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 151 章
江河宛若活物, 沸騰不休,吞噬一切。
狂風大作,濃云密布, 一個巨大旋渦從江面升起。
只眨眼功夫,小舟就被旋渦吞噬。在瞬息間, 逢雪騰空而起, 將身體掛在麻繩上, 在狂風中晃蕩。
繩子垂在水面上,一只蒼白的手破水而出, 抓住了麻繩。
是水鬼。
仿佛溺死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水鬼一個個從冰涼漆黑的江水里躍了出來, 順著麻繩往上爬。
除了跟孫螢往上, 逢雪沒有其他選擇。
麻繩如神仙索般不斷往上攀升, 沒入烏黑濃厚的云層中,她爬到一半,往下看了眼。
腳下不遠處,水鬼密密麻麻擠著往上爬, 仿佛一座慘白的島嶼, 又像尸體組成的陡峭高峰。
山峰越來越高,慘白濕漉的手掌快要觸碰到逢雪的腳踝。
她甩了張黃符下去, 噼啪電聲響起, 水鬼倒下一片, 但又有無數水鬼從水里鉆了出來,蜂擁而上。
孫螢道:“抓緊繩子。倒。”
筆直立起的麻繩瞬間倒了下去,仿佛根筆直木橋, 懸于江河之上。
兩人順著木橋跳到岸,水鬼緊隨其后, 奔向岸邊。
逢雪一刀斬斷麻繩。
水花四濺,無數水鬼墜入江河里,化作雪白的魚群,在水中散開。
逢雪轉動刀鋒,指向女人。
“真是個心狠手辣的小師妹,”孫螢伸出雙手,任由她又取一根更堅實的麻繩捆住手腕,“你是哪位長老門下的,道法學得這樣差,劍術倒不錯,該不會是溫青老師父的弟子吧?”
逢雪拖著她往前走,聞言,腳步一頓,回頭看眼女人,“溫青師伯已故去十年了。夜還很長,不妨和我說說,你知道些什么。”
“師妹聽說過海市蜃樓嗎?”
逢雪點頭。
“傳說海上有妖獸,名蜃,蜃吞吐霧氣,能化作海市蜃樓。在大海里出航的漁船,經常看見海上小島,島上珠光寶氣,人影綽綽,有時還有絲弦歌樂從中飄來,如果被其吸引,卷入蜃氣里,便再也回不來了。”
逢雪聽她說話,不覺皺起了眉,蜃妖只出現在海上,她又不曾出海。
孫螢:“我是追逐蜃妖而來到此處。”
“蜃妖在海上,你追它做什么?”
孫螢苦笑一聲,“自然是為了救人。”
“救人?”
————
東海之畔,有個叫月海村的小村落,人們出海捕魚,以海為生。
除了捕魚,還有一種賺錢之法——采珠。
東海明月灣的珍珠光澤瑩潤,猶如天上皓月,京城貴人愛珍珠,朝廷便設采珠戶,強制每年征收珍珠,若達不成規定的數量,舉家收押治罪。
然而珍珠是海中的珍寶,鮫人的眼淚,豈是凡人能輕易得到的?
海上有旋渦,水里有吃人的大魚,稍有不慎,便葬身海中,就算不死,經年采珠,也會讓人患上惡疾,重病纏身,最后全身潰爛,不治而亡。
這是個無解的難題——采珠人為了給家人治病,必須潛入海底,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去采珠,但久而久之,他們也會染上怪病,纏綿病榻,于是稚嫩的孩子便接過生活重擔,被迫進入海中。
周而復始,代代循環。
月海村就是這樣一個采珠村落,世代采珠,在東海之畔還頗有名氣。他們研究出一套采珠的辦法,譬如特制的采珠船,船身寬且圓,方便躲避海上旋渦,又或是有掛鉤的長麻繩,能掛在人身上直通海底,方便鉤開老蚌殼,取出蚌中珍珠。
本來朝廷每年征收的珍珠不多,日子還能過得下去。可近些年,宮中流行起一種新的妝容,在頰畔點珠,米粒珍珠似點點淚光,額心大的東珠仿佛海上明月,襯得美人面龐愈發清麗淡雅,惹人憐愛。
據說珍珠妝是貴妃發明的,嬌香淡梁胭脂雪,愁春細畫彎彎月,愈是細看愈發美麗,引得京城愛美麗人瘋狂效仿,珍珠頓時供不應求。
海邊珠農無法理解貴人們時髦風向的變化,只知道壓在肩頭的擔子越來越重,為了臥病在床,肌膚潰爛的父母,為了形銷骨立的妻子,嗷嗷待哺的孩兒,他們必須要早早乘船出海,背負重石跳入驚濤駭浪里,去搜尋海里的明珠。
朝廷還設“媚川都”,置兵十萬,專以采珠為事。
有詩人云:“君不見媚川都,浪如屋。
風日號,鬼夜哭。
老蚌放光射太微,小蛇學作蒼龍飛。
生靈十萬化魚鱉,裸形入水尋珠璣。
十無一二返,往往飽鯨鯢。”
海上采珠船來往如梭,若是真有海底龍宮,怕龍宮都被搜刮干凈了一層。
月海村采珠經驗豐富,但如此重壓之下,人們也過得苦不堪言,每日都有回不來溺死水中的青壯人,夜夜都能聽見壓低的悲泣聲。
忽有一日,海上寶氣沖天,半邊天空被照亮。
高人掐算后,算出有顆千年明珠出世。
消息傳得很快,連州中太守也知曉此事,下令讓人勢必取得這顆明珠,好獻給宮中。
然而明珠出世之地風急浪高,內藏礁石,水中還有吃人的大魚,是片有死無生的海域。
無數船翻在尋寶的浪潮里,最后就算朝廷下重金懸賞,也無人敢應征。
這時候,月海村中一個十四歲的少年揭了榜。
少年叫烏環,父親前陣子出海時被大魚叼走,溺死海中,失去頂梁柱后,家里臥病的祖母很快病逝。
如今他孑然一身,已無親人在世上。他愿意為官府尋珠,也不要賞金,只想撈得千年明珠后,官府能少征一些珍珠,好讓人們喘口氣。
他是個聰明伶俐的少年,自小跟隨父親出海,學得一身本領。
當他駕駛漁船,斬開長風、劈破惡浪,來到寶光沖天的海面,看見的,卻并非所謂千年珍珠。
海面霧氣迷蒙,隱約能聽見絮絮人聲。
小舟移入霧里,他看見行人熙攘,車馬如流,商鋪林立。
那些行人,竟都是溺死海上尸骨無存的漁民。
————
“蜃氣?”
“是啊,”孫螢長長吐出一口氣,“哪有什么千年明珠現世,是海上鬼氣淤積,生了頭千年的蜃妖。所謂照亮半邊天空的寶光,是蜃妖煉成了一顆內丹,在海上吞吐蜃丹。”
“朝廷逼迫珠農來采這顆并不存在的‘千年明珠’,反而給蜃妖送去足夠多的口糧。珠農死在海上,化作倀鬼,變幻成蜃氣里一部分,吸引更多人葬身于此。”
“這該叫海倀,還是蜃倀?”
“哈哈,誰知道呢,世上倀鬼多了去了,逼人撈珠的小吏、送珠宮里的高官,誰又不是倀鬼?給他們取個名字,該叫什么,人倀?倀人?”
逢雪:“……你說蜃妖吃人太多,已成邪魔,你為了救人才到海上,卻誤入蜃樓,到了云螭?”
“正是。”
“你說謊。”
“哦?師妹何出此言?”
逢雪握緊麻繩,“云螭背靠關山,臨水而建,和海邊隔了十萬八千里。就算蜃霧變幻莫測,能在海上變出一座繁華的內陸城池來,但決計不可能讓蜃霧飄到陸地上來。我帶祖母回鄉探親,可不是去海面除妖。”
孫螢苦笑,“誰知道呢?我被困在霧里,也不清楚外面怎么樣。”
逢雪猶豫了片刻,說:“媚川都被廢,如今已不流行珍珠妝了,官府也不再強征珍珠。”
孫螢眼睛一亮,“竟有此事?難道真有人采到那顆‘千年明珠’?”
逢雪搖頭,“并非如此。只是有位貴人路過東海時,看見珠農慘狀,一怒之下斬了幾十個官的腦袋,廢棄媚川都,免漁民徭役賦稅,請人為他們治病。如今應該不會再有十萬生靈化魚鱉的慘狀。”
孫螢怔了好半晌,摸兩下嘴角,神情復雜,“活菩薩嘛,貴人里竟有這樣的好人,不對,哪個人能有這樣的本事,大人的腦袋說砍就砍?皇親國戚?”
逢雪“嗯”了聲,“長公主。”
“是……”孫螢想了想,“山上那位長公主?”
逢雪點頭,“長孫昭。”
————
二師姐長孫昭,是先帝最受寵愛的女兒,也是如今皇帝的姐姐,地位尊隆。
自負氣下山后,她再未回到青溟山,不知是回宮里去了,還是云游四海。
逢雪對她知之甚少,只聽師叔含糊說過幾句,和三師姐溫柔似水相反,這位二師姐脾氣不大好,像個炮竹,一點就著。
“我們肯定不是在海上。”
不過孫螢所說的話也許并非是假,人變藕、劍化鶴,如此神奇真實,真像在海市蜃樓中。
“云螭……”逢雪低念這兩個字,心想,如若身陷蜃氣幻象里,要如何才能出去呢?
云螭這極近真實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城里熙攘熱鬧的人群,難道都是假的嗎?
白日里生動活潑的人,是被困在其中的居民,是蜃氣所化的幻象,還是……飄蕩在海面、尸骨無存的水鬼呢?
沉思之際,忽聽“簇”一聲尖銳哨響。
漆黑如墨的夜空爆開一簇暗紅光箭。
是班頭發現放的信號。
他們肯定遇見什么危險了。
逢雪當即往前追去,縱身而起,躍至一半,卻被手里的繩子給拽了下來。
“師妹,我沒你這樣好的身手,你放開我吧。”
逢雪蹙眉打量著女人。
“我又不會跑。再說,我什么都告訴你了,同是青溟山弟子,難道你還不信我嗎?”
逢雪走到女人身前,在她期待目光中,把繩子在她身上又繞了幾圈,然后將人往身上一扛,縱身而起,幾下便躍過屋檐院墻,來到發出信號的長街。
地上濺滿鮮血。
虎班頭上半身數道深可見骨的抓痕,看見她,大喜道:“高人,在這……小心!”
第152章 第 152 章
虎班頭雙腿往地上一蹬, 便如離弦之箭,撲向逢雪后方。
“砰!”
他雙臂肌肉繃緊,爆發巨力, 抱住撲來的惡獸,滾到旁邊地上, 撕打在一起。
是一頭有水牛大小的犬妖, 被班頭推到地上, 呼哧呼哧喘氣,嘴角涎水四濺。
旁邊衙役愣住, 不敢上前。
逢雪奪過一個人手中的火把,火把猛地刺向犬妖。
皮毛滋滋冒煙, 在犬妖嘶吼里, 火把如銳利長劍, 穿透它堅硬皮毛,徑直將其釘在地上。
虎班頭被濺一身血,驚魂未定從犬妖身下跑出來,“高人……”
“怎么回事?”
“方才我們正在街上巡邏呢, 狗兒說要到旁邊放水, 我們遲遲不見他回來,回去找他, 路上突然躥出這條惡犬, 把小圖給咬死了。云螭安寧, 哪里會冒出妖怪來?”
被咬死的青年脖子破洞,汩汩冒血,橫尸街頭。
虎班頭往巷里張望, 不見錢狗兒身影,“只怕狗兒也變成狗妖的口中食了。”
他蹲在地上, 探了探同僚的鼻息,半晌,長嘆了一聲。
逢雪圍著犬妖轉動一圈,忽然皺起眉頭,“都頭,借用一下刀。”
長刀劈開犬妖腹部,從里面掉出個被血染透的木盒,打開盒子,里面是一截頭發、一張泛黃符咒。
“這妖物是被人驅使的?”
逢雪點頭,“多半如此。估計和哭宅里作祟害人的邪修有關。”
虎班頭想到一事,“對啊,咱們是不是挖掉哭宅,被那邪道人給盯上了,便蓄意報復咱們。”
“狗兒還和濕尸來了個嘴對嘴呢。”旁邊衙役補充。
眾人面孔煞白,越發確定,肯定是他們搗毀邪修的巢穴,才慘遭他的報復。
“還有一事。”逢雪垂眸,瞟向地上散落的衣服碎片,從犬妖身上捏出張被血浸透的黃符。
“這不是……高人先前贈我們的那張防身符嗎?”班頭神情灰敗,“符咒不管用,狗兒當真被這妖怪吃掉了。”
逢雪“嗯”了聲,轉了轉刀,抵還給虎班頭。
虎班頭:“高人,您看……”
逢雪:“快天亮了,鬼魅邪祟不會再出來,”她瞧出眾人面上仍有懼色,便取下腰間布袋,將從山上帶來的符咒送給他們,“先前護身符是你們龍王廟里的廟祝畫的,要不放心,再拿幾張我的符。”
“廟祝?”虎班頭愣住,笑道:“那個老頭子還會畫符啊?”
逢雪一怔,回頭望去。
手里麻繩空蕩,孫螢不知不覺,又消失了蹤影。
她對這個結果并無意外,一根繩索自然攔不住這位神秘莫測的山人。
“你們瞧見沒有,被我綁住的那人往哪兒跑了?”
“高人莫要說笑,您分明是自己一個人趕過來的呀!”
……
逢雪帶著犬妖身上掏出的木盒回到客棧。
推開門,燭光微暖,青年抱著小貓坐在燈下,手支著頭,如錦長發披落肩側。
他抬起眼,眼里馬上露出了笑。
逢雪悄悄捏訣,清風吹散身上血腥,才步入溫暖如春的室中,“師叔睡下啦?”
葉蓬舟點了點頭。
小貓從他膝蓋上跳了下個,伸個長長懶腰,尾巴翹成旗桿,走到逢雪面前,圍著她蹭了一圈。
逢雪俯身,摸摸它的腦袋。
床帳中響起悶悶咳聲,白頭老人從簾里鉆出來,“阿雪?”
“師叔,吵到你了嗎?”
紫云真人笑著搖頭,“年紀大了,覺淺。你從山上練劍回來嗎?”
既然師叔已醒,逢雪便不再顧忌,打開木盒,拿出黃符與頭發,“師叔,你認得這是什么符咒嗎?”
紫云真人拿起符,瞇眼打量半晌。她雖年邁昏沉,對道法卻還本能熟悉,沒多久便認出,這是邪魔外道常用來御鬼控妖的法符。
世上妖鬼邪祟千奇百怪,千種萬種,有殺人的妖怪,有化作美人誘人精元的妖怪,也有專門偷取錢財的精怪。
青溟山對邪祟的態度素來冷酷,寧殺勿縱,但其他流派卻不盡如此。
那些邪魔外道更是養鬼拘妖,使其為己所用。
“符咒是在犬妖肚中發現,難道有人在背后驅動妖怪吃人?”逢雪接過葉蓬舟遞來的溫熱茶水,淺抿一口,身上疲倦被清風吹散,“師叔,我們山上真有孫螢這個人嗎?”
紫云真人想了半晌,“孫螢,小螢火蟲?”她笑得彎起眼睛,干癟嘴角上揚,“有呀。”
逢雪一怔,“還真有?”
紫云真人點頭,披著厚厚棉服坐在床頭,目光越過搖曳燭火,落在白壁搖曳的人影上,“夏天的時候,山林里有很多螢火蟲飛來飛去,師父還給我抓過一網兜,做了盞小燈。她說把燈掛在腰上,螢火蟲就能帶我找到回家的路啦。”
逢雪無奈彎了彎嘴角,蹲在老人身前,輕輕為她揉捏僵硬的腿腳,“師叔,我說的不是青溟山的流螢,是一個叫孫螢的弟子,你還記得嗎?”
紫云真人摸摸她的腦袋,“記得呀。”
“咱們山上真有這么一個人?她什么時候下山的?”
“我想想,她離開青溟山,大概二三十年了吧,若是再遇見,你還要喊她一聲師姐。”
逢雪抿緊唇,眉頭微蹙。
葉蓬舟察覺到她的情緒變化,待師叔再睡下,他拉著她走到門外邊,輕聲問:“遇見這位孫師姐了?”
逢雪點點頭,又搖了搖頭,“差不多吧。你覺得云螭有什么不對勁嗎?”
葉蓬舟:“妖怪吃人、水鬼作祟、河神作祟?”
逢雪抬眸看他,“你怎么知道?”
