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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第 131 章

    師凌云的目光透過光柱中浮動的塵埃, 凝視著自己的小徒弟。

    隔了許久,他低聲說:“這是你第一次有求于我。”

    紫云真人也好奇問道:“能讓阿雪開口的人,是誰?”

    逢雪還未張口, 卻聽匆匆腳步聲起,易存二的叫聲飄過來, “不好啦不好啦, 山門口打起來啦。”

    她想到什么, 面色微變,轉身就走。

    是沈玉京和葉蓬舟在打。

    山道狹窄, 懸崖陡峭如壁,葉蓬舟手里拿著根竹枝, 足尖輕點長在崖邊的古松, 松葉輕顫, 云霧浮動,陽光透過薄霧,散成綺光,落在他的身上。

    周圍已經聚了一圈緊張圍觀的弟子們。

    逢雪第一眼就落在葉蓬舟身上, 晃神片刻, 才看向沈玉京。

    沈玉京捏訣御風,狂風大作, 地上人吹得東歪西倒, 葉蓬舟手里的那根嫩柳枝也劇烈晃動。

    但他掛起冷笑, 柳枝化作綠芒,劈開了疾風。

    一聲脆響。

    沈玉京身上浮現層金光,捏訣的手也迅速變幻, 化作金光咒。

    葉蓬舟翹起嘴角,眼里閃過陰戾, 正欲出招時,瞥見了道熟悉人影。

    少女站在人群里,一身最樸素的灰白布衣,卻好像聚著全世間的光。

    閃閃發亮,教他一眼便望見。

    她微抬起頭,目光正在看著他們……正在看著,沈玉京。

    葉蓬舟面孔發白,眼中猩紅,閃過抹殺意。

    這抹血色只有離得近的沈玉京瞧見,于是他抬起手,掌心閃過電光。

    “掌心雷!”有人驚呼。

    葉蓬舟對上雷霆,眼珠子一轉,卻丟掉了手里的柳枝。

    金光燦燦,雷霆煌煌,就在驚雷要擊中少年時,逢雪出手了。

    弟子們只覺眼前一花,明亮的劍光擊退雷霆,似乎也將云霧山風一起斬斷。于是四周變得悄然,山風停歇,云霧散開,天地清明。

    回過神時,劍已收回鞘中。

    沈玉京面孔蒼白,一抹殷紅從嘴角滑落。

    逢雪沒有看他,轉過身,擔憂望著少年,“受傷了嗎?”

    葉蓬舟掩起淡色的唇,裝模作樣咳嗽兩聲,唇角卻忍不住上揚,“腿疼。”

    逢雪低罵:“腿疼還打架?你不是畏高嗎?”

    葉蓬舟垂下眼簾,含笑望她,“我所思兮在青溟,欲往從之山太高。”

    四周好奇目光灼熱,逢雪面孔浮上層霞紅,瞪了他一眼,“不許胡言亂語。”

    “美人贈我,一眼刀,何以還之?”

    “小黑貓。”

    小玄貓配合地從山階跑上來,“喵!”

    逢雪嘴角彎了彎,想到同門都在旁邊看著,又不由羞惱,氣得提起劍柄,在他肚子上一戳。

    少年馬上捂住腹部,虛弱低吟,往她身上一靠,蒼白如玉的面上彎著雙漆黑的笑眼。

    逢雪這才望向沈玉京。

    沈玉京抹掉嘴角的血痕,靜靜看著她,眼神沉沉,“師妹,你回來了。”

    逢雪“嗯”了聲,把劍掛在腰間,拱手一拜,“情急之下,多有得罪,望師兄海涵。”

    小貓直起前肢,學著她的模樣,朝沈玉京拜了拜,“喵喵喵喵喵喵。”

    葉蓬舟俯身把它給撈起來,捏了下它的耳朵。

    隔了許久,沈玉京才開口:“無妨。這位道友身上鬼氣太重,我認成了妖魔。”

    聽見妖魔二字,弟子們神色大變,不由竊竊低語,不消沈玉京說,稍有些道行的人,都能看出少年通身的邪氣。

    他來時山霧本快消散,可此時,濃霧翻涌,山階草葉水汽浮動。

    少年面色雪白,眉眼漆黑,俊美妖異,如一只披著美麗皮囊的邪魔,故事里讓人一見傾心的水妖。

    逢雪站在葉蓬舟身前,反駁:“可他不是妖魔。”她攥緊掌心,神色平靜,“現在不是,日后也不是。”

    “師兄,將別人錯認成妖魔,還出手相向,難道不該道歉嗎?”

    沈玉京目光落在她的面上,嘴唇微微動了動。

    逢雪毫不客氣回望,袖子被人輕扯,身后少年氣息虛弱,“小仙姑,沒什么,我沒什么事。”

    逢雪:“……”

    她毫不客氣剜葉蓬舟一眼,湊到他耳畔,用只二人聽見的聲音說:“我知道你沒什么事!少給我裝!”

    葉蓬舟眉眼彎了彎,抓住她的手,指尖輕掻,“小仙姑果然厲害。”

    手背傳來瘙癢,逢雪心里的怒火漸消。

    “遲師姐,”易存二被方才一劍弄得有些愣,瞧他們劍拔弩張之狀,才想起上來解釋:“不是沈師兄先動手的。呃,說不清誰先誰后。”

    兩個人目光一撞,就動上手了,電光火石轟雷掣電,叫人猝不及防。

    逢雪神色微緩,不再說什么,拉起葉蓬舟,越過眾人,往道宮走去。

    與沈玉京擦肩而過時,她聽見了一聲很輕的“抱歉”。

    偏頭,少年垂著眼睛,嘆息般的道歉,更像是說給她聽的。

    逢雪微微一怔。

    握住她的手用了些力,葉蓬舟往前一步,擠到她和沈玉京之間,咬著牙冷笑:“客氣了。”

    ……

    小貓匍匐在地,肉墊悄無聲息踩過碎葉,忽地,它縱身躍起,化作道漆黑的影子。

    山雀驚飛,嚇掉兩根羽毛,啾啾叫罵:“臭貓!臭貓!”

    “小貓不臭!”

    小貓大聲反駁。

    山雀有靈,小貓聰明,于是一鳥一貓,一個飛在空中,一個蹲在地上,互相對罵。

    “臭貓。”

    “傻鳥。”

    “臭貓。”

    “笨鳥。”

    “臭貓。”

    小貓嫌棄地看它一眼,低頭舔自己的爪子,舔了會,它又低下頭,撲雜草上爬過的蟲子。

    對于小貓,青溟山上有無盡的樂趣,草葉松針、蟲絲鼠跡、蜂飛蝶舞,這些在貓兒眼里,都無比有趣。

    它一時撲蝶,一時去追蜂,尾巴立成筆直旗桿,在草叢中來回。

    山雀停在高高樹枝,歪頭看著它,試探性叫了聲,見它不理自己,便試著飛得低了些。

    但小貓不搭理它。

    山雀啾啾問:“你不吃我嗎?”

    小貓撲花的爪子一頓,歪過圓圓的臉。它年紀雖不足一歲,卻比普通的貓大了一圈,陽光灑在身上,漆黑的毛發流金淌動。

    一雙幽綠眼里瞳孔豎起,很是威嚴。

    它一屁股坐在草葉上,尾巴圈起身體,“小貓不會吃你。”

    “為什么?”

    “小貓不餓。”

    山雀:“你餓了就會吃我嗎?”

    小貓伸出舌頭,舔了舔爪子,“那可說不準!”

    山雀又嚇掉幾根羽毛,但山上開了靈智的鳥兒畢竟太少,大多數時候,它是寂寞的,如今遇上只能和自己說話,又暫且不餓的小貓,它不免有些興奮。

    “小貓,你從哪里來?”

    小貓歪頭想了想,“小貓的家在靈石城,后來跟小仙姑去了北邊,好多地方。”

    “你好厲害!北方很遠吧?聽說大雁都要飛一兩個月呢。”

    “小貓不知道,小仙姑帶小貓走的地下的路,很快就到了!”

    “小仙姑是阿雪嗎?”

    小貓眼睛亮了起來,大聲說:“小仙姑就是阿雪!”

    發現都認識逢雪,山雀和貓兒關系驟然親密起來。

    “你下來吧。小貓就算餓了,也不吃你啦。你認識小仙姑,就是小貓的朋友!”

    山雀先落在離它遠一點的地方,見貓兒真的不動,便慢慢靠近,最后騰地飛起,停在小貓的腦袋上,嫩柳葉般的爪子,陷入漆黑柔軟、被陽光照得滾熱的毛發里。

    “你真不吃我呀?”

    “小貓不是人,不會撒謊!”

    “人會撒謊嗎?可是阿雪不撒謊。”

    小貓歪著腦袋,頭頂山雀,定定望著一只花間翩躚的蝴蝶。想了很久,它才說:“根據我觀察,山下的人和小仙姑,就跟小貓和小鳥、小貓和蝴蝶一樣,是兩個物種。”

    “他們也有翅膀,也會飛嗎?”

    “不對!”小貓蹭了蹭旁邊一株綠枝,將灌木蹭得輕顫,留下自己的氣息,“他們會撒謊,還會吃人。”

    ……

    逢雪拉著葉蓬舟,本欲直接去見師父的。

    但剛至門口,就想到葉蓬舟如今身上鬼氣過重,連沈玉京都能瞧出不對勁了。

    青溟山素來對妖魔深惡痛絕,對付妖魔的手段也異常兇殘,剝皮、拆骨、剜肉、煉丹……若是師父他們一見葉蓬舟,就突然出手怎么辦?

    她深知這樣的可能微乎其微,卻依舊忍不住擔心。

    她沒有信心,自己能像擋住沈玉京一樣擋住師父。

    于是停住腳步,松開握緊的手。

    葉蓬舟:“小仙姑?”

    逢雪:“你在這等我片刻,我先進去說一下。”

    她匆匆推門而入,進入后還重新合上門,木門厚重,隔絕里面的人聲。

    望著緊閉的殿門,葉蓬舟慢慢斂去笑意。

    逢雪一走,四周的鬼又開始鬧騰,“青溟山的道人兇狠,小子再不逃,馬上就要被剝皮嘍。”

    “狗娘養的小兔崽子,帶老子來道宮,老子最討厭道士!”

    眾鬼大聲咒罵,把幽深道宮弄得烏煙瘴氣。

    葉蓬舟早已習慣,若是搭理這些惡鬼,他們反鬧騰更厲害。他無視群鬼,望著山間流動的云霧發呆。

    這時,卻聽見不知誰說了句:“方才那小子是小仙姑的未婚夫吧,果然般配,比這狗娘養的小畜生般配多啦。”

    葉蓬舟霍地攥緊掌心,漆黑的眼珠子定定望向前方。

    見他終于有了反應,眾鬼仿佛抓住他的弱點,喋喋不休,“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對,你一個棺材里爬出來的半人半鬼,也想要插足?”

    “你有一個真仙師父嗎?你能修成無上道法嗎?”

    “小仙姑追她師兄的時候多執著多用心啊,哪像和你在一起,對你揮之即來呼之即去,這是在使喚狗奴才呢。”

    相比他們從前的污言穢語,這次的鬼話說不上難聽,甚至像是長輩的循循善誘,真心勸導。

    “小子可憐啊,好好的人不做,非要跑過來當狗。”

    “若我是你,現在就找個懸崖跳下去,死了算球。何必惹人厭煩?”

    “還有個法子,你把咱們放出來,把青溟山殺個精光,連那小子一起殺了,你的小仙姑,不就是你一個人的嗎?”

    這些鬼都是邪魔外道,主意也多,“你若怕小仙姑對你拔劍,折斷她的手腳,挑斷她的經脈,教她離不開你,日子久了,不也眼里只有你了嗎?”

    葉蓬舟不理會他們的嘈雜,慢慢攥緊手,指節透出蒼冷的顏色。

    “你……你到底是誰?”

    他轉了轉眸子,瞥向不知何時靠近的少年。

    是個青溟山的小弟子,不知什么時候跑來,壯起膽子問他。

    其實青溟山有不少人還記得大會時,那個英俊飛揚、招熊惹鳥的少年,但云夢來的人并不是記錄在冊、有些名氣的法脈宗門,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別的東西冒充的?

    小弟子仰頭望著眼前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俊美少年。

    山風拂動他的衣袍與烏發,他沒有說話,白皙修長的手,握住一把漆黑折扇,竟有幾分神姿高徹。

    小弟子心想,也許是仙鶴成精吧。

    少年彎起嘴角,漆黑桃花眼直直望著他,眼里沒有半分笑意,顯得妖異而美麗,“你沒看出來嗎?我是……一只狐貍精。”

    “最愛拆散眷侶,吃人心腸的那種。”

    第132章 第 132 章

    逢雪出門的時候, 山中關于葉蓬舟的身份,已經從“狐貍精”、“畫皮鬼”、“山間精魅”、“海中水妖”里換了好幾輪。

    她看見葉蓬舟正侃侃而談。

    “我是誰?”

    “這都沒瞧出來,我是一只鬼。十九歲那年患病身亡, 葬在廢寺旁,老妖用我的尸骨威脅, 讓我給他誘拐年輕漂亮的少女, 吸食她們的精血。但哪個姑娘會到荒野廢廟來, 我左等右等,等到了一個攜劍而來的小仙姑。”

    “我便敲響小仙姑的門, 想同她顛倒鸞鳳,哈, 倒沒倒?你去問小仙姑唄。”

    又或者。

    “我是水里的鮫人, 淚珠可以化作珍珠, 死后會化作泡沫,我們一族只有遇見心上人,尾巴才能變成雙腿,從海里走上岸來追她。那夜月照滄海, 我攪動風浪想翻幾個船玩, 結果一出水,就遇見了站在商船上的小仙姑。你想要珍珠?嘖, 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啦。”

    ……

    總之, 他編的答案五花八門, 換一個人來問,便換一種身份。

    逢雪津津有味聽了會。

    少年忽地抬起臉,望了過來, 云霧翻騰,好似疊浪, 明凈的晝光透過松樹,如浮動波光,落滿他欣長身體。他看著逢雪,露出淺淡笑意,眼波溫柔如水。

    傳說中蠱惑商船的美麗鮫人,也不過如是。

    逢雪朝他伸出手。

    鮫人便一躍飛過疊疊白浪,浮光躍金,跳到她身邊,牽住了她,笑吟吟地喊了聲“小仙姑。”

    逢雪:“我帶你去見我師父。”

    葉蓬舟面色微變,垂下眼簾,片刻,他彎了彎眼睛,望著逢雪。

    饒是耳畔惡鬼喋喋不休,提醒著他,里面坐的是玄門真仙,如日如月,冷酷無情,見不得人間污穢邪惡。

    他這般的“污穢”,踏入門中,就會像污雪,融化在熾烈日光里,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但他稍一猶疑,看著逢雪的眼睛,便微微笑起來,牽住她的手,道:“只要跟在小仙姑身旁,刀山火海,哪里都好。”

    逢雪瞪他一眼,無語道:“什么刀山火海?只是見我師父!”

    葉蓬舟噙起淡笑。

    圍在他身邊的惡鬼氣得罵罵咧咧:“臭小子的腦子里全是女人,沒救了!”

