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第 161 章
衙門燭火暗沉。
張紫云坐在臺階上, 身披厚厚的棉袍,頭伏在膝蓋上。
虎班頭只看見她頭頂灰白的碎發,在風中微微顫抖。
無端地, 他想起山林里開滿白花的竹子。
“天這樣黑了,若是待會回去晚, 夫人又要發火……呸, 擔憂我。老人家, 你餓不餓,要不隨我一同回去吃頓飯, 有你在,夫人總不至于生氣!
張紫云搖頭, “我要等阿雪。”
“兩位仙師還沒回來。”虎班頭坐在老人旁邊, 望著沉沉夜色, 白日城池陷入黑夜里,一片寂靜,闃然無聲,“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去了哪兒。”
“去了云螭!
虎班頭笑道:“當然是在云螭, 不消老人家您說, 這我肯定知道。難莫兩位仙師還能日行百里,幾個時辰就跑到其他地方?云螭這樣大。”
“云螭可不大。只有……”老人用手比劃著, “這樣大, 一個水缸差不多!
虎班頭哈哈大笑。
若是從前, 他可不會聽這老太太的瘋言瘋語?山袢兆笥覠o事,在階前等仙師等得無聊,虎班頭便有一句沒一句與老太太聊起天來, “老人家,你說水缸裝得下我不?”
老人抬起渾濁雙目, 上下打量他,“裝不下吧?你有點肥,都趕得上我家阿黃了!
“什么肥!我這是一身腱子肉!哎,不和你計較!”
老人咧開嘴角,干癟的嘴角揚起,“一沙一世界,水缸之中,也能裝得下天地。小虎,你抬頭看看。”
虎班頭心知她在胡言,卻不由聽著她的話,抬起頭往上看。
夜色沉沉,黑夜濃如水。
世界是否是一方囚籠,天外又是怎樣?
那些懸在夜空,閃爍的星星,是真是假?
他腦中閃過許多念頭,無端有些恍惚,眼中的點點繁星似水一般流動起來,匯成星河漩渦,將他的意識吸走抽離。
“答——”
額頭突然一疼,虎班頭從與群星同游的狀態驚醒,他捂住腦袋,“老太太,你干嘛用木棒打我!”
老人笑了笑,把木棒放在膝蓋上,“小虎,你沒聽過當頭棒喝嗎?不過那是和尚的叫法,”她搖頭,砸了下嘴巴,“魂魄被迷走的時候,當頭打一幫子,就能把魄給嚇得縮回來。以前我師父就是這樣治我的!
虎班頭揉著額頭紅腫,“你這個老人家,若不是看你年邁,看你是仙師的奶奶,我真想把你抓進牢里,和那成天說瘋話的老東西湊一對,你們真是老糊涂啦!”
忽然。
一聲急促的貓叫聲遽然響起。
三花小貓渾身毛炸開,像個刺猬球,連滾帶爬跳到兩人身前,大聲喵叫。
“哎喲,哪兒來的小貓?”
三花渾身顫抖:“喵喵!”
“小貓,你叫喚什么呢?餓了?我這只有饃吃!
饃掰成小塊,丟到地上。三花貓視若無物,昂起小腦袋,“喵嗚”叫幾聲,見他表情茫然,跑來咬他的衣角。
虎班頭巋然不動如山,撓了撓頭,“你咬我衣服作甚?要是衣服破了,夫人又要揍我……咳咳,費心替我縫補了,快走開!
蒲扇般的大手把小三花推走。
三花“喵嗚”大叫,聲音若泣,見他無動于衷,它扭頭望向監牢,牢門漆黑,如同巨獸大張的口。
小貓的毛炸開,尾巴毛絨絨,像松鼠的尾巴。
這是貓害怕的模樣。
它大叫幾聲后,回頭跑向了牢門。
“怎么回事咧?”虎班頭看看衣角沒被抓破,才放下心來,“哪兒來的貍奴?差點把我衣衫撓破!
老人抄著袖子,回道:“小三花說,你們牢里有妖怪,妖怪要害人咧!
“怎么可能?我們云螭素來安定和……壞了!”
忽然想到慘死的同僚,發狂的狗妖。
又想到監牢里,還有一位年邁的囚徒,一位看守牢房的獄卒。
虎班頭提起大刀,快步沖入牢獄。
牢獄昏暗,一盞油燈灑下昏黃的光。
油燈放在方木桌上,素日木桌總堆著如山的食物,酒肉、飯菜、面點……只因這位看守牢房的,是個貪嘴至極的獄卒。
獄卒每日便守在木桌前,大快朵頤,吃著桌上的酒食。
食物太多,偶爾被牢里的犯人偷走一二,他也絲毫不在意。只要填飽肚子,他便是天下第一和氣大肚的人。
他的桌上總積滿飯菜,若是木桌空了,他會如何……
和氣的、大肚的朱獄卒,該不會餓得吃人吧?
班頭心中忽而閃過這念頭,悚然大驚,后脊滾落冷汗。但他隨即便放下心來,桌上依舊堆著小山般的一座食物。
舔得油膩膩的盤子到處都是,腐爛發霉的果子堆積成山,其中夾雜著梆硬泛青的面餅、變味的酒水、啃了大半的雞腿……
一截臘火腿滾到班頭腳邊,腐爛的肉里可見幾條白蛆扭動。
伴隨極其刺激的臭味沖入鼻中,班頭捂住鼻子,嘴里泛上酸水。
“我說老朱,你平日就吃這個?你真是啥都能吃,一點都不挑食啊。”
朱獄卒就在腐臭食山之后,低頭吃著什么,咀嚼聲響亮。
燈火昏暗,只能瞧見,食山后一頂剛硬稀疏針毛的腦袋聳動。
班頭慢慢走近,“老朱,別吃這些了,吃壞肚子要鬧腹瀉的,等會咱帶你下館子去。瞧你吃的這些東西,要是被別人瞧見,還以為咱們衙門拖欠你薪水呢!
那長滿針毛的腦袋忽地不動了。
食山之后,掉出來一截腿。
班頭愣住,眨了眨眼睛,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那確實是一截人腿,穿著衙門當差的皂衣,褲腿肥大,靴子底很厚。
是衙役的腿。
他呆立原地,放輕呼吸。
食山之后猛地伸出一截蹄子,蹄子拖走了人腿,片刻,呼哧的咀嚼聲又在死寂的監牢里響了起來。
班頭握緊長刀刀柄,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往后退。
沒走兩步。
“呼哧”之聲停下,一道人影從食山后立了起來。它極其高大,磨盤般的腦袋抵住了房頂,饒是虎班頭從來自詡身高九尺,此刻也只能仰頭望著它。
怪物長著碩大的豬頭,如劍的獠牙挺立,寒芒閃爍,長舌從嘴里探出,把剩下的腿嘎吱咬入嘴中。
豬妖雙目圓睜,閃爍兇狠光芒,“呼哧——你要帶我吃什么?”
班頭早已面如土色,正想要不要同這怪物殊死一搏,忽聽細細小小的喵嗚聲。
豬妖喘了口氣,眸中貪色更濃,“不如,你把自己送我吃吧!
巨山般的身影猛地傾倒,粗壯的雙臂朝他撲來。
班頭在地上一滾,從它腋下滾出,沖到三花貓所在的牢房。牢門虛掩,他瞬間沖入門中,但來不及合上門,后背就飄來腥冷的風。
黏膩的水從上空掉在脖子里。
豬妖速度奇快,只瞬息間,就出現在他身后。尖銳的爪子刮破夫人給他縫的新衣,張大的嘴巴里流出一串晶瑩的涎水。
涎水滴答滴答往下掉,仿佛他的催命符。
但豬妖竟慢慢收回了爪子,忍住吃人沖動,重新坐回到食山前,大口咀嚼腐肉爛果。
班頭回過神,冷汗早已浸透衣襟,他轉身打算把鎖給合上,旁邊冷不丁響起道聲音:“不必鎖。它暫時還忍得住,不會走進牢里!
黑暗中鉆出個邋遢的禿頂老人。老人身上黃袍油光發亮,摸著下頜稀疏的白胡,試圖展現幾分高人氣質。
可惜胡子油成一綹一綹,形容有些猥瑣。
班頭精神緊繃,長刀一抖,老頭馬上舉起手,“大人,你忘記我了?我是你親手捉進來的!
仔細打量老頭模樣,班頭總算松口氣,“我記得你,你是那個算命的老騙子,叫、叫什么來著?”
“老朽姓孔,大人叫我孔一貫便好。一貫一貫,神機妙算。”
“呸,收起你那些騙子話術,快說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孔一貫脫下破洞的鞋,把油黑布鞋抖了抖,抖出枚銅板。他笑問:“大人可要算一卦?一貫一卦。”
“要錢沒有,要刀有一把,你要來一刀嗎?”
小三花跑到虎班頭前,貓毛炸開,低聲“嗚嗚”,妄圖用小小的身體擋在孔一貫身前。
孔一貫縮了縮脖子,伸手把小貓抱到旁邊,訕笑道:“大人莫怪莫怪,這是我們行當的規矩嘛……什么規矩不規矩,哪有大人高興重要?您能把刀拿下來了嗎?”
班頭冷哼了聲,“這豬妖是哪兒來的?它吃了朱獄卒?”
孔一貫搖頭,“非也非也。豬妖便是朱獄卒,朱獄卒也是豬妖!
“胡說八道——”
老滑頭般的術士早跑到牢房另一邊,身形極其靈活。
虎班頭怒道:“休要妖言惑眾,我分明瞧見,豬妖吃掉了朱獄卒!”
孔一貫繼續搖頭,“非也非也,大人,它吃掉的只是自己的一張人皮。朱獄卒就是豬妖,不然,他何以這樣喜歡吃東西?成天到晚除了吃便是睡,什么東西也不挑,連爛果子都能入口,這不是一頭蠢笨貪食的豬,又是什么?”
虎班頭冷哼,“一派胡言。貪食的人那樣多,依你所言,天底下所有肚子大的人,都是豬妖所化?我瞧更像是你施展妖法,把豬妖召來,害了朱獄卒。”
孔一貫大呼冤枉,“大人,我若有這樣的能耐,哪用得著一直待在這兒?早就逃跑了!
“這倒也不錯。”虎班頭把刀一插,惡狠狠瞧著豬妖的背影,“你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孔一貫伸出手,枯瘦手指比出個一的手勢。
班頭被他氣笑了——這財迷,生死關頭,還記著他那一貫錢呢。
“你說,說得對,我給你錢。”
孔一貫盤坐在地,指甲鬧著貓兒的下巴,道:“大人,我一生窮苦,唯有貍奴相伴,其他事情上不成功,唯有在術數之上,有些研究,可我算來算去,總有一事算不出來。”
“何事?”
“云螭將有血光之災,我算了九卦,皆是十死無生的卦象,算到第十卦,終于算出一線生機,藏在縣衙之中。于是那日,戲法班子的人盡數離開,我卻獨自留在了這兒。”
班頭狐疑問道:“你留在牢房,是為了這個?”
瞧這老頭為一貫錢卑躬屈膝的猥瑣模樣,實在很難想到,他留下來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為云螭城找一線生機。
孔一貫點頭,肅然:“正是如此!”
他翹起長指甲,從胡子里抓出一只虱子,放在嘴里嘎嘣吃了,訕笑:“左右我出去后找不到地方睡覺。還不如在牢里待著咧!
“你個老騙子,就話說得唬人,云螭風調雨順,和睦有序,就算有幾只妖怪,也有劍仙坐鎮呢,有什么好怕的?”
孔一貫嗤地笑了聲。
豬妖囫圇吞下木桌上所有的食物,巨大的影子照在灰白墻壁,宛若條被子,遮住他們。
“好餓好餓好餓。”豬妖喃喃自語,涎水滴答濺在地上。
他直起身體,行走時,地面微顫。
豬妖無視他們,低下腰,匍匐通過門,念著“好餓”,走出了牢房。
“劍仙坐鎮,劍仙又在何處?”
“壞了!”班頭拔刀,急匆匆往外跑。
劍仙在何處他不知曉,可在這牢獄外,還有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太太,和一城需要他保護的百姓呢。
————
逢雪依舊在長孫昭的夢中。
瞧見這一幕幕,她恍然——云螭城就在古碑村之下。
昔日古城被河水與淤泥淹沒,唯有地勢最高的龍神廟,被沖垮后又重建,存留下來。
千年以后,一個女孩以石頭壘成神臺,再次將大蛇姑娘送上供臺。
又過百年,女孩的師侄來到廢廟中,看見師叔孩童時留下的稚嫩字跡。
逢雪不知道長孫昭在想什么。
她背對著逢雪,又在石臺插上三枝道香,灰白煙氣筆直飄向破爛的屋頂,裊裊沉香在廢舊神殿里漫開。
“龍神,”長孫昭席地而坐,“你救過我師叔,既然仍有護佑百姓之心,說明你還不是孽龍,仍舊是昔日那個被百姓供奉的龍神吧!
她嘆口氣,“如今龍脈衰頹,龍氣漸稀,也許快到王朝末年。可是每逢亂世,妖魔亂舞,百姓遭殃,你也見過戰爭,看過浮尸堵塞江水、白骨露野、千里無雞鳴的慘狀,也會不忍那樣的事情再發生!
“我和你做一場交易,如何?”
她拿出杯筊,“我讓你回到昔日的古城,做一場不會醒來的美夢。至于我要的!
頓了一頓。
長孫昭拋擲杯筊,“只是一口給王朝續命、讓天下太平的龍氣!
筊杯落地。
長孫昭深吸口氣,才低頭往下看,看見筊杯一正一反,便長舒口氣,聲音歡喜:“我就當你答應了!”
逢雪沉默地望著師姐的背影,在她拋擲筊杯時,壁畫上的孽龍,眼珠子轉了一轉。
師姐……成功了嗎?
逢雪想到河底滿江水鬼,暗暗搖頭。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想要用這種辦法,強行延龍脈、續國祚,顯然是逆天而行。
長孫昭背對她,驅動匣中蜃珠,彩色霞霧在破舊神廟里漫開。
如水一般,被霧淹沒之地,青苔褪去,化作雕欄畫棟。
“龍神廟是什么模樣呢?”
長孫昭笑了笑,“給你蓋個氣派點的房子吧!
于是三層朱樓拔地而起,腐朽的木柱變成雕花繪彩的梁柱,破舊屋頂變成閃閃發光的琉璃瓦。
霧氣涌至廟外空地。
“是不是要有個上香的地方?香爐?我們山上以前就有一個香爐。”
等人高的古老石雕立在庭院,爐上石雕模糊,千年歲月留下斑駁痕跡,其中幾束點燃的道香,香氣幽遠。
逢雪聞著道香,仿佛清涼山風拂面,身在古老的道宮。
她心想,難怪第一次去龍神廟時,她就覺得這香爐眼熟至極了。
不過——
二師姐啊二師姐,這座廢廟分明不過一樓,只是座普通的小廟,你怎么給龍神的房子多蓋兩層樓,給它裝了個富麗堂皇的新家?
“云螭又是什么樣的呢?”長孫昭忽然犯了難,隨手喚來侍從,“先把附近的村莊遷走,好好安置!
接下的時日,她一直待在新建神廟里,為龍神建一場長睡不醒的美夢。
“云螭繁盛,既是靠河而生的城池,主要干道應在河邊吧!
她灑下一碗清水面,撥動柔軟的面條。
于是便有一條條縱橫交錯的街道,靠近河邊方向,面條黏糊成團,街道便密集擁擠。
“聽說古城熱鬧非凡,應該也有很多房子,給每戶人家都蓋一座房吧,不過擁擠了一點!
隨手灑落一把米粒。
米粒落地,變成排排擠在一起的木屋。
用完一碗米粒,尤嫌屋子太少,怕不夠人住,她又灑下一把黃豆。
黃豆滾落,化作更大些的宅院。
長孫昭俯身,從地上撿起一把石子。
“酒樓應是什么模樣呢?井泉的酒樓我去過,京城的酒我也嘗過,不過若放井泉的酒館、鳳闕的瓊樓,那就不是龍神的夢,是我長孫昭的夢了!彼龗仈S石頭,選了塊三角石,“聽師叔念叨過,她住的地方,有家小白豆腐腦很好吃,滑嫩香甜,味道醇厚,我一直想去嘗嘗!
然而古碑村的小白豆漿鋪早就成了廢墟,昔日光·屁·股到處跑的頑童,只余一方長滿荒草的墳塋。
“就當你后人仍在,豆漿鋪越開越大,興建起一座繁華酒樓吧!
蜃霧隨她心意而動,石頭變成精致的酒樓,上面飄的攬客招牌,卻是“小白豆腐腦!
等到房屋建好,道路鋪成,她望著空蕩的城池,又陷入了為難之處。
城池已經建好,卻空空蕩蕩,宛若鬼城,毫無人氣。
若無人,哪里來的龍神,又怎么會是云螭城?
長孫昭煩惱之際,走到了河邊。
見河水滔滔,河中白條成群結隊,從水中一躍而起,銀鱗閃爍光芒。
她心中忽然有了一個主意。
群群白條蜂擁,時而聚起,時而散開,霧氣滾動,江中白條變成一道道人影,在米屋面路間游動。
“龍王,你的云螭是這般模樣嗎?”