“無外乎這幾樣了。”他輕扯逢雪衣袖,“別為妖魔鬼怪傷神啦,小仙姑,你該去歇一歇了。等明天天亮,咱們提著刀劍,大不了去把那龍王剁了。”
“就你狂!”逢雪握住他的手,指尖從冰冷如玉手背滑過,“還有一件事。”
她抿了下嘴角,“我弄丟了我的劍。”
————
上一次弄丟劍,還是從十里街魔窟回來。
在山道上,她昏迷過去,醒來時,師兄不見了,自己手里的長劍也消失無蹤。
她九死一生,回到師門,迎來的卻是一道道懷疑的目光。
前世這件事成為她的心結,讓她在痛苦中輾轉反側,寢食難安。剛重生時,她握緊手里的劍,心想,世上除了手中的劍,無人可以依靠。
但不知不覺間,過往苦痛迷惘如煙云消散,就算飛劍不知去了哪兒,她也只是笑了笑,想著要不把桌子腿拆下來,讓葉蓬舟給她削把木劍出來,先湊合著用。
“弄丟?”
“撲撲”聲響起,一只白鶴扇動翅膀,飛到逢雪頭頂。
“也許沒有弄丟,只是它被蜃氣變成了一只鶴,跟變戲法一樣。”逢雪抓住鶴腳,試著挽個劍花,把劍給變回來。
白鶴扭動身體,撲撲扇動翅膀,掉了一地鳥毛。
葉蓬舟不禁莞爾,低笑著捏去她肩頭鶴羽,“聽說青溟山真人能御鶴,不曾想是這樣御的。”
逢雪聽出他揶揄之意,掉轉鶴頭,白鶴很配合地抬起尖嘴,在青年腦袋上嗒嗒啄來啄去。
倒是很趁手。
夜深,窗外銀月當空,月光浮動,似乎江上的疾風驟雨只是一場夢。
“小仙姑不吃不喝不睡,只用吸食帝流漿,難道真是天外飛仙?”
逢雪側過身,“我睡不著。”她垂眸又望著月下城池,“我沒接觸過蜃妖,妖精變幻,總會有跡可循。但云螭,”她摸了摸粗糲的墻皮,“我尋不出端倪。”
葉蓬舟走到她身旁,為她披上大氅,說:“如果我是蜃妖,我肯定不會變一個云螭城出來。”
“為何?”
“蜃妖是海妖,云螭人們信的卻是河龍王,這不奇怪嗎?”
“蜃妖取代龍王,意圖竊取人們香火?”
“管他什么蜃妖龍王,我們去龍王廟再走一遭就是了。這一次,”他眼神幽邃,聲音沉了沉,“小仙姑帶我一個吧,別一個人悄悄走了。”
逢雪眼睫微顫,“我……”
她想說并非總故意丟他一個人,又想解釋擔憂他身上的鬼圖,但對上青年懇切目光,所有的話都堵在嘴中。
逢雪抬起臉,“你過來些。”
葉蓬舟走出陰影,身姿挺拔,肅若松風,來到月光底下。
逢雪踮起足尖,勾住他修長的脖子,蹭了下他冰冷的肌膚,“好。”
葉蓬舟沒有說話,喉結滾了一滾。
————
天將亮時,天色尤為黑暗。街坊還在夢中,四周一片寂靜,唯有一盞昏黃油燈從窗格透過。
虎班頭打了個哆嗦,悄悄把門推開條縫。
“啪!”
得虧他關門關得快,鞋墊子才沒甩臉上。
婦人大馬金刀坐在炕邊,怒目圓睜,一言不發。
虎班頭哪有在外面的虎威,戰戰兢兢地小步挪進屋,“夫人啊,這么早就醒了?”
“夫人,我是去巡邏,真是去巡邏了啊。”
“皮癢癢是吧?云螭素來安寧,哪用得著你半夜出去巡邏?你說!”她把雞毛撣子一揚,嚇得旁邊九尺昂藏男兒一個激靈,“是不是出去偷吃了?身上這么大一股腥味兒。”
“吃什么了?”
婦人站起來,竟比九尺的班頭矮不了多少,在他身上亂嗅,“牛?狗肉?家里的孩子還餓著肚子,你竟還有臉跑出去偷吃?”
班頭把衣衫脫下,露出虎背熊腰的上身,緊實肌肉被犬妖咬得皮開肉綻,傷口被逢雪縫合起來,隨著動作,沁出暗紅的血珠。
“是我被惡犬咬了咧。”他委委屈屈說道。
婦人的眼神變了,手撫上班頭胸口,低頭嗅來嗅去,“是哪家養的惡犬不長眼敢咬我家相公?我去把它給宰了。”
“不用不用。”聽見夫人心疼的話,班頭心中雀躍,笑著說:“是頭妖怪呢,已經被高人斬殺了。”
他低頭,笑容凝滯在臉上。
一截長滿倒刺的紅舌頭從夫人嘴里掉出,舌尖輕卷,卷走他胸口的血珠。
第153章 第 153 章
龍王廟里的廟祝是個頭發斑白的老頭。
“子禾山人?”老頭摸著白胡子, “我不認識啊。昨日我出去同城里幾位員外商討廟會之事,并不在廟中。”
逢雪走向昨日喝茶的房間,到盡頭, 只看見一堵白墻。
竟是條死路。
她想了想,拱手問廟祝, “能否告訴我河神的來歷?”
“仙師客氣了。河神爺庇護云螭已有千年……”
曾經玉帶河流水湍急, 風急浪高, 每逢夏日,不少人溺死于此, 玉帶水鬼變成附近百姓口口相傳的鬼故事。
若是在河邊看見肚皮翻白的大魚,可千萬不要貪一口魚肉, 下水去撈。
這肯定是水鬼化形, 引誘人下去呢。
官衙請人來做過數次法, 水鬼易除,可此處水情兇險,總有新的水鬼出現。
直到一位老僧云游天下,路過此處。
他沒有什么降妖除鬼的本事, 便用彩紙柳木扎成花燈, 夜夜在河邊放燈、念誦經文,以期能超度滿江亡魂。
念誦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
水鬼沒有變少, 不過因他坐在河邊念經, 看見貪涼想進水避暑之人, 也會上前勸阻,溺死的人倒沒那樣多了。
某日僧人念經時,瞧見一個小女孩提著花燈, 半截身子站在水里。
他招呼小女孩上岸,女孩卻搖了搖頭, 說她愿意留在玉帶河里,鎮壓肆虐水鬼,保護江上行船。
再醒來時,不見女孩蹤影,只見一條粗大水蛇頭頂花燈,在河里游動。
此后,驚濤怒浪果然平息,拉人下水的水鬼也不再肆虐。
人們最初把水蛇喚作小蛇姑娘,知道她喜歡看花燈,便學著僧人,將扎成蓮花的花燈放入水中。
百年晃眼而過,花燈有了各種各樣形狀,荷花、兔子、月亮……小蛇姑娘也變成大蛇姑娘。
再過許多年,大蛇修煉成大蛟,盤踞在河底,護佑一地風調雨順。
云螭建城時,人們為它搭建河神廟,廟里香火不絕。后來人們做夢,夢見大蛇穿著衣冠,感謝這些年的香火,多虧這些香火,它修煉有成,或許能得正道,飛升成龍。
它本是為了好看的花燈才留在玉帶河,治河鎮鬼是隨手為之,不曾想卻受百姓的供奉香火,成蛟化龍,快證成自己的大道了。
但無論是大蛇,還是龍王,它始終是玉帶河神。
“仙師,”廟祝拿起三柱香,朝河神拜了拜,插入爐中,說道:“千年情誼深重,河神一直庇佑云螭百姓,必不可能指使水鬼作祟。”
“河神馬上要飛升,修煉作真龍了,也許這是最后一個廟會。若真有妖鬼作祟,煩請仙師一定在廟會前抓住真兇,好讓我們給河神辦一場熱熱鬧鬧的廟會。”
逢雪抬頭,看著頭戴冠冕的龍王塑像。
她伸向自己的腰間,卻并非拔劍,而是拿出自制的信香,點燃信香,草木的悠遠味道沉水般緩緩升起。
少女走上前,認真拜了三拜。
廟祝看她的動作,手撫白須,笑得瞇起眼。
“龍神在上,”她執香而立,心中問道:“若你當真庇佑云螭千年,此刻,為何坐視妖鬼作祟,無動于衷呢?”
一陣冰涼的清風拂過,她抬頭,見龍王頭上旒珠輕晃,影子錯落,遮住它點漆雙目。
逢雪將信香插入爐中,“廟祝,河神就住在水底下?”
————
既然河神是馬上要化龍的大蛟,就住在玉帶河之下,那便試著同它談談。
小舟浮于江河上,逢雪探頭往舟下望去,鏡子般的水面照出自己的臉。
如鏡水面上,魚在云中游,鳥在水里水,不知天在水還是水在天。
分明美景如畫,她卻想起夜晚滿河翻騰的水鬼,起一身雞皮疙瘩。
出神時,葉蓬舟已經給自己腰間系上了繩索,把繩子掛在漁船上。
“小仙姑,我下去啦。”
逢雪點頭,忍不住叮囑:“小心。白日里應該不會太危險,若有事,扯下繩索,我拉你上來。”
葉蓬舟彎起桃花眼,“別擔心。”他把鬼哭放在船頭,換了把趁手漁刀,別在腰間,縱身一躍跳入水里。
逢雪坐在船頭,心懸半空,緊盯著平靜的河面。
小貓把頭鉆出船外,試著用爪子勾水里的魚。游魚近在咫尺,它湊得越來越近,卻突然渾身炸毛,彈跳飛起,鉆到逢雪懷里。
“小仙姑,水里有一只貓!”
逢雪摸摸它的腦袋,嘴角微彎,“水里是小貓的倒影。”
小貓走到船邊,猶豫片刻,悄悄往水里一望。
那顆毛茸茸的腦袋馬上也鉆了出來,正在水里打量它。
“是小貓自己?”它瞧了半晌,忽然氣餒嘆口氣,心中想,原來小貓長得一點都不像小仙姑,也不像小葉。
小貓黑不溜秋,身上長滿了毛,可是小仙姑白白的,只有頭上有毛。
不知道為什么,它覺得有些失望。
逢雪不懂小貓的愁緒萬千,垂眸望平靜的江水,等葉蓬舟上來。水面平滑安靜,繩子垂入水中,如泥牛入海,沒有一絲動靜。
她站起又坐下,最后跟小貓一樣,蹲在船邊等待。
漁舟一艘艘從身邊穿過,水里白云舒卷,忽然,白云流動愈來愈快,化作水里的白浪,小舟劇烈擺動。
漁民們招呼道:“姑娘,快上岸吧,要變天了。”
小舟飛燕般掠過河面,奔向岸邊,一眨眼功夫,江河只剩她一人。
逢雪拿起鬼哭刀,鬼哭馬上按她習慣,化作細長利刃。她執刀,低念“降妖”,往河中一劈。
水花飛濺,魚群亂游,水面劈開條裂縫。
往底下一瞧,卻看不見江河的底,泛開水浪仿佛懸崖峭壁,接著深不見底的深淵。
水波被劍氣劈開,又猛地往中間合攏,小舟忽而拋起,忽而落下。
眼看裂縫越來越小。
逢雪不再猶豫,躍入江心裂縫中。
江水冰涼刺骨,剛一跳進去,涌起的水花就把她給拍了回來。她狼狽地吐出口冰冷河水,“小蛟。”
鬼哭嗡鳴一聲,化作大蛇沖入江中。逢雪抓住小蛟頭頂肉角,隨它潛入深水里。
玉帶河深不見底,潛游許久,終于見到了底下密密麻麻的水草。
昏黑河水裹挾泥沙沖刷身體,河底水草招搖,纏住手腳,要用小刀割破,才能繼續往底下游。
尋常水草長不過一丈,但這兒的水草,卻不斷往下延伸,見不到底。
她水性一般,快要憋不住氣,小水泡咕嚕鉆出。
在昏黑的水草林里,忽有一點光飛過。
逢雪眨了眨眼,以為是自己憋氣眼冒金星,但很快又有一點螢火從眼前掠過。
點點螢光竟在黑暗的河底亮起,照亮圍繞她的烏黑發絲。
她在螢火里瞧見一點熟悉的影子,伸手一抓。
光亮在眼前迸開,劍客被刺得微微瞇起眼。
視線逐漸暗淡,再睜眼時,她竟重新站在了岸邊。
眼前是一片無盡的血紅水域,怒浪連天,血海翻騰。
大雨如注 ,天地浸在迷濛雨霧中。她最先以為自己被水又拍到了河岸上,但瞇起眼又望了望,發覺不對勁——
這兒是云夢大澤。
一片又一片帶血的鱗片漂浮在大澤上,在浪濤中起伏。鱗片有水盆大小,不知是何種巨獸,才能有此龐大鱗片。
她微瞇起眼,忽然注意到其中一片。漆黑鱗片上,坐著個小小的身影。
難怪遲遲不上岸,原來是跑這兒來了。
逢雪抿了下嘴角,縱身而起,足尖點在鱗片上,幾個縱躍,便越過洶涌水面,趕在小孩被巨浪淹沒前,把他撈到了懷中。
這孩子很瘦,衣衫襤褸,被水打濕微卷起的發散在臉側,左頰一道被鱗片割出的傷,血早就被水沖走,只剩泛白的皮肉。
他抬起凍得慘白的臉,黑亮瞳仁定定看著逢雪。
過了會,揚起青紫嘴角,朝她笑了一下,彎彎的眼睛像昳麗的桃花。
逢雪明知這是過去的事,卻忍不住一陣心酸。她板起臉,揉了把小孩的腦袋,惡狠狠地說:“你不是說自己神兵下凡,把壞人打得落花流水,讓小蛟拜你為主嗎?怎么把自己弄得這么狼狽?”
“又騙我。大騙子,”她看著小孩可憐兮兮的模樣,嘴邊的話一頓,嘟囔:“……小騙子。”
“如今我們應是在蜃妖吞吐的幻境中,還是快點出去吧,現實里人還在水里泡著呢。”
再泡下去,人都快泡發了。
小孩卻抬手遮住左頰傷口,好像有些羞赧的模樣,垂下眼睛,又忍不住悄悄瞧她。
他一抬手,逢雪便瞧見他五指發紅腫脹,手背肌膚皸裂,是未愈合的凍傷。
瞧幻境中的景致,應是初春,白雪剛剛融化。
這時候,年幼的她會窩在滾熱的暖炕上,和阿兄打鬧,就算出門,也要裹得嚴嚴實實,穿厚實的貂裘,戴毛茸茸的兔毛帽,雙手塞入暖融融的毛手籠里。
她總嫌棄熱得慌,偷偷把帽子解下,剛露出耳朵,阿爹就會開始念叨,邊念叨邊把她的帽子戴好,唯恐她吹風生病。
一樣的季節,一樣的年紀。
小孩哆哆嗦嗦站在大雨里,如此瘦小稚弱,傷痕累累。
逢雪心臟蜷起一陣酸澀,試圖從稚童身上找到一二神采飛揚、狂放不羈的影子。
也許她的目光太專注,小童捂緊左頰,怯怯往后退了半步。
堪堪在怒浪里浮動的鱗舟登時失去平衡,人也往浪濤中墜去。
逢雪反應過來時,已經拉住了他,跳到另一片蛟鱗上。
眼前景象是蜃氣所化的幻境,應和夢魘差不多,只消讓做夢的人醒來就好了。
至于怎么讓人醒來——讓他做個噩夢,譬如失足跌落水中,掙扎幾下爬不上岸,大部分人便會在溺死的驚恐中驚醒。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看見葉蓬舟陷入險境,她的身體便快于理智,把他拉出了險境。
她脫下外袍,蓋在小童單薄的肩頭,握住他冰涼的手指,“你想去救小蛟嗎?”
葉蓬舟點了點頭。
逢雪:“好,我帶你去。它在哪兒?”
