怒罵的街坊。

    鏡中還照出了他自己。

    進紅塵后,禿驢是他、賊子是他、校尉是他、石妖也是他。

    耳畔響起一聲如怨如訴的嘆息——“石大哥。”

    大塊頭胸口重重一跳,涌上奇異之感,仿佛冷硬的石間,開出一朵柔軟的花。

    他……

    怎么心臟跳動,好似長出了血肉呢?

    大塊頭輕嘆一聲,緩緩閉上了眼睛。

    石橋禪里,阿難尊者說,我愿化身石橋,忍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只求她從橋上走過。

    而他恰好相反。直到她從山道走過,方知,五百年風吹、日曬、雨淋,不過是為了這一刻而已。

    一塊巨石巍然立在血泥中。

    師野面色慘白,喃喃:“石大哥……”

    這塊巨石她之前分明見過——不正是火場之中,壓在僵尸身上的石頭嗎?

    這是……石大哥?

    她跑到巨石之前仔細打量,黑色巨石宛若威武的巨人,威武不凡,比旁邊的金剛力士更加魁偉偉岸。

    石上隱約浮現一張人面,五官與大塊頭相同,只是雙目微垂,神情悲憫,卻不像金剛那樣怒目圓睜,怒視人間。

    金剛怒目,菩薩低眉,他靜坐在血泥里,像一尊慈悲的石佛。

    “石大哥?”師野伸手,觸感冰冷僵硬,瞬息間,她想明白很多事。難怪大火之中,石大哥能安然無恙,難怪他天生神力,刀槍不入,能徒手轟退僵尸。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師野忍不住又啪嗒掉落,哭著說:“石大哥,你變成石頭,嬌杏姐姐怎么辦?你要丟下她了嗎?”

    遲露白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別哭了,嬌杏,”他頓了頓,低聲說:“嬌杏從來不會攔著石大哥的,無論石大哥的選擇是什么。”

    師野肩膀顫動,滾熱淚珠從臟兮兮的臉頰滑落。

    遲露白望向明澄,沉聲道:“法師,如今,可以了吧?”

    明澄盤坐在地,閉上眼睛。

    第116章 第 116 章

    誦經聲飄蕩在尸山血海之上。

    如一場溫柔春風拂過滿目瘡痍的土地, 撫平僵尸心中的怨恨。

    若只有明澄一人,誦經聲馬上會被刀劍相撞的乒乓聲淹沒。但是濃濃瘴氣里,似有另外四道渾厚聲音相和。

    莊嚴的誦經聲在四方飄蕩, 如同一波又一波海浪,在不斷翻涌間, 越來越大。

    天地似乎都被莊嚴梵音充斥。

    刀兵聲漸停, 僵尸怪物動作僵滯, 神情掙扎,好似陷入場虛渺的大夢里。

    士兵們見此機會, 馬上提刀砍去,把這些恍惚的尸兵砍翻。

    唯一一個不受影響的僵尸, 卻是那手提長刀, 身若小山的尸將。他大吼一聲, 見喚不醒尸兵們的殺性,便提刀直奔坐在尸山里念經的和尚而去。

    遲露白兩股戰戰,咽了口口水。

    看著身披鎧甲的尸將提刀奔來,他本能想扭頭就跑。可是身后念經的法師可無什么自保本領, 若他走了, 尸將把和尚腦袋砍下,無人超度地底的魃, 全城的腦袋都不保。

    不止全城, 榆陽和雁回離得又不遠, 僵尸跑到雁回城怎么辦?

    娘親體弱,爹呢,一身贅肉, 怕是也跑不遠。游星飛月兩個小屁孩,只能給僵尸打打牙祭。

    阿雪也要傷心了。

    遲露白腦中飛過許多念頭, 望著幾步躍來的尸將,眼神變得堅毅。

    管你什么前朝將軍,絕世僵尸,想毀我家園,傷我親人,就是不行!

    尸將奔著和尚而來,只消把身子往旁邊一閃,便能夠躲開。

    但身后便是家園,他早已無路可退。

    遲露白抓緊手里生銹柴刀,大吼一聲,擋在和尚身前。

    尸將根本沒把他放在眼里,甚至沒抬起手里沉重的砍1馬長刀,而是筆直撞過來。

    一撞能有千鈞之力,可以把不知死活的人撞飛。

    青年面無懼色,攥緊柴刀。

    腥風撲面,青紫猙獰的面孔充斥滿視線,生銹的盔甲叮當作響,斬1馬1刀在地上劃出深長的血痕。

    死亡離得如此近,遲露白咬緊牙關,腳往地上一瞪,不退反進,朝尸將撲過去。

    “遲大哥!”師野面孔發白,本來閃到旁邊了,看見遲露白往前,擦擦臉上的淚珠,也跟在后面,朝尸將大喊:“赤水娘娘保佑,我跟你拼啦!”

    快要被尸將撞飛前一瞬,遲露白忽地變換動作,從最開始英勇無畏往前沖,變成矮下身體,以非常不雅觀的姿勢,往尸將胯kua下一鉆。

    尸將異常高大,胯kua下也很好鉆。

    師野愣住了,“啊?”

    遲露白滾到尸將身后,掏出一張黃符,啪地貼在尸將的后背。

    尸將的身體霎時頓住,定在原地。

    遲露白呼出口氣,喃喃:“還是阿雪給的符咒有用。”見師野瞪圓眼睛,見鬼似地望著他,他擦了擦臉上滾落的汗珠,問:“怎么啦?”

    師野:“……我還以為你真會沖上去和他打。”

    “我又不蠢,”遲露白笑了起來,“他的刀那么長,我的刀那么短,一碰上,那我不得像個瓜啪地分兩半?”

    師野嘟囔:“但也太不酷啦。”

    她看著那個義無反顧沖向尸將的背影,九死無悔、一腔孤勇,只覺又悲壯又帥氣。

    但遲露白一矮身從尸將胯1下滾下去,顯得既不孤勇、又不悲壯,還不帥氣!

    白掉了她幾滴眼淚。

    遲露白揚起半拉眉毛,頗為自得,“因為我聰明。大丈夫能屈能伸,鉆個僵尸褲1襠怎么啦?這老小子還是前朝將軍呢,在土里埋了這么些年,腦袋里都爛完了吧,這么笨?”

    還沒說完。

    只聽見咔嚓一聲,地上斬1馬1刀緩緩抬起。

    再回頭望去。

    尸將不知何時扭過頭,雙瞳幽暗,青紫面孔浮現一絲惱怒神情。

    遲露白下意識把脖子一縮,腦頂涼風飄過,森寒長刀擦著頭皮割過。

    阿雪說這泰山符貼在妖邪身上,能有萬斤之重,仿佛泰山壓頂。

    沒想到這尸將能把泰山給扛起來啊。

    他被尸將來了個剃頭,但一番欠揍的話,也將尸將的仇恨吸引。尸將雙目如噴火,舉起1斬1馬1刀,又一刀揮落。

    森寒長刀當頭劈落。

    這時,遲露白雙足卻陷入了血泥里,趔趄了一下,沒及時躲開。

    眼見長刀斬下,他望向澄明,見他盤坐在地,閉目念經,稍安了安心,冷不丁閃過個念頭,“幸好和尚還在這,可以順便給他超度了。”

    被自己這個想法逗樂,遲露白不合時宜笑了一聲。

    “哈哈。”

    他又聽見一聲快活的笑意。

    哐當聲響,火星四濺,一把漆黑的刀懸在頭頂,擋住了斬馬長刀。

    葉蓬舟轉動鬼哭,笑道:“遲兄,干得漂亮!”

    遲露白拍拍胸口,忽覺頭上一涼,摸了摸自己頭頂,一摸一手溫熱的紅。

    腦袋上后知后覺開始火辣辣疼了起來,他甩了下掌上的血珠,“這下破相啦。”

    葉蓬舟劈得尸將后退兩步,“你這剃頭師傅,”鬼哭與長刀相撞,飛起幾顆火星,他手里刀法剛猛,嘴上也不依不饒,“手法可差得很,放在我們云夢,開個剃頭匠都不夠格,是要被人罵的。”

    遲露白深以為然,“放在滄州也會被罵的。”

    尸將氣得嘶吼一聲,卻不再與他們糾纏,選擇轉過身,揮刀劈向近在咫尺的和尚。

    和尚閉目念經,縱長刀斬下,也一動不動,如同尊靜默的石像。

    但雪亮的劍光卻擋在了他之前。

    冰涼刀風吹動少女臉頰的發絲,她面無表情瞥了眼腦袋滋滋冒血的阿兄,冷聲說:“你竟還笑得出來?”

    遲露白訕訕笑了下,忽而擔憂:“阿雪,你小心些!”

    他被毀容無所謂,可他家阿雪貌美如花,別被剃頭師傅剃成個尼姑腦袋。

    逢雪冷哼一聲,沉著臉,“讓開些。”

    劍刃亮起白光。

    梵音在空中回響,四道威猛聲音相和,莊嚴空靈,一聲聲相連,深遠宏大。金色的佛光在尸山血海里明滅,如朵朵金蓮開放。

    這是萬法寺最擅長的超度之法,金光中仿佛有人乘蓮臺而止,將苦海里掙扎的世人引渡至彼岸。

    但逢雪不修來生,不信彼岸。作為青溟山的弟子,她有自己的辦法。

    長劍劈開黑暗。

    “哼,不愿意被和尚超度是吧,那讓道人的劍來渡你。”

    ……

    梵唱聲聲,天地安定。

    地底沖出的裂縫不再有黑氣沖出,但裂縫依舊在那兒,漆黑、深長,好似地面龜裂的猙獰傷口。

    遲露白蹲在旁邊,緊張地望著妹妹與尸將打斗。

    逢雪的劍又快又利,然而尸將被地底尸氣所染,變得更加兇煞,甚至有了別種神通。

    她忽地捏訣,乘風而起,跳到尸將身后,紅衣鼓動,身形輕靈。

    遲露白這時倒有幾分慶幸,還好當年送阿雪去學道了,不然她一個漂亮閨女,若只能像他般鉆尸將褲()襠,也不太合適。

    他一時為妹妹擔憂,一時瞟向妹妹旁邊少年,見他長刀密如網,將逢雪護得周全,心中暗想,小子不錯,生得好看,把阿雪放在心上,可比從前沈家那小子好多啦。

    反正他挺喜歡。

    他看得入神,卻聽師野喃喃:“赤水娘娘還沒消氣嗎?”