    不理會他們,他牽緊逢雪,“好呀。”

    推開殿門,逢雪帶少年來到三位師長身前。

    如今山上真人只余三位,師凌云與他的兩位師兄師妹。

    古舊的香爐里插著枝燒了一半的沉香,香氣幽然若水。

    坐在木椅上,張紫云打量兩個并肩站著的少年一會,又望向他們緊牽在一起的手。她輕輕笑了聲,“站著做什么?坐下吧。”

    逢雪便拉著葉蓬舟坐下,只是仍牽住他的手。

    其實在師父面前,盯著師長審視目光,她是想守規矩些,正襟危坐,做個玄門術士應有的樣子。

    但是葉蓬舟的手很冰涼,握著像一塊冰。這次一進殿門時,他的手就松開了,他們之間的勾連,就在她攥緊的指間。

    若她松開手,他們就徹底分開了。

    逢雪心想,師伯性情剛猛,憎惡妖魔,若是他突然出手,她拉著少年的手,就能第一時間把他拉到身后。

    但她想象中的事情沒有發生。

    三位真人只是靜靜看著他們,并沒有出手,也沒有開口,沉香燒得只剩拇指長短的一小截,空氣里充斥著幽沉的道香。

    殿里沒有點燈,也不像人間傳說里那樣,點滿鮫燭明珠,金碧輝煌。

    晝光透過木窗斜斜射了進來,金色的光柱里浮塵飛揚,落在了真人蒼藍色的道袍上。

    葉蓬舟盯著那個光斑發呆,直到逢雪握了下她的手,才恍惚回神。

    逢雪不懂他這時候走神做什么,明明他口才很好,能從黑老爺那騙到月露酒,與妖怪把酒言歡,與水鬼痛飲一樽,面對城隍,也不曾露出什么怯色。

    這緊要時候,怎么變笨了?

    紫云真人笑了笑,又溫聲問了遍:“小葉,你從云夢來的,你的師父是誰?”

    葉蓬舟猛地掀起眼簾,目光掃過三位真人,又偏過臉,漆黑的眼睛像浸潤在水里的黑珍珠,定定看著逢雪。

    逢雪不明白他的意思,說:“你師父是誰?怎么不回師叔的話?”

    葉蓬舟神情古怪,扯了下嘴角,忽地站了起來,扯出自己的手,轉身往外走。走至門口,他轉過身,朝真人拱手俯身拜了拜,才踏過高高門檻,雪白身影沒入門外的浮光與白云里。

    一切發生得太快,逢雪不明白為什么,她睜大眼睛,愣愣看著空蕩的掌心,回過神時,葉蓬舟已經走到了門外。

    她拔腿想去追,連坐在椅上,自己最尊敬景仰的師父也未曾顧上。

    可是剛提起腿,就聽師叔說:“阿雪,這個孩子,日后恐怕會變成妖魔的。”

    逢雪腳步頓住,回頭看她,沉香幽靜如水,她仿佛被水淹沒,呼吸一滯,“可是……”

    李玄微道:“若不是你先說了聲,我還以為從地府爬了只惡鬼上來,身上陰氣這般重,弄得殿里濕漉漉的。”

    紫云真人扶頜點頭。

    逢雪攥緊掌心,說:“但是如今還早。比起……只要他把邪器交上來,就會變好吧?”

    就跟從人面狗身上剝下來的皮一樣,狗皮上束縛很多小孩的冤魂,這半年黃皮被供奉在道宮,清氣洗濯其上的怨恨,她回來再去殿里時,很多冤魂已被超度,度往輪回。

    逢雪于術法上并不精通,她原以為,葉蓬舟的鬼圖,也不過是如此。

    只是鬼圖里束縛的魂魄更多而已。

    只要放在殿里供奉,總會修補殘魂身體,讓他們心愿了去,超度其去往往生。

    再不然,師父他們總有辦法。

    但此刻,掌教真人卻道:“沒瞧出來嗎?他身上沒有邪器,他自己便是邪器。”

    ……

    山上的弟子們聚在一起,熱切交流小道消息。

    師姐回山,還帶個身份可疑的俊俏少年,和曾經是未婚夫打了一架這種事,簡直像煙花,瞬間劃破清苦無聊的修煉生活,在天上砰砰爆開絢爛花朵。

    “師姐帶了個人皮鬼回來,這鬼身上披著的人皮,連殺十三家世家公子,湊成一張最好看的皮,師姐原是追查血案,提劍去殺他的,沒想到劍挑開燈花,懸在鬼的眉心,卻被鬼身上的皮囊所惑!把他禁錮在身邊,有的時候,師姐還自己拿著筆,給這只鬼畫眉點唇呢。”

    “呸,師姐怎么會對人皮鬼心慈手軟,我聽到的版本分明是這樣的:師姐為情所傷,提劍下山,醉臥松石間。一只小狐貍從山里溜出,偷喝她壺里的酒,被師姐抓個正著。師姐怎么容得了妖怪,正要動手宰了狐貍時,狐妖忽然變成人形,倒在師姐懷里,衣衫不整,香肩半露……”

    故事總以仙姑提劍降妖除魔開始。

    總以她被妖魔色相所惑,把惡鬼邪妖拘在身邊結束。

    弟子們為哪一個故事為真爭論不休,“你那個肯定假的!我可是頂著被狐妖掏心肝的風險,親口去問的那只狐貍。”

    “我也是不惜被惡鬼剝去人皮,親自去問的啊,他笑的時候,我后背都濕透了,你看我衣服。”

    “不對啊,我這個故事也是他自己說的啊。”

    ……

    弟子們嘁嘁喳喳一對,終于發現自己被騙。

    什么月下相逢,劍挑燈花,全是假的。

    能確定的,是少年和精魅鬼怪相同,雖披美麗皮囊,卻是滿嘴謊話,只會騙人的騙子。

    還有遲師姐,果然色迷心竅,總是偏愛好看的人。

    “你看師姐以前喜歡沈師兄,如今帶著個漂亮的妖怪上來,馬上就對師兄移情別戀啦。不過我覺得還是師兄好一些,妖怪畢竟是妖怪,這么愛騙人,說不定連師姐也一起騙了。”

    少年說完,就聽同伴緊閉嘴巴,朝他不停眨眼。

    他慢慢回頭,就見“妖怪”從云霧里走來。

    好在妖怪并不會大庭廣眾之下掏人心肝,只越過眾人,獨自往山下走。他的腿似乎有疾,走過險峻棧道,背影搖搖欲墜,瞬間被涌動的白霧淹沒。

    蹲在地上聊天的弟子沉默半晌。

    過了會,那好事又多嘴的小弟子才揉揉嚇僵的臉,說:“妖怪愛撒謊,但看起來脾氣倒不差。不對,這是青溟山上,他肯定不敢動手……哎,你們說,師姐把他帶回來,是不是刺激一下師兄,話本上不都是這樣講的嗎?”

    “哎,你們怎么又不說話了?”

    “啪”地一聲脆響,小弟子腦袋一痛,被揍得捂住頭,“遲師姐!”

    逢雪冷笑了聲,“愛嚼舌根是吧?去找長老領罰。還有。”

    走上棧道,她忽然想到什么,轉過身。

    山上云霧翻涌,少女站在狹窄棧道上,旁邊是不見底的深淵。她的頭頂有一棵老松,枝干瘦黑,松針稀疏,從仞立千丈的峭壁迸石而出,姿態孤傲。

    風拂松針輕搖,師姐的衣擺也在輕晃。

    她也像那株遒勁又枯瘦的松一樣,破石而出,插在懸崖上,天地間。

    “他不是妖怪,不是惡鬼,他是人,是我領上山,見過師長的人。”

    第133章 第 133 章

    逢雪在半山腰就追到了葉蓬舟。

    他一個半跛的人, 又沒有施法,下山的速度并不快。

    逢雪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也不知道說些什么。

    葉蓬舟停下來, 但沒有轉身。

    四周云霧流動,山風呼嘯, 好半晌, 逢雪才說:“有什么事你不想同師父他們說, 和我說就好了。”

    “沒什么要說的。”

    葉蓬舟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啞,扯了扯袖子, 這次卻沒扯出來,“小仙姑不肯放我走?青溟山便是這樣的待客之道?”

    “你好好說話, 不要扯到青溟山上面。”逢雪素來剛硬, 跟自己的劍一樣, 硬梆梆的不討人喜歡,若是別人這樣辱她師門,她早就忍不住拔劍,但對著葉蓬舟, 卻軟了脾氣, 訥訥解釋:“師叔她又沒說什么,只是問了句……”

    她一時啞然, 忽然想到了什么。

    葉蓬舟又抬手, 扯了扯袖子, 依舊沒有扯出來。他低低笑了聲,聲音嘶啞,“只是問了句我的師門, 然后真人斬妖除魔,要除惡務盡, 將我的師門一網打盡,是不是如此?”

    逢雪喃喃:“你別這樣想,師叔他們不是這樣的人。”

    “對著普通人,真人是天上仙人,慈悲渡世,可對我們邪魔外道,未必是這樣。小仙姑,你心中清楚得很,不是嗎?”

    說完他舉步要走。

    聲音低啞:“我原在想,小仙姑帶我回山上,是要做什么。”

    四周水汽越濃,云霧浮動,山階結起薄薄一層冰霜。

    “是我自作多情了。”

    逢雪解釋道:“我帶你回山上,只是想讓師父他們看看你。”

    之前在尸魔面前,生死之間,他明明答應過的,不是嗎?

    然而這一點輕淺的聲音,轉瞬就被惡鬼們喋喋不休的謾罵淹沒。

    葉蓬舟忽地捂住耳朵,臉色蒼白如雪,“別吵了。”

    逢雪微微一怔,“我……很吵嗎?”

    她便不知道該做什么了,扯著葉蓬舟的袖子,抿緊嘴唇。

    云霧濃得幾要滴下水,水汽氤氳,陰冷入骨。

    她見葉蓬舟舉步要走,忽地往前一步,環住了他的腰,臉貼在少年瘦削的后背。陰冷透過了布料,凍得她血液幾要凝結。

    葉蓬舟微怔,身體僵住,垂眸,看著白霜上浮現的腳印。

    “小心!”他轉身把逢雪推開。

    但還是遲了點。

    一抹鮮艷的紅,順著少女的左頰往下滴,如同雪地綻開的梅花。

    逢雪抬手,擦了擦臉上的血,心生迷惑。

    葉蓬舟手里拿出了一瓶藥,往前走了兩步又頓住,伸手遞給逢雪。

    逢雪問:“怎么回事?”

    她竟然察覺不到是什么弄傷了自己。

    就好像,葉蓬舟的衣服下面,藏著把尖刀,靠近就會被刺一下。

    她臉上皮開肉綻,很快,半邊臉就被血染紅,血液淅瀝滴在衣上,但這只是皮外傷,并不算什么。

    逢雪沒覺得疼,只是抿緊唇,想不通為什么。

    葉蓬舟指尖抑制不住顫抖,把她拉到旁邊,熟練地抹上靈藥。

    血很快就止住,逢雪摸了摸臉頰,那個傷口只有一個指頭大小,不再流血后,便只有殷紅血肉。

    像是被什么東西無端咬了一口。

    她歪頭望著葉蓬舟。

    少年身體繃得很緊,手掌攥著藥瓶,指尖慘白,他整個人也像從剛從水里撈出來,蒼白恍惚,失魂落魄。

    “喂。”逢雪喊了聲。

    濃密睫毛微顫,一雙被水汽浸透的黑珍珠定定望了過來。

    恍惚間,逢雪想起了那位魔尊,但他們前世也沒什么交集吧,怎么突然就想到了他?她手指點在臉頰破皮的地方,又問:“怎么回事?”

    葉蓬舟怔了怔,才低聲說:“桃花,咬了你一口。”

    桃花?

    逢雪愣了下,“鬼圖?”

    聽見鬼圖這兩個字,葉蓬舟扯起嘴角,笑容苦澀,他的指尖懸在衣領,勾起手指,將衣袍往下拉,逐漸露出喉結、鎖骨、肩頭……

    逢雪冷不丁瞧見一點殷紅,像血紅的桃花,又像是被咬開的血肉。

    陰冷潮濕的鬼氣撲面而來,她仿佛不是在青溟山,而是身在幽冥,身畔是擠滿浮尸的黃泉。

    黃泉載著不肯瞑目的尸體,緩緩流向未知黑暗。

    一具又一具無聲尸骨相撞,如同滄州雪融時,水面漂浮碰撞的浮冰。

    她緩緩眨了下眼睛。

    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只瞬息間。

    金光劈開濃重鬼霧,一聲厲喝從山階響起,“妖孽!”

    逢雪來不及拔劍,葉蓬舟就已拉起她跳到一旁,而后他松開手,偏頭往山階望去。

    道人面色冷峻,單手捏訣,咬牙切齒地罵:“什么妖魔鬼怪,也敢來青溟山撒野?”

    “四師兄!”

    許霞鶩聽見逢雪聲音,瞧見她,略為詫異,“咦,師妹你回來啦,快來助我殺了這妖孽。”

    他還沒說完,便雙手捏訣。

    山風驟然而起,鳥雀驚飛,風中裹挾的碎枝化作一根根尖銳長箭,許霞鶩又一揚手,符紙飛揚,無數有著利爪尖牙的雕鳥從風中俯沖而下。

    許霞鶩術法自然是學得很好的,木箭紙鷹眨眼便至眼前。

    逢雪去摸腰間的劍,摸了個空。她不可置信地往前看,葉蓬舟轉了轉劍鞘,朝她笑了笑。

    他也沒有躲,任由木箭、紙鷹、金光從身上穿過,瞬息間,雪白衣袍被血浸透,沉甸甸滴出暗紅。他抬手擦了下嘴角的血,身子晃了晃,忽然往旁一摔,跌向滾滾的云霧。

    許霞鶩剛上山,快步走來,“咦”了聲,“這什么妖魔,怎么上山來的?師妹,你被他傷到了?”

    逢雪沒有說話,垂眸看著腳底翻騰云海。

    “我聽說你在山下闖出不小名聲,”許霞鶩看著少女面頰那點破皮血肉,“這樣不錯,我早說過吧,斷情絕愛,修煉才快!師妹,你聽我說話沒,你盯著山崖底下看做什么呢?”

    說完,他便見自己這位性格剛強的師妹慢騰騰抬起眼。

    “師兄,為什么你覺得他是妖魔?”

    “這不是顯而易見嗎?他身上陰氣這樣重,還把你弄傷了,還……”許霞鶩閉上嘴,看見素來頭破血流也不肯流淚的師妹,眼尾慢慢洇上一點紅。

    “師妹?”

    方才隔得遠,許霞鶩沒看清“妖魔”模樣,只見他通身邪氣,師妹又一身是血立在旁邊,情急之下便認定了他的身份。

    可是如今,他有些迷惑了,“他是誰?”

    逢雪抿了下唇,沒有說話,縱身跳下了翻滾的云海。

    ……

    白云從眼前卷過,就跟以前很多次,她練御風訣失敗,跌下山崖時一樣,快落地時,霧氣中迸出絲絲縷縷交織如網的金光——是長輩在此設立的陣法,讓新學飛的幼鳥不至于摔得粉身碎骨。

    但逢雪早已不是當年那只拙笨的幼鳥。

    快至地面,她單手捏訣,便有清風徐徐,吹起衣袍。

    雙足踩在地面,逢雪打量四周,目光在地面血跡停了片刻,便提腿順著石上血跡往前走,悄然撥開雜草,山下草木茂盛,日光透過樹隙,斑斑點點落在地上,少年背對著她,衣袍褪去,露出蒼白的后背。

    慘白肌膚上開滿血紅的桃花,他咬住自己的頭發,手里拿著薄薄刀刃,后背肩胛骨如一只蝴蝶振翅欲飛。

    小刀折射日光,讓逢雪微微瞇起眼。

    等再睜開眼時,少年后背的皮被削掉了一塊,鮮血直流,他面上倒沒有什么表情,拿起刀又想割。

    “夠了。”逢雪喊道。

    葉蓬舟轉過身,微微張大眼睛,望著走來的人,神情迷惘。

    逢雪垂眸看著他,心中說不出什么滋味,難怪師伯說,他自己就是邪器……

    原來桃花源圖,就刺在他的后背上。

    “小仙姑,別哭了。”葉蓬舟聲音沙啞。

    逢雪微微一怔,摸向自己的臉,才遲鈍地發現,面上一片濕潤。淚珠順著下頜往下滴,她輕聲說:“你……信我,師父不會把你當成妖魔的,不會對你出手,他們……”

    她惶惶然解釋,越解釋,心緒越雜亂。

    可是師叔說得不錯,眼前的少年,才是真正的邪器。

    可是桃花源為什么會刻在他的身上呢?