皸裂青紫的小手抬起,為她指明方向。
方才的疾風驟雨已經小了很多,雨點打在水面,濺起層層漣漪。
逢雪看了眼瘦小的孩子,揉揉他的腦袋,“牽緊我的手。”
原來小時候的葉蓬舟并不聒噪,也不好動,他乖乖趴在逢雪的胸口,臉色灰敗,像只被打濕了羽翼、瀕死的雛鳥。
逢雪以水面漂浮的魚鱗做舟,攏住輕如浮羽的稚童,在風雨肆虐的水面穿梭。
從前葉蓬舟劃船去湖心救小蛟,肯定廢了許多功夫。疾風驟雨中,他只有一片蛟鱗,年紀這樣小,在洶涌水濤中,能讓鱗片不翻,讓自己不至于葬身魚腹,便已經是九死一生的難事了。
更別提要橫渡千里寬闊、澹澹如海的大澤。
逢雪衣袂翻飛,如只輕靈水鳥,飛快從風雨中穿過。大雨傾盆,十步之外便難以分辨方向,每每立在水上,迷失方向時,懷中的幼童總無聲抬起手,為她指明道路。
不知過去多久。
雨點打得臉頰發麻,身上衣袍吸飽雨珠,沉甸甸往下墜。
逢雪停在一片蛟鱗上。鱗片在浪濤中晃蕩,她必須要小心維持平衡,才不至于掉入水里。她不由又垂眸,看了眼安靜的小孩,實在想不通,年少時的他要怎樣趴在鱗片上,涉過千里的大澤。
“你怎么不和我說話?日后不是挺能說的嘛。”她捏了下小孩沒幾塊肉的頰。
小孩細瘦的手指微微蜷了蜷,伸手指向前方。
逢雪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
煙波連天,一座狹長的江心洲驟然出現,但大洲竟隨水波,在輕輕搖晃。
待又跳過幾枚鱗片,她才看清,哪是什么江心大洲,分明是一具巨大的蛟尸。
蛟尸浮在江上,肚皮翻白,皮開肉綻,一塊塊鱗片剝落,露出慘白的血肉,鮮血染紅大江。
逢雪第一時間遮住小孩的眼睛,但溫熱的水珠還是打濕了她的指縫。
她心里嘆口氣,正想如何才能從幻境中離開時,忽然在蛟尸上看見幾個小點。
風急雨驟,看不分明,她抱著小孩,跳上浮洲,躲在翻開鱗片后,悄悄往后看。
是一隊黃袍術士。
他們便是獵殺蛟龍的人?
她這次肯定比葉蓬舟年幼時趕來得快,所以才正好碰上這群人并未走。
“這條蛟倒是硬氣,寧死也不肯低頭,為我們所用。”為首之人的話穿透風雨,落入她的耳中。
“可惜,天下有化龍潛質的蛇蛟又少一條。”
“也不可惜,若留它在這兒,日后被道人拘作猖將,被白花教煉成心廟,都是禍患。再說,這條蛟年紀尚小,化龍還要千年,龍脈將頹,只怕等不了這樣久了。”
“監正,下一條蛟在呂山派地盤,他們可不好惹。我們如若貿然動作,恐被玄門察覺端倪。”
“你想如何?”
“再等一段時日,殿下去海上獵蜃,待她取得蜃珠,說不定就能消弭孽龍心中怨憤,讓它心甘情愿化作龍脈,延續大殷國祚。”
……
逢雪后背抵在豎起鱗片上,聽他們對話,心中掀起驚濤。
她看了眼懷中的孩子,把他靜靜放在蛟尸冰冷的身上,抽出懷中鬼哭。
刀刃悄無聲息從雨簾中鉆出,割破一位術士的喉嚨,血水飛濺而出。
待前面的人反應過來,身后已是尸山血海。
“轟隆——”
天空被慘白天光照亮,提刀少女立在尸山前,面容霜白,宛若羅剎厲鬼。
她挽劍花似的抖了抖長刀上的血珠,問:“你們是監天司的人?”
“你是何人?監天司辦事,爾敢——”
話音未落,刀刃已至眼前。
水面如沸,雨點懸止,地上的尸體變成點點螢火,消失在風雨里。天地開始分崩離析,逢雪奔到稚童身前,看著他安靜垂著眼簾,也像四周景象一般,點點消散。
她不自覺攥緊了掌心。
這兒不是葉蓬舟的回憶,而是鬼哭的回憶。
如今小蛟夢醒,那葉蓬舟身在何處,被困在哪一場夢里?
————
“哥哥,你是來救……”
少年忽然捂住脖子,眼睛瞪得圓圓,不可思議望著眼前的青年。
“還不走?讓我把你的手腳也拆下來嗎?”
葉蓬舟不耐地甩了甩刀上血珠,踩過地上層層疊疊的尸體,一步一個黏稠的血紅腳印。
每一具尸體俱與他有相似的眉目。
進入水里后,越靠近河底,蜃氣所化的幻象便越真實。不過是殺死“自己”,并不算什么難事。
蜃妖是迷惑人心的妖怪,若是能堪破幻覺,不被迷惑,自然不會被它影響。
他嘴角微翹,踩著自己尸體往前走,心想,蜃妖變幻這樣多幻象,看來河底確實像藏著什么,越往前,離真相便越近。
地上尸體猛地睜開雙目,怒視著他,口中喋喋不休詛咒。
這場景于其他人或許是噩夢,但自從背上鬼圖,他日夜聽見惡鬼咒罵,聞言搖頭笑道:“就你這罵街的水平,也想讓人生氣?真是抬不上臺面。”
隨便從鬼圖里拽出一個鬼,都能把它給罵趴下吧。
尸體們幽幽看著他,見他無動于衷,便閉了嘴。
四周安靜無比,只有潺潺流水聲從頭頂淌過。
葉蓬舟嘴角上翹,把漁刀當成折扇,在指尖轉來轉去,滿心想著待會把蜃妖宰了,怎么上去同小仙姑邀功。
忽地。
昏暗的地底亮起一片冷亮劍芒,“琤”地一聲,刀劍撞在一起,火星飛濺。
對面的少年劍客雙目清冷,神情倔強。
葉蓬舟彎起嘴角,“小仙……”
“是個新的妖魔,待我先殺了他。”少女冷漠望來,眸光如冰,嗓音卻十分柔和,“師兄,我們一定能走出這魔窟的。”
葉蓬舟的笑容凝在了臉上。
快而利的劍如秋風掃落葉疾刺而來,他只好提刀招架,心中沒什么反擊的念頭,還忍不住十分委屈。
第154章 第 154 章
葉蓬舟知道, 他應是來到逢雪的夢中。
難道小仙姑也下水了嗎?都怪自己在水里待得太久,水里危險,她定是心中擔憂, 坐不住,才跳了下來。
她擔憂我哎。
這念頭讓他嘴角止不住上揚, 刀法也慢下來, 繾綣癡纏。
若是對方有心, 能一起來一出“情意綿綿劍”。
然而對面是個冷酷無情心狠手辣的劍客,只當他顯出破綻, 劍尖一撩一劃,差點削掉他的半截手指。
葉蓬舟“嘶”了聲, 忍不住笑:“小仙姑的劍可真快, 一點都不留情。”
劍客提劍懸在他眉心, 杏眼瞪圓,不掩殺意,“你能說人話。”
葉蓬舟只笑吟吟望著她。
分明和初見時年紀相仿,眼前的劍客卻似乎和他記憶里不盡相同。她眉尖微蹙, 杏眼黑白分明, 神情警惕,臉頰腥血點點, 卻難掩眉眼稚嫩。
像只機敏又天真的小獸。
葉蓬舟道:“仙姑在上, 我可不是妖魔。”
少女便停了劍, 狐疑地看著他,問:“你不是妖魔,為何來了這魔窟?”
若是他認識的逢雪, 可沒這樣好糊弄。
葉蓬舟已知道這蜃夢是何時候了——他在青溟山上時,就聽弟子們說起過十里街除魔之事。
只是那時, 無人肯信逢雪墜入魔窟之話。
他如今站在蜃氣所化的魔窟底下,窺見少女心中藏得最深的一角,心中卻沒有歡喜,只覺苦澀。
為何無人肯信她?
凡俗之劍怎么就不能走出魔窟了。他的小仙姑,本就是光華璀璨,如此厲害。
葉蓬舟垂眸掩去情緒,想了想,便笑著說:“仙姑,我是從十里街掉下來的。”
少女歪頭打量他許久,“你過來些。”
葉蓬舟往前走了幾步,邊道:“我躲得好好的呢,地上怎么突然裂開條縫呢?”
逢雪果然抿了下嘴角,露出心虛神情,“是……是有妖魔作祟,師兄請天雷封印魔窟,我們便都掉下來了。”
葉蓬舟嘆口氣,聲音哀怨,“看來我墜入魔窟的原因找到了。”
逢雪面上慚色更濃,“抱歉。”
葉蓬舟嘴角彎了又彎,“也沒什么,一起走上去唄,小仙姑劍法如此厲害,定能帶我走出這魔窟吧。”
逢雪垂下眸,眼睫輕顫,半晌,才說:“我會盡力。你等一等,我師兄受傷了,我把他扶過來。”
葉蓬舟瞬間垮了臉,捏緊手里漁刀,冷笑:“又是師兄。”
可蜃夢里的劍客卻不搭理他,轉身走入昏茫黑暗中。
葉蓬舟站定,凝視她的背影,四周黑霧飄散,響起妖魔鬼怪的嚎叫。這是依照逢雪記憶編織而成的幻境,對方似乎想用蜃夢困住他們。
如何才能讓小仙姑醒來?
把她師兄給砍了?
葉蓬舟承認這想法多少攜帶些私憤,誰叫她做夢的時候也要夢見沈玉京?左一個師兄右一個師兄,師兄有這般好嘛。
黑霧中的咆哮越來越近,他回頭看了眼,蹙了下眉,跟在逢雪身后,大聲說:“小仙姑,等等我啊——”
————
“師兄你看,這就是我方才遇見的人。”
逢雪湊到“師兄”耳畔,輕聲說道:“他說自己從十里鎮掉下來,我想,應是地裂時,他跟著一起墜下。”
葉蓬舟抱臂氣悶地坐在旁邊,盯著蜃氣變幻出的沈玉京,眼神不善。
沈玉京聲音很淺地說了一句話。
逢雪聽后,怔了怔,轉頭打量葉蓬舟。魔窟中突然冒出的人確實奇怪,十里街本就沒有人生還,普通人墜入魔窟,有死無生,怎么安然走到現在?
葉蓬舟瞧出她眸中的猜忌,心里罵了句沈玉京,“仙姑,你若是不信,靠近一些,來看我是否是妖魔。”他的手搭在腰帶上,笑道:“要寬衣解帶,仔細查看嗎?”
“不必。”
葉蓬舟可惜地嘆口氣。
逢雪微瞇起眼,“你說自己是從十里街掉下來的,必然知道那兒發生什么事吧。”
“自然。”
————
他是個好奇心重的人,早在青溟山上時,就把這段事打聽得清楚。
十里街是青水濱臨水而生的一座小鎮,大約幾百戶人家。
城里的張生有妻,性情剛烈,回家撞見丈夫和鄰人私通,當晚便身著紅衣,懸梁自盡,死后化作厲鬼,回魂殺人。
張生死狀極其凄慘,肚腹被破開,腸子在房梁繞了幾個圈,把自己給吊死了。與他私通的女子幾日后也慘死。
但厲鬼殺過人后,兇性大增,不肯就此罷休,于是城里相繼有人慘死。
厲鬼狡猾,普通術士奈何不了,逢雪他們來此便是為了抓住這個惡鬼。
然而趕到時,附近已成死地,全城百姓慘死,城鎮被濃郁的鬼氣覆蓋。
普通惡鬼還魂顯然不至于此,可此刻他們來不及查明真相,只能拔劍與妖魔惡鬼戰至最后。
葉蓬舟知曉原委,為自己捏了個身份,東扯幾句西扯幾句,就見對面的少女神色松動,似已信了幾分。
他揉了揉臉,讓嘴角上翹的幅度不至于太明顯,靠近少女,問:“小仙姑,我們這是在哪呀?”
“魔窟。”
逢雪攥緊手中劍,輕聲回道,神情凝重,望著眼前無盡的黑暗。
“十里街的底下真是魔窟?”葉蓬舟抬頭往上看,眼前是沉沉一片壓頂的黑,“若是挖個洞下來,讓妖魔爬上去,豈不是要滅世?”
逢雪搖了搖頭,“不是的,魔窟飄忽不定,據傳世間所有的妖魔都沉眠其中,我原以為,它是不屬于世間之物,在另一方世界里。”
“那小仙姑打算怎么回去?”
少女表情閃過迷惘,又很快變得堅定,“地裂還未合上,神雷之威還未褪去,妖魔上不去,但我們可以順著缺口爬上去。”
“遇見妖魔呢?”
“殺了。”她抿了下嘴角,偏頭看著重傷的少年,眉宇憂愁,“但我并無把握,我不會什么術法,以我的本事……”
“我看小仙姑的本事高得很!”
少女的目光終于從沈玉京身上挪開,看向了他,“你怎么知道?”
葉蓬舟彎起嘴角,“我就是知道,我還知道,未來我會是小仙姑的夫婿……”
劍芒刺破黑暗,他在地上打了個滾,才不至于被戳上一劍。
“再胡說,削掉你的舌頭!”
“小仙姑,你若真刺下去,日后要成為個寡婦嘍。”
“你找死——”
劍尖懸在俊美無儔的臉上,她厲聲問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是魔窟底下的妖魔?”
也許真是妖魔,才能幻化出這樣迷惑人心的皮囊。
“小仙姑,我并非妖魔,只是你在夢中。”
“胡說八道。”
“不信?”葉蓬舟挑了下眉,手里漁刀飛出。
飛刀如電,劈向幻境中重傷無法動彈的“沈師兄”。若在現實中,這一刀能斬去沈玉京的頭顱,逢雪受到刺激,驚懼之下,應也醒了。
但葉蓬舟錯算了一件事。
此處不是現實,而是在逢雪的夢中。夢境依照做夢之人心意變動,到沈玉京脖子上時,竟變成了條毛茸茸的圍脖。
葉蓬舟:“……”
逢雪:“……你怕我師兄著涼?”她忍不住笑了下,“沒想到,你人還怪好的。”
葉蓬舟心中郁悶,又無可奈何,“看在我是個好人的份上,仙姑便信我一回吧。”
少女果然撤了劍,但兇狠地警告他,“不許胡說八道!你再這樣輕薄,我真把你的舌頭削下來了。”
葉蓬舟眉眼彎彎,“我只是瞧小仙姑貌美,生了愛慕之心。你便是削掉我的舌頭有什么用,我還是會忍不住看你。”
“那我刺瞎你的眼睛。”
“若是變成瞎子啞巴,我便跟在仙姑身后。”
逢雪面頰泛起薄紅,氣得瞪他,“我師兄是我未婚夫,我們從小就有婚約的,你不要癡心妄想了!”
話說完,她便瞧見對面的人安靜了下來。
面孔蒼白的青年斂起嬉笑之色,桃花眼幽邃,看了眼她,又瞟向被她護在身后的人,如扇長睫輕輕眨了眨,“我知道的。”
逢雪咬了下唇,放下手中劍,“總之,你跟著我吧,我會盡力把你帶出這兒。若你有什么歹心思的話,”她眸光轉冷,輕哼一聲,“便來試試我的劍利不利。”
其實她的劍早就不利了,殺的妖怪太多,又被妖魔的血侵蝕,上有豁口卷刃,銹跡斑斑。
葉蓬舟掃了眼,“小仙姑的劍我早就領教過了,自然是鋒利無匹。”
逢雪反而掛不住臉,別別扭扭轉過臉,“你也不必……這樣哄著我。”
說完她自己也怔了怔,這話太過親昵,以他們的熟稔程度,不應從她口中說出來。她轉身,扶起重傷的師兄,拖著他往前走。
葉蓬舟跟在她后面,越瞧她與沈玉京靠在一起的模樣,越看不順眼。但他手里的刀早就變成一截毛領,掛在情敵的脖子上,只好忍辱負重,主動接過攙扶情敵的活。
動作還不能太粗暴。
否則,前面的少女便來遞來一眼刀。
葉蓬舟凝視少女倔強的背影,她自己也受了許多傷,身上袍子被血浸透,走路難免踉蹌,卻依舊握緊手里劍,要走在人前頭,努力保護身后的人。
他顧不上醋海翻騰,只是心頭苦澀,忍不住心疼。
但是,如何才能讓她醒來呢?
他們此刻在河底下,若不能快點醒來,只怕會悄無聲息溺死在水底。
————
“快到了!”
逢雪興奮地望著前方一點光亮。
手上濺滿妖魔的血,她也不知道自己撞什么大運,才快走出這死地。
她回頭看著青年,抹了把面上污血,杏眼彎了彎,“我們要走出來了,待會你要和我去山上,見我師父他們。”
葉蓬舟:“見師長?這么快嗎?”
劍客氣得劍在亂晃,“你、你還想不想要自己的舌頭?”
葉蓬舟不禁莞爾,正要逗她幾句,忽見前方走來一道修長人影。他丟掉手里的蜃影,縱身躍到逢雪身前,“小心。”
“什么?”