    遲露白一怔,“不是已經解決了……”話還未說完,他面色大變,“阿雪,小心!”

    逢雪正與尸將纏斗,聞言,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見哀怨的哭聲自腦后響起。

    幾塊血肉被刀光斬落墜地。

    葉蓬舟跳到她身后,嬉笑之色斂去,低聲道:“原來死了這么多人。”

    逢雪回頭望去。

    一條暗紅的藤蔓從裂縫鉆了出來,藤蔓柔軟,用斷肢肉塊拼成,上面綴滿了腦袋。

    慘白的人頭掛在碎肉上,雙眼流血,凄然歌唱。

    她們生前或許顏色嬌妍,青春活潑,到了春日,喜歡戴滿頭明媚的春花。現在卻面色凄然,披頭散發,連鮮花也染上鮮血,枯萎掛在人頭。

    逢雪攥緊劍柄,頓時明白——

    除卻埋在地里的尸兵,為了“養”這些僵尸,都尉還殺了許多無辜人。

    他們滿懷怨恨,埋在地底,被僵尸啃噬殆盡,成為滋養尸兵的養料,但如今,地裂天崩,魃的怨氣喚醒了他們,讓滿懷怨憤、不肯瞑目的血泥肉塊聚于一起,組成這樣一條尸之樹。

    以怨氣為食,白骨為枝,斷肢為葉,人頭做花。

    道書中沒有記載過類似的怪物,但世間妖魔,本就千變萬化,似此等血氣滋養,逆天而生之物,都有一個籠統的名字。

    魔。

    尸魔。

    逢雪目光從一顆顆慘白的頭顱上掃過,目光變得復雜,最終,她垂眸,低念一聲:“無量天尊。”

    還是選擇攥緊手里長劍,“退魔!”

    ————

    “鶯兒,是鶯兒在唱歌!”

    都尉大聲喊道。

    他不記得那個女孩叫鶯兒還是鳥兒了。

    只記得是個伶俐姑娘,被他買進府里,聲音清脆悅耳,叫人沉醉。

    他便取了個鳥兒的名字,當鳥一樣,養在金絲籠里。

    但鶯兒不是已經死了嗎?鳥兒的性命能值幾錢?早在尸兵需要提前出世時,她就被趕入了尸林里,被撕成碎片。

    都尉悄悄回頭望了眼。

    黑暗的天空里,一顆血肉攢成的瘦長大樹拔地而起,樹枝掛滿無數慘白的人頭。

    只看了一眼,他就頭皮發麻,癱軟在地,腦中一片空白。

    “這、這是什么……”

    “是大人殺的人呀。”

    行四挑了下眉,“魃不愧是天下僵尸之首,怨氣一沖,居然還能讓殘肢肉塊化作尸魔。”他輕嘆一聲,“可惜她不愿意醒來,不然便更好玩了。”

    都尉的注意力卻放在那一顆顆慘然人頭上。

    “是她們?她們要來找我報仇嗎?”

    “哈哈哈。”行四撫掌笑了起來,“大人不怕活人,卻怕死人?”

    “活人有什么好怕的?”都尉不停擦面上冷汗,素來愛惜保養的臉上沾幾塊污泥也渾然不覺,“你早該告訴我還有這樣的禍患!若早知道還有這樣的禍患,當時我可不會聽你的。”

    射殺一只狐貍,就會引來狐妖索命,現在弄出只尸魔,不會又有妖魔夢中索命罷?

    都尉嘴唇哆嗦,“狐妖索命就夠可怕了,行四,萬一這尸魔找上來,你可要幫我。”

    行四坐在他對面,手執扇搭在膝頭,面容和善,饒有興致地望著天空的尸魔。

    車廂頂已經被一劍削掉了,空空如也,能一眼望見招搖的殘肢肉塊。

    這是被少女一劍削掉的,但緊要關頭,他們看見親朋命懸一線,放棄纏斗,選擇轉身去救人。

    法車才得以前行,沖出了血海。

    行四微笑,“大人,這樣怨氣不散化作的妖魔,早已無神智,要殺也只會殺旁邊的人,我們離得遠一些便是了。”

    都尉大聲反駁,“怎么會?那只狐妖就對我一直糾纏不休!”

    行四輕搖折扇,笑瞇瞇“哦”了一聲。

    都尉聲音忽止,神情驚疑不定,自狐妖夢中索命后,他求救無門,命懸一線,恰逢遇見白花教的人,才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他們。

    現在想來疑點頗多,那只索命的狐妖……不會是他們弄出來的吧?

    但無論真相為何,如今他身邊可以依仗的,也只有眼前這個邪魔外道。

    都尉咬了咬牙,擠出一抹笑,重復自己的承諾,“我若平安,日后榮華富貴,少不得你。”

    行四目光從尸魔身上移開,瞟了他一眼,“大人放心,我一定盡力保你平安,畢竟,我最喜歡大人啦。”

    都尉皺眉,“最喜歡……我?”

    “是呀,”青年慢悠悠地說:“沒有如您這樣的大人,世間的妖魔怎會變多呢?似我這樣的邪魔外道,日子怎會這般好過呢?”

    都尉臉上一陣燥熱,神情惱怒,摩挲掉手掌干涸的血泥。

    總之,無論行四是在罵還是在夸,他們確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死死綁在了一起。

    榆陽已非善地,先離開這兒,日后再從長商議。

    地面忽然顫動,法車也跟著劇烈搖晃了一下,都尉緊抓住車窗,才不至于被晃了出去。

    他驚恐望著窗外。

    地面的震動越來越明顯,好似地底有一面沉悶的鼓,牽扯著整片榆陽的土地。都尉府的亭臺樓閣,在鼓聲里搖晃,磚瓦墜地,花園豢養的奇珍異獸四散奔逃,剪去翅羽的鳥兒成片從地上跑過。

    “榆陽要完了。”都尉面無人色。

    行四仍緊緊望著尸魔,“若是有整座榆陽血肉做養料,這尸魔會變成只載入史冊的絕世妖魔吧,大人你說,世上妖魔這樣多,動輒屠村滅城,為何人還會有這樣多,如同原上野草,永不滅絕呢?”

    想起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睛,他折扇一頓,“世上傻子可真多啊。”

    非要為無辜之人拋擲性命。

    他心中暗想,可這樣的傻子,再厲害又能如何?她在乎的太多,總是為別人分神,如何同他斗呢?

    都尉雙目發直,愣愣看著前方,“我們也要完了。”

    行四順著他的目光往前看,面色一變。

    第117章 第 117 章

    拉著法車的尸兵, 不知何時被換成了幾個紙人。

    紙人拉車,扭過頭,露出張濃墨重彩的面孔, 慘白紙上,兩腮腮紅秾艷。

    它們彎起眼睛, 嘴角裂到腮邊。

    “嘻嘻。”

    “嘻嘻嘻嘻。”

    陰森的笑聲響起, 如若有許多怨鬼, 在耳畔笑個不停。

    都尉冷汗淋漓,身后那顆尸骨拼成的大樹上, 慘白人頭扭動,泣血而歌。

    那些幽怨的、滿懷仇恨的目光如根根羽箭, 刺在他的后背。

    她們是來索命的嗎?

    她們定是來找自己報仇索命!

    都尉嚇破了膽, 嘴唇顫動, 仿佛全身骨頭被抽掉,軟趴趴癱坐在車上。

    紙人扭過臉,嘻嘻笑著,步步往前逼。

    行四甩了甩紙扇, 扇中飛出幾團黑煙, 紙人瞬間被火焰覆蓋,掙扎幾下撲地, 化作團青黑灰燼。

    紙人不難對付, 但拉車的尸兵什么時候被換成了紙人?

    行四抓緊紙扇, 神情有些惱火,地面又一晃,尸魔齊齊笑了起來, 魔音貫耳,刺得他耳朵里生疼。

    地面搖晃, 磚石飛落,車輪陷入血泥里。

    他回頭瞥眼尸魔。

    尸山血雨,鬼哭魔笑,天地被漆黑濃霧遮蓋,霧氣里,金蓮明滅,刀光劍影。

    哼——原來劍客撤劍,并非想放他們離開,而是早已有了其他辦法。

    譬如神不知鬼不覺把拉車的僵尸換成紙人。

    行四轉了轉折扇,忽而冷笑一聲,喃喃:“不是青溟山下來的仙師嗎?竟對這些邪術如此精通。”

    素聞青溟山的仙師法術剛猛,嫉惡如仇,可他怎么瞧著……并非如此。

    如今可不好辦了,尸兵被換成紙人,變成一抔灰燼。

    離開這輛刻滿經文的法車,誰知道那兩個少年會不會冒出來?

    都尉催促:“行四,車、車陷進去了,你快想個辦法啊。”

    行四看向了都尉,眼神陰冷。

    都尉打個哆嗦,“你這樣看我做什么?”

    行四做了個請的手勢,“勞煩都尉下車。”

    都尉一怔,“你要我拉車?”

