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第 171 章
羊頭是剛殺的一只羊妖脖子拔下來的。
被削去里面的肉, 當個面具,戴在頭上,很是唬人。
逢雪本來是想用妖怪的氣息遮掩自身。云螭這樣多的妖魔鬼怪, 遠超蜃妖實力,如今它費盡力氣, 幻境也已搖搖欲墜。
不妨讓它更加焦頭爛額。
“劍仙娘子, ”狐貍口吐人言, “你是怎么想出這幅尊容,怪嚇妖的。”
逢雪:“我見過長這模樣的人。”
狐貍:“羊妖?不過……我說得嚇妖可不是這個意思。”
它的意思分明是, 好好把妖怪腦袋扯下來,戴到人的頭頂, 哪個妖怪看著不脖頸一涼?
“娘子明明好顏色, ”狐貍嘆道:“為何非要用羊頭遮掩?”
逢雪:“你廢話太多了。”
“嚶嗚。”
“狐貍。”她撫上胸口, “你見過一個羊頭人身的妖怪嗎?”
狐妖仔細回想,說道:“也是見過的。以前有頭羊,修煉成精,自號靈角大王, 喜歡剝了人皮吃肉。它化形本領不好, 有時候變個人身,脖子上還掛著個羊頭。不過后來山里住進來對老虎, 羊妖本事不濟, 被山君給吞了。”
逢雪又問:“有這模樣的野神嗎?”
狐貍愣了下, 又想半天,“倒是不曾聽說。”它頓了頓,“我們飛禽走獸修煉不易, 能不被獵戶所殺、從天敵口中茍得一命就是難得,偶爾漸生靈智后, 有了分本領,還要提防道人獵殺,防著被更強的妖怪吃掉。通常修煉一兩分人樣,便千難萬難,哪能指望成神呢?”
它又補充:“何況是頭羊妖。羊本來就愚笨弱小,哪個人會拜一頭羊為神?頂多把羊當成祭品送上去咧。”
逢雪心想,她胸口那尊邪神,卻真實是羊頭人身模樣。
是哪個羊妖有了出息,弄來自己信徒,得了個神廟,還是邪神刻意變成這幅模樣來迷惑她?
算了,先把眼下問題搞定吧。
逢雪把螳螂精的尸體往地上一扔。
白日鬧市街頭,此刻仿佛一座屠宰場,散發濃濃血氣。
地上倒滿了妖怪的尸體——無頭的大羊如一顆大樹倒掛,旁邊是斬成兩截的巨蛇,蛇頭宛若巨石,堵住道路……妖怪密密麻麻壘成一座尸山。
隨著劍客一擲,尸山里又多了具螳螂精的尸體。
不管看見多少次,狐妖心中都忍不住一顫。明明江畔遇見時,少女一身血腥味,傷痕累累,若是普通人,早就倒下了,她居然還能拖著重傷之軀,給造了座“尸山”出來。
幸好那時它沒趁人受傷,直接動身把人扛進洞府,否則,只怕自己也成尸山里的肉塊,脊骨說不定還要被她抽出來當劍使。
太嚇狐了。
逢雪瞥它,“你抖得這么厲害做什么?我又不殺你。”
狐貍匍匐在地,尾巴晃動,尖吻狹眼一派諂媚,“我只是為劍仙之威所攝,情不自禁發抖哩。劍仙不愧是劍仙,專門克制妖魔鬼怪,就算是青溟山上真人,我瞧也不及你哩。”
逢雪蹙了下眉,“不許對真人無禮。”
狐貍馬上說:“原諒我山下小狐,沒見過世面,胡言胡語哩。”
逢雪不理會它的奉承,指向前方,“那兒有妖氣,載我過去。”
翻身騎上狐背,狐貍四爪如飛,悄無聲息地從屋頂躍過。
逢雪面無表情地望著云螭。
月華如水,古城浸透在水中,格外靜謐安寧。
她摸上腰間,拿起酒葫蘆,仰頭喝一口月露酒。
愛睡是吧。
愛做夢是吧。
不愿醒是吧。
簡單。
飲下喉間美酒,劍客眸光轉冷,映著盈盈月色。
她握緊布條纏住的“劍柄”,拔出就地取材制作的劍,悄悄翻入鬧妖的人家。
……
那就讓我成為你的噩夢。
……
白日里。
往日最繁華熱鬧的街頭,里三圈外三圈圍著人。百姓一個個神情惶恐,面無人色,往十字街頭看一眼,就馬上收了回來,婦人捂住孩子的眼睛,不小心瞟見的小童嚇得哇哇大哭,心里承受能力稍弱者,齊齊撲倒在路邊大吐,恨不得把自己胃吐出來。
街頭堆著一座尸山。
尸體橫七豎八,倒在地上,有的開腸破肚,腸子掛在屋檐,打了個結,有的尸首分離,雙手緊抱著腦袋,有的四肢被削斷,人棍似的插在水缸里。
慘絕人寰,血氣沖宵,誰看見如此場景,不心生畏懼?
云螭頓時人心浮動,人人焦躁不安。
“哪個兇徒殺了這么多人,還把尸體仍在大街上?”
“兇徒哪殺得了這么多,一定是妖怪!”
“那個是賣米的倪掌柜,肚子被剖開,那個是剛嫁人的小翠姑娘,我昨天還吃過她的喜酒,扭頭就倒在這兒,連手都被砍下了。太狠毒了,兇手真是窮兇極惡,毫無人性!。”
“你說會不會是那日我們將兩個小賊逼得跳入江中,她的同伙折返回來報仇?”