逢雪往前望去。
是個白袍人緩步走了過來。他滿頭白發,卻只是個中年人的模樣,模樣文雅。
“哦,還有兩個活人?”白袍人目光越過葉蓬舟,掃在逢雪的身上。
逢雪攥緊劍,問:“你是誰?”
“青溟山的弟子?”他信步往前走,并不在意那截卷刃的殘劍。
逢雪咬牙,抬起酸痛手臂,拔劍刺去,但劍懸在空中,無法再往前更近一步。
她的身子頓在原地,仿佛手足被無數無形絲線捆住,動彈不得,“奸人,你用了什么妖法!”
男人彎起嘴角,取出一個圓卵,薄薄卵殼隨指尖捏動變幻,擠出張扭曲的面孔。
“這叫妒神,世上人無論是否承認,心中總暗藏嫉妒,丑陋年邁之人,嫉妒別人青春貌美,窮困潦倒之人,嫉妒別人錦衣富貴,陰郁孤僻之人,嫉妒別人高朋滿座……妻子嫉妒丈夫,爺爺嫉妒孫子,世人真有趣,你說是不是?”
逢雪抿緊唇角,手背青筋迸出,卻依舊無法更近一步。
“嫉妒啊,能叫人變得面目全非,墮為妖魔。”
逢雪忽然明白過來,“十里街慘案,是你弄的?”
“小姑娘,縱你在山上修行,也舍不掉這凡塵欲望吧,你會嫉妒誰呢?”男人笑了起來,打量她一圈,目光又望向倒在地上的人。
“別傷我師兄!”
“我給你一個選擇。”他轉過身,站在逢雪與沈玉京的身前,含笑問道:“這一尊妒神,你想種在誰的心間?”
“什么叫……種妒神?”
男人耐心解釋:“我有一種秘法,可以為你種上間心廟,廟里供奉上妒神,慢慢,你會被它替代,變作披著人皮的妖魔。不用害怕,直視自己心中的欲望不好嗎?”
他慢慢走近,手里的圓卵幾度變幻,上面涌出密密麻麻的面孔。
每一張臉都極近扭曲,舌頭分為兩刃,吐出心中的怨恨不甘。
“憑什么,明明是兄弟,憑什么他能混得風生水起,我卻要一貧如洗?真想把他給殺了啊。”
“小孫子拉屎撒尿,他們卻不嫌棄,我把尿濺在床上,兒子卻罵我老東西還不死。我也年輕過啊!若我再年輕一點……”
“啐,媳婦嫁過來后把我兒子魂都勾走了,以前我受那么多罪,她憑什么這樣快活?看我不刁難她,給她點苦受。”
……
“若心里種入妒神,我也會變得嫉妒,像他們一樣?”
男人搖頭:“不是變得嫉妒,小姑娘,你心中本就藏著許多不甘嫉妒。你會更厲害,瞧誰不順眼,就殺了他……”
“呸。妖言惑眾,拜邪神能有什么好下場?”
“好吧,若你不愿意,”他彎起唇角,“只好把妒神種在你師兄心里了。”
這并不是一個難以選擇的問題。
至少對于逢雪而言,并不難選擇。她咬了下唇,正要喊住那人,卻感到一點滾熱灑在了面上。
鈍劍插入青年胸膛,卷刃撕扯一片血肉。
逢雪愕然張大雙目。
青年面孔如雪,又往前走了步,漂亮眼睛彎了彎,擠出抹慘白笑容,“都過去了。小仙姑,快點醒來吧。”
第155章 第 155 章
四周光景劇烈搖晃脫落。
逢雪跳入蜃影中, 看見的便是這一幕。
葉蓬舟抬頭看她,又看看面前的劍客,恍然過來, 忍不住摸著嘴角,笑了一下。
“笑!你還笑得出來!”逢雪哆嗦著手把他傷口縫合。
僥幸是她來得快, 鈍刃剛卷開皮肉。
葉蓬舟“嘶”了聲, 笑道:“這妖怪真夠聰明的。”
逢雪白了他一眼。
方才蜃夢中的劍客并不是她, 而是一個幻象。
蜃妖用她的記憶來困住葉蓬舟,用小蛟的記憶困住她。他們并不會沉湎在自己的美夢里, 但若牽涉到對方,難免會礙手礙腳, 有所顧及。
真是個狡猾的妖怪。
“你遇見什么, 弄成這樣子?”
葉蓬舟笑了笑, “當然是瞧見小仙姑,不過,你待我很兇,眼里只有你的好師兄。”
“魔窟?”逢雪垂眸, 為他敷好藥, “你應當直接殺了我,這樣就能從蜃夢里醒來。”
“不成。”他忽然神色嚴肅, “若真是你呢。蜃妖讓人辨不清真假, 會教我們自相殘殺。”
只是想了下劍插入逢雪的胸膛, 他的心便忍不住一顫。
“那你就殺了沈玉京唄。”
葉蓬舟嘴角彎了一下,“我倒是試過,可是……”
他閉上嘴, 心想,若蜃夢是自己操縱的, 那漁刀變成毛領,實在怪不到小仙姑身上。
“下次不要這樣了。”逢雪面無表情地望著幻境崩塌。
滿身血淚的少年劍客站在陰冷魔窟里,手里提著那把破破爛爛的劍,神情凄惶絕望。
顯得有些陌生。
她心想,自己應不會有這樣絕望的時候了。但比起曾經的自己,幻境中另外一人吸引她的注意。
“他是誰?”逢雪喃喃,“白花教的?”
她的記憶里找不出這樣一個人,可既然白發男人出現在幻境中,說明這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只是用禁術被強行遮掩,讓她遺忘。
看來在魔窟中失憶的不止沈玉京,他們兩個變成前生模樣,也并非巧合。
逢雪問:“你方才看見了什么?”
葉蓬舟抿了下唇角,沉默半晌,才說:“他要給你心間種上一位妒神,應是白花教種心廟造邪神的手段。”
“十里街的禍事怕是早就有白花教摻和在里面,他們挑唆人們心里頭的嫉妒,為的就是弄出一位妒神?”
逢雪撫上自己胸口,心想,廟里那位羊頭人身的邪神,名字難道就是妒神?
難怪自己前生那么嫉妒不甘,看見師妹和師兄走在一起,心里恨得發疼,仿佛有一只獸潛伏在心間,將胸腔嚙咬得鮮血淋漓。
年少時的喜歡,本不該這樣扭曲,就算沈玉京不喜歡她,喜歡上別人,她也不至于變得那般丑陋嘴臉。
若前生不是沾染到魔氣,而是被白花教種上妒神,一切都說得通了。
前塵已遠。
“先去會會蜃妖吧。”
葉蓬舟忽然拉住她的袖子。
逢雪回頭,不解看他。
“小仙姑……抱歉。”
逢雪微微笑了起來,回握住他冰涼的手,“我們之間,何必說這個?再說了,要不是我貿然跳入水里,說不定你就不必受傷了。”
說著,她自己心中反而生起歉疚。
“我說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么?”
葉蓬舟沉默半晌,才說:“沒什么,只是讓小仙姑擔憂了。”
逢雪蹙了下眉,想到在小蛟回憶中望見的事,“你不對我說真話……隨便你。但是,別總讓自己受傷,我不喜歡這樣。”
葉蓬舟彎了彎眉眼,“遵命。”他跟上逢雪腳步,忽而問:“小仙姑,我有個問題想請教。”
“你說。”
“若我和你師兄同時掉進魔窟里,你會救誰……”
“閉嘴!”
————
幻境崩塌,河水從頭頂流過,抬頭看,漆黑的長河懸于頭頂,似夜空倒懸。
河底下果然藏著另一片天地。
“但是……”
逢雪蹙緊眉,以為自己還身在幻境中,“另一片云螭城?”
眼前同樣是一座城池,城中飛甍相連,鱗次櫛比。
竟是座泡在水中的城池。
逢雪從皮袋里拿出幾張符咒,卻發現符咒濕漉漉的,仿佛被水泡了幾天,朱砂模糊,顯然不能再用。
比起云螭繁榮,這座城死寂無聲,漆黑一片,宛若死城。
或者說,本就是死城。
踏上陰冷濕透的長街,每一幢宅子都在淅瀝滴水。葉蓬舟貓一樣,悄無聲息地走到某戶窗前,用手指將紙窗戳出一個小洞。
里頭有人。
幽暗滴水的房間里,兩道人影背對他們,坐在桌前,許久沒有動作。
逢雪與葉蓬舟對視一眼,又走至另一間房里,往里看去。
一間又一間相連的屋,都相差無幾,同樣是滴水的屋,屋里裝著幾個死氣沉沉的鬼。
天地死寂,在黑暗的死城里,好像只有他們兩個活人。
逢雪站在長街,街道不斷往前延伸,一間間房屋相連,她卻沒有再一一查看的想法。
自己這是來到了幽冥嗎?
“小仙姑。”葉蓬舟悄無聲息來到她身邊,“你看前面,是不是有點光?”
逢雪微瞇起眼,被黑暗籠罩的荒蕪鬼城,隱約出現一點幽綠的光點。
鬼火搖曳不定,若隱若現。
“也許是陷阱。”在安靜到極致的壓抑中,逢雪也不自覺壓低了聲音。
話剛說完,她的面色微變。
又一盞鬼火從不遠處亮了起來,幽綠的光透過紙窗,灑在濕漉地磚上。
而這戶人家,她很熟悉。
烏婦人的家。
不消多言,兩個人同時走了過去。逢雪握緊他的手,另一只手拿著鬼哭,但她想了想,又把鬼哭塞在葉蓬舟的手里。
葉蓬舟搖頭,“你拿著,我有刀。”
逢雪不管,徑直塞他掌心,“沒事,我再找一把……哎?”
她摸到了飛劍的劍柄。
有劍在手,逢雪再無顧忌,劍光化作冷電,劈開門板。
“降……”
“劍仙!”被水泡白的面上浮現又驚又喜的表情,男人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劍仙,饒、饒命!”
飛劍懸在男人的頭頂。
逢雪打量著這張憨厚的臉,總覺得有幾分眼熟,像是那天她在江上救下的漁夫。不過漁夫活著時,天天風吹日曬,肌膚黑紫,如今他的面孔比敷粉的婦人更慘白,毫無血色,渾身不停往下滴水。
“你死了,哪里來的命教人饒?”
葉蓬舟拽著他的衣領,把他拉了起來,甩了甩手上冰冷刺骨的水珠。
飛劍飛回逢雪身邊,她望著面色慘白的水鬼,問道:“這是哪兒?你為何會在這里?”
“這兒是龍王的行宮啊。”
葉蓬舟轉了轉鬼哭,“別扯鬼話了,哪有這樣的行宮?比地府還要陰間。”
龍宮就算沒有世人心中的琉璃瓦白玉墻,滿地的金銀珠寶,也不該這樣直通地府吧?
但漁夫很確定,喃喃重復:“這兒就是龍王的行宮。”
逢雪問:“你見過龍王?”
漁夫搖頭。
“那如何知道的?”
“我、我一進來,自然而然就知道了,龍王要帶我走。”
說到這里時,他面上迷惘之色更濃,身形飄忽不定,“我要跟龍王走……”
逢雪打斷他繼續囈語,“你是怎么死的?夜晚捕魚時,被龍王拖入水中害死的?”
漁夫怔怔看著他們,半晌,他抬起手,把自己腦袋摘了下來,脖頸傷口被水泡發,像死魚肚子一樣泛白。
瞧這死狀,顯然不是溺亡。
“劍仙大人,我早就死了咧。”
“遇見水匪,還是……”
漁夫脖子忽地汩汩冒出水,像噴涌的泉,水飚至屋頂,沖飛幾塊黑瓦。
“我早就死了咧。”放在桌上的人頭喃喃,雙目淌出水液。
瓦片落地,四分五裂。
聲音并不大,卻好像驚醒了這座荒蕪的死城。
“吱呀——”老舊的木門轉動聲一聲接一聲。窸窸窣窣腳步聲踏破死寂長夜,從屋外傳來。
逢雪握緊劍柄,警惕打量四周。
葉蓬舟用鬼哭一挑,漁夫腦袋從桌上飛起,重新接在他的脖子上。
一裝上腦袋,漁夫便恢復正常,摸了摸脖子,“咋回事咧?我脖子怎么有點涼?”
“滴答。”
水滴在他的手背,他往上望去,眼睛外凸,發出一聲慘叫,“啊,什么鬼!”
一張雪白濕漉的臉懸在屋頂,死魚般的眼珠靜靜凝視著他們。
“降妖!”
劍光撕開長夜,整片屋頂被劍氣劃破,鉆塊飛瓦嘩啦啦驟雨似的打落。
漁夫撅臀鉆到桌子底下,抖若篩糠,抱頭大喊:“鬼啊、有鬼啊……”
“你自己不就是個鬼嘛。”葉蓬舟拔刀跳上屋頂,站在逢雪身邊,“嚯”了聲,挑眉笑道:“真熱鬧啊。”
逢雪“嗯”了聲,“這些鬼已無神智,變作江倀。”
水鬼仰起長滿魚鱗的臉,下頜腮肉翻開,一雙雙慘白的眼珠子從畸形臉上凸起,無神瞪著他們。
他們的動作也很奇怪,忽地一躍而起,身子筆直地飛起,魚一般在空氣中游動起來。
一只又一只江倀從擁擠的屋舍涌出,密密麻麻,擠滿街道,從四面八方飄來,仿佛一尾尾在水里游動的銀魚。
逢雪縱身一躍而起,“先去龍王廟看看。”
身子剛騰空,聽見底下漁夫慘叫,她轉身跳下去,把水鬼給拎起來,一扭頭,十幾只江倀雙腿游動,堵在她的身前,咧至腮根的嘴里探出鋸齒般的尖牙。
一劍削得鱗片亂飛。
江倀不知疼痛,又蜂擁圍起,聚若烏云。
逢雪提劍欲又用一招劍法,忽地,一滴水落在她的肩頭。陰森寒意沁過衣物,整條手臂頓時酸麻僵滯。
“小仙姑。”
一擁而上的江倀疾風吹得四下散開,她抬頭看去,一條威武黑蛟甩動長長尾巴,在夜空游動,從頭頂搖曳而過。
第156章 第 156 章
逢雪縱身一躍, 牽住垂下的手,掛在黑蛟背上。
坐在蛟頭,俯瞰整座城池。
“龍王行宮?”
江倀成群結隊追了上來, 仿佛一團慘白的云,跟在黑蛟身后, 緊咬不放。
水鬼自然不會飛的。
如今的情景只有一種可能——他們仍在水中。
逢雪下意識拔劍, 右臂一陣酸麻, 差點從蛟背上栽倒。
葉蓬舟一把把她拉入懷里,手揉開肩上寒意。
逢雪靠在他胸口, 嗅著他身上清淺蓮香,喃喃:“真是奇怪。”
在云螭時, 她怎么也找不見飛劍。一進入水里這座死城, 才知道飛劍分明在自己身邊。
“河下的城沒有受蜃氣影響。”
葉蓬舟垂眸, 長睫輕顫,“有兩座城,兩個妖怪。”
逢雪接道:“蜃妖和龍王以河為界限,劃分地盤。”
這在妖怪間也是常有的事情。
兩只強大的妖怪, 相爭兩敗俱傷, 出于本能,它們并不會愿意直接接觸, 便各自占地為王。
云螭是蜃妖的地盤, 水底的云螭, 則是龍王地盤。
然而這樣依舊有許多說不通的地方。
譬如分明蜃妖是海上妖怪,河神是江河霸主,兩只大妖風馬牛不相及, 為何偏在一座云螭城中撞見?
逢雪忽然定定看向葉蓬舟。
青年劍眉輕挑,彎起桃花眼, 笑吟吟問:“怎么偷看我?”
“我沒偷看,我光明正大看的!”逢雪拽了下他的頭發,“就是在想,你小時候,在……大澤上,看見了那些獵蛟的術士嗎?”
“獵蛟術士?”他輕輕搖頭,“我到湖心時,小蛟已成浮島,除了它散落的鱗片,什么都不剩了。”
逢雪心猜也是如此,那時他年歲太小,趕到蛟尸上時,比幻境中的她要慢上幾日功夫。
“我在小蛟回憶里,瞧見一些術士,似乎是監天司的人。從十幾年前開始,監天司就開始獵蛟龍。小蛟不肯向他們低頭,也因此被獵殺。”
葉蓬舟眼神冷了下來,“小蛟生在大澤,又不曾得罪過他們,也沒做過毀壞商船、害人性命的事。”
蛟蛇性烈,尤其是有化龍潛質的蛟,更是桀驁,寧死也不肯為人驅使。
十幾年前,監天司就開始謀劃,廢這么大功夫,卻是為了什么。
逢雪心中思緒萬千,將手撫過黑蛟冰涼的鱗片,“他們交談時,還提到過,公主出海獵蜃,奪取蜃珠之事。云螭的河神也是蛟龍,甚至是馬上要化龍的大蛟,身披千年香火,如若監天司有所謀求,云螭的河神,應是一個比小蛟更適合的對象。”
葉蓬舟問:“他們要一條蛟龍作什么?”