    大人身子嬌貴得很,素日出行,不是坐車便是坐轎,怎么能如騾馬一般,給人拉車呢?

    他像蝦子般弓起腰,呼哧喘氣,沒走兩步,便軟下了身子,徹底走不動了。

    后背傳來劇痛。

    他哎喲一聲彈起,往后一摸,手心沾滿黏糊的血。

    行四坐在車上,手里卷著根馬鞭,神情溫和地催促:“大人,您要快一些啊。”

    都尉想開口罵他無情無義,可嘴巴卻似被黏住,已經說不出什么話來了。

    行四晃了晃手里鈴鐺。

    都尉身子忽地不聽使喚,不受控制邁動僵硬的雙足。

    “嘖。沒用的東西。”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他聽見青年冷冷地說:“變成僵尸也比別人走得慢。”

    ……

    慘白人頭懸于樹枝,雙目里沒有瞳孔,只剩一片深深的黑。若仔細看,還能望見里面蠕動的血絲肉塊。

    逢雪讓葉蓬舟守著和尚,去對付尸將,自己獨自捏訣,御風而起,沖向尸魔。

    雷符脫手,甩向人頭樹。

    人頭齊齊扭轉,直勾勾望著她,雙目涌出黑紅液體——卻并不是血,而是暗紅的泥漿。

    他們張開嘴,笑了出來,尖銳的聲音如海潮撲面涌來,逢雪動作一滯,雙耳劇痛,腦中嗡嗡作響。

    魔聲仿佛把鋼鋸,當頭劈下,把她一分為二。

    在心廟中,她曾經對戰過靈石城的魔嬰,但那畢竟只是心廟幻象,死了無數次也可以復生,而這一次,她對上的是真正的妖魔。

    逢雪摸下耳朵,鮮血從耳中流出,血黏住了發絲。

    天地歸于岑寂,只余滿目猩紅。

    眼前樹上掛滿人頭,人面一個個瞪大眼睛,眼角流血,面孔因恐懼而扭曲。吸收死人怨氣長出的人面果,表情也凝在了逝者最后一刻。

    若只看頭,模樣甚至有些可憐。

    但逢雪知道,他們早不是那些無辜可憐的被害者,只是被怨念尸氣催生,憑本能殺戮的妖魔。

    尸魔毫無神智,若再讓其肆意生長,榆陽將會化作一片廢墟。

    還有更可怕的……魃的蘇醒。

    逢雪蹙緊眉頭,看著慘然人頭,雙指并起,拭過長劍。

    劍尖輕顫,血珠被少女指尖擦盡,冷白一截劍鋒,映出劍客悲憫而堅定的眼睛。

    “貧道送你們上路。”

    ……

    亮起冷光的劍刃劈開了黑暗,斬斷束縛人頭的斷肢,每揮出一劍,便有一顆人頭墜落地上。

    尸魔察覺到威脅,千百根血紅的“手臂”張開,在黑暗的天空里招搖,一齊刺向了逢雪。

    少女衣袍風中鼓動,像一只紅色的小鳥,又像一點幽微的燭火。

    時而振翅飛起,時而又被觸手圍攻,陷入血海。

    遲露白蹲在地上,緊盯天空,縱他目力不差,在翻飛的瘴氣里,也只能望見一片雪亮的光。

    他搓了搓手,掌心血漬干涸,一搓就有血屑簌簌往下落。

    這邊和尚依舊閉目念經,金色的流沙從他的身邊淌過,佛光里金蓮盛開,又在魔吼里黯淡。

    尸將騎著一匹肉塊拼成的巨馬,坐在馬上,揮舞長刀,頗有幾分生前征戰沙場的英姿。尸兵擺脫金蓮束縛,跟在他的身后,有些竟知道拿起地上散落的兵器。

    他揮動長刀,一刀更比一刀快。

    葉蓬舟擋在和尚身前,鬼哭與長刀相接,忽地,他一腳踹在巨馬上,翻身飛起,丟給遲露白他們一物,“遲兄,你們把耳朵堵住。”

    遲露白接過他丟來了幾粒黑丸,和師野分好,塞入耳中。

    下一瞬。

    尸魔張口,人頭獰笑,地面震動。

    遲露白胸口發悶,眼前一黑,手撐著地面,好半晌才緩過來。師野的情況不比他好到哪里去,慘白著臉倒在地上,雙目無神望著天空。

    士兵們東歪西倒,被波浪掀翻。

    遲露白來不及喘氣,馬上往上看,心中想,他離得這樣遠,耳中還塞著藥丸,都遭不住魔音,可妹妹離得那樣近,首當其沖,又該如何?

    氣浪掀起少女的身體,他望見她的身子如飛鳥般躍起,劈開眼前的觸手,但卻有一條觸手從暗處鉆出,筆直沖向了她,觸手頂端的慘白人頭大張著嘴,露出尖銳牙齒。

    “阿雪!”遲露白大聲喊。

    音浪震得逢雪腦袋嗡嗡,什么聲音早已聽不清,妖魔變得更加癲狂,一根根血肉藤蔓觸手朝她刺來,那些人頭張開嘴巴,嘴里全是一排排細密的牙齒。

    她的手臂早已麻木,好在過往練劍練得勤,揮劍已成本能,身子在觸手間跳動,斬斷那些猙獰的人頭,把他們“渡”到彼岸。

    但小腿忽地傳來一陣劇痛。

    低頭看。

    一顆人頭從下方飛來,死死咬住她的小腿,鉆心劇痛從腿上傳來,溫熱鮮血馬上沁濕了褲腳。

    劍光一閃,觸手被斬斷。但人頭依舊直勾勾看著她,猩紅從嘴角滴落,死死咬住她的腿不放。

    牙似乎穿透皮肉,釘在了腿骨上。

    逢雪幾劍把人頭斬成兩半,見它依舊不松口,旁邊又圍繞上千百個慘白獰笑的人頭。

    劍影翻飛,斬斷十幾顆頭顱,小腿一陣劇痛,身子被巨力往下一扯。

    倉皇之間,只好提劍往下刺。

    忽有一根觸手飛來,趁著劍客分神之際,重重擊在她的后背。

    逢雪眼前暗了下來。

    身上紅衣亮起層柔和的光,云婆婆用百年香火織成的法衣,又在關鍵時刻救了她一命。尸魔的觸手沒能刺破云衣,將她撕成碎片,然而這一下依舊撞得不輕。

    她的身子登時便飛了出去,吐出一口鮮血,五臟六腑好似都被轟移了位。

    逢雪腦子嗡嗡作響,身子疲乏沉重,她在空中被撞飛,本能伸手捏訣,干涸的經脈卻傳來澀痛,而右手掌心被鮮血浸得滑膩無比,扶危從掌心滑落。

    她想攥緊劍柄。

    但剛遭重擊,身體無力,連手都握不緊。

    扶危便滑過掌間,筆直往下墜,掉進尸山里。

    劍客失去了手里的劍,還有什么可依靠?

    逢雪臉頰慘白如紙,大風吹動發絲,昏暗的視線逐漸清晰,黑暗里那一張張慘白的面孔擠滿眼簾,它們張開長滿利齒的嘴巴,五官扭曲,有的臉在大哭,有的臉在大笑。

    大風席卷,天地昏暗無光,妖魔露出千萬般惡相。

    ……

    “滴噠——”

    “滴答——”

    水聲淅瀝,天空飄起蒙蒙細雨。

    逢雪站在雨中,面上冷厲之色漸褪,顯得幾分茫然。

    她眨了眨眼睛,雨珠順著眼睫滾落,洗去臉頰的血泥。

    不是在榆陽廝殺嗎?

    有尸兵、尸將,有一個逆天而生的妖魔,地底下,還有馬上便要蘇醒的上古妖魔。

    怎么來到這里?

    逢雪神情更加警惕,畢竟,妖魔也能將人拉入幻象里。若不能及時脫身,只消分神一瞬,她就會被外面那些人頭啃得渣都不剩吧。

    可是放眼望去,看不見半點血腥。

    四周是一片茫茫的水澤,水汽迷濛,雨點打在水面上,漣漪相連,層層疊疊。

    她坐在條小舟上,泛舟湖海。

    逢雪此刻卻無泛舟湖上的雅興,她攥緊掌心,卻發現手中無劍,只能仔細回想,自己什么時候被拖入幻境里。

    想到什么,她微蹙起眉,手撫上自己胸口,問:“是你?”

    小舟輕晃,水面里出現道模糊身影。

    “你的劍丟了。”

    它的話很不好聽,逢雪面無表情,“那又如何?”

    不過,攥緊的掌心卻悄悄松開了。

    她心里多少松了口氣——按照以往經驗,心廟時間與外面并不相同,她在心廟待個一兩年,于外面,也只是短短一瞬。

    只要盡快離開心廟,及時回去,便好了。

    “劍客,失去手里的劍,還有什么呢?”

    雨點密集,邪神水里的影子模糊不清。

    逢雪打量著它的身影。這是她第一次在亮處看見它,雖然對方只是水里一抹游魂般的影。

    它身影瘦長削瘦,頭上帶著頂輕紗斗笠,一眼望去,像個纖細的姑娘。

    對方此時出來,大抵是她如今正命懸一線。若是她死了,它想再找個人供奉心廟,怕不容易。

    孤舟漂泊在如鏡般的水澤上,舟上的人垂下眼睛,默然望著水里的影子。

    果然,如逢雪所想,邪神開出了自己的條件。

    “我會送你離開。”

    “為何?”

    “你便是有劍,也打不過尸魔,何況是失掉手里的劍呢?”

    逢雪“哦”了聲,“那送我吧。”

    “你想去哪兒?”