第162章 第 162 章
這座“云螭城”只維持了半個時辰。
幻境轟然潰散, 魚兒一擁而上,把屋舍道路啄了個干凈。
第一座云螭城只是淺嘗輒止的實驗,長孫昭挫敗片刻, 又振起精神,著手建立第二座云螭城。
拿米屋面點建城實在太過敷衍, 也難怪龍神不肯收。
于是第二座云螭城比之前規模更大, 更為繁榮富庶, 通城匠人用木雕雕成,一磚一瓦無不精致, 連門樓上米粒大小的云螭二字,也給刻了出來。
精致輝煌, 栩栩如生。
里頭走動的人影, 也換成扎紙匠裁好的紙人——
給紙人雙目點睛, 它們便如生人般,有了些靈智。雖說不是真人,但扮演起云螭故人,還是游刃有余。
蜃氣鋪開, 云螭城的幻影從霧氣中鉆出, 人影幢幢,車水馬龍, 車流聲、叫賣聲、孩童嬉戲聲……聲音匯聚成川流, 從霧里飄來。
若非早知這是夢, 逢雪也會以為,云霧之中當真藏了座熱鬧城池。
她暗暗搖頭,心想, 這城池足夠精致逼真,但……終究不是云螭。
不出所料。
精心布置也只堪堪多堅持一盞茶的功夫。
紙人被驟然升起的水汽泡發, 面上水墨糊成團,軟趴趴趴在木雕間。至于精致絕倫的木雕城池,只在轉瞬間,就長滿點點霉斑。
長孫昭多少還是有公主的驕縱,見自己精心準備的大禮被毀,不由惱羞成怒,罵道:“別給臉不要臉!若不答應,早說就好,這般讓我白費心思,哼,等明兒直接把你從河底抓上來,再鎮你一次!”
河水掀起浪濤,波光瀲滟。
長孫昭蹲在河邊,氣餒半天,又站起來。
她命人遷移走附近百姓,清理淤泥,一點點將掩埋千年的古城挖掘。
城池被泡在河泥中千年,梁木腐爛,石磚傾頹,只剩片廢墟。
挖著挖著,從淤泥中挖出連片的枯骨。
枯骨有老有少,肢體不全,橫放在河畔。
然而,露出水面的城池不過是云螭的一小角,更大片的古城,早被江河淹沒。總不能為了復原古城,將江水抽空。
逢雪思索著一劍截斷江河之際,便見長孫昭身影在河邊徘徊。
她望著連綿的枯骨,又望向瀲滟江河,忽然往前走向大江,雙臂伸展,飛鳥般投入水中。
河水淹沒女人的雙足、腳踝、胸口,只眨眼間,女人便消失不見。
逢雪愕然片刻,見河底流出的寶光,便明白過來——
二師姐想潛入河底,入龍神的夢中,窺見真正的云螭一角。
此舉極其危險,稍有不慎,便會溺死河中,或者被殺性未消的孽龍一口吞下。
霧氣在河面漫開,隔著朦朧水幕,水下那座古城如鬼影從河底浮了上來。
……
水中倒映出一張臉。
白皙消瘦,五官溫柔婉轉。
逢雪一怔,這是三師姐的臉……不對,是孫螢的臉。
但孫螢的眼睛是鳳目,飛揚上挑,顧盼生輝,與陸紫翹截然不同。
逢雪盯著熟悉眉目,心中幾分酸澀——也許曾經真有一個為救珠農入海的青溟山弟子孫螢,但眼前這個“孫螢”,顯然是二師姐進入蜃夢后,為自己捏出的化身。
為何用這張酷似陸紫翹的臉……
是想在蜃夢中,再見一眼故人的容顏嗎?又或者是她的夢里,師妹也能與云螭一般長存呢?
長孫昭凝視水中容顏,許久,慢慢走出龍神廟,步過漫長山階、蕭蕭竹林,走入真正的云螭城。
迎面幾個漢子挑著條大魚,一顛一蕩踏上山階,笑說廟會馬上開始,這是東邊周老爺送給龍神的賀禮,盼望龍神吃完大魚,保佑他家年年有余。
“指點迷津,一卦千金。”
算命的旗子飄揚。
“上回書說到……”
說書先生唾沫橫飛。
“歲值甲子,天下大吉,諸君好呀,我們是新來的萬戲班,新來云螭,愿大家多來捧場!有錢的爺捧個錢場,沒錢的爺捧個錢場!”
少年拋擲圓環,靈巧攀上三丈長桿。
……
時隔千年。
長孫昭走入云螭,觸及到古城的真實一角。
走過衙門,看見兩個差役懶懶靠在石獅子上,一個嗑瓜子,一個啃雞腿,閑話家常。
走過長街,聽戲法班子高聲攬客,欲在廟會大展身手。
走過胡同,聽兩婦人叉腰對罵,你來我往,罵仗精彩。
……
直到走到河邊。
河水宛若玉帶,環繞青山與城池,水面江風送爽,幾只漁舟蜻蜓點水般飛過。
“嚯,好大一條魚。
港口圍著密密麻麻一圈人。
一條大魚摔在地上,魚尾嘩嘩拍打地面,被幾個人按住魚身,半晌才消停。
許多人圍過來看熱鬧,紛紛感慨,真是好大條魚,趁著廟會,可以賣個好價錢了。
漁民拿出漁刀,刀破開翻白的肚子,把手伸進肚腹中,熟練處理內臟,拳頭大的魚鰾被徒手拖出,指頭粗的魚腸重重疊疊,拽著一堆臟器嘩地流出。
人群中忽地響起一聲驚呼,“有人在魚肚子里!”
魚腸盤著一只青黑的小手。
是個渾身青紫、瘦得像貍奴的小孩,被大魚一口吞入腹中。她的小手緊握魚腸,仿佛握住母親的臍帶。
“造孽!”
“哪里又鬧災,這么小個娃娃,怎么被大魚吃進肚子里去了?”
“老天不長眼!
不知誰長嘆一聲,不忍心觀望者搖頭走開。
“這魚吃了人肉,難怪能長這樣大了,老趙,你的魚賣不出去嘍!
老趙丟下大魚,去洗自己的漁刀,“馬上就要廟會,真是晦氣!也幸好這魚沒有被大戶買去,不然龍王吃裹著人肉的大魚,可要生氣了。”
旁邊人搖頭嘆道:“我有親戚從別處投奔來,說這一路上,到處可見白骨,山嶺里妖怪亂竄,河里面成片的水鬼招手。也就我們云螭好些,河里沒什么死人,不過魚肥點。”
“幸有龍神庇佑!
“只盼龍神能保護我們過這亂世!
……
大魚肚腹被剖開,水液四下漫流,洇出一片冰涼濕痕。
長孫昭停在人群里,人們自顧自聊天,誰也沒有注意到她。她垂眸看著趴在地上溺嬰,停駐半晌,俯身抱起死嬰。
嬰孩露出青黑小臉。
她挖個坑,把死嬰葬在河邊,坐在山坡放眼望去,長河落日,漁舟唱晚。
漁人背著魚簍,跳到岸上,河邊嬉戲的小童聽見母親呼喚,蜂擁跑入如網密集的胡同里,河畔濕泥留下雜亂的小腳印。
一面是夕陽染紅大江。
一面是炊煙裊裊的城池。
亂世人如虱在裈,炎炎火宅避無門。
桃花源轉瞬變成人間煉獄。
浮尸從河面飄來。一具又一具浮尸,尸體相枕,堵塞大江,江河停滯,染紅的水面上,一盞又一盞殘破的花燈漂浮,火光明了又滅。
一個婦人抱著小童殘缺的身子,半身浸透在水里,喃喃唱道:“囡囡快回家,日暮映晚霞,村頭老槐下,娘親喚聲加……”
大刀從后劈來,她悄無聲息地倒在河里。
城破人亡,只在旦夕間。
……
第三次建“云螭城”,長孫昭沉下性子,慢慢雕琢一磚一瓦。
每有阻塞之處,便沉入江水中,與龍神同入夢。
一片片瓦、一條條道……古云螭城一點點在她手中重現世間。蜃氣鋪展開,空蕩的古碑村被云螭取代,古老的城池沿著江河,像張陳舊畫卷,逐漸鋪展。
沒有人煙,沒有信徒,饒是再像,這也是座死城。
幸好雖無人煙,古城遺跡里卻有許多活的生靈。
長孫昭從雜草里撿到一對叫聲響亮的蛐蛐。
蛐蛐你一句我一句,變成街頭兩個吵嘴的婦人。
又翻到一只響亮鳴蟬。
蟬哇哇大叫,叫聲響徹,可不與天橋下說書半個時辰不用喝水的先生一模一樣。
別說河中還有成群白條,來去如煙,變成一個個赤足江邊玩耍的孩童。
至此,云螭終于落成。
逢雪跟隨長孫昭,靜觀云螭變化,按她心中所想,此時云螭蜃氣變幻而成,但構建云螭的基礎是一些石頭木枝水草,扮演古城居民的,是一些蟲子小魚。
就算失敗,也掀不起什么波瀾。
何況,大抵是誠心被龍神所窺見,這次幻境長久持續未散。
長孫昭以孫螢的身份入夢,操縱幻境,主持廟會,一朵朵花燈從水面飄過,往昔隨水流去。
她要做的事情也很多——
包括讓蛐蛐吵著吵著別打起來。
讓白條別被水鳥叼走。
喂飽喵喵叫的貍奴,別叫這些祖宗一個不開心,今日把說書的蟬大爺吃了去,明日私闖民宅,制造一場“滅門慘案!
……
忽有一日,空空如也的神廟里,多了一尊龍神的塑像。
龍神游來了蜃夢中,答應與她的交易。
至此皆大歡喜,龍王沉入千年舊夢,長孫昭將龍氣引渡至衰頹龍脈,為搖搖欲墜的王朝再續最后一口氣。
直到她被急召入京。
……
河上霧氣更濃,細細雨絲灑在面上,打濕來人鬢發。
古碑村的霧里隱約露出幾道人影。
老人坐在村口,輕搖蒲扇,閑話家常。
分明叫人把村民牽走,為何又出現了村人?
白霧如紗,時聚時散,霧里老者動作僵硬,大半蒲扇后,露出張腐爛的面孔。
他們僵硬地看過來,隨著動作,脖子上被一絲皮勾著的腦袋猛地垂落,歪在胸口,渾濁的眼珠子被膨脹的尸氣擠出眼眶,像極死魚翻起的眼。
河水中一具又一具浮尸相撞,與夢中云螭無異。
浮尸底下探出一條粉紅的、長滿吸盤的觸手。觸手一卷,尸體便被它裹住,拉入漆黑深水。
蜃妖死而復生,蜃氣鋪展,十里長河化作無邊深海,擠滿無數海妖。
留在此間守云螭的三千守兵,全作海妖口中食。
至于蜃妖為何會復生,逢雪瞧村頭老人的模樣,心頭有了計較。
催動蜃氣時,恐牽涉到無辜百姓,長孫昭命人將村民帶至其他地方。
奈何這些人已是耄耋老者,留在此地,信奉落葉歸根,自然不肯輕易離開。
素來高高在上的禁軍,懶得和一幫白頭的平頭百姓多牽扯,見他們頑固不化,不肯變通,便一刀送他們上黃泉。
他們將尸體隨意丟在河邊,用草抹了抹刀上的血,高高興興回去復命領賞。
誰也不會在乎幾個白頭發的老人。
這些老人無親無故,就算死了,也不會有人來尋麻煩,更不會到長公主殿下面前告狀。
“他們早活夠年頭,老而不死是為妖,再活下去,就浪費我大殷糧食了。啐!”
禁軍將領一腳把軟趴趴的尸體踢入河中。
尸體無聲地沉入水里,一線殷紅在河面漫開。
十幾個老人的血,對于殺人如麻的禁軍們,自是無足輕重。這些百姓本就是地上的草芥,田里的麥子,仍由他們踩踏收割。
然而,蜃妖本就在人臨死前的妄念中生出。
這些微不足道的草芥,卻讓海上妖魔死而復生。
蜃妖悄悄潛伏在云螭,等長孫昭因令離開,它才冒出頭來,悄無聲息地鋪開霧氣,把三千禁軍吞入腹中。
等長孫昭回到云螭,一切已經失控,云螭藏在濃霧里,一只只體型龐碩的海妖在其中若隱若現。
……
蜃妖身形飄渺,腹中卻有乾坤大,能藏得下數以萬計的海妖。
海上妖怪若離開蜃氣,順水而流,轉瞬能吃光千里之地?v使它們在陸地活不了多久,對于全州百姓,也將是場滅頂之災。
長孫昭拉滿長弓,一箭追著一箭,如電疾出。
每有一箭破開云霧,濃霧里便傳來聲妖怪的慘叫。
蜃妖狡猾,化作飄渺無形的霧氣,真身可能藏于任何地方。它并不直接出現,只放出腹中藏的妖怪。
弓箭有盡時,蜃霧中又鉆出許多海妖。
妖怪無窮無盡,窮兇極惡。
蜃氣排山倒海撲來,逢雪與長孫昭并肩而立,妖怪隨潮水奔來,將兩人身影淹沒。
一道金光貫穿天地。
背負鎮魔碑的石龜從河底升起。
為了鎮住失控的云螭,長孫昭召來昔日祖師爺留下的鎮魔碑。
見鎮魔碑浮出水面,逢雪心中松了口氣,不知不覺,掌心已經黏膩。
鎮魔碑應是師姐留下的后手。誰也不知道蜃妖的肚子里到底藏著多少妖魔,干脆將它與整座云螭,一同用降魔碑鎮壓。
風云變色,蜃氣滾動。
霧氣中流淌出千萬張面孔。
整座云螭城被鎮魔碑的金光籠罩,長孫昭盤坐古碑之上,手捏法訣。
金光似碗,倒扣住云螭,碗里蜃氣滾動,寶光閃爍。
是蜃妖不甘地做最后一搏。
它先是本能變幻出如玉美人,朱樓鳳闕,金銀珠寶。
古碑上的人頭也未抬。
逢雪心中好笑,忽然明白,為何二師姐能抓住蜃妖了——
蜃妖無外乎變幻幻象,迷惑人心,可偏偏她這位師姐,生來尊貴,應有盡有。
連天的珊瑚樹不能讓她駐足,寶氣沖天的東珠也無法使她多看一眼。
聽說長公主生來天降祥瑞,先帝大為歡喜,將她視若珍寶。
天底下什么樣的珍寶她沒見過,什么樣的幻象能迷惑得了她?
風云變幻,蜃氣劇烈滾動,云霧之中,忽然響起個模糊的聲音。
那人身影藏在白茫茫霧里,只露出雙十方鞋,軟布鞋被血浸透。
她用迷茫的聲音說:“在山上時,師長們教我降妖除魔之道,我以為學好術法,就救得了山下的百姓,可百姓當真是被妖魔所害嗎?”
霧氣翻涌,化作片茫茫大海,海上一片采珠船上,官兵拿著鞭子,逼瘦小孩子跳入海中。水面浮現一線殷紅,再拉起麻繩時,繩端空空蕩蕩,只剩大魚的牙印。
一艘艘采珠船從海底浮上,無數人赤條條投入海中。
低低啜泣聲從霧里另一個方向飄來。
“嗚嗚,阿爹出海被魚吞了,阿爺阿奶病死了,大人說再交不上珍珠,就要把我和妹妹帶走,娘只能乘船出海去撈珠?墒悄镌趺催沒回來?娘親,我好餓……娘,妹妹不動了,她變成白色了,像珍珠一樣……我帶妹妹來找你了……”
那雙被血染紅的十方鞋往前踏了一步,露出濕漉的布袍。
她聲音迷惘,再次說:“為何我所見到,和師長們的教導截然不同?把人們逼入海里的,害人家破人亡、怪病纏身、生不如死的,怎地不是妖魔?”
“妖魔在何方?我辛苦修煉的術法能救誰的性命?”
白霧再翻滾,變成個肥頭大耳的大官,大官旁邊圍了圈手執大刀鞭子的差役。
大官道:“這顆千年珍珠若能獻入宮中,博得貴妃一笑,我必能官運亨通,扶搖直上!
差役搖頭擺尾,如犬彘圍在大官左右,齊聲道:“大人說得對!大人說得對!”
大官又道:“可聽說那海上風急浪高,出海九死一生……”
一個狗頭人身的差役道:“能討大人的歡喜,是賤民幾世修來的福分!”
“能讓京城貴人戴上珍珠,他們也不算白活!”
蜃氣中寶光攝人,飄來絲竹歌聲,美人點著珍珠妝,香腮若雪,長眉如月,載歌載舞。
而另一邊,一艘艘采珠船來往如梭,無聲被浪濤吞噬,生靈十萬化作魚鱉,喂飽鯨鯢。
白霧中說話的道人又往前一步,露出大半身體,說:“海上的寶光并非珍珠出世,是蜃妖在作祟,采珠船入海,不過徒勞給蜃妖送上口糧,根本不能撈得珍珠。若我說明真相,他們應不會再逼人入海了吧?”
霧氣聚攏,化作個腳踩十方鞋的年輕道人。她剛踏入衙門口,就被那些手執大刀的狗頭差役給趕了出來,輾轉幾個衙門,好不容易踏入官衙,說上幾句話,就被戴上鐐銬,鋃鐺入獄。
十方鞋再踏一步,道人的身影從煙霧里露出。
是“孫螢”的臉,有時又扭曲變形,化作另一張年輕的容顏。
她望著鎮魔碑上的人影,嘴角咧開,似笑非笑,一行血淚從眼角滑落,“師父啊,原來你騙了我,妖魔分明是穿金戴珠,披著人形,師父,你害苦了我!害人的妖魔根本不在海上!”