    可是……她還是很想救他。

    葉蓬舟站起來,小心翼翼避開刺桃花的地方,伸手把她抱入懷里,“我知道,我信你。小仙姑,我一直是信你的。”

    逢雪靠在他胸口,胡亂擦了擦臉,平復心緒,才悶聲說:“胡說,你剛才,明明就不信我,我都帶你去見師父了,你轉身就走,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她要壯起多大的膽子,才敢和師父說一句話啊。

    葉蓬舟笑笑,“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還怨我,還說我吵。”逢雪心里不是滋味,但還是把他檢查了番,發現他身上沒什么傷口,就連剛才削去的皮肉,很快也長全了。

    他身上的傷總是好得很快。

    后背上的桃花顏色刺目,逢雪不由多看幾眼,如果桃花會“咬人”,平日他也會很疼嗎?

    “我只是——”

    葉蓬舟垂下眼睛,專注望著逢雪,細碎的光落在她的發頂,烏黑發絲鍍上層淡金。

    進入殿里,沉香裊裊,山上的真人和光同塵,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他盯著真人衣上光斑,忽然想到,小仙姑本也該這樣。若不是他來招惹,她或許也會成為山上真人,如云端明月,高山白雪。

    何必為了攬明月入懷,非將她拉下云端?

    “這次是你自己跳下來的。”他小聲嘟囔。

    逢雪沒有聽清,“什么?”

    葉蓬舟懶散一笑,摸摸她的臉,“逗你玩的嘛。小仙姑見我這樣,不嫌棄嗎?”

    情況確實比逢雪原先預計的復雜很多。她牽緊葉蓬舟的手,垂眸想了想,“要是師父沒有辦法,要是他們逼你,大不了,你變魔尊后,我也當個小妖魔,給你去當下手。”

    反正她原本就是這樣想的。

    葉蓬舟揚眉,“我才不要當魔尊。若咱們真變妖魔,”他彎起桃花眼,輕笑道:“當然要奉小仙姑為尊,我嘛,要當魔尊的……面首?”

    逢雪氣得擰了把他的手背,“你也就這點出息了!”

    ……

    逢雪還是把他帶回了山上。葉蓬舟也沒再鬧別扭,安安靜靜跟在她身邊,一起又拜見了山上的真人。

    在走上山的時候,逢雪也想明白一些事——很早以前,她應當就見過桃花源了。

    蔓山君夜宴時,行六突然出手,劈破葉蓬舟的后背。

    恍惚間,她好像聞見桃花香。

    想來就是那個時候,鬼圖出于護主的本能,第一次出現。

    但她也沒有懷疑過,真正的桃花源原來刺在少年后背。

    人皮本就是最好的邪器材料,尤其是一張半人半鬼的皮,當屬至陰邪器。

    “真是歹毒。”李玄微氣得拍桌,“這些邪魔外道,真是……喪心病狂。”

    “好啦好啦。”張紫云拄拐站起,翻出一瓶藥,“師兄你都一大把年紀了,別動肝火,你們兩個不省心的孩子,出去一小會就把自己弄得血淋淋的,來擦點藥。”

    李玄微負手在屋里走動,冷哼:“我就說當年云夢的事吊詭得很,只是幾個水匪攪事,怎么最后死了這么多人?死的人也沒有進地府,原來魂魄都被人拘住了,都藏在這呢!可惜咱那時候被滄州的事牽扯,沒顧得上那兒。哼,是白花教的人在你身上刺的圖吧?”

    葉蓬舟抿唇不語。

    李玄微是個暴躁老頭,等了片刻,又繼續大罵:“白花教歹人,果然陰狠毒辣,如今你都知道他們不是好人,還不改邪歸正?快把你知道的事都說出來!”

    逢雪想替他說話,師凌云卻提前開口。

    真人輕咳一聲,緩緩走過來,瞥了眼刻在后背上的圖。

    桃花紛飛,如同血雨,既美麗又詭譎。

    “這本不是桃花源圖,它應刺的是九域妖魔,千萬惡鬼,苦海眾生。背負鬼圖的痛世上沒幾人能忍受,你身在煉獄,心向桃源,才讓妖魔惡鬼化作一方桃源,可見心中赤忱。但是,你心中清楚,桃源只是幻影,終有一日,惡鬼會破圖而出,屆時……”

    “屆時惡鬼出世,人間變成鬼域,”葉蓬舟嘶了聲,屬于仙人的氣息讓他身上的桃花開合,撕咬血肉,不由冷汗涔涔,卻扯起蒼白唇角,露出抹滿不在乎的笑,“真人不妨提前殺了我?”

    逢雪下意識把他拉到身后。

    師凌云看著緊張兮兮的小徒弟,忽然笑了笑,“我會盡力救你。不用你說什么、做什么。”

    他伸出手,想摸摸少女的頭,但手懸在了半空,又慢慢收回來,心中想,畢竟,這是阿雪對師父的第一個請求。

    第134章 第 134 章

    但拔除惡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鬼圖中積累的怨恨太過深重, 一筆一劃,都藏著生民血淚。

    于是葉蓬舟便和逢雪一起,留在青溟山, 他們并未住在山上,而是在山腳井泉鎮上, 租了個院子, 每日她陪葉蓬舟去山上, 等師父替他拔除完一筆鬼氣,再隨他一起下山, 給爹娘搭手幫忙。

    在山腳,爹娘盤下一個飯館, 準備重新開始做生意。

    趁著葉蓬舟隨師父入殿的空當, 逢雪會轉到師叔的殿里, 聽她講課。

    她在術法上依舊駑笨,學習起來格外艱難,可再聽那些晦澀的玄門之理,心中有了不同的體會。

    十方諸天尊, 其數如沙塵, 化形十方界,普濟度天人。

    她望著窗外翻滾的霧氣, 會想起山下雞棚里的白骨, 想起掰開少年僵冷的手指, 露出那朵揉皺的桃花。

    前世這樣的景象,她應是見得更多,可惜那時入了魔, 心中被雜念塞滿,記憶模糊。

    連與魔尊有何交集都記不大起來。

    逢雪撫摸上胸口, 心想,前世這個時候,她已經受到魔氣影響,性格變得偏執古怪。但今生,好像還沒有這的表現。

    難道是因為她和心廟邪神有了交流?

    幾只雀兒飛過來,逢雪從布袋里拿出幾顆玉米粒,喂給它們吃。

    小貓頂著一只山雀跑過來,喵地大叫一聲,其他雀鳥簌簌驚飛,唯有它頭頂那只小雀,慢條斯理飛過來,獨享逢雪手中的干糧。

    “你倒聰明。”逢雪摸摸雀鳥的腦袋。

    小鳥低頭啄食,小貓又在撲草里的蟲子,逢雪候在殿外,看著云潮翻滾,心中的想法,慢慢從蒼生苦海、妖魔煉獄,飄到了青溟山腳下,小小的院子里。

    如今世道越來越亂,外面妖鬼橫行,蕓娘不放心再讓阿兄他們遠游行商,但坐吃山空,立吃地陷,不事生產總讓人坐立不安。

    思來想去,蕓娘準備在井泉開個小館子。

    但他們是從滄州來的,當地口味拿捏不定,便讓逢雪和葉蓬舟早些下山,當菜式試吃官。

    逢雪只管吃。

    她對吃的研究不深,在青溟山啃了這么多年饅頭,吃什么都覺美妙。餓得很的時候,啃幾口草,都覺得草鮮嫩多汁,味道甚好。

    因此她只負責吃飯叫好。

    品鑒菜式這活得交給葉蓬舟。

    山河湖海漂泊,吃百家飯長大的少年,大抵是吃得樣式夠多,對做菜頗有心得。

    做市井菜,能把豬頭肉煮得軟爛油香,撈出就脫骨,讓吃客大快朵頤,油光滿面。

    也能做高雅的菜式,什么鳳尾魚翅,瓊脂燕窩,一道道菜點造型精美,讓人不忍破壞。

    逢雪想著,今日下山阿娘會做什么好吃的呢?早上哥哥去買了點排骨回來,是做糖醋小排還是排骨湯?

    她的鼻尖仿佛飄來濃濃肉香,肚子也應景地叫了幾聲。

    她從懷里拿出烙餅,咬了幾口,又想到等會還要回去吃排骨,就不再多吃了。

    日光清澈,山風拂面,逢雪靠在松樹下,望著透過樹隙細碎的陽光,慢慢勾起嘴角。

    那些在山下血淚,心中不平,逐漸被陽光、肉香填滿。一直以來,她想要的也不多,小小一間院子,平安無虞的家人,如今,院子里還多了一個俊俏的少年,一只圓圓的小貓。

    再好不過。

    “師妹。”

    逢雪側過臉,“師兄?有事嗎?”

    沈玉京站在樹下,道:“前日我下山,遇見了遲叔叔。”

    逢雪笑起來,“爹沒和我說呢,啊,”她不大好意思,“他沒說什么吧?”

    按照爹護犢子的勁兒,說不定還會揍沈玉京一頓。

    她又瞟了兩眼沈玉京,在少年玉白的額頭,瞥見了點未褪去的淤青。

    爹不會真把人打了頓吧?

    但她轉念又想,小時候兩家交好,她爹也算沈玉京半個爹,打他一頓只算“長輩的關懷”,合情合理。

    “你的額頭,”逢雪指了指,“要藥嗎?”

    沈玉京搖頭,“不必……”他停頓半晌,指尖摩挲常年執筆磨出的繭子,低聲說:“遲叔叔和我說了一些事。”

    逢雪蹙起眉,“什么?”

    “我們小時候的事。”

    ————

    小時候,沈玉京靈竅未開,是個漂亮的小傻子。

    逢雪第一次見他,是看見幾個少年把他圍在中間,粉雕玉琢的小少年被推到在地,頭磕破了塊,血順著眼睛往下滴。

    他神情迷惘,不哭不鬧,左手拳頭攥緊,放在胸前。

    像一只迷途的、可憐兮兮的小狗。

    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時逢雪年紀也小,但初見的場景,依稀如昨日。

    她趕走那些人,把漂亮又癡傻的小孩護在身后,自覺擔任起保護者的身份。

    那時她見不慣的事情就很多——見不慣恃強凌弱、見不慣仗勢欺人,見不慣頑童欺負小貓小狗。

    也包括小傻子。

    小傻子緘默寡言,被保護幾次后,跟她走得越來越近。他總攥緊左手,從不松開,聽人說,他親眼看著娘親被流寇殺死,受到刺激,左手便一直攥緊,不曾松開過。

    或許是想攥緊娘親的手,讓她不被兇神惡煞的流寇拖走;或者是攥緊的拳頭里,藏著生母留給他的遺物,一個價值連城的玉扳指。

    謠言傳得越來越離譜,那些善惡混沌,心智不成熟的小孩,越發想知道他左手藏著什么,因此總是欺負他。

    逢雪也有點好奇,但她不會去逼他松開手。他左手握緊不方便,她就牽住他的右手,兩個人一起走過雁回城的長街短巷。

    半年后,一天她跟蘇彘他們打架。蘇彘小時候又高又胖,壯得像一塊厚門板,逢雪被他按在了地上揍。

    這時,平日乖順當掛件的小傻子忽然沖了過來給她幫忙。

    結果無濟于事,還是被按在地上打。

    等這伙人走了,兩個人灰頭土臉爬了起來。逢雪憤憤表示,下次一定要在蘇阿豬上茅廁的時候,給里面丟一串炮竹進去,好讓他知道自己的厲害。

    小傻子歪頭看了會她,伸出手。

    攥緊的左手慢慢松開,雪白掌心,有一顆暗紅的圓滾滾的花生粒。

    他把攥了半年的花生遞過來,“阿雪,吃。”

    逢雪沒有吃那顆花生,她帶沈玉京挖個坑,把花生埋進泥土里,說:“第二年長出花生樹,就能有很多花生吃,可以我們兩個分著吃了。”

    那時她不知道,炒熟的花生是不會變出樹的。

    小傻子抬起雪白面孔,眼睛沉靜,問:“埋進地里的人會再長出來嗎?”

    逢雪愣了下,不太確定,“會吧?”

    “奧。”他安靜了好久,露出個淺淺的笑,“那阿娘明年就能起來啦。”

    之后他們一起去墳前等待,給墳地澆水,等到冰化雪融,萬物復蘇,墳頭上長出了短短的綠芽。

    逢雪歡呼雀躍,覺得墳里躺著的人一定會醒來。看沈玉京的模樣,就知道他的娘親是位白玉般的美人,她翹首等待,總盼著墳頭裂開,從里面爬出個瓷白美人來。

    等了一個春天,孤墳依舊獨立,清明時分,碑旁多了一堆燒盡的紙錢。

    逢雪終于忍不住問阿娘,才知道人死了就是死了,不會像地里的莊稼、菜苗一樣再長出來。她和沈玉京說,小傻子卻很固執,依舊每日都在墳頭等待。

    她便也陪著他。

    等了幾個春秋,花生沒有長出綠芽,墳里躺著的人不曾再醒來。

    他們之間也漸行漸遠。

    ————

    逢雪瞥了眼沈玉京垂下的左手。

    手指修長蒼白,指側有薄薄的繭,能揮筆畫符,也能曲指結印。

    但不會再張開掌心,遞來一顆珍貴的花生粒,也不會和她牽著,在雁回城的街道瘋跑。

    云霧淡淡,清風吹起樹葉沙沙,宛若一聲嘆息。

    “靈竅開后,我忘記很多事,阿雪……”

    逢雪打斷了他,“師兄,能忘記是件好事,許多人求也求不來。”她彎起嘴角,笑著說:“你別管我爹我哥他們怎么說,我回去同他們說明白就好啦。”

    沈玉京:“是我對不起你。”

    逢雪微微怔了怔,虛浮的目光掃過流動山嵐,梳翎仙鶴,泠泠池水,她用力咬了下下唇,臉轉向另一側,低聲說:“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呢?沈玉京,我們早就……”

    她攥緊掌心,眼前云霧更濃,幾要看不清前方,“……都過去了。師兄何必再提?”

    沈玉京垂眼,袖下指尖微顫,莫名酸澀爬上胸腔。但他不擅言辭,不知要怎么安慰師妹,就像以前,不知道要怎么拒絕她。

    逢雪轉過了身,任清風卷過眼睛,忽然問:“師兄當年選擇來山上修行,是想讓死者復生嗎?”

    沈玉京搖頭,“人死不能復生,無須執著于此。”

    逢雪沉默地想,明明過去是你總枯坐墳頭,等人從地里“長”出來。但那段往事,他估計也不記得了。

    畢竟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沈玉京聲音沉穩:“了卻俗世塵念,坐看白云青山,我覺得很好。”

    逢雪揉了揉眉心,有點想笑,“你真是天生修行圣體,活該一直待在山上。”

    “師妹又要走?”

    逢雪:“我和師兄不一樣,我是個俗人。”

    她忽然有點明白自己為什么學不好術法了。她執念太深,太過偏執,和沈玉京是兩模兩樣。天命無常,天道無情,人如芻狗,她心里明知如此,卻做不到冷眼旁觀。

    說話間,偶然瞥見殿門已經打開。

    葉蓬舟倚欄而立,漆黑眼睛望著她,不知道在那兒站了多久,眼神幽靜。

    逢雪心中的陰云一蕩而空,朝他伸出手。

    他“嘖”了聲,臉色雪白,跛著腳,慢慢走過來,“打擾你們師兄師妹敘舊啦?”

    逢雪:“你好好說話。”

    葉蓬舟一把牽住她,牽得很緊,依舊是站在她和沈玉京之間,把他們隔開,“小仙姑和我這個跛子下山,還是繼續留在這兒,同你師兄敘舊?”

    話雖如此,他卻沒有松開手。

    逢雪看了看他的腿,欲言又止。

    沈玉京無情戳破,道:“道友,你上次斷的不是這條腿。”

    逢雪輕笑了聲。

    葉蓬舟腳下一個趔趄,這下腳不跛了,拉著逢雪健步如飛往下走。轉過山道,他回頭看逢雪,黑亮眼里,委屈幾乎要化成水溢出來,“你為了他笑我。”

    “我就是笑你,和他有什么關系,你別信口噴人。”

    如今逢雪嘴巴也變利了不少,能和他有來有回。她輕笑著問:“哎,你的腿早好了,干嘛裝瘸啊?”