    “榆陽。”

    邪神沉默片刻,沒有說話,只是雨點又密又疾打了下來,水面掀起波浪。

    過了會,它嗓音柔和,輕聲說:“你不是想帶親人離開嗎?我會讓你帶著你阿兄回到雁回城,若你愿意,還有那姓師的小姑娘,和云夢的蠻子,之后,你帶著親眷去青溟山腳下,在亂世給他們尋一處安寧凈土,不正是你心之所愿嗎?”

    逢雪抿緊嘴角。

    不愧是邪神,能看透人心深處的欲念,邪神嗓音清潤,如清泉拂過心底。

    眼前浮現帶著家人回到青溟山下,全家團聚、和樂融融的景象。

    前生漂泊,所求不就是如此嗎?

    “可若你留在這兒……”

    留在這里,九死一生,不小心送了死,徒讓親人流淚,再不能保護他們。

    亂世人賤如草,命似飄蓬。妖魔橫行,她所念之人,也許變成黃云嶺上的殘骨,也許變作轉馬崗里的肉羊。

    也許應她心中所想,水澤里飄起幾具脹白的尸體。尸體浮在水里,面朝水背朝天。

    逢雪瞧著熟悉身形,緊皺眉頭,就算是幻象……也實在太過真實。

    “只是看見幻影,你便生氣啦?”邪神絮絮低語,好似陰冷毒蛇吐出濕滑的信子,“若是他們當真死了呢?”

    一邊是家人團聚,一室生春,一面是脹得發白的尸體,在水里沉沉浮浮。

    甚至不用動腦筋去選。

    逢雪垂眸看著浮尸,水波輕漾,一具小小的尸體隨水飄到船邊,慘白發脹的小手輕輕碰著冷硬船板。

    她自認不是一個品德高尚之人,做不到舍小家為大家。若是有辦法護好家人安寧,何必留在這兒拋擲性命……

    是吧?

    邪神啊。

    果然厲害。

    都尉許諾了那么多,她只當耳旁風,但邪神只說幾句話,便攪得她心亂如麻。

    雨下得更厲害了。雨點飛濺,白雨跳珠,水面激蕩。

    小舟搖搖晃晃。

    逢雪俯下身,伸出手,想把水中尸體拉上船,指尖剛觸碰到浮尸,尸體便消失了。她對此也并無意外,盯著水面里的影子。

    斗笠晃動,白紗吹起,邪神露出雙赤紅的眼瞳,隔著水與她對望。

    “讓親人一世平安,還是看他們化作浮尸白骨,你想要怎樣呢?”

    逢雪問:“你會向我許諾嗎?”

    邪神嘻嘻笑了聲,“自然,只要……”

    話至一半,它聽少女冷聲說:“你的承諾,算個屁啊。”

    ……

    都尉世家出身,身居高位,說的什么功名富貴,逢雪全當狗屁。

    何況是一個無名邪神?

    說的倒好聽,但……傻子才信它能做到呢。

    ……

    逢雪睜開眼睛。

    身子如一葉小舟,被狂風吹得旋轉,衣袍獵獵鼓動。

    千百個人頭環繞周圍,吐出細細肉刺,魔音重重。

    她面無表情地望著妖魔惡相,嘴角輕扯,流下一線殷紅。

    “吵死了。”

    劍客仿佛一片薄薄的飛絮,被大風高高吹起,風停時她扭轉身體,跳到一根觸手上,五指如鉗,扯掉那個五官扭曲眼神惡毒的人頭,從血肉里抽出一截慘白的脊骨。

    她手攥緊脊骨,站在尸山上,紅色的衣袍、漆黑的發絲在風中亂舞,唯有身子筆直,站著便像把不屈的長劍。

    “我自然是想家人平安。”

    她扯著蒼白嘴角,嗓子干澀,鐵銹味從喉嚨里往上涌,“所以我才站在這里。”

    也不知道心廟的邪神能不能聽見。

    第118章 第 118 章

    地面。

    伴隨尸魔出世, 暗紅泥漿從裂縫噴涌而出。

    金光頓時黯淡一截,和尚吐出口血,面色灰敗。

    尸魔吼出的音浪霎時將士兵們掀翻。他們馬上爬起來, 把血泥搓成丸,塞入自己耳中, 也顧不得日后還能不能將泥丸取出來了。

    但魔音還是能穿透耳膜, 帶來撕裂神魂的痛苦。

    士兵們聽不見長官的號令, 扛著大旗揮動的大塊頭也不見蹤影,只有一根旗桿插在血海里。

    戰旗染血, 獵獵飛揚。

    他們再聽不見擊鼓鳴金,不知該如何變換軍陣, 什么時候該前進和后退。但這也不重要了, 只記住一件事, 抓緊手里的兵刃,往前沖便是,滾熱鮮血浸透鎧甲,灑在面上, 陰冷血水晃動, 水里漂浮的血肉斷肢從眼前飄過。

    “殺!!!”

    他們聽不見聲音,奮力揮動兵刃, 大聲嘶吼, 撲向僵尸。

    地面被鮮血浸透, 時不時如同地動般劇烈搖晃。金剛力士的身影也跟著搖搖欲墜,仿佛馬上要倒下。

    遲露白一下子就蹦起來,沖向一尊力士像, 死死抵住他。力士精銅鑄成,異常沉重, 他肩膀抵得酸痛,卻阻止不了力士的身體往下傾倒。

    只能眼睜睜望著它如山壓下,馬上要把他壓成一張肉餅。

    可遲露白卻不想退。

    師野也跑過來,用自己稚嫩的肩頭,托起傾倒的神像。

    這次她咬緊牙關,臉憋得通紅,肩膀磨得破皮,卻一次后退的念頭也不曾生起,一聲痛呼也沒有喊出。

    眼看力士沉重的神像就要往兩人壓來,旁邊又多了一道身影。

    叫薛靖平的小兵跑過來,幫他們一起托起金剛。

    “兄弟——謝謝你啊——”

    遲露白大聲喊。

    小兵也張開嘴巴,大聲回:“不用謝——”

    方才遭魔音貫耳,兩個人耳朵里塞了泥塊,你吼一句我吼一句,但其實一句都聽不清。

    無妨!可以意會,意思到了便行。

    遲露白咧開嘴角,沾滿血泥的臉上,露出排雪白牙齒。薛靖平回之爽朗大笑。

    陸續又聚來幾個士兵,一起抵住傾倒的力士,將它重新扶正。

    遲露白放眼望去,其他幾尊力士像也被兵士們托舉起,唯有大塊頭化作的石佛,巋然立在血海里,神情沉靜,不動如山。

    他目光在石像上停頓片刻,又默默移開,看向尸將。

    尸將的兩只手被鬼哭刀劈斷,沉重的斬馬長刀落入血水里,激起水花四濺。

    “漂亮!”遲露白放下心,繼續去天上找尋妹妹的身影。

    黑色的刀刃飛了一圈,被少年握在掌心。它激動嗡鳴不止,葉蓬舟彎起眼睛,跳到尸將身上,正欲將他的頭顱一刀斬落。

    卻聽遲露白喝道:“阿雪!”

    葉蓬舟刀一頓,不禁往上望去。

    尸將斷臂處涌出兩條缸粗的暗紅觸手,觸手又一分二二分四,悄無聲息地撿起地上散落的兵刃,趁著少年分神的剎那,一一往他身上劈。

    “噗嗤。”

    布帛碎裂,他的后背被劈了一刀。

    又被砍了一劍。

    最后一把丈八長矛如電鉆出,從后背到胸前,把少年身體戳了個對穿。

    遲露白是聽見師野的驚呼,才扭頭看過來,一望見這情景,三魂丟了七魄。

    葉蓬舟身體被長矛高高挑飛,又像個破布袋般落下。發絲散落飄飛,眼睛緊盯云中。

    直到少女一躍而起,跳到尸魔頭上,拔掉人頭,抽出一把骨劍。

    無色的嘴角輕輕勾起。此時此刻,葉蓬舟卻忍不住笑一下,他這才注意到穿胸而過長矛,眼珠子往下瞟,嘴角彎得更深,露出點譏誚笑意。

    ……

    逢雪以骨劍迎敵,耳邊邪神還在喋喋。

    漫天血肉觸手飛舞,慘白人頭猛地往前沖,嘴中竟吐出青黑尸氣。

    逢雪體內法力干涸,不能再肆意御風,往后退了兩步,腳跟抵住蠕動的肉塊。

    “如此弱小!”邪神聲音譏諷,“連一把飛劍也無,也想要對上上古妖魔?”

    下一瞬。逢雪足尖點地,一躍而起,依仗身形靈活,跳到另一根觸手上。

    她伸手,直接把人頭擰下,拔出脊骨,給自己換一把骨劍。

    邪神冷笑一聲,語氣不屑:“這就是你全部本事?”

    逢雪不理會它惡毒輕慢的聲音,把骨劍橫斜胸前,一面躲開觸手肉刺,一面尋找下一條方便攀爬的觸手。

    “嗤——”

    她跳至長蛇般的蠕動觸手上,將骨劍切入腐肉中,身子下躍,以自身重量牽引,拉著骨劍往下墜。

    骨劍上尖茬同樣刺入肉里,掌心早已磨得鮮血淋漓。

    “哼。”邪神發現譏諷無用,便開始換了種說法,“若是沈玉京在這兒,開壇設法,請下神雷,只一道,便能把尸魔打得魂消魄散吧。”

    “你瞧你可憐的樣子,弄得這么灰頭土臉,狼狽不堪,拿劍都能把手心刺破,可真不像青溟山的弟子。若世人知道,凌云真人收了你這么一個愚笨不堪的徒弟,只怕會忍不住恥笑他呢。”

    逢雪一言不發,身子墜到一半,骨劍橫斜,卡在尸魔之中,身子懸在半空,搖搖欲墜,身下是瘴霧深深,尸山血海。

    她仰起頭。

    烏云中,一張張面孔扭曲糾纏,自上而下俯視著她,恍惚如漫天的神佛。

    邪神的聲音挑起心中隱痛。

    瞬間,這些面孔千變萬化,俱露出鄙夷輕慢神色,嘴中吐出惡言。

    “連術法都學不會,怎配拜入真人門下?”

