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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第 141 章

    “哈哈哈。”葉蓬舟大笑, 拿起一壺酒,倒到窗外,酒水如玉珠, 傾落河中,與水鬼游魚共飲一樽。

    “天生萬物以養人, 人無一物可報天。只有這七尺長軀, 死后復歸天地, 為鳥獸蟲魚啄食,養肥河里的魚, 滋潤地里的草。”他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雪白魚肉, 放進嘴里, 笑道:“我吃了魚, 魚為什么不能吃我呢?小仙姑,你說是不是?”

    逢雪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青年眉眼彎彎,坐在陽光底下,肌膚白得發亮, 漆黑的眼睛里彎起, 看似在快活的笑,眸里卻掠過一絲藏得極深的憂愁。

    逢雪嘟囔:“你也只是看著豁達。”

    葉蓬舟怔了片刻, 忍不住又笑, “當然比不上小仙姑。”

    逢雪“哼”一聲, “我也不豁達。”

    百年大小枯榮事,過眼渾如一夢中。山上修行時,師長告訴她, 天地無窮,日月亙古, 人之一生渺小如蜉蝣,富貴不過煙云,王權亦是一夢。

    天道至公,視眾生如芻狗。若想得道長生,以游無窮,需忘卻俗世,舍下執念,心與天相通,行與天合轍。

    但她卻做不到這點。

    功名她一點兒都不在乎,富貴也還好,可若有人在她面前哭……她胸中血便開始沸騰,匣里的劍也忍不住嗡鳴。

    唉。心中氣不平,難成大道。

    逢雪托著腮幫子,“算了,修不成道就修不成唄,我也不要活師叔這么久。”

    葉蓬舟笑道:“我倒想看看小仙姑白發蒼蒼的模樣。”

    “不要!”逢雪抿緊唇角,“那有什么好看的?不許看。”

    葉蓬舟為她倒滿茶,“那我想瞧瞧我娘子白發蒼蒼的模樣,行了吧?”

    “不許!”

    “小仙姑好霸道呀。”他一手執著酒壺,一手撐著桌子,微微俯身,呵出的氣帶著酒與花的香,垂眸看著逢雪,“我瞧我夫人,你也管?”

    逢雪往后靠了靠,瞥向師叔。

    老人小口抿著豆腐腦,兩耳不聞窗外事。

    逢雪這才放心,低聲罵:“當著師叔的面呢,收起你的輕狂樣子。”

    葉蓬舟笑道:“無妨,師叔才不會在乎呢,這種事師叔可見多了,是吧師叔?”

    老人抬起頭,露出微笑:“是啊,我可見多啦。在以前,你們這般模樣,娃兒都能在地上爬啦。”

    葉蓬舟道:“師叔,我和阿雪的娃也能在地上爬呀。”

    逢雪:“你、你別瞎說?誰和你有娃?”

    葉蓬舟轉動折扇,敲了敲桌子,“小貓是誰的小貓?”

    趴在欄桿曬太陽的小貓轉過臉,喵喵大叫:“是小仙姑和小葉的小貓!”

    葉蓬舟微微抬了抬下巴,得意洋洋。

    逢雪沉默一會,招招手,小貓便輕巧一躍,跳到她的懷里。她摸著小貓油光發亮,被陽光照得滾熱的毛,說:“別聽他亂說,小貓只屬于自己,不是誰的貓。”

    小貓歪了歪腦袋,“小貓不是一直跟著小仙姑和小葉嗎?”

    逢雪點頭,“是的。”

    “小仙姑和小葉給我吃小魚干和雞肉條。”

    逢雪又點頭,“沒錯。”

    “跟在小仙姑身邊,還不用挨凍,冬天有暖暖的炕睡,小仙姑的懷里也很暖和。小貓喜歡溫暖的地方。”

    逢雪嘴角翹起,“是呀。”

    “那為什么小貓不是小仙姑的貓呢?”小貓很苦惱,聲音都焦急了一些,“難道小仙姑不喜歡小貓嗎?”

    逢雪:“不是的。我喜歡你,但是……小貓并不屬于我。”她輕輕擰起眉毛,不知該怎么說:“小貓只屬于自己,想離開時,隨時都可以離開,不必成為我的貓,或者他的貓。”

    “但是小貓不想離開。”小貓蹭了蹭她的指尖,“小貓喜歡小仙姑!”

    逢雪彎起了嘴角,手指陷入它柔軟溫熱的毛發里。

    她望著樓下的滔滔大河,水面陽光粼粼,那句話藏在舌唇間,并未吐出口。

    當著師叔的面,說出來未免顯得輕狂。

    但她心中恰是這樣想的——天生萬物養我,可我不屬于天地;父母生我育我,我亦不屬于親眷;青溟山教我道法、使我明辨善惡是非,贈我本領,但我亦不是青溟山的遲逢雪。

    終此一生,她只屬于她自己,和身邊這把長劍。

    和尸魔相斗,生死之間,她忽然明悟自己的道途。

    “有一天,”逢雪揉了揉貓耳朵,“小貓會明白的。你是一只很聰明的貓兒。”

    師叔捧著熱豆腐腦,笑瞇瞇地說:“阿雪也是很聰明的小人。”

    逢雪:“師叔!”

    “小人兒。”老人慢悠悠補充。

    逢雪悄悄踩了腳葉蓬舟,“都怪你。跟你在一起,小貓學壞了,師叔也學壞了。”

    都開始揶揄人了。

    “嘖,真不講道理啊。”

    ————

    酒足飯飽,師叔便要去樓下的河邊看看。

    清涼江風迎面,鼓動白帆,波光粼粼。

    明明是冬日,吹在身上的風竟不讓人覺得冷,柔軟若春風,讓人通體舒暢。

    “一百多年啊。”老人顫巍巍走到河邊,掬起一捧江水,低頭看去,水里映出頭發霜白、滿面皺紋的衰朽之人。

    還記得小時在河邊嬉戲,腳踩白浪的時光;也記得稍大一些,水里撿到條半死不活的魚,興致勃勃提回家被阿娘夸獎的時候。

    恍惚間。

    江河不變,水里的人卻從垂髫幼童,變成滿面風霜、一身傷痛,半條腿踏入墳墓的老嫗。

    死氣沉沉、即將入土。

    是緣何從河邊抓魚的漁女,跑到青溟山上修煉呢?她腦中混沌,竟有些想不起來了。

    老人沒有怨憎歲月的無情,只掬一捧水,看著水里的自己,笑瞇瞇地說:“瞧你這模樣,你啊,變成一個老婆子啦。”

    語氣熟稔,仿佛在說與久別重逢的友人。

    將水灑入河中,老人錘錘僵滯的腿,慢慢站了起來,身體如僵滯腐爛的門,關節里“吱吱呀呀”響了起來,她身子一晃,要往水里倒去。

    逢雪快步往前,扶住了她,“師叔小心。”

    河面傳來一陣驚呼聲,竟是無風起浪,掀翻好幾條漁船。浪濤沖向她們,逢雪攬住師叔,縱身跳到旁邊,波濤拍打在岸上,濺起浪花如雪,不情不愿地退去。

    把老人往葉蓬舟手里一放,她叮囑:“照看好我師叔。”

    說話間,劍已出鞘。

    銀練般的劍光一閃而過,少女站在劍上,飛至江面上,抬手便把水里掙扎的人給撈了上來,送到岸上。

    一來一回,岸上聚了不少人。

    “劍仙!”

    “沒想到世上真的有劍仙!”

    “多謝劍仙、多謝劍仙救命之恩!”

    逢雪立在劍上,俯視滔滔江水,河水碧綠,里面條條銀魚成群,在波光粼粼的水下若隱若現,確認沒有溺水之人后,她便御劍飛回岸上,扶起一個跪拜的漁夫,“跪什么跪,我又不是神仙?水這樣冷,還不快去換身干凈衣服,是想得風寒嗎?”

    漁夫濕漉漉地爬起來,“劍仙說得對!”

    人連忙披起旁邊人丟過來的干凈襖子,搓了搓凍僵慘白的臉,哆哆嗦嗦暖和身體。

    逢雪掃了圈旁邊人,“站起來。”

    那些跪在地上喊劍仙的人便爬了起來,但看她的眼神,依舊又敬又畏。

    逢雪轉過身,看向師叔,面色微變。

    燕頷虎頸的虎班頭站在了師叔旁邊。

    她攥緊手里的劍柄,讓嗡鳴不止的長劍不至于沖出傷人。

    班頭詫異地看著她,“你不是在獄中……”他拱手一拜,“原是真高人,請恕小子先頭冒犯。”

    逢雪“哦”了聲,“云螭不是不許用術法?一用術法,就要將人關到監獄里去嗎?”

    班頭笑著摸了摸腦袋,“那是怕邪修用術法,擾亂咱城里的秩序。您看我們云螭這般繁榮的模樣,不容易啊!如今世道,術法雜多,用的人也五花八門,人心藏暗鬼,用術偷錢、□□、殺人,這些還算輕的,最怕是煽動民心,攪動叛亂。咱們城主有遠見,索性把術法全禁了,免得那些心懷叵測之人以此謀利。”

    逢雪蹙了下眉,察覺一絲不對。但對于城中的律令,她并不想插手,便也拱手,“班頭大可放心,我們也不會在云螭久留,等我陪師叔游一游故地,便自行離開,不會做擾亂秩序之人。”

    “姑娘!仙師!”班頭換了幾個稱呼,“別走啊。你見義勇為,這般高義,肯定不是那些邪修士了,之前是俺誤會你啦。仙師在哪兒落榻?城里再來客棧不錯,我……”

    逢雪打斷他,“班頭有事,不妨直說。”

    班頭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們衙役選的都是些好手,功夫高,也不怕邪道惡鬼。但我們畢竟沒學過什么術法,遇見鬼神之事,也束手無策,城里有個地方鬧鬼——”

    逢雪:“那走吧。”

    班頭愣了下,“現在走?不用準備準備,買些朱砂狗血糯米之類?”

    逢雪:“不必。”

    班頭高高興興“哎”了聲,“仙師是個爽快人!”

    “師叔,”逢雪轉過身,低聲說:“你腿腳不好,現在客棧等等我,好嗎?”她又看向葉蓬舟,“你留下來照顧師叔。”

    老人乖巧地點點頭,笑道:“你們去吧。不用小葉陪著我。”

    逢雪溫聲道:“不成,師叔,讓他待著吧,”她擔憂師叔身體,想了想,說:“他的腿也不好,得歇著。”

    葉蓬舟低低笑了聲。

    張紫云想了半晌,“好吧……但是,我想和我的老友說說話,小葉不會受驚吧?”

    “師叔的老友,是誰?”

    老人扯起干癟嘴角,笑著說:“阿雪不是看見了嗎?它便是那個浪花啊。”

    第142章 第 142 章

    日頭逐漸下移, 夜色籠在長河上,岸邊一盞魚燈飄搖。

    漁夫從船里矮身鉆出,背一簍銀魚, 回到自己的住所。

    家里爐火正旺,火上燒著爐熱湯, 婦人坐在火旁, 就著火光縫補舊衣。

    “怎么才回來?”她用舌頭抿了抿細線, 低聲問道。

    漁夫瞧了眼門簾,“孩子們都睡下啦?”他掀開魚簍上的黑布, “你瞧。”

    婦人瞪大眼睛,“這樣多的魚?”

    “明天可以煮一鍋魚湯, 給你們補補身子。”

    “補什么?放水盆里去, 明日我拖去市場賣了。”

    “今日可不得了。”漁夫拉起板凳坐下, 接過婦人遞來的米湯,狼吞虎咽吞入腹中,“今日我在河上,遇見一位劍仙!”

    “劍仙?”婦人咬著針線, 低笑:“世上哪有什么劍仙?”

    “當真!”漁夫信誓旦旦, 聲音提高一些,黑布簾后傳來窸窣聲響, 他想到熟睡孩兒, 便又壓低音量, “俺可從不撒謊的,真是劍仙。河神老爺不知怎地發了火,無風起浪攪翻好幾艘船, 俺以為要沒命了呢,那劍仙一劍就嗖地飛過來, 把我提到岸上。”

    “等到岸上翻幾個跟頭站穩,她又飛到了江面,我瞇著眼看好一會,才看清她踩在了一把劍上,你說這不是劍仙是什么?”

    “我后來悄悄跟在她后面聽,才知道劍仙和河神老爺是朋友咧。那一個浪,就是河神在給他們打招呼。平日河神保佑,風平浪靜,我說怎地突然起了浪?河神劍仙顯靈,我掐指一算,今日漁獲肯定少不了,娘子你看——我算得沒錯吧。”

    婦人被他逗得捂嘴笑了起來,“你也能掐會算?”

    漁夫摸著胡子,搖頭晃腦,“讓我為夫人算一卦。”

    “算吧。”婦人忍著笑晲過來,“你算出什么了?”

    “我算出夫人面露紅光,”他說著便放下碗,摟住婦人的腰,“必是將我思念得緊。”

    “呸,你這個不正經的死鬼!”婦人笑著啐他,“咦?死鬼,你的身子怎地這樣冷?”

    漢子并不作答,只是攬住她的腰,臉貼在她的胸口。

    婦人又戳了戳他。

    冰涼的水透過衣物,黏在她的手指,手底下觸感冰冷僵硬,像從水底撈出來的一塊又冷又硬的石頭。

    “滴答、滴答。”

    冰涼的河水從漁夫的身上不停滴落。

    “當家的!”婦人急忙伸手去摸他的臉,但只能摸到一手粘稠冰涼。

    漁夫慢慢抬起頭,昏暗屋里只有一堆柴火噼啪響,他的臉上綴滿水珠,慘白如紙,青紫的雙唇微顫,“娘子,河神要帶我走……”

    “噼啪——”

    爆開的火星讓婦人從夢中驚醒,她揉了揉眼睛,水壺燒開,咕嚕吐出白霧,布簾后傳來孩童夢中的囈語。

    “做了個噩夢嗎?”她心神不寧地放下針線,“只是當家的為何還沒回來?”