    她早就奇怪,葉蓬舟身上的傷好得這樣快,為何獨獨腿一直沒有好。

    葉蓬舟更委屈了,“我若是腿好了,小仙姑把我往山道上一丟,去陪你師兄了,我該怎么辦?”

    逢雪無奈:“你干嘛老是說起他。”

    “我哪敢同他比?”葉蓬舟想起兩人并肩而立的情景,攥緊鬼哭,指節白里透青,“你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還沒說完,少女忽然往前一步,環住了他的腰。

    葉蓬舟身子僵住,話頓在嘴邊,唇角忍不住上揚。

    “我餓了。”逢雪說。

    葉蓬舟彎起桃花眼,笑著說:“下山吃排骨去。”

    “好。”

    漫山翠色,明亮晝光透過葳蕤草木,落了一地明媚爛銀。滿目春光,鳥雀啾鳴,慢慢的,春光漸淡,翠綠轉成燦爛的火紅,又逐漸變作蕭瑟葉子,隨風卷走。

    這條路,他們一起從春夏,走到了隆冬。

    時間一晃眼過去大半年。

    年關將至,青溟山下起了淡淡的雪。雪如飛絮,飄灑秀逸,清清冷冷灑向人間。

    和滄州雪花大如席的模樣截然不同。

    遲老板雙手插在袖子里,笑瞇瞇地說:“活這么大,第一次看見這樣秀氣的雪花。”

    “爹,”小姑娘從屋里冒出頭,“娘喊你去買點麻油,待會包餃子吃。”

    “好咧。”他戴上兔毛帽,走出院門,看見街坊便笑著打招呼,“吃飯了沒?”

    “吃了吃了,遲老板你呢?”

    “我還要等阿雪他們回來,一起下餃子吃咧。我娘子包的酸菜餡,配上滾熱的井泉酒,那叫一個字,美滴很!”

    “哈哈哈。遲老板真是有福啦。”

    時過半年,遲家的小飯館支了起來,也同街坊們打理好關系,鄰里之間一派和氣融融。

    雪片越來越大,街坊和他寒暄幾句,問道:“遲老板,你們家阿雪的婚事什么時候定啊?”

    遲老板哈哈笑起來,眼睛笑得瞇起,只有一條縫,“哎呀,這種事情哪說得準呢。他們小年輕的事,讓他們自己去定吧。”

    “到時候辦喜酒,記得請我!”

    “一定一定!”

    遲老板滿面春風,從街上轉悠一圈回來,左手提了瓶新打好的麻油,右手提一個剃完毛雪白的大蹄膀,站在巷口喊:“小子,快給爹來搬東西!”

    遲露白從門里鉆出來,手里還沾著面粉,小跑過去拉巷口的小推車。

    “爹,你又買這么多東西。”

    “快過年了嘛,總要備點年貨,要給大家置辦一身新衣裳,游星追月的糖葫蘆麻酥餅,你娘的首飾,阿雪和小葉的貂裘。”

    “爹,我呢?”

    遲老板說:“你都是大男人了,還想要新年禮物?知不知羞。”

    遲露白推著小車,回道:“你都給小葉準備貂裘了,怎么我就不配?嚯,這酒也是給他買的吧?你不要太偏心!就我是大男人,他是黃花大閨女。”

    “小葉身子不好嘛。再說,”遲老板瞇起眼睛,笑道:“他遲早也是要嫁過來的。人家沒爹沒娘的,別委屈了他。”

    遲露白:“不是?爹,你真把他當小姑娘了啊?”

    “啪——”

    五彩煙花在夜空爆開絢爛花朵。

    家家戶戶都貼上紅色的倒福字,小童雙手捂住耳朵,把炮竹丟到雪坑里。

    遲露白抬頭望著天空,面上綻開笑容,“就等他們回來了。”

    ————

    山道積了薄薄的雪,巖石間隙,松枝擠滿白雪,偶爾被山風抖落一些簌簌雪花。

    放眼望去,月照寒山,雪積銀峰。

    到年關,山上的事務漸多,逢雪便會在山上多待一會,幫忙做完活才下來。

    于是便換葉蓬舟等她了。

    下山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幸有雪光如晝,山林發白。

    葉蓬舟遞給她一個小火爐,“暖暖手。”

    逢雪搖頭,“不要,你拿著吧,你的手比我冷多了。”

    葉蓬舟笑著舉起沉甸甸的黑貓,“我有它暖手。”

    小貓“喵”了聲,不滿滿山風雪,又鉆進他的披風里,連頭也埋了進去。

    逢雪莞爾,用火爐將手焐熱,再去牽他的手,滾燙的掌心觸到一點冰寒,她心里嘆口氣,慢慢牽緊。

    葉蓬舟低聲道:“我的手冰。”

    逢雪:“我不怕冰。”

    葉蓬舟笑了笑,回握住她,“累不累?要不要背你?”

    逢雪白他一眼,“我哪有這樣弱?”

    兩個人并排在山階上走,松雪簌簌落在肩頭。

    “師叔好像突然老了。”逢雪垂眸說道。

    衰老仿佛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她離開山上時,紫云師叔雖偶爾舊疾復發,腳疼得立不起來,但也還算精神矍鑠。

    就只在回來這短短半年,師叔便開始記不大住事了。有時候,她渾濁的雙目望著虛空,一發呆就是許久,還會經常將人錯認。

    今日晨時逢雪去看她,師叔看她咧嘴笑了,喊的卻是別人的名字。

    “連師叔都會老啊。”逢雪抿了下唇角,“不知道我老了,會不會也這樣忘事。”

    葉蓬舟笑道:“小仙姑老了,也是世上最好看的小仙姑。”

    逢雪:“花言巧語!我要是老了,就是老仙姑了。”

    嘖,想想這個稱呼,她就感到雞皮疙瘩起了一身,“那時候不許這樣喊我了!”

    “那時候自然不會是喊你小仙姑,該喊老婆……婆啦。”

    逢雪氣得哼了聲,又說:“掌教真人讓我開一門劍術課,教弟子們劍法。”

    葉蓬舟嘆口氣,“老婆婆又要忙起來,我這個老公公,只能獨守空房。”

    “那我就不教了。反正他們也學不會。”

    她的劍術都是生死廝殺中學來的,她倒想同門永遠都用不著學會。

    葉蓬舟輕輕握了下她的手,“小仙姑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我總會在旁邊等你。”

    逢雪心中微動,抬眸看他,“你……好些了嗎?”

    “好些啦,小仙姑不必擔心。”

    逢雪咬了下唇,“別總這樣,葉蓬舟,背著鬼圖,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葉蓬舟怔了片刻,仔細想了想,“也沒什么,就是總有惡鬼在旁邊吵個不停,總是莫名地像他們一樣,對所有的東西都憎恨厭惡,想要毀滅世上的一切……”

    逢雪忽然問:“也厭憎我嗎?”

    已經走到山腳,夜空綻開盛大的煙花。煙花絢爛的光照在青年清透的眼睛里,他一眨不眨盯著逢雪,眼里是控制不住的洶涌愛意,說:“我愛你”

    第135章 第 135 章

    天地銀裝素裹, 雪花飄飛。

    白皚皚的天地間人煙稀少,山嶺披覆白雪,蒼翠的竹枝被雪壓彎, 像一片沉甸甸的雪白麥穗。

    肥斑鳩在地上跳來跳去,尋找雪下的種子, 爪子扒開白雪, 一個白慘慘的骷髏半埋在雪地里。它伸進骷髏漆黑的眼洞里, 叼出條小蟲,忽地, 它飛到樹梢,咕咕叫了幾聲, 歪頭盯著樹下。

    一只圓滾滾的黑貓坐在雪地上, 仰頭看著它, “喵嗚。”

    肥斑鳩警惕地望著它,不肯飛下來。

    黑貓和它對峙一會,無聊地甩了甩尾巴,轉身離開, 在雪地留下行梅花腳印。

    它鉆過灌木, 在冰雪雕成的寂靜山林間,卻有一團通紅的火焰, 噼啪冒出細小燦爛的飛星。

    小貓在溫暖的火焰前趴下, 翻了個滾, 露出柔軟的肚皮,“剛剛小貓遇到了一只聽不懂喵話的蠢鳥,鳥兒笨, 沒有山上的鳥聰明。”

    逢雪微微一笑,翻弄手里的竹筒, 竹筒茶水滾熱,她捧著茶,慢慢抿著。

    四周叢林暗暗,斜枝痩骨的樹,像一個個形銷骨立的幽魂。

    不知何時起了灰色的大霧,霧氣翻涌,鬼影幢幢。

    小貓翻轉身體,趴伏在地,尾巴炸開。

    一只慘白的手從霧里伸出,手掌骨瘦如柴,若目力好,還能在探出的手臂上看見鼠嚙蟲咬之痕。

    手掌如柔嫩的柳枝,緩慢招搖,令人頭皮發麻的哀怨低泣從霧里飄來。

    “過來呀、過來呀。”

    面孔青白的少女立在枯樹下,僵硬招手。

    逢雪起身想走過去。

    “姑娘,別去!”

    逢雪轉身望去,是個端莊美麗的婦人,悄無聲息地立在火苗旁。

    婦人伸出根手指抵在唇邊,“是鬼霧,他們想拉姑娘去當替死鬼呢。”

    “替死鬼?”

    婦人坐在火苗前,揉了揉凍僵的耳朵,呵出口白汽,笑道:“這不是前陣子官兵來平亂嘛,雖是把亂子平下去,死的人也不少,鬼哭響徹山野荒原,夏日的時候,蒼蠅聚嘯如黑云,連地都被尸水浸透啦,長出的野麥,剝開麥麩,你猜里面是什么?”

    逢雪繼續看向那片飄動的灰霧。

    揮手喚不來替死鬼,少女轉身,沒入濃霧里,身影與霧融為一體,變作霧里一道暗色的影子。

    霧氣在山林飄拂,無數飄渺暗影在霧里飄過,哀哀哭聲匯成川河,從火焰旁淌過。

    那端莊婦人自顧自繼續說:“牙齒!麥里長出的全是細細小小的牙齒,跟嬰兒剛長出來的小牙差不多,麥桿折斷,便飆出紅血,腥臭難聞。”

    她掩唇輕笑起來,“人死了這么多,倒養活一群畜生,你瞧這只貓,生得好胖啊。”

    小貓氣得炸毛,抬爪拍過去。

    夫人手臂登時多了道血紅的抓痕。她嘶了聲,“真厲害的畜生。”

    “小貓不喜歡別人說它胖。”逢雪轉身坐下,把小貓撈入懷里。

    “胖點不是挺好嘛,”夫人上下打量她,火光映照少女如玉面孔。

    她坐在一方木匣上,繼續烤竹筒茶,茶水沸騰,茶葉上下漂浮,她從懷里拿出顆橙黃色方糖,丟入茶水里,說:“這些鬼哭得怪滲人的。”

    夫人彎起狹長眼睛,笑意更深,“只是鬼哭倒還好,他們只會勾魂尋替身,不被蠱惑,自然無虞。若姑娘聽見鬼笑……”她忽然不笑了,身子抖了抖。

    少女反而好奇,瞪圓一雙杏眼,問:“鬼笑又如何?”

    “這鬼哭啊,霧里都是些流民游魂,成不了氣候。鬼笑霧里,可是死去的兵爺賊匪,他們生前兇狠,死后戾氣更重,大霧遠遠卷來,無一生靈幸免。連我……連妖怪都怕咧。”

    似乎是怕招惹來鬼笑,她的聲音不由壓得很低,盯著烤火的少女,強調:“可怕得很!”

    少女垂眸,火光照亮她盈盈的眼睛,她面無表情地從灰里翻出兩顆外皮烤焦黑的山芋,說:“陰司不管嗎?”

    “陰司?”夫人嘆氣:“死的人這樣多,陰司哪管得過來呢?每逢亂世,都是這樣。”

    剝開山芋烤焦的皮,里面流心黃金甘甜,噴香撲鼻。

    夫人咽口口水,問:“姑娘為何雪夜來這荒山野嶺呢?”

    逢雪拿起山芋和熱茶,轉身向馬車走去,“返鄉。”

    ————

    過完年后,某個飄雪的尋常一天,山上的紫云真人忽然消失不見。

    逢雪他們找了大半日,最后在官道上找到了她。

    老人擁著厚重的鶴氅,一瘸一拐,慢吞吞在結滿冰凌的路上走。她的頭發花白,遠遠望去,與漫天素白連成一體。

    “師叔啊。”易存二跑過去,“您這是要到哪里去?”

    老人目光渾濁,攏緊身上披風,眼神錯開風雪,似落在很遠的地方。等弟子叫她好幾聲,她才恍惚地笑了下,干癟嘴唇上揚,牽動滿面皺紋,“天黑了,我要回家吃飯。”

    “噓——你聽,我娘在喊我呢。”

    ……

    透過昏暗光線,逢雪神色復雜地望著坐在車廂里的老人。

    師叔已經完全不記事了,神智回到童年時,若看她此時垂垂老矣的模樣,誰能想到真人斬蛟的風采?

    師叔執著地回到故鄉,好幾次從山上跑下來,往家的方向走。

    逢雪心中不忍,便想來帶她回家鄉看看。

    不過師叔記不清自己家鄉在哪,百年已過,物換星移,只能模糊順著山嶺前行。

    烤火的夫人順著打開的車簾瞟向里面,“是送你祖母回去嗎?年紀這樣大,趕路要當心……啊。”她忽然輕輕叫了聲,捂住嘴唇,面頰染上薄紅,“這是你的兄長嗎?”

    姿容如玉的青年彎起眼,聲音慵懶:“兄長?”

    逢雪:“不是。”

    夫人又問:“是相公?”

    逢雪“唔”了聲,停頓片刻,面頰有些發燙,“不算。”

    “總之,”那夫人立在火旁,狹長眼睛笑彎,旁邊不知何時多了四位仆從,“外面寒冷,又有妖鬼,正好我家就在附近,姑娘何不帶著家眷前去歇息呢?老人年邁,在外風餐露宿總不太好。”

    逢雪歪頭想了想,“好吧。”

    ————

    馬車緩緩前行,在雪地里碾出兩條長長車轍。

    逢雪鉆進車廂里照顧師叔,葉蓬舟坐在前頭御馬。

    帶著仆從的夫人沒有馬車,只能徒步行走在雪地里。她頻頻偏頭,望著車上的人,薄薄雪片灑落,青年線條鋒銳,俊眉修目,不笑時清冷出塵,一笑起來,一雙桃花眼彎起,顯得秾麗又多情。

    她自持見過許多好容貌,卻沒有見過這樣俊美的郎君,不由放軟聲音,嬌膩地問:“小郎君是從哪里來的?”

    “小郎君口渴嗎?”

    “外邊寒冷,小郎君不請奴家到車上坐?”

    連問幾聲,沒等到一個回應,夫人氣哼:“小郎君是聾子罷?”

    青年垂眸看她一眼,嗤笑了聲,捂住鼻子,“嘖,好大的騷味。”

    “你——”

    小郎君貌美,說話卻實在讓人生氣。

    幾個健仆似感覺到主人生氣,圍了過來,夫人瞟了兩眼青年,揮手讓他們散開,繼續跟在車后,氣悶地想:“但又實在貌美。”

    車逐漸駛入密林里。

    松柏幽深,道路崎嶇,馬蹄悄然踏在雪地上,異常平穩。四周逐漸暗下,鉆出密林,眼前忽然出現一座壯闊宅院,朱門大戶。

    門前團團慘白的燈籠晃動,晃眼望去,仿佛懸著顆顆人頭。

    兩座人面獸身的石像盤踞在門前,石上爬滿了青苔。

    “這地方有些年頭了吧。”青年道。

    夫人笑瞇瞇地回:“是呀,幾十年前奴從別人手里買下它,之后便隱居于此。小郎君,快快進來,莫負良宵。”

    ……

    他們隨這位夫人進了古宅,宅院飛閣流丹,幽深僻靜。

    房間里雖然冷清,但總算有個可以歇腳睡覺的寬敞地方。

    逢雪扶著師叔歇息好,偏頭看見葉蓬舟站在窗前,不由道:“狐貍精沒瞧夠?”