“活人哪能弄出這樣架勢,我看是他們的厲鬼回魂,要為自己報仇。”
“噓——小聲些,莫讓他們聽見。”
一個披頭散發的婦人跌跌撞撞跑過來。
“這是……槐娘子?”
槐娘子被尸體絆倒,跌在血泊里。
她不似他人露出恐懼之色,反而在尸山里胡亂搜尋,找到小翠姑娘后,拿出把刀剖開小翠的肚腹,從里面扒拉出一團麻袋般的內臟,嘴里喊:“我兒呢?我兒呢?”
“槐娘子大抵是瘋了。”
“以前多干凈妥帖的一個人,好不容易盼到兒子成家,結果遇見這等事。”
人們紛紛搖頭,卻不敢靠近尸堆里的瘋女人。
好在衙門的人很快就趕過來。
衙役們動作流暢地清理好地上尸體,喝退人群,把地面血漬清洗干凈。
蹬皂靴配大刀的衙役走來,清了清嗓子,“諸位。”
百姓們安靜下來,齊齊盯著他,有苦主哭訴道:“胡班頭,你可要替我們作主啊。”
胡班頭拱手,“大家放心,幾個蟊賊而已,我請來高人,廟會前,定將他們擒住!”
人群依舊安靜。
“非要千刀萬剮,飲其血、食其肉,才能解今日之恨!“
靜默片刻,人潮歡呼雷動,排山倒海。
…………
“我才離開衙門一天咧,怎么又多出個胡班頭?”
虎班頭從暗巷里縮回腦袋,趁著人們不備,偷摸從空空的包子攤偷了兩個包子,“喏,婆婆,餓了吧。”
老人接過熱騰騰包子,卻沒有吃,仰頭望著天空。
“婆婆,你不是自己餓得慌嗎?包子,熱乎的!”
“我想回到家里吃飯……”
“對,你不是回來探親的嗎?你在云螭有家怎不早說呢,我先送你回去。”
“在哪兒呢?”她皺起眉,眼神渾濁,忽地往前走。
班頭連忙跟在她身后,跟著她在胡同里左轉右轉,轉過一道彎,濃烈的血氣撲面而來。
正撞見衙役們“處理”尸體的景象。
他們把肉塊往地上一丟,匍匐在地,大口啃噬,吃得身體起伏,嘎吱作響。
“這么熱鬧啊。”
皂役們慢慢抬起頭,露出帽下一張張非人的面孔,滿面是血。
虎班頭拉著老人的手,慢慢往后退,“看在同僚一場的份上,大家且當沒有看見。我這就離開,保證當做什么都沒看見!”
熟練地把人往肩膀一扛,他轉身就跑。
“哎,小虎,跑慢些,我的骨頭快被你顛散架了。”
虎班頭叫苦連連,“我的奶奶咧,跑慢些我們就沒命啦!后面跟著的,盡是些妖魔鬼怪咧!”
盡顧著埋頭跑,腦袋猛地撞到堵墻上。
饒是他的頭鐵,也被撞得頭暈眼花,眼冒金星。
咦。他分明記得,這條巷子不是死路。
虎班頭咬牙,飛快轉身,仗著對小道熟悉,扭身撲入另一條胡同里。
可沒跑多久,眼前又出現一堵墻。
這下他看明白了,不是自己記錯道路,是當他跑來時,筆直墻壁忽地轉個彎,似白紙般折了過來,擋住去路。
往后一看,身后也出現堵白墻。
墻面還在往內里擠壓,飛快又不容反抗,要將他們擠成肉餅。
這么高的墻,就算他身手好,也肯定爬不上去。
“婆婆,你快想想你那穿墻的本領!”
老人撓頭,“小虎你別急,讓我慢慢想啊。”
“我也不想急啊!”
可是四堵墻已經近在眼前,他張開雙臂用力撐墻,肌肉繃緊到極限,已經能想到,自己像個蚊子,啪地一下被拍扁,留下一灘血跡的模樣。
眼前忽然暗了下來。
緩過神來時,他已經身在一間昏暗房間,房里布置簡陋,木桌前幾條凳子。
一個女人背對他們坐在凳子上,低著頭,長發及地。
“阿姐,我回來吃飯啦。”張紫云坐了下來,招呼道:“小虎,你也來吃吧,阿姐剛給我們熱好的菜。”
虎班頭微微一怔,心想,婆婆這般年邁,她的阿姐怎么還是滿頭黑發?
不過既然是婆婆的阿姐,應該不會是妖怪。這么一番跑動驚嚇,他肚子餓得厲害,咕咕作響,正想飽餐一頓。
“哈哈,多謝,只是我吃得有些多。”
見老人笑著拿起桌上的紗罩。
“呱呱”。
一只田蛙從桌上蹦下來。
桌上不是什么家常小菜,而是一碟碟腐爛樹葉、污泥碎石,幾只螞蟻在碟子間亂爬,田蛙呱呱蹦跶。
虎班頭默默放下筷子。
“婆婆,這是你的家是吧?”