“妖魔在何方?”
無數張浮腫的面孔從海里霧里浮了出來。
一雙雙眼睛直勾勾盯著長孫昭,你一句我一句,嘁嘁喳喳道:“公主頭戴著金冠咧,冠上刮下來一點金粉,就夠我全家吃上一年了。”
“公主身上鑲嵌滿珍珠,都是因為這顆珍珠,才害我家破人亡,害我葬身魚腹!”
“公主的衣服是金絲織成,真好看啊,抽出一根金絲,就能給阿娘治病了。”
“孫螢”聲音猛地拔高,凄厲笑道:“原來公主才是妖魔!”
“原來公主才是妖魔!”
“原來公主才是妖魔!”
千萬張面孔齊齊開口,聲音震透云霄。
古碑之上,長孫昭身影一晃。
第163章 第 163 章
逢雪心道, 壞了。
師姐被蜃妖的話擾亂了心神,道心已亂。生死斗法,一瞬分神, 便極其致命。
這妖怪實在狡猾。也許是吃了太多人,又是人心中欲念形成, 它生出靈智后, 變得越來越聰明。
妖魔嗜血強大, 憑本能殺戮,但天生蠢笨, 靈智難通。
這是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
若魔物天生這樣強大, 還生得似人一般聰明, 天下生靈豈不都成它們的口糧。
因此, 似蜃妖這般狡猾的妖怪,極其罕見。
它趁著長孫昭心神松懈,趁虛而入,又從她記憶中偷出許多碎片。
霧氣翻涌, 又變成村頭老婦, 一絲皮掛著腐爛頭顱,哭訴道:“我只是想留在故土, 公主為何還要派人殺我?”
或變成年輕瀟灑的青年, 冷漠笑道:“師妹是皇親貴胄, 與我終非同路!
再是一個捧著丹藥的少女,眼波若水,溫柔淺笑, “我想要下山治病救人,懸壺濟世, 可是師姐,你怎么殺了這么多人,害我救都救不完,回不到山上……”血水從她七竅流出,她的嘴角咧到耳根,笑聲尖銳,“原來是師姐害了我呀。”
……
勝負已定。
鎮魔碑金光黯淡,轟然斷裂,一頭栽入霧里。云霧洶涌如潮,一個個漩渦浮現,將石龜上的人影拉入霧里。
逢雪微怔,既然蜃妖贏了,為何還在云螭沒有離開?
按照妖魔秉性,它應帶著自己的海妖盡快離開,去人煙更稠密的地方,要知道,陸地上的人比海上多多了,人心欲壑難平,足以將這只妖魔喂得越來越大。
到最后蜃妖能被喂得多大?
是否能一口便吞下一座城池?
屆時,海上陸地,它皆可稱霸,建立自己的妖國。
也許是太過得意忘形,蜃氣中傳來一聲笑,笑聲非男非女,古怪至極。
一支羽箭猛地破開蜃霧,射穿“陸紫翹”的面孔,一道道熟悉的人影被箭貫穿,化成一縷煙霧。
笑聲化作氣急敗壞的痛呼。
又是三箭疾出。
箭枝釘住蜃妖,雖是一時半刻,但也夠了。
長孫昭提著長弓,從濃霧中緩緩走出。
但逢雪依舊看不清她的臉,她的面似乎籠著層云霧,五官瞧不分明,只露出雙鳳眼。
鳳眼微垂,不再帶山中拔鶴羽時飛揚的神采。
拉弓的手指被弦劃破,血珠淅淅瀝瀝落了一地。
她穿過逢雪,周圍站了圈虛渺的人影。
長孫昭面前是一口豎棺,“蜃妖無形,我帶它入棺,借龍神之威,將它封印在河底。待我沉入江中,你們要盡快毀去蜃珠。蜃珠在,蜃妖便還有機會再復生。”
“至于云螭……本就是個錯誤。覆水難收,失去不可復得,云螭本不該出現在世上,就讓它隨水而逝吧。”
長孫昭閉上眼睛,四周陷入一片漆黑,只聞嘩嘩水聲。
江河沉靜地從頭頂流過。
一道疲憊的聲音在逢雪耳畔響起,“小師妹!
逢雪望著四周濃霧,說:“蜃珠并未被毀去。”
云螭城不僅沒有消失,反而越大了。依她這幾日在云螭見聞,這座城活了過來,與普通凡間城池無異,繁鬧喧嘩,紅塵滾滾。
那些蟲鳥化作的人,逐漸生動鮮活,宛若生人。
吵架的姐妹花每日吵完架后,會手挽手去河邊浣衣;說書先生講累了書,也知道喝口茶,按時歇息。
他們嬉笑怒罵,皆與活人無異。
而且,原來長孫昭抓遍山上蟲、釣遍水里白條,所填滿的,也不過是一兩條胡同。可如今云螭每間屋都被填滿,涌來的外地“人”也越來越多,多到城市外圍,擴建一圈圈屋子,整座城都快擠不滿了。
看來監天司不僅沒有聽師姐的話,毀去蜃珠,反而將云螭越建越大了。
不過,如今住在云螭的居民,會是什么?
長孫昭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道:“蜃氣不僅迷惑人心,也會吸引來其他動物。何況,山野之中,不獨只有動物。”
蜃妖變出海市蜃樓吸引漁舟商船,也會變出魚群,引來覓食的海上妖怪。這座陸地的海市蜃樓,又會悄悄勾來些什么魑魅魍魎?
在初建云螭時,長孫昭其實做過一番考量。她抓來充當“人”的生物,是些草地里跳躍鳴叫的小蟲,水里游來游去的白條。
這些蟲子小魚天生愚笨,靈智未開,就算日日穿上人的衣冠,學人說話走路,也不會成精。
要知道禽獸修煉,是從先學做人開始,若換成稍聰明點的動物……
逢雪微微蹙起眉,想到吞下錢狗兒的犬妖。
應該說,吃掉蜃氣變成的人相“錢狗兒”,顯出自己本相的犬妖。
“云螭如今藏著多少妖怪?”
————
“喵喵喵!”
三花貓對孔一貫大聲叫。
孔一貫探出腦袋,往外望去,監獄難得空蕩,那頭豬妖跑出覓食,正是借此逃出去的好機會。
豬妖裝都不裝,把自己的皮給吃下去,再在牢里待下去,只怕不會安全。
“到外面又要風餐露宿了。小三花,你還要跟著我啊?”
小三花尾巴翹起,高興又響亮地“喵”了聲。
孔一貫無奈,“你連耗子都不會抓,也養不活自己,我也養不活自己,咱們兩湊到一對,豈不是要天天餓肚子?”
三花的尾巴垂了下去,“嗚!
它低下小腦袋,在孔一貫草鞋破洞露出的腳趾上輕蹭。
“小三花,”孔一貫忍不住蹲下來,摸摸它的腦袋,“這兩天你一直跟著我,我又沒什么喂你,你怎么這樣親近我?難不成——”
“你是月姑的崽子?”
“不對不對,月姑是個小太監,能有什么崽子?”
三花腦袋慫耷得更低,委屈地嗚嗚叫。
他想開口說,自己就是月姑,不是別的三花貓。又怕口吐人言,嚇到了爺爺。
“罷了,”孔一貫把它抱在懷里,“先溜出去,去衙門轉一圈,要真是能找到救云螭的寶貝,說不定大人一高興,賞我們幾兩銀子呢,到時候你就能吃幾頓魚湯了!
三花貓用力蹭蹭他的手,“喵!”
一人一貓弓起身子,鬼鬼祟祟地走出牢房。
————
快到十五,明月圓得像個盤子,銀晃晃掛在天上。
虎班頭提刀追豬妖跑出牢房,胸口急促起伏,大喘氣喘著喘著,把胸中滿腔的勇氣也喘沒了。
他盯著把衙門大門塞滿的壯碩背影,想不通自己追這玩意干嘛呢?
真以為人人喊他一聲虎班頭,自己就是猛虎轉世,打得過妖怪?
見豬妖往外走,沒注意到自己,虎班頭收回腳,把自己縮進陰影里。
開玩笑,就為這點月錢,拼什么命呢?
他和錢狗兒孑然一身不一樣,他家里還有位溫柔體貼的娘子,一窩嗷嗷待哺的崽子。
要是沒了他,他們孤兒寡母,可怎么活啊!
衙門里除了虎班頭,還有兩個活人。
豬妖猩紅眼珠子轉了轉,掃過墻角,老古頭和衣睡在那兒,被豬妖腳步聲驚醒。
老古頭慢騰騰起身,抬眼看向豬妖。
豬妖兇狠盯著他,涎水連成串,懸在嘴邊。
老古頭拿起墻角的掃帚,從容掃去地上落葉。
虎班頭蹲在陰影里,心想,這老頭年紀太大,已經糊涂了,看見這么可怕的妖怪,居然無動于衷。
不過老古太老了,活到這把年紀,已經生死看淡了吧。
不似他,家里還有溫柔娘子秉燭等候。
班頭朝老古揮手,示意他趕緊逃跑,可老古老眼昏花,連妖怪都看不見,哪見得著暗處的他?
豬妖身體看似笨重,動起來卻無比迅捷,眨眼就用蹄子抓起老古佝僂的身體,把他拋入嘴里,用力一咬。
只聽聲脆響。
豬妖如劍凸出獠牙斷成兩截,鮮血狂飆。
“老頭的骨頭可真硬,硌牙得很!必i妖把老古丟下地,一邊的獠牙被硌斷,掛在嘴邊,被血染紅的涎水直滴,滑稽又詭異。
它用蹄子揉了揉大肚,“餓啊——”
猩紅眼珠轉動,望向坐在石階上的人。
那也是個白發蒼蒼的老嫗,想想就硌牙得很。
摸了摸掛嘴邊的斷牙,豬妖倒吸口涼氣。
嘶——有些牙疼。
但腹內實在饑餓。
見豬妖頓住,虎班頭悄悄把伸出的腳又縮回去,偏頭望向老古。
老頭從地上爬起來,繼續掃著地上落葉。
被咬一口,竟周身無虞,還把妖怪牙都磕斷,這老爺子,莫非長了身鋼筋鐵骨嗎?
虎班頭心中稱奇,忽聽有水聲淅瀝從耳畔滴落,一回頭,對上條長長的舌頭。
腥臭軟滑的豬舌像條濕熱毛巾,糊過他的臉,留下黏糊晶瑩耳朵口水。
豬妖眼神貪婪,“原來你出來了呀……”
班頭全身的毛都炸了起來,也不知自己哪里爆發出的速度,地上打個滾,飛快沖往門口,把坐在臺階上樂呵呵的老人一把扛在背上,大步往前奔。
張紫云被他扛在肩膀顛蕩,虛弱地說:“小虎,快、快停下來,我這把老骨頭,快顛散架了。”
班頭大聲道:“不成啊!豬妖就在后面,老太太你還想和老古一樣,和豬妖的牙碰一碰軟硬啊。這可碰不得!萬一這次是你碎了呢!
老太太在他肩頭顛得唉喲唉喲叫。
班頭道:“看來你的骨頭比不上豬牙硬了。”
“唉喲。”
班頭大步往前跑,聽得地面隆隆作響,往后用余光一瞟。
一頭大野豬在街上橫沖直撞,四蹄狂飆,蹄子在地面磨出串火星,一路火星帶閃電追在他后面,猛地撞來。
他后背躥起一股涼氣,往上一躥,跳出三丈高,躲開野豬的沖撞。
轟隆一聲。
塵土飛揚,原先站的墻被撞得四分五裂,轟然倒地。
野豬晃了晃腦袋,撞翻一堵墻也不見它皮糙肉厚的頭上多什么傷痕,它轉身繼續惡狠狠地盯著班頭,前蹄刨地,刨出一串火星。
張紫云聲音微弱,為虎班頭指明方向,“小虎,往那邊走。”
虎班頭下意識跟著她的指引,折身鉆入一條街道,轉過幾道彎,他忽然察覺到不對。
眼前景象怎么越來越熟悉?
天殺的老奶奶!
竟是他回家的那條路。
家門口近在眼前,虎班頭咬咬牙,把肩頭老太太放到路上,拔出腰上衙役配的大刀,啐道:“你這奶奶,怎么恩將仇報?我出手背你離開,你把妖怪引我家來了!”
只聽禍水東引,哪有把妖怪引到自家的道理?
不對,這老婆婆又不曾來過他家,怎么知道他家在何方?
但眼下由不得班頭想那么多了。
身后就是妻兒,他回頭望眼窗戶透出的燭火,握緊刀柄,再望向豬妖時,神情堅毅。
大野豬不知為何也停下腳步,隔著十來步距離,遠遠與他對峙。
肥碩巨大豬頭搖晃,涎水垂成線,在地面聚成小灘水洼。
它死死盯著班頭,哼哧哼哧喘氣。
“蠢豬,聲音小些,莫驚動我夫人!”虎班頭話音落下,心中生出無盡勇氣,雙臂肌肉暴起,如電沖向野豬妖。
大刀劈落。
“崩——”
刀卷了刃,只在野豬黑皮留下一線細細白痕。野豬抬起頭,舌頭一卷,把刀咬入口中,嘎嘣嘎嘣咬幾下,吐出一團廢鐵。
班頭雙臂發麻,被野豬撞飛,像破布袋般摔在地上。
他牙咬出血,沒發出一點聲音,只怕弄出聲響,妻兒推門查看,落入這妖怪口中。
沒想到盡力一搏,看起來像個笑話。
野豬能咬碎鐵刃的巨口就在眼前,除卻鐮刀一樣突出的兩根大牙,它的嘴里還有兩排密密麻麻的小牙,像兩排鋸齒。
眼看它一張口,就能吞掉班頭腦袋,鋸齒銀牙輕松咬斷脆弱脖頸。
班頭已經在等死。
野豬妖卻閉上嘴巴,呼哧喘氣,慢慢往后退,瞧著極其緊張恐懼。
什么東西,能讓如此恐怖的豬妖害怕?
班頭抹了把臉上黏稠的涎水,一點點轉過頭,往后看。
一只毛絨絨的爪子踏碎夜色,從他身后走來。
是頭吊睛白額大虎,個頭比成精的豬妖小些,頭圓耳短,四肢有力,橘皮毛上黑色花紋絢爛,在月下流動美麗的光芒。
它似乎餓得有點久了,顯得頗為苗條瘦長,一爪子把班頭按倒在地上。
爪子按住班頭胸口。
班頭心臟狂跳,一對上老虎琉璃般的眼睛,連一絲反抗的念頭也沒有了。
這破地方,怎地這么多妖怪?
老虎無視豬妖,伸出舌頭,在他臉上舔了幾遭。
大蟲舌頭上長滿密密麻麻的倒刺,一口舔下去,非在人身上刮一層皮肉不可。但這種母大蟲舔舐時,刻意收起了倒刺。
班頭只覺臉上有些麻癢刺痛。
野豬妖不愿看到手的肉被別人搶去,呼哧喘氣,前蹄刨地,用力往前沖撞。
老虎停下舔舐,低吼一聲。極具壓迫感的聲音穿透夜空,整片長街都在顫動。
四下悄然無聲,連天地也為山君之聲而寂靜。
野豬猛地剎住身形,四蹄發軟,打著滑往回縮,不敢在山君面前造次。然而老虎卻沒打算放過它,縱身躍起,撲在野豬背脊。
只聽一聲脆響,野豬頸椎頓時被咬碎,軟軟趴倒在地上,肥大的尸體像座隆起的小山。
班頭身上被冷汗浸透,擦了擦臉上的口水,心想,難不成山君奶奶放過他,把野豬當成口糧。
一股巨力掀翻他的身體,幾只小虎崽子從后面撲倒他,在他身上又是一通亂舔。
小虎不知克制力度,把班頭舔得肌膚條條交錯血痕。
母虎低吼一聲,虎崽子們放下班頭,跑到野豬如山尸體前,大口大口啃起豬肉。
哪兒跑出來這么多老虎?
班頭回頭看一眼,身體僵住——家中的燭火,不知何時已經熄滅,窗后一片漆黑。
糟了!娘子!
他疾奔沖進虛掩的門,溫暖的家變得空蕩,幾件衣衫凌亂放在地上,溫柔夫人、可愛孩兒不知蹤影。
班頭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
“多少妖怪?”長孫昭聲音虛渺,“這些年,蜃氣不斷吸引妖怪進入云螭,但妖怪兇殘嗜血,待久了,便會撕開蜃氣偽裝,現出禽獸本相,互相廝殺!
幸好如此,云螭的妖怪才不至于特別多。
但妖怪不多,鬼就不一定了。
蜃氣吸引四周孤魂野鬼,鬼魂忘卻自己已死的事實,飄入云螭,在其中繼續過自己的小日子。
也有不少如逢雪這般的活人,走在路上,莫名其妙就被勾來云螭。
人鬼妖魔本應界限分明,卻在云螭城,被蜃氣弄成一鍋大雜燴。
在其中,活人無疑是在最底層。
蜃氣維持云螭城運轉,若有不合常理的存在,便會將它變成其他東西。
于是人骨變作酷似肢體的藕,掩飾“獄卒食人”的事實。
而云螭不該有劍仙,逢雪的劍便被蜃氣藏了起來,變作它物。
逢雪細細梳理這些時日所見,眼前閃過孫螢那張面孔,道:“蜃妖逃了出來?”