    葉蓬舟微微側過身,雪光照在他的臉上,映得眼睛幽黑。他笑著說:“我怎么聞見一股子醋味?”

    逢雪瞪他一眼,坐在石凳上,拿出張粗糙地圖研究,正瞧著,眼前一亮。

    葉蓬舟點了盞燭火走過來,為她秉燭,道:“天暗不要看東西,小心傷到眼睛。”

    燭火柔和的光灑在圖上,逢雪抬眸看他一眼,忍不住笑了一下。

    這張圖是師叔以前手繪的圖,聽掌教說,她的家鄉在關山腳下,一個叫古碑村的地方。

    然而他們一路走來,卻沒有打聽到這地方,只能慢慢找。

    也因去歲全州大亂,死的人堆積成山,在路上走,遇見的妖怪鬼魅,比人多。

    譬如哭泣的鬼霧,譬如眼前美麗的夫人。

    夫人身邊依舊跟著四位隨從。仆從鉆入房間,給他們擺好酒菜,點上香薰,放置暖爐。

    “招待不周,二位見笑啦。”夫人扶著發髻金簪,笑吟吟地說:“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逢雪偏頭看了眼桌上豐盛的酒菜,“什么請求?”

    “請二位來參加奴家的喜宴。”

    院落里不知何時掛滿了通紅的燈籠,紅光照在冰涼的石板上。

    院子里張燈結彩,卻依舊暗沉陰冷,樹下黑暗如凝成冰墻,一點點侵來。

    逢雪盯著夫人,慢慢問:“夫人要辦喜宴?誰要成親?”

    夫人彎起狹長眼睛,瞟了眼逢雪身后盞燈的青年,笑道:“自然是奴家同小郎君……”

    逢雪的手放在了木匣上。

    “還有姑娘你的。”

    逢雪手一頓,有些茫然,“還有我?”

    夫人頷首,瞥眼打開一線的木匣,匣里不知裝著何物,透出的青光令她渾身難受。她用長指甲撓了撓臉頰,“呲呲”聲中,鋼針般的褐毛鉆出皮膚。

    她卻渾然未覺,讓隨從搬來兩個箱子。箱里裝的是兩套華貴嫁衣,繡滿珠玉,燈下流動熠熠光彩,令人目眩神迷。

    “二位既是一對佳偶,我怎忍拆散?不如我們三人成親,共結良緣。正巧長輩也在,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如何?”

    夫人捂唇低笑,衣領上一顆狐貍腦袋微微低下,爪子掩住瘦長凸出的尖吻。

    逢雪默默把木匣合上,狐貍又變作端方美人。

    葉蓬舟執燈走來,“這嫁衣倒漂亮,不過,三個人成親,不大好吧?”

    狐貍夫人笑彎眼,“怎地不好?你喚她夫人,她喚我夫人,不就好啦。若是你們不愿意三人同行,”她舔了舔長指甲,露出白森森牙齒,笑道:“死一個便是了。”

    “雖然妾是女身,喜好男色,但化作男身,同姑娘交好,也未嘗不可。”

    說話間,四個面無表情的仆從慢慢走來,影子投射在墻上,卻是崎嶇詭異的形狀。

    庭院紅燈籠劇烈搖晃,狐貍夫人眼瞳森然,笑問:“兩位想誰死?誰活?”

    “還是打算共赴黃泉,做一對苦命的鴛鴦。”

    第136章 第 136 章

    狐夫人出去覓食一趟, 不曾想遇見兩個如花似玉的美人。

    它咧嘴低笑,偏要裝成婉轉模樣,用袖子半遮尖吻, 等待一個答案。

    美人會嚇得花容失色吧?若他們性情堅貞,不肯就范, 說不定還會殉情而死。

    白白浪費一身好皮囊。

    不過讓鬼霧又多兩個癡情的鬼。

    但兩位的反應卻出乎它的意料。少女把手搭在木匣上, 沉吟片刻, 問:“這種事你經常做嗎?”

    狐夫人愣了下,才笑著說:“怎么會呢?能讓我看上的皮囊可不多, ”她翹起玉指,舔了舔指尖, “兩位生得這般美貌, 荒野獨行, 不啻于稚子懷千金于鬧市之上,豈不惹人覬覦?”

    “與其便宜霧里野鬼、吃人妖怪,不如同奴家一起,共赴極樂, 同享快活。”

    葉蓬舟低笑著問:“快活過后, 你便不吃我們了嗎?”

    狐夫人被他笑得意亂情迷,捧出胸口, 拋了個媚眼, “奴家在床上吃人, 會不會被吃掉,得看郎君的本事啦。”

    葉蓬舟嗤地笑了聲,馬上又化作聲輕輕痛呼。

    逢雪拿手肘撞他一下, 冷聲說:“你很開心?”

    青年如畫眉眼彎彎,正要說話, 那狐妖便心疼地喊:“我的夫人,你別打我的相公啦!”

    錯綜復雜的關系讓逢雪陷入了沉默。

    狐妖認真說:“我們既為夫妻,夫妻一體,理應和睦才是!”

    逢雪:“……”

    葉蓬舟牽住逢雪的手,眼珠子一轉,笑道:“誰要和你當夫妻?”

    狐妖瞳孔縮成針尖一點,如刀利齒撞出嘴角,“你們是想一起走上黃泉路?”

    葉蓬舟搖頭,“非也非也。”他秉燭,燭光照在俊美無儔的面上,桃花眼里盈滿溫柔笑意,“成親是大事,豈能輕慢?難道你喊一聲夫人相公,我們便是夫妻了?便是放在人間,這也太過隨便。我倒不要緊,可……”

    他垂眸看著逢雪,微微勾起嘴角,“我們夫人,身家清白,地位尊貴,猶如皓月,你想娶到她,哪有這樣容易?”

    狐貍咬了咬手指,“成親這樣多規矩嗎?我并不懂。那你們說吧,你們想要什么?”

    “自然是高朋滿座,座無虛席,鼓樂齊鳴,鮮花鋪地。”

    狐貍被他笑得神魂顛倒,連連點頭,“你說得也有道理。但是若請來賓客……它們并不如我文雅,俱是兇狠之徒,怕驚嚇到你們。”

    聽見這句話,逢雪反而笑了,手指撫摸木匣,“那正好,我最喜歡兇惡的妖怪。”

    狐夫人讓他們梳妝打扮,為成親做好準備,自己轉身離開,去宴請賓客。怕他們逃跑,兩個健仆守在了門外。

    逢雪一轉身,葉蓬舟已經自顧自穿上那件喜袍。

    紅衣墨發,長身玉立。

    逢雪怔了怔。

    這狐貍不知從哪座墓里弄來的喜袍,款式古樸沉穩,朱衣垂地,玉帶金絲,異常華貴。

    比起初見時秾麗多情美若明珠的模樣,青年輪廓越發深邃凌厲,如雕琢好的金石冷玉,喜袍下的身體挺拔欣長。

    只一雙桃花眼,望向逢雪時,依舊脈脈,柔軟得如同四月的春水。

    逢雪呼吸一滯,聽見自己雜亂無章的心跳聲。

    突突——

    突突——

    她心中把清心訣念了一遍又一遍,熱意卻依舊從心底麻麻癢癢爬上來,燒紅了雙頰。

    “小仙姑,”秉燭的青年微微笑道:“你怎么不敢看我?”

    逢雪瞪過去,“我怎么不敢——”

    抬眼卻對上雙溫柔眼眸,漆黑幽邃,映著搖曳的燭光。

    青年低頭,如玉面孔擠滿她的眼簾,熱氣輕滾過眉間。

    她面紅耳赤咬住下唇,話也堵在喉間。

    葉蓬舟輕笑,低聲道:“我真想自己是只狐貍精,能對小仙姑強搶豪奪,想成親時便成親,想快活時便快活。”

    逢雪抬眸看他,好半晌,才回:“狐貍精怎么比得上你啊?”

    床上忽地傳來咳嗽聲。逢雪連忙往后退一步,走出旖旎的燭光,“師叔,怎么了,著涼了嗎?”

    紫云師叔身上披著層厚實的棉披風,坐在床上,古宅寒氣重,天地風雪侵,她掩唇咳嗽數聲,才緩過來。

    逢雪輕拍她的后背,遞上皮袋里的溫熱茶水,“師叔,喝些水。”

    張紫云捧著竹筒,看好一會才認出她,“阿雪?”

    逢雪心中高興,師叔清醒的時候并不多,大部分時間都是安靜地發著呆,能同她說上幾句話的時候并不多。

    “是我。”

    “阿雪,我們還有多久回家呀?”

    逢雪握住師叔布滿皺紋的手,“還要找一找。”

    “過去這么多年啦,也不知道家鄉現在是什么模樣了。我記得有一條很長的河,阿姐會用竹竿點水,像鳥兒一樣從河面滑過……”老人眼神逐漸渾濁,似慢慢沉入過去那場溫柔舊夢,滄桑的面上,露出年輕的笑意。

    眼前仿佛出現一條翠綠長帶,帶子上響起鳥兒般清脆歌聲。

    “你聽,他們在唱歌——”

    逢雪側耳細聽,只聽見呼呼冷風,風中摻雜妖祟鬼魅的低吟。

    察覺到她的情緒變化,葉蓬舟把她拉到桌前,手里拿起石黛,“小仙姑,讓我替你畫眉吧。”

    逢雪糊里糊涂看他給自己打扮。

    鏡子里的少女嘴唇被胭脂染紅,眼睛明亮如星。兩瓣紅唇輕啟,問道:“你怎么這樣熟練?又為誰畫過眉點過唇?”

    葉蓬舟手指挽住青絲,低笑:“那可多了去了。”

    鏡中少女抿了抿唇角,腮肉微微鼓起。

    “上次我給描眉的姑娘,身子可真輕盈,能做掌上舞,”瞧逢雪的神色,他彎起眉眼,不再逗弄,“可惜了,有些怕火。”

    逢雪愣了下,“紙人是吧?哼,你——”她瞥見葉蓬舟因鬼氣而蒼白的面孔,埋怨梗在嘴邊,“這邊鬼氣太重,你不該和我一起過來的。”

    大半年過去,他身上的鬼圖也只是堪堪被控制住,不再陰氣肆虐。

    他和鬼圖早已融合一體,相當于行走在人間的幽冥,惡鬼會不受控制被他吸引而來。

    最好的辦法,是他永遠留在青溟山上修行,但……

    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葉蓬舟道:“那這有什么意思,我還不如去當和尚!”

    逢雪認真想了想,“萬法寺的佛光在超度亡魂,牽制鬼氣上有奇效,若……”話沒說完,臉頰卻被捏了一下。

    青年難得露出惱火神色,“你還真舍得讓我去當和尚啊?”

    逢雪看了眼他的臉,心頭小鹿亂撞,連忙垂下眼簾。

    ————

    狐妖修行了四百年,在附近百里,算叫得上姓名的大妖怪了。

    它來到這座山頭,趕走老鬼,占山為王,也有不少年頭,按理來說,美人說提的“高朋滿座座無虛席”并不難。

    然而去歲天災人禍疊在一起,尸骸如林,骨積成山,山野間的精魅多半都避禍早早跑遠,獨留它一只狐貍守在山頭。

    無奈。

    只能找點鬼過來濫竽充數。

    一道道慘白的影子擠滿張燈結彩的古宅,但它們只能在院外徘徊,為喜宴添上幾分鬼氣森森的熱鬧。

    小童裹著兜帽,小心避開這些冰涼的野鬼,院落前,一個狹長眼睛的侍女正請賓客入座。

    它打開兜帽,露出一對毛茸茸的耳朵,橘、黑、白三個色塊在面上均勻分布,組成張圓眼粉鼻的三花貓臉。

    作為化形不利索的小妖,它本沒有資格成為狐貍夫人的座上賓。然而附近妖怪稀少,美人又點名想辦場熱鬧的喜宴,它便被“請”來了這里。

    小三花貓扯緊兜帽,害怕驚嚇到新人,惹怒狐貍夫人。

    進入內院,別有一番天地。

    院落寬敞,十幾張桌子整齊分列左右,桌上金樽玉箸,擺滿蔬果酒菜。

    彩衣侍女在桌前穿梭,手執黃金壺,為賓客添上醉人佳釀。

    處處張燈結彩,掛滿通紅燈籠,明亮的月光從上空灑落,銀輝在地面流動。

    咿咿呀呀,喜樂奏響。狐貍不知從哪找來一隊鬼戲班,飄渺的鬼影在臺上飛旋,彩帶水袖飄飛。

    離喜堂近的妖怪更厲害一些,小三花瞥了眼那幾只眼睛通紅的嗜血野豬,身子微微顫抖,在最角落找了個位置悄悄坐下。

    離得近的大妖怪,桌子上是整條牛腿、烤全羊之類的硬菜,輪到小三花這桌,卻只有些肥雞肥魚。

    但小三花最喜歡雞魚。

    它伸出手幾下把整雞拆開,剛想吃,就聽見身邊黑暗傳來聲響:“我也想吃。”

    小三花瞪大眼睛,身子抖三抖,尾巴炸開毛,還以為是哪個大妖怪跑過來。再一看,“黑暗”跳上桌子,打翻酒盞,在檀木桌面留下個油膩膩的爪印。

    是只圓滾滾的黑貓。

    黑貓在它拆好的雞肉間挑選,說:“這兒的雞和外面不一樣。”

    妖怪不講究什么烹飪技法,雞是選的肥雞,直接丟進沸水里滾了一遭。雞皮雪白,兩根雞爪蜷起來,仿佛兩個小小的手掌蜷于胸前。

    三花道:“雞吃了那種像牙齒的麥子,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吧。”

    總有幾分像人。聽其他妖怪說,是死的人太多,怨氣浸透土地,影響到了莊稼。

    小貓挑了根撕成條的雞肉,吃得慢條斯理。

    三花看見同族,不由好奇,“小貓,你也是妖怪嗎?你修煉多少年啦?”

    小貓想了想,“修煉?小貓快一歲了。”

    “你才一歲就能說話啦,”三花瞪大眼睛,“真是好聰明一貓。”

    小貓被夸得飄飄然,尾巴甩來甩去。

    三花又問:“小貓,你叫什么名字呢?”

    不到一歲的小貓瞪圓眼睛,“小貓還沒有名字呢。”

    “為什么呢?你媽媽沒有給你取名字嗎?”

    “唔……小貓的媽媽……她讓小貓自己給自己想名字。”

    “那你該給早些給自己取個名字。要是沒有名字,天底下黑貓那么多,誰能分得清你和旁貓不同?你就泯然一貓啦。就算是修煉,我們妖怪,也要早點給自己取個名字,這樣才能更像人,修煉更快。”

    小貓舔了舔自己油膩的爪子,把爪子舔得干干凈凈,“漂亮的三花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小三花瞪圓眼睛,氣呼呼地看著它,好半晌,兜帽里飄來氣得發抖,卻依舊細細小小的嗓音:“你喊誰姐姐呢?我明明是公的!”

    小貓“喵”了聲,變成一塊呆呆的石頭。

    鑼鼓聲起,炮竹噼里啪啦聲里,新人業已入場。

    三花好奇地透過兜帽往外看。

    月若流銀,鮮花鋪地。

    在群妖亂舞,鬼魅叢生的古墓,明珠如星,鮫燈垂淚。

    一對手執同心結的玉人緩步行來。

    第137章 第 137 章

    饒是紅燭高燒, 鮮花鋪地,當新人走來時,小三花還是眼前一亮, 只覺滿室的寶氣珠光,都被他們壓了下去。

    它是只貓, 說不出什么贊美的話, 只覺一對玉人湊成對, 很是般配。

    青年手牽系同心結的紅綢,微微側過臉, 含笑看著新娘。

    新娘也沒有戴紅蓋頭,露出張秀美又英氣的面龐。

    至于狐貍——

    小三花這才注意到, 前面還有一只狐貍。

    嘖, 好礙眼的狐貍。

    它情不自禁冒出這個念頭。

    逢雪自然不是真與這妖怪成親的, 她環顧四周,附近的妖怪都被狐妖“請”過來了,正好一網打盡。

    木匣從袖里滑落,被她握在掌心, 剛要動作, 手里的紅綢卻被輕輕扯了下。

    她偏頭,對上青年如畫眉眼, 忽然微微一怔。

    他們馬上要拜堂了啊。

    縱然身在幽深陰冷的古墓, 賓客是野鬼妖魅, 但臺上的戲班在咿咿呀呀唱著喜樂,明珠點燈鮫人滴燭,有皇天后土在上, 有師叔親自見證,如何不算成親呢?