    “粗淺人間劍術,能有多快?”

    “學個御風訣都摔得一身是傷,摔斷腿兩次,浪費好多靈藥。”

    “性子還這般不討喜,非爭強好勝,愛去抓鬼除妖,弄得一身是傷。抓個鼠妖都費勁,何必每次都不自量力往前?”

    “真給真人丟臉。”

    ……

    他們喋喋不休。

    模糊視線里,這些面孔千變萬化。

    卻都在一句句嘲諷少女的愚蠢:如此微茫、如此拙笨、如此自不量力。

    別人輕而易舉便能做到的事情,她摔個鼻青臉腫,以命相搏,也難以達成。

    逢雪攥緊骨劍,鮮紅血珠滲出指縫,滴在她蒼白臉上。

    “若是沈玉京在這兒……”

    逢雪垂下眼,眼神黯淡,邪神絮絮呢喃挑起心中遺憾不甘,她本已早就承認,自己不是沈玉京那樣天賦卓然的人,粗笨倔強,徒惹人恥笑。

    目光掠過地面。

    地動山搖,金剛力士劇烈晃動,往下倒去。

    金光黯淡,超度的法陣也馬上要破裂。

    要失敗了嗎?

    如此弱小、不自量力……他們的全部本事拿出來,在上古妖魔之前,也不過是如螻蟻般弱小,似螳臂當車,顯得可笑。

    她找尋阿兄與葉蓬舟的蹤影,卻聽一聲氣壯山河的喝聲。

    再一看,是兵士們圍在金剛力士身邊,用肩膀撐起沉重的銅像。

    天崩地裂,是人托起了神。

    逢雪把劍柄握得更緊一些,尖刺鉆入肉里。

    千百張面孔齊齊嘶吼,音浪如洶涌的海潮,罡風陣陣,纖薄的身體登時被卷入風浪里。

    “可笑!可笑!可笑!”

    “去死!去死!去死!”

    ……

    如果沈玉京在這里……

    漆黑如墨的天空好似被劍氣劈開,露出湛湛天光,天空中下起薄薄雪片。

    仙人御劍乘風,白衣不染纖塵。

    那是前生所見到的最后一幕。

    她躺在血泥里,仰頭看著天空,看劈開黑夜的劍光,心里多少會不甘。

    是因為沈玉京忘記了過往婚約嗎?

    還是因為他旁邊多了風扶柳嗎?

    直至今日,逢雪才明白,她所有的遺憾不甘,與所謂的情愛毫無關系。

    她只是……也想像沈玉京一樣,扶搖九天之上,一劍蕩破漫天的陰云。

    也想像扶柳師妹一般,坐在云端,捏訣施法,對八方妖魔。

    也想不墮青溟之名,不給師尊丟臉,成為真人身上唯一的污垢。

    世間術法如此玄妙,此間天地如此浩大。

    見識過青天廣袤,卻只能摔入泥淖,如寒蟬小雀,騰躍屋檐,翱翔蓬蒿。

    怎會甘心呢?

    但她生來就是如此,天賦拙笨,不通術法,做不了九天之上的鯤鵬,逍遙人間的劍仙。

    但她……

    “咕隆。”

    她的身子好似從高空墜入了水中,四肢冰涼,無數陰冷的水草從四面八方涌來,要將她拖入漆黑的深淵。

    這時。

    逢雪卻聽見了另一個聲音。

    那聲音有時輕佻,散漫癲狂,有時低啞繾綣,尾音上揚,風流旖旎。

    但總是很快活。

    仿佛有一杯薄酒,就能澆滅世上所有的憂愁。

    他總是說些半真半假,輕薄無狀的話語,什么天上的明月、海底的東珠、高山的白雪。

    逢雪心中一動,不知為何,想起當年晦暗無光的鬼國,那一道澤邊獨立的慘白影子。

    血衣青年面孔蒼白,如道游魂,立在布滿水鬼的大澤前,身影不免寂寥。

    她忽然想,若是那時走上前,和魔尊說上一句話,就好了。

    ……

    天地黯淡無光 ,青黑瘴霧深深,尸魔舞動觸手,影子幾要遮天。

    妖魔一聲怒吼,地動山搖,金碧輝煌的府邸化作一片廢墟。整片榆陽的地面跟著震動,街巷磚瓦飛落,人們從屋里鉆出,以為發生地動,驚呼奔逃,爭相呼喚。

    對比龐大如山的尸魔,地面上的人顯得渺小如蟻。

    忽地,一只慘白的手攀上了血肉砌成的巨山。逢雪抓著垂下的肉絲,從觸手爬了上來,站在肉山之上。

    人面齊齊低頭看過來。

    臉上竟浮現不可思議之色。

    俄爾。它們又大笑起來,笑得地面隆隆震動,瘴霧如潮翻滾。

    逢雪七竅流血,倔強抬起慘白的臉,渾身骨頭好似被車碾過一輪,哪里都疼。她也跟著扯起嘴角,嘶聲說:“這么好笑嗎?”

    如果沈玉京在這里……

    那又如何?

    站在這里的,是她遲逢雪,可不是沈玉京。

    劍客猛地躍入空中,劍光閃爍,一劍更比一劍快,好似疾風驟雨。

    她砍掉一顆又一顆人頭,腥臭的血濺在面上,陰冷罡風吹得衣袖翻飛。天地間充斥的絮絮惡語,記憶里浮動的悵恨不甘,跟不上比雷霆更快的劍勢,便也歸于岑寂。

    心中一汪沸騰的湖水逐漸平息,變成明鏡一般。

    鏡中照出的是幻影重重。青溟山上天賦低劣被同門嘲笑的少女,游走人間自不量力弄得傷痕累累的劍客,還有死在污臭血泥里的妖魔。

    “這些……盡是我,又如何?”

    比不上沈玉京,又如何?

    天賦低劣,自不量力,墮為妖魔,又如何?

    她紅衣翻飛,如赤鳥飛起,冰冷劍光在滾滾黑霧里掠過,快若一道雷霆,斬斷十幾個人頭。肩膀上貼著的力士符被鮮血浸透,她掀起眼眸,眸光冰涼。

    紅衣血水淅瀝滴落,劍客仿佛從血海里爬出,渾身滴血,只有背脊依舊挺拔,眼神依舊冷冽。

    尸魔竟也感受到一絲畏懼,人頭往后縮,不敢再靠近一身是血的殺神。

    她彎起嘴角,笑容譏誚,“也不過如此。”

    力士符帶來的神力在飛快流逝,逢雪眼前陣陣發黑,勉力在晃動的肉山站穩。她低頭,望向被砍掉腦袋的一根觸手。

    觸手上人頭削落,只剩截水缸粗的斷頸,汩汩冒出烏黑血泥。

    人頭已被削了一大半,落入底下金光中,便被佛光渡化。尸魔是由死者的怨恨而生,在逢雪的劍“超度”下,力量削減不少。

    但還不夠。

    逢雪早發現,地底的魃,才是讓怨氣肉塊變成妖魔的根源。想要徹底了解尸魔,得要把它連根切斷。

    不過尸魔一根觸角便有水缸粗,拔地而起之處,堪比山峰雄壯。

    想要一人一劍,斬斷魔身,有如登天。

    何況此刻,她手里只有一把白骨嶙峋的劍。

    逢雪橫劍不語,罡風劇烈,人如飄搖的燭火。

    心廟邪神氣急罵道:“你實在是不識天高地厚!”

    逢雪又拿出張神行符,貼在腳上,一張力士符,貼在胸口。這么強行催用符咒,身體早已吃不消,抬起劍,她聽見自己心臟不勝負荷的跳動,手臂因麻木僵硬,微微顫抖。

    “是啊,我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素來駑鈍,不善言辭的少女,也許是近墨者黑,嘴巴竟變利了不少。她顫抖地提起骨劍,乘著刮骨的罡風,走向高山般的妖魔。

    她法術粗淺、天資愚鈍,只會凡間劍術。

    本領不濟,偏心高氣傲,爭強好勝,想要扶搖九天。

    有人看輕她,把她當成孱弱的燕雀,有人看重她,把她當作海底的明珠。

    但這些不過是別人眼里的她。她不是燕雀,亦不是明珠。

    “我只是遲逢雪而已。”

    逢雪霍然開朗,如撥開云霧,看見浩蕩的青天。她乘風前行,身子越來越快,化作一道亮紅的影子,一抹鮮艷的虹光。

    蚍蜉撼樹也好,螳臂當車也罷。

    就讓這天地,聽聽她的聲音!

    “退魔!”

    白骨劍刃青光大漲,骨劍刺入尸魔體內,她咬緊牙關,用全身力氣,一頭扎進尸魔的身體里。

    尸魔身體便是由血和泥組成,她以身為劍,銳不可當地往前沖,在血漿泥塊里,劈出一條長長的斷口。

    妖魔察覺到致命危險,瘋狂扭動身體。人頭齊齊嘶吼,魔音灌入逢雪耳中。

    她七竅流血,整張臉被鮮血糊住,死死咬住牙,緊握骨劍往前推。

    只要再往前一點。

    再往前一點……

    手上忽然一空,逢雪怔怔看向掌心。這把劍是抽取一截尸體脊骨而成,并不算把正經的長劍,挨不住退魔之威,不知不覺,已被磨損殆盡。

    張開手,蒼白骨渣飄落。

    尸魔低下頭顱,千百張面孔露出仇恨神情,目光陰冷惡毒。

    難道天命如此?