逢雪想到幻境聽到的話,“龍脈將頹,他們想龍神化為地脈,延續大殷氣數。”
……
近年來妖魔頻出,盜匪遍地。
除此之外,天災人禍不斷,賣官鬻爵成風。
王朝如同風中殘燭,搖搖欲墜,硬撐著一口氣未倒。
人人都說世道不好了。對于老百姓,日子過得這樣艱難,換一片天也無所謂,但作為王孫貴族,肯定想千歲萬歲,想自己的統治永存。
“監天司想要造一條新的龍脈出來。”逢雪神色凝重,若真是監天司從幾十年、或者更加久遠之時便開始布局之事,云螭形勢之嚴峻復雜遠超出想象。
關乎國家社稷,天下蒼生。
這樣的大事,應該回稟師門,不宜輕舉妄動。
然而,如今她自己便被困在云螭,師叔也神智不清……
葉蓬舟忽然冷哼道:“這些人怎么什么都想要,要踩在百姓腦袋上,要敲骨吸髓,如今還想一直吸下去。真是不知滿足,就算惡狗猛虎,傳說里的饕餮,也比不過他們吧。”
逢雪偏頭看他,“你待要如何?”
葉蓬舟微抬下巴,眉眼鋒銳,帶著捅破天也渾然不怕的銳氣,“先殺蜃妖,再抓龍王,逼監天司這些老鱉冒頭。”
逢雪抿唇,陷入沉默。
“小仙姑,”葉蓬舟不解道:“你有什么顧忌之事嗎?”
“我……”逢雪輕輕皺眉,“沒什么,只是在想,敵暗我明,連蜃妖我們都沒摸到,蜃妖狡猾,神通多變,龍神有香火庇護,監天司根本沒冒出頭,河底下還有滿城的水鬼,只怕這次,比尸魔還難對付。”
“這有什么?”葉蓬舟從懷里又掏出一葫蘆酒,“有我的刀在,有小仙姑的劍在。”
逢雪不自覺彎起嘴角,接過他遞來的酒,道:“世上本沒什么值得憂愁。”
酒液入喉,化作豪氣涌上心頭。
她靠在青年胸口,眼睛微瞇起,漫上層泠泠水光。
只在幾句笑談中,鬼城化作水底龍宮,水波搖曳,跟在黑蛟后千萬水鬼,仿佛化作一團團銀白的魚群。
饒是天崩地陷,也沒什么值得害怕的。
但逢雪害怕的并非妖魔鬼怪,而是監天司口中提到的一個人。
小蛟回憶里,監天司說過,長公主出海獵蜃……能有法術獵殺海上大妖的公主,大殷只有一位。
獵蜃的長公主、廢魅川都、救下萬千珠農的長公主。
她那位地位高貴、只存在于師叔口中的二師姐。
長孫昭。
……
水中的城池與岸上云螭一模一樣。龍神廟也在江畔山坡上,俯瞰整座云螭。
只是每家每戶都游出水鬼,四周的江倀越來越多。
逢雪手臂被陰寒水汽傷到,好似凍僵一般,一時半會動彈不了,無法用出劍招。
鬼哭雖利,也擋不住這樣多的倀鬼。
方才話雖放得漂亮,可他們此刻,手里無劍也無刀。
一條水鬼爬上了黑蛟的尾巴,被小蛟甩尾甩出,無數倀鬼抓住空當,爬了出來。
蛟尾被水鬼淹沒,小蛟痛吟著從半空墜下,化作漆黑刀刃,從水鬼中鉆出。
它落在河神廟附近。
窄窄山道往上,便是河神廟。
葉蓬舟拉著她從水鬼里劈出一條道路,執刀擋在前頭,“你先走,我斷后。”
兩個人對視一眼,不消多言,心意便相通。
逢雪:“小心點。”
葉蓬舟朝她笑了笑,下一瞬,密密麻麻的江倀匯聚成云,將他的身影淹沒。
河神廟附近沒有人家,也就沒有裝水鬼的屋子,一路往上,并未再有水鬼撲來。
水鬼似乎全被葉蓬舟吸引,堵在山腳,往下一瞥,里三層外三層的水鬼,堆成一座鬼山。
別說葉蓬舟的身影,連一絲刀光也看不見了。
逢雪左手抓著飛劍,踩在青石階上,身體縱掠而起,像一只白鳥,飛快從竹林里掠過。
白日里,她來過云螭的龍神廟。
這座廟和龍神廟布局一模一樣,只是青石臺階濕滑,攀滿青苔水草。竹葉沙沙作響,冰冷的水珠滴答墜落,仿佛風雨瀟瀟。
河神廟死氣沉沉,沒有白日里比肩接踵來的香客。幽遠的道香也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奇怪的香味。
十二根朱紅柱子擎起的大殿好似只龐大巨獸尸體,匍匐在竹林盡頭。碧瓦朱甍掛滿水草青苔,雕梁畫棟被水汽浸透,大片墻皮剝落。
什么貝宮朱闕、水底龍宮。
分明是陰曹地府。
劍客面上毫無懼色,左手提劍,跳入地府大張的口中。
飛劍風馳電掣飛入廟宇,轟開廟門,掀起一片朱瓦。
龍神廟里陰森森的,死寂無聲,大殿之內,坐在神臺之上的,卻并非龍神塑像。
而是一口豎棺。
在大殷的風俗中,把棺材豎放是一種忌諱。棺材橫放,逝者入土為安,陷入長久安眠,而豎放棺材則反其道而行之,葬于其中之人不得安息。
眼前的豎棺立在水底的龍王廟中,比之普通的喪葬更加奇怪。
逢雪走近,打量棺材。
一縷細膩清幽的香味飄來。
棺材木質溫潤細膩,光潔如玉,木里有千萬縷金色絲線,光華璀璨。
她聽說過這種極為名貴的木頭——
木有異香,藏于深谷,堅如鐵石,盛生肉數年再啟而色不變。
傳說中的帝王木。
棺材渾然一體,應是掏空一棵巨木,才做成這口棺材。但是帝王木極為珍貴難得,傳說百年才能長出幾寸,既然做成棺材,緣何豎著放,教人不得安息呢?
逢雪無端想起另一種說法。
市井中也流傳“先人豎葬,后人必旺”之說。獻祭祖先,后輩發財,被囚禁在豎棺里的鬼不得安息,如每日身在深水烈火中,痛苦萬分,后人卻可以趁此機會,飛黃騰達,運勢亨通。
她拿起劍,劍尖抵在棺材蓋的金釘上。
“叮當——”
七寸長的金釘落地。
豎棺猛地一晃,地動山搖,整座大殿搖晃起來。
“砰砰。”
棺材里傳來沉悶聲響,一下接一下,敲擊厚重的棺材板。
逢雪靠近棺材,“有人?”
敲擊聲一頓。
里面傳來道含糊的人聲,隔著厚厚棺材板,聽起來有些模糊。
逢雪將臉貼在冰冷的棺材蓋上。
人聲微弱,似是瀕死輕吟,被木材截斷,更難聽清。
“……”
“……快……”
“快逃……”
逢雪猛然回頭,冰涼水液不知不覺漫上臺階,眨眼之間,四周化作一片無邊的大海。
海下水鬼游動,成群結隊,怎么也找不見葉蓬舟的身影。
巨浪如山,接天而起,朝她當空拍下。
一道身影從洪濤鉆出,拉住她的手,“走!”
逢雪看了眼豎棺,轉瞬她就被水沖開,與棺材隔得越來越遠,情急之下,只能撿起附近的金釘,和葉蓬舟一起跳入水中,游出神廟。
巨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黑蛟迅若閃電,飛快在水中游動,身后的浪濤一波接一波,窮追不舍。
逢雪坐在滑膩的鱗片上,被波浪蕩得差點飛出去。
漁夫抱住蛟角,嚇得啊啊大叫。
葉蓬舟拉住逢雪,把她按在懷里。
逢雪還沒說話,又一道接天巨浪拍下,冰冷的水把人淋個濕透,落湯雞似的。她的耳朵嗡嗡作響,晃了晃腦袋,心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抬頭看去,天空暗沉,不見月光。
他們是擠開漆黑水草、破開重重幻境,從天上掉下來的。
玉帶河水就在頭頂。若想要出去,難道要直接飛上天空嗎?
但是浪濤就在身后緊咬不放,小蛟用力往前游,才堪堪能比浪潮快上一點。
逢雪從搖晃蛟背勉強站定,甩了甩酸麻右手,把凍得僵硬的五指掰彎,雙手握緊劍柄。
“小蛟,掉頭。”
黑蛟猶豫了一下,身后巨浪緊追不休,浪濤中千萬水鬼蜂擁游來。
稍一停頓,它的尾巴就被水鬼撲上,咬掉一層皮肉。
黑蛟痛吟一聲,用力擺尾,甩開群鬼,更快游向前方。
葉蓬舟道:“小蛟,聽小仙姑的話,掉頭。”
黑蛟叫了聲,不情不愿轉頭,沖向巨浪水鬼的口中。
逢雪仰頭望著如山的浪潮,浪拔得越來越高,遮住天空,底下的他們仿佛一只馬上要拍成齏粉的螻蟻。
她揮劍,劍光冷電一閃而過,將浪潮大海一分為二。
“御風。”
黑蛟從被劍氣斬斷的海浪中沖出,乘風扶搖而起,直上九天。
第157章 第 157 章
“諸君早上好啊!歲值甲子, 天下大吉,我們是新開張的萬戲班,會彈唱、會跳圈、會吞劍、會鉆火、會登云, 不知看官有什么喜歡的,您看這西王母栽的蟠桃, 您看這七仙女采的鮮花……”
河畔長街熱熱鬧鬧擠著一圈人。司猴兒邊念著貫口, 縱身一躍, 如猴兒般靈巧攀上十丈高的細竹竿 ,在幾根竹竿間跳躍, 引來一片叫好聲。
萬戲班開張,萬種把戲, 讓觀眾看得目不暇接, 打賞銀錢投擲如雨, 喝彩掌聲如春雷滾動。
白日里云螭熱鬧繁茂,絲毫看不出異常。
逢雪立在客棧窗邊,垂眸看著城下來往的人群,熱熱鬧鬧的戲班。
“小仙姑, 伸出手。”
她側過身, 把袖子上挽,雪白手臂上五彩斑斕, 一塊塊青的紫的, 像點上去的彩墨。
浪潮的威力非同小可, 一道巨浪擊落跟被山石砸到相仿,能叫人四肢俱斷,五臟六腑移位。他們僥幸乘蛟躲避及時, 但被余波擊中,還是免不了被磕得青青紫紫。
葉蓬舟輕嘆一聲, 把藥膏抹勻,給她涂上。
紫云師叔叼著包子,好奇地望過來,“小雪,昨夜你去練御風訣了嗎?又從山崖摔下來啦?疼不疼?”
逢雪彎了彎嘴角,“不礙事的。”
“你這個孩子,總愛逞強,把自己弄得青青紫紫的。”紫云師叔輕搖頭,“師兄收的幾個徒弟,都是這樣倔強的性子,也不知道像誰。”
逢雪忽而問:“師叔,二師姐……她是個好人嗎?”
紫云真人彎起嘴角,笑著說:“昭昭?她和荷月一樣,是個本性不錯的孩子。”
想到長孫荷月的公主做派,逢雪心中默默搖頭。
“二師姐這些年下山,再沒消息傳回山上嗎?”
紫云師叔卻被其他東西吸引走目光,趴在窗口,往戲法方向張望。
如今知道云螭有妖作祟,逢雪自然不敢再放師叔獨自待在客棧,但她決意要查清云螭真相,想了想,決定把師叔先送到官衙,讓衙役們幫忙照看一二。
師叔待在那邊,說不上是誰保護誰,反正妖邪是不敢靠近了。
紫云師叔一聽要去衙門,便高興得如回家一樣,懷里揣著幾塊酒樓熱騰的糕,說一會要帶回去讓姊妹一起嘗嘗。
老人拄著拐,把裝糕的布袋緊緊抱在懷里,嘴里哼著漁歌,從長河邊走過。
浮光躍金,青山倒映在江河中,無數烏篷漁船燕子般從他們身邊經過。
“奶奶奶奶。”
在河邊玩耍的小孩子們赤足飛奔而來,“今日要來釣魚嗎?”
“娃娃們又想吃白條啦?”
小孩們嘻嘻笑道:“我們想同奶奶學釣魚的本領!”
他們江河邊長大,才不會稀罕幾口白條。可是老人釣魚的手段實在神秘高超,一根筷子一條線,滿江鯽鯉入盤中,比戲法還精彩。
“不成不成。”紫云真人搖頭,“我還要回家吃飯呢。”
這些小童聽她拒絕,做個鬼臉,你推我搡跑遠。
紫云真人瞇起眼睛,笑著說:“真是些活潑的孩子。”
逢雪“嗯”了聲,偏頭看著河面,波光粼粼,長河如帶。
“昭昭?”她輕輕喊了聲。
河水依舊平靜,偶爾江風拂過,泛起微瀾。
難道那日江河回應,只是錯覺?
逢雪按捺下心中失落,“師叔,你知道昭昭去哪兒了嗎?”
師叔低著頭,“昭昭下山十五年了,沒有再回來過。”
逢雪回頭看了眼她,師叔白發蒼蒼,眼睛渾濁,神智仿佛陷入混沌的海里,難得清醒。她牽起師叔的手,輕聲說:“無妨,我……我會盡力找到師姐,帶她來見你。”
紫云真人干癟的嘴角輕輕揚起,渾濁眼中閃過一抹光,但她眼里的神采像江上夕陽,飛快地逝去。
“阿雪啊,其實……”
逢雪等了等,沒等到她繼續說話,便問:“其實什么?”
紫云真人撓了撓頭上白發,“其實……我忘了剛剛想說什么……阿雪,你想吃饅頭嗎? ”她慢吞吞從袖子里拿出塊圓圓的石頭,“剛剛我從包子鋪上買的,這家饅頭很香咧,快吃吧,一會就冷啦。”
“……不了師叔,我怕硌了牙。”
“那我自己吃吧。”
看著師叔把石頭往嘴里塞,逢雪連忙拉住她的手腕,生怕師叔不剩幾顆的牙被磕著了。她嘆口氣,把石頭塞到袖里,“我、我一會拿回去給葉蓬舟吃。”
師叔笑瞇起眼睛,“你們兩個小娃娃呀,怎么一個饅頭還要一起吃?”
逢雪:“……他牙口好。”
來到衙門,虎班頭配刀站在大門口,神情惆悵,一會在左邊的石獅子摸摸,一會又在右邊的石獅子看看。
“你在做什么?”
虎班頭唉聲嘆氣:“這公獅子日夜對著母獅子,是不是太可憐啦,我想把它們搬遠一些。”
逢雪蹙眉,“石獅子在衙門口待得好好的,你挪它們干什么?你……”
班頭轉過臉,面上毫無血色,失魂落魄,仿佛一道游魂。
逢雪:“你遇見妖怪了?”
班頭苦笑,“若是妖怪就好了……仙師不知道,家里的婆娘比妖怪還兇狠……”他突然噤聲,想到對面的仙師其實也不過是個小姑娘,便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仙師莫當真,我胡言亂語咧。您來這有什么事,是昨夜妖怪作祟有了頭緒?”
逢雪把師叔帶進衙門,師叔如年幼孩童,好奇四下張望,一時摸摸地上的臺階,一時又摸摸殺威棒。
“仙師,這是您要看的縣志。”
逢雪接過班頭遞來的陳舊卷宗,“多謝。”
打開卷宗,云螭的過往從飛揚的金色塵埃中浮現。
這兒本是一座小漁村,得河神庇佑,龍王護航,人們生活安定,規模日益擴大,最后依水而建,造起這座城池。
起名“云螭”也為紀念龍神護航之功。
至于山上的龍神廟,幾經改造,是由城里的百姓,一磚一石搬上山,慢慢建成。
至于原來那座漁村,名叫“大河村。”
師叔的故鄉叫作大河村?
逢雪抬頭,看著蹲在地上的老人,“師叔,你的故鄉叫什么名字來著?”