長孫昭“嗯”了聲,“去歲,浮尸多得堵住河道,蜃妖力量大增,蛻皮從棺材里逃出!
去歲全州大亂,死了許多的人,逢雪從陰間借道時,見到連黃泉都被浮尸堵住。
“好在,蜃妖還未從云螭逃出。但我能感覺到,距它逃脫之時不遠了,”長孫昭忽然有些急切,“師妹,你要盡快離開這兒,回去稟告師父!
逢雪面色平靜,想了想,說:“師姐,我要如何救你?”
長孫昭沉默了。隔著朦朧霧氣,她的身影模糊不清。
逢雪踏入霧里,一步步走近,快要撥開云霧,看清師姐的臉時,長孫昭卻轉過了身,“釘在豎棺上的釘子是萬法寺丈六金身,用以鎖住邪祟兇煞,只能得道高僧用秘法解開!
然而,別說得道高僧了,云螭連個禿瓢和尚都找不見。
“師妹,蜃妖擅長變化之法,不會輕易現出本相直接殺人。如今云螭人鬼交織,錯綜復雜,氣息雜亂,你藏匿其中,莫讓它發現你,再找到機會,趕緊離開吧。我這支羽箭,生死關頭能夠助你!
云霧逐漸淡去,濤聲悶悶從天際滾來,如沉悶的春雷。
逢雪感覺自己正被人抱在懷里,在冰冷江水里浮沉。
留給她和長孫昭的時間已經不多。
她往前一步,“師姐,監天司和鎮厄司一樣嗎?”
“監天司表面負責天象,實則聚集奇人異士,為皇帝所用。這些人許多都是正經玄門術士,也有不少是萬法寺高僧……至于鎮厄司!
長孫昭聲音忽然放柔,“大師兄感妖魔橫行,無人為百姓出手,便欲立鎮厄司,想讓鎮厄司如普通衙門般,若有被妖鬼所纏之人,無需叩首求神佛,便如遇見一幢失竊的小事般,向鎮厄司求助!
按照季峋原來構想,鎮厄司成立初期,本欲護佑百姓,成為普通人的靠山。
“我在江中許多年,不知外面變化,他成功了嗎?”
逢雪想起殺害同伴的司衛,心情復雜。
太守夫人回家時,便能輕易遣動鎮厄司高人護送,可黃云岡闔村被鼠妖啃食時,不見這些高人身影。
只因太守夫人出身太淵王氏,地位高貴,而黃云嶺的百姓,只是命如草芥的賤民?
鎮厄司變成權貴們的座上賓,至于普通百姓的生死,早已無人在乎……
也許還是有人在乎。
她的眼前忽然閃過一張殘缺的、被蠱蟲啃得半面白骨的臉。
聽她久久沉默,長孫昭道:“如今鎮厄司,是一個新的監天司,是吧?人總要求點什么,這些學了些法術的人,與妖魔鬼怪生死搏斗,又升不了仙,自然謀求人間的富貴權勢!
“或許,太平道、白花教,只是個沒有名分的監天司!遍L孫昭嘶啞地笑了聲,“季峋他還是敗了啊,早知如此,當初該兩箭射穿他的腿,就算把他射成瘸子,也不讓他下山了!
“不。”逢雪平靜地說:“沒有失敗。”
“嗯?”
“鎮厄司中,不乏舍生取義的義士。若他們在,大師兄便不算失敗!
長孫昭反問:“他們還在嗎?”
“不在了,但是……”逢雪攥緊了劍柄,“我在!
第164章 第 164 章
睜開眼, 四周是冰冷水液,漆黑不見天光。
“咕嚕!
逢雪張嘴,吐出一串泡泡。
肺部劇痛, 耳朵充斥沉悶轟鳴聲,她不由自主地張開雙臂, 身子卻沉向漆黑冰涼的深黑。
一只手拉住她, 將她攬入懷中。
逢雪被捧住臉, 渡了一口氣,她眨了眨眼, 牽住葉蓬舟的手,與他一起往上游去。
蜃妖抓到機會, 自然不肯輕易放他們離開。
潮水翻滾, 兩人剛往上游了段, 又被洶涌的浪流拖入水底。
葉蓬舟水性極佳,弄潮撥浪不在話下,但逢雪的水性只是個半吊子,被激流拖了幾次后, 眼前冒金星, 雙腿灌鉛,那種讓人絕望的窒息感再次襲來。
她想讓葉蓬舟放開自己, 先游上去。
張開嘴, 又是一串泡泡。
葉蓬舟攬住她的后腦勺, 渡來一口氣。
渡氣時,湍急浪流驟起,頭頂隱約的光離他們越來越遠。逢雪余光瞥見, 黑暗潮水里,游來幾個觸手猙獰的龐然巨物。
看來蜃妖是非想致他們于死地, 連肚里的海妖都放出來了。
逢雪擲出飛劍,劍光如雷霆震怒,海水里冒出股幽藍血液,觸手霎時被斬作幾段。
葉蓬舟輕輕咬了下她的嘴唇。
“小仙姑,親吻的時候要認真些!
逢雪仿佛聽見他含笑的心音,瞪他一眼,心道:“這時候認真,認真一起葬身魚腹嗎?”
水底相斗,他們不占上風。
小蛟和飛劍皆被纏住,而他們被湍急的激流形成的漩渦卷入,陷得愈深,愈難沖破海浪桎梏。
到最后耗盡力氣,無法呼吸,便如千萬溺水之人般,只能無奈沉入海底。
倏爾之間,水上落下一張大網。
漁網在浪里散開,結結實實把兩人裹住。
轉眼,逢雪就跟魚一樣被網住,這網越掙扎越緊,好在下網者只是把他們拉到了船上。
漁夫趕緊撥開網,“兩位仙師,沒事吧?”
逢雪吐出口腥咸海水,“多謝。”
四下怒浪接天,浪潮似沸,一葉小舟顛蕩起伏,幾次差點被浪打翻。
漁夫劃動小舟,在浪潮里靈活游動,道:“仙師用不著客氣,您救過我好多次啦。只是您看,我家里還有一對孩子。他們年紀小,無父無母的,日后可怎么辦?”
逢雪看了他一眼,云螭人鬼參半,漁夫的孩兒,不知是活人還是死人。
“我會盡力護他們周全!
得到這句承諾,漁夫喜笑顏開,連連道謝。
小蛟破水而出,逢雪和葉蓬舟一躍跳上蛟背,乘蛟飛上天空。
她往下望了眼。
漁夫不再渡船,放下了棹,在船頭朝她笑了下,眨眼就被憤怒的浪濤連人帶船淹沒。
————
江倀是什么?
是被蜃妖蠶食殆盡吐出的遺骸,是渴望重新進入云螭,擁有活人生活的水鬼。
云螭是什么?
是妖魔鬼怪披上人皮,一同扮演千年往事的戲臺,是片有死無生的死地。
但逢雪卻沒打算聽長孫昭的話,隱藏氣息,伺機脫身,逃離這片死地。
葉蓬舟晃了晃酒葫蘆,“沒想到云螭這么熱鬧啊,若現在就走,那也太沒意思了!”
逢雪面上浮現淡笑,“這么多妖魔鬼怪,你不害怕?”
“我只害怕沒有妖魔鬼怪!
逢雪:“我也一樣!
踏上岸時,晨光微熹,長河閃爍金色流光,幾戶早起的人家屋頂,飄起裊裊炊煙。
逢雪望著眼前熱鬧城池,面上沒什么表情,垂眸看手里,果不其然,她的劍又消失不見了。
一只手牽住了她,“走,剛斗完這場,該喝口酒緩緩去!
“喝什么酒!”逢雪扯他頭發,“接師叔去!”
“孽畜!”
身后響起一聲暴喝。
冷亮的刀光迎面劈來,逢雪下意識抬腳一踹,刀客便飛了出去,重重摔倒在地。
“咦,班頭?”
短短一夜過去,虎班頭憔悴許多,雙目布滿血絲,掙扎從地上爬起,“孽畜,還我夫人命來!”
逢雪掃了圈,他看起來狼狽,卻沒什么傷痕,唯一一處面上磕出的青紫——
咳咳,是她方才一腳把人踹到墻上撞的。
班頭恍若瘋魔,撿起刀,又跑來劈她。
逢雪往旁挪了步,一束朝陽透過天邊薄云,照亮她的臉。
班頭的刀懸在半空,微微怔住,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勾住了肩膀。
“虎哥,大早上的,怎么喊打喊殺?”葉蓬舟勾住他,笑問:“這是出了什么事?”
“仙、仙師?”
虎班頭的刀掉在了地上。
————
衙門口兩個石獅子威武佇立,鎮守一方。
“嗚嗚哇——”
班頭抱著自己的刀,縮在母獅子的腳下哇哇大哭。
逢雪知道昨夜發生何事,看他一眼,心中有些好笑。朱獄卒變成了肥頭大腦的野豬,這位虎班頭,應也是位威武山君。
他所說的娘子孩兒悉數葬身虎口,想來是他的“娘子”被野豬勾動食欲,撕去人皮,顯出自己本相來了。
城里到底有多少妖怪呢?
虎班頭摸著石獅子的腳,“娘子,娘子,我真該死啊,我還嫌你兇狠,暗暗腹誹你比衙門獅子還要兇!
葉蓬舟呲地笑了聲,好在虎班頭深陷悲傷,不能自拔,沒有聽見他的笑。
只有紫云真人在溫柔安慰虎班頭。
“小虎,別哭了,來吃個新蒸的饅頭,吃飽了肚子,才能為你娘子報仇啊!
虎班頭淚眼婆娑,沒看清她手里拿什么,一口咬下去,被石頭崩斷一顆牙。
他“嗷”地慘叫出聲,哭得更加凄涼。
逢雪瞧虎班頭如此模樣,心中生了些愧疚,朝他拱了拱手,“班頭,或許尊夫人還未死。你沒瞧見他們的尸體吧?”
班頭抬起紅腫雙目,愣愣看向她,圓鈍的眼睜得大大,像只呆滯的大貓。
逢雪想到小貓,輕輕笑了下,忽而想抬手摸摸班頭的虎腦。
葉蓬舟先她一步,在班頭的頭上摸了把,手法熟練,和他平素摸貍奴一模一樣,“就算被老虎吞入腹中,那也不并不是再無相見之日。班頭沒聽過嗎?被老虎吃過的人,會變作倀鬼!
班頭逐漸直起身,喃喃:“倀鬼!
逢雪道:“倀鬼為虎所役,永世不得解脫。”
“倀鬼還喜歡蠱惑人,使人被老虎吃去,你夫人若是做了倀鬼,第一個回來找的就是你,掏你的肛,吃你的腸,剝你的皮!”
“班頭,”逢雪作揖,“無論是為了尊夫人,還是為你自己的安危,請振作精神。”
“我醒得。就算把云螭翻個底朝天!”班頭惡狠狠地說:“非要把這頭母大蟲找出來宰了不可!”
他抬起雙手,抱拳道:“請仙師助我!”
————
知道云螭真相后,逢雪再看這座古城,有了不同感覺。
這位朝氣滿滿,在臺階一蹦一跳練跳遠,腿力超群的瓜衙役,應是師姐從田里抓到的一只田蛙。
那位托著文書轉來轉去,忙碌得嗡嗡叫的主簿,難道是河上的飛蚊?
蛙與蚊本是死敵,卻能作為同僚,共處一室,實在神奇。
逢雪目光落在掃地的老古身上。
被野豬咬一口連點傷都沒有,還把豬牙給硌斷了,莫非這是只成了精的老龜?
只是在衙門轉了圈,也找不見那塊跌落蜃霧的鎮魔碑。想來蜃妖察覺到危險,把鎮魔碑藏了起來。
早上街道逐漸熱鬧起來。
逢雪扶著紫云師叔,走出衙門,道:“師叔,我見到二師姐了!
老人目光渾濁,低低唔了聲。
“二師姐她……”逢雪奪過老人手里的石頭,“師叔別啃了,這不是饅頭!”
“怎么不是饅頭,我剛回家拿的,阿姐給我蒸的。”
逢雪只好嘆氣,“師叔,你的牙還好嗎?”
老人喃喃:“牙還好,腿有些疼。”
“我帶你去買幅膏藥吧!
長街人來人往,每一個迎面走來的人,可能是鬼、可能是妖、也可能是埋伏其中的蜃妖。
云螭是蜃氣變幻而成,蜃妖可變作任何一人一物。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在它的眼皮底下發生。
若在其中多待些時日,還會被它的蜃氣影響,被安上各種身份,而忘卻自己本身是誰,就像衙門里那對死敵蛙妖與蚊怪一般。
云螭仿佛搭好的一座大戲臺,臺上人來人往,演一出好戲給龍神看。
既然如今蜃妖已經脫困,為何還與監天司一起維持這場大戲,它總不會要什么龍脈不斷,國祚萬年?
逢雪握住葉蓬舟的手,在他掌心寫下自己的疑問。
他們說的話會被蜃妖聽去,只能用此方法交流。
兩人牽著手,并肩而走,宛若一對眷侶,袖下十指交纏,互寫的卻不是情絲。
葉蓬舟指尖劃過她的手,寫道:“云螭。”
云螭?
逢雪微怔片刻,便明白過來。
對于蜃妖而言,藏著無數妖魔鬼怪的云螭,真是道極佳的補品。它在海上變幻海市蜃樓,耗費千百年功夫,也沒云螭一年騙來的鬼多。
一鍋香噴噴的十全大補湯在眼前,它自然舍不得離開。
從人心貪欲中滋生的妖魔,是不會知道滿足的。
除卻云螭這鍋十全大補湯,還有一物,讓它流連此處,舍不得離開。
遠遠地,逢雪就聽見萬戲班開張引來的一片雷動掌聲。
她心中默默嘆了口氣,離廟會只剩三天了。
云螭不獨只有人鬼妖魔,還有一位千年前的河神,一條疲憊的老龍。
龍王沉入千年舊夢里,每一次廟會,它便會更深地沉入夢里,到最后長睡不醒,被蜃妖吞噬殆盡。
如果蜃妖把龍神給吞了……
逢雪設想了下最壞的可能,暗暗搖頭,心中盼望龍王能多撐幾次。
這應不是最后一次廟會吧?
第165章 第 165 章
“這是最后一次廟會!
“只剩最后三日!
遠在千里之外, 全州州府,一座皇家宮苑藏在繁茂青山中。
綠水為帶,青山環繞, 宮苑仿江南風景而建,洲島錯落, 放眼望去, 宛若身在煙雨江南。
水晶圍成一方碧水, 水波瀲滟,絢爛光芒隨水液流動, 仿佛是補天五色石燒成的五色云霞,落入凡間池水里。
寶光化作一幕幕令人琳瑯滿目的幻象, 條條小魚游過, 一座古老城池在水底若隱若現。
“魚!闭颜褤湓谒, 安靜看蜃氣變幻。
乳白如脂玉的耳垂掛著的翡翠耳墜搖動,盈盈如一鉤春水。
監正盯著她的背影。
從他角度,瞧見長公主修長脖頸如世上最美的羊脂白玉,延綿至后領里。
自長孫昭以生魂入棺鎮蜃妖, 只留一魂一魄在身體里, 維持肉身不死。魂魄不全,人自然也癡癡傻傻, 只能算活著而已。
因另一半魂魄在水中, 與蜃妖牽扯糾纏, 她便日日坐在池邊,望著水鏡變幻。
監正瞧見過長公主昔日的風華,再見她如今模樣, 難免唏噓。
“殿下,”他靠近昭昭, 與她一齊俯視水面,五彩池水下,隱約可見一顆晶瑩剔透的寶珠閃爍霞光,“這一場廟會后,龍王便永遠沉入夢里,化為我大殷龍脈。如此盛景,可惜殿下不清醒,無緣得見!
但想到昔日公主彎弓的英姿,他心中一凜,又道:“幸好殿下不清醒,公主,不必清醒,與龍王一起沉入美夢吧!
————
“一貫一貫,神機妙算。”
街頭林林總總小攤中,又支起一個新的攤子。其實不算攤子,只是個白發老頭盤腿坐在地上,面前鋪張油黑黃布,搖頭晃腦喊:“一貫一貫,神機妙算。”
小三花貓睡在他的膝蓋上,懶懶曬太陽。
看來昨夜變故,讓月姑的爺爺離開了監牢。老頭瞇著眼睛,一手摸稀疏胡子,一手在三花貓身上摸來摸去,順著摸反著摸,摸得不亦樂乎。
三花貓注意到逢雪,朝她輕輕“喵”了聲。
逢雪也笑笑。
“小貓不喜歡月姑了!”小貓卻很有意見。
“哦?”
小貓跟在逢雪后面,顛顛跑,“月姑要陪爺爺,晚上不肯和小貓一起去抓耗子了!彼鼞n愁嘆氣,白胡子一顫一顫,“這樣下去,可怎么成神呀!
葉蓬舟笑道:“你還記著成神這件事啊?”
小貓很認真,“是啊,要是小貓成了小貓神,就要蓋一座小貓廟。小葉和小仙姑做廟祝好不好?”