    她一怔住, 繡鞋踩在曳地的裙擺上,人也不由隨之一晃,卻被一雙手扶住。

    “娘子,要當心些。”

    逢雪臉頰滾熱,不敢抬頭往上看,眼前只有片熱烈的紅。

    周圍傳來妖怪們起哄的笑聲。

    她咬緊下唇,無端生出幾分羞惱,平日穿輕便布衣慣了,誰知道漂亮衣裳穿起來這樣麻煩?頭上金冠垂落的珠串搖晃,叮當響個不停,攪得人心亂如麻。

    她不由挺直脊背,由葉蓬舟牽著,在妖怪拖長的禮頌聲里,走入喜堂。

    人暈乎乎的,一步步如踩在云端。

    正要拜天地高堂。

    忽聽堂上巨響,長桌掀翻,野豬精大聲喊:“騷狐貍,你辦個酒,準備得也太寒磣啦!”

    狐貍正想著拜堂結束同美人洞房,卻被野豬打斷了儀式。它瞪了眼野豬妖,想到對方同樣修行百年,便壓住怒火,抬手讓仆從又扛來一條牛腿。

    “我不吃牛。”

    通紅眼珠子緊盯著兩個鮮活人類,涎水順著野豬突出的獠牙往上滴,“這小娘子細皮嫩肉的,不如宰了請大家吃一頓罷!”

    逢雪面無表情瞥了豬妖一眼。

    妖怪們紛紛起哄,狐妖大聲道:“我娘子生得如此美貌,怎能做你這蠢豬的口中食?他們要同我在床上快活的咧。”

    一只蛇頭人身的怪物嘶嘶吐舌,笑著說:“等和騷狐貍在床上幾天,兩個小美人只剩一副枯柴了罷,到時候留給我,我囫圇吞下,不似蠢豬挑食,非要吃肉。”

    豬妖前蹄拍動地面,震得地板滾雷陣陣,“餓啊——餓啊——”

    周圍小妖怪嚇得縮到旁邊,瑟瑟發抖。

    豬妖伸出蹄子,隨手一攬,在戲臺跳舞的野鬼就被它攬入懷中,眼看便要落入那張血盆大口中。

    不知從何地跑來只黑貓,嗖地躥到它的臉上,對著那顆拳頭大的血紅眼珠來了一爪子。

    “嘶——哪里來的貓?”豬妖雙蹄揮舞,黑貓卻靈活躲開,還抓了幾把他的毛發。

    它皮糙肉厚,那小小的爪子揮上去,一絲白印也不會留。然而豬眼下意識閉上,再睜眼時,懷里的野鬼盡數逃開,飄往四方。

    偏偏黑貓靈活得很,上躥下跳,在各桌間跳來跳去。

    豬妖化作了原型,變成一頭堪比屋舍的黑豬,如鐮刀的獠牙外翻,轟隆隆撞飛不知多少妖怪。

    喜宴亂作一團,狐貍夫人卻不在乎,扯著紅綢,催促道:“拜完堂該去洞房啦,快隨我去吧,我們好好快活一番。”

    逢雪心中想:“明明還沒有拜呢,洞什么房?”

    不對,就算對拜完,也不能洞房。

    亂糟糟之際,蛇妖悄悄露出了本相。一條比廊柱齊粗的巨蛇悄無聲息爬上了屋頂,盯著頭發花白的老婦人。

    妖怪可沒什么尊老愛幼的習性,美人被狐貍牽走,野豬被貓吸引,這個坐在高堂之上,雙手捧著熱茶,滿面皺紋的老嫗,自然就被它給盯上了。

    老嫗滿面皺紋,皮皺巴巴的,吃起來恐沒什么味道,像干癟的蠶豆。

    好在它吃食并不挑,囫圇一口吞下,也不管什么肉老肉嫩了。

    有口人肉的味道咂摸一下也好。

    巨蛇張開巨嘴,血紅的信子如紅綢垂了下來,與屋里掛著的紅融為一體。

    陰影覆蓋住老人瘦小的身體,她輕輕給熱茶呵了口氣。

    巨蛇猛地閉上嘴巴。

    ……

    野豬把桌椅撞得東翻西倒,地上被它的尖牙犁出兩條長長泥道。黑貓一躍跳上院墻,回頭看它一眼,慢慢坐下來,舔了舔自己的皮毛。

    “呼——呼——”

    它被氣得雙目赤紅一片,忽地扭過臉,望向角落。

    “喵?”小三花全身毛都炸了起來,身體僵硬。

    豬妖低吼,獠牙上還掛著一只躲避不及的貉子。尖牙從貉子后背鉆出,它的鮮血早已流干,像個破口袋,隨豬妖動作搖擺。

    小三花幾乎能想到,自己也被掛在尖牙上的凄慘模樣,耳朵不由貼在腦袋上,身體僵硬如石。

    它明知此刻必須逃跑,卻因身體的本能,僵硬趴伏于地,無法動彈。

    這時,一道黑影跳到它的面前,毫不畏懼地朝豬妖嘶吼。

    但它們實在太過渺小,眼看豬妖如小山般的身體便要將小貓壓扁。

    它卻突然頓住了。

    這幅肥碩、健壯、猶如小山的妖身突兀停頓,尖牙抵著小貓柔軟的胸口。刀槍不入的堅硬豬皮像碎瓷裂開,青光從肉里透出。

    “砰”地一聲巨響,豬妖四分五裂,血涌如泉。

    小三花瞪圓貓兒眼,已經嚇傻了。豬妖的腥血撲面飛來,把它澆得渾身濕透。

    青光漸淡,一道如虹的飛劍從肉山里飛出。

    劍刃如秋水明麗,像抹銀白的月光,從妖怪中一曳而過。

    妖怪們紛紛閃開,嚇得丑態畢現,無一敢撞其鋒芒。

    招搖飛了一圈后,劍被穿嫁衣的少女握在了手中。

    “小仙姑。”小貓高興喊。

    逢雪點頭,甩去劍上血珠,偏頭看向狐貍。

    狐貍化作原型,已經跑到了門口,卻被葉蓬舟提起半截尾巴,給拎了回來。

    四個壯碩的仆從顯出獠牙,飛撲過來救主。

    逢雪揮出一劍,劍尖自健仆后背透出,輕巧一轉,健仆身體斷開,化作兩截毛茸茸尾巴墜地。

    狐妖心疼地喊:“我的尾巴!”

    四個仆從俱是它的尾巴化成,每條尾巴需要它修煉百年。

    它尖聲喊:“別打了別打了,青溟山的劍仙在此,你們就算舍命也打不過!”

    “是劍仙!”

    “那位青溟山的劍仙?”

    妖怪們嘁嘁喳喳,驚恐不已,生怕被劍仙給剁了,紛紛顯出本相,一窩蜂擠往外面。

    然而,一把煞氣濃重的刀卻懸在了門口,低低嗡鳴。

    “跑什么呀?”葉蓬舟抱臂,笑著說:“大家不是參加喜宴的嗎?一起奏樂,一起舞啊。”

    妖怪們擠在一團,顫抖不已,哪還有吃酒的興致。

    少女手里飛劍細長,清光四射,照得它們四肢發涼,難受地在地上打滾。

    飛劍出鞘的鋒芒便足以讓這些小妖們吃上一壺。

    離得妖怪況且如此,更別提離得近的狐貍。它心中叫苦不迭,暗道后悔,它消息靈通,知道青溟山出了個了不得的劍仙,劍仙劍術通神,斬妖除魔如砍瓜切菜,很是兇殘。

    下山不到半年功夫,就已名震天下,妖鬼聞風喪膽。

    可誰知道自己這么倒霉,擄來的美人,竟是青溟山的劍仙呢?

    劍仙難道不該一人一劍,千里獨行,瀟灑出塵嘛。她卻好,拖家帶口,帶個情郎帶個老嫗,還帶了只貓,蹲在火邊烤山芋吃。

    誰能想到她會是劍仙?

    狐妖只能自認倒霉,擠出諂媚笑意,“劍仙……大駕光臨,可有什么事要差遣小的?”

    逢雪冷哼一聲,掃了圈被一劍震懾的群妖。妖怪們活得久,消息通達,百年前的小地方,詢問它們應當能得到答案。

    手里紅綢卻被輕扯了下。

    葉蓬舟笑著說,“小仙姑,我們還沒拜完堂呢。”

    逢雪一怔,面上不由又熱了起來,這才驚覺,自己縱使拔劍,也沒有松開握紅綢的手。

    她抿了下唇,右手提劍,劍刃血珠滴落,而左手牽著紅綢,垂眸慢慢走過濺滿血水的石板。

    葉蓬舟五指攥緊紅綢,笑容款款,還記得旁邊的狐貍,掐著它的脖子溫聲問道:“你還要和我們一起拜堂嗎?”

    狐妖眼前一陣發黑,毫不懷疑,自己要是說聲“要”,頸椎當即便會被捏成齏粉。

    它用爪子捧住脖子,看著眼前俊美風流的郎君,顫抖著回:“我、我不敢,我給二位點燭焚香,放炮奏樂,我來當禮生……”

    青年這才松開手,把它丟到一旁。

    狐妖滾到旁邊,咳嗽數聲,后悔自己貪圖美色,帶回來兩個祖宗。它為圖活命,拼命表現,指揮自己的尾巴侍從撒花點燭,尖聲道:“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逢雪望向高堂,“師叔,你在做什么?”

    老人手里拿著條小蛇,往茶壺里塞,聽見逢雪聲音,她不好意思笑了笑,“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條小蛇,我想做一壺蛇酒。蛇酒可以驅寒,阿雪,你喝嗎?”

    逢雪還未回答,手里的紅綢又緊了緊。

    似乎是在埋怨她的分神。

    狐貍尖聲喊:“夫妻對拜——”

    逢雪轉過身,與葉蓬舟手牽同心結,面對彼此。她聽見對方輕笑了一聲,又恍惚是錯覺,見青年先躬下了身子,她連忙跟著躬身,兩個人的腦袋頓時撞在了一起。

    發髻珠釵叮當,流蘇纏住了葉蓬舟微卷的長發。

    逢雪輕“啊”一聲,伸手去解被發釵卷住的發絲,然而越解,兩個人的長發越糾纏不休。

    “送入洞房——”

    狐貍急沖沖地喊。

    第138章 第 138 章

    “什么洞房?”

    木匣撞到狐妖腦袋, 它不敢躲閃,“哎喲”慘叫連連,叫出慘絕妖寰的氣勢, 心中只期盼這劍仙大發慈悲,能放過自己。

    劍仙大馬金刀坐下, 不耐煩地扯落發髻上金簪, 連帶扯下幾縷碎發, 滿頭的烏發也散落在肩頭,襯得雪白小臉只巴掌大, 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干凈又銳利。

    葉蓬舟俯身, 撿起被她丟在地上的金簪, 擦掉上面的塵土。

    他看了逢雪一眼, 把簪子上糾纏的發絲慢慢梳下,攥在掌心。

    逢雪將劍匣放在膝上,飛劍化作一掌大小,不情不愿鉆入匣中。

    以扶危殘刃作劍胚, 輔以這一路收集來和師兄贈予的寶材, 師父為她煉了這把飛劍。劍是在月圓之夜出爐,吸食帝流漿的靈氣, 劍刃清輝流動, 雪光凜冽。

    又因添了截老桂樹心, 劍光飛揚時,總有暗香浮動。

    然而煉劍之材中,也有止戈這樣飲過萬人血的兇器, 因此她這把劍吧,有些兇狠好斗, 出鞘便不肯飛回。

    逢雪把劍匣合攏,問:“你們知道一個叫古碑村的地方嗎?”

    妖怪們面面相覷,但鬼哭在它們頭頂轉了一圈,它們抖若篩糠,咬著手指頭苦想。

    “古碑村?沒聽過。”

    妖怪的腦袋素來不怎么靈光,記性也不甚好,“我知道一個鼓鼓村。”

    “我知道一個碑子村。”

    嘁嘁喳喳吵半天,還是那只小三花喵喵叫,嗓音細細地說:“我聽爺爺說過一座古碑。在好遠的地方。”

    好遠的地方是貓兒的感覺,在它看來,隔了一座山,便夠遠的了。

    逢雪微微一笑,“謝謝你,小三花。勞煩你為我們帶路。”

    葉蓬舟剪出紙馬紙車,憑空一吹,車馬便俱備。逢雪扶紫云真人上車坐好,小三花也變作一只小貓,瑟瑟發抖地伏在車上。

    小貓用爪子按住三花的背,低頭一點點給它舔毛,帶著細刺的舌頭卷走腥臭的豬血,沒多久,小三花就被舔得渾身濕漉漉的。

    葉蓬舟坐在車前,側過臉,瞥眼擠在一團的妖怪。

    鬼哭還未撤去,在它們頭頂一圈又一圈打轉,刀刃嗡鳴不已,發出嗜血的低鳴。

    牽動逢雪膝頭的劍匣也開始晃動不休,急著出鞘。

    逢雪望了眼葉蓬舟,埋怨道:“你的刀把我的劍帶壞了。”

    葉蓬舟彎起嘴角,“小仙姑,你好不講道理——”話未說完,他劍眉微蹙,側過臉,聲音低了低,“小仙姑,你聽。”

    妖怪們忽地狂躁怪叫,“來了!它來了!”

    它們無懼鬼哭之威,變成原形,鳥雀驚飛,一只只飛禽走獸蜂擁往門口擠去。

    擠不過門的,就跳墻翻窗鉆狗洞。

    一片狼藉吵鬧聲里,黑霧如潮水般從身邊滾過,霧氣深處,傳來一聲慘笑。

    小三花四肢僵硬,趴在地上,顫抖著說:“是它們、它們來了。”

    “它們?”逢雪抱劍匣走出馬車,灰黑霧氣在身邊翻滾。

    濃霧里笑聲越來越大,一聲接一聲,狂笑不止。

    “轟隆隆——”

    地面震動,似有千軍萬馬,呼嘯而來。

    逢雪躍到車頂,拔出長劍,寒芒照徹黑霧。

    她也看清,藏在霧氣里狂笑的東西——

    是獸頭人身,獠牙突出的巨大怪物。他們騎在馬上,手里提刀,臉上擠滿癲狂大笑,嘴里大喊:“殺!”

    “砍下腦袋,回去領功!”

    “殺殺殺!”

    看來狐貍說得不錯,不怕聽鬼哭,只怕聞鬼笑。哭是游民百姓在哭,笑的嘛……

    《云游記冊》里有寫,這是殺氣凝成的怪物,常在行軍后的尸山血海里出現,名字叫“野狗子”,喜食人腦。

    但野狗成堆出現,這還是頭一次聽說。

    劍光劈開鬼潮,霧氣往兩側排開,野狗子從馬車旁奔馳而過,不敢觸碰飛劍鋒芒。聰明的妖怪拼命往馬車靠攏,那些不聰明的、腿腳不夠快的,被霧氣卷入后,慘叫一聲,再無其他聲音傳來。

    霧氣漸散,地上只剩一些鳥毛獸皮。

    狐貍只剩下一條尾巴,手捧斷尾,痛心疾首地說:“平日讓你們多鍛煉鍛煉,跑快一些,你們怎么就不聽呢?嗚呼哀哉,我的尾巴!”