老人笑瞇眼睛,“是呀是呀,”她夾起一只田蛙,放在虎班頭面前,“快多吃點,你年輕,吃點葷的長個子。阿姐,你也吃點東西。”
那長發的女人慢慢轉過身子。
虎班頭連忙低頭,問:“不知這位……前輩是誰,住在哪兒,我看自己認不認識。”
“我姐姐住在石頭廟里。”老人偏過頭,看著長發下布滿鱗片的面孔,笑語道:“人們喊她小蛇姑娘。”
第172章 第 172 章
夜色沉沉, 一輪皓月當空。
暗室里小蛇姑娘依舊低垂腦袋,面壁而坐,長發迤邐在地, 鋪陳如毯。
老人揉揉眼睛,道:“小虎, 我年紀大, 有些困倦, 先躺下睡覺了。”
“婆婆你別睡啊……”
老人躺在鋪滿地的黑發上,闔上雙目, 頭枕著手,陷入沉沉夢里。
虎班頭重重嘆口氣, 掀起眼簾, 悄悄看眼女子。
女子背影裊娜, 腰肢盈盈,穿的只是尋常粗布衣衫。若只看背影,是位難得的佳人。
偏偏他眼尖,能瞥見烏發后偶爾漏出的鱗片。
想到“小蛇姑娘”的名號, 他確定這是個蛇妖無疑了。
蛇妖安安靜靜地坐著。
虎班頭想了許久, 拿起身側的刀,朝蛇妖拱手, 轉身走出陋室。
刻意放輕動作, 悄悄關上兩扇破門, 班頭最后看眼睡顏安詳的老人。
既然已護送婆婆到家,他也不能再留在這兒了。
那頭惡虎就藏在云螭,指不定披著誰的皮, 他要找到它,剝了虎皮, 把娘子與孩兒都找出來。
班頭按緊腰上刀,迎著蕭肅夜風,踏入清冷月色里。
一走出陋室,他便發現四周景象異常熟悉。
這兒是哭宅?
哭宅里飄來哀哀怨怨的哭聲,不過眼下他明白了,云螭藏著數不勝數的鬼怪,鬼知道是哪只鬼在哭。
“婆婆,告辭。”他拱手告別。
————
夜深。
一道人影悄無聲息翻過院墻,跳入田六兒家里。
田六兒在衙門當差,是個圓臉的差役,少時爆過天花,頂著一臉麻子,以前總跟在虎班頭旁邊,師父長師父短。
逢雪與他見過幾面。
田六兒家漆黑一片,沒有點燈。
他坐在桌前,埋頭吃飯,如今月上中霄,已到子時,他還在僵硬地扒拉空碗。
似乎未察覺到有人走入房里,他還在和人說話:“今天的蛋白有些發苦,是腌久了嗎?早和你說,鴨蛋不能腌太久。”
“近日城里不太平,我送你回娘家住幾天吧……也沒什么,幾個小蟊賊,我師父武藝高強,罩著我呢,用不著替我擔心。”
“你帶點咸鴨蛋回去,對了,你家附近有個靈驗郎中,替求副膏藥來唄。”
田六兒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語說著瑣碎事。
“沒什么,便是肩膀有些酸痛,總拔刀維護治安而已。”他伸手揉了揉肩膀,卻摸到只僵硬的鞋。
布鞋小巧,冰冷,寒意浸透鞋面,鉆到掌心。
隨梁上掛著人擺動,鞋尖輕撞,每次正好抵著肩膀。
難怪肩膀酸痛了。
田六兒呆了呆。
娘子方才不還在和他說話嗎?怎么一眨眼,吊在了梁上?
逢雪默默撿起一塊小石頭,猛然擲出,田六兒口中的舌頭飛彈,像條彈性極好的繩子,從房梁上縮回,把石頭卷入口中。
“降妖。”
冷光似電,悄無聲息地劈破寒夜。
…………
第二日。
十字街頭上又壘起一座尸山。
這次尸體不獨有些平民百姓,還多了衙門當差的衙役。
見到衙役們倒掛在屋檐,似風鈴晃來晃去,“鬼羊娘娘”徹底成為云螭夢魘。
人們為那索命的惡鬼取了個名字,叫作鬼羊娘娘——
原因無他。她手里留了個活口,是平日在橋頭賣槐花的槐娘子,槐娘子瘋瘋癲癲,見人就說,兒子被小翠吃掉,小翠被個羊頭人身的惡鬼給殺了。
街上冷清許多。
出了這樣的事,人們哪敢還上街,家家戶戶門窗緊閉,生怕自己一句話,惹來鬼羊娘娘的注意。
司猴兒單腳在臺子跳上跳下。
“跳什么呢?”
煙槍在他腦袋上一砸,趙三浪轉動煙槍,吐出口白色煙圈,“跟蚱蜢似的。”
司猴兒苦著臉:“都怪那只鬼羊,沒有人來看我們戲法了。”
“云螭出了這樣的事嘛,大家都不敢出門。”
“若還抓不到兇手,廟會也會泡湯,我們的戲法不白準備了嘛。”司猴兒惆悵嘆息,“廟會還辦不辦啦?”
“誰說得準呢?”
“都怪那什么鬼羊娘娘。哎,小貓,你別撓我!”
小貓從臺子躥上,一躍跳到司猴兒肩膀,抬起爪子在他臉上邦邦敲了幾巴掌,“喵喵喵!”
可惜沒有人能聽懂喵語,聽不懂它罵得有多難聽。
司猴兒手撈住小貓前腿,把它一把抱起來,還揉兩把它柔軟滾熱的肚子,“小貓,什么事讓你這么生氣”
小貓氣呼呼地扭過臉,拿爪子抵住他湊近的腦袋。
罵小仙姑還揉它的肚子!
“話說,”趙三浪吐出口煙圈,“這幾日都不怎么見到劍仙,他們去哪兒了?”