    身邊血肉簇成觸手,擊在少女的胸口,她吐出口血,身子被擊飛。

    不等落地,血肉墻壁上又有生出無數觸手,猛地擊來,她一人深入尸魔身體里,自己劈出的血肉甬道,如今更像是為自己而造的墓地。

    觸手接二連三地在她的身上,她的身體便如一片殘絮,轉瞬之間擊飛數十次,連雙足落地的機會都沒有。

    也沒什么力氣了。

    身上浮現一層黑色的陰氣,但十幾次后,陰鎧碎裂。而后云衣上虹光微亮,挨了十來次后,法衣最后一絲神光黯淡,飄搖的燭火倏爾熄滅。

    逢雪嘔出一口血,被重重擊飛出血肉甬道。

    眼前暗下前,她聽見心廟邪神嘆息一聲,“遲逢雪,你怎么總是這樣倔強啊。”

    ……

    遲露白瞥見妹妹從尸魔的身體里飛出。

    但這次,她并未再御風而起,而是撲地砸入血水里。

    血花四濺,復歸平靜。

    遲露白不顧僵尸妖魔,跳入血水里,撥開水面浮動的斷肢殘軀,一顆顆年輕戴著鑄鐵盔的腦袋從眼前飄過。

    他俯下身,撿起一條斷臂,又撈出半截殘軀。

    遲露白嘴唇發抖,跪在下水里,指縫被尖銳兵刃殘片割破,流出鮮紅血水。摸索半晌,他終于撈出一具柔軟而冰涼的身體。

    妹妹眼眸半睜,瞳孔渙散,慘白一張小臉沒有半點血色。

    她身上被血浸透,胸口很明顯凹陷下一塊,沒有半點起伏。

    “阿雪……”遲露白瞪大雙眸,輕輕搖晃少女身體。

    但不敢太用力,她看起來全身的骨頭都好像碎了,宛若一具裂開的白瓷,稍不小心,便會散成碎片。

    水珠掉在少女冰涼的面上。

    遲露白眼里漫起一片水霧,把臉貼在妹妹毫無生氣的臉頰上,沙啞著聲音,輕輕喚:“阿雪。”

    他早知道,阿雪從小就是個很犟的孩子。

    小時候,沈家的小子靈智未開,癡愚粗笨,年紀相仿的孩童喜歡欺負他,把他圍在其中,拿小石子砸他。

    他帶著妹妹路過,看見一群半大小子圍住了如小獸般可憐的孩子,要往他的嘴里塞泥巴。他還未訓斥,妹妹已如一道閃電,沖向為首的那個頑劣少年。

    妹妹小時候身量也不大,比少年小了一圈。

    但她毫不畏懼地撲上去,對少年連抓帶揍,直到坐在頑劣少年身上,把泥巴塞他嘴里,看他舉手求饒,發誓再也不欺負沈玉京才罷休。

    遲露白替妹妹擦掉臉上泥土,看她小手上的青紫——雖是錘別人錘出來的,也難免心疼。

    “你喜歡沈家小子?干嘛非為他出頭?”他心疼不已。

    妹妹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認真說:“我才不喜歡他!我只是見不得有人欺負別人!”她握緊小拳頭,“他們仗著自己人多年紀大就欺負人,我見不慣這樣!”

    妹妹從小就是這樣。

    看見不平就要出手,不管敵人有多強橫。可那時他怎么會想到,有朝一日,她沖向的不是街頭小混混,而是賊寇、惡鬼、漫天妖魔呢?

    遲露白雙目布滿血絲,肩頭輕輕顫抖,想起妹妹跟隨道人遠行修行時,娘親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素來清冷淡漠的眼里閃過水光。

    她不信神佛,卻忍不住低聲祈禱:“只愿阿雪能學成護好自己的本領,一生平安無虞。”

    遲露白緊緊抱住毫無生息的纖弱身體,淚水奪眶而出,身邊僵尸妖魔全都忘記,只是想,當年送阿雪上山,是想她一生平安。

    可是他們都錯啦。

    她這樣的性子,如何肯獨善其身呢?

    ……

    逢雪站在血紅花林里,神情怔忪,眼神發愣。

    直到一聲輕笑,把她從發呆中喚醒。

    她抬眼望去,少年坐在花樹上,濺滿血的桃花灑在他的肩頭,他彎著眼笑,容顏比染血桃花還要靡艷昳麗。

    “小仙姑,你死啦。”

    逢雪一怔,“我死了?”

    她馬上便明白過來,她被尸魔所殺,魂魄便自然被葉蓬舟身上的鬼圖吸引,飄入“桃花源”里。

    只要能抓緊時間從桃花源出去,說不定就能還陽!

    靈石城里的小豆苗,不正是由桃花源圖復生的嗎?

    她面上一喜,“快送我出去!”

    葉蓬舟歪頭看著她,一片染血桃花悠悠飄落,落在他散開的烏發上。他跳下花樹,慢慢走過來。

    逢雪這才發現,此處桃花源和上次見到有些不一樣。

    桃花上濺滿了鮮血,呈現不祥的顏色,空氣里飄來濃重的鐵銹味。

    少年踩著浸透血的桃花,朝她慢慢走來,雙瞳猶如慘白雪地里的兩點漆黑,幽森而無暖意,“小仙姑,你累啦。”

    逢雪:“我才不累。”

    她往前一步朝葉蓬舟走去,剛邁動步子,一陣劇痛傳來,四肢五骸、五臟六腑、無一處不疼,恢復意識時,已經被少年抱在懷里。

    葉蓬舟垂眸凝視著她,神情復雜,低聲問:“小仙姑,便是還陽到人間,你的身體四肢被打斷,骨頭碎了一半,法力干涸,別說同尸魔斗了,又要如何站起來呢?”

    “可是、可是阿兄還在外面,再待一會,女魃出世,榆陽都會變成尸國,可是……”

    “可是你累了。”葉蓬舟握緊她的手。

    逢雪聞見他身上帶著血腥味的蓮香,怔了片刻,慢慢回握住少年冰冷的手,神情不再倔強不甘,好似融化在清涼蓮香里。她情不自禁露出一絲脆弱,輕輕問:“我是不是……很沒用啊?”

    第119章 第 119 章

    逢雪忍不住挫敗。

    她本來以為那一劍可以劈斷尸魔的。

    可是又敗了, 輸得這么狼狽。就像以前學御風訣時,一次次栽下山崖,摔個頭破血流腿斷骨折一樣。

    山崖下有師尊的陣法托著, 倒是摔不死,但重新爬上山崖, 比掉下來要難得多。

    印象最深是摔斷腿那次。

    狹窄陡峭山道, 尋常就難爬, 何況她摔得這樣慘。其實只要在山崖下靜等,同門便會前來尋找 , 把她抬上山。

    可是她非要自己一瘸一拐,往山上爬。斷腿垂在地面, 血珠滴在草葉上, 拖出一條長長暗紅。

    兩只小雀飛在她身邊, 焦急扇動翅膀,嘁嘁喳喳叫著,無非是在說:“阿雪真笨!”

    “阿雪真犟!”

    “我是不聰明。”逢雪忍不住和鳥兒還嘴,“我哪里犟啦?”

    小雀氣得在她腦袋撲棱飛了好幾圈, “阿雪每根骨頭都犟!”

    那一段山路, 她爬了很久。

    有鳥兒陪伴,倒也不覺無聊。

    后來險峻之處, 腳下一滑, 差點滾下山, 幸有一道柔和的清風拂來,吹散身體疲倦,托起她的身子。

    逢雪心想, 一定是祖師爺庇佑。

    她回頭看,看見遠處松樹林里藏著道修長的影子。

    她往前走, 影子便往前走,她停下來,影子也停下來。

    是過去摔死在這兒的游子,趁月色在山中賞景吧?

    青溟山上,有許多這樣的游魂。

    為了領略世上最奇崛的美景,不惜摔死在險峻山崖,死后也要跑出來看風景……倒和她差不多,是個天生的犟種了。

    那一夜。逢雪有游魂作伴,鳥雀相陪,走至立在懸崖上的棧道時,正好天明。

    她坐在棧道上,看云蒸霞蔚,山風滿袖。

    后來又摔幾次,慢慢學會了御風訣,雖然偶爾還會摔,但摔著摔著,也逐漸掌握純熟。

    比起山中許多害怕摔跤,不敢御風的同門,至少她能乘風而起,領略險峰風景。

    逢雪以為,世上諸多事,都與學御風術一般,只要再刻苦一些,一次不成,再試一次,總會成功的。

    可惜后來她才明白,自己能學會御風訣,不是因為性情倔強,不肯服輸。只是因為每次從高空墜落,總有法陣運轉,清風托起身體,讓她不至于與山中游魂一樣,早早摔成肉餅。

    那一道法陣,是青溟山師長前輩為他們所設下。

    師長照拂,前輩托舉,才能讓少年一躍飛上藍天。

    可是下了山,便離開了師長羽翼,再也不會有一次又一次試錯的機會。一次失敗,便墜下山崖,輕則斷腿,重則殞命。

    哪有什么再試一次的機會呢?

    想到過去,逢雪扯了下嘴角,感覺自己那點拙劣天賦,無用本領,顯得格外好笑。

    她自小爭強好勝,喜歡逞強,任憑心中邪神嘲笑,漫天人面譏諷,也不肯低下頭顱。

    可如今躺在少年懷里,腿腳砸斷,骨頭碎裂,四肢沒有一處不疼的,再聞見他身上那點清淺溫柔的蓮花香。

    不知道為什么,眼里很是酸脹。

    她低聲說:“葉蓬舟,我感覺自己已經盡力了,可是,為什么……”她的鼻子好像堵住了,聲音悶悶的,“還是這樣了呢?”