老人低頭,手捏著一根樹枝,在玩地上螞蟻,頭也不抬,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
逢雪揉揉眉心,她隱約覺得自己應記得這名字,記憶卻蒙上層水霧,依稀看不分明。
不盡快抓到蜃妖,他們的記憶只怕會無端被修改,最后記不清自己為何入城來。
“仙師,來喝口茶。”虎班頭端來杯茶水,殷勤問道:“找到什么了嗎?昨日的犬妖是何處來的?咦!”
他瞪大眼睛,憤怒地盯著逢雪手腕青紫,“你家漢子也揍你啦?”
“真是豈有此理!怎么能欺負女人,我最瞧不起揍婆娘的畜生,那小子看上去人模人樣的,沒想到也如此驕橫,他在哪兒,我幫你過去教訓他!”
逢雪瞥了眼手腕,又掀起眼簾,將勃然大怒的班頭上下打量一圈。
班頭反應太劇烈了吧……
她想著,在他的身上果然發現了許多異常,譬如脖子上結痂的爪痕,胸口衣衫隱約透出的淡淡血色,還有慘白臉頰異樣巴掌印,怎么看怎么凄慘。
逢雪:“你夫人揍你啦?”
班頭憤怒的叱責堵在嘴邊,猛地咳嗽起來,“咳咳咳……哪有!我夫人最溫柔賢淑,在家里,我說一她不敢說二,她怎么敢對我動手?”
逢雪:“你胸口血跡?”
“抓犬妖時傷到的!”
“脖子抓痕?”
“搓泥時指甲刮的。”
“臉上的巴掌印呢?”
班頭苦笑,摸著腫起的臉頰,說:“我、我半夜被蚊子咬,一巴掌扇自己臉上了。”
“如今季節,就有蚊子啦?”
班頭掛不住臉,“哎——我夫人是有些怪力。”
“尊夫人真是神勇。”逢雪放下卷宗,問:“班頭,你家世代住在云螭嗎?這兒以前叫什么名字?”
虎班頭愣了愣,“我們全家是后來才搬來的。”
逢雪“咦”了聲,“衙門里有原住民嗎?我想問一些事情。”
“我去問問!”
然而虎班頭跑了一圈回來,給出的答案卻讓逢雪更加奇怪。
云螭縣衙二十來號衙役,竟全是全州各地調來的,無一人原來住在這頭。
全州各地遭逢兵亂,獨獨云螭安寧,人們才擠入其中。但若云螭一直安寧,縣衙原來那些人又去哪兒了?
衙役們七嘴八舌,嘁嘁喳喳說個不休:“俺們來云螭也不短了咧,但還真沒有一直住這的,想來是這些云螭人身手不好,沒有被縣衙挑上,當不了捕快。”
逢雪問:“你們在云螭這樣久,可有發生過什么異常?”
衙役連連搖頭,“云螭好得很,這輩子我們才遇見一次妖怪,就是那頭惡犬。素日里別說妖怪,連打架都沒有。”
“對了,”班頭拖出一個白發掃地老頭,“我來的時候,古老爺子就在這兒掃地了,老爺子,你是什么時候來云螭的?”
老爺子滿頭白發,臉皺得像樹皮,佝僂身子,只到虎班頭的腰側。他有點耳背,仰起頭,“啊?”
虎班頭彎下腰,湊到他耳朵邊,大聲說:“你是什么時候來云螭的!云螭以前叫個啥名字。”
老爺子又“啊”一聲,“你——說——什——么?”
“這老爺子,”虎班頭笑道:“莫不是個聾子。”
逢雪站起來,讓老爺子坐下。這卷卷宗只是上冊,記載的是云螭建城之初的事情,應該還有其他幾冊。
然而衙役們找了半天卻沒有找見。
看時候不早,逢雪勞煩他們照看師叔,轉身準備先離開。
“師叔,我待會來接你,你要好好吃飯休息。”
老人置若罔聞,低頭,拿小棍子劃拉螞蟻。
逢雪心中輕輕嘆口氣,摘去落在她頭上的樹葉。
古老爺子忽然開口,嘟囔道:“小丫頭現在還愛玩螞蟻咧。”
逢雪問:“老爺子,你認識我師叔?”
師叔年紀可有百多歲,在人間是罕見的長壽,若老爺子喊一聲師叔“小丫頭”,那他的年紀得有多大。
老爺子揉了揉耳朵,沒有說話,連虎班頭湊到他耳畔大喊都無一絲反應。
看來是真的耳背,聽不清什么。
逢雪只好作罷,朝衙役們抱拳,“若有什么發現,勞煩告知我。”
“一定一定!”
————
“客官客官,您可愛這九天的仙酒,您可愛這海底的明……”
人還沒到,少年活潑清亮的聲音便飄了過來。司猴兒手里拿著八枚銅板,雙手揮動又拋出,八枚銅板上下翻飛,讓人看得眼花繚亂。
拋球在雜耍中是基礎功。
先入門時是三球輪轉,雙手接住一只球的同時,有一個球飛在空中。練習一段時日,球的數目逐漸增加,每加一個球,難度便遞增一倍。
說起來容易,實際上都是要苦練的硬功夫。
司猴兒邊拋銅板還能邊蹦蹦跳跳走路,又引來一片驚呼叫好聲。
趙三浪披著寬大袍子,拱手笑著同路人打招呼。
綺娘子手提銀槍,招呼班子里其他人拿好行頭,跟在隊伍后面。
萬戲班新客不斷,賺得盆滿缽滿。但從早演到晚看客難免厭煩,他們每日下午會在河邊排練,決意在廟會上闖出名頭,名頭打響后,日后走南闖北謀生時便容易許多。
“仙師,”趙三浪笑著從袖里拿出一包碎銀,“這是這幾日給您的分成。”
“不急。”逢雪站在河邊,“我找你們,是想學個戲法。”
趙三浪驚訝道:“仙師找我們學戲法?”
司猴兒呆了下,一時沒接住銅板,八枚銅板叮當落地。他瞪大眼睛,愣愣地說:“仙師您自己不就會那么厲害的法術嗎?又能飛,又能變龍,又能降妖除魔,為啥要跟我們學?”
“是啊,我們的戲法只是些不入流的障眼法,有些連障眼法都算不上,只是靠著手快唬人。和仙師您的真本事是天壤之別,”趙三浪見左右沒有外人,打開自己身上寬大罩袍,露出里面塞得滿滿當當的玉帝仙酒,王母蟠桃,“都是些假把戲。”
逢雪神色認真,“我要學得正是這樣的功夫。”
————
半夜。
月明如水,水天相映。
逢雪與葉蓬舟對視一眼,再次乘蛟躍入水中。
剛穿過水草,沖入死城,無數條江倀嚴陣以待,馬上圍了上來。
黑蛟怒吼一聲,甩動尾巴,長尾甩飛一片江倀。
水鬼張開雙手,手指間有層薄膜,如蹼一般。他們依靠手蹼,飛快靠近黑蛟,抓在它尖銳鱗片上。
頃刻之間,蛟龍被水鬼包圍,鱗片飄離。
蛟龍巨大的身軀從半空墜落,掀翻屋舍,撞毀大街,翻滾著把身上的水鬼甩下,待甩開身上水鬼,它長吟一聲,拔地而起,飛往天空。
成群結隊的水鬼跟在后面,緊追不舍。
水鬼沒有注意,在巨蛟翻滾時,兩道人影悄無聲息從蛟背跳下,藏在旁邊廢墟中。
待水鬼被小蛟吸引走,逢雪探出頭,往外看了眼。
河水已經淹到了岸上,靠河邊的屋舍半面墻都泡在水里。更遠處高一些的地方則還安好,沒有被洪水淹沒。
但靠河的這邊,素日步行長街,連片擁擠房屋,都已成水城。
走動間難免水聲嘩嘩,弄出動靜,好在小蛟方才那一番翻滾,吸引走滿城的鬼怪。
逢雪輕巧跳上屋頂,掃了圈四周,在另一片屋頂上,看見道熟悉的人影。
漁夫抱著件婦人舊衣,坐在房頂,抬頭看著群鬼逐蛟,神情呆滯。
一看見逢雪,他忍不住抹了抹眼睛,聲音有幾分哽咽,“仙師!”
漁夫心中惆悵,幾天前,他的生活平靜安好,日子清苦但有家人作伴,誰曾想在自己最熟悉的江河里丟了性命。
丟了命后,也沒有進入傳說中的陰曹地府,而是來到這個鬼地方。
這兒一切與云螭城相仿,也有自己的家,可家里陰森冷寂,沒有人聲,周圍的街坊也盡數變成長滿魚鱗的怪物。
連他自己,就算坐在黑蛟身上,也飛不出這方鬼域。
“仙師要小心些。”漁夫在這兒多待幾日,對鬼城了解更多,“昨夜你們離開后,水便漫了上來,除卻那些魚一樣的妖怪,還出現別的怪物。”
“什么怪物?”
漁夫想了想,“像更大些的魚,就像大魚吃小魚,它也會吃我們。不過它們方才也被龍老爺吸引走了,應該暫時不會到地上來。”
逢雪見他癱坐屋頂,“你要和我們一起嗎?或者找個別的地方藏著?”
漁夫搖頭,神情慘淡,身子不停往下淌水。
昨夜乘蛟破空,又重重從高空墜下,已讓這個男人失去斗志。
“不成,我、我是出不去了。我已經死了,死人怎么能爬到活人地盤去呢,龍王老爺也不肯放我。再說,我這幅樣子,就算回去,也會嚇到他們……”他無神望著天空,青紫嘴唇顫動,喃喃自語。
葉蓬舟忽而問:“你在陰間這樣久,沒有遇見你娘子嗎?”
漁夫霍然望過來,“什么?我娘子活得好好的,我當然不會遇見她。”
“你夫人姓烏是吧?她前天夜里,被偽裝成你的水鬼吃掉了。”
漁夫瞪大雙目,臉上白得近乎透明,身影劇烈晃動,“怎、怎么會呢?”
“若你夫人沒來陰間和你團聚,難道被妖怪所吃,進不了鬼城?別忘了,你還有一對小崽子,說不定他們也會被妖怪盯上。”
漁夫慢慢直起身子,“仙師,每天晚上,縣衙都方向會冒出一道金光。水鬼妖怪不敢靠近金光,我看著光,心里也會害怕。”
逢雪點頭,“多謝告知。你要去哪兒?”
“水淹上來,”他指了指江河方向,水面上許多漁舟飄蕩,“我去把自己的船開過來。”
第158章 第 158 章
水還未淹到屋頂。
劍客在屋檐間跳躍, 來到縣衙門前。
縣衙門口亂石滾地,兩尊石獅子身上掛滿水草。
逢雪發現獅子位置不對。
葉蓬舟將水草扯落,“誰在獅子胸口割一刀?”
公獅子胸前裂開道三寸深的口子, 傷口從前胸到腹部,幾乎裂成兩段。母獅子也好不到哪去, 左爪碎裂, 已成地上一堆亂石, 總被它壓在爪下憨態可掬的小獅子,卻不見了蹤影。
“石獅子怎么弄成這樣?誰沒事閑得慌來炸獅子?”
“似是有一場惡戰。”
逢雪轉了圈, 在地上碎石堆后,找見了小獅子。小獅子身披厚厚青苔, 被一塊石頭壓在身下。
她搬開石頭, 除去小石獅子身上的水草, 將它放在母獅子身邊。
葉蓬舟蹲在縣衙門口石階,“有東西進來過。”
那東西定是十分巨大,周身長滿水草,石階上有它留下的痕跡, 大門門框被擠得變形, 四周留下許多滑膩的粘液。
石獅子如此凄慘模樣,恐怕是和這個東西搏斗所致。
是蜃妖嗎?
不對, 云螭才是蜃妖地盤, 這不是龍王地界嗎?
難道他們之前的猜想錯了?
眼見為實, 逢雪攥緊長劍,和葉蓬舟對視一眼。
“進去看看。”
縣衙的地上濕滑無比,隨處可見青綠涕液般惡心的粘液。檐角、樹梢掛著粘液結成的團, 里面有一顆顆半透的果子。
逢雪仰頭看著粘液,正想用劍尖挑下果子細看, 卻聽衙門深處響起哀泣聲。
她提劍快步走入。
一個女子半身隱沒在黑暗中,只露出張模糊雪白的面孔,似蹲在石像后面,低低啜泣。
逢雪:“你是誰?”
“奴家是八帶夫人。”婦人聲音凄楚。
“為何出現在此?”
八帶夫人道:“奴家為躲避一對賊夫婦,匆忙跑入縣衙,不慎被巨石砸落,壓住了身子。”
葉蓬舟提燈走來,模糊鬼火閃爍,照亮一隅。
逢雪這才看清,婦人的上半身躺在地上,下半身被一塊巨石壓住,藕荷色長裙裙擺散開,濺滿幽藍血跡。
壓住她的石頭也并非普通石頭,而是一塊磨盤大的龜形石像。
八帶夫人捧起一捧珠寶,金銀閃耀,明珠奪目。
“奴家身上略有財物,若二位助我脫身,我還有更多寶貝,愿意送予二位。”
葉蓬舟嗤地笑了聲。
“郎君為何發笑?”
逢雪垂眸看著她,“清酒紅人面,財帛動人心,夫人非人,人間的道理卻懂得不少。”
話音剛落。
她一側身,轉動長劍。
只聽“珵”一聲。
劍光閃動,藍血四濺。
她轉身,一截肉塊在地上跳動,肉塊張著碗大的圓盤,與她從前見過的妖怪并不相同。
長滿圓盤的觸手從八帶夫人藕荷色裙擺中鉆出。
觸手黏液滴落,吸盤張合。
逢雪忽然聽見磚瓦摔落聲,抬頭望去。
比巨木粗壯的觸手柔軟地從屋頂垂下,吸盤攀附在屋頂,所過處,便留下一行黏液。
吸盤吐出幾顆被黏液包裹、腐蝕得只剩白骨的頭顱。頭顱咕嚕嚕滾到他們腳邊,柔軟的觸手像蛇一樣,一圈又一圈將劍客包圍。
八帶夫人冷笑:“小崽子,若不愿意幫我搬走老龜,就來當我孩兒的食糧吧。”
逢雪橫劍胸前,“降妖。”
劍刃閃過白光,映照劍客無畏的眼睛。
————
觸手裂成數塊,轟然倒地,藍色的血飛濺。
八帶夫人臉上笑容僵滯,咿咿呀呀哭得更凄慘。
八條觸手只剩三條,忙不迭鉆入它的裙底下,藕荷色布料被撐高,蠕動不止。
逢雪甩掉劍上血,心想,這妖怪的血液竟是藍色的。
她可沒見過這樣奇怪的妖。
八帶夫人掙扎間衣物布料迸裂,一個雪白的美人頭下沒有脖子和身軀,取而代之的是幾條柔軟無骨的觸手。
觸手蠕動,沙土飛揚,仿佛想挖出條生路。
可惜石龜壓在它最大的一根觸手上,它便只能徒勞掙扎。
“我聽說,”葉蓬舟提燈繞它轉了圈,“海上有種美味的生鮮,有八爪,肉肥美甘甜。你是從海上來的吧?”
逢雪恍然,“海上的妖怪?難怪長得這樣奇怪。你怎么來的這邊?”
八帶夫人沉默不開口。
地上的幾截觸手還有生命般在跳動。
葉蓬舟拿漁刀割下塊肉,問:“小仙姑,河鮮吃不慣,你想試試這海鮮嗎?”
逢雪哼了聲,“瞧著怪倒胃口的。不過,把它帶回去,說不定小貓會喜歡。”
八帶夫人幽怨抬起腦袋,觸手遮住臉,作出美人拭淚之態。
“好無情的劍客。”八帶夫人啜泣道:“我確是海上妖怪,不慎才來到這里。”
“怎么過來的?”
“是……許多年前,我被蜃妖吞食,勉強脫身時,才發現自己已離開海上,來到了此處。”八帶夫人幽怨道:“此處離海上那樣遠,我怕驚動蜃妖,只好找個地方躲藏。誰知道被只老鱉壓住。”
逢雪問:“蜃妖在哪兒?”
八帶夫人:“便在此處。”
逢雪微微蹙眉。
八帶夫人:“我不知道它具體在哪,只能感覺到它就在附近。劍客不知,蜃妖幾乎從不現身,我亦不曾見過它。”
葉蓬舟問:“你既沒見過它,怎么成它口中食的?”
八帶夫人仰頭看著他們,說道:“蜃妖捕食和其他妖怪不同,先是海面生起一片白霧,待我回神時,便已被它吞入腹中,困在它編織的蜃樓中。若非腹中劇痛喚醒我,只怕我會一直睡下去,不知不覺夢中衰竭而死,成為它的養分。”
逢雪問:“如何逼蜃妖現身?”