“要是有仙師在,哪輪到什么鬼羊猖獗,仙師早就一劍斃了它,算命的老騙子,要不你算一卦,看看仙師人何時回來?”
老頭手指招牌,搖頭晃腦,“一貫一貫,神機妙算。”
“呸,老騙子,鉆錢眼里了!”
三花從孔一貫膝頭跳下,伸個懶腰,走到小貓旁邊趴下,安慰道:“放心喵。仙師不會不要你的。”
小貓卷成一團黑球,把頭埋在肚子里。
“爺爺不知道月姑是月姑,但還是愿意給月姑撓頭,所以,就算仙師不記得你了,肯定也還會……”
一肉墊拍在它的頭上。
小貓瞪圓眼睛,兇狠道:“小仙姑肯定記得我!小葉也不會忘掉我!”
它的氣勢馬上弱下來,蔫吧趴成一灘,沮喪地說:“可是他們丟下小貓了。”
“是不是小貓弄丟了奶奶,小仙姑生小貓的氣?她如今有一只更大的狐貍,可以坐著在屋頂上跑,小貓跟在地上追,大聲叫她,可她不理小貓。”
它越說越難過,兩只爪子遮住腦袋,聲音帶著哭腔,“小仙姑不要小貓了。”
月姑有些同情這只漆黑的小貓了——
它傷心得不抓耗子吃,都瘦了點,不像個圓滾滾的碳球了。
“小貓,你一歲了,已經是只大貓,可以自己獨立啦。”
在他們貍奴的生命里,三個月的年紀,就會被媽媽趕走,獨立在外,學會抓耗子蟲子,自己謀求生路。
它們生命短暫,壽長者,也最多活個十來年。
這樣想,小貓其實已經是只能獨立生存的大貓了。
“你抓耗子很厲害。”月姑細聲細氣安慰它,“就算仙師不要你,你也能養活自己啦。”
“喵嗚!”小貓氣得在它脖子上咬一口,咬得一嘴貓毛。
月姑想了想,又說:“而且他們不一定是不要你,說不定,只是天太黑,沒瞧見你咧。”
小貓氣得又咬掉它一口貓毛。
兩只貓搭在臺子上,打鬧玩耍一會后,便懶懶曬著太陽,忽見一隊皂衣人提刀而來,停在戲臺面前。
司猴兒笑:“官爺,你們也來瞧咱們的戲法嗎?”
官爺一揮手,不由分說,將他們拿下。
“官爺冤枉,我們不曾犯過什么事啊。”
“哼,你們和鬼羊有勾結,還說不曾犯事!”
一不會,戲班子的人就被捆了個嚴嚴實實拉走,游行一圈后,被綁在十字路口。
趙三浪笑著用肩膀抵了抵身側衙役,塞過去一錠銀魚,“兄弟,怎地沒見過你,面生得很,新來的嗎?”
衙役瞥他一眼,把銀魚接了下來。
“鬼羊讓我們做不成生意,我們也正氣悶呢,怎會和鬼羊扯上關系呢?兄弟,你曉得虎班頭吧,我們同虎班頭還有過交情……”
“虎班頭,喏,在那呢。”
差役側了側身,露出后面被捆得像個粽子倒吊在架子上的壯漢。
“喲,虎班頭!”
壯漢被吊了有一會了,像個倒懸在空中的蛹,臉上充血赤紅。他神色復雜地瞥眼萬戲班的人,把頭扭到另一邊。
除卻虎班頭,趙三浪還望見了另一個熟悉面孔。
白發老人被捆住雙手,寬大衣袍裹住瘦弱身體,如同半截入土的朽木。
趙三浪心頭一驚,暗想:難道鬼羊是……
差役們又陸陸續續捆來許多人。
包括客棧的老板,小白豆漿的老小白,烏家剩下的一對兄妹阿鯉泥鰍,和罵罵咧咧的八字胡。
總之和逢雪有過交集的人,都被掛在了街上。
縣太爺坐在轎子上,白白胖胖,身上肥肉一顫一顫。他抬手,新走馬上任的胡班頭中氣十足,大聲吼道:“這兒就是和鬼羊勾結害人的歹徒,大家伙說,該怎么辦?”
“吃了他們。”
不知誰先說一句,人們爆開歡呼,跟著大聲喊:“吃了他們!吃了他們!”
一個個站在臺下的尋常百姓,眼睛直勾勾,嘴角涎水滴落。
司猴兒在人群中看見好幾個熟面孔,原先覺得和善的、慷慨的、忠厚的觀眾都站在這兒,面孔扭曲,群情激奮,要將他們吞入口里。
他不停往后縮,哭道:“怎么回事啊?”
皂衣差役揪住一個人后領,拖到前面,手起刀落,人頭飛落入煮沸的湯里。
————
逢雪待在暗處,冷眼瞧著妖鬼狂歡。
蜃妖這是氣急敗壞,開始用其他人來威脅她?
看來她之前的思路并沒有做錯,大開殺戒,大肆破壞幻境,就算是蜃妖,也無法在短時間內把云螭修補好,將一切恢復原樣。
而且云螭人多氣雜,用妖氣遮掩,不讓其他人瞧見,蜃妖便不知道她在哪兒。
逢雪微微瞇起眼。
龍王既然自愿沉入夢中,蜃妖為何這么急,非要在廟會前抓住她。
難道她那日所見到的玉帶龍王并未完全受蜃妖控制,還有自己的意識?