    婦人走到門邊。

    慘白月光下,一筐裝滿魚的魚簍安靜放在門口。魚簍旁還有行濕漉漉的腳印,從家一直延伸到河里。

    ……

    月華泠泠,水面泛起銀色微瀾。

    逢雪坐在窗前,望著樓下大河,一顆剝好的花生送到她面前。

    花生炒得焦香,被捻去黑紅外皮,只露出雪白的心。捏著花生粒的手修長白皙,骨節分明。

    逢雪垂眸瞟了眼,張嘴咬住花生粒,說:“我瞧不出來那宅子有什么鬧鬼的地方。”

    白日里,虎班頭把她帶去的地方叫“哭宅”。

    哭宅頗為氣派,四合四進的院子,結構嚴謹,房屋緊湊。

    據班頭說,自從全州大亂后,流民紛紛擠入云螭。為了裝下巨量人口,城里空余的房子都被填滿。

    按理來說,這樣一座地段不錯的院子,斷不可能空置。

    那些逃亡來的商戶,身上揣著不少銀錢,為了置家安宅,不惜一擲千金。然而附近房屋皆住滿,只有這一間宅子空了下來。

    因為這間宅院會“哭”。

    最先買下這間宅子的是一位攜家帶口來到云螭的商戶。

    商人的父母睡在東屋,老人家眠輕,到半夜時分,突然聽見一陣幽怨哭聲。他們起來尋找哭聲來源,卻到處都找不見,只聽見哀哀怨怨的哭聲從四面八方傳了過來。

    老夫婦嚇得不輕。老夫人腿腳不方便,一個趔趄摔倒在地,老員外連忙跑出去,去叫醒其他人。

    等人們拿著火把來到最深的院子里看時,哭聲已經停止,老夫人也不見了蹤影。

    石磚沁出一層水,水汽濕漉,仿佛房屋在水里泡過一遭。

    商戶被嚇得不輕,但購置新宅子需要一大筆錢,云螭住房又擁擠,倉促之間難以買到新房,只好讓家人聚在一起,門前貼上門神,窗戶貼著黃符,又請師傅辦場法事,勉強度日。

    然而每到晚上,都能聽見哭聲,還有滋滋水聲,等到白天,墻上的符紙、門神像都已經被水濕透,墨跡暈開,不能再用了。

    等到老婦人失蹤的第七日。

    一家人擠在堂屋里,忽聽門外響起極輕的腳步聲。

    腳步聲從門口移至窗前,圍著房屋打轉。與此同時,滋滋水聲又響了起來。

    家里人瑟瑟發抖,不敢動作。老員外卻突然喊著妻子回來找他了,沖過去打開窗戶。

    窗外正是老夫人。她全身腫脹,像塊泡開的海參,七竅往外噴水,水流滋到老員外臉上,老人當即撲倒在地,失去了生息。

    自此,哪管什么房價貴,商戶他們是一刻也不敢在宅子里待了,連夜嗷嗷哭著跑了出去。第二日來給老員外撿拾尸骨,卻怎么也找不見他的尸體。

    于是人們便傳,這座宅子建在亂葬崗上,怨氣深重,半夜會哭,還會吃人。

    后來有年輕膽壯的青年試著住進去過,不到一日,不是被哭聲嚇得屁滾尿流跑出來,就是在深宅失蹤,再不見下落。

    “但我去看了圈,”逢雪蹙眉說道:“找不見鬼氣,只覺得那兒濕氣重了點。若想探明究竟……”

    她垂眸看向橫在桌上的劍。

    飛劍化作兩尺大小,盈盈流動月華。

    葉蓬舟拿起劍,雙手遞到她面前,“明月星稀,正是寶劍出鞘的好時候。劍仙娘子,不如一起走上一遭?”

    ……

    頭頂明月如銀盤。

    今夜月光很好,光可鑒毫,城里卻有很多角落一絲光也透不進去,被黑暗占滿。

    哭宅便是其一。

    宅子黑黢黢的,蛛網密布,枯草叢生。

    逢雪走入其中,便感到里邊比外面冷了許多,呵出的氣也變成白色。城中其他地方已瞧不見多少雪,這兒的白雪卻還沒有融化的跡象。

    虎班頭說這間鬼宅兇名在外,荒廢已久,但走進第一道門,便有細碎人聲鉆入耳朵。

    她與葉蓬舟對視一眼,悄悄拔出了劍。

    劍光劈開黑暗,幾聲驚呼驟起,一只吊睛白額大蟲咆哮撲來。

    逢雪冷哼,只聽說過宅子鬧鬼,可沒聽說過鬧大蟲。她不閃不避,也沒有驅動降妖,劍尖迎向氣勢攝人的猛虎。

    “呲”地一聲輕響。

    劍尖觸碰上猛虎的瞬間,巨虎身上冒出股青煙,便如一個漏水的皮袋,飛快的縮了下去,只剩一塊斑駁虎皮掉在地上。

    “好劍法!”

    黑暗中響起一聲喝彩,一個青面獠牙、頭抵房梁的惡鬼從青煙里鉆出。惡鬼張開如簸大爪,還未揮下,就被一刀斬斷,輕飄飄墜地。

    葉蓬舟手里執著燈盞,點燃油燈,暗紅火蛇幽幽搖晃,在白壁照出許多晃動的人影。

    他笑道:“諸位,又見面了。”

    哭宅的不速之客不止他們兩。牢獄里的那伙戲班子也跑了出來,擠在了屋里。

    逢雪執劍望過去,“你們怎么在這?”

    趙三浪苦笑:“我們從牢里跑出來,能去哪兒呢?聽說這里空出來一間大宅子,就擠在這兒,聊且湊合過幾天。”

    逢雪:“你們不知這兒鬧鬼?”

    “我們也會些江湖術法,雖然比不得兩位高人,但降幾只鬼應是無妨。”

    葉蓬舟轉著折扇,笑道:“牢獄不是挺好的嗎?不愁吃不愁喝,有蟠桃美酒,可以遮風避雨,比這鬧鬼兇宅好上不少,幾位怎么出來了呢?”

    “監獄沒有鬼,可有吃人的妖怪!”司猴兒大聲說。

    逢雪看向他,“吃人的妖怪?”

    趙三浪擋在少年身前,笑瞇瞇摸著八字胡,“小孩子受到驚嚇,胡亂說的話,天師不必當真。”

    逢雪蹙了蹙眉,正想繼續問,一陣幽怨的哭聲忽然貼著她的耳朵炸開。

    “嗚嗚——”

    寒氣從慢慢爬上來,水從磚縫里沁出。

    逢雪被牽住手腕,往后走了幾步,原來站的地方,幾滴陰冷的水珠滴答落下,寒氣逼人。

    哭聲從四面八方奔涌而來,一滴滴冰冷黑水從屋頂滴落,滴得越來越急、越來越密。先前只有零星幾滴從一角灑落,如今就像是屋頂四面漏雨,雨點如麻,淅瀝不覺。

    “下雨了?”一個侏儒抹了把面上雨水。

    趙三浪側耳細聽,“外面沒有下雨啊,再說,”他看向頭頂,“屋頂也沒有漏,哪里來的水?”

    “管它呢!”侏儒脫下衣服,“正好在牢里待這么久,渾身都臭了,趁下雨洗個澡唄!”

    張琦罵:“找死嗎?趕緊穿上衣服。”

    侏儒嘻嘻笑,滿不在乎,“琦娘子,你不敢看啊?”

    戲班人見他肆意玩水瘋笑,緊張的情緒緩和不少。但沒有幾個人敢向侏儒一樣,跑到水底下玩。

    “熊大膽,你的膽子也太大了吧,這水也敢拿來洗?”

    “膽子不大我能叫大膽嘛?”侏儒朝他們招手,“猴兒,班主,來一起玩啊。”

    逢雪立在沒水的地方,掃過屋子每個角落。每塊磚石都沁出冰冷的水汽,不多時,整間屋子就像泡在水里,屋里的人影晃動,一個個面孔慘白,像水底的溺鬼。

    外面沒有下雨,里面卻淅瀝滴水,幽怨哭聲無處不在。

    就好像是這座房屋在哭。

    葉蓬舟低聲道:“難怪叫做哭宅。”

    逢雪點點頭,抬手飛出長劍,把司猴兒推向旁邊。

    “你推我作甚?”

    “小心別碰到水。”逢雪提醒。

    “哈哈哈,”侏儒大笑,“你們膽子也太小了,碰見水又怎么啦?你瞧我!”他掬起一把水,灑在自己慘白的臉上,“我一點事都沒有。”

    見眾人神情晦暗,反而悄悄離他更遠,侏儒臉上笑容逐漸褪去,“你們怎么往外走?”

    “快過來啊!”他焦急喊,捧起水往司猴兒身上潑去,大吼:“快來陪我啊!!”

    劍光轉動,擋住水珠。

    逢雪冷聲道:“你沒瞧見自己是什么模樣嗎?”

    第143章 第 143 章

    侏儒停下腳步。

    他看不見自己的模樣, 卻望見了自己映在白壁上的影子。

    影子在慢慢拔高、脹大。

    水從七竅擠入,他像個裝滿水的皮袋一樣脹了起來,皮膚撐得越來越薄, 青紫的經脈在皮膚縱橫交錯。

    他張開嘴,黑水噴涌而出, 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哭聲, “嗚嗚——救我——”

    侏儒腫大的身體撲倒在地。

    雜技班子大喊他的名字, 擔憂地跑向他,卻被漫來的水逼退。侏儒被水淹沒, 他們不敢靠近這些詭異的液體。

    逢雪:“先出去吧。”

    雜耍班子的人連忙點頭,可走到門口, 卻聽見門外響起滋滋噴水聲。

    一道腫大的身影立在門邊, 嘴里噴水, 滋在門上。

    進退兩難之際,一道虹光從眼前飛過。

    “轟”地巨響,門板被劈成兩半倒地。

    他們一個接一個踩在門板跑出了漏水的屋子,回頭看, 門板下伸出只慘白腫脹的手, 深色液體慢慢往旁淌開。

    四面的房屋都在往外滲水,獨獨院子中央月光澄澈, 照著一片干燥的空地。

    一干人擠到空地, “什么鬼?”

    “是水鬼!我見過溺死的人, 和大膽一模一樣,都給水泡大泡亮了。水鬼要來找替身啦?”

    “水鬼找替身也是在水里找,怎么會跑到岸上來?”

    他們嘁嘁喳喳爭論不休, 逢雪提劍把門板掀開,底下的東西卻消失不見。

    地面只剩下一個人形的濕痕, 又過片刻,濕痕也被地磚吸收,干燥如初。

    哭聲從更深的院里傳來。

    逢雪提劍往里走,走了幾步,身后傳來驚呼聲。

    “大膽被房子吃掉了!”

    趙三浪放心不下熊大膽,便畫了個水鏡,這叫月鏡術,能借水鏡查探動向。熊大膽的尸身只隔他們十幾步,水鏡上畫面清晰,照出屋內景象。

    水已經沒過腫脹尸身,侏儒臉朝著地,后腦勺散開長發微晃。

    他的身體開始往下沉,陷入地里,不過一個眨眼,就消失得干干凈凈。

    “房子會吃人!”司猴兒面色慘白,駭然道。

    逢雪瞧出點端倪,“不是吃人,是有人作祟。”

    ……

    青磚一塊塊往外丟,地上掘出一人深的坑洞。

    晚上安好的宅院,如今被衙役們挖得亂七八糟,到處是泥洞。

    “妖怪真在底下?咱們快把宅子給翻了個遍,也什么都沒瞧見。”說話的圓臉衙役擦了把臉上灰土,懷疑地看著站在院中的少女。

    逢雪抿了下嘴角,“再挖。”

    圓臉衙役叫錢狗兒,臉上被劍匣揍出的紅腫還未消,高高一片,像嘴里咬著個雞蛋。他嘟囔道:“半大姑娘,連掐算都不會,裝什么高人?”

    一腳狠狠踹在他的屁股上。

    虎班頭大罵:“好好干活!”

    錢狗兒捂住屁股被踹得踉蹌幾步,正好踏進挖好的坑洞里,臉朝下倒在地上。他雙手撐地,指尖陷入泥里,只聽聲水球爆開的輕呲,泥水沖在面上。

    一張慘白腫脹的面孔從泥土下浮現。

    “啊啊啊!”

    錢狗兒雙眼一黑。

    ……

    哭宅底下挖出十幾具濕尸,俱是以前失蹤在院里的人。

    奇怪的是,這些尸體明明是從土里挖出來的,卻好像在水里泡了很久,腫脹慘白,濕漉滲水。

    見此情景,人心浮動,衙役們低頭接耳議論,不敢觸碰這些詭異的濕尸。

    “太滲人了。”

    “當差這么多年,頭一次遇見這種怪事!莫非是水鬼作祟?”

    “聽說溺死鬼入不了輪回,只能在水里找替身。他們死了就六親不認嘛,會最先找上熟悉的人。這水鬼我是不敢碰了,萬一晚上他們找上門來尋我呢?”

    其他衙役聽了,也都不敢碰濕尸,并向昏迷中的錢狗兒投以同情目光。

    剛才那一下,他可是和尸體來了個激情濕吻。

    要是水鬼索命,肯定第一個找上他!

    這倒霉孩子。

    “天師,你覺得呢?”虎班頭看向少女。

    逢雪揉了揉眉心,坦然道:“我術法不行,瞧不出來什么,只能看出背后作祟的人擅長五行之法。”

    虎班頭想到什么,重重哼道:“肯定是邪術士作亂,我知道是誰了!昨日監牢里正好走丟了一批江湖雜耍人,我早瞧他們不順眼,油滑市儈,奸詐狡猾,肯定是他們弄的。”

    逢雪:“不是他們。”

    虎班頭疑惑:“天師為何要維護這些偷兒騙子?”

    葉蓬舟笑著轉了轉扇子,說:“班頭,這伙人被抓入獄中時,哭宅還在鬧鬼吧?”

    “這倒是。但他們說不定能從牢里跑出來,這些偷兒可奸詐了,經常偷獄卒吃食,逃跑前還把柵欄拆個七零八碎,監牢墻上給轟出個大洞。”

    逢雪:“洞是我劈的。”

    虎班頭遲鈍地望著她,“啊?”

    “牢也是我拆的。”

    葉蓬舟微笑道:“小仙姑真是能干。”

    逢雪習慣他的夸獎,“還成吧。”

    虎班頭神情已然呆滯,好半晌,才尷尬咳嗽幾聲,抖了抖唇上髭須。

    “所以,”葉蓬舟笑道:“班頭不妨免去他們的罪責,這伙人會些小法術,混跡街頭,消息靈通,能為衙門的眼線。”

    班頭眼前一亮,也想清楚了,如果繼續搜捕他們,至多把他們抓入監獄,和從前一樣。這伙人又會術法,滑不溜和河里的魚兒一般,抓捕起來很費勁,途中還會惹出不少事端。

    與其如此,還不如讓他們幫官府做事,抓出藏在暗處的惡術士

    “多謝高人指點,小的省得了。”

    逢雪在這忙了一夜,牽掛客棧師叔,便向班頭告辭。反正兇宅失蹤的尸體已經尋到,后面衙門要怎樣處理,是他們要為難的事。

    這間宅子邪性得很,就算是白日,也顯得陰森詭異,令人不愿多留。

    “對了,”逢雪提醒道:“那邪修恐怕會繼續用邪術害人,若還有這樣詭異的案子,不妨留意一下。”

    “好,再有案子,我便來找仙師!”

    逢雪沉默下來。

    虎班頭察言觀色,訕笑著說:“要是能抓住歹徒,維護城中安定,咱們大人肯定有重賞。”想到眼前人是方外之人,或許瞧不上銀魚,他又補充:“再過些日子,云螭有個祭河神龍王的節日,很有趣,還能放漂亮的花燈呢!”