    ————

    馬車一路往前駛,田園荒蕪,民生凋敝,道路雜草瘋漲,皚皚白雪下,偶爾凸出截嶙峋的骨頭。

    逢雪探頭往外看了眼,蕭殺的冬景與凜冽被風撲面卷來,帶著漫天寒意。

    師叔低低咳嗽兩聲。

    她連忙關上窗戶,又把在外面御馬的人給拉了進來。

    車廂里炭爐熱茶,一室春光。

    小三花身上的毛已經干成一綹一綹,全是小貓口水的味道。它蜷成一團,被按著舔毛,不敢怒也不敢言。

    “三花,你怎么修煉成精的?”逢雪對三花很好奇。飛禽走獸修煉成精也有難易之分,譬如烏龜,活得歲數太長,慢慢吸收日月精華,便很好修煉成精。

    只要慢慢活著,熬死其他人就好了。

    那些兇狠的走獸,誤食人血,也容易開啟靈智,變作妖怪。

    但貓想開啟靈智可不太容易,它們活得壽數太短,比之虎狼雕鷹,實力太過弱小,能填飽肚子就很艱難。尤其是三花這只貓,嗓音細細的,體型也不大,看著不大像能自己修煉成精。

    除非……有人點化?

    小三花聲音細細地說:“我也不知道。”

    逢雪問:“有人給你取名字了嗎?”

    小三花“喵”了聲,輕輕地回:“是爺爺把我接了回來,給我取名……”它猶豫了下,低低說:“月姑。”

    逢雪輕笑,“月亮神女?看來老先生覺得月姑是只漂亮的小貓。”

    小三花慢吞吞說:“但是、但是月姑是公貓。”

    那老先生也將三花認成了母貓,畢竟三花多是小母貓。他貧困潦倒,在街頭算命,一日賺不到幾文錢,還接了個夜晚幫忙看糧倉的活,住在倉房里。

    倉房耗子多,他便攢了幾個月的錢,去聘了只小貓回來,細心養著,自己吃糠腌菜,給小貓煮滾熱的肉湯。

    本指望月姑再給自己生幾窩小貓,治一治泛濫的耗子。

    可等了又等,不見月姑揣崽。

    老先生把貓后腿扒開,用昏花老眼瞅了半晌,才在短短絨毛間,看見兩粒瓜子大小的卵蛋。

    帶回來的竟是只“天閹”。

    這只小貓膽子小,別說抓耗子了,經常被亂竄的耗子嚇得渾身炸毛,跳到老先生的膝上。

    揣不上貓崽子,也捉不了耗子,還經常被其他貓揍得喵喵叫。若放在外邊,活不了多久,老先生只好把它養在身邊,依舊細心伺候著。他是算命先生,沒有子女親朋,到晚上,經常把銅錢往桌上一排,邊磕蠶豆,邊摸貓頭,給月姑講著術數易理。

    他也沒指望貓能聽懂,只是長夜漫漫,聊以藉慰,可是貓兒卻在一日又一日的“夜課”里,慢慢增長了靈智,有了成精的契機。

    三花低聲說:“但是月姑很久沒見過爺爺了。”

    小貓跳到逢雪身前,“小仙姑,小貓也想要個名字。”

    逢雪“呃”了聲,揉下眉心,“你自己取嘛。”

    她可沒什么取名的天賦,給劍招取名都簡單粗暴,和心廟邪神風格相仿。若她給小貓想名字,大抵只能想出“小黑”“煤爐”這般的俗名。

    葉蓬舟一腿曲著,一腿放直,手支著頦,笑道:“怎么突然想要個名字?”

    小貓說:“天下的貓很多,要是我沒有名字,小仙姑和小葉就認不出我啦。”

    葉蓬舟微笑:“那可難辦咯,到時候,萬一抱錯一只貓回去……”

    小貓急得前爪搭在逢雪膝蓋上,身體伸直,喵喵叫道:“不要,不要。”

    逢雪把它抱到懷里,“別聽他亂說,他逗你呢。就算沒有名字,我也不會認錯。”

    “為什么呢?”

    “因為,”她垂眸想了想,認真說:“小貓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小貓。”

    紙馬拉車,飛快駛過寂寥荒原,不知過了多久,車外傳來絮絮人聲。

    逢雪原以為是野鬼低語,可那些細碎的聲音,卻越來越大,越來越熱鬧。

    葉蓬舟掀開車簾,她也跟著湊到窗前,往外一看。

    綿延山脈下,一條玉帶從群山流出,在原野迤邐而過。樓閣鱗次櫛比,屋舍連甍接棟,河流上的烏篷船與竹筏如飛燕點水,百蝶穿花,爭相追逐。

    方才還是白雪皚皚,死寂荒廢之地,掀開車簾,面前卻變成座依山傍水,人口稠密的城池。

    仿佛誤入桃花源。

    逢雪掐了下手背,確認不是幻覺,和葉蓬舟對視一眼后,跳出馬車,與路人攀談起來。

    才知道自去歲大亂,全州尸骨如林,十室九空,為了盡快恢復,讓百姓休養生息,官衙頒布政令,讓百姓遷入這座未被戰亂涉及的富庶小城。

    于是古城頓時迸發勃勃生機,游人往來,紛錯如織。

    在一片死寂的全州,如同一輪明月,緩緩升起,給戰亂中流離失所的人們一絲希望。

    逢雪仰頭望著城墻上懸掛的牌匾,“云螭縣。”

    師叔不知何時下了馬車,目光落在青翠的河水上,低聲嘆:“回家了啊。”

    ————

    一入云螭,師叔便如同識路般,筆直往前走。

    逢雪跟在旁邊,努力在人群里擠出條道。

    小城人太多,熙熙攘攘的紅塵氣息撲面而來,滿耳都被街旁小販叫賣聲填滿。師叔年老力衰,骨頭脆弱,不能被人群擠到。

    她使個眼色,讓葉蓬舟照看另一邊,小心扶著師叔,心想,師叔的家鄉在古碑村,怎么變成這座小城了?

    時隔百年,世事變遷,變化如此大嗎?

    紫云師叔走過幾條熙攘街道,最后站定,指了指前面,“回家啦。”

    逢雪抬眼一看。

    古舊牌匾上,【云螭縣衙】四個大字明正威嚴。

    竟走到了縣衙前。

    “師叔,不大對吧,”逢雪拉住老人,“這兒是官衙。”

    她有些惆悵

    ——也不知道自己的通緝令還在不在,若在的話,在衙門口招搖過市,未免太過囂張。

    師叔站在衙門口不肯離開,表情茫然,喃喃:“你沒聽見嗎?我娘在喊我回家吃飯了。”

    他們一老一少在官衙門口拉扯,引起了當差衙役的注意。

    一個年輕的圓臉衙役走過來,問:“干什么呢?是有案子要報嗎?”

    葉蓬舟笑了笑,“祖母年紀大了,有些糊涂,非要進衙門看看。差爺,能否讓她進去看一眼,她心滿意足,也就走了。”

    衙役:“衙門重地,無事不得入,你們以為是自己家門口呢?”

    葉蓬舟掏出一錠碎銀遞過去。

    圓臉衙役怔了片刻,“還想賄賂官差?哼……”他不動聲色接過銀子,“但看你們是有孝心的,進去瞅瞅也無妨。以前沒見過你們,也是新來咱云魑的嗎?”

    “正是。祖母牽念故鄉,便帶她回來看看。”

    “也算難得的孝心了。對了。”衙役收了銀錢,好心提醒道:“我瞧你們不是僧道術士,但還是記住,在咱們云魑,千萬別同這些人扯到一起,也別弄些花里胡哨的把戲出來。”

    逢雪眼神微動,好奇道:“為何?”

    “還不是妖道猖獗,煽動民心,掀起大亂子。如今上面有令,若是看見來歷不明的術士,”衙役聲音漸低,只用手刀在脖子上拉了拉,“斬。”

    話音剛落。

    皺著眉頭喃喃要回家的紫云真人忽然伸手捏了訣,原地消失不見。

    剛才還眉飛色舞說話的衙役瞪大了眼睛,望了望空地,又望了望逢雪他們,猛地抽出腰間長刀,喝道:“來人!拿下他們!”

    第139章 第 139 章

    逢雪冷哼, 把木匣丟過去。

    “啪”地一聲脆響,衙役被砸得“唉喲”慘叫,左頰腫起。他揚起大刀, 惡狠狠地說:“宰了他們!”

    十來個高大衙役從門里鉆出來,將他們齊齊圍住。

    逢雪以匣代劍, 掃了眼他們, 心中哀嘆——又要上通緝榜了。

    殺了太守滅了都尉, 再鬧個縣衙,倒也不算什么。

    她低聲囑咐葉蓬舟:“我來應付他們, 你去找師叔。”

    尸兵都宰過,應付幾個衙役并不難。

    但交上手后, 她才意識到自己輕敵。這些衙役身手靈活, 力大如牛, 竟個個都是好手,比都尉府里那些江湖客還難對付。

    如今衙役這樣厲害了?

    還是她沉湎美色,疏于練劍,身手不如以前?

    衙役們也叫苦連天。

    眼前少女瞧著年輕, 手中木匣笨重, 并非刀劍之類的傷人利器。但木匣在她手里,有如一把靈活的長劍, 一遞一送, 便架開劈來的刀刃, 四兩撥千斤,幾把刀登時撞在一起,衙役們也撞翻一片。

    但還沒有完。

    趁著他們隊形凌亂之際, 少女手里木匣猛然彈出,如一只蟄伏已久, 一擊致命的猛虎,對他們緊咬不放。

    “啪。”

    木匣拍在腦門,一名衙役捂著腦袋躺下。

    “啪!”

    木匣后撤,擊打肚腹,又一個衙役捂著肚子慘叫打滾。

    不多時,地上躺了一圈的差役。而其他人畏懼地看著她,不敢靠近。

    逢雪目光凜冽掃視四周。

    “你、你有種別跑!”圓臉衙役扯著嗓子,朝衙門里大喊:“虎班頭!”

    逢雪提著木匣一翻身,撞翻幾個衙役。

    她單手捏訣,御風而起,“我可沒有種。”

    告辭!

    但御風訣念了幾遍,只有清風微拂,撩起她的碎發。

    逢雪愣住了,她的御風訣已使用熟練,不該出現這種掉鏈子的情況啊。

    衙門里跑出個彪形大漢:“誰敢在衙門口鬧事?”

    大漢個頭高大,赤著上身,肌肉虬扎,圓臉上一雙虎目透出精光。

    他也不多說話,暴喝一聲,雙手提銅錘砸來。

    如此神勇,讓逢雪想起了大塊頭。她心中嘆息,木匣翻轉,從銅錘側面翻過,砸在大漢的胸口。

    “好身手!”虎班頭往后退半步,卻沒如其他衙役般倒下,而是揚起雙臂,將銅錘舞得虎虎生風。

    “好狠的妖道。”圓臉衙役鼻青臉腫,吐出口帶血的唾沫,冷笑:“他奶奶的,身手倒是不錯!打掉我兩顆牙。”

    他提起刀站起來,帶人將逢雪圍住。

    忽地。

    圓臉衙役腦袋一痛,后腦勺被石子擊中,他正要罵娘,低頭卻見地上的“石子”銀光閃爍,竟是亮閃閃的碎銀。

    碎銀一顆又一顆噼里啪啦如雨點墜落。

    衙役們顧不上抓賊,紛紛俯身撿拾碎銀,動作急切,像一條條瞧見骨頭的餓犬。

    逢雪趁此機會跳出重圍,縱身躍到屋頂,瞧見在漫天撒錢的青年,“我師叔呢?”

    葉蓬舟攤手,“我偷偷去里面找了圈,沒找到。”

    逢雪蹙眉,看師叔方才的手勢,應是用了遁地訣,就是不知到她遁到了哪兒。就算神智混沌,師叔畢竟是修為高深的真人,術法熟記于心,天上地下,誰能攔得住她?一遁遁出十里地,也不無可能。

    可她要怎么去找?

    “你哪里來的這么多錢?”逢雪摸了摸自己空癟的口袋,里面零星有幾兩碎銀。

    葉蓬舟彎起嘴角,“說了你可不許罵我。”

    逢雪:“……”

    她輕哼了聲,“紙錢是吧?我干嘛罵你,我有這樣兇嗎?”

    葉蓬舟捏了捏她的臉,“不兇不兇,我娘子溫柔體貼,寬宏大度。”

    逢雪面無表情揮動木匣,砸了他一板。她環顧四周,長街人來人往,獨獨不見白發蒼蒼的師叔。

    她師叔呢?那么大一個師叔呢?

    她目光又掃了圈四周,忽然落在了衙門口,神色變得有些古怪。

    衙役們把銀兩塞得口袋鼓鼓,還俯身在地上摸索。

    虎班頭看得氣起,一腳踹向他們屁q股,好幾個衙役凌空飛起,屁q股落地,唉喲慘叫。

    “睜開你們的狗眼瞧瞧,這是銀子嗎?”

    滿地碎銀變成一地紙屑樹葉,他們這才驚覺被騙,罵罵咧咧地爬起來,“無恥小賊。”

    “他奶奶的,銀子啥時候被廢紙了?”

    “下次叫我看見他們……狗日的!這老虔婆怎么半截埋地里啊,怪唬人的!”

    面目慈祥的老人上半身鉆出地面,下半身埋在土里,仰頭看著差役,“啊……我忘記怎么出來了,你們能幫幫我嗎?”

    衙役們瞠目結舌,活這么久,頭一次見半截入土來自投羅網的。

    “阿雪。”老人看向他們身后,眼睛彎彎,眼角的細紋都露出歡喜。

    衙役回頭,見大鬧縣衙把他們痛揍一頓的少女,竟去而復返,緩緩靠近。他們拔出刀,但身子卻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差爺別誤會。”逢雪把木匣丟到地上,“我也是來自投羅網的。只是勞煩,讓我先把祖母扶出來。”

    ……

    鋃鐺入獄的滋味,逢雪頭一次體驗。

    雙手鎖著鎖鏈,她跟隨衙役走進了地牢。云螭城的地牢就在縣衙底下,窄長的石砌過道昏暗潮濕,陰冷入骨,空氣渾濁。

    但逢雪吸了吸,只有一股沉悶的塵土味,沒有想象中血、泥、汗和排泄物混雜在一起發酵的臭味。

    倒也可以忍受。

    他們被鎖在一間獨立的牢房中,里面很干凈,薄薄稻草鋪在地上,旁邊有一個裝半桶水的木桶。

    師叔年邁,便沒有上枷,坐在稻草上,打量四方,好奇地問:“阿雪,我們在哪里呀?”

    逢雪苦笑,“在地牢里。”

    “地牢?”紫云真人眨了眨眼睛,“地牢真奇怪。”

    “哐當”一聲輕響,葉蓬舟已經把自己的枷鎖解開,走來給逢雪也除掉了鐵鏈,笑著說:“師叔,您遁地去哪兒了?”

    紫云真人砸吧下嘴巴,“我回家吃了個飯啊。”

    逢雪皺了下眉,古碑村變成了云螭城,師叔的家應當早已不在了。就算故人還在……不對,故人也不可能還在。

    葉蓬舟拿出盒藥膏,為逢雪擦被鐵鏈勒出的紅痕,邊笑道:“吃的是什么?”

    “一些家常菜,我歲數上來了,也只能喝喝稀粥。”

    他們一問一答,好像真有其事似的。

    “下次把我們帶過去唄,讓我露一手。”

    紫云真人笑道:“好啊好啊,小葉的手藝,連師兄都夸贊的。唉,”她又輕輕嘆了口氣,“我本以為回家能見到娘親,沒想到只有阿姐在。”

    “哦?奶奶沒有在家,出去走親戚了嗎?”

    “你這孩子……我都這把年紀了,雙親自然也都不在世上了,這次回去,看見家里空蕩蕩的,只剩下阿姐還在那兒等我。阿姐倒很年輕,身子骨比我還硬朗。”

    紫云真人絮絮叨叨說著話,昏黃的燭火灑在她的面上,她翹起嘴角,露出幸福的微笑。

    逢雪本想說什么,看見她的笑,心軟了軟,也同葉蓬舟一樣,陪她說話。

    “對啦。”紫云真人手伸向懷中,“阿雪,小葉,你們餓了吧,我還帶了幾個饅頭回來。”

    逢雪看到她的衣下,隱約有幾個像饅頭形狀的東西。

    難道師叔真回家吃了趟飯?