“劍客說笑了,我躲著蜃妖還來不及,怎會知道如何逼它現身。再說,就算它現身又如何呢?你們兩個小東西,怎能敵得過它呀,就算你的劍再利,也擋不住無形的蜃氣。”
逢雪冷聲道:“你怎么知道我擋不住?”
八帶夫人勾起嘴角,“劍客可知蜃妖是如何誕生?”
“請夫人直說。”
“溺死在海上的人,死后變作水鬼,被大海禁錮,無法到岸上。千年萬年間,溺死在海上的水鬼何止千萬?他們被浪潮打得魂飛魄散,唯一留在世上的,是心中藏得最深的執念。蜃妖便在此中誕生。”
在行舟在海上,遇見海市蜃樓的傳說中,蜃樓里往往人聲鼎沸,寶光閃爍,美人倚樓擲花,有時還能在其中,遇見千里之外的家人,朝他們微笑招手。
然而離開蜃霧后,所有的聲音消失不見,滿船香花異寶,也變成濕漉水藻、慘白的骷髏頭。
蜃氣本是死在海上的人死前虛妄一夢,可笑竟有許多人相信海市中藏著不死仙丹、金銀珠寶的傳說,舍棄近在咫尺的故鄉與家人,乘舟前往海上。
結局嘛,不過化作蜃樓中的一角而已。
蜃妖這樣厲害,卻只是被動誕生,生下來憑本能吞吐霧氣,引人上鉤。如若行船抵得住誘惑,避開蜃霧,它也無可奈何,并不會做什么。
然而,采珠之事興起后,一切都發生了變化。
死在海中的人數急遽上升,貪婪、絕望、憤恨、悲傷……這些死前的執念不斷滋養海上的怪物。
妖怪食到人肉,越發兇戾瘋狂。
蜃妖也發生了變化——它似乎誕生神智,變得十分狡猾,居然能想到變出沖天寶光,引貪婪的人上鉤。
許多采珠船被它囫圇吞入腹中,蜃妖實力大增,也更加貪婪,開始吞食附近海上的妖怪。
八帶夫人便是外出捕獵時,被蜃妖一口吞入腹中。
“劍客,蜃氣無形,悄無聲息就能把人吃成空殼,你的劍再厲害,能斬斷人心中的貪婪欲求嗎?”
逢雪:“如何破開蜃樓?”
八帶夫人揚起嘴角,吃吃笑起來,“只怕我的辦法,你們用不了。奴家被蜃妖吞入時,便已有了身孕,腹中劇痛,孩兒們提醒,才讓我從夢中醒來。你們嘛,”它的眼睛咕嚕嚕轉動,“生個娃娃出來?”
逢雪冷了眉眼,正欲開口,八帶夫人輕吟著扭動觸角,臉色蒼白如紙。
它身下的觸角也瘋狂扭動,甩開斷肢的血肉,顏色從粉紅變成慘白,藍血與肉塊飛濺。
“我的孩兒們馬上要出世啦,”它低笑,“你們來做我孩兒的養料,可好?”
“不好。”
四周響起撲撲聲。那些掛在樹梢檐角的果子墜地,汁液爆開,一條條觸須粘液里鉆出,小的妖怪破殼而出,在母親的血肉滋養下,迅速變大。
眨眼之間。
衙門變成了妖魔的巢穴。
逢雪與葉蓬舟后背相抵,嚴陣以待。
八帶夫人已死,慘白的怪魚瞪著無神眼睛,觸須汩汩流出藍血,吸引小妖怪靠近。
但衙門的金光還未出現。
熟透的“果子”撲撲倒落,空氣中漫開一種奇怪的黏膩氣味。逢雪四肢酸軟,馬上堵住鼻子,“有毒。”
毒素并不強烈,不致命,卻能教人四肢麻痹,身體酸軟。
八帶夫人將毒藏在自身的血液里,觸角將血甩開,讓四周形成一團毒霧。
外面的妖怪傷害不了它的孩兒,里面的人也被麻痹,能成為它孩兒的養料。
葉蓬舟從葫蘆里拿出兩顆解毒丹。
服下后,兩人的癥狀卻并未消減,素日靈驗非常的避毒丸,竟然分毫不起作用。
八帶夫人是海中妖怪,避毒丸只治陸上毒物。
想到此處,逢雪靠著石龜,輕笑了聲。
“看來陸地妖怪和海上妖怪不是一種毒,回去得把避毒丸再改進改進,”葉蓬舟聽見她的笑聲,偏頭問:“小仙姑,你笑什么?”
逢雪抿了下唇,“我想到了蔓山君。”
妖卵撲撲墜落,妖怪成群結隊,如潮水涌來。
她卻想起蔓山孤墳,月色盈盈,酒香浮動。
少年紅衣翻飛,對酒當歌。
葉蓬舟顯然也想到那時,如畫眉眼彎了彎。
兩人對視,會心一笑。
逢雪道:“你再唱首歌給我聽聽唄。”
葉蓬舟笑了笑,索性靠著石龜坐下,用漁刀敲在鬼背。如今他的嗓音低沉,不似少年時清亮疏狂,他望著劍客肅然背影,低聲唱:“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
長風蕩走毒霧,劍光自長夜倏地亮起,所過之處,妖血四濺。
青年低垂眉眼,眸中似藏許多愁緒,“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
“咦……”他忽然注意一事,漁刀敲擊龜背時,水草滑落,隱約露出字跡。
他便用漁刀細細刮擦龜背。
背上青苔水草擦凈,顯出行刻在石上的字跡。
飛劍從逢雪手中飛出,如虹光霹靂,兀自在妖怪間橫沖直撞。逢雪跳到石龜前,與葉蓬舟一起望著上面的刻字。
“景仁三年,河為虐,人謂河妖為祟,太守白命沉龜與降魔碑于江。石龜負碑,以鎮河妖。”
上面刻著石龜出現在河底的原因。
但逢雪轉到另一邊,石龜背上,本應背負降魔碑的地方,只有一截斷痕。
“降魔碑……”她眼睛一亮,猛然想起,“師叔的故鄉,叫古碑村。這兒本該有一座降魔碑。”
說起來,這降魔碑與青溟山還有段淵源。
掌教真人同他們說過一段往事。
曾經有條水蛇,修煉千年,得兩地百姓供奉,成為本地河神。
即將化龍之際,人間正逢戰亂,城門被攻破,敵軍屠戮百姓,河水被鮮血染紅,河面火光明滅,擠滿殘缺尸體。
天地變色,河神墮魔,化作孽龍。
孽龍造下無數殺孽,后來被青溟山先祖鎮壓,以石碑鎮于水底。
每每提及此事,真人面上總露出幾分憾色。
然而石碑鎮魔,已是前朝之事,距今千年。
云螭……又是哪年哪歲建成的城池?
降魔碑消失不見,被鎮壓的孽龍,又去了哪里?
第159章 第 159 章
八帶魚妖越來越多。
小妖怪一個接一個撲在飛劍上, 圓盤緊緊吸附劍刃,柔軟的觸手覆上鋒銳劍刃,吐出切割不斷的粘液。
鋒銳無雙的劍刃被吸盤緊緊吸住, 難以發揮萬分之一的威力。
逢雪手捏劍訣,召回扶危。
飛劍陷入粘液中, 被條條觸角吸住, 有心飛回卻動彈不得, 急得嗡嗡作響。
無奈,逢雪只好跳入妖潮。
柔軟觸手舞動, 無數魚妖聚集一起,變成座座魁梧肉山。
肉山之上, 千只眼睛骨碌碌轉動, 萬條手臂揮舞。
唬人得很。
葉蓬舟攔住逢雪, 輕嘖一聲,嫌棄道:“海上的妖怪生得都這樣寒磣?”
他率先一步踏入妖潮中,俯身撿起被黏液裹住的劍柄。
饒是小心躲避,依舊有觸手彈出, 纏住青年修長手腕。
兩人跳到龜背上, 逢雪來不及想脫身之法,半蹲下身, 打量他的手腕。
一截軟舌般的觸手被斬斷, 離開肉山后, 依舊死死緊咬不放,吸盤伸出密密麻麻的細白尖牙,深入肉中。
殷紅鮮血順著雪白的手腕往下滑, 從指尖滴落。
異常刺目。
逢雪心尖微顫,嘗試柔和地把觸手取下, 可每碰一次,觸手咬得更緊,鮮血汩汩流出。
“看來沒什么別的辦法。”葉蓬舟笑了笑,揮動漁刀,輕描淡寫把整塊肉削下。
幾點殷紅的血濺在逢雪面上,她眼睛發酸,忍不住別過臉去。
葉蓬舟熟門熟路把手腕傷口包扎好,“這東西一個不厲害,但這么千萬個堆在一起,稍不注意便會被咬上口。咬住可不得了,小仙姑,你在想什么,發呆嗎?”
逢雪聲音悶悶,“沒什么。”
葉蓬舟捏了捏她的臉頰,“別生我的氣嘛,這點傷算什么?咱們斗蔓山君、打黃皮子和僵尸的時候,沒斷幾根骨脫幾層皮啊,我們兩個,就是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珰珰一對銅豌豆,是落了牙、歪了嘴、瘸了腿、折了手也不肯罷休的一對野鴛鴦。”
逢雪心中酸澀,嘴角卻微彎,“誰和你是野鴛鴦?”
“是了,咱們分明拜過天地,敬過高堂,不算野鴛鴦,是吧?”
幾句話把逢雪心中苦悶一蕩而空。逢雪瞪他一眼,又想揍他,又心疼他,最后選擇抬起臉,封住他蒼白的唇。
八爪魚妖聚成一座座肉山,零散的魚妖,則在四周飛舞。
他們仿佛身陷在海底,四周無數魚妖舞動觸須,逐漸靠近,空氣中的毒霧越發粘稠,幾形成實質,地上落著層滑膩的黏液。
周圍響起轟隆聲。
是屋舍被妖怪壓垮,梁柱折斷,磚瓦砸落,噼里啪啦墜地,喚醒更多的妖怪。
八帶夫人也不知一次生了多少妖怪,到處都是它的卵。
“小仙姑,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葉蓬舟仿佛聽見她腹誹,苦笑道:“我聽說,八帶魚一次產卵……”
“產卵多少?”
“十萬。”
兩人同時沉默,天地悄然,只聽見妖卵不斷墜地,汁液爆開之聲。
每一顆果子爆開,就有一個妖怪爬出來。
難怪八帶夫人死前面上帶著微笑,故意將自己的觸手甩開,如春泥護花,滋養她的子嗣。
也難怪它這樣自信,篤定劍客會被孩兒們吃個干凈。
十萬只妖怪,就算互相撕咬,十不存一,也足夠駭人。
所幸這些是海上妖怪,離開海洋,應是活不了多久。然而,就算只活上一盞茶,也夠它們如蝗蟲過境,別說活人了,方圓百里都草皮都能吃個干凈。
逢雪忽然很想說句臟話。
“狗日的海上妖怪,”葉蓬舟先她一步罵出口,“怎么這么能生?”
逢雪嘴里的臟話憋了回去,“……按八帶夫人所說,蜃妖在海上吞食捕獵,蜃氣不知困住千萬只海上妖怪。這些妖怪如今困在蜃樓里,然而……”
兩人對視一眼,心中所想不言而喻。
原以為要對付蜃妖龍王兩只大妖,現在,則要加上蜃樓藏著的成千上萬只海妖。
若每個海妖都像八帶夫人這樣能生,一次產下十萬個卵,那……它們只用一個白晝,就能把千里之地吃得干干凈凈,白骨遍野,寸草不生。
“小仙姑,喝酒嗎?”
沒頭沒尾,葉蓬舟忽而晃了晃酒葫蘆。葫蘆里裝著今歲從黑老爺拿蜂蜜新換的月露酒。
逢雪頷首,接過葫蘆,甘甜清亮酒液淌入喉中。她把葫蘆丟給葉蓬舟,青年仰頭,喉結滾了一滾,“好酒!”
逢雪一手捏訣,疾風吹散毒霧,兩人衣袍獵獵,在風中劇烈擺動。
葉蓬舟的刀先出手。鬼哭飛到天上吸引走江倀,此刻他手里的刀是從漁船上拿的一把普通漁刀,刀形如柳葉,只一掌大,平素被漁民用來剖魚腹刮魚鱗。
漁刀刀柄纏上根透明魚線,被他當成飛刀使用,在妖怪間掠過雪亮刀光。
逢雪也握緊劍柄,輕念降妖,劍光閃動間,藍血濺落,地面多了一條蠕動觸手。
但妖怪實在太多。
肉塊堆積成山,黏液裹滿刀劍。逢雪的劍慢了下來,聽見撲撲的妖卵爆開,魚妖越來越多,心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況且毒霧漸濃,手足麻痹之感越發明顯,再過不了多久,他們便會全身失去力氣,倒地不起,成為八帶魚的口糧。
倒是能趁著手腳齊全,逃出生天,但放妖怪在這兒自行繁衍,若它們沖出玉帶河,涌入云螭,恐怕瞬間就將云螭吃個干凈。
葉蓬舟手中飛刀連發,“小仙姑不必擔心,海妖或許過不了玉帶河。”
逢雪微微一怔,“為何?”
“海水與陸地之水并非同屬,海魚難在淡水中生存,這些妖怪應該也差不多。”
逢雪:“所以,玉帶河水便是一道天然屏障,困住這些海妖?”
葉蓬舟點頭,“淡水對它們有劇毒,就算能過河,它們也活不了多久。”
當然。這么多妖怪,也不用活多久,就能把云螭吃得白骨遍地。
連接漁刀的絲線被觸手割斷,刀瞬間陷入肉山中,被妖怪咀嚼吞食。葉蓬舟微微蹙眉,甩出數張紙人。
紙人身形飄忽,變成羅剎惡鬼模樣,簸箕大的爪子揮舞,扯斷空氣中密密麻麻的出手。
然而此地空氣太過潮濕,不便紙人施展手腳。
不多時,紙人點墨五官化開,浸滿了水汽,被觸手絞成碎片。
逢雪一劍把肉山劈開,回頭看他,擔憂道:“你小心些,到……”
話未說完。
肉山肚腹一鼓,千萬觸手張開,無數八帶魚妖同時吐出一股漆黑水墨。
霎時間,天地仿佛陷入濃墨中,伸手不見五指。
逢雪馬上屏住呼吸,捏起御風訣。
但她握了握左手,手指竟無法彎曲。
濃墨碰觸之地,肌膚麻痹,四肢不聽使喚,僵滯原地,動彈不得。
視線受阻,她抬眼只見一片漆黑濃墨,墨中簌簌有聲,無數觸手從墨中探出,吸盤探出尖牙,要將劍客咬成碎片。
濃墨中傳來一陣鑼鼓聲。
幾個紙人敲鑼打鼓跑來,抬起她的手腳就往回跑,歡天喜地大喊:“搶親嘍搶親嘍。”
跑到一半,紙人被墨水泡開,輕飄飄墜地,逢雪身子再次往前摔去。
這次落到熟悉的懷中,蓮香浮動,溫柔清冷。
葉蓬舟抱起她跳到龜背上,赧然地摸了摸嘴角,解釋道:“只剩這幾個以前剪著玩的紙人了。”
逢雪:“要搶誰的親?”
葉蓬舟彎起嘴角,“這都生死關頭,你還在意這個啊?”
逢雪側過臉,麻痹之感漸重,她想咬舌頭清醒一下,卻發現想要閉緊下頜,動動舌頭,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身體里仿佛在冰窟窿里泡了幾天,又沉又冷。海上妖怪吐得毒霧這么厲害,葉蓬舟怎么沒事?