狐貍趴在地上,瞧見那么多妖鬼,毛炸如刺,“乖乖咧,那不是占隔壁山頭的老刺猬嘛,我還以為全州這些妖怪是因著戰亂,跑到其他地方去了,原來都被擄到這里。”
放眼望去。
云螭那張繁華城池太平盛世的皮搖搖欲墜,每個人皆面目猙獰,露出幾分惡鬼之相。
若說地府枉死城就在這兒,它也深信無疑。
“劍仙,我們還是跑吧。”狐貍扯了扯她的衣角,“我的尾巴也不要咯。”
逢雪回頭看了眼狐貍,問:“你能叫回自己的尾巴嗎?”
“叫是能叫,它不肯回來呀!”狐貍氣憤撓地,告狀道:“如今它做了什么班頭,可不比跟在我身邊快活多了,自然就不愿意聽話,劍仙,把胡班頭給殺了吧,我瞧它嘚瑟的模樣就煩,不用給我留臉面!”
逢雪垂下眼睛,陷入沉思。
“不殺也無妨,我們還是快些逃出這兒吧,就算劍仙的飛劍再厲害,能殺得了這滿城的妖鬼?”
妖怪素來不羈愚鈍,惡鬼也失去理智,只余殺戮本能。按理來說,這樣多的妖魔鬼怪聚在一起,理應互相廝殺,至死方休。
但它們竟穿著人皮,安然地同在一城之中。
狐貍不知道是誰能控制這樣多的妖魔,它只知道,若讓這么的妖魔鬼怪破城而出,只怕連天上的神仙也奈何不得。
一場人間浩劫近在眼前,它只想趕緊跑。
爪子上空余一截碎布。
狐貍看見劍客抵著墻壁,慢慢纏著掌心繃帶,日影西移,暗紅殘陽斜斜照入暗巷,灑在她被血浸透的紅衣上。
劍客纏好繃帶,拿起身旁不趁手的劍,劍尖往上一挑,詭異的羊頭被她抓著,戴在了頭上。
劍仙變成了鬼羊。
“劍客別過去!”狐貍提醒:“這是個陷阱,等著劍客自若落網咧。”
“我知道。”劍客聲音平靜。
“劍客自尋死路嗎?要是走出去,你會被它們撲上來吃掉的咧。”
“就算被吃掉,我也要做一塊最硬的骨頭,把它扎出口血來。再說,誰生誰死,還不一定呢。”
夕陽殘照,最后一抹光消失在天邊,妖鬼的盛宴拉開帷幕。
逢雪提劍,悄悄走出了暗巷。
第173章 第 173 章
天色漸暗, 一口大鍋架在十字路口,火光與夕陽照在人的臉上,照得人們面目血紅。
他們臉上長出鱗片, 裙下搖曳尾巴。
八條腿的、四只眼的、沒腦袋的、舌頭吊在胸口的……一個個妖鬼身上人皮搖搖欲墜,顯出幾分猙獰可怖的本相。
偏偏他們自己并未察覺, 仍舊立在街上, 如同尋常百姓, 或交頭接耳,或大聲叫好, 或萌生退意。
不知何時,天上飄起點點小雨, 打濕人們衣袍。
“天快黑了, 待會鬼羊就出來了。”有人小聲說道。
“鬼羊會直接打開殺戒吧。”
“哦我突然想起, 我家里衣服還沒收回來了,別被雨給淋濕了。”
“一樣一樣,一起回去罷。”
說完,人群就空大半。
只剩下兇性不消的妖鬼, 看著鍋里飄出的肉香流口水。
差役撈起顆人頭——人頭早已變成顆大魚頭, 被煮得肉爛露骨,鍋里魚香飄散。
不過沒有人發覺, 依舊把它看作人頭, 大聲叫好。
“輪到你了。”差役提起司猴兒的后領, 準備把他一把丟入鍋里。
司猴兒不停掙扎,少年變聲期的嗓子沙啞,哭起來像只鴨子嘎嘎叫, “老大,琦娘子, 救救我!”
忽地。
一塊石頭當空擲來,正砸在大鍋里,鍋底瞬間被砸開個大口子,煮沸的肉湯涌滅底下的烈火,四周人們被熱湯燒到,哎喲痛呼不絕于耳。
空氣里忽然飄來縷冷風,冷中夾雜一絲符灰味。
被熱湯燙到扭頭想跑的人,轉過身,卻發現長街上立著道修長身影。
斜陽余輝將她的影子長長拖在地上,羊頭上血已干涸,一雙瞳孔渾濁散開,雪白羊毛被暗紅的血漬染得糾結成綹。
而她披著身比斜陽更要紅的血衣,手里拿著把似刀非刀似劍非劍的兵刃。
一個人,緩步走來,便勝千軍萬馬。
“是鬼羊娘娘!”
人們驚聲尖叫,不由往后退,就算身后沸水漫流,燙傷肢體。
“歹徒!”差役的刀還沒拔出來,鬼羊手里的劍便飛擲而出,穿透他的喉嚨。
她身子騰空,縱躍而起,甩下張黃符后直奔刑臺。
“上達天庭,下達幽冥,五雷助我,雷公顯靈!”