    眼前的少女劍術通神,神情冷肅,但瞧著年紀還小,說不定喜歡這些呢。

    他悄悄打量,見說到花燈時,少女眸光一亮,神色稍緩,便松了口氣,偷偷笑了下。

    逢雪點頭,“那我再留幾天。”

    并肩在路上走了段路,路過家小攤,攤上新烙的煎餅香氣撲鼻。

    逢雪停下腳步,看著攤主把面糊往鍋上一甩,行云流水攤成大圓餅,抹上雞蛋醬料,灑點醬菜、碎油條。

    香氣熱氣擠入嘴里,她咽了口口水。

    買下三個煎餅,兩個他們吃,一個帶回去給師叔吃。

    “小仙姑不想在云螭久留?”葉蓬舟偏頭問她。

    逢雪怔了怔,搖頭,“不是的。”

    自從把父母接到青溟山腳下后,她心中的重擔便已卸下,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山中雖清靜,但她還是更喜歡在山下的時候,斬妖除魔,云游十方。她的劍招,只有在廝殺的生死之間,才能有新體悟。

    索性這次兜里銀錢還有些,便是陪師叔在故鄉多待待,抓幾個濫用術法的小蟊賊,也沒什么。

    只是……

    逢雪覺得口里的煎餅也味同嚼蠟,“我只是,有些擔心。”

    世道不好,人間處處見妖鬼,他身上背著副鬼圖,容易更鬼氣影響,應該留在山上的。

    葉蓬舟伸手,指腹從她嘴角擦過,帶走一粒黑芝麻,笑著說:“不必擔心,只要和阿雪在一起,于我而言,人間也是桃源。更何況——”

    他面上的笑意褪去,“云螭不對勁。”

    “不對勁?”逢雪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青山帶水,煙霧淡淡,云螭車水馬龍,宛若一副如畫的潑墨長卷。

    比起枌城隨處可見的不祥,這兒繁榮安穩,疫病的影子都瞧不見,也不見什么戰亂紛爭。

    換而言之,活人比死人多,人氣壓過鬼氣,妖邪鬼魅便永遠只存在于黑暗的角落里,只能在暗中作亂,掀不起什么大的風浪。

    鬼魅本是由人所生,若是人氣稠密,人人安居樂業,鬼便懼人三分。按照虎班頭所說,最開始流民擠入云螭,人心不穩,曾發生過一些詭異之事,但后來城里百姓安定下來,恢復繁榮景象,那些鬼魅便自己消失不見了。

    逢雪聽他的語氣,心中一緊,想起一路走來所見的蕭索之景。全州剛遭大劫,百姓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處歇身之地,在此處休養生息,重建家園。

    他們經不起新的變故了。

    她攥了攥掌心,“你瞧出來什么?”

    葉蓬舟道:“等等吧,馬上會有新的事找上門來了。對啦,”他停下來,左手支頜,沉思道:“小仙姑?”

    逢雪心中沉重,“嗯”了聲。

    “明日吃煎餅嗎?我做的比他好吃。”

    逢雪:“你怎么在想這種事?!”

    “不然呢?”他粲然笑開,曲指彈了下她的眉心,“天大地大,吃飯最大!吃不吃?”

    逢雪對上雙彎起的笑眼,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我要多加一個蛋。”

    “別說八個蛋,加個老母雞都行。”

    “呸,那還叫煎餅嗎?”

    逢雪嘴角忍不住往上翹,心中再多的苦悶也拋之腦后,“班頭說過陣子有花燈放呢,我們可以一起放花燈,那一定很漂亮。”

    葉蓬舟一眨不眨盯著她,見少女雙眸閃閃發亮,便笑道:“是啊,真是漂亮極了。”

    ……

    但逢雪沒想到,“事”這樣快找上她。

    一進入客棧,便有個婦人直直朝她跪了下來,“求劍仙替我做主!”

    婦人叫烏有珠,是河畔一戶人家,丈夫是個普通漁夫。

    昨日夜里,她坐在火前縫補舊衣,夢見丈夫歸來哭訴,說被河神拘走。跑到河邊看,丈夫的漁船孤零零在江心打轉,里面空空蕩蕩,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婦人捂臉哭道:“當家的夢里特意提起您,我來求您為我做主!”

    逢雪將她扶起,“水鬼托夢,被河神抓走?”

    客棧圍了一圈人,聽見婦人這么說,連忙反駁:“河神怎么可能抓人?劍仙您別聽她亂說,我們這的河神護佑一方,如果祂要抓人,肯定是她家漢子干的壞事,河神替天行道!”

    “你胡說!”婦人氣得發顫,通紅一雙眼死死盯著人,“他就是一個漁夫,能干什么壞事!?”

    “誰說得準呢?漁夫才好行兇呢,殺了人往河里一丟喂魚,只有天知地知,河龍王知。”

    “你……”烏婦人哭了起來,淚珠從紅腫雙眼涌出,“我漢子是什么品性我不清楚嗎?他最忠厚老實。”

    那人便回嗆:“龍王爺什么品性我們不清楚嗎?千百年來,祂一直庇護著我們,只有對大奸大惡的水匪惡霸,龍王爺才會出手。祭典馬上要開始,你可別瞎說,惹得龍王不快!”

    烏婦人的街坊出來替她說話,“龍王爺?我來云螭這樣久,還未見過龍王顯靈呢。”

    “哼,龍王若不顯靈,云螭早就遭了災,你們還能擠得進來?”

    所謂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全州各地流民擠入云螭,與扎根在古城的本地人有許多沖突,特別是在對河神的態度上。

    對于本地人,河神是威嚴強壯的父親,替他們抵御災禍,也是溫柔和藹的母親,容他們跳入水里戲耍,給他們魚蝦填飽肚腹。

    但對于外地人,河神只是個以前沒聽說過的野神罷了。

    天下的野神還少嗎?他們為斧鉞殺戮時,哪個神佛顯靈了呢?

    聽見此言,外地人冷笑:“只是你們運氣好,兵災沒到這兒罷了,還以為你們的河神真有用呢?”

    這番大不敬的話,讓本地人勃然大怒,攬起袖子就想沖上去揍人,“早瞧不上你們外地崽了,來云螭討口飯吃,連個房都買不起,還真以為自己是人物呢?連河神爺都敢冒犯。”

    “買不起房”這四個字讓許多人心頭隱痛,“官府讓我來云螭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不就住的久一些,有多了不起?你以為我不想回家?”

    雙方人馬以烏婦人坐得桌子為界線,雙方大將唾沫橫飛,各自招攬人手,招兵買馬,混戰一觸即發。

    一把劍丟在了桌子上。

    少女冷冰冰地說:“別吵了。”

    “奧奧,好的,好的。”

    河神摸不著邊,但劍仙御劍江上,來去自如,實打實被許多人瞧見。

    無論本地人還是外地人,都不敢在劍仙面前造次,于是唾沫橫飛一觸即發的戰場,馬上便變得安靜祥和。

    逢雪看向婦人,“你想要我怎么替你主持公道?把河神揪出來揍一頓?”

    婦人哽咽道:“不敢,只是想求劍仙同河神爺說一聲,讓祂寬宏大量,把我漢子放回來。家里還有一對孩童要養活,若沒有他,生計難以維持。”

    逢雪問:“若是他……已經不在世上呢?”

    婦人掩面沉默良久,低聲說:“請河神爺將尸體放還。”

    逢雪點頭,“行,今夜子時,去河邊叫魂吧,我陪你一起。”

    婦人聽出她眼下之意,身體一顫,滿目凄惶地望著她,眼里淚光浮動。

    閃爍的淚珠比刀劍更鋒利,讓逢雪微微偏過臉,不愿面對她的愁容。她放緩聲音,勸慰道:“也不一定。說不定他去了別的地方……叫魂先試一試。”

    婦人低低應了聲,朝逢雪跪地長拜。

    逢雪扶她起來,她的身體卻像沒有骨頭似的,一個勁往地上墜。

    “有珠,”認識的人安慰道:“你家還有兩個娃兒,振作點。”

    烏婦人如夢初醒,神色恍惚立了半晌,喃喃:“我還要先去市場賣魚呢……”她慢慢擦掉臉上的淚珠,朝逢雪道:“多謝劍仙出手,我還要先去市場賣魚,待晚上時,我再來找您。”

    看著婦人失魂落魄離開,逢雪拿起劍,面無表情地往房間走。

    手背被碰了下,她聽見一聲輕輕的“小仙姑。”

    逢雪站在門前,揉了揉臉,悶聲說:“沒什么。”

    葉蓬舟握住她的手,緩慢又強硬地掰開她幾要陷入掌心的指甲,輕嘆口氣。

    逢雪垂著臉,“我沒什么,這些事,都見多了。”

    但每次瞧見人們面上的眼淚,心中總忍不住生起幾分難過。

    葉蓬舟對著掐出幾個月牙的掌心輕呵一口氣,用指腹揉了揉,嘆息道:“我的小仙姑,心怎么這樣軟呀?”

    逢雪往前一步,環住他的腰,將臉埋在他的胸口,陷入一片溫柔的荷香里。

    半晌,她揉了下臉頰,換上輕快笑意,提著溫熱的煎餅,走入房內,“師叔我買了煎餅……師叔呢?”

    第144章 第 144 章

    師叔又不見了。

    床上被褥疊得整齊, 像塊豆腐放在鋪平的床上。

    屋里干干凈凈,一塵不染,花生殼掃入簸箕里。

    紫云真人卻不見蹤影。

    逢雪摸了摸鼻子, 估計師叔是醒來后,疊好被子, 打掃房屋, 然后跑出去了。

    又回家吃飯去了?

    她倒不擔心師叔出事……哪個歹人不要命去惹青溟山的真人?要是歹徒見師叔年老體弱, 真的找上門來,倒也是一樁好事——免得他們費盡心思去抓。

    她只擔心師叔在外面摔倒, 磕碰到哪里,又或者吃壞了肚子。

    “煎餅快涼啦。”逢雪把餅放在桌上, 剛坐下來, 猛地又站起來, “壞了,師叔不會又把自己卡地里頭去吧。”

    還是得出去找她。

    師叔的“家”在衙門里頭,這次他們直奔縣衙而去。衙役們還在哭宅挖土,看守縣衙的換了個粗壯的漢子來接班。

    漢子是個好吃的獄卒, 挺著大肚, 似一座魁梧的肉山。

    他嘴里叼著個雞腿,吃得油光滿面, 連骨頭上的肉絲, 也伸出舌頭細細舔, 末了在把骨頭往嘴里一丟,嘎吱嘎吱幾口咬成碎末,吞入肚中。

    逢雪瞧他的模樣, 便猜到班頭他們的“蟠桃佳釀”是從何處偷來。

    “喲,劍仙小姑娘!”獄卒笑著打招呼, “您來有什么事?”

    逢雪將來意告知。

    “老太太嗎?沒瞧見啊,莫不是像上次那樣,卡地里頭了?仙師,等看到了她,我就通知你!”獄卒又從懷里掏出個手臂粗的饅頭,吧唧又吃了起來,吃得饅頭屑亂飛,玩笑道:“仙師放心吧,我不吃老人。”

    逢雪掃了一眼這個吃相不大好的獄卒,“勞煩。”

    除了“回家吃飯”,師叔還有可能去河邊,探望一下她的老友。

    沿河的長街是云螭最繁榮之處,叫玉帶街,一旁便是玉帶般的長河。

    逢雪還沒走近,就聽見銅鑼敲得咚咚響。

    “大家快來瞧一瞧,看一看,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咱們萬戲班重新開業啦,萬種戲法,任君觀賞。”

    是監獄里那伙雜耍班子,被衙門赦免后,便在玉帶街支起攤子,準備重新開業。

    然而戲臺前駐足的人卻零星。

    人們都知道,云螭禁戲法,連帶馬戲雜耍也一并禁止,便只當他們是一伙新進城不懂規矩的雜耍班子,待會就會被官府抓進牢里。

    要是抓人的時候,連看客一并抓了怎么辦?

    官差們可不同斗升小民講道理。

    因此,他們不僅不敢湊過來看戲法,反而繞著戲臺子走。司猴兒吆喝半天,給臺子周圍吆喝出一圈空地,不由神情沮喪。

    “萬戲班?”逢雪走到臺前。

    葉蓬舟接話道:“好大的口氣!”

    敲鑼的少年循聲看向他們,頓時喜笑顏開,想打聲招呼,葉蓬舟攔住他,高聲喝:“一個雜耍班子,也敢叫自己萬戲班?你們會些什么戲法?”

    司猴兒嘴一撇,心想,糟,這是要來砸場子的。

    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劍仙相公。

    他是個伶俐性子,腦筋轉得快,馬上接道:“繩技、竿技、口技、馬戲,咱都會!”

    葉蓬舟抱臂,挑剔道:“這些都是最基礎的雜耍,連戲法都算不上吧,也配叫自己萬法班嗎?”

    司猴兒委屈地看他,嘴巴噼啪響,如報菜名般報出一大串名字:“咱還會仙人摘豆、三仙歸洞、巧變飛鴿、空碗變魚。”

    葉蓬舟:“那便來個變魚吧。”

    這樣一唱一和,許多行人不禁停下來,偷偷瞟過來。

    司猴兒一見來了客,不由大喜,變魚是個小戲法,連他也會使。他放下銅鑼,拿出個空碗,圍著臺子轉一圈,倒扣著碗,“大家看,這可是空碗。我把它翻過來,也沒水滴下來吧。”

    抽出條絲帶,在碗上一拂。

    再將碗翻轉過來時,一碗清水盈盈,里面赤紅的小金魚搖頭擺尾,“給大家變條魚,祝大家年年有余。”

    看臺下傳來一陣驚呼聲,幾個小童跑到臺子下。

    司猴兒將盛魚的碗遞給他們。

    清水下小魚色若黃金,小童將手指放入水里,輕撫它光滑鱗片,驚喜道:“是活魚哩!”

    司猴兒下巴揚起,顯出幾分少年氣,“自然是活的。”

    葉蓬舟卻非要掃他的興致,“你說是空碗就空碗,誰知道你們在里面動了什么機關?”

    司猴兒氣道:“碗給你,你自己來檢查唄!”

    葉蓬舟微微笑了起來,“不成,得換一個碗。”他轉身走到旁邊一個面攤前,朝攤主借個瓷碗。

    青年長身玉立,生得清貴俊美,卻偏要跳上臺子,當個拆臺的促狹鬼。

    他把瓷碗遞給司猴兒,“你就用這個碗變,我在旁邊看著你。”

    周圍不覺吸引來一圈人。

    比戲法更好看的,是看人破戲法,拆臺子。衙門或許不許人看戲法,但總不至于不許人看砸場子罷?