逢雪聽見滴答聲,眼珠子轉動,余光瞟去。
鮮血順著他的手指滴落,在石龜背上濺開。
逢雪明白了,心中喚來扶危,讓飛劍削去自己手背一塊皮,鮮血濺出,劇痛刺激下,身體從麻痹中喚醒,她瞬間直起脊梁,捏起御風訣。
四面八方濃墨翻涌,疾風驟起,卻只把毒霧吹得更加洶涌。
一根慘白的觸手,仿佛女人柔軟的手臂,從濃墨中垂了下來。觸手上十來個吸盤,吸盤中嵌著的人臉幽幽望著他們。
觸手繞著石龜一圈,圓盤緊吸龜殼,往上一拉。
連人帶著石龜,一齊被巨力拉往天空,拋入無盡黑暗中。
一點一點亮火從黑夜中亮起,如同密集的星辰。
巨獸張開所有的觸手,吸盤星羅棋盤、漫天遍野,黑暗中似生起無數輪潔白的滿月。
這場景震撼又夢幻。
逢雪下半身的麻痹未消減,盤坐在石龜上,握緊劍柄,逐漸靠近千萬滿月最中心的位置。
也是巨獸大張的嘴巴。
倏爾。一道金光貫穿天地。
巨獸身形巨震,滿月轟然散開,變作無數搖曳的小八帶魚。
失去觸手托舉,石龜猛地墜下,重重砸在地上,砸出一個大坑。
兩個人灰頭土臉從坑里爬出。
“是降魔碑。”逢雪剛張嘴說一句話,毒墨就直往她嘴里鉆,她只好閉上嘴,四下張望,尋找降魔碑的蹤跡。
然而濃墨遮天蔽日,金光只短暫出現一瞬,又被黑墨遮住,不再現身。
眼見妖怪又圍過來。
忽聽一聲怒嘯,地面隆隆震動。
兩頭威武獅子沖開濃墨,把八帶魚踩得汁液四濺,跑到他們面前。石獅身子伏低,偏頭望著他們。
一頭石獅頭頂頂著只圓圓的小獅子。小獅子滾下母親頭頂,咬住逢雪衣角,將她往獅背拽。
逢雪和葉蓬舟一人坐在一頭石獅背上。
待他們坐穩,石獅猛然躍起,風馳電掣沖出妖潮,撞向連綿而起的肉山。
肉山被它們撞出一道缺口。
沖出毒墨,逢雪回頭看眼涌出的魚妖,開口道:“把小蛟喚回來吧。”
葉蓬舟笑了起來,拍拍手掌,蛟龍從天空俯沖而下,后面帶著成千上萬的江倀。
江倀撞見海妖,不消多言,彼此糾纏在了一起。
“不知這海上的妖怪厲害,還是江里的水鬼更強。”
逢雪掃了眼,八帶魚數量雖眾,但到底是剛出生不久的小妖,又畏懼淡水,在與江倀相斗中落了下乘。
她乘石獅扭頭沖回已成妖巢的衙門,找尋一圈,并未見降魔碑蹤影。
潮水逐漸往上涌。有了江水,江倀如魚得水,更占上風,十萬只小妖怪成為它們口中盛宴,水面被染成幽藍,隨處可見蠕動觸手。
江倀一個個咧嘴,尖牙撕咬觸手,吃得吧唧有聲。
逢雪道:“水快漫上來了,我們先去河神廟里……你在干嘛?”
葉蓬舟擦了擦嘴角的藍血,朝她彎了彎眼睛,“我瞧這些水鬼吃得很香,忽然想嘗一嘗八帶魚的滋味。書上說得不錯,這魚生吃也肥美甘甜,小仙姑,你要來一塊嗎?”
“小仙姑,別丟下我啊!”
……
衙門大宅前,常有一對石獅子。
獅子與老虎同是獸中之王,霸氣四溢,威武雄壯,用以鎮宅辟邪。在民間,人們尊稱它們為“少師”“太師”。
也許因蜃氣所致,逢雪身下的石獅拖著沉重身體,跑動起來卻異常迅捷。石獅奔上山坡,每一步踏得碎石飛濺,留下一行威武腳印。
身后風雷作響,浪潮追逐,緊追他們漫上山坡。
石獅停在河神廟前。
逢雪翻身而下,拱手謝過石獅,“多謝少師。”
來不及再多感謝,江水已漫上了臺階,她沖入廟中,看見豎棺仍在,心中松口氣。
也不多言,抬劍直接撬走一枚金釘。
這長釘與普通釘子也迥然有別。釘子通身刻滿鱗片,鱗爪俱全,仿佛一條威武金龍。
豎棺被七條金龍緊緊釘死,逢雪撬動金釘時,恍惚覺得金龍的眼珠子轉了一轉。
棺中再次傳來聲響,聲音比昨夜微弱許多。
河水漫進大殿,飛快漲到小腿肚。
逢雪貼近棺材,大聲問:“你是誰?”
里面的人并未回答,輕聲囈語著“快逃”,指甲刮過棺材板,長長的刮擦聲尖銳地撕扯耳朵。
眼見時間不多,逢雪將雙臂貼上力士符,試圖搬起豎棺,可棺材底端固定在神臺上,縱有力士附身,也無法移動分毫。
她只好自報家門:“在下青溟山第六十三代弟子,凌云真人座下,遲逢雪。敢問閣下可是青溟故人?”
棺材里所有聲音消失不見,只余死一般的安靜。
冰涼的水液轉瞬淹沒逢雪的腰。葉蓬舟涉水踏入殿內,抓住她的手,沉聲說:“江倀們吃飽了,比昨天更兇,我們得趕緊離開。”
逢雪看著棺材,高聲問:“是二師姐嗎?”
第160章 第 160 章
“砰砰——”
棺中猛地傳來重重拍擊聲, 豎棺劇烈搖晃,連釘在棺上的金龍釘也松動幾分,隱約有脫落跡象。
管不得漫上的水液, 瘋狂的江倀。
劍尖如電,迅速自棺蓋點過, 幾枚本就松動的釘子飛出棺蓋。
一抹虹光自棺蓋罅隙中鉆出。
是支羽箭, 箭頭黃金鑄成, 尾羽雪白晶瑩。
倏地一聲,羽箭刺破長空, 筆直貫穿逢雪胸口。
她張大眼睛,意識恍惚, 四周云霧翻涌, 似變了一番模樣。
高山聳立, 云遮霧繞,仙鶴舒展翎羽,向天飛去。
“長孫昭!你要把整座山上的仙鶴都拔禿才肯罷休嗎!”
一聲暴喝驚得群鳥飛起。
逢雪回頭望去,一個氣得吹胡子瞪眼的小老頭手提竹竿, 從山階上急急跑來。
她恍然:這應是師姐的回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全天下都是我家的, 我拔幾只仙鶴的毛怎么了?我宰了它們吃肉都成。”
少女聲音清脆, 狂妄道:“你這個老東西, 別以為自己修行就多了不起,啊啊啊,不許揪我的頭發!”
逢雪心中好笑:
師伯在她心中, 一直是不茍言笑、天塌不驚的掌教,沒想到還能被氣成這樣。
云霧翻滾。
一時是小女孩牽著她的衣袖, 溫溫柔柔地喊:“師姐,這是我新煉的丹藥,還未知療效,你能幫我先試試嗎?”
又或者是少年飛揚跳脫,槍尖挑著一個酒葫蘆,搖搖晃晃走在萬丈峭壁上,“昭兒,我去井泉新打一葫蘆酒,你要來口嘛,可千萬別跟師叔告狀,嗝——我真沒醉!”
忽地白晝轉成黑夜。
雷蛇游走,滿山風雨。
前面的人在奔逃,后面的人在追趕。
簇地一聲。
羽箭撕破夜空,射在奔逃者的肩頭,鮮血洇濕布袍。
他的腳步只是頓了一頓。
少女手中長弓彎成滿月,厲聲喝道:“季峋,你停下來。你怎能刺傷師父?”
大師兄停在懸崖棧道,疾風卷起灰袍,他手提著一桿長槍,槍尖紅纓擺動,暗紅血珠從雪亮槍尖滾落,讓紅纓更添一分暗沉。
曾經山上不知愁,云中與鶴共逍遙的少年立在如刃懸崖,背影孤絕,嗓音嘶啞,“昭兒,我要下山,你別攔我。”
“不然呢,你也要刺死我嗎?季峋,你好大的狗膽子,這么多年的道書白念了,還不快隨我回去,在師父門外跪一個月。”
見那人依舊不為所動。
她聲音低了低,“師父說了能消去紫翹身上的疫氣,讓她重入輪回,你是想讓紫翹永世不得解脫嗎?”
“……就算是疫氣引渡到師父身上,師父修為深厚,不會有事的。你在擔心師父嗎?師父說他不會有事的。”
“我可不擔心師凌云,”季峋回頭看她一眼,眼神寂寥,“他是山上真人,人間金仙,指不定哪一日就得道飛升,云游方外,擔心他做什么?”
“季峋!”
“昭兒,世上有幾個師凌云?”
“師父如日之升,如月之恒,世上自然只有一位師父。”
季峋嘴角扯起抹笑,“凌云真人的徒弟為歹人所害,能有人為她報仇,疫氣纏身,便能為她引渡疫氣。可世上不止一個陸紫翹。”
他難掩眸中痛苦,聲聲啼血,“昭兒,枌城那一個個為疫鬼所害的人,滄州千千萬萬死在疫病里的人……他們該怎么辦呢?”
“師父、師父總有辦法!”、
風雨滿袖,山風鼓起季峋的袖袍,他看著長孫昭,眼神軟了軟,“昭兒,蒼生倒懸,人世火宅,我下山找自己的辦法,你莫攔我了。”
“昭兒,你待在山上,若……我再回來,有句話,其實我一直想同你說。”
……
青溟山的仙鶴云中飛走,昔人已乘鶴而去。
海石聳立,驚濤拍案,浪花化作雪沫四下飛散。
一艘百丈寶船如巨鯨匍匐岸邊。
船上千人小如蟻,忙碌不休。
逢雪看見了一個背影慢慢走上船頭。
這也是二師姐,不過是離開了青溟山的長孫昭,是戴上華服金冠長公主。
她穿上華貴紫袍,衣袍被海風鼓起,霞帔披帛飛揚,織金繡鳳,流光溢彩。
紫云師叔說過,那夜疾風驟雨,大師兄下山后,二師姐也并未再回去。
難道季峋的話給了她觸動?
逢雪瞧巨浪連天的模樣,心知這大抵是二師姐出海獵蜃前。
許多小漁船簇擁在寶舟附近,如眾星拱月,為寶船護航引路。
船上之人衣不蔽體,衣衫襤褸,臉色曬得黝黑。
瞧船的模樣,舟頭寬圓,應是專用來采珠的船只。
船頭的人,被海上烈陽灼得黝黑、被風霜巨浪拍打得佝僂。
但他們嘴角上揚,喜氣洋洋。
那年二師姐為了獵蜃來到海邊,看見珠農慘狀,怒從心起,砍掉幾個狗官腦袋,廢除魅川都,放無數珠農自由。
珠農為報答,自愿簇擁寶船前,為公主引航。
海面被通天寶光照徹,灼目的光彩,幾乎將整片大海照亮。海面暈出柔和的光,透過寶石般剔透的海水,依稀能望見里面閃出五光十色,目眩神迷的光彩。
難怪那么多人瘋了似的去追尋“千年珍珠”,瞧大海的模樣,誰會不信,傳說中白玉為船金作馬的龍宮,就藏在這片海域之下呢。
海面霧氣逐漸濃了起來。
前方濃霧里寶氣沖天,依稀有輕歌軟語,動人絲弦飄來。
只聽那些柔軟歌聲,便教人魂不守舍,能想到唱歌的美人如何身姿曼妙,傾國傾城。
只看那閃爍的寶光,就能叫人目不暇接,想到霧氣中遍地金銀珍珠翻滾。
龍宮玉闕,不過如是。
船頭公主一揮手,護航的珠船紛紛散開。
寶船十二帆拉滿,乘長風破巨浪,駛入翻滾的濃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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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霧氣翻涌。
不過這次不是在海上,而是來到了江邊。
玉帶河水緩緩流淌,碧波蕩漾,河畔茅草屋升起裊裊炊煙。
村口幾個老人閑坐,手拿蒲扇,納涼吹風,驅趕成團的飛蚊。
一座界碑立在旁邊,上面刻著“古碑村。”
逢雪跟隨長孫昭的視線,一路往前行,穿過淳樸村莊,來到河畔石頭壘成的廟里。
既是古碑村,自然有一座古碑。真正的降魔碑與石龜一起沉入河中,鎮壓河妖,留在廟里的,只有片片石板壁畫。
第一幅畫,城門淪陷,官兵屠城,浮尸堵塞江河。
第二幅畫,孽龍出世,水漫大地,附近百里洪水肆虐,百姓流離失所,爭相逃離這片死地。
第三幅畫,女子手捏法訣,呼風引雷,與巨龍在云間纏斗。
第四幅畫,巨龍沉入水中。
洪水褪去,昔日繁華城池被淤泥淹沒,只余一片荒地。十幾年過去后,昔日被殺得幾乎絕跡的土地,又迎來一伙牽家帶口的流民。
流民們發現,此處土地肥沃,依山傍水,河中魚肥蝦多,便停了下來,在此休養生息。
歲月變遷,滄海桑田。河道幾度變遷,人們走了又聚,云螭的往事鮮有人記得,古城隨他們的龍王沉入江底,埋入厚厚河泥中。
后來這兒因真人降龍的故事,變成降龍村,又過百年,無人記得真人降龍、降魔碑為何出現,記載往事的古碑上覆滿青苔,偶爾有孩童調皮地在拿著小石,在古碑上畫畫寫寫。
降龍村變成了古碑村。
又過多年,河水肆虐,附近官吏聽說有座石碑可降魔,命人將石碑鑄在石龜背上,一同沉入江中。
江水果然平靜不少。
這座專為古碑而建的小小廟宇也就此空蕩。或許再過許多年,古碑村又會變成大河村、小河村。
歲月變遷,人事輪換,唯有日月長在,江河永恒。
這些年世道漸亂,民生凋敝,村莊的青壯年或被拉壯丁拉走,或為了躲避兵役,逃往他鄉,逐漸,村莊越發荒廢,剩下的,大多是一些黃發老人。
直到女人來到古碑廟里。
長孫昭拿著一方玉匣進入其中。隨從清理走廟中淤泥,石上青苔,記載往昔的壁畫從歲月的罅隙里漏了出來。
她專注望過片片壁畫,唏噓嘆氣,打開了玉匣。
匣中有顆寶珠,珠光閃爍,打開的瞬間,千萬種綺麗的霧氣便在匣中翻滾。
逢雪心想,這應是師姐獵來的蜃妖內丹。
長孫昭懷抱玉匣,遲遲未動,目光依舊在壁畫上掃來掃去,躊躇未定,難以下定某種決心。
角落擺有幾塊石頭,壘成神臺模樣。
她取出三枝沉香,插在神臺上,裊裊的幽香自廢廟升起。
“蜃珠已獵到,若能借此降服龍神,消它身上戾氣,也算一件好事。但是……”
忽然,她的眸光閃爍,停下動作。
石臺之后,被人用粗劣的筆畫又添幾筆。
筆畫稚嫩粗糙,畫的似乎是一條大蛇,蛇頭上頂著一朵鮮花。
“有人偷偷在祭拜龍王?”
于是她便回到村口,向村中老人詢問緣由。
老人一個個年紀都大了,問起此事紛紛搖頭,說古碑廟荒廢百年,被水漫過幾次,淤泥及膝,長滿荒草,里面藏著許多毒蛇蟲子,應是不會有人過去了。
或許曾有頑童喜歡去廟里玩耍,刻刻畫畫,用石頭游戲,躲在碑后玩捉迷藏,但這都是百多年前的事了。
唯有一位牙都落光的老人,咂著嘴巴,含糊念起一件舊事。
“我姥姥以前給我講過很多水鬼害人的故事。其中有個故事,就發生在她身邊。”
“她有一個孩童好友,父親捕魚時,不慎跌落江中,被魚妖一口吞下。當天晚上,她娘便夢見父親歸來,要帶他們一起離開。等到頭七那日,除了她,他們一家都飄在了水里。”
“她被嚇成瘋子,逢人便說,有條戴花的大蛇救了她的性命。她沒事就往廟里跑,那個小石臺子,說不定就是她搭的。”
“再后來,一個道人來到這里,說瘋丫頭是被嚇得丟了一魄,把她帶走治病去了。我姥姥死去快六十年了,她兒時的伙伴,應也早就入土了吧。至于她說的大蛇,”老人搖了搖頭,蒲扇拍走聚集蚊蟲,嘟囔道:“我可從沒見過,但是,自那件事后,就沒什么水鬼害人的事了,也許真的有戴花大蛇在庇護我們?”
“誰知道呢,”她喃喃:“別說水鬼,連人都不剩幾個了。啊……”
老人渾濁的目光閃動,“大人,我和我姥姥說的道人,穿的是一樣的鞋呢,上面這么多個洞洞。”
“老人家,”長孫昭低聲問:“敢問你姥姥的好友,叫什么名字?”
“這我哪記得?”老人笑了起來,“但石板上也許留著她的名字呢。聽姥姥說,以前他們喜歡在那兒玩耍,刻字畫畫,老被大人訓斥。”
……
拂去石板上的青苔綠蘚。
歪歪扭扭刻著三個字——張紫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