甩出的是張普通雷符,本只能劈倒一兩個妖魔。但雷符甩在了水里,熱湯中電蛇游走,交織成電網,瞬間就麻痹一群妖鬼。
人們哎喲叫著,倒地不起。
劍光一閃,麻繩斷裂,逢雪抬手把司猴兒從臺邊緣拉回來,丟到旁邊,反手一劍,刺破偷襲撲來的差役。
“你們快逃。”
她跳到老人面前,伸手解開師叔的繩子,拉住師叔的手。
入手冰涼僵硬,沒有人類肌膚的觸感。
“糟了。”
她提劍前刺,劍懸在老人的眉心。
老人抬起渾濁雙目,瞳孔兩團霧氣茫茫,嘴角扯起古怪笑容,“抓住你啦。”
合攏的手像一個鐵鉗,把她指骨捏得嘎吱作響,幾要斷裂。
一瞬間,天上的雨滴停住,風也凝滯,天地陷入一片死寂。
本被電翻在地的百姓,被一劍穿心的差役,都從地上爬了起來,瞳孔化作茫茫霧氣,直勾勾盯著她。
它們勾起嘴角,笑聲嘻嘻。
“比魚兒還滑溜的小崽子,終于……”
話未說完,老人聲音一頓,不可置信地望著掌心。
那兒只剩下一截斷腕,倏爾,斷腕變成紙片。
劍客執劍立在型架上,冷聲道:“抓住我了嗎?”
老者捏碎手里的紙片,笑了起來,聲音幾分咬牙切齒,“真是條難抓的小魚兒。不過……”
濃濃霧氣悄無聲息穿過長街小巷,四面八方涌來。
“你只剩下一個人了。”老人沒有開口,嘴里發出蜃妖聲音,“你的郎君背棄了你?”
“嘻嘻,·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人間的話果然沒錯。”
被蜃妖控制的妖魔從霧里走出,如同地府爬出的只只羅剎惡鬼。
“嘻嘻嘻嘻。”惡鬼嘴角咧到耳根,嘲笑:“你只剩一個人啦。”
“天下男兒皆薄情。”投水而死的女鬼紅衣滴水,抬袖遮住面孔,哭道:“嗚嗚,好可憐的妹妹。”
她挪開水袖,露出張被水泡得腫脹發白的面孔,魚一樣鼓起的眼珠渾濁無光,不停淌水,嘴角卻往上揚,“不如剝了他的皮,吃了他的心肝,和他永遠在一起。”
妖怪們狂歡:“吃了她吃了她吃了她。”
但當蜃妖開口時,所有的聲音霎時消失,天地只剩下它似笑非笑的聲音。
“我知道你會來。以前也有人,同你一樣。”
好些個年輕的玄門術士從霧里飄來,雙足不著地,眼里兩團霧氣閃爍。
逢雪猛地出劍一刺,撲來的惡鬼便如霧氣爆開,人皮裂成斷錦。
“物換星移,日升月落。”蜃妖冷冷一笑,“青溟山的道人依舊如此愚蠢。”
話音剛落。
空氣中彌漫的霧氣猛地縮緊,變成條條慘白鎖鏈,無聲無息捆住劍客的雙足。
劍客似折翼的鳥兒,猛地從空中墜落,羊頭掉在了一旁,露出蒼白秀美的臉。
鎖鏈連翻刺來,她在地上滾了幾圈勉強奪過,卻還是被鎖住了手。
雙手雙腳皆被緊緊鎖住,動彈不得。
她掙扎幾下,被鎖鏈捆得更緊,妖魔已至眼前,叫囂著要剝下她的皮,煮一鍋湯喝。
逢雪側過臉,抬手一擲。
手里劍化作流光飛出。
妖魔們嘗過她的劍有多利,不敢撞起鋒芒。
蜃妖笑聲一滯,“攔住她!”
但是遲了。
妖魔紛紛散開,于是長劍一抖,沒有絲毫障礙,筆直刺中倒掛在刑架、捆成粽子的虎班頭。
逢雪高聲喝道:“既為山君,當騰躍山林,呼嘯洞壑,出巡萬獸辟易,一嘯天地顫抖,怎肯為妖驅使,在幻境里做一犬狗?”
宛若當頭喝棒。
虎班頭倒吊在空中,低頭望去,正好一灘積水。月照水泊如鏡,里面映出張吊睛白額的圓臉。
四肢粗壯、橘色皮毛上黑紋斑斕,正是他苦苦追尋的惡虎。
道路盡頭傳來一聲虎嘯。
一頭母虎帶著幾個小崽子腳踩爛銀月華,靜靜望著它。
劍鋒掠過,繩索斷成兩截。
猛虎四肢落地,憤怒環顧四周,如槍的尾巴橫掃,蕩走臺子上的惡鬼。
它仰頭呼嘯,地面微顫,穿透長夜,霧氣凝成的城池劇烈搖擺。
逢雪身上的鎖鏈自然也被虎嘯震散。
山君脫困,夠蜃妖吃上一壺,她對上山君圓溜溜如琉璃剔透的眼睛,抱了抱拳,縱身一躍,跳出霧氣桎梏,往黑夜里奔逃。
身后傳來蜃妖氣急敗壞的聲音。
“抓住她!”
————
明月升上大江。
江霧茫茫,銀液流波。
逢雪依舊在云螭奔逃。
霧氣中不知藏著多少雙鬼魅的眼睛,每當她想暫停下腳步,用妖血隱匿身上氣息時,身后緊跟著的妖鬼便會一擁而上。
她不能停下腳步。
蜃妖如同氣急敗壞的惡犬,聞見點血味,就緊緊追上來,不給她喘息的機會。
但是待快追到時,它又放緩步伐,仿佛在戲耍一個獵物。
怎么也甩不脫。
逢雪背靠圍墻,劇烈喘息,身上傷口裂開,殷紅血珠滾落,滴落在地。她拿出銀針,幾下縫合傷口,沒喘口氣,一只巨爪搭在了墻上,簸箕大的腦袋上倒垂到她面前,血紅眼睛宛若兩點暗紅燭火。
“降妖!”