    葉蓬舟手臂微微用力,沉默許久,才說:“小仙姑,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逢雪苦笑一聲,閉上眼睛。

    她感到自己被抱了起來,不由偏過臉,把頭埋進葉蓬舟的胸口,深吸滿懷花香。

    她也不知道是自己出于什么心情。

    “小仙姑,”葉蓬舟聲音含笑,“我很好聞嗎?”

    逢雪悶悶“嗯”了聲。

    “一身血腥味,哪兒好聞啦?”

    “不一樣。”她頓了頓,臉上有些熱,濕潤冰冷的發絲拂過滾燙面頰,淡淡水汽花香在鼻尖氤氳,“總之,把我送回去吧。”

    葉蓬舟沒有說話。

    隔了許久,逢雪才聽見他嗓音清涼,低聲說:“如若我不肯呢?”

    自認識以來,少年就沒反抗過她。他總是言笑晏晏跟在她后面,不是說“尊小仙姑的令”,就是說“我跟你我跟你”。

    逢雪一怔,掀起眼簾,正對上雙幽深不見底的漆黑眼睛。

    葉蓬舟伸出手指,撫過逢雪嘴上的血漬,指腹在冰涼柔軟的唇瓣上按了按。

    逢雪瞪圓眼睛,腮肉微鼓,顯得有些生氣。

    但一看見他眉眼秾麗,雪膚烏發,在染血桃林里,仿佛一只美麗的艷鬼。

    心頭的氣無端消了幾分。逢雪扭過臉,心中唾罵自己總為色相所困,所謂色相皮囊,終歸枯骨,然而……然而……

    實在好看。

    她吐出口郁氣,挪開目光,視線掃過桃林。

    葉蓬舟把她抱到山崗,山嶺上種滿血紅的桃花,遠處是條長河,河水連著望不見邊的大澤。

    日光清冷,大澤水波泠泠。

    逢雪察覺到不對勁,想要撐起身體,卻沒力氣,只好依舊靠在他的胸口,低聲問:“這兒不是桃花源嗎?”

    桃花源她也來過。收容百鬼的圖卷,卻不曾有半分鬼氣,桃花紛飛,阡陌交通,雞犬相聞,是一處人間難尋的安寧之地。

    但放眼望去,桃花染血,空氣血腥濃重,小鄉村沒有犬吠雞鳴,也無炊煙裊裊,四周陷入不祥的死寂里,連遠處大澤,也漆黑一片,日光照在水面上,水草浮動。

    她忽然注意到,河水里白魚搖曳,便微瞇起眼,凝神望去,忍不住皺起眉。

    浮動的不是白魚,而是一具具慘白的尸體。

    而大澤里交纏的亦不是水草,是漆黑糾纏的頭發。

    這樣的場景她在鬼國見過無數次,但如今并非那么多年以后。她不由自主攥了下掌心,卻握住了冰涼的手。

    少年身體冰涼,冷意從蒼白肌膚沁出來,他輕笑一聲,“小仙姑,你怎么牽我呀?”

    逢雪垂下眼睛,少年五指骨節分明,仿佛冷玉雕成,手背一點血漬,好似雪里梅花。她睫毛微顫,忽而不想放開手。

    “小仙姑。”

    逢雪“唔”了一聲。

    葉蓬舟把她的手握在掌心,指腹摩挲的手背,從每寸肌膚撫過,動作不重,卻弄得逢雪癢癢的。

    他垂眸,端詳劍客的手,看著許多交錯的細小傷痕——有的淡粉,是許久之前的,有的艷紅,是剛掉痂的,還有一些硬硬的黑痂。

    逢雪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想把手掙出。

    掙了兩下,他反而握得更緊。

    半晌,葉蓬舟低下頭,在逢雪手背輕輕落下一個吻,動作珍重,如同面對絕世珍寶。

    “你……”

    “小仙姑,留在桃花源,不好嗎?”他抬起眼,濃密睫毛下眼眸幽邃,“你想要什么,我都能變給你。”

    他伸出手,掌心出現一支金鑲珠玉點翠簪,插在少女的發髻上,又有珍珠嵌翡翠蝴蝶耳墜,金絲翡翠手鐲。

    不多時,逢雪身上被他戴滿了叮當珠翠。

    逢雪:“……”

    隔著珠簾,她定定看著少年,問:“可這兒不是桃花源吧。”

    “就是。”葉蓬舟倔強道,歪頭看她,興許是覺得她唇色淺淡,便把自己手指放在唇邊,用虎牙咬了下。

    指腹沁出血珠,他在逢雪的唇瓣輕輕抹過。

    逢雪沒忍住,笑了一下,罵道:“怎么跟狗一樣。”

    “小仙姑怎么罵我都行。”葉蓬舟低頭專注看著她,“不要出去了吧。”

    少年面孔霜白,眼神癡纏,皎如明月,燦若春華。

    逢雪微微一怔,幾乎陷入他的眼神里。她想,自己已經死了一遍,傾盡全力,也不曾改變結果,也許就只能這樣了,就算到外面,骨頭都折了,也失了劍,她還能做什么呢?

    大不了。

    等阿兄也被尸魔殺了,把親人都接進來。

    就和黃云嶺上眾鬼一樣,在這沒有戰亂、紛爭、妖魔的地方,安穩度日。

    反正世道爛成這樣,活著反而遭罪,是人是鬼有什么區別,在一起就好了。

    何況。

    還有一個眉眼如畫,昳麗精致的少年,這樣期待地望著她。

    逢雪目光落在少年魔尊的面孔上,凝視許久,輕輕嘆口氣,“但這兒不是桃花源。”

    她難得刻意放柔聲音,拿起柔和姿態,說出的話語卻如一輪輪溫柔的刀。

    “之前我便生疑,這么多鬼聚集的地方,怎么會叫做桃花源?里面看著漂亮,可一點生氣都沒有。現在看這里,才知道,原來的桃花只是假象,這里才是鬼圖真正的樣子吧。”

    葉蓬舟低著眉眼,長睫微顫,精致蒼白的面容顯得有些落寞脆弱。

    逢雪心生不忍,側過臉,“這么一個鬼氣聚集的地方,怎么能叫做桃花源呢?”

    “我知道小仙姑瞧不上這兒。”葉蓬舟聲音沙啞,“可我也只能,造出這一方天地了。如今我受了點傷,等養好傷,這里能變得更好看,除了桃花源,都尉府里的玉樓金闕,奇珍異獸,都可以造出來,還有新鮮的荔枝……”

    他觀察逢雪的神色,聲音逐漸低了下來,“小仙姑,仍然不愿意留下嗎?”

    逢雪眼中動搖消失,“可是我不愿意生在假象里,而且,我還想試試。”

    就跟學習御風訣的時候相同,只要有一點機會,她總想再試一試。

    葉蓬舟怔了片刻,嘴角慢慢彎起,好像早料到如此,“小仙姑啊,”他把逢雪放在花樹下,自己坐在旁邊,看著染血的山嶺,浮尸搖曳的水面,“我自然知道,這兒配不上小仙姑,可看見小仙姑受傷,總是很……”

    總是會生起一股毀滅的欲望,覺得這破爛人間,全都死絕算了。

    就像他偶爾會想,先把人殺了,再把他們的魂魄拉進桃花源,這樣,他們就不用再畏懼天災人禍。

    說不定還要感謝他呢。

    葉蓬舟嗤笑了一聲,壓住心中隱秘的暗火,低聲道:“可是小仙姑喜歡人間。”

    他聲音很低,仿佛在說給自己聽,“小仙姑不喜歡這里,總不能讓她不開心。”

    逢雪聽不見他在說什么,只見他蒼白的唇動了幾下,自言自語說了幾句話后,桃花眼彎起,笑吟吟地看過來,“好嘛,可是小仙姑,讓我先把你身上的傷治好吧。”

    “怎么治?”

    葉蓬舟似笑非笑靠了過來,清清冷冷的冷香隨之飄來。

    少年膚若凝脂,眼若點漆,秀美照人,拉下自己一截衣領,仿佛月下的妖怪,雪里的艷鬼。

    逢雪想往后躲,可惜避無可避,她雙頰若燒,有些緊張,“你、你要做什么?”

    “小仙姑還會后退啊?”葉蓬舟歪著臉,語氣莫名,笑道:“我還以為,小仙姑一往無前,從不知道退呢。我要做什么?”

    他忽地靠近,嘴角挑起惡劣笑意,“自然是,雙修。”

    第120章 第 120 章

    在青溟山修行的時候, 山上的小弟子們也接觸過“雙修法門”。

    雖然聽上去挺不正經的,但這在道書里,卻是一門正兒八經的學問。

    畢竟他們不像和尚一樣, 一入此門,四大皆空, 必須嚴守戒律, 斷絕紅塵。山上鼓勵弟子入世修行, 回山的時候再帶回來一個道侶,也并無不可。

    伴侶若是性情純善, 可以拜入山中,若是不愿修行, 亦可在山下定居。

    簡而言之, 青溟山規矩并不嚴苛。

    但弟子們從上到下, 從老到少,沒幾個能找到伴的。

    但也不妨礙,“雙修”課程開放時,門里門外擠滿了好奇面孔, 閃亮的眼睛。

    逢雪被蓮香熏得暈陶陶, 有些恍惚地望著月下的少年,心中回憶師叔教授的學問, 要清心靜氣, 盤坐在地, 雙手相抵,引氣淌過經脈……

    葉蓬舟靠得越來越近了。

    逢雪平常只覺得他好看,笑時神采飛揚, 英俊風流,但離得這么近, 她卻發現,少年的睫毛濃密,垂眼時,小片影子在雪白肌膚上輕顫,像游魚從銀浪里曳過。

    注意到她的目光,他彎起眉眼,笑了起來,眼尾像個小鉤子。

    逢雪暗念:“清心靜氣清心靜氣。”

    可他哪里知道要怎么雙修的?