“好,要是小貓成了貍兒神,咱們給你做左右護法!
逢雪莞爾,給師叔買貼膏藥后,又轉到繁華市場,買了兩匹布,一包紅豆,一包肉干,和零星禮品,敲響柳樹巷某戶家門。
開門的是個臉色蒼白,眼下青黑的瘦八字胡,“你們誰?”
“我們來看看阿鯉與泥鰍。”
八字胡詫異,胡子抖了兩下,“那對喪門星?”
逢雪皺了下眉,“喪門星?”
“呸,你說誰喪門星呢!”掃帚從八字胡身后丟來,把他打得落荒而逃。
一個伶俐婦人從屋里走出,指著他罵:“你有沒有良心?”
八字胡抱頭竄逃,喋喋回嘴:“克死全家,不是喪門星是什么?我看你才是沒良心,缸里沒幾粒米還收養這兩張嘴,是想餓死我啊?”
……
婦人擦擦手,“讓二位見笑了!
她認出那日送阿鯉泥鰍來的青年,把他們當做衙門的人,“大人請進。來家里喝杯茶吧!
逢雪搖頭,把買的東西遞給她,又將身上銀錢全拿出來。
“大人怎地這般客氣?”
“阿鯉他們的父親于我有救命之恩,勞煩先照顧好他們。”
婦人想要推辭,八字胡去而復返,奪過碎銀,笑著說:“那是那是,那兩個孩子懂事又孝順,我實在喜歡得不得了。”
葉蓬舟笑:“我看你是喜歡這銀魚不得了吧。娃娃呢?”
兩個孩子被婦人叫了出來。瘦小的孩童緊緊靠在一起,低頭沉默著。
“這兩孩子,打個招呼嘛,不知禮數。”八字胡忍不住抱怨。
弟弟泥鰍抬起圓溜溜的眼,認出葉蓬舟,怯怯喊了聲:“哥哥,你曉得爹娘什么時候來接我們嗎?”
葉蓬舟俯身,摸了摸阿鯉的腦袋,遞給她兩個紙人。
紙人輕飄飄墜地,化作一對臉色蒼白的夫婦。
小孩瞪大眼睛,高興地喊:“阿爹!阿娘!”
“你爹娘會在旁邊保護你們,”他掃了眼八字胡,似笑非笑,“若是有人欺負你們……”
八字胡被嚇得雙腿發軟,扶住門框。
漁夫兩夫婦的身影如泄氣的氣球,墜地后又變成巴掌大的紙人模樣。
阿鯉撿起紙人,收在懷中,拉著弟弟認真一拜,“多謝兩位恩人。”
逢雪“嗯”了聲,神色微暖,“我過些時日再來看你們!
————
兩個人探望完阿鯉與泥鰍,轉身走入一座酒樓。
酒幡上寫著“小白豆漿鋪。”
這兒本應是個小小的豆漿鋪子,然而長孫昭建云螭時,在古城里塞了一點點自己的私心。
在長孫昭的設定里,小白豆漿鋪醇厚香甜,經過幾代努力后,終于成小小的一個鋪子,變成一座大酒樓,成為云螭的一個招牌。
豆漿色白如玉,香味醇厚綿長,是城中百姓最愛的飲品。
剛走入酒樓,年輕機靈的小二把抹布往肩頭一甩,笑瞇瞇走來迎客。
逢雪記得,在師姐最初布置里,小白豆漿鋪的掌柜和小二——老白與小白這對父子,是由花間一對蜜蜂變成。
蜜蜂嗡嗡嗡在酒客間飛來飛去,熱情洋溢,不知疲憊。
云螭如今的妖怪換過幾輪,不知小白父子,是否還是原來的蜜蜂。
逢雪嗅見空氣里飄來的蜜香。
看來人還沒有變,還是那對蜜蜂父子。
酒樓大堂,說書人侃侃而談,拍案驚堂。不少人端著碗豆漿,一碟花生,聽得津津有味。
熬豆漿的大鍋就擺在外面,柴火燒得猛烈,老白時不時用長木勺攪動豆漿,撇去上面雪白的浮沫。
煮開后,又撿出幾根柴,將火轉小。
反復幾次,豆味極其香醇,其中還有股若有若無的蜜香。
許多人捧著大碗,在外面排成長龍,就等這口新熬的熱乎豆漿。
逢雪也擠在人群里。
“老爺子,你這豆漿里是不是添了什么料?”青年斜倚在柜臺,笑吟吟地搭話,“怎么嘗著有股花香?”
“公子真是行家。”老者抬頭笑道:“這都能嘗出來,我們家豆漿,添了一些花蜜。”
“我嘗嘗,”他輕輕一晃,空碗登時滿溢,盛滿一碗滾熱豆花,淺酌一口,笑道:“是槐花吧。”
老者呵呵笑著說:“不錯不錯!在我們酒樓后,就有一株大槐樹,每年槐花開時,我們會采花制蜜,放在豆漿里。”
“老板把獨家秘方說出,就不怕被旁人學了去?”
老白笑著揮手,攪動沸騰豆漿,“怕什么?就算學去,他們也做不出咱家的風味!
“老板,槐樹木旁藏鬼,據說招魂藏陰,開在墳地上,”青年低了聲音,“你們酒樓就不曾鬧過鬼嗎?你說這碗豆花,像不像活人熱乎的腦漿。”
豆花被吞入口中,他彎起如畫眉眼,姣好唇邊掛一點白,似妖魔般蠱惑道:“真是又軟滑又香甜,可惜盛具是破碗,不是活人的腦蓋骨,是吧?”
四下一片死寂。
行人直勾勾望著他,瞧得太入神,眼珠子瞪出眼眶。
滴滴答答,聽取涎水聲一片。
趁著眾人注意被吸引走,逢雪悄悄靠近,往大鍋里撣了撣一點符灰。
黑灰融入鍋里,眨眼消失不見。
她打量圈被稍蠱惑就異變的鬼,找不見一個正常人的身影。
看來云螭的鬼比人多多了。
“哈哈哈,”葉蓬舟笑道:“開個玩笑嘛,老板莫氣,我請客我請客,請大家都喝一碗豆漿!
他從懷里掏出一錠銀子。
行人這才如夢初醒,恍惚地把眼珠子往眼眶里塞,低頭看腳下點點濕痕,詫然道:“下雨了不成?”
老白瞪了眼青年,“公子玩笑開得真是……”他從容用袖子將嘴角口水擦掉,“把老朽都氣哭了,你這讓我怎么做生意嘛!”
“莫氣莫氣,和氣生財嘛!
青年笑著又從懷里掏出一錠又一錠銀魚。
————
因豪客一擲千金,小白端著豆漿,上下跑動,給每桌都送上一碗。
說書的先生正說得口干舌燥,接過豆漿喝一口,又開始講故事。
潤了潤嗓子,他張口,肚腹一鼓,發出聲極其尖銳的鳴叫。
霎時間,樓里響起片桌翻椅倒之聲。
逢雪葉蓬舟早用棉花塞住耳朵,還是被震得腦門嗡嗡作響。
地面微微震動,說書先生渾然不覺,半透的翅膀穿透衣衫,從他身后鉆出。
“哇啊啊——”
又是聲響亮蟬鳴,酒樓酒壺瓷碗紛紛炸開。
大堂上拿著驚堂木的,換成一只與人一樣高的大蟬。大蟬翅膀微微震動,張嘴鳴叫,吵得酒樓的“人”紛紛堵住耳朵,腦袋炸開,人皮如同張白紙,輕飄飄蛻下。
“吵死了!吵死了!”
一道黑影飛過,是生雙翅,嘴尖如刀的女子。她大聲喊:“你也太聒噪了!”
話畢。
女子尖尖的雙嘴剪刀般張開,卡地一聲,把說書老蟬剪成兩段,濺開的汁液灑在樓梯地面。
逢雪看著手里豆漿上懸浮的腸子,慢慢放下碗。
酒樓亂成一團。
一點符灰,不能降服這些妖魔,卻能打破妖鬼本性與蜃氣的平衡,讓它們發狂。
再看,老蜂立在大鍋前,長滿絨毛的前腿搓來搓去,花粉簌簌掉進鍋里。另外兩條腿抓著木勺,撇去豆漿煮沸的浮沫。
小二變成蜜蜂,六條手端著盤子,手臂飛轉,在樓上樓下飛來飛去,嗡嗡叫道:“客官,您的豆腐腦上嘍,客官,你的白果子來了!”
但飛來飛去時,它獨獨出于本能,避著大堂上的女子。
女子身著黑衣,瞧著像個勁爽俠客,但是,一片片羽毛穿透肌膚,從她的臉頰鉆出。
似剪刀般的尾羽垂地,微微顫動。
燕子女俠低頭,啄著蟬的身子,大喊:“再來一壺酒!”
還有許多鬼,大抵是被吸陰槐樹勾引于此。
除卻他們兩個,酒樓竟無一個活人。
一只慘白的手搭在他們的桌上,是坐在他們隔壁的酒客。他在空氣里嗅來嗅去,道:“你們好香啊!
葉蓬舟放下酒盞,笑著指了指自己的腦門,“新鮮的豆腐腦,還裝在腦袋里,你要嘗一口不?”
“好呀好呀!蹦腥说纳囝^垂到胸口。
五指摸向葉蓬舟的腦袋,漆黑尖銳的指甲正要往他額頭劃一圈,撬開堅硬頭骨,取出最滾熱的“豆花”。
想到“豆花”香甜,男人的嘴角掛起一絲銀液。
逢雪見葉蓬舟仍笑吟吟的模樣,在桌底踩了他一腳,忍不住要出手。
忽然,四周一片寂靜。
濃霧悄然從窗戶鉆入酒樓,白霧若水,漫過柜臺,熬豆漿的老蜂化作人形,一手撇浮沫,一手拿蜜罐。
霧氣漫過大堂,碎裂瓷碗恢復如初,翻倒桌椅重新扶正。
人們端著豆漿,邊喝邊為說書連聲叫好。
可說書的先生,尸體劈成幾段,四分五裂倒在臺上。
霧氣飄拂,一道人影飄到臺上,拿起撫尺,觸碰撫尺的瞬間,他臉上面容變化,變成說書先生的模樣。
至于那具凄慘尸體,化作只小蟬,被他一腳踩成碎片。
“上回書說到——”
“好!”
“好香!睂γ娴哪腥硕酥節{,笑道:“小白家豆漿是咱云螭的老招牌了,香得不得了,是不是?”
逢雪沒有說話。
他自覺無趣,訕訕回到自己座位。
白霧在將酒樓修繕一新后,慢慢往回縮,流入燕子女俠的身上。
燕子女俠表情掙扎,還未從妖怪的模樣變成人形,人身鳥頭,手提剪刀,模樣怪異。
可似乎無人注意到她。
她猛地抬起頭,霧氣從七竅鉆入她的身體,她的嘴巴越張越大,喉嚨咯噔作響,身體劇烈抖動幾次后,抬頭看向逢雪。
燕子女俠眼眶沒有圓圓眼珠,而被兩團混沌霧氣替代。
終于等到了。
蜃妖。
蜃妖既欲吞下龍王的力量,便會盡力維持云螭這出大戲運轉。
不知道龍王還能撐幾次,但逢雪并不想在云螭待太久,蜃氣里待太久,會逐漸忘記過去的記憶,最后忘記自己是誰,沉入蜃妖編織的幻象里。
“喜歡唱戲?”她失去飛劍,雙手捏訣。
葉蓬舟借風而起,身形如電,拔出煞氣濃烈的長刀,笑道:“現在還喜歡嗎?”
第166章 第 166 章
鬼哭猛地變大, 化作煞氣纏繞的大刀,當空劈落。
燕子女俠身子一閃,正要從刀刃下滑開。
忽地它痛吟出聲。
一劍破空刺來, 穿透它堅硬鎧甲般的羽毛,將它尾巴釘在了地上。
再看, 那并不是把劍, 只是拆卸下的一條桌子腿。
“降妖。”劍客淡聲道, 拆下另一條桌子腿,翻身從樓上躍下。
如此場景, 酒樓依舊人聲如沸,處處歡聲笑語。
說書先生撫尺一拍, 說得唾沫橫飛, 毫不介意頭側閃爍的刀光。就是手被削掉, 人頭飛落,也恍然未覺,飛在半空的人頭依舊張嘴,喋喋講述老套的說書故事。
“好——”
人們紛紛鼓掌。
不知是為說書先生口里的故事拍手, 還是為這人頭落地、肚腸漫出的血腥景象叫好。
被蜃妖控制后, 鳥妖似乎是它手里的一個提線偶人,無懼疼痛, 也不會害怕。
逢雪抬手給它貼上道泰山符。
燕妖仰面壓倒在地, 混沌雙目煙氣流動, 嘴巴張開,一道非男非女的古怪聲音從喉中飄出:“劍仙……”
“劍仙愧不敢當!狈暄┠罱笛,木棍閃爍微光。
“劍仙為何要攔我?”
逢雪:“你拘使萬鬼, 迷惑妖魔,讓妖鬼人聚在一城中, 有違天道。若你解開蜃氣,我會送你回海上。”
“咯咯咯。”燕妖眼里兩團霧氣飛轉,“劍客虛偽!明明是你們把我從海上帶到陸地,建起人間蜃樓,卻將罪責推給妖魔!
“妖魔吃人,一兩個飽足后便停下來。豈抵得了人呢?千萬年來,你們食人可不見血吶!
它的翅膀抬起,指向臺下一位大肚便便的富商。
“他是百里之外的小葉鎮人,生在一富戶作家奴,富戶不曾把他當人看,動輒鞭撻打罵。我讓他來云螭,過上每餐加肉、不愁溫飽的神仙日子。至于他那暴虐的主人——”
富商手里牽著條哈巴狗。狗兒趴在他腳邊,搖尾擺臀,求得根骨頭,便激動得涎水直滴。
“原來奴才也能當主人,主人不過是奴才,哈哈哈!”
低笑轉成大笑,大笑變作狂笑。
四周寂靜,只有蜃妖古怪的笑聲。
人影劇烈閃爍,整座酒樓,仿佛泡在水里的畫。水汽暈開他們的五官,一張張臉模糊不清,僵坐臺下,扮演一出無言荒誕的紅塵。
“那一伙人,是被斥作反賊的孤魂野鬼。什么反賊?不過是官兵找不見反賊,拿他們的腦袋抵功!
那是一桌模樣斯文的文人,各自面前擺著個空盤,手拿筷子,一臉饞相地望著小二牽來的活羊。
“這是您點的生吃活羊!毙《弥┝敛说,笑道:“刀已經磨好,客官們想吃哪個部位,我親自割給你們吃。這肉啊,得快點吃,吃個熱乎新鮮!
他牽著的肥羊悲戚哀鳴,豎起瞳孔露出恐懼之色。
蜃妖嘻嘻大笑:“原來小人也可以吃大人,原來大人也可以做盤中餐!
“那個女孩,年少被父親賣去勾欄;那個少年,掛在鐵鉤做成菜人……”
“你瞧,他們如今都在云螭,衣食無憂,劍仙,你怎地忍心打碎他們的美夢呢?”
逢雪抿了下嘴角。
羽毛根根豎起,讓鳥妖像個刺猬。
尖嘴張合,吐出笑言:“你把他們叫醒,只怕這些人要恨你呢。”
“小道人,你若留在云螭,我也給你安一場美夢,如何?”
逢雪冷哼:“美夢,在你心里,我們只是美味的口糧。”
她的身子被往后拉了下,一根帶血羽毛如箭飛出,切斷臉側一縷碎發。
連根的羽毛齊飛,似漫天刀刃飛舞,將說書先生霎時絞成碎片。
“好——”
滿堂叫好,掌聲雷動。
逢雪不再多言,手中木劍如飛。
新拆的桌子腿不結實,被刀片般的妖羽絞成木屑,但在潰散開前,木棍將鳥妖刺個對穿。
“降妖!
蜃妖低笑一聲:“青溟山的道人愚蠢!”
霧氣從鳥妖的七竅流走,那顆鳥頭上殘余羽毛飛快褪去,臉頰血跡斑斑,變作個年輕姑娘的模樣。
小姑娘從小聽說劍仙故事,偷摸從家里跑出來,一人一劍,浪跡江湖。
可自以為傲的劍術,在外面流浪時,才知不值一提。
外面有妖怪、有惡鬼、還有會下毒會暗算會放冷箭,比妖鬼還恐怖的人心。
原來在家里無往不勝,打贏鏢局師兄師姐,是因為家人總讓著自己。
盤纏已經用完,她本想著,喝完這杯酒,就早些回家去。
可是……
為何胸口冒出這個大一個血洞?
她伸出手,去堵胸口大洞,鮮血汩汩從指縫流出。
少女面孔蒼白,眼睛含淚,惶恐又疑惑地望著逢雪,“你為何要殺我?我沒有得罪過你啊!
她絲毫沒有察覺不對勁——心臟被捅穿,凡人早已一劍斃命,哪兒還能說這樣多的話?
鳥妖沉入自己的角色里,眼淚簌簌而落,“我回不了家了。怎么辦呢……”
蜃妖好像是想讓她心生愧疚?
因愧而生心魔,就像它對付二師姐的時候一樣?
逢雪默不作聲,奪過葉蓬舟手里的刀,以刀為劍,一刀劈落,把燕子女俠劈成兩段。
“啊——殺人啦!”