    司猴兒緊張咽了口口水,奪過他手里空碗,“變就變。”

    碗是盛過無數清水面的普通瓷碗,碗沿還有幾道磕出來的小缺口。

    少年拿起碗,照例在臺子上走了圈,將碗倒扣,確認里面沒有水。他從懷里抽出條彩帶,正要變出魚兒時,忽地被人抓住了手腕。

    葉蓬舟似笑非笑,說:“就這樣把碗翻過來吧。”

    司猴兒身體僵住,額頭汗珠滾落,抽了抽手,卻沒有抽出。

    再一看,瓷碗不知何時落到青年的手里。碗上蓋著塊木板,底下藏有水和魚。

    原來他繞臺子一周后,在木桌站定時,悄悄從底下的水桶里勺了一勺水上來,再將水用木板攔住。

    于是最后把瓷碗倒扣時,水被木蓋攔住,自然流不出來,仿佛依舊是空碗。

    再用彩帶一揮,趁著彩帶吸引看客注意,飛快將木板抽走。

    道理其實很簡單,但想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迅速加水添魚、抽出木板而不被發覺,卻是件需要日以繼夜練習的苦功夫。

    臺下哄然大笑。

    司猴兒眼圈泛紅,要哭出來的模樣。

    逢雪掃了圈越來越多的看客,暗暗搖頭,就算是……未免太惡劣了。

    “你再變個戲法唄,變一個,我便來拆一個,也好教大家瞧瞧,所謂的戲法,只是些騙人的把戲。”

    “好!”堂下一片叫好聲。

    司猴兒紅著眼,大喊:“劍仙相公,我又不曾得罪過你!你干嘛來拆臺?”

    “劍仙相公?”葉蓬舟挑了下眉,桃花眼里漫過抹笑意,偏頭看向逢雪。

    逢雪站在擁擠人潮里,朝他做個鬼臉。

    葉蓬舟嘴角笑意更深,放過可憐兮兮的少年。他拍拍司猴兒肩膀,小聲說:“哭什么?你看,看客不是來了嘛。”

    司猴兒眼圈更紅,肩膀微顫。

    “哎,莫哭莫哭,待會我教給你一個好玩的戲法,成吧?你再哭,小仙姑便要怪我了。”

    司猴兒“唔”了聲,潦草擦過臉上淚珠,用只二人能聽見的聲音,回道:“你可不許反悔!”

    兩個人偷摸達成約定,開始一唱一和。

    司猴兒拿出自己的本領,什么空手摘桃、仙人指路,眼花繚亂的戲法教人看得目不暇接,直呼過癮。

    手一揚,便摘一朵鮮嫩的桃花。

    這叫仙人獻花。

    袖一抖,蝴蝶翩翩,繞花飛舞,這叫百蝶穿花。

    臺底下驚艷聲連成一片。

    逢雪也仰起頭,興致勃勃看著,這個雜耍班子會一些術法,但表演的大部分戲法,都是需要實打實需要勤練的苦功夫,靠的是手快。

    “你表演的戲法我雖瞧不出來怎么回事,但也不足讓我服氣!”

    趙三浪拿著根木煙斗,笑瞇瞇走上前,“客官想看什么戲法?”

    葉蓬舟想了想,“我聽說有一種失傳已久的戲法,叫作神仙索,能順著繩索爬到天宮之上,偷來王母的蟠桃、玉帝的仙酒、太乙的真丹,這我才算心服口服。”

    此話一出,就連臺下起哄的觀眾也看不下去了。

    “你這也太欺負人啦!哪個戲法能爬到天上去?”

    還有為萬戲班叫不平,丟過去幾枚銅錢,“不必理會他,你們盡管表演,爺愛看。”

    趙三浪深吸一口煙霧,朝眾人拱了拱手,“多謝大家抬愛,這位公子說得不錯,確有這門失傳戲法,我嘛,正好會一點,只是各位有所不知,去天宮路途遙遠,還有天兵天將把守,艱險萬分,一不小心,就會摔得粉身碎骨。”

    “今日為了讓大家看個過癮,我便舍命來陪!只求大家能打賞一二。”

    司猴兒把銅鑼平舉,在底下走一圈,再上臺時,鑼里有了淺淺一層銅錢,還有幾顆閃亮的碎銀。

    趙三浪拱手,“多謝大家賞臉,”他閉了閉眼,語氣悲壯,“就算被天兵砍掉腦袋,我也非要為大伙兒上這一次天宮,偷這一趟蟠桃。猴兒,拿索來!”

    “慢著,”張琦拿著根普通的麻繩,走上臺子,“我來。”

    趙三浪面色微變,“師妹,不可!此法太過兇險。”

    張琦哼了聲,將繩子一抖,麻繩便立了起來,不斷往上攀高。

    臺下的人看直了眼,發出陣陣驚呼。

    “師妹,你別上去。”趙三浪扯住琦娘子的袖子,“讓我來。”

    張琦把袖子扯出,“爹把班子傳給你,哼,我未必不如你!這神仙索,我也會得。”

    她雙手握住繩索,身子往上一躍,便如猴兒上樹,蹬蹬往上爬。

    眾人仰起脖子往上看。

    只見她越爬越高、越爬越高,最后化作一個小黑點,沒入云海里。

    “好!”鑼里又添一層銅板,司猴兒咧嘴偷笑。

    趙三浪吐出煙圈,一時說“師妹這會該過南天門了”,一時說“壞了,這么久沒消息,不會被天兵抓住了吧。”

    把人們唬得一愣一愣的。

    忽地,天上掉了個桃子下來,砸中他的腦袋。

    趙三浪大喜,道:“師妹這怕是到了桃園,偷到王母的蟠桃呢。”

    司猴兒忙拿起桃子,去臺下請賞。

    又一個酒壺從天上掉下來。

    趙三浪笑道:“這是玉皇的仙釀呢。”他抬起酒壺往嘴里倒,一入嘴,連忙把酒水噴出來,“呸呸呸!這不是仙酒,是哮天犬的狗尿,臭狗兒,跑哪兒尿不好,非要尿壺里。”

    引得眾人哄笑連連,打賞又多了許多。

    “我猜猜,下一個該是老君爐里的仙丹了,”趙三浪搓手,仰頭看天,面露期盼,“這仙丹可不得了,一顆就能原地飛升成仙,若能得一顆,我哪還用得著在這耍戲法啊?”

    人們也紛紛抻著脖子,一眨不眨望著天空。

    不多時,云里果然墜下一物。

    黑點越來越大,卻不是人們期望中“仙丹。”

    “啪。”

    一截斷手掉在地上。

    又幾下,“張琦”七零八碎全掉了下來。

    趙三浪身體一晃,煙斗掉在地上,慘然大喊:“師妹啊。”

    第145章 第 145 章

    “應是師妹一時不慎, 偷仙丹時,被天兵發現。”

    趙三浪捧著女人的頭顱,大哭道:“師妹啊師妹, 我們一同學藝數十載,師兄對你早就情根深種, 還想著賺夠了錢, 和你回去造娃娃呢。可是師兄無用, 如今你罹難,師兄連葬你的錢都籌不起。”

    “只求諸位大人心好, 打發一些,讓我給師妹買一副棺槨。”

    他說得凄慘, 好心人紛紛拿出錢財打賞, 銅鑼早就滿了, 司猴兒舉個新的蔑盆出來,哭道:“打發點吧,嗚嗚,琦娘子——琦娘子你死得好慘!”

    銅錢碎銀撞得叮當響。

    少年以袖掩面, 拖長的嗓子哭。他正值變聲的年紀, 嗓音粗糲,哭起來像一只公鴨扯著嗓子叫喚。

    有點吵人。

    逢雪掂了掂袋里的銀錢, 拿出塊碎銀子捧場, 要給出時, 她猶豫片刻,又選了個更小一些銀魚。

    “多謝劍仙娘子!”司猴兒挪開袖子,露出張笑臉, 見旁人看過來,他馬上捂住臉, 繼續只打雷不下雨嗷嗷大哭。

    逢雪嘴角往上揚了揚,看眼天空——也該到下一場戲開始時了。

    果不其然。

    云中傳來雷聲滾滾,疾風驟起,風云變幻,眾人大驚失色時,琦娘子腳踩一條黑蛟,騰龍而下。

    她跳下蛟背,朝眾人拱手,“多謝大家打賞,天君瞧大家頗為喜愛我,便饒恕我偷丹之罪,讓我還陽來啦。”

    花瓣飄飛,似天女撒花。

    黑蛟圍著戲臺盤旋一圈,飛向天空,渺然無蹤。

    眾人被震住,好半晌,才紛紛喝彩,掌聲如雷,打賞的銀錢雨點般擲向戲臺。

    司猴兒被銀子打到好幾次腦袋,邊捂頭邊撿錢,笑得合不攏嘴。

    萬戲班一戰成名,至于之前挑事的人,早已不在臺上。

    逢雪騎在黑蛟背上,手撫冰涼鱗片,長風呼嘯而過。黑蛟騰空而起,在云中穿梭,一時俯沖而下,一時乘風直上九天。

    頭頂廣闊無垠的藍天,身下是雄壯的蛟龍,底下人群化作漆黑的小點。

    逢雪心中無比暢快,雙手捏訣,一道大風蕩開白云,蛟龍興奮長吟一聲,乘著長風,扶搖而上!

    直到肩頭微沉,她被抱入懷中。

    葉蓬舟將頭靠在她的肩上,閉著眼,低笑:“你們倒是玩得開心。”

    逢雪見他雙眼緊閉,長睫如扇輕顫,不由心中好笑。魔尊明明能御龍扶搖上九霄,誰知道他竟畏高呢?

    后來九霄決戰時,他與沈玉京對上時,若往下瞥一眼,不會嚇得魂飛喪膽,從天上掉下來嗎?

    她歪著臉,想到此處,忍不住笑了聲。

    “小仙姑,你笑什么?”

    逢雪:“沒什么。”

    “你在笑我嗎?”

    逢雪抿了下嘴,才說:“沒有。”

    然而剛說完,青年便睜開雙目,幽怨望著她,“小仙姑,你實在不會撒謊。”他嘆了口氣,認真為自己辯解:“我生在水鄉,畏高也不奇怪吧,我又不畏水。”

    逢雪道:“我又不是笑話你,畏高也沒什么。”

    葉蓬舟不依不饒,“那你為何要笑?”

    逢雪:“……”

    總不能說,她覺得畏高的魔尊,也十分可愛吧。

    “我笑,”她頓了下,“方才那個戲法,真不錯。”

    “我也會,”葉蓬舟面白如紙,卻聽不得她夸獎別人,強撐著精神,說:“待會我爬給你看。”

    逢雪忍不住又翹了下嘴角,說:“你都能飛到天上了,還用神仙索嗎?再說,你不是畏高嗎?還不讓它飛下去。”

    蛟龍俯沖到寂靜河岸邊,化作把折扇,被青年握在掌心。

    “原來鬼哭里有條蛟魂。”逢雪語氣唏噓,難怪鬼哭日后能叫萬鬼夜哭,但一想到鬼哭被他用了挖辣椒醬、烤魚烤肉、切菜剝皮,她心中便涌上幾分復雜情緒,同情地望了眼鬼哭刀。

    “蛟性倨傲,怎么愿意做你的刀?”

    葉蓬舟微微笑著偏頭看她,“自然是我以德服人。”

    逢雪哼了聲。

    方才看客們所見的蛟龍雄壯威嚴,但只是用了點障眼法。其實黑蛟折角斷爪,鱗片黯淡,瞧著頗為可憐。

    而且它個頭不大,頭頂的角像個有肉感的鼓包,應是年歲不大,剛修煉成蛟,就不知怎么經歷一場鏖戰慘死,被封入刀中。

    動物修煉不易,劫難重重,蛇在萬獸中算得天獨厚,但要修成龍也千難萬難,稍一不慎,便死在某次劫難里。

    “我是小時候認識它的。”

    逢雪側過臉,看向旁邊人。

    浮光躍金,河面波光灑在青年的眼里,長睫染上淡金,底下眼波也似河水波光粼粼。他望著逢雪,笑道:“它是條饞酒的蛇兒。我往河里倒酒,喂給水鬼吃,結果把它引過來了。”

    逢雪不禁莞爾,“幾杯酒就釣到一條蛟龍?這可不虧。”

    葉蓬舟笑了笑,“那時我當它是條水蛇。我坐在岸邊,它藏在水里,莫名其妙,便交上了朋友”

    “后來突然來了很多人,要抓它走,天翻地覆,連下了十幾天的大雨,水面被血染紅,沸騰不休,一片一片比盆還大的鱗片從水底飄了上來。我很擔心它,就跳到鱗片上,以鱗作舟,往大澤中心游去。”

    逢雪搖頭,“太危險了。”

    “小仙姑在擔心我?”青年笑得彎起眼睛,喜不自勝的模樣,卻佯狂說道:“這算什么?我水鄉長大,別說個八百里水澤,就算是九萬里江河湖海,也淹不死我!再說,還有舟呢。”

    他還記掛被笑話的事,“若我在青溟山再待些時日,肯定不會畏高了。”

    逢雪被他逗得笑了起來,“都說方才我不是笑話你了,你跳上鱗片,之后呢?”

    她心中不禁好奇:是誰來抓云夢的蛟龍?除卻青溟山,誰還有降龍的本事?

    又是白花教在作祟嗎?

    葉蓬舟轉了轉扇子,眼珠子一轉,“自然是如神兵下凡,把那些壞人打得落花流水,小蛟瞧我神勇,大為嘆服,當即決定奉我為主……哎,小蛟,你咬我作甚?”

    魔尊四歲半是吧?

    逢雪心想著,不禁莞爾。

    “也不知道河里這個河龍王,和小蛟相比,又怎么樣?”

    逢雪:“自然是小蛟厲害。”

    鬼哭聽見她的贊美,身體微震,似乎如它的主人一般,喜笑顏開。

    逢雪又道:“畢竟不是哪條蛟都能切菜切得這般利落。”

    “小蛟,”葉蓬舟無奈提起緊緊夾住自己手指的折扇,“是小仙姑說你,你又咬我作甚么?”

    ……

    這次真人沒有讓他們找很久。

    白發蒼蒼的老人坐在河邊,手里拿根筷子,筷上系一根細繩子,繩垂入水里。

    竟是在釣魚。

    她的細繩上沒有餌料,也無掛鉤,小魚卻一條又一條“釣”上來。

    有些小魚還嫌被釣得太慢,在水面蹦跳而起,似乎爭相要涌入師叔腳邊木盆里。

    “哇!”旁邊圍了一圈小童,見此情景,看得呆住。

    逢雪也看愣了——這和戲法相比,也一樣好看。

    “夠了夠了,”老人把最后一條魚放進桶里,對著大河道:“明日我再來。”

    河面復歸平靜,魚群竟自顧自散去了。

    “奶奶好厲害。”小童們瞪大眼睛,“奶奶是在和龍王老爺說話嗎?”

    紫云真人瞇起眼睛,笑容慈祥,走到木盆前,看著里面擁擠魚群,“是和他們說話呀。”

    木盆是客棧房間用來盥洗的盆,普通規格,不大不小,盆里擠滿了白條。白條只手指那么長,是江河湖澤里最常見的小魚,密密麻麻擠在盆里,晃眼望去,只見魚,見不到多少水。

    “奶奶,可以給我幾條魚嗎?”一個膽子大的小童仰起臉,期待問道。

    張紫云笑著答應,“好好,不過娃娃們,要先等一等,我要同魚兒說幾句話。”

    她對著水盆,低念幾句話,小童們不解其意,乖乖等待。

    逢雪聽著,心頭掀起巨浪,驚訝望向老人。

    “奶奶是對白條施法嗎?這樣明日白條會來得更多嗎?”小童們嘁嘁喳喳地問。

    老人笑著說:“只是讓它們去自己該去的地方,來,娃娃們,拿幾條魚回去吃吧,記得留一些,讓我回去喂貍兒。”

    小童們一擁而上爭搶盆里的白條。

    逢雪走過去,輕聲問:“師叔為何對白條念超生咒呢?”