    他的師父也教過他嗎?

    師叔說過,不能輕易與人雙修,若真雙修后,也要負起責來,帶他回山上見過師長。

    雖說葉蓬舟也去過青溟山,可上次她把人帶到,便徑直下了山,還沒正經帶著他去見過師父他們。

    不對不對。

    她已經暗暗發誓,不再上山了的。

    逢雪越想清心凝神,心思越浮躁不定,猛地回神,那張灼如桃花的面龐,已經近在眼前。

    葉蓬舟眨了眨眼睛,不滿她出神,手捧住她的臉頰,捏了把腮肉,“小仙姑,如今你渾身無力,就不怕我趁虛而入?”

    逢雪愣了一下,“為何要怕?”

    她反客為主,說:“雙修法門你記得清楚嗎?師叔教過我們口訣,我方才心中念了念,發現有些難。”

    難在第一步,總靜不下心來。

    這次是葉蓬舟怔住了。

    他微微睜大眼睛,身上的聰明靈秀似乎都沒了,驚訝過度,顯得有些呆愣,“口訣?”

    逢雪點頭,“你師父沒教授過你口訣嗎?不然是如何呢?”

    葉蓬舟想了想,說:“我們鄉野小門派,不似青溟山玄門正統,我們的雙修法門,有口無訣。”

    “有口無訣?”

    世上法術,總要有口訣的吧,初學時用口訣才方便掌握,到了后面,像她師尊那般的程度,自然心念通達,千萬種神通一念間。

    但她自問離師尊的境界,猶如云泥,她連御風的時候,心里都要暗暗念一通法訣復習呢。

    逢雪側過臉,一縷散落的碎發,垂在雪白耳邊,她微蹙起眉,輕聲問:“世上哪有這樣神奇的術法?”

    葉蓬舟把那縷碎發給她捋好,“世上便有這樣神奇的術法,也不消學,小仙姑只要閉上眼睛,便會了。”他捏了捏少女柔嫩的耳垂,低聲說:“歡喜禪、合歡道、風月無邊萬法門,我們邪魔外道的法子多了去啦,小仙姑……”

    逢雪這才意識到不妙,瞪圓了眼睛,空氣里似有無形暗火灼燒,倏地熱浪襲來。她心中羞憤,“你——”

    她如今手足無力,也丟了劍,身在鬼圖中,自然反抗不能。

    但……

    她咬緊下唇,身子簌簌顫抖。

    對面少年彎起嘴角,低笑著問:“小仙姑這是……怕了?”他慢慢放下手,眉眼笑意越深,“別生氣。”

    他眨了下眼睛,“逗你玩的嘛。”

    逢雪咬牙切齒,喊:“葉、蓬、舟!”

    葉蓬舟:“我又不是什么玄門弟子,哪懂什么雙修法門,不過,”他話鋒一轉,“我看小仙姑倒懂得很,不如教與我?”

    逢雪把手里的桃花攥成粉末。

    葉蓬舟只怕自己再說,小仙姑要氣炸了,便不再信口胡謅,“不過,小仙姑還是先閉上眼睛吧。”

    話說完,逢雪的眼睛睜得更大了,神情警惕。

    葉蓬舟苦笑一聲,“我不是個好人,也沒有這樣卑劣。”

    雖這樣說著,他的手卻摸索過來,握住少女的腰帶。

    逢雪緊皺眉頭,死死看著他。

    葉蓬舟道:“小仙姑是不是在想把我千刀萬剮?”

    衣料窸窣掉落,逢雪閉上眼睛,睫毛顫抖,咬緊嘴唇,唇瓣沁出血珠。

    她聽見葉蓬舟低低嘆了口氣,指腹拂去下唇,扼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松開口。趁此機會,她張嘴,咬住了少年的虎口。

    葉蓬舟“嘶”了聲,低笑:“還說我像狗。”

    逢雪罵道:“你厚顏無恥!”

    但一張嘴,他便把手給抽了出來,蒼白如紙的手上,一個齒印顯目,沁出絲絲殷紅。

    逢雪暗道后悔,卻見葉蓬舟把手伸進她的袖子里,冰涼手指游魚般滑過手腕。她又氣又惱,剛要罵,葉蓬舟卻把手收了回來,拿出她袖里藏著的一個小皮袋,從里面翻出根細如毫毛的銀針。

    她頓時明白了,靈石城里,他們也給許多被魔嬰啃掉臟腑的衙役換過肚腸,葉蓬舟天資聰穎,跟在她身邊打下手,看過幾次,便明白如何施針,如何救治。

    眼下,他也想用此法來治傷。

    逢雪訥訥道:“你怎么不早說……但是,我壞掉的臟腑骨頭,你用什么來換呢?”

    “這還不簡單!”少年眉眼彎彎,高興道:“不還有我的骨頭嘛。”

    ……

    遲露白抱緊妹妹冰涼身體,跪在血水里。

    師野跑過來,見到此景,也愣住了,“遲姐姐?”

    她以為高不可攀的青溟弟子,傳說里千步之外取妖魔首級的劍仙,居然也有不敵妖魔的時候,居然也會,如血水里飄過的尸首一樣,變得冰涼而無生息。

    她的目光從逢雪灰白面容,渙散眼瞳掃過,落在她胸口凹陷處。

    趕尸這么多次,師野也見過不少死狀凄涼的尸體,一眼便看出,那兒是連胸骨也被砸碎了,突兀地凹了下去。

    該有多疼?

    師野打了個寒顫,不敢再想,眼里噙滿淚水,望著狀若瘋癲的遲露白,又抬頭,看向尸魔。

    尸魔被最后一劍傷得不輕,底下血肉大半被斬斷,但那兒肉塊蠕動,正在緩慢愈合。

    她知道,若是尸魔愈合,整個榆陽都要完了。

    師野想哭,扁扁嘴,喉嚨里卻只能發出細碎的嗚咽聲。

    “赤水娘娘、赤水娘娘,”她跌坐在血泥里,抹掉眼角滾落淚珠,哽咽道:“看在我小時候天天拜您的份上,您能不能不要生氣了呀。”

    模糊的視線里,出現一道修長的影子。

    血腥泥濘、妖魔僵尸,似全都遠去。

    少女抬起臉,怔怔看著那影子。

    世人口中的魃,是所過之處、旱地千里的妖怪、亦是肌膚皸裂、面目全非的干尸。

    但在師野的心里,赤水娘娘是長眠在人間的神女。

    她攥緊掌心,鼻間酸脹,用力眨了眨眼睛,模糊視線逐漸清晰,站在血海里的,是一位身著青衣的女子。

    女子面孔像蒙了層云霧,教人看不分明。

    師野卻篤定,她神姿高徹,郎若日月,正是自己心中的神女。

    身后的飄零尸骨、腥風血雨,似也化作瓊林玉樹,蔚蔚霞光。

    她激動地落下淚來,跪在地上,懇求道:“赤水娘娘,求求你,救一救遲姐姐和石大哥吧。”

    青衣女子在霞光里緩緩走來,俯身將她扶起,低聲說:“小師野,我已經快支撐不住了。”

    師野愣住,本以為找到救星,一聽她的話,腦中一片空白,“可是……”

    “這片土地戰亂頻發,被鮮血浸透,地里埋的尸骨、積攢的怨氣越來越多。你們要盡快除掉尸魔,否則,滄州沉積千年的怨氣盡被它吸走,它的力量會越來越大。”

    赤水娘娘嗓音柔和,說的話卻讓師野心中冰涼。

    師野哽咽道:“可是娘娘,連遲姐姐都被殺了,我也什么都不會,什么忙也幫不上……哪還有什么辦法呢?”

    赤水娘娘摸了摸她的腦袋,“小師野,你能幫得上忙的。每次趕尸時候,你唱的歌謠,忘記了嗎?”

    “自然還記得。”

    那首歌她從牙牙學語時便會唱了。外祖父說,這是祖師爺第一次遇見赤水娘娘時唱的歌,引領著人間第一位僵尸走向安寧之地。

    是尸和人的古老契約。

    但這只是趕尸的口訣,也有用嗎?

    師野抹了把淚珠,再抬眸時,青衣女子的虛渺影子消失不見,四周又恢復成尸山血海的人間煉獄。她用指甲掐著掌心,含淚掃過四周,看向染血的石像、搖搖欲墜的佛光,還有跪在血水里的青年。

    腦中忽而閃過一個念頭——

    葉大哥呢?

    但在望向逢雪時,她忽地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喊:“遲姐姐!遲姐姐活過來啦!”

    少女胸口的凹陷不知何時恢復如常,有了緩慢的起伏。

    在師野的驚呼聲里,逢雪猛地睜開眼睛。

    遲露白驚喜交加,“阿雪?”

    他聲音沙啞,雙目通紅,想要伸手摸一摸妹妹的臉。

    卻被逢雪一把推開。

    逢雪無情推開兄長,掙扎著從血水里爬起來,走了幾步,俯身從血海里撈出一個人來。

    血水從少年臉上流下,露出他蒼白而昳麗的面孔。

    他睜開眼睛,看著逢雪微笑。

    逢雪狠狠拽住他的衣領,把他拉到身前,凝視他片刻,忽在眾人目光之中,低頭親在他冰涼的唇上。

    入口滿嘴腥甜。

    她只如蜻蜓點水,淺淺點了一下,但葉蓬舟的眼睛卻亮了起來。

    遲露白張大了嘴,欲言又止。

    “等解決此事,”逢雪頓了頓,認真承諾,“我帶你回山上,見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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