酒樓里爆出一聲慘叫。
人們這才發現不對勁,探頭張望,大堂鮮血四溢,兩個人頭在滑膩地板打滾,到處都是慘白肢體,肚腸流了一地。
兩個當街行兇的魔頭,竟還立在大堂上,拿著一根慘白的手打量。
葉蓬舟拿斷肢擦過刀上血,詫異道:“怎么還沒變成藕?”
逢雪聽見酒樓此起彼伏的尖叫,看眼空蕩的手掌,踩著腳邊兩段的死鳥,拔出它的喙,“蜃妖故意讓他們瞧見的!
鳥妖喙正好一臂長,堅硬鋒銳,能擊金玉,恰好做她的劍。
樓里酒客們沒有走,直勾勾看著他們兩個。蜃妖并未用幻象遮掩刺目,濃烈的血腥氣,刺激著妖鬼們搖搖欲墜的“人”性。
“他們殺了人,大伙快把他們給抓起來!”
不知誰高喊一聲。
妖鬼紛紛附和,義憤填膺,仿佛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客,一腔熱血無處施展,非要把這兩個大庭廣眾拔刀的狂徒擒下。
只是他們的話卻有些奇怪——
“把這兩個狂徒拿下,我們一同分了他們!”
“我要左手!”
“我要眼珠子,剛從活人眼里挖出來,熱騰騰的一對招子。”
……
聽眾鬼商量要如何分食自己,逢雪面色未變,側過臉,看著葉蓬舟,“等會去拆哪座戲臺?”
葉蓬舟扛起鳥妖半邊尸體,想了想,笑道:“不如去唱戲的地方?”
逢雪頷首,“好。”
“諸君!”葉蓬舟將另一邊妖尸擲去,看眾鬼撕搶,笑著喊:“我們的腦漿比豆花還要香甜,想要吃口新鮮的,便來追吧,可要動作快點,腦漿只一碗,慢了就會被別人搶了去!”
話音剛落。
一簇雪白的絲箭飛射,把桌子穿個對穿。
美麗少婦倒懸屋頂,上半身仍是人身,下半身卻有八條毛絨絨的節肢。
逢雪牽住他的手,“走。”
兩人身影破窗而出,身后轟隆隆跟著一群妖鬼。
但在酒樓外行人眼里,只是義士們路見不平,白日追兇,并無猙獰可怕之處。
霧氣悄無聲息地漫過,把云螭變成一座精心勾勒的大戲臺,古城所有人被蜃氣迷惑,成為蜃妖手里的唱戲皮影。
逢雪手一灰,符灰紛紛灑落。
葉蓬舟把鳥妖尸體丟在屋頂,轟隆聲巨響,沉重的妖尸砸碎房梁,血氣引得行人駐足。
他們如離弦之箭,在云螭橫沖直撞,也不必擔心撞壞什么東西要賠錢。
驚得螺馬亂跑,撞翻無數小攤。
兩個人破壞力本就驚人,更別說身后還跟著一串奇形怪狀體型巨大的妖魔。
只從一條街上跑過,街上雞飛狗跳,磚瓦亂飛,響起連片罵聲。
逢雪接過拋來的烈酒,仰頭,酒液入喉,驅散身上疲倦。
喝完酒,她把碗隨手一丟,正砸在旁邊古董老板攤位,砸得碎片四濺,攤上的陶俑瓷器,變成一只只田蛙,四下跳開。
“小賊!你娘沒教你走路不要亂丟東西嗎?”
老板扯著嗓子大罵。
逢雪聽見罵聲,咬了下嘴角。
葉蓬舟轉過身,把另外一個瓷碗擲去,不偏不倚,砸在老板的腦門。
老板氣得腮幫子一鼓一鼓,“快賠我錢來!賠錢,呱!”
逢雪心想。
以前素來是她從妖魔手底保護尋常百姓,今日角色逆轉,在妖魔的地盤,想打就打,想砸就砸,當了個窮兇極惡的狂徒。
她對上青年彎彎笑眼,心微微一動,想:
當個狂徒,倒也很快活。
第167章 第 167 章
早上云螭正是熱鬧的時候。
日光澄澈, 長街人頭攢動。
萬戲班這兩天闖出名頭,剛開張,旁邊就圍了圈忠實擁躉。司猴兒打開皮袋, 念“生生生”,皮袋里繩子便直立而起, 越來越高。
在一片叫好聲里, 他跳到繩上, 施展觀眾最期待的神仙索。
他身手靈活,順著神仙索躥上天, 越爬越高,爬到離地三丈時, 平地忽然掀起罡風。
細細麻繩劇烈搖晃, 少年無處可逃, 掛在繩上。
司猴兒緊抓麻繩,手掌磨得泛紅,被蕩得頭暈眼花。
忽然之間,熟悉的身影從眼前飄過。
是個劍客, 紅衣飄飛, 單手提了把怪模怪樣的劍。
說是劍,卻有些不大像, 沒有劍柄, 也未開刃, 劍尖如芒。
他高興喊:“劍仙娘子,救命!”
劍客抓住蕩在空中的繩索,把劍往前一刺。
司猴兒縮了縮脖子, 順著她出劍方向一看,頓時瞪大眼睛。
它奶奶的, 好多人咧。
在逢雪眼中,一只又一只妖怪追在自己身后,最難對付的是長翅膀的蚊妖,嘴器細長尖銳,中藏拇指寬的空洞,一針插入人腦,不消片刻,就能把人吸得只剩張干癟皮囊。
但在其他人眼中,只當它是個手執長槍,武藝高強的游俠。
游俠喝道:“歹徒,還不束手就擒!”
怒喝一聲,提槍·刺來。
司猴兒見長槍朝自己面門鉆來,大叫一聲,抱住腦袋,卻忘記自己身在高空繩索之上。
于是人便筆直從空中跌落,雙手胡亂揮舞,眼看就要摔成肉餅。
原來臺下觀眾以為這場打斗是戲,正叫好著,見此少年一頭栽落,連聲驚呼,不忍者連忙捂住眼睛。
司猴兒的身子卻懸在了半空。
劍客把手中劍纏在索上,單手提住他的后領,另一只手抓住神仙索。提槍的游俠趁此機會,大叫一聲,槍尖如電,正刺向少女的面門。
眼看嘴器快點中眉心,逢雪提著司猴兒,身子后翻,一腳踹在蚊妖身上,借力,繩索高高蕩起,人也像蕩秋千一樣高飛。
她每蕩一次,天上地下,幾十個妖怪惡鬼跟著跑。
底下觀眾見司猴兒安全,懸著的心落了下去,但轉眼又見,少女衣袂翻飛,在天空蕩秋千,宛若神仙妃子,一眾游俠好漢在地上跟她左跑上跑。
這是演的哪一出?
莫不是月宮仙子下凡,瑤池妃子入世,引來一眾追求者?
可這瑤池仙子,身手怎地這么厲害,劍鋒抖動,把她的追求者刺了個對穿?
眾人看得眼花繚亂,只覺厲害,大聲叫好。
忽地,少女袖間一抖,落下片片飛花。
“天女散花!”
觀眾們連忙俯身撿拾香花,花剛落到手里,卻變成張張黃符。
黃符爆開青煙,行人已變了模樣。
司猴兒被輕輕放在地上,仰頭看,少女借繩索一蕩,身影飛掠過幾片屋頂,眨眼消失在擁擠的樓房里。
轉頭,戲臺旁空空蕩蕩,圍著的一圈“觀眾”,竟都跟著那伙游俠,追她而去了。
————
道路盡頭。
逢雪與葉蓬舟聚首,彼此身后跟著大串妖魔鬼怪。
“不愧是小仙姑,”葉蓬舟拔出鬼哭,一刀把那只蚊子精的嘴器劈斷,“有這樣多追求者。我可要吃醋了!
逢雪瞥眼他身后鼠妖。婦人赤著上身匍匐在地,跑動時,三對乳·頭晃動不已。
“你也不錯,很得美人芳心嘛。”
“哈哈哈,怎么有股子醋味?”
兩人于拆字上本領一流,轉瞬把云螭幾條街拆了個人仰馬翻,屋塌墻倒。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城里遭了兇狠賊寇。
云螭這精心構建的大戲臺,被他們拆成這樣,就算蜃氣修補了這邊,那邊飛快又被砸了。
要讓這些嘗到血腥,被喚醒兇戾的鬼怪披上人皮,重新回到原來的角色里,扮演柴米油鹽的尋常生活,也并非件易事。
饒是普通人,看見自己家被砸,也會氣不打一處來。
何況是只妖魔?
若蜃妖涵養當真如此好,耐得下性子,坐視他們破壞它辛苦搭建的云螭,那也無妨。
繼續砸便是了!
妖怪惡鬼逐漸多了起來。
逢雪往前狂奔,被逼至死胡同,她正要往上一躍,一張透明大網鋪天蓋地張來。
幸好葉蓬舟及時拉住她,否則,非得一頭扎入蜘蛛網里不可。
逢雪抵著墻壁,胸口劇烈起伏,往巷外望去。
妖怪體型巨大,被堵在窄巷外,為誰搶先進來爭執不休。
最后是只蟾蜍妖占了上風。
蟾蜍妖渾身長滿疙瘩,疙瘩密密麻麻,讓它像座墳包密布的小山。
形容丑陋恐怖的巨妖,口里卻吐出人言:“諸位!這兩個小賊砸了我的攤子,讓我先去找他們算賬!”
“那他們也撞了我……”
蚊妖不滿叫嚷,話未說完,只見虹光一卷。蟾蜍嘴里彈出條長舌,瞬間把牛犢般大小的蚊子卷入口中,砸吧砸吧嚼成碎片。
“嘿嘿,”蟾蜍嘴里依舊是小販那市儈討好聲音,然而說話時,蚊妖半截尸體耷拉在它的嘴邊,“少俠,還是讓我先來吧,你不說話,我可就當你同意哩。”
蚊妖自然再說不了話。
“少俠好涵養!斌蛤芡滔挛醚w,堵在路口,一只鼓起的巨目仿佛黑月,靜靜盯著巷里獵物。
逢雪抬頭往上看。
一張雪白的網結在頭頂,透過蛛絲縫隙,隱約能瞧見蜘蛛妖裊娜身形。
兩人默不作聲,連呼吸也放緩。
上天無路,下地無門,四面八方都被堵死。
蟾蜍很耐心地等待著,仿佛是座隆起小山,連眼睛也不曾眨一下。
但頭頂窸窣聲卻越來越大。是那些妖怪等得不耐煩,又不敢與蟾蜍沖撞,便選擇爬上屋頂。
屋頂瓦片簌簌掉落,墜在蛛網上。
蛛網猛地一沉,一個人落在逢雪頭頂。
人頭人身,獨獨身體兩側裂開縫隙,從里面探出細長百足。
百足蜈蚣劇烈掙扎,攪得蛛網晃動,但這網質量很好,被它掙扎半天,一絲裂縫也無。
葉蓬舟轉了轉眼睛,與逢雪對視,會心一笑。
好巧,兩個人同時按向手邊。
昨夜水底相斗,手上傷口還未愈合,掀開紗布,濃烈的血腥氣刺激得妖怪雙眼發紅。
新鮮美味的人血,可比蜃妖變幻的玉盤珍饈更吸引妖。
妖怪們屈從于最樸素的本能,撲撲從屋頂跳下來,下餃子一樣掛在蛛網上。
饒是蛛網再結實,也經不得這么多妖怪一齊掙扎。
呲地一聲,蛛網被撕出跳長長裂縫,趁此機會,地上兩人身影縱起,猛地躍出。
但蟾蜍的舌頭比他們要更快。長舌飛彈,猛地一卷,如條巨大紅綾,把躍起的身影卷入嘴里。
蟾蜍砸吧嘴巴,嚼了嚼,忽覺不對,吐出嘴中異物。
兩個被黏液裹住的紙人皺巴巴躺在地上,被泡開的五官舒展,無聲譏諷大笑。
至于長巷早已空蕩,兩個狂徒不見蹤影。
蟾蜍氣得大叫一聲,將蛛網里所有的蟲子,一口吞入腹里。
“轟——”
遠處屋頂又騰起青煙。
巨怪后腳一蹬地,陷地三尺,沉重身體快如一座離弦之箭,一躍而起。
地面隆隆震動,飛揚塵土落地后,只剩下一張張被壓扁的尸體。
……
狂徒大鬧云螭,自然也驚動衙門的差役。
虎班頭帶著衙役,拔刀沖到街上,追擊當街殺人的兇徒。
他丟了夫人孩兒,心情悲痛不已,正要發泄悲傷,把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拿下。
“大膽狂徒,爾敢大鬧云螭,還不快束手就擒……仙師?”
仙師朝他拱手,道聲“得罪。”
虎班頭還沒想明白得罪什么,身子忽然就被提了起來。
明明瞧著纖細的少女,竟單手拽住他的后領,把他往身后一擲。
虎班頭飛在半空,一道紅綾般的舌頭彈射來,卻在快觸及他時,猛地彈向旁邊。
他揉了揉眼睛。
那是舌頭吧?人的舌頭能有這樣長嗎?
長舌怪物是平素在街上賣假古董的商販,頭頂長滿疙瘩,被人戲稱癩疙寶。
但如今,癩疙寶真長變成癩··蛤ha蟆了?
可最令他嘖嘖稱奇的是,癩疙寶的頭頂掛著根長長釣竿,竿上掛著兩個人,仿佛是釣餌。
每次它的舌頭彈出,總里竿上的餌差了些。
于是它便曲起雙腿,用力往前跳,去夠自己永遠也夠不著的餌。
而被掛在魚竿上的人,反而滕轉身體,默默操縱方向。
虎班頭眨了眨眼。
眼前的世界仿佛化為兩幕。
一幕是蟾蜍巨妖如小山在城里橫沖直撞,一幕是癩疙寶氣洶洶往前跑,撞翻許多行人,但見到他時,癩疙寶還把脖子一縮,露出平素那油里油氣的笑,“班頭,我的攤子被砸,那可是千年孤品,您可要替我作主啊!”
兩幕分明界限分明,毫無關系,卻被絲絲縷縷的煙霧編織在一起。
再一恍惚。
群魔亂舞之景消失不見。滿城百姓瘋了似的,跟在狂徒身后,從他身側跑過
那模樣,不像是緝兇,反而像是想把他們拆皮剝骨,吞入肚中。
班頭揉了揉眼睛,想到自己看見的妖魔,無端打了個寒戰。
他也茫茫然跟在人群中。
……
大軍一路追趕,最后來到河邊。
江水悄無聲息繞過青山,美如玉帶。
逢雪身子松開魚線,翻身躍入河中,蟾蜍妖出于本能,后腿一瞪,一躍便有三層樓高,飛到江面上。
平滑江面如鏡,倒映蟾蜍小山般龐碩的身體。
它忽然露出恐懼之色,轉身想往回跳,可如此龐大身軀,想在半空轉動方向,何其困難。
水花四濺,巨妖轟然落水。
河中無數水鬼爬來,抓住它的身體。
蟾蜍妖的身體爬滿了水鬼,身上膿包般的疙瘩爆開,毒液將水面染作青黃毒沼,卻擋不住越來越多的水鬼。
不到片刻,它的尸體便浮在水面,隨水沉浮。
逢雪站在漁舟上,冷眼望著這幕,追趕他們的妖魔鬼怪都止步在水邊,駐足觀望,不愿往前。
是因為玉帶河留有余威?還是底下關著她二師姐?
河上生起霧氣茫茫,岸邊妖魔換了一番模樣。
一個個百姓駐足觀望,嘆道:“癩疙寶為了追歹徒,掉到水里淹死了!”
“可惡,直娘賊,有本事上岸來!”
“有本事你們下來!”
“你上來!”
“你下來!
葉蓬舟笑倚在孤舟上,仰頭喝口酒,大聲和妖怪對罵。他牙尖嘴利,差點把妖怪又勾得原形畢露。
逢雪微微蹙眉。
在洶涌的人潮中,她瞥見了一抹微微發顫的白發。
霧氣滾動。
“小賊,不要你奶奶性命了嗎?!”
第168章 第 168 章
白發蒼蒼的老人被推到江邊。
她還不明白發生什么, 神情茫然,眨巴著眼環顧一周,瞥見江上少女時, 笑著招手:“阿雪!
一個男人惡狠狠推搡老人,毫不憐惜, 當然, 尊老愛幼對妖魔而言是個笑話。
逢雪蹙了下眉。
師叔茫然地被推向河邊, 攥緊袖角,不明白發生什么。
若她再年輕幾歲……只消時間再往前推半年, 她神智清醒,哪個妖魔敢動青溟山的張真人。
逢雪按劍, 忽聽一聲暴喝。
“慢著!”
虎班頭從人群擠出, 站在老人身前, 正義凜然,大聲道:“你們這是在做什么?真有兇案,也該是讓衙門審問,哪能動用私刑?你們沒把青天大老爺放在眼里嗎?”
他大手一揮, “還不快退下!
妖魔被刺激得兇性畢露, 哪還會聽他的話?
不過殘存記憶,讓他們記得班頭衙役身份, 這才沒一擁而上, 把他給吞下。
虎班頭氣得不輕, 這群刁民!
平素看著老老實實的,怎地今日全換了副面孔?
“再不退下,我可把你們全抓牢里了!”