    真人笑瞇瞇地說:“因為他們想回家呀。”

    “是大亂時魚啄了人肉,身上有鬼氣殘留?”逢雪瞟了眼盆里的魚,起一身雞皮疙瘩,這魚她是一點都不想吃了。

    “師叔,要是你出來想去哪兒,同我們說一聲,我陪你一起,你方才在這兒釣魚嗎?”

    老人垂下臉,做錯事了般,心虛地說:“我在和朝朝說話。”

    “朝朝?”

    “你忘記朝朝了嗎?”

    逢雪沉思苦想,“什么……”她還沒想出來,自己認識哪個朝朝,就見師叔一臉慈愛看著自己,說:“師父的記性怎么比我還差啦?你以前最喜歡朝朝的呀。”

    逢雪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輕嘆口氣。

    罷了。師叔開心就行。

    “師叔,我們回去吧。”

    紫云真人瞇起眼,打量她半晌,似乎這次認出她來了,“是阿雪啊。”她拉住逢雪的手,指向河面,“阿雪,你看,這是朝朝。”

    逢雪勉強勾起抹笑,對河面輕點頭,“朝朝你好。”

    “不對不對,你不能喊她朝朝。”紫云真人皺起眉,卻想不明白,也說不清楚,只好嘆氣,“罷了。朝朝,明日我再來看你。”

    逢雪望向河面,玉帶環繞青山,水面如一面明鏡,倒映青山白云。

    她也對長河打了聲招呼:“朝朝,明日再見。”

    清風拂過,水面掀起金色微瀾,如同對她的回答。

    ————

    “明日再見!”朝朝高興道。

    “你在同誰說話?”一只大手按住她的肩膀。

    朝朝:“一個老奶奶,和一個漂亮的小姐姐。”

    身后人“嗯”了聲,腳步聲漸遠。

    朝朝繼續趴在水池邊。

    水面平滑如鏡,無數銀魚在水下穿梭,游來游去,一座飛甍相連,鱗次櫛比的城池,在水下若隱若現。

    屋舍擁擠,道路狹窄,最氣派的高樓,也不過拳頭大。麻雀雖小,卻五臟俱全,若仔細望,里面縣衙、酒樓、客棧、港口,一應俱全。

    芝麻粒般的磚、面條般的路,一幢幢樓,一間間屋,江條在房屋道路間穿梭,時而聚成云,時而散成煙。

    城門口的牌匾上,寫有米粒般大小的兩個字。

    “云螭。”

    朝朝伸手輕輕碰了碰水面,漣漪蕩開,水下城池扭曲變形,如云霧般緩緩消失。

    第146章 第 145 章

    逢雪帶師叔回到房間, 又從包裹拿出《云游記冊》,把招魂的步驟又溫習一遍。

    招魂是個常見的術法,不難。

    只需手執鈴鐺, 帶家屬來到出事的地方,搖晃鈴鐺, 讓家屬呼喊逝者姓名, 逝者若牽掛家人, 自會魂歸來兮。

    就算她是個術法笨蛋,應該也不會失敗。

    還有個萬全之法——

    逢雪看眼天色, 臨出門前,把自己腳上的十方鞋換成普通布鞋, 這樣就算失敗了, 也不至于給青溟山丟臉。

    她輕呼出口氣, 把扶危用布包好,背在身后。

    葉蓬舟坐在床邊,支腿看她笑,問:“小仙姑, 不過招個魂, 你帶扶危去做什么?”他長眉一挑,“若是河神不肯放人, 拔劍把河神砍了?”

    逢雪被看透心思, 又羞又惱, 瞪他一眼,“就你話多!”

    她轉身就走,身后傳來爽朗笑聲。

    青年跟上來, 勾著她的袖子,笑道:“小仙姑, 你別生氣嘛。”

    逢雪扯出袖子,輕哼了聲。

    葉蓬舟又拉,“別氣別氣,如若招不來尸,說明這河神不通人情,咱們一起把它砍了,讓小蛟去當河神。”

    鬼哭激動嗡鳴,贊同連連。

    逢雪低罵:“胡鬧!”

    但她不必擔心給青溟山丟臉了——到了樓下,烏姓婦人容光滿面來報喜,說丈夫方才全須全尾回到家里,不必再去找河龍王了。

    逢雪心中驚訝,“回來了?”

    烏婦人眼睛還有點紅腫,嘴角卻止不住上揚,“是啊,這死鬼昨夜喝多酒,怕被我念叨,跑到橋墩子底下睡著了,一覺睡到現在,剛才回來。死鬼,看我不揪掉他的耳朵!”

    周圍人高聲笑道:“說了罷,你漢子若不做壞事,河神可不會扣他。我說你那么一通哭,得罪了龍王爺,該去河神廟里賠罪吧。”

    烏婦人赧然笑起來,“自然,”她朝逢雪一拜,“多謝劍仙,明日我給您送一尾魚來。”

    逢雪:“我并沒幫上什么。”

    烏婦人道:“但劍仙愿意出手,已經是莫大的恩情。”

    逢雪看著她遠去背影,心中松了口氣,不管如何,人沒死,總歸好事一樁。

    轉身欲回房間,卻碰見幾個熟人。

    “劍仙娘子!”司猴兒朝她樂呵呵傻笑。

    趙三浪走上前拱手,“今日多謝兩位高人,我們萬戲班一戰成名,賺了不少錢,我想請幾位喝杯薄酒,以表謝意。”

    張琦嫌棄地看他一眼,說:“你一個沒讀過書的,學人文縐縐的干嘛?”她望向逢雪,笑著說:“妹子,今天多謝你們啦,我們在饌玉樓開了兩桌,吃一頓去?”

    司猴兒:“劍仙娘子,饌玉樓的菜可好吃啦,好酒好肉,勝過監牢里的‘蟠桃仙釀’!”

    逢雪聽見有好酒,眼里閃過極淺的笑,點了點頭。

    饌玉樓在玉帶河旁,江風拂簾,山清水秀。

    樓門掛一副有趣楹聯:“東不管,西不管,酒管;興也罷,衰也罷,喝罷。”

    逢雪多看兩眼,此刻大亂初定,百廢俱興,人們雖逢災難,卻不減對生活的熱情。這一副楹聯,十分合適。

    酒樓臨水而立,最拿手的菜式自然是河魚蝦蟹。

    乳白魚羹、水煮魚湯、油炸白條、清蒸鱸魚……

    逢雪拿起筷子,撿著沒有魚的菜式吃,小貓從她的膝蓋二連跳,跳到桌上,叼起一條油炸小魚。

    “劍仙的貓兒怎么養得這樣肥,比公三花都大一圈呢。”司猴兒伸手去摸小貓,卻被小貓幾個甩頭躲開。

    小貓生氣“喵”了聲,說它肥還想摸它!

    再說了,小葉都說啦,它不是肥,只是骨架有點大。

    “這樣圓滾滾,是貪嘴貪的吧?”

    逢雪摸了摸小貓,“它抓耗子很厲害。”

    小貓聽見逢雪夸獎,炸開的毛瞬間被撫平,蹭著她的手指呼嚕嚕地晃尾巴。

    “咦,”趙三浪奇道:“這只貓兒聽得懂人話?”

    見逢雪點頭,他連聲贊嘆:“不愧是劍仙的貓兒,竟這樣聰明。”

    逢雪認真替小貓辯駁:“小貓一直這么聰明,在認識我之前就這樣了。”

    小貓“喵喵”叫:“沒錯,就是如此!”

    逢雪又道:“不必叫我劍仙,我姓遲,名逢雪,朋友慣常喊我阿雪。”

    張琦:“我不會那些客套,阿雪,這次我們開張,一共賺得二十兩銀子,分你們十兩。”

    “這么多?”

    趙三浪笑:“不多不多,若無二位幫忙攬客,莫說坐在這兒喝酒吃肉了,恐怕我們只能回牢里,才不至于餓肚子咧。”

    司猴兒聽見要回監牢,大叫:“我才不要回牢里。”

    “不回?就只能去鬧鬼的宅子里了。”

    “那、那我寧可睡大覺,當乞兒。”

    “牢房有何不好?也有酒水蟠桃,味道或許差些,但勝在不用花費自己兜里的銀錢,豈不妙哉?”

    司猴兒直勾勾看著青年,“劍仙相公,我同你說,牢里有妖怪,吃人的妖怪!”

    “吃人的妖怪?”逢雪一聽這個,便來了興趣,“請細說。”

    趙三浪便將那日猴兒手癢,繼續偷獄卒吃食,偷出一截手臂細細說來。也是因此,他們才不感在地牢久留,生怕被獄卒發現,當了他的口中食。

    “我早瞧那朱大肚不對勁!”司猴兒道:“瞧他那樣大的肚子,每天跟肥豬一樣就知道埋頭吃,爛桃子、臭酒水、霉山芋,什么都能入口,還沒被毒死,這不是妖怪是什么?”

    逢雪斂眉沉思,“口說無憑,可有證據?”

    “有有。”趙三浪拿出一個布包,“我把那截斷臂包起來了,本想著出來就埋了的,結果忘記了。”

    張琦往外挪幾步,“帶這么個惡心的東西,你都能忘?”

    趙三浪訕笑,“這不是……它也不臭嘛。”

    包裹皮打開,一截慘白映入眾人眼簾。

    葉蓬舟笑了起來,捏起蓮藕,蓮藕上有幾個齒痕,放了幾日,齒痕泛紫,晃眼望去,像一條啃掉一半的斷臂。

    “竟是蓮藕嗎?”

    牢獄光線昏暗,將藕看錯成斷臂,也很有可能。不過這么多人一齊看錯……

    逢雪眸光微凝,盯著蓮藕不說話。

    眼見是虛驚一場,眾人不禁笑了起來,“哈哈,沒想到我們一起眼瘸了。”

    “呼——多謝這一截藕,若非如此,我們還在監牢里吃大肚的殘羹剩飯呢,哪想到咱萬戲班也有名震云螭的一天。”

    “還沒闖出名聲呢,可別自滿,若要謝,還是得謝咱們劍仙娘子劍仙相公。來,阿雪,我敬你一杯。”

    舉杯共飲,陣陣歡聲笑語。

    窗外映著月華,長河波光粼粼,山清水秀,美不勝收。

    小貓吃了個肚子滾滾,趴在一張方桌上,它的腿很長,睡覺時長腿伸直,臉抵著桌,一只貓占據一整張方桌,尾巴尖輕晃。

    月姑則可憐地窩在旁邊的椅面,把自己盤成一個圈。

    喝到后面,眾人皆有幾分沉醉。

    “馬上就要廟會,到時候可熱鬧了,趁著人多,我們要整個大的。”

    廟會便是不久后的花燈會,屆時官衙與河神廟一起舉辦慶典,白日去廟里燒香,晚上在河邊放燈。屆時信徒云集,熱鬧非凡,人多好賺錢,正是做生意的好時候。

    如今官衙對戲法禁令方解除,城中的雜耍班就他們一家,不愁沒人看。若是好好干上一場,附近十里八鄉,都能打下名聲。

    說不定他們能成為全州第一的雜耍班!

    趙三浪摸了摸八字胡,喜笑顏開,好像看著銀魚一條條游入懷里,化作碎銀無數,:“神仙索定要來一場,龍王生辰若能再來場龍吟,那可真是……妙不可言。”

    但他們戲班子可沒能耐變出一條蛟龍。

    趙三浪望向逢雪,發出邀請:“阿雪,你們入伙咱萬戲班,如何?”

    不等逢雪說話,他繼續說:“二位世外高人,視金錢如糞土,然而人生在世,總也要用這銀白之物的時候。我知道一家醫館,醫者叫錢三塊,膏藥靈得不行,可就是鉆到錢眼里了,但凡到他那看病的,別管性命多危急了,不排三塊碎銀到臺子上,人家不肯出診。就算是江湖好漢,有時候也難倒在這三塊銀上,你說是吧?”

    逢雪心中一動,下意識望向旁邊小口抿著稀飯的老人。

    師姐給的藥已不多,若云螭能尋到良藥,減輕師叔身上疼痛,自是再好不過。

    “二位是高人,自然不能似我們一般登臺表演,也不需要您做些什么。只稍微指點我們一二便行了,但凡我們賺到的銀錢,愿五五分之。”

    “好,但我不會什么……”她答應完,才意識到自己只會拔劍砍妖,那些奇妙絢爛的術法,天馬行空的奇思,都來自另一人。

    她看向葉蓬舟。

    趙三浪也望過去,“葉公子,你看呢?”

    青年坐在酒樓窗口,一只腿支起,提著酒壺,酒液如銀珠滾落。他垂著眼睛,頭也沒抬,笑道:“我娘子同意便行,問我做什么?”

    趙三浪哈哈笑兩聲,露出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逢雪微低下頭,酒氣上涌成臉頰的熱意,她不禁咬了下唇,感覺自己有幾分沉醉。

    “對了,”趙三浪悄悄摸了把小貓順滑的毛,“劍仙的貓兒也聰明,不知到時是否能登臺表演呢?”

    耍猴常有,耍貓可不常有。

    逢雪微笑,“你要問它。”

    趙三浪便拿起條干炸小魚干,擺在小貓面前,又問一遍,還伸出手,想摸摸小貓的耳朵。

    “啪!”

    小貓一爪拍在他的手上,看了看魚干,叼了起來。

    吃了魚干,自然代表承接此事,貓兒雖小,卻知道“吃人嘴短”的道理。

    逢雪微笑:“看來小貓答應你了。”

    忽地。

    樓下傳來一陣喧鬧聲。他們探出腦袋往下望,便見許多人排成一條長龍,擔著一筐筐蔬果、酒肉、魚鮮沿街走過去。

    “喵。”小貓在擁擠隊列中,一眼便瞧見了那條大魚。

    那魚頭尾被繩子系在扁擔上,把擔子壓出一個深深的弧度,兩個青壯的漢子才能挑得動它。

    “大魚。”小貓挪不開眼,嘴里的魚干掉在地上。

    “是富戶給河神廟送的供品吧,”趙三浪笑道:“馬上要廟會了,人人都爭著上香送供,河神老爺收到的供品可真是數也數不盡啦。”

    小貓嘴角的毛被哈喇子打濕,喃喃:“好大的魚。”

    逢雪心中好笑,摸了摸它的腦袋。

    “為什么河神能吃這么大的魚,這么多的東西?”小貓問。

    逢雪:“這些都是別人送給他的供品。”

    小貓又問:“供品是什么?”

    “是人們給自己崇敬喜愛的神祇一些瓜果鮮花,以供他們享用。”

    小貓想了想,叼起掉在地上的魚干,還到趙三浪面前。它仰起小腦袋看著逢雪,認真宣布:“小貓也想成神,當小貓神老爺。”

    第147章 第 147 章

    “小貓抓到了十只耗子!”

    “小貓還趕走三只亂叫的蛤ha蟆!”

    “小貓咬斷一條毒蛇的喉嚨!”