身后妖怪緊追不舍,她一路逃到河邊,長河如銀帶,倒映一輪圓月高懸。
眼前是蒼茫江水,水里鬼影重重。
逢雪扭頭。
霧氣翻涌,一雙雙暗紅閃爍。
云螭隱匿在蜃霧里,仿若即將腐爛的尸骸,衰頹的廢墟上還有層蜃氣化作皮黏連著,但怎么都掩飾不住死氣。
逢雪失血過多,手有些握不穩劍,只能緩緩往后退,直至冰涼江水漫到腳踝。
“嘻嘻,這下總算抓住你了吧。”
逢雪搖頭,“未必,待會我就自投江里,喂魚喂水鬼,你要抓也只能抓到一副白骨了。”
霧氣往兩側排開。
一道人影緩緩走了出來,那人面上五官飛快移動變化,有時化作白發蒼蒼的老嫗,有時變成背著斧頭的樵夫,有時又化作年輕貌美的婦人。
最后它化作張年輕倔強的面孔,身披粗布袍,腳踩十方鞋,眼里霧氣閃動。
“我要親自拆了你的皮,我想瞧瞧,你這樣的人,皮囊里面,究竟藏著什么東西,怎么和旁人不一樣。放心,我會給你一場美夢的,嘻嘻,讓你做乞丐凍死,讓你做娼妓病死,讓你做苦力累死。”
逢雪搖頭,仰頭把酒一飲而盡,葫蘆隨手丟在河里,隨水波流走。
她握緊劍,“是嗎?”
蜃妖停下腳步,有些狐疑,“你還有什么花招?”
逢雪將手比在唇邊,“噓。你聽。”
江心水流湍急,酒葫蘆在一個個漩渦里打著轉,被江水吞噬。
明月朗照,大江緩緩東流。
等了一會,不見什么動靜,蜃妖低罵:“虛張聲勢。”
然而就在下一瞬,水底一聲巨響,如同驚雷驟起,水波如沸,翻騰不休。
一只蒼白的手抓住酒葫蘆,破水而出。
“好酒!”
第174章 第 174 章
千里之外的行宮。
地上倒滿監天司衛的尸體, 鮮血流入池里,清澈池水變成灘猩紅,里面的城池也沉入血色里。
昭昭瞪大眼睛, “你把池子染紅啦。”
從暗處走來的修羅手提長刀,身量修長勁挺, 他殺人如麻, 卻有雙愛笑的眼睛, 桃花眼彎了彎,“沒事。”
他上下打量一圈錦衣玉服的女子, “長公主?”
昭昭沒搭理他,垂眸看著血紅池水, 喃喃:“可是看不見魚兒啦。”
“沒關系, 我待會送你過去。”他頓了頓, 又喊:“二師姐?”
昭昭慢慢抬臉,看他一眼,“你為什么這樣喊我……你是我師弟嗎?”
修羅擦了擦面上血漬,笑道:“不是, 不過嘛, 也差不了很多。”
“你是帶我回山上的嗎?”
“抱歉。”長刀緩緩抬起。
“我來殺你的。”
昭昭無聲往水里倒去,葉蓬舟拉她一把, 把她放在水池邊。他輕咳幾聲, 緩緩坐在池邊, 擦掉唇角的血,“公主殿下,云螭那邊……小仙姑, 拜托你了。”
————
江心倒映明月。
一艘寶船從江心升了起來。
船上女子紫衣翻飛,手接過葫蘆, 另只手提著長弓,“哪兒弄來的好酒,比宮廷的御酒還要清香醇厚。”
逢雪如釋重負,劍抵著地,稍稍喘息,“一頭老熊釀的,師姐,他……沒受傷吧?”
“搗了監天司的巢,自然不會好受,不過別擔心,死不了。”
蜃妖的表情變了,眼睛瞪大,眼里霧氣劇烈顫動,四周的幻境也隨之搖擺。
它嘶聲道:“長孫昭!你怎么……”
“我怎么破棺而出?”長孫昭拉弓,長弓彎如滿月。
箭枝破空,珵地一聲,快若金光。
霧氣重重盾牌,但在飛箭刺入時,盾牌盡數裂開。
它嘴角咧開,氣極反笑,身上的人皮鼓脹,條條青紫的經脈浮現在皮上,怒吼:“長孫昭——”
長孫昭立在船頭,所謂寶船,其實是關她十余載的豎棺,七條金龍拉著棺材,涉江而來。
她不言不語,又拉開長弓,指向蜃妖,“好久不見。”
“長孫昭,”霧氣凝作鎖鏈,猛然從四周躍出,鎖住逢雪的腳,蜃妖伸出手,把力竭的劍客給拉到身前,冷笑:“來射箭啊。”
它抓著少女的頭發,一把將她的頭拉得不得不往上仰,秀美面容上血色全無,身體搖搖欲墜,連劍也掉在了地上,想來已是強弩之末。
“來教你同門領教你的箭術。”
長孫昭果然有所遲疑,拉弓的手懸在半空,“蜃妖,你變得更奸詐了。”
“過獎……”
“不過,我小師妹可是劍仙。”長孫昭微抬下巴。
“劍仙。”蜃妖嘻嘻笑道:“云螭不會有劍仙的,劍仙的劍早就被我變沒了……”
蜃妖的笑凝滯在臉上,見被它抓在掌心,奄奄一息的少女,忽然勾起嘴角。
它的眉心一跳。
“我跟朋友學了個戲法。”逢雪慢慢說:“你想看嗎?”