換來一陣譏笑。
班頭氣得把袖子上挽, 露出手臂流暢肌肉,九尺昂藏男兒往水邊一立, 威武如鐵塔,怒喝:“還不快退!”
人們往后退了一步。
虎班頭把老人家拉到身后,看著這群刁民,正欲呵斥一番,讓他們明白什么叫作王法。
頭發卻被薅了一把。
老奶奶笑得和藹:“小虎,你真是好虎啊。”
“別摸我頭發!我辦正事呢,”他回頭道:“您就不能清醒一點?”
老人忽然踮起腳尖,一指點在他的眉心。
一股清氣自灌入,在轉瞬間流淌過身體的經脈。他不由打了個哆嗦,只覺說不上來的舒服,仿佛被仙人撫頂。
但轉頭再看那群刁民,虎班頭面上褪了血色。
面前哪是自己平時見慣的老實巴交面孔?
齊人高的蚱蜢、嗡嗡飛的蚊蟲、比屋舍還有大一截的巨蛇、赤裸裸滴水的水鬼……惡鬼妖怪擠滿了長河,冷冷地看著他。
他往后看眼河邊,看見在水里浮浮沉沉的大蟾蜍尸體。
這……還不如面對刁民呢。
妖魔們不耐煩地抖動身體,兇態必現,班頭把老人往肩膀一扛,大聲喊:“讓開,我要把她關進衙門!”
人縱身而起,從旁邊的水鬼頭頂躍過,大步沖了出去。
眨眼之間,師叔就被班頭給扛走,消失在妖魔堆里。
一些妖魔追著他們跑進城里,而更多的,繼續在江邊蹲守,
逢雪微微一怔,輕嘆口氣。
師叔的骨頭,哪經得住這么顛。
船板底下傳來怪聲,她低頭看去,一股水從拇指大小的洞漏進船艙。
水鬼的指甲扣走木屑,從小洞里鉆出。
劍光一閃。
慘白手指削飛,化作幾條銀色小魚,在船板彈跳。
水漏得更快了,船艙往下沉,冰冷水液打濕他們的鞋履。
四周漫起雪白大霧,水汽茫茫,岸上的妖魔身影影影綽綽藏在霧里。
“叮鈴鈴——”
濃霧里駛出一艘漁船,船頭寬圓,竿梢掛枚小巧銅鈴,昏黃魚燈照亮江上一隅。
隨船移,銅鈴叮當作響。
老漁夫身形佝僂,披斗篷戴竹笠,渾身藏在霧里,“兩位,要上船嗎?”
逢雪看眼腳下,漁舟沉了一半,一群水鬼圍在旁邊,躍躍欲試一擁而上,將他們撕咬成碎片。
她按住葉蓬舟的手,足尖輕點,跳上漁船,“勞煩!
“兩位可要坐穩一些。”
竹竿在水上一撐,小舟滑入濃霧里。
岸上妖魔久久看著,直到漁火被江霧淹沒,不知是誰先說一聲:“可惜,讓這兩個小賊跑了!”
其他人如夢初醒,紛紛轉身,往云螭走去。
“下次讓我碰見他們兩個,我非剝了他們的皮!”
“我被撞翻的貨誰來賠我啊?天殺的小賊!
“咱們快去報官吧!”
在一片罵聲里,人群各自散去。
第169章 第 169 章
四周霧氣漸濃, 銅鈴叮當,孤舟駛入一片雪白的海潮里。
與青溟山的云霧不同,在山上的霧氣里, 有草木的香氣、有鳥雀的叫聲。
然而身在江霧里,逢雪只能感覺到黏稠的腥味, 像死魚身上飄來的, 沒有絲毫生機。
棹夫低頭劃船, 一下又一下。
逢雪打量著他,手指攥緊鳥喙, 低聲道:“老丈要帶我們去何處?”
“自然是歸處!
葉蓬舟哈哈笑了聲,變戲法似的, 從懷里掏出個瓷碗, 瓷碗盈盈一碗清涼酒水。
酒液倒映他舒朗眉目, 他大笑:“歸處在何方?我們都不知道,你先明白了?”
“公子聽過書嗎?”
葉蓬舟一怔,彎起笑眼,嘴角沾染酒水, 把瓷碗遞給逢雪, “你倒有閑情雅致,給我們說起書來了?”
逢雪接過瓷碗, 瞥見碗沿那片濕潤, 心中微動, 低頭印著那片濕痕,飲著剩余的酒液。
抬頭時,正對上葉蓬舟的眼睛。
他眼里漫過一絲笑, 仿佛春水泛起微瀾。
逢雪的心里也好似被春風拂過,臉頰微微發燙。
“才子佳人、英雄好漢, ”棹夫聲音低沉,難辨男女,“帝王將相、神仙妃子,人間的話本,無非就只有這幾種,紅塵的故事,也只有這幾類。然而,世上不獨只有英雄,莫非那些普通人,便沒有故事嗎?”
逢雪一手拿酒碗,小口抿酒,一手依舊緊握喙劍。
棹夫便自顧自說:“我見過為博妻子一笑,早出晚歸,辛苦一年,為她買一盒胭脂的漁夫。這與故事里博貴妃笑,令人千里送來荔枝的帝王有何不同?”
“錯!比~蓬舟道:“皇帝只是動動嘴皮子,我瞧還不如漁夫。”
棹夫低笑:“我也見過為保護孩子,被妖怪生吃也不發一聲的母親,這與那些所謂生死無畏,呼嘯山林的好漢,有何高下?”
“我覺著是母親厲害些!
……
他們一問一答,竟聊得很愉快。
聊到興起,葉蓬舟笑道:“真想和你交個……”
逢雪瞪他,“不許和它交朋友!”
她心中低罵:怎么看見一個妖魔就交朋友,全天下妖魔鬼怪都是你朋友是吧!
葉蓬舟眉眼彎彎,“都聽你的聽你的!
“然而,”棹夫話鋒一轉,“為何故事里,沒有這些這些人呢?”
逢雪道:“你大可以去當說書先生自己說……”
棹夫無視她的話,低聲喃喃:“我想,這一定是因為他們并不算人吧。我聽他們喊坐轎的人喊大人,大人卻稱呼他們作賤民刁民,可沒喊他們是人。”
“可是從外面看,分明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一模一樣,無非一個胖些白些,一個瘦些黑些。一定是里面有所不同,于是我剝了百多張人皮,有大人的、有草民的、有英雄的、有俠客的、有紅顏的……”
“薄薄人皮下,有層淡黃的脂肪,當然也不是每個人都有的,女人較男人要多一些,胖子較瘦子要厚一些。黃脂下,是失血后泛白的肉,層層疊疊的腸子,紫色的心肝脾肺腎。我把他們的骨頭一根根掰出來,在地上擺好,內臟也按照順序擺放,發現這些人,除卻男女之別,沒什么別的不同。美女與丑婦,大人與賤民,富人與窮人,舍卻皮囊,里面都是一樣的。”
說話間,霧里飄來許多人影,人被剝去皮,血淋淋地立在霧里,若隱若現。
“世間萬物,飛禽走獸,唯有人把這張皮看得這般重。他們喜歡皮,我就給他們皮,讓人們得償所愿,如何不算是善事一件呢?”
葉蓬舟嗤笑一聲,“你說的得償所愿,是先把他們拆骨剝皮,再換一副嗎?”
“不成嗎?”
霧氣飄過那道道血肉模糊的影子,影子們便蜂擁爭搶人皮。
“你們喜歡什么皮?帝王將相,英雄紅顏,我送你們一副……”
逢雪:“我只喜歡我自己的皮!
“唉——”搖棹之人長長嘆息一聲,“那便只能送你們去一個地方了”
“什么地方?”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世人的歸處,自然只有一個地方!
瓷碗拋在空中,酒液如雨飄落,空中猛然化為烈火,頃刻間,漁夫的蓑衣斗笠被烈火纏繞,變成一個火人。
他卻不躲不避,安然立在火中。
逢雪手中劍一抖,尖銳鳥喙刺入斗篷里,把斗笠刺個對穿。但劍好似刺入一團空氣,并未觸碰到實體。
斗笠燒成一堆黑燼落在船板。
逢雪沒遇見蜃妖這樣難對付的妖怪——它天性謹慎,只通過霧氣出現,不出現實體,但卻可以放出一堆惡鬼妖怪。
要不找出它的本體,便無法戰勝它,解開云螭幻境,但想把它勾引出來,何其困難?
對方把他們逼至如此地步,他們卻連蜃妖的衣角也不曾摸著。
無人劃船,小舟卻在江心不斷地轉圈,鈴聲越來越響,一聲高過一聲。
那些被蜃妖活剝皮的鬼,血淋淋赤條條立在江面上,黑漆漆兩個眼洞瞪著他們,頗為悚人。
水底下一道又一道巨大的影子掠過。
逢雪與葉蓬舟后背相抵,在劇烈搖晃轉圈的小舟上找到平衡。
惡鬼飛撲而來,珵地一聲,長劍出手。
雖說經過蜃妖那么一般鋪墊,逢雪知道這些惡鬼,是被它剝去皮的可憐人,但她的劍卻不會慢上一分一毫。
劍一戳,華服錦緞織成的人皮四分五裂,鬼影就像泡沫一樣散開了。
長劍翻飛,刺開道道鬼影,影子咆哮著歸為虛無,在江上化作泡沫。夢幻泡影,如露如電。
但這些剝皮惡鬼只是開路先鋒而已。
一道觸手破水而出,水花四濺,小舟頃刻被浪潮淹沒。
兩個人身在江面,連最后一絲落腳之地也無。
葉蓬舟折了個小小紙舟,拋在水里,紙舟猛然變大,化作一艘寶船。
但寶船很快就被觸手給吸附。幾根柔軟的、布滿吸盤的觸手從水底探出,只稍用力一絞,寶船便絞成碎片,飄在水里。
巨妖匍匐水底,張大嘴巴,等待被絞碎的尸體。
等來的只是道冷厲的劍光。
一條麻繩從空中垂落,逢雪手攥神仙索,蕩在空中。
水面藍血噴涌,漸漸浮上海妖尸體,妖尸隨水起伏,似一個浮島,恰好給他們落腳。
不過浮島馬上便被密密麻麻的水鬼占領。
逢雪借神仙索才能出手,行動頗有不便,羨慕地看眼葉蓬舟用飛刀,心中愈發懷念起自己的飛劍了。
鬼哭在海妖惡鬼間橫行直撞,好不肆意。
然而。
一群魚從水里飛出,它們和普通的魚不同,分明長著鱗片,卻有雙又大又寬的翅膀,像鳥一般。
魚群的速度也極快,離弦之箭般,從二人身邊刮過。
逢雪防著霧里的惡鬼,防著水里的妖怪,但沒防住水里還能飛出來一群會飛的魚。
滾熱的液體從被鱗片刮過的地方滑下,她擦了下臉,看向葉蓬舟,發現對方也瞪大桃花眼,一副錯愕的模樣。
不過葉蓬舟比她更倒霉一些——飛刀陷入魚群中,一時掙脫不得,竟被飛魚裹挾沖入霧里。
麻繩也被割得破破爛爛,好險還掛在空中,能容納他們的重量。
“嘎吱!
一只手從霧里伸出,拿著把破舊生銹的環首大刀,慢慢割著麻繩。
神仙索劇烈晃動,逢雪縱身飛起,長劍疾出,卻撞在藤牌上,震得手臂發麻。
在上面割繩索的,是個裝備精良,身披甲胄,執環首刀和藤牌盾的重甲士兵。
他朝逢雪咧嘴一笑,身形頓時沒入霧里。
濃霧中響起鼓聲,鼓聲如雷,滾滾而來。
鼓聲震得霧氣翻涌,海妖四散,惡鬼奔逃,濃烈煞氣沖宵而起。
逢雪望著那伙涉水而來的重甲兵士,明白過來,是被蜃霧吞下的三千禁軍。
禁軍活時武藝高強,經過千挑萬選,才加入皇家衛兵中,殺人無數,慘死后怨煞之氣極濃,幾要凝成實質。
逢雪額頭被飛魚割破,煞氣如刀,剛凝結的小口子登時落下殷紅的血。血珠黏在她的睫毛上,視野一片血色。
她抬起手,用手背擦過眼皮血珠,眉眼逐漸冷冽。
甩了甩劍上血。
“還有什么花招,一齊上來吧。”
劍客縱身一躍,跳入槍林劍雨中。
鬼兵變形換陣,藤牌簇成一堵盾墻,將她圍住。江面寬闊無際,正適合這支從水底爬出的大軍施展本領,盾墻中的兩人,仿佛被蛛網困住的蟲蟻,籠里撲棱翅膀的小鳥。
身上不知添了多少傷,手里的鳥喙劍也磨損得厲害。
逢雪抵著葉蓬舟的后背,低聲道:“要先破開他們的藤牌陣!
鬼兵在排兵布陣,之后必有指揮的主帥。
葉蓬舟笑道:“那就殺穿他們。”
他手里酒液一揚,一條火蛇騰空而出。
在青溟山這些時日,葉蓬舟跟著聽課,學到不少術法。這些術法與他從前和江湖術士學來的小把戲不同,皆是純正的五行之法。
他天資聰穎,與沈玉京也不遑多讓。
“火來。”
火蛇變成他手中一把長刀,從藤牌上閃過,火焰之中,有個腦袋下意識往后閃躲,從盾牌露出一角。
逢雪抬手擲出喙劍。
一道殘影掠過大火,刺入鬼兵的面甲中,正刺中它沒有覆蓋甲胄的面門。
堅不可摧的盾墻霎時被撕開一條裂口。
逢雪跳入裂口,果然在重重甲兵外,看見一道巍峨身影。那身影立在高臺,被鬼兵簇擁,立在河底泥沙砌成的高臺上。
就是它了。
她眼睛一亮,奪過把生銹的環首刀,身影在鬼兵中飛掠過,殺得裂口越撕越大。
“叮叮當當!
火星四濺,環首刀與兵甲相撞,劈得豁了口子。
逢雪咬牙,手臂酸痛發麻,身體不知被鬼兵添了多少傷痕,終于突破重圍,來到巍峨影子前。
逢雪仰頭望,高臺頂端,有道飄渺人影。
她縱身而起,剛飛起,腳上突然一沉,低頭看,泥沙中伸出只枯黃骨手,緊緊抓住她的腳腕。
“咯咯”聲里,泥沙不斷往下落,一具又一具白骨抖動砂礫,爬了起來。
它們同樣是鬼兵,身上的鎧甲比那三千禁軍更為殘破古老,也更加兇戾殘暴。
逢雪心中忽然涌過個不好的念頭。
黑色飛刃劈翻那只骨手,葉蓬舟踩著一個禁軍腦袋,拔出飛而復返的鬼哭,手捏法訣。
一簇火焰從逢雪腳下生出,滾熱的氣流承托起她的身體。
他的刀舞得密不透風,為逢雪劈開條道路。借此機會,逢雪腳踏火蓮,一躍而起,一舉沖上尸山。
那道佇立在頂端的身影越來越近。
越近,它變得愈發巍峨高大,到最后,竟與山齊高,仿佛接天。
逢雪抬頭看。
如山巨影從天空壓來,影里冕珠搖動,龍袍華麗。
她心中一沉:“玉帶龍王!
冕珠后雙目緊閉,似是陷入場難醒的舊夢。
鬼哭嗚嗚后退,不再聽葉蓬舟的話,漆黑刀刃柔軟地回縮,纏在他手腕,往他袖子里鉆。
“你怎么回事?”他低聲罵:“別在小仙姑面前給我丟臉!”
逢雪:“它在害怕!
冕珠下眼睛猛然睜開,里面兩團霧氣閃爍。
蜃妖笑語從霧里飄來,“真是遺憾,看來就算云螭被你們掀個天翻地覆,龍王也不愿醒來呢!
逢雪按劍,咬了咬牙,吞下喉中血腥,“退魔!
劍上冷光閃爍,幾下后,光芒如燭火被浪潮淹沒,竟暗了下來。
就算面對尸魔時,也不曾出現過這樣的情況。
逢雪愕然,抬頭望去,訝然睜大雙目。
腳下那條寬闊無邊、望不見盡頭的江河,從河床上慢慢升起,騰至半空。
原來玉帶龍王一直在他們身邊。
這條江河,就是龍王本身,老龍身體巨大,躺在地上,便是條滔滔大江。
而如今,老龍也沒有完全起身,只是稍抬起頭,仿佛睡夢之人,隨意抬手撣撣煩人的蚊蟲。
江河鋪天蓋地壓來,逢雪定定站在原地,動彈不得,不獨是腳下的鬼兵抓住她的身形,此刻他們就身在江上,避無可避。
在如此恐怖威壓下,凡人根本無處可躲。
就在巨浪將兩人身影淹沒時,一道金光如電,從逢雪袖中飛出。
逢雪抓住箭枝,牽住葉蓬舟的手。
巨浪重重拍落。
……
身體劇痛無比。
逢雪躺在地上,身體被水打濕,四肢又冷又沉,沒有一處不疼的。
頭頂一棵大樹,綠葉婆娑,月影搖曳。
活著?死了?