    “小仙姑, 小貓什么時候才能成神呢?”

    ……

    暫居的客棧叫此時天。此時情緒此時天,無事小神仙。

    逢雪躺在軟榻,劍放在旁邊, 聽小貓窩在枕邊喵喵叫,真有幾分神仙般的悠閑快活。

    小貓在成神這件事上很認真, 在知道成神必須要做好事后, 當晚就帶著月姑在云螭巡邏, 回來向逢雪匯報進度。

    但是小貓巡邏一整晚,也只走完一條街道。

    整座云螭城對它而言, 還是太大了。

    “要是小貓把云螭的耗子都抓完,小貓可以成神嗎?”

    逢雪笑著摸了摸它的腦袋, 指尖滑過柔軟有光澤的毛發, “恐怕不行。”

    小貓沮喪地嘆口氣, 胡子微顫,將腦袋窩在逢雪的頸側,“要是把全天下的耗子都抓完,小貓可以成神嗎?”

    葉蓬舟揉了把它的屁股, “耗子又沒得罪你, 你干嘛要把它們都吃光?”

    “可是小貓生來就是要吃耗子的!”

    “可是你把所有的耗子吃了,其他小貓便要餓死了。”

    小貓愣了愣, “是哦。”

    它苦惱道:“成神好難哦。”

    葉蓬舟拖了條椅子坐過來, 笑著說:“非要成神做什么?你想吃大魚, 等會我就去河里抓給你吃。”

    “可是小貓還想活得久一點。”

    “神仙老爺能活很久吧,地底下那個城隍老爺,有一千多歲呢。要是小貓活久一點, 就能一直和小仙姑小葉在一起了。”

    葉蓬舟翹起嘴角,“小貓, 你一定比我活得久。”

    “不要。我們要一起活很久。”

    逢雪翻身而起,把貓抱到膝蓋上,說:“要想成神,先要得到別人的供奉。”

    人成神成仙的辦法,或者如云婆婆師姐那般,做了大好事,被百姓認可,被朝廷冊封,抬入廟堂,受人間的香火,或者如師父那樣,潛心修道,做方外之人,忽有一日頓悟飛升,從此扶搖九天,成為云外散仙。

    但無論哪種,皆非易事。

    人成神都如此艱難,何況一只貓兒呢?

    動物修煉,亦分難易,所謂風從龍云從虎,虎是山君,蛇為澤主,虎蛇若能修煉得道,便比其他妖怪要強橫許多,還有狐黃白柳灰,天性狡黠聰明,也更容易覓得自己的修煉之途。

    但是貓兒……

    逢雪細細回憶山上聽過的萬獸修煉辦法,想到的唯一一例貍奴成精的事,是《云游記冊》里,一位師姐經過郁州時,聽聞某條道上有山君攔路,要行人交上幾條肉干,才肯放行。

    師姐便只身來到道上,本欲斬妖除魔。

    霧氣霏霏,幽林郁郁,來到古道,正如商賈所說,林中忽然傳來一聲低吼。

    吼聲威風凜凜,仿佛虎嘯山林,教百獸辟易。

    然而,吼聲能騙過商賈,卻騙不過走南闖北的道人。師姐側耳細聽,聽出一絲不對勁,對著密林怒喝:“出來!”

    “吼——”吼聲繼續,卻比之前少了些氣勢。

    “若不出來,我便要出手了,虎骨酒在市場能賣不少錢吧?”

    “吼——嗚。”

    一只毛茸茸的小腦袋,從草叢里鉆了出來。腦袋中心也有幾條白紋,卻不是威風山君,而是一只貓貓祟祟的貍奴。

    貍奴不知怎么想到的辦法,把虎吼學個像模像樣,專門騙路人嚇得丟來的肉干。此刻被人揭穿,它趴在地上,耳朵后飛,瑟瑟發抖扮著可憐,“喵嗚。”

    饒是青溟山冷血無情、對妖怪從不心慈手軟的道人,對著貍奴也無可奈何。

    師姐與貍奴相對而坐,同它講了許久的道理。

    用這樣的小聰明來騙肉干,終非長久之計,若來的是其他術士,恐怕它此刻早就小命不保。不消術士出手,只要被騙商賈請附近一些精壯漢子,設下陷阱,就能把它給抓起來。

    對于小貍奴,塵世太危險,不如遠遁山林,以溪水野鼠為食,吸日月精華,說不定日后能修煉成精。

    不過就算成了精怪,它也還是個弱小的妖精,可能被山君拍一爪子就死了,遇見強大妖怪、厲害術士,還是得避著走。

    小貓連連點頭。

    教了許久小貍奴道理后,師姐從懷里拿出一塊干糧,摸摸它的腦袋,放它回到山野。但接下來幾日,她風餐露宿,每每醒來,身邊不是出現個死耗子,就是幾只死小蟲子。

    直到她離開山林,來到城中,小貍奴送的禮物才未曾再出現過。

    逢雪仔細想著辦法,打量自家小貓。

    貓兒是抓耗子一把好手,可天生弱小,想要成精就很難,成神更是有如登天。

    倒是聽說過泰山府君膝下有只黑貓,威風凜凜,很得府君喜愛,然而府君是天生神祇,與天地同壽,祂的貓兒自然也不凡。

    她忽然有些都怪自己無能,讓小貓進不了神廟的愧疚了。

    誰會供奉一只抓耗子厲害的小貓?

    逢雪喃喃:“抓耗子……”

    葉蓬舟塞把剝好的瓜子遞來,“抓耗子多好呀,不如咱們自己家供個牌子,把小貓供起來吧?讓小貓當我們的保家仙。”

    逢雪搖頭,“這樣未免有投機取巧之嫌,”她耐心解釋:“我們并未被耗子困惱,供奉的香火也對小貓無用,幫不了它。”

    “那小貓幫人抓耗子,他們就會供奉小貓嗎?”

    逢雪摸摸它,“先試試吧。”

    “成神好難哦。”小貓氣餒嘆氣,馬上又振奮起精神,“天黑了我就去找月姑,我們繼續去抓耗子。”

    逢雪微笑,“月姑呢?”

    “它去牢里陪爺爺啦。”

    “咦,那位老先生還沒從監牢出來?”

    ******

    牢獄昏暗,掛在墻上的幾個火把光線微弱,如黑暗中幾點暗紅的熒光。

    老人坐在地上,把幾枚銅錢往地上一排。

    銅錢被手指常年摩挲,蒙上層金黃光亮,在火把下泛著油光。

    “不對啊。”他喃喃自語。

    一只瘦小的三花貓輕松擠過柵欄,把條炸魚干放在他身前,坐端正仰頭看著他,“喵。”

    “你這只小貓,”老先生笑了,“還給我帶東西吃呀?”

    “喵。”

    老先生:“我可沒什么能喂你。你長得真像以前我那只貓兒,不過比它厲害一些,它連耗子都不會抓呢。”

    三花煩躁地甩了甩尾巴,又輕輕“喵”了聲。

    黑暗中傳來一陣咀嚼聲,是那位大肚的獄卒又擺好酒菜,大快朵頤。

    三花貓微微顫抖,貼近老人。

    “膽子也像它一樣,這么小。”老先生盤坐下來,拍拍自己的腿,三花熟練地跳到他的膝蓋,找了個合適的位置躺下,頭抬著,露出毛茸茸的下巴。

    當那只手曲起撓到下巴上時,它發出了久違的咕嚕聲。

    …………

    烏婦人發現丈夫和往常有點不一樣。

    他的身子變得很冰,脫下的衣物濕漉粘稠,有股縈繞不散的魚腥味;他的眼睛無神,眼白增多,蒙上層模糊的霾霧;他的表情總維持著一個僵硬的幅度,嘴角微微往上咧開,似笑非笑。

    “娘。”姐姐阿鯉指了指墻,“家里發霉咧。”

    烏婦人扭頭看過去,墻面爬上大片青黑霉點。

    “娘,”弟弟泥鰍望向頭頂,“屋頂滴水咧。”

    屋子不知哪里受潮,不僅長出點點霉斑,屋頂還漏水。

    她催促兩個娃兒早點睡覺,丈夫也回屋睡覺了。

    烏婦人拿個盆放在漏水處,聽滴答水聲,攪得心亂如麻。若是往常,丈夫早就去屋頂修補干活,哪會這樣干脆地直接回屋睡覺?

    “怎么就像換了個人似的,該不會是中邪了吧?”

    明日送魚的時候,問問劍仙娘子吧,劍仙娘子那般厲害,心地也好,肯定愿意出手相助的。

    心煩意亂,手頭針差了準數,刺在手指上,殷紅血珠沁了出來。

    她把指頭伸進嘴里,抿去血珠,一抬頭,睡下的丈夫悄無聲息站在不遠處。

    他嘴角咧開,保持似笑非笑的幅度,那雙死魚般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她。

    她嚇了一跳,“你怎么起來了?”

    丈夫聲音陰沉,“你身上的味道,好香。”

    ……

    寂靜的夜里,兩只小貓并排走過曲折小巷。

    胡同深深,羊腸般的巷子平日一個人通過都狹窄,對兩只貓兒卻很寬敞。

    小貓昂首挺胸,輕巧越過水洼,水花濺濕了爪子上的毛,它甩了甩爪子,回頭喵嗚催促。

    月姑低著腦袋,從水洼旁繞過來。

    越往前走,地上的水越多,鋪路的石磚蒙上層陰冷的水汽,一步一個梅花小爪印。

    小貓走一步便要甩一下爪子。

    三花貓微弱“喵”兩聲,“還要往前走嗎?”

    “要抓耗子,”小貓信念堅定,“把云螭的耗子全抓了,咬破喉嚨!”

    月姑被它嚇得微微一顫,礙于它的貓威,垂頭繼續跟在玄貓身后。

    巷子九曲回環,兩側是密密麻麻的人家。

    靠近長河,附近住的大多是漁戶,依水而生,靠水生活。

    水汽越來越重,貓的毛上都打濕成綹,亂糟糟的。

    小貓快走完這條巷子,依舊沒找到耗子的蹤跡,再往前,就是月華下銀波蕩漾的長河。

    它停下腳步,正欲離開,耳朵卻動了動。

    “嘎吱、嘎吱。”

    細細的咀嚼聲在寂靜的夜色中飄來。

    它歪過腦袋,看著旁邊緊閉的門,高興道:“有耗子。”

    這戶人家也是靠水而生的漁戶,門外便支著張漁網,魚腥味濃重,攪得貓兒舔了好幾下嘴巴。

    小貓撞不開緊閉的門,就順著漁網往上爬,從窗戶跳到屋里。

    魚腥味更濃。

    小貓舔舔嘴角,抬頭一看。

    它短促“喵”了聲,全身的毛都炸了起來。

    第148章 第 148 章

    屋里沒有點燭, 只一堆殘火,黑灰余燼里點點暗紅火星。

    一個慘白的人影背對著它,大口咀嚼一截殘軀。

    女人還未死, 聽見貓叫,腦袋轉過來, 抬眼望向垂落門簾, 眼角淌下滴淚珠。

    她的瞳孔漸散開, 腦袋一垂,再無生息。

    小貓認得這張面孔, 之前婦人還說要給它吃魚的呢。它的毛炸開,緊盯著怪物, 喉嚨發出警告的低吼。

    怪物慢慢扭過頭, 眼睛翻白, 嘴角上咧,肌膚上覆蓋一層鱗片,下頜上兩塊腮肉張開,里面密密麻麻暗紅色的腮絲, 像條直立的魚。

    小貓“喵嗚”大叫, 身體伏低。

    月姑嚇得趴在窗臺顫抖,不敢跳下來。

    男人的嘴慢慢往上咧, 喉嚨里發出咯咯聲音。

    小貓身體有如離弦之箭, 忽地彈出, 跳到他的肩上,抬爪重重揮下。

    “呲。”

    魚鱗上滑膩膩的,指甲滑下, 無一絲痕跡。

    小貓吃過很多魚,對著這樣大一條魚, 卻無從下口。

    怪物吐掉嘴里骨頭,張嘴咬來,小貓扭身一跳,被突然躥出的水草絆住了腳。

    水草纏住它的后腿,它凄厲大叫一聲,被拖入地面積水中,舔得發亮的皮毛被冰冷液體打濕。

    “喵嗚!”

    小貓前爪刨地,水聲嘩啦,可水草依舊不斷收緊,把它往后拉。

    男人像魚一樣躺在地上,下巴貼地,嘴巴大張,被水草纏住的小貓眼看就要被囫圇吞入口中。

    月姑急得喵喵叫。

    忽地,寒意從它頭頂穿過,尖銳呼嘯聲沖破黑夜。冷光如電劈開寒夜,地上的水痕升騰蒸成水汽,水草應聲而斷,四分五裂。

    “小仙姑!”小貓跳到旁邊,高興叫道。

    魚人雙足在地上啪嗒,水花四濺,還未濺到人身上,就被劍氣絞成雪白水霧。

    劍尖劈開鱗甲,把魚人雙足剁下。

    “嘶啊——”魚人慘叫一聲。

    逢雪提劍欲插入它大張的嘴里。

    “小仙姑,等一下。”

    劍尖劈破鱗片,里面泛白的肉翻開,懸在魚人頭頂。

    “是水鬼嗎?”葉蓬舟蹲在地上,抬起水鬼的下巴,從他眼角摸到點漆黑,“七竅被水底淤泥堵住了,和一般的水鬼不一樣。”

    逢雪“嗯”了聲,水鬼通常都藏在江河里,拉人下水當替身,沒見過上岸還能活蹦亂跳,回家吃人的。

    葉蓬舟把江泥放在鼻下嗅了嗅,面色變得很難看,“一股子魚腥味。魚妖?”

    逢雪搖頭,“也不大像。”

    葉蓬舟扼住似魚非魚的詭異面孔,在魚人悚人的叫聲里,把它左頰一塊腮直接扯了下來。

    “喂,你是什么東西?”

    男人嘴邊的腮劇烈開合,身體一拱一供,不停撲通,鱗片張開,爬出一只只白色卵形的蟲子。

    蟲子聚成云,嗡嗡涌來。

    逢雪撈起小貓跳到房梁上,擲出飛劍。劍光明滅,被蟲子淹沒。

    “魚虱。”葉蓬舟長在江湖間,馬上認出這種東西,“小仙姑稍等片刻。”

    魚虱仿佛無窮無盡,從張開的鱗片底下爬出來,如潮水爬過地面,順著墻壁往上攀爬。

    爬過的桌椅、盆里的活魚、桌上的菜蔬,皆在一擁而上的虱群里,被啃得只剩幾堆齏粉。

    月姑喵叫一聲,夾起尾巴就跑。

    逢雪蹲在房梁,四周被虱群包圍,飛劍劈砍,劍光在蟲霧里晃動。

    房梁被魚虱咬斷,轟隆一聲,房頂傾倒,逢雪抱著小貓從窗戶躍出,卻聽見身后傳來驚呼,她面色微變,揮劍重新跳入蟲群里。

    房里竟還有活人。

    掀開布簾,對上兩雙驚恐的眼睛。

    她一手提一個小孩,躍出兩步,卻發現四周皆是魚虱,已無處落腳。

    這時,一片白色粉末飛來。

    “御風。”

    云螭城被高人布置過,在城里,她的御風訣威力大減,無法御風扶搖而起,但喚來道疾風還是不難。

    風將粉末吹向蟲群,魚虱如遇克星,大片大片撲地。

    逢雪趁著空當抱起兩個娃娃,跳到窗外,把他們放至空地。

    屋里男人還在掙扎,張大的嘴巴里噴出一口又一口黑水。

    地上的水積了層魚虱的尸體。

    “剛才的粉末是什么東西?符灰?”