    還是去哪家饅頭店順手拿了幾個饅頭過來?

    紫云真人從衣襟摸了摸,拿出三塊灰黑的圓石,遞過來,慈愛地說:“快吃吧。”

    逢雪沉默地抿了下嘴角,接過石頭。

    左邊的牢房傳來聲低笑:“哈哈,你們兩個小孩是瘋子嗎?明知道她老糊涂了在說胡話,還陪著她玩?”

    又一道更低的聲音響起:“倒是很有孝心。”

    “唉——若我有兩個這么孝順的孫兒孫女就好了。”

    “呸,什么兒女?明明是孫兒孫媳。”

    “不對,我瞧著是外孫女和外孫女婿。”

    窸窸窣窣聲音越來越多,燭火搖曳,一道道影子從黑暗牢房里鉆了出來,映在墻上,如幢幢鬼影。

    都是些被囚在牢里的人。

    “姑娘是犯什么事進來的?”

    “在縣衙門口和衙役打了一架。”

    “了不得啊!”

    逢雪好奇問:“你們呢?也是‘妖道’?”

    “妖道”這個詞讓他們嘻嘻笑了起來。笑聲一波接一波,笑了好半晌,他們才停下來,說:“自然,我們就是妖道!咱們還沒見見,小姑娘長什么樣子呢?”

    逢雪:“可惜牢獄黑暗。”

    “無妨!”

    不知是誰裁了一輪明月,薄薄紙片往上飛起,懸于半空,月亮的清輝便灑滿了牢獄。

    “臭老三,又擺弄你這破剪紙的本事。”一個年輕女子翻了個白眼,“不過是剪幾張紙。”

    她旁邊監牢的八字胡笑道:“張琦,你瞧不上我剪的紙,你給新人露一手呀。”

    叫張琦的女人抬手,指尖出現一縷火紅的燭光,“明月怎敵過旭日東升,霞光萬丈?”

    火光傳來一聲清脆鳳鳴,化作只赤紅鳳凰,沖向明月。月亮被火燒成灰燼,黑灰點點灑落,一輪赤紅的太陽取而代之,掛在了監牢上空,將幽暗地牢,照得煌煌灼目。

    八字胡看向逢雪,微笑道:“妹子,方才打了一架,身上疲憊得很吧。我送你一壺仙界瓊漿——”

    稻草上多了一壺佳釀。

    張琦不甘示弱,“你也太吝嗇了,三個人你送一壺酒?我送妹子三個天界蟠桃。”

    方才紫云真人拿出的石頭,不知何時變成三顆皮薄肉嫩的大桃子。

    兩個人斗法斗得你來我往,什么金烏皓月,仙釀蟠桃,其實只是障眼法搬運術之類的小術法罷了。

    其他人在旁邊紛紛起哄叫好。

    逢雪也為他們叫好——雖說是雜耍班常用的小法術,但能練到這樣程度,也屬不易。

    這時,一只瘦長老手從狹窄木柵欄里伸過來,“姑娘,麻煩給我一點水。”

    不知是否偶然,“日光”正巧照在逢雪與那人的牢房之間。光止步于此,木柵欄后是一片漆黑。

    這人似乎很不受歡迎,在他伸手的同時,就有人高聲喊:“別搭理這老騙子!你一理他,他又要開始胡言亂語了。”

    但逢雪還是拿碗勺了點水遞過去。

    那人猴急地搶過碗,待他咕嚕咕嚕喝完水后,笑著說:“多謝你啊,小姑娘,我瞧你眉心發黑,不如讓我給你算一卦吧,只用三文錢。”

    “你這老騙子,又恩將仇報了,是吧?”

    逢雪笑笑:“我不算命。”

    “唉——真是可惜了。咦?這貓兒……”

    小三花悄悄從包裹布里鉆了出來,眼睛瞪得圓圓,“爺爺?”

    第140章 第 140 章

    三花貓伏在地上, 仰頭看著黑暗,身體微微發抖。

    它并不是只膽子很大的貓,就算偶得靈智, 修煉化形,也素來避著人群, 獨自在山溝野地里抓蟲子耗子之類的果腹。

    四周目光有如一支支無形利箭, 射在它的身上。它害怕得發抖, 尾巴也炸開毛,卻依舊望著柵欄, 又喊了聲“爺爺。”

    “喵嗚。”

    “這只貓兒怎么老對著我叫喚?”

    逢雪捏訣,清風將太陽往旁移了三寸, 日光驅散黑暗, 坐在牢里的人便顯露出來。

    他是個模樣潦倒的老者, 灰白頭發雜亂如草,用木枝松松簪起,但也掩不住頭頂大片斑禿。

    老者披身黑得油光發亮的黃衣,笑著打量小三花, “我以前也養過一只這模樣的三花貓咧, 不過是只公貓,卵蛋小得跟瓜子殼似的。”

    “公三花?”八字胡老三怪笑:“那不是天閹?”

    張琦損道:“這么清楚, 你卵蛋也像瓜子?”

    旁人哄堂大笑, 八字胡惱道:“你好好一個姑娘, 說這種污言穢語,真是……”

    三花貓尾巴搖晃,匍匐在地, 慢慢靠近監牢。老人伸出手,在它頭頂摸了摸, “別說,還真像我以前養的那只貓兒。”

    監牢柵欄狹窄,三花的胡子先碰了碰柵欄,低頭順滑鉆了過去,在老人的懷里尋了個合適的位置,盤好身體,低低喵嗚一聲。

    小貓想過去找它玩,腦袋倒是過去了,擠了擠,前腿也鉆過柵欄,但是再往前,肉卡在肚子上,努力幾次,也沒能擠過去,氣得在外面喵喵叫。

    葉蓬舟把它撈起,說:“平日讓你少吃一點吧,你瞧瞧別的貓。”

    “喵——”小貓罵罵咧咧。

    “好好好,我們小貓不是胖,只是骨架大。”

    “喵!”

    逢雪側過臉,假裝沒聽見它難聽的罵聲。

    監牢里關著十來個“妖道”,以趙三浪和張琦為首。這兩人是戲法班子的班主,之前便不對付,擠在了一座狹窄牢房里,更加水火不容。

    你說你會猴子撈月,我便來一招蟾宮折桂。

    斗得你來我往,不亦樂乎。

    逢雪瞧他們的模樣,心中有了計較。

    這些街頭表演術法的江湖人,慣會騙術,性格油滑。

    什么仙界佳釀,王母蟠桃,說得唬人,其實是方才進屋時,衙役們喝了一半的酒水、啃了幾口的油桃。

    她眸光微冷,側頭看了眼放在葉蓬舟旁邊的包裹,包裹皮微微聳動。

    忽地,一聲慘叫從地牢角落響起,“什么東西咬我?”

    葉蓬舟招招手,一條黑蛇從包裹里游了出來,爬到他的手腕。他笑問:“哪位仁兄被咬了一口?我們隔得這樣遠,總不是我的蛇兒咬的罷?”

    “哎,我這蛇兒七步斷腸,俗稱閻王笑,若是被咬一口,嘖……”

    “沒解藥嗎?”一個瘦小的少年面無人色,捂著左手手背,喃喃問道。

    “當然沒——”

    逢雪抬手敲了下他的腦袋,“別唬人了。”

    黑蛇化作一把折扇,被青年提在掌心,他眉眼彎彎,“尊仙姑令。”

    少年惴惴不安,“真沒毒嗎?”

    逢雪看他,面無表情地說:“你若總手腳不干凈,總會遇見一條毒蛇。”

    少年扁了下嘴,顯得有點委屈,又有些不甘。他是趙三浪手底下的,如今被人教訓,自然眼巴巴將目光投向趙三浪,期盼著班主為自己做主。

    但趙三浪朝逢雪拱了拱手,笑道:“我家這小子輕狂,仗著自己練成無影手,看見人家鼓囊囊的包裹,總想著去摸一摸,姑娘教訓得對,”他指著少年的腦門,“司猴兒,你不管管自己的手,下次可不只是被咬一口的事啦,說不定被人砍掉手了。”

    司猴兒扁嘴,更加委屈,“班主,我被人欺負了,你還跟著嚇唬我。我、我瞧見包兒,手癢癢,心也癢癢,就好像有千萬只跳蚤在心里跳來跳去,哪里忍得住咧?”

    趙三浪啐他一口,“瞧你這沒出息的模樣。”

    和逢雪想象中不差,這些人表面是戲耍班子,實際上都是些妙手空空兒。

    若是平常,逢雪瞧見他們用術法斂財,都會徑直揭穿,將其扭送官府。、

    可如今……

    大家都是牢友。

    她不理會張三浪的搭訕,伸手捏訣,嘗試遁地離開,但試了幾次,竟紋絲不動。

    張三浪提醒道:“小姑娘,云螭被高人布置過,可不許我們這些人來去自如。”

    逢雪想起用失敗的御風訣,點了點頭,只怕在云螭,上天入地沒這樣容易。

    師叔的遁地,和她的遁地,畢竟不太一樣。一個是遁地術,一個叫泥里爬。

    不過遁地術用不出來也沒多大關系,她的依仗本就不是術法。

    地牢寒氣重,師叔腿腳不好,恐怕承受不住寒氣,早些離開為好。

    逢雪摸了下頭發,轉身來到師叔身邊,輕聲問:“師叔,你能再用一次遁術嗎?”

    紫云師叔眨了眨眼睛,“燉樹?樹也可以燉湯嘛,好呀好呀,我也想喝。”

    逢雪嘆口氣,“算了。”

    她摸向頭發上的簪子,銀白一根發簪,光華盈盈,壓過了火紅的“太陽”。

    這班江湖人看得意動,司猴兒捂著自己的手,“完了完了,我的手又開始癢了。”

    趙三浪笑著說:“姑娘,你也別太急,在這兒有酒有肉,神仙也比不上咱呢!再說,過不了多久,官衙就會把咱給放了,他們總不能一直關著我們。”

    張琦冷哼:“臭老三,別熱臉貼冷屁股啦。沒看出來嗎?這位姑娘師承名門,可不愿同我們這等三教九流混跡在一起。”

    逢雪拔出發簪,烏發散落肩頭。

    發簪在她指間,迅速變成一柄三尺左右的細劍。

    她提劍一揮,木欄轟地碎開,變得暢通無阻。

    蹲牢的江湖人沒瞧過這樣暴力拆監獄的,直愣愣看著她。趙三浪好心提醒:“姑娘,你……你這樣出來,會被通緝的。”

    逢雪:“也不差這一次了。”她看向這些人,問:“你們要出去嗎?”

    “這——”他們顯得有些猶疑。

    逢雪又看向旁邊,“月姑,你要和我們走嗎?”

    小三花在老人懷里找了個舒適的位置,“喵唔”一聲回應。

    逢雪點頭,“好。”

    她抬手,飛劍筆直沖向石墻,轟地一聲,塵土飛揚,陽光斜斜灑入,浮塵揚動。

    葉蓬舟扶著紫云真人走到墻邊,想到什么,微微一笑,從懷里拿出兩個小木人。

    木人落地,便化作他們二人的模樣。一個冷面小劍客坐得筆直,一個嬉皮笑臉的酒鬼懶散靠墻。

    還差一個老人一只小貓。

    葉蓬舟眼珠子一轉,拿出張白紙,在紙上畫了幾筆。

    白紙飄飄墜地,頭發斑白的老人便低頭坐在稻草上。

    “小貓呢小貓呢?”小貓期待地問。

    葉蓬舟笑道:“你哪里用得著畫哦。直接拿墨灑幾個點就是了。”

    小貓氣得喵嗚一聲咬在他的手上。

    又用障眼法把出口遮掩一番,逢雪朝牢友拱手,道:“諸君來去隨意,我們先走了。”

    ……

    望著少女施施然離開,牢里的人目瞪口呆。

    “還真是高人咧。”趙三浪啐了口,“還是牢里好,臥虎藏龍的。小猴兒,要不是人家心善,你的手早就沒了。”

    司猴兒打量手背傷口。小小的兩個血洞,與蛇咬出的傷一模一樣。

    “誰知道他們包裹里竟放一條蛇?誰把蛇放包里?”他不情不愿嘟囔,卻免不得手癢,把沒動的那壺酒液偷了過來。

    這招“妙手空空無影手”練成可不容易。

    雖說登不上大雅之堂,但……很是實用。

    將酒液倒入喉中,他美滋滋地說:“這些狗衙役,又喝上杏花春了,在外面賺錢累死累活,還不如直接在這兒躺著呢。”

    看守監牢的衙役蠢笨如豬,飯量又大,被偷走酒菜渾然不覺。

    趙三浪提醒:“喝幾口就還回去,別讓他們發現了。”

    “曉得曉得,讓我看看,狗衙役今天吃的是什么?”司猴兒把手一抓,抓到一根骨頭,便笑:“還真是玀兒,又在吃。”

    骨頭雪白細長一根,沒有多少肉,被舔得干干凈凈。

    司猴兒舔了舔,罵了聲:“舔得這么干凈,一點兒肉味都沒有。我再撈一個。”

    這次有肉了。

    他驚叫一聲,駭然看著地上被啃掉的半邊手掌。

    ……

    一墻之隔,墻內是漆黑監牢,墻外是車水馬龍。

    從地牢缺口走出來,往外走了十來步,便到陽光明媚、人來人往的長街。

    他們弄出的動靜不小,好在街道熱鬧繁華,各色商販叫賣聲此起彼伏,沒有引起旁人注意。

    逢雪溫聲問老人,“師叔,如今你回家看一趟了,還有哪兒想去的?”

    紫云師叔想了會,道:“我想去吃小白豆腐腦。”

    小白豆腐腦?

    “小白家做的豆腐和別家滋味不一樣,豆味醇厚,滑嫩香甜。以前每次過節,阿娘都會帶我們去吃一小碗。”紫云真人瞇起眼睛,嘴角翹著,“剛剛阿姐還同我說起,說他家的豆漿依舊是過去滋味,阿雪,我帶你們去吃。”

    逢雪心想,這么多年了,村莊變成城池,昔日小小的豆漿鋪,怎會還在?

    還真在。

    師叔熟練地帶他們走過街巷,來到了一座酒樓前。昔日的豆漿鋪,變成了繁華酒樓,小二看見這樣一位滿頭白發的老人扶著手杖,慢悠悠地走近,連忙迎了上去,“老人家,您小心些,別摔著了。”

    張紫云瞇起眼打量會他,問:“你是白四文他兒子嗎?”

    小二愣了好半晌,才笑著說:“兒子?老婆婆,你說的是我曾曾祖父啦。”

    “啊……”張紫云喃喃:“過去這樣久啦。我離開時,他還光著屁1股到處跑呢。”

    “您這話說得,我瞧您最多不過古稀,您出生的時候,我曾曾祖父估計早埋土里了,您怎么見他光屁股蛋。”

    老人笑瞇瞇地說:“古稀?先翻個倍吧。”

    她年紀上來,吃不了太多東西,只點一碗雪白豆腐乳,添上一撮蝦干,一點姜絲醬油,沿碗邊慢慢喝著。

    逢雪垂眸望著窗外。

    一條碧帶穿過城池,綠水里漁舟飛梭,風翻白浪。里面還有不少人赤著膊在游泳,往水里一扎,便抱起一條肥碩的魚兒來。

    “魚倒是挺多。”逢雪笑了笑。

    全州地界一路走來都是蕭瑟傾頹之景,乍鉆進這座熱鬧又生機勃勃的城池,仿佛進入另一片天地。

    葉蓬舟撐著下巴,笑著說:“魚兒也很肥,去歲一場大亂,應是喂飽了它們。”

    逢雪想到什么,抿緊嘴角。

    小二正端上來一盤清蒸鱸魚,油香鋪在銀白魚鱗上,柔嫩的魚肉被汁水浸透。

    若是平常,逢雪早拿起了筷子。

    她忍住反胃,瞪了葉蓬舟一眼,“就你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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