逢雪費勁力氣,動了動僵硬的手指,心中松了口氣。
看來還活著。
慢慢爬起身,眼下是一座荒廢已久的小村,茅屋坍塌,荒草萋萋,綠蘿垂落,看著生機勃勃,四周卻靜得很,只有她拖著沉重身軀,蹣跚的腳步聲。
荒草后,一座膝蓋高的石牌爬滿綠蘚青苔,上面的刻字依稀可辨。
“古碑村。”
多虧二師姐的箭,讓她不至于葬身在龍王腹中,還從云螭逃了出來。
但是……葉蓬舟呢?
葉蓬舟躺在河邊,手枕著頭,嘴里叼著根茅草。
河上一輪皎月,照得滿江寒徹,玉帶變作條銀帶,波光流傳。
逢雪懸著的心放下來,靠著他躺下來,至此方覺精疲力盡,想說話,喉嚨涌出股腥味。
她默默咽下血水,道:“你還有閑情雅致躺在這看月亮?”
“不然也做不了其他什么事了吧。”
逢雪側過臉,想嗅嗅他身上的氣息,卻只聞見濃烈的血腥味。青年身上的衣衫破爛,傷痕累累,青紫交錯,有尖銳鱗片割的、有刀劈的、有劍砍的、槍戳的……還有那些青紫,是浪潮拍打、藤牌擠下造成的。
如此狼狽。
想來自己也是如此。
難怪身上這么疼,好似每根骨頭都折斷壓碎一般。
逢雪輕呼出口氣,失血過多,讓眼前陣陣發黑,連掏出銀針給傷口縫補一下的力氣都沒有。
難怪二師姐讓她趕緊跑了。
她之前弄錯一件事,以為把云螭打砸,就能喚醒陷入幻境的人。
但是,若做夢的人明知是夢,仍愿沉湎在虛妄中,不愿醒來呢?
誰能喚醒一條裝睡的老龍?
逢雪牽住葉蓬舟的手,指尖輕點他的掌心,慢慢寫著字。
葉蓬舟側過臉,失血過多讓面孔蒼白,越發顯得眉眼漆黑深邃。他緊緊握了下逢雪的手,從地上爬起來,掏出酒葫蘆,“喝點酒!
月露酒入喉,身體疲憊減輕許多,傷卻更疼了。
逢雪心想,還沒過多久,黑老爺的月露酒又要空了,等下次非得再多弄點不可……不過,還能等到下次花月宴嗎?
“得想個辦法再回去。”她勉力爬起身,沿著江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河水打濕十方鞋,在布滿瓦礫的河畔留下血濕腳印,“幻境入口總有跡可循!
“回去做什么?”葉蓬舟問:“白白送一條性命嗎?”
逢雪咬了下唇,倔強地說:“就算是白送性命,也不能讓蜃妖得逞。就算……”她默然片刻,垂眸看倒映在水里的身影,“就算死了,魂魄被云螭吸入,也不是沒有翻盤的機會,成與不成,總要試一試再說!
“那我要提前替你挖好墳了。”
逢雪:“也不是不行!
她微微一怔,才發現身后人并未跟著自己。
他所說的也不是“我們”,而是“你”。
逢雪停住腳步,微微側過身,卻沒有回頭望。
皎月當空,水面如鏡,鏡中兩道身影相隔十來步,好似隔著天涯。
葉蓬舟輕聲問:“小仙姑為何非要回去呢?”
“我師叔還在里頭!
“小仙姑忘了,我們本就是送師叔返鄉,如今她已經回到了故鄉!
逢雪被他說得一怔,“那,我師姐也在里面!
葉蓬舟笑著搖頭,“這位二師姐,與你從未見過,哪來什么同門之誼,何必為她舍生忘死?”
逢雪:“反正我要進去。只剩兩日廟會,來不及去請援兵了!
身后靜默半晌。
“你怕了?”她笑了聲,聲音沙啞。
葉蓬舟嘆口氣,丟過來一個葫蘆,一個葫蘆里裝著半葫殘余月露酒,一個布包里裝滿了藥。
“可我實在不想做自投羅網自尋死路的事!彼托σ宦暎皼r且,我和蜃妖聊得投緣,他說得未必有錯!
“不錯在哪兒?”
“人們既將皮囊看得這么重,在云螭,如果每個人都有張自己喜歡的皮,那便是桃花源了吧。”
“歪理!狈暄┒硕ㄉ,說:“我早知你不愛走正路,最愛和妖魔鬼怪做朋友,遲早淪為邪魔外道!
“是是是!鄙砗笕诵β晳猩,“我是邪魔外道,哪兒敵得過您正氣凜然,非要把人從被窩里拉出來,讓他們連個好夢都做不成!
“葉蓬舟!”
“以前跟在你身邊,是圖仙姑美色,不過我想了想,仙姑雖美,也很要命,再跟你走下去,遲早性命不保!
水里的倒影轉過身,揮了揮手,“看在過往情分上,酒就留給你了。”
逢雪:“道不同不相為謀,不必假惺惺客氣,你還是自己留著吧。”
那人笑了聲,“不要逞強。”
招招手,水中影子漸行漸遠,背影消失在渺渺水光里。
逢雪只垂眸看著水面,等到人消失在視線中,才輕輕舒口氣,撿起地上的葫蘆和藥。
眼下。
她展目四望。
入目所見,房屋破敗,雜草野樹從破敗的屋子里長了出來,還有一片覆滿泥沙的濕漉廢墟,應是二師姐昔日挖掘出的古城遺跡。
云螭入口又在何處?
她慢慢往前走,忽聽荒草中傳來陣窸窣聲,本能摸向腰側,卻摸一個空。
只能慢慢彎腰,忍著劇痛,撿起河邊一根枯樹枝,“誰在哪兒?”
草里鉆出個毛絨絨的腦袋,“劍仙夫人,是我咧。”
大狐貍搖晃三條尾巴,嗅了嗅她身上氣味,“劍仙夫人,你受傷啦?快隨我回去吧,那個郎君待你不好,趁你重傷就拋棄你,我可不會這樣!”
逢雪冷冷瞥它一眼,“你只會趁我重傷吃掉我?”
狐貍咧嘴偷笑:“怎么會呢?”
“你怎么來了這里?”
狐貍道:“回劍仙的話,我是來找我的尾巴!
它的四條尾巴皆能修煉成人形,每一條藏著百年修為,那日鬼笑霧里,一條尾巴被斬作兩段。
狐貍卻還能感受到尾巴的存在,悄悄摸摸跑到這里。
逢雪道:“我知道你尾巴在哪,帶我進去!
肯定是被蜃霧卷入云螭城,當了哪個安分守己的百姓。
狐貍連忙搖頭,“連劍仙如此能耐,在里面都受了重傷,我進去肯定也討不了好,百年修為,也就那么一回事嘛。劍仙夫人,我帶你回洞府,我們去雙修……嘿嘿,不對,養傷!”
少女扯了下嘴角,“去與不去,只怕由不得你,降妖!”
第170章 第 170 章
張燈結彩, 紅綢拖地。
漁街趙家正辦喜事,熱鬧得很。處處是鮮亮通紅的喜字。
等鑼鼓聲歇,酒宴散去, 天也暗了下來。
槐花娘子拿著掃帚,掃去臺階的爆竹殘燼和浮塵。
聽說這兩日云螭出了個窮兇極惡的匪徒, 當眾殺人, 砸了兩條街, 好在沒有禍及這里。
槐娘子揉了揉酸痛的腰,慢慢坐下, 看頭頂搖晃的紅燈籠,露出欣慰笑意。
想她日日橋頭賣槐花, 終于在這世道獨自拉扯大兒子, 盼到兒子娶媳婦這日。
兒子孝順懂事, 還小便跟在她旁邊,提著槐花,看見人便跑去,“買一朵花吧, 最新鮮的花!
他一笑, 咧開嘴,露出雪白的小虎牙, 真能讓不少好心的姑娘覺得他可愛, 掏囊買花。
等到稍大, 他開始去木匠那學手藝,有空的時候,卻還是會幫著娘賣花。
一日。對面浣衣的少女笑吟吟地捧著盆從橋上走來, 少年登時看直了眼,拿起枝花就跑了上去。
“你要花嗎?最新鮮的花……這枝不要錢!”
浣衣少女面紅耳赤, 低頭往前走了幾步,忽而轉身看他一眼,笑著奪過花去。
槐娘子在后面笑得合不攏嘴——這小子還挺上道。
笑著笑著,少女便成了她媳婦,拜堂時剛喊她一聲娘。
云螭兇徒殺人,關他們什么事?想來武藝高強的劫匪,也瞧不上她家這點破爛家當。
兩個紅燈籠輕輕搖晃,變成兩團火紅焰火。
槐娘子慢慢想以后安排:兒子學成手藝,飛快就能自力營生,她這些年攢下的家當,恰好可以給他們開個鋪子。
這樣他們小年輕也不必像她一般,受風吹雨打之苦,累了能有個地兒歇息歇息。
她繼續在橋頭賣花,若是孩子們生意好,她便過來幫忙,日后也能帶帶孩子。
想到日后生活,槐娘子心中雀躍,婚宴時也忍不住喝了幾杯酒,熱意上涌,燒得四肢熱乎。
婚宴上大家都羨慕她,勸酒的時候說:“你總算熬出來了,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是啊。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槐娘子滿面是笑,把院前掃得干干凈凈,轉過身,臉上的笑意瞬間褪去,拿起掃帚低聲罵:“你們這些沒人教的小賊,躲在這干嘛?快走快走!”
掃帚一揚,那些聽墻角的少年被她趕走,邊跑邊笑嘻嘻說:“槐姨,他們好久沒動靜咧,該不會新郎官連怎么洞房都不曉得吧?”
“滾滾滾!”
氣洶洶把這些煩人的小孩子趕走,槐娘子看著透出燭光的窗,慢慢彎下身,坐在頑皮少年原先的位置。
等了許久。
婚房里安靜無比,燭火搖曳。
難道那臭小子真的連洞房都不懂?
急壞了坐在墻外的老母親;蹦镒拥攘税肷,總覺得不對勁,忍不住學著頑皮童子,把耳朵貼在墻邊。
終于聽到了一絲呻`吟。
不對勁?怎么是兒子的聲音?聽著可不像洞房的動靜。
兒子在低低呻吟著。
兒媳聲音帶哭腔,“你痛不痛?”
“沒關系,繼續吧。”那聲音低若游絲,若非四周死寂,她又貼在墻上,根本無法聽清,“這本是我們的傳統!
槐娘子心道:什么傳統?她怎么不知道?
“嘎吱嘎吱”聲復又響了起來,中間夾雜兒子的呻·吟,兒媳的哭泣。
槐娘子聽得心驚膽戰,正猶豫要不要偷看一眼,卻聽兒子說:“新婚之夜,你一定要把我吃完呀,骨頭若嚼不碎,讓我娘給你燉湯去。”
“嗚嗚相公。"
“為了孩子,什么都是值得的。”
槐娘子再也無法忍受,猛地推開窗戶。
紅燭高燒,蠟燭垂淚,燭光映得滿室通紅。地上、墻上、桌上、窗上,全是猩紅的血。
濃烈的腥氣撲面沖來,她的兒子躺在窗上,被咬得只剩下一個腦袋,兒媳手里拿著一截腿骨,雙眼流淚,啃咬上面掛著的肉。
新娘抬起綠油油的臉,狹窄三角臉上,一對鼓起的復眼幽幽發光。
它張口道:“娘,還剩點骨頭,你給我熬湯吧。”
“啊——”
一聲慘叫驚得鳥雀紛飛。
婦人雙眼一翻,昏死過去。
————
這樣的慘叫聲不獨在一家響起。
許是一場大鬧,撕破云螭的偽裝,每一戶的家里都響起些古怪聲音。
虎班頭悄無聲息從高墻跳下,雙足落地,沒發出一點聲音。
墻上有個小花窗,月光照著雕花的影子灑在老人斑白的頭發上。
班頭本是帶著人向縣令陳述云螭鬧妖鬼一事,可悄悄在縣令府邸里轉了圈,只看見榻上鼾聲震天,睡著頭雪白的大肥豬。
府邸里其他人,也俱是變成鬼魅模樣。
班頭連夜跑了出來,對著雕花窗牖,壓低聲音,道:“老婆婆,你在這等我片刻,我給你尋個梯子來!
“奧!崩先它c頭,又問:“可是為什么要梯子呢?”
“墻這么高,你爬得上來嘛!
話未說完。
他瞪大眼睛,看著墻壁如同柔軟的水液,老人腳一抬,便穿透水墻,走了出來。
“穿墻術!劍仙的奶奶,自然也是高人,”他拉著老人的手,“有這本領你為何不早告訴我,害得我爬墻,婆婆,你說兩位劍仙哪兒去了?”
老人雙目混沌,又一副神游在外的模樣,“我餓了!
虎班頭嘆口氣——看來就算是劍仙的前輩,也會有老的一天。罷了,云螭這么多妖魔,他好人做到底,先把老婆婆送到個安全地方,給她找點吃食。
“前面那戶我認識,是個實誠厚道的人家,在云螭賣米很多年了,斷不可能是妖魔。我以前還救過他們小兒子的性命呢,今夜有難求一遭,他們應該會收留。老婆婆,你等著。”
虎班頭剛要敲門,卻福如心至,把手收回來,低頭順著門隙往里望去。
燭火幽幽。
憨厚厚道的老板立在柜臺前,還在算賬,邊算邊說:“不對賬不對賬。怎么都對不上?”
忽地他拿起旁邊菜刀,順著自己肚子一撥,扯出把新鮮腸子心肝脾肺,統統放到稱上。
再一稱,他露出笑容,欣慰點頭:“這下對賬了!
班頭忍住喉頭驚呼,慢慢轉身,飛快而安靜地拉著老人走遠。
“沒想到倪掌柜藏得這么深……不要緊,”他在另一戶人家門口停下,“這是田六兒的家,是我一手帶出來的衙役,平素還老老實實喊我一聲師父,肯定愿意借給地方給我們歇一歇!
這次無需要從門縫偷看了。
田六兒就坐在窗前吃飯,舌頭一伸,從嘴里彈到了房梁。
班頭轉過身,“算了,我帶你回去吧!
回家的街上他看見兩只紅燈籠搖搖晃晃。
“喲,這是槐娘子家要娶媳婦了嗎?這是老街坊了,前幾日,我娘子還讓我別忘了隨份子錢。”
想到娘子,虎目一紅,班頭聲音的哽咽起來,“等我逮到那只惡虎,一定要剝了它的皮!”
剛經過紅燈籠,忽聽里面傳來聲慘叫。
班頭頓住腳步,往里面瞥去。
大門敞開,小院黢黑幽深,掛在檐下的紅燈籠,仿佛兩只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他。
他打個寒戰,拉起老人就想走,可又想起了槐娘子。
槐娘子是個苦命人,年少守寡,辛苦拉扯孩兒長大,那孩子也很懂事,從木匠那學會些本領后,還給他家打了幾條板凳。
遠親不如近鄰,大伙街坊這么些年,槐娘子必不可能是鬼,她方才慘叫一聲,莫非是家里遭了妖怪惡鬼?
摸了摸掛在腰間的長刀。
看了看腳上蹬的皂靴。
想了想平素大家喊的“大人”。
“罷了,婆婆,你且在這等著!”
拔刀沖入婚房,燭光慘淡,槐娘子昏死在地上。那婚床上,只剩一副慘白的骨架,和少年慘白的頭顱。
新婚之夜,新郎被啃得干干凈凈,如此詭異景象,讓班頭心中發涼,想到,新郎和槐娘子都在這兒,那新娘呢?
燭火倏地一顫熄滅,四周陷入漆黑。
冷風飄來,他下意識一縮脖子,腦袋被鋒利刀鋒削去一塊皮。
借著窗戶漏入的月色,隱約能看清,新娘子就趴在墻上,身體倒懸,碧綠的前肢如同兩把大刀,從袖里鉆了出來。
哪是什么嬌美新娘,分明是頭吃人的大螳螂。
難怪新婚之夜把新郎啃得渣都不剩呢。
班頭身子一滾,躲開螳螂的大刀,把昏迷的街坊往肩膀一扛。
看見老人還茫然立在門口,便喊:“快跑啊!快喊人,不對,別喊人!”
螳螂新娘雙刀揮得飛快,新掛好的燈籠、貼的喜字、紅燭,都被刀鋒斬成粉末。
班頭被逼到墻角,橫刀一擋。
手臂震痛,凡人的刀刃在噼里啪啦的連砍里斬為兩截,眼見翠綠大刀又要落下,他把槐娘子往身后拉了拉。
卻聽一聲劍鳴。
翠綠蟲刀被斬成兩截,慘綠的血濺了他一臉。
他抬頭望。
爛銀月華里,立著個羊頭人。羊頭脖頸交連處淅瀝滴血,把她身上血衣又添一層暗紅。
她拔出蟲尸上的銹劍,劍方拔出來,便斷成數截,碎裂在地。
羊頭人頓了頓,又從容拆下翠綠鋒銳的螳螂大刀,拿布條裹住前端,扛起巨大的螳螂,走出了喜房。
虎班頭本以為她是妖怪,但看她動作,心中生疑。
羊頭人站在院里,默默望向老人,走過去低語幾句。
班頭愣了愣,瞧著異常熟悉的背影,問:“是劍仙嗎?”
她沒有回答,翻身躍上屋頂,一只大狐貍正趴在屋脊,輕搖自己的三條尾巴。
羊頭人手執蟲刀,朝班頭俯身作了個揖,隨即翻身跳上狐背,躍入云螭濃稠的墨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