    葉蓬舟笑了笑,指向墻壁,“墻皮。”

    逢雪怔住,“墻皮?”

    “治魚虱墻皮最靈。”葉蓬舟拉住逢雪的手,躲開飛濺的水花。

    “啪。啪。”

    男人的頭和腿抬高又落下,一次次拍打著水面,黑色液體猛地躥起。

    垂死彈跳幾次后,人消失不見,水液也滲入土中,地面躺著條被斬斷尾巴的大魚。

    逢雪蹙眉看著死魚,提劍走上前,劍尖在雪白的魚腹劃過。

    “嘩啦”聲響,一堆白骨從魚肚子里掉了出來。

    ————

    “仙師你說,犯案的是這條魚?”

    虎班頭瞪大眼睛,指著被開膛破肚的大魚,滿臉不可思議。

    逢雪:“正是如此。”

    虎班頭顯然有些不信,其他衙役面色疑色更濃。

    說闖進屋的盜匪、回魂的水鬼、吃人的妖怪,這些他們都信,但是一條魚能有多厲害?

    “就算是魚……”虎班頭遲疑地道:“魚妖作祟,怎么也不見尸首呢?全被魚給吃啦?”

    他望向屋內的白骨,捧起顱骨端詳半晌,“可是高人,這應是男人的骨頭。”

    “就算是魚吃了人肉,幻化成她丈夫的模樣,回家作祟。但,烏家婦人哪去了呢?”

    錢猴兒趴在地上,將屋里仔仔細細嗅了個來回,“班頭,只有魚腥味,沒有血腥味。烏家婦人當真遇害啦?會不會她跑脫了,現在在哪躲著。”

    逢雪心中希望如此,然而小貓叫個不停,“小貓看見了,她已經死掉了!就在這兒被吃掉的!”

    小貓跑到角落。

    逢雪跟過去,在一片狼藉里,撿起根慘白的、被啃咬掉一半的藕。

    她想不出眉目,留在這兒也無益,跟衙役告別后,離開了小巷。

    人一走,錢狗兒馬上湊過來,“班頭,你不覺得奇怪嗎?劍仙沒出現前,咱們云螭好好的,哪出現過什么妖怪吃人?”

    虎班頭晲他,“那你想怎么樣?”

    錢狗兒咧嘴笑開,舌頭斯哈斯哈喘氣,“不如把她抓進去。”

    虎班頭揪起他的耳朵,“你還記仇是吧?我只知道,她進城的時候,寧愿進牢獄,也不愿對人用出飛劍,但見人陷入江上,生死垂危,飛劍馬上便出鞘了。再說了,人家劍術通神,你抓得住她,就算抓住了,你困得住她?”

    “哎呀哎呀,”錢狗兒嗷嗷叫,“班頭,別揪了,疼……疼……汪嗚。”

    虎班頭大笑,罵道:“就你這狗樣。”他走到墻邊,從廢墟里也揪出斷藕,奇道:“奇怪,又不是九月,哪兒來的這樣多藕?”

    ……

    巷旁便是長河。

    逢雪站在河邊,水面平靜,群群銀魚游過。

    她慢慢蹲下身子,思索此事,仍覺有許多疑點。譬如,婦人的尸骨為何會變成藕呢?

    那牢中獄卒吃的又是藕還是人?

    魚若食人肉會化作水鬼回家,云螭臨水,不可能沒溺死過人,怎地第一次出現這樣的事?

    不對。

    也許不是第一次。

    逢雪將手伸進水里,許多細小的白條在水下啄著她的手指,麻麻癢癢的。她垂眸看著魚群,忽覺不寒而栗。

    “是你嗎?”她望著河面,輕聲喚:“朝朝。”

    平靜的河面忽然蕩開金色微瀾,隨后,江風徐徐吹來。

    先有漣漪,后來的江風?

    逢雪蹙了下眉,又喊了聲“朝朝。”

    這次她等了很久,卻不再有江風拂面,漣漪輕搖。

    眼前又是青山綠水,如畫長卷,仿佛一切都是錯覺。

    ……

    朝朝伸出的手,還未碰到水面,便被捏住了手腕。

    她吃痛地喊了一聲。

    “不要碰它。”身后的人說。

    “可是有人在叫我。喊我的名字。”

    “是誰?”

    朝朝瞥了眼水面,手指在水上點來點去,“是這條魚兒、不對,是這條,啊,它游走啦!”

    那人把她扶起,“我們離遠些,別驚擾了龍

    王。”

    朝朝扯了扯,沒能把手扯出來,她幾番回頭,戀戀不舍地看向身后,“我想看魚兒。”

    “幾條魚而已,何必在乎?你曾立誓守龍脈五十年,還有七日,便能江山永固,國祚萬年,你就自由了。”那人回頭看來,“殿下,你為何不笑呢?”

    ……

    還有七日,就到祭龍神的日子了。

    雖沒到廟會,街上顯然熱鬧起來,路旁左右擠滿各式各樣的小攤。

    “好!”一陣喝彩聲傳來。

    是萬戲班在那兒表演幻術,彩煙里巧手翻飛,變出一只只飛鳥,一條條游魚。

    逢雪站著看了會,擠在人群里,聽人們歡聲笑語,看花瓣飄飛。

    戲法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熱鬧紅塵撲面而來。

    司猴兒見她在臺下,做幾個鬼臉,表演更加賣力,惹來一片叫好。

    逢雪微微笑,丟出幾枚銅板,轉身走到街上,默默往前走。

    前方,一隊人抬著祭品,往龍王廟里走去。

    她買了個燒餅,邊吃餅,邊不緊不慢跟在后面。

    去廟里上香的香客很多。一個大嬸提籃,笑問:“姑娘,你也去上香吶。”

    逢雪“唔”了聲。

    “姑娘帶什么供品了不?買香了沒?”

    “供品?”她看了下手里被咬了個缺口的餅子,“這個可以嗎?”

    大嬸的面色變了,“你怎么能這樣呢?龍王爺會發怒的。”

    逢雪繼續吃餅。

    “大嬸這有香,一銅板一支,買不買?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大嬸追上來,“姑娘,你去一趟廟里,都香都不買,龍王爺真的會發怒的。”

    逢雪又“哦”聲,把最后一口餅子塞入嘴里,擦了擦手上的油漬,“不要緊,我還帶的別的供品。”

    “什么?”大嬸狐疑盯著她,不見她身上像帶什么的模樣。

    少女伸手摸向發間,青絲散落,一把劍被她提在手中,“我的劍。”

    第149章 第 149 章

    龍王廟在一座小山上, 來往香客,絡繹不絕。

    在香客中,提劍的少女顯得格格不入。

    行人紛紛側目, 縱有人想上來阻攔,卻被她冷肅神情所攝, 不敢靠近。

    逢雪拾級而上, 腳踏青石臺階, 風聲穿林,樹葉沙沙。

    香客們的聲音靜了下來, 點點細雨迎風灑落。

    不聽穿林打葉,只聞自己平穩的腳步聲, 冰涼雨點打在面上, 衣物漸濕, 寒意透過布袍,粘稠貼在身上。

    她緊握手中劍,一步一步走到龍王廟前。

    石階之上是三層大殿,十二根朱紅柱子擎住大殿, 碧瓦朱甍, 雕梁畫棟,仿佛貝闕珠宮。

    看來香火不曾斷過, 常年受到供奉。

    逢雪冷哼一聲, 抬步邁過廟門, 一道人影背對她,立在蕭蕭風雨里,旁邊是等人高的石雕香爐, 石雕模糊,刻滿歲月痕跡, 清淡幽遠的道香從爐中漫開。

    她不由多看兩眼,想起了山上古老的道宮。

    “閣下不是來上香的吧?”

    “來問個問題。”

    “什么?”

    “若不能庇佑一方,反而縱容妖邪,何以稱神?”

    風雨中的人輕笑了聲,“若是求到的答案不如你愿呢?”

    逢雪默不作聲轉動手腕,甩了甩劍上雨珠。

    “好一個霸道的劍客。”那人回頭看向她。

    霎時間,天地間所有的聲音都如云霧風雨崩騰而來,風聲雨聲、香客們的聲音、竹林沙沙作響之聲,一同貫入耳中。

    逢雪張大眼睛,怔怔望著她,手里的劍不知何時收了起來,“三師姐?”

    不對。

    這是個年輕的女冠,頭發束起,面龐白皙,與陸紫翹有七分相似。但也只是很相似罷了,女冠比三師姐要高一些,身子瘦長,臉眉眼更深邃銳利。

    但這樣相似,難道和三師姐沾親帶故?

    “這樣瞧我作什么?”

    逢雪垂下眼睛,“沒什么,想起一位故人。”

    女冠字號子禾山人,素日居于廟中,代管河神廟香火。

    “依你描述,那怪物應是江倀。”

    “江倀?”逢雪蹙眉,喃喃:“我只聽說過倀鬼。”

    人死于虎,鬼魂為虎所役,死后化作倀鬼,常常出現在山嶺,引誘他人被老虎吃掉。為虎作倀便來于此。

    生前親近之人,越容易為倀鬼引誘。

    “江中也有倀鬼?”

    子禾山人頷首,“姑娘細想,水鬼從河中爬出,旁的地方不去,偏去勾親人的魂,不與倀鬼無異嗎?”

    “既是江倀,”逢雪抬眸,目光越過她,看向身后大殿里玉帶朱袍執笏的龍王,“為誰指使?”

    子禾山人:“你以為是龍王不成?”

    逢雪抿了下嘴角,心想,既為一地守護神,受百姓香火,總要擔起些責任。

    子禾忽然甩了甩袖子,往后院走去,“姑娘,此為妖鬼之事,你一個劍客,為何要來?”

    逢雪跟在后面,“為了討個公道。”

    “公道?”子禾腳步一頓,“為誰討公道。”

    “一對慘死夫婦。”

    “他們是你親友?”

    “不是,只有一面之緣。”

    子禾回頭看她,“一面之緣?若真是龍神放倀鬼害人,你還要為了兩個一面之緣的普通人,把龍王廟掀了嗎?”

    “有何不可?”

    子禾嘴角微翹,似笑非笑,“年少輕狂嘛,不錯。”

    她來到一間靜室,招呼逢雪進屋,為她倒上一杯茶。

    窗外雨急風驟,雨珠連成一串,自檐角滑落,滴答不休。

    兩人相對而坐,一個閑散山人,一個江湖劍客。

    “最近,許多人涌來云螭,”子禾輕嘆口氣,“城里看著安定,實際藏有多少魑魅魍魎猶未可知,依你所言,江倀怕不止一個,只是第一次被發現。”

    逢雪“嗯”了聲。

    “城中原來是三萬兩千人,新近擠進來六萬八千人,這十萬人中,你說多少是人,多少是鬼,多少是妖?”她將茶盞推向逢雪。

    逢雪被茶具吸引住目光。她見過太守府里的黃金杯,也見過都尉府里的碧玉盞,但兩者皆不及面前這盞茶杯。

    陰云密布,天光晦暗,盈盈如翡的一盞小杯,暈出柔和的光澤,水中的酒液也似在發光,猶如帝流漿般熠熠生輝。

    見她多看幾眼,子禾輕彎唇角,“是夜光杯。”

    逢雪點頭,不著痕跡又掃了眼四周,屋里東西不多,瞧著樸素,無一不是珍品。眼前的女冠穿的道袍也是如此,素綢紗綾,長垂及履,外披一層繡有云鶴松煙的輕紗,華貴而雅正。

    都在修煉,怎地人家那么有錢?

    香火收的不少吧。

    子禾拿起清茶,輕抿一口,動作從容。

    逢雪卻無品茶興致,問:“城里江倀作亂,山人有何打算?”

    子禾搖頭,“城中十萬人,不知里面藏有多少倀鬼,如今要提防的是江倀繼續害人。既然有江倀為害,不如我們今夜去城中搜尋,再抓一只倀鬼來問問。不過得先做好準備才是,敢問少俠師承何處?”

    逢雪:“我從青溟山來。”

    子禾眼睛一亮,“原來是同道中人,術法一定很好吧。”

    “……不說平平無奇吧,只能說是聊勝于無。”

    子禾怔了片刻,忍不住低笑,“道友真是詼諧。”她曲起手指,輕敲木桌,“玄門之首,當屬青溟,誰不知曉青溟山的厲害?”

    “有道友在此,我便安心許多。”她起身打開一個抽屜,取出一疊黃紙,“道友會畫符吧?”

    逢雪:“……”

    她廢些口舌,才讓子禾山人接受她不會畫符,只會劍術的事實。子禾山人只能拿起朱筆,獨自畫符,為晚上抓倀鬼而做準備。

    逢雪立在旁邊看她畫符,確實是玄門正經的抓鬼除妖符咒。

    “山人又是從哪里學來的本領?”

    朱筆在符紙上一顫,留下點觸目驚心的紅痕。

    子禾把符紙揉成團丟出窗外,“山人閑云野鶴,拜云作師,以鶴為友,哪有什么師門?道友,你拿疊符篆防身吧。”

    逢雪心想,這人倒是慷慨。

    “我有劍術防身,不用符篆。”

    子禾將符篆塞到她手中,“云螭城擠人稠,夜里只憑我們二人之力不成,不如把符咒多給幾個人,讓他們來一起幫忙。”

    逢雪便接下符篆,告辭離開。

    門外雨潺潺,山霧飄滿袖,子禾山人放下筆,問:“道友拿把傘走吧。”

    逢雪目光穿過檐下雨簾,嘴角翹起,“不用,有人在等我。”

    矮身鉆入傘下,雨傘馬上傾斜過來,遮住她的身體。雨水順著傘面滾落,銀珠一顆顆如珍珠傾瀉。

    逢雪偏頭看珠簾下的人。

    雨打濕他的半截肩膀,天地浸在蒼茫水汽里,他也像浸在水里。

    “兩個小孩處置好了吧?”

    葉蓬舟“嗯”了聲,“送到他們親戚那了。”

    逢雪松口氣,“瞧見那樣的景象,他們日后可怎么辦……對了,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葉蓬舟彎了彎眉眼,“小仙姑在這兒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只奇怪——”他偏頭看眼逢雪,欲言又止。

    “奇怪什么?”

    “奇怪龍王廟沒有缺磚少瓦。龍王爺今日運氣不錯,竟是躲過一劫了嗎?”

    “哼,在你心里,我是一言不合就拔劍的粗魯之輩?”

    “我可沒這個膽子。”

    ……

    夜深。

    一場大雨后,云螭地面積水,老街青磚松動,一腳下去,帶著魚腥味的臭水濺在行人的褲腳上。

    “哎喲。”錢狗兒捂著鼻子,連連抱怨,“真臭啊,頭兒,你真信有什么吃人的魚啊,就算有,咱們凡夫俗子,也奈何不了妖怪,大半夜不躺被窩,跑出來巡邏做什么?”

    虎班頭揪住他的耳朵,罵道:“你被窩里又沒姑娘,要睡這么久干嘛?我有老婆都爬起來巡邏了!”

    錢狗兒嘟囔:“誰不知道嫂子是頭母老虎……哎痛痛,別揍我啦,嫂子最溫柔最體貼……”

    “班頭,”逢雪拿出白日里子禾畫的辟邪符,“勞煩你們了。”

    “不必客氣,”班頭把辟邪符分給衙役們,“這本就是咱云螭的事,廟會過幾天就開始了,可不能出什么差池。我們去巡邏去了,若有什么發現,”他掏出煙筒,“我就給你放信號。”

    云螭人多屋密,道路復雜。

    衙役們繼續巡邏,轉過道彎,便看不見他們手中晃動的火把了。

    逢雪則是來到了烏婦人的屋子。

    半邊屋頂坍塌的屋舍不再有從前的溫暖,在雨后蒼白月光下,陰冷荒蕪,仿佛一具冰冷殘尸。

    剛下一場雨,屋子潮濕,積水折射粼粼冷光。

    這間屋里的水比其他地方更多,靠近時,陰寒冷意沁入骨髓。

    烏婦人的家有兩間房,外面一間房平素吃飯活動,里面一間則是他們一家四口睡覺的地方。

    橫梁被魚虱咬掉一半,房子也只塌了一半,臥房仍然完好。

    逢雪從窗口往臥房望去。

    “滴答。”

    一滴陰冷的水在地磚濺開。

    屋里水聲淅淅瀝瀝,好似夜雨未歇,青磚潮濕,白墻發霉,空氣中有種古怪的陳腐味。

    如此情景,似曾相識。

    奇怪,鬧鬼以后,房子也變成了哭宅?

    初來云螭,只覺這座城池人多屋擠,繁華熱鬧。然而,日光底下總有陰影,繁鬧城池,處處暗藏鬼魅。

    云螭古怪之處太多,逢雪站在窗邊,立了會,理不出頭緒,便繼續往前走,來到漆黑的長河邊。

    玉帶河水緩緩流淌。

    子禾山人頭戴竹笠,身披蓑衣,一身釣叟打扮。她的手中提著個竹簍,另一只手拿著釣竿,“來啦。”

    逢雪:“這是要做什么?”

    子禾山人足尖輕點,跳到江水上,水面漫開漣漪,一葉扁舟輕晃。

    漁舟前掛一盞燈火,火光搖曳。

    子禾站在小舟上,拿起舟上棹竿,“道友可敢隨我去江上,釣只水鬼上來?”

    “有何不敢。”

    第150章 第 150 章

    一輪半圓的月亮掛在水里。

    漆黑江河一葉扁舟, 一燈漁火,頗有詩情畫意。然而舟上二人,釣的不是魚蝦河味, 也不是一川風月,而是人們聞之色變的水鬼。

    逢雪坐在舟上, 手握釣竿, 垂眸看著水面。

    舟慢慢前行, 在月色與江波上劃開一道長長漣漪,宛若刻在雪上的劍痕。

    子禾慢悠悠劃著漿, 說:“道友來自青溟山,肯定聽說過祖師被真仙點化, 黃粱一夢堪破紅塵, 從此入道的故事。”

    逢雪“嗯”了聲。

    “夢中多好, 享不盡的富貴,弄不完的權,花團錦簇,富麗堂皇, 我常常在想, 若是祖師可以選擇,會不會選擇長留在夢里?”

    逢雪:“我不是祖師, 猜不出答案。”

    “若是你呢?道友, 夢里富貴, 醒來清苦,夢里快活,醒來痛苦, 你想留在黃粱夢中嗎?”

    逢雪看著手里的魚竿,魚線垂入水里, 沒有驚起一絲波瀾。

    她沒有想多久,便說:“不愿意。”

    “為何?”

    “若我想要富貴,就去賺錢求富貴,想要快活,就讓自己變快活,為什么非要去夢里?”

    山人輕嘆息,拿出一盞漁火,掛在船頭。

    漁火幽幽閃爍,照亮漆黑河面,水下慘白的魚群游過。

    “道友是意志堅定之輩,只要現實安穩,不求夢里的桃源。然而,如你這樣的人可不多。”

    她從懷里拿出塊漆黑的方塊,放在石缽里,慢慢碾墨,奇異的幽香在空氣里浮動。

    “這是什么?”

    “犀角。點燃以后,就能見到鬼了。”

    逢雪“嚯”了聲,“這東西很貴吧?”

    她都沒怎么見過這樣的好東西。

    子禾聽她沒見識的話,微怔片刻,冷漠神情有絲松動,過了片刻,才說:“還好。你若喜歡,我那還有一些。”

    “不用。”逢雪摸摸鼻子,有些尷尬:“開天眼后,我見得著鬼……只是問問。”

    子禾搖頭,“云螭不一樣,只有燃犀,才能見鬼。”

    “為何不一樣,被高人布置過?”逢雪單手提竹竿,往水里看一眼,銀波蕩漾,水草搖曳,白魚從河里游過,彎月隨水波輕漾,美不勝收。

    “高人布置的時候,就沒想過妖鬼作祟的事,還是以為有河神坐鎮,不敢有邪祟鬧事呢?那高人……”

    逢雪掀起眼簾,“不會是你吧?”

    子禾將犀角粉吹入漁火里,通紅火焰一顫,飛快變作青綠。慘綠光中,女人拿出一根紅線,線上掛滿鈴鐺,圍繞漁舟掛了一圈。

    “死人隨水流進了云螭,”子禾蹲在船頭,將線系在一起,鈴鐺搖晃,沒有發出聲音,“他們都想要到岸上來,當一個活人,過上普通的日子。”

    逢雪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但是……”

    “但是他們已經死了,就算上岸,也不能再變成人?”子禾輕輕搖頭,“道友,在云螭,沒什么是不可能發生的。”

    浮舟行至江心。

    幾點冰涼雨珠灑在江中,江面蕩開一圈圈密集的漣漪。

    霧氣慢慢從江上生起,不知不覺,船陷入濃濃水霧里,岸上景象影影綽綽,如同隔了一層水幕。

    “怎么還是沒有魚上鉤?”逢雪提了提竿,心中無端生起燥意。

    “魚鉤無餌,如何引魚上鉤?”子禾慢慢走近,脫下身上蓑衣,蓋在逢雪肩頭。

    逢雪肩上一沉,問:“餌在何處?”

    “餌,不正是閣下嗎?”

    子禾山人站在舟旁,眼里閃過絲狡黠,“嚇到了吧?”

    逢雪把漁刀放下,“這玩笑可不好笑。”

    “你我便是餌。”子禾指了指江面,“水鬼想要爬上岸,就必須尋找替身,你聽,他們過來了。”

    “叮鈴鈴——”

    滿船鈴鐺晃動。

    魚線忽地沉了下去,一股巨力自竹竿傳來,差點把逢雪從船上給拽下去。

    “來了!”她緊抓釣竿,被拽得踉蹌幾步,半截身體拖出船外,竹竿直直墜入水里,幾乎彎成兩段。

    子禾在她手上貼張黃符,念咒道:“北帝之宮,主帥天蓬。力士使者,借爾神通。”

    逢雪穩住身體,無盡的力氣從黃符涌上全身。

    此刻莫說是讓她釣只水鬼了,就算是讓她和妖怪掰掰手腕子,也不是不行。

    “山人居然能借來北帝四圣之力?”

    子禾微笑:“雕蟲小技罷了。”

    逢雪站在船上,用力一拉,被折成兩段的竹竿猛然彈起,一片巨大的陰影覆蓋住小舟。

    是條大魚從書中一躍而起。

    大魚肚皮魚鱗慘白,被撐得大如圓鼓,薄薄層魚皮下,一張張慘白腫脹的人面泡在魚腹里,死死盯著逢雪。

    漁刀抵在魚腹上,刀尖沒入肚中。

    嘩啦一聲。

    冰涼水液灑滿全身,她折下腰,手伸入魚肚中,抓住一只滑膩的水鬼,用力往下一拽。

    “噗通。”

    大魚又掉入水里,卷起的大浪將小舟顛簸不止。逢雪被水波蕩至船邊,船板上,一只水鬼被她從魚腹里拽了出來。

    水鬼往水中撲去,碰到紅線,發出聲嘶吼,慘白肌膚上立刻出現道漆黑灼痕。

    “叮鈴鈴——”

    水花四濺,滿船鈴鐺不停搖晃。

    水鬼掙扎翻滾,把小舟弄得顛簸不止,幾次差點翻入水中。逢雪看眼子禾,見她打著傘,并無出手之意,便快步走向水鬼,手里漁刀轉動,寒刃抵上水鬼的喉嚨,逼問:“你……”

    剛開口,忽地一陣巨浪打來,小舟劇烈晃動,幾乎翻了過來。逢雪瞬間被晃到船頭,手抓著紅線,才沒墜入江中。

    漁火綠油油地照亮江水,水下,一條條糾纏交錯的水草,仿佛變成一團團黑色的頭發,發絲里露出的雪白,也不是群群銀魚,而是一具又一具腫大的浮尸。

    逢雪怔住了。

    怎么這么多的水鬼?

    一只素白手掌抵在她的后背。

    小舟搖晃不止,舟上濺滿滑膩液體,她懸在紅線上,身體搖搖欲墜,稍有不慎,就要滑向塞滿水鬼的冰冷河水里。

    這時,后背那只手開始用力,將她往江下推。

    “是你……”逢雪抓著紅線,回頭望去。

    子禾山人一手撐傘,身上纖塵不染,眼神幽邃,面無表情地望著她。

    紅線迸裂,鈴鐺亂晃。

    “叮鈴鈴——”

    少女的身體翻下漁舟,被漆黑的浪濤淹沒。

    水鬼也縱身一躍,跳入江水里。

    天上濃云密布,四周被黑暗淹沒,子禾執傘聽了片刻,眉頭微微蹙起。

    “噗通。”

    她只聽見一道落水聲。

    等了等,她走到舟頭,往下看了眼,依舊是漆黑不見底的黑水。幽綠漁火下,水中鬼影閃動。

    “哪去了?”子禾雙手放在胸口,正欲捏訣,身子忽然僵住。

    一只手抵在她的后背。

    與此同時,霜白的劍刃從她眼前閃過,割開了黑暗,懸在她的脖子上。

    “你不會以為,”年輕劍客冰冷的聲音穿透風雨浪潮,灑在她的耳畔,“我的劍出鞘,只會殺一條魚吧?”

    ……

    女人被五花大綁,丟在漁船上。

    逢雪把劍懸在她眉心,問道:“你是誰?水鬼是受你指使的吧?為什么要害我?”

    劍尖懸于頭頂,子禾山人卻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害你?”

    她輕輕搖頭,“我不是在害你,而是在救你。”

    “把我騙到江里去喂水鬼,是為了救我?”逢雪坐在船頭,任小舟江中搖擺,漁火晃動,并沒打算先去岸上,“那等會我也把你丟到江里‘救’你,行不行?”

    “行啊。”

    逢雪話頓在嘴邊,被梗得怔了片刻。

    子禾被綁得嚴嚴實實,依舊在黏稠漁舟里滾了兩下,找了個干凈點的地方舒服窩著,“不過把我丟到水里大抵沒什么用了。”

    逢雪蹙著眉打量她,半晌,才問:“你認識陸紫翹?”

    子禾臉色微變。

    “姊妹?親戚?”

    逢雪蹙緊眉,顧念這層干系,劍尖在女人身上亂點,遲遲沒戳到她身上。

    子禾愣了愣,微低下頭,嘴角忍不住往上彎。

    “很好笑嗎?”

    “你是青溟山第幾代弟子?”

    逢雪:“問這個做什么?”

    “瞧你模樣,紫翹還在山上的時候,你應當還沒來山中,怎么認識這張臉?還是說……她回山上了?不,這絕無可能了。”

    劍客神情如霜,劍尖直指女人喉頭,“你到底是誰?”

    子禾抬起臉,“青溟山游歷弟子,孫螢,應擔得起你一聲師姐。”

    逢雪狐疑地望著她,依舊沒有放下手中劍,“我可沒聽過這個名字。”

    “我下山時,你還沒進山門。”

    “孫師姐,”逢雪微瞇起眼,“既然師出同門,為何要害我?”

    孫螢:“師妹,云螭和其他地方不一樣。”她目光望向江面,“有的話,我不能說明白。你瞧。”

    江水上泛起一個又一個旋渦,小舟也在水波里不停打轉,被水流拖拽,往旋渦中心游去。

    “剛才可以掉進水里,但是現在,”孫螢站了起來,把她綁得嚴嚴實實的麻繩不知何時脫落,被她握在手里,“它過來了,我們不能被旋渦給吃進去。”

    江面擠滿大大小小的漩渦,大的漩渦吞噬小的,小的又吞噬更小的。洶涌水流仿佛發怒的毒蛇,在江中翻滾打轉,吞噬江面一切。

    小舟自然被卷入其中,在旋渦里旋轉,舟上漁火瘋搖,獨獨兩道人影屹然不動。

    漁舟不能再留了。

    逢雪拿出劍,朝孫螢伸出手。

    孫螢卻把繩子丟給她。

    逢雪拽住繩子,跳到飛劍上,“怕我丟下你?”

    孫螢:“如果我是你,會先把飛劍藏起來。”對上少女疑惑的眼神,她輕聲說:“在云螭,是不能有劍仙的。”

    話音剛落。

    腳下騰空的飛劍變成一只雪白大鳥,撲棱幾下翅膀,便被她的重量壓得墜在船上,哇哇亂叫。

    孫螢把繩子一抖,麻繩往上騰起,穿入云里。她把繩子系在腰上,看向逢雪,“抓住我。”

    逢雪沒有動,手拎著白鶴,左右打量。

    白鶴倒懸空中,徒勞扇動翅膀,如鐮刀般的尖嘴啄動船板,嗒嗒作響。

    她的飛劍怎么變成了一只鶴?

    就像城里的尸體突然化作了一堆藕一樣。

    飛劍是師父親手為她煉制,里面既有扶危殘刃,又有飲過萬人血的止戈劍,就算無人驅動,飛劍也能辟邪除妖,令妖魔鬼怪膽寒。

    世上再厲害的幻術,也不能將飛劍變成仙鶴,除非,這本不是她的劍。可她竟想不出來,扶危什么時候被人換走了呢?

    逢雪抬手一擲,把仙鶴丟到漁舟外,仙鶴尖嘯一聲,變成尾銀白長魚躍入水中。

    “我們在幻陣里?”她若有所思,喃喃:“這不像普通幻陣,光怪陸離,像是……”

    孫螢變了神色,“糟了。快上來!”

    水面猛地沸騰起來,旋渦迅速轉動,眨眼將漁舟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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