她仰起頭,一把冰涼鋒銳的劍刃從肚子里鉆出,滑過兩肋與心臟,冰冷的鐵鋒一點點從喉間飛了出來。
逢雪吐出口血,吞劍這門戲法不難學,但太難受了,不小心就劃傷了喉管臟腑……不過,若非這樣,飛劍也不會輕易刺入蜃妖的身體。
“降妖。”
青光一閃,劍尖筆直刺入蜃妖腹里,人皮裂作幾截,霧氣爆開,眼前瞬間化作白茫茫的迷霧。
逢雪順勢攪了攪劍,忽而感覺劍下一空,刺入到團霧里。
蜃妖又逃了。
它縱身跳入翻涌的霧氣里。
長孫昭跳到逢雪身旁。兩人對視一眼,逢雪望著這位二師姐,稍稍點頭,“師姐。”
拔劍時割傷了嗓子,她的聲音有些嘶啞。
二人從未有什么交集,逢雪心里也說不上有情緒波動,只是好奇這位傳說中的公主,二師姐從棺中脫困,緙絲箭衣,紫衣玉帶金袖口,身上金絲繡的海水江崖刺繡繁復,唯獨面前仍有團霧氣覆蓋,瞧不見她的長相。
長孫昭拱手,長作一揖,“若非師妹,我還被困在江底棺中。救命之恩,無以言謝。”
逢雪:“不必客氣。師姐,我們得快點解決這只妖怪,不然錯過你返魂的時間可不好了。”
只有昭昭氣息斷絕,師姐身上殘余的一魂一魄出于本能飛入云螭,三魂七魄齊聚,加上一枚石佛舍利,才助她破棺而出。
然而,若是在云螭耽誤的時間太久,身體氣息斷絕、腐爛僵硬,衰敗成泥,魂魄便不能再返回身體。
屆時,師姐便成孤魂野鬼。
算了算,時間至多一個晝夜,得抓緊了。
長孫昭拉弓如滿月,“返不返魂不重要,先把這只妖怪的皮給剝了,哦,你擔心你的小郎君?”
逢雪被戳中心事,扭過臉,“……監天司并不好對付。”
“我瞧他挺能打的,師妹莫急。”
箭枝如電,霧里響起聲痛呼。
長孫昭按住逢雪肩膀,“師妹受傷,先歇息歇息。”
逢雪搖頭,提劍重新站起,“無事。”
蜃妖中了一箭,地上留下點點幽藍血液。長孫昭與蜃妖一起在棺材里躺了這么多年,對它熟悉無比,不需抬頭尋找,便能在濃霧里準確尋覓到它的蹤跡。
而逢雪追蹤藍血,提劍往前,路上看見什么阻攔的妖怪,飛劍空中縱橫呼嘯,殺出條血路。
攻守之形,眨眼變換。
狐貍見形勢變化,討好地跳下屋頂,“劍仙,坐在我背上吧,我跑得快!”
它趴在地上,三條尾巴諂媚搖晃。
方才她被闔城妖怪緊追不舍時,狐貍不知道躲到哪兒去了。如今倒知道跑出來……
逢雪冷冷瞥它一眼,翻身坐上狐背,“追。”
霧氣翻涌,風云變幻,云螭換了片天地。
蜃妖受傷,控制不住這滿城的妖鬼。
許多人家窗戶打開,黑漆漆的,里面傳來奇怪的咀嚼聲。
此時此刻。
萬戲班的眾人也在奔逃。
司猴兒跟在人群里往前跑,只見四周霧氣彌漫,云螭分成兩個世界,一邊是斷壁殘垣,一邊是高樓林立。
霧氣飄忽不定,到處都是人,一個婦人抱著襁褓急匆匆從霧里跑出來,看見他們,哭訴道:“救命,求求你們,救救我的孩兒……”
她身后洶涌的霧氣里,伸出只瘦長蒼白的手臂,手臂不斷往前伸,拉長到不屬于人類的長度。
接著,手臂合攏,婦人便向個小雞仔,被它拖入霧里。
婦人眼神絕望,看了他們一眼,把懷中襁褓拋了過來,哀求:“救救我的孩兒……”
琦娘子往前走一步,下意識去接襁褓。
“琦妹小心。”趙三浪推開她,棍子揮開襁褓,襁褓布攤開在地,一個面孔青紫的嬰兒抓著截斷掌,朝他們咧開嘴角。
好在他們學戲法也要學些武藝,琦娘子手里長槍直刺而出,徑直把鬼嬰捅穿。
兩個人對視一眼。慪氣斗法這么多年,這是配合最默契的時候。
“多謝。”
趙三浪笑得八字胡一顫一顫,“走吧。”
前頭,趙三浪拿棍,琦娘子提搶,劈出條生路。
到處都是人、鬼、妖。
司猴兒緊跟在班主身后,忽而回頭一望,大聲道:“漲水了!”
冰涼江水不知何時漫上了河岸,已經漲到港口臺階處。
月光照亮的水面下,漆黑的巨物一閃而過。
“班頭,我們往哪兒跑呀?”
趙三浪掃了眼四周,思忖片刻,“去廟里避避。”
不管漲不漲水,龍神廟都是最好的選擇。它佇立山坡,在地勢最高處,俯瞰云螭,廟里有龍王神像在,也許還能教妖魔不敢靠近。
不過龍神廟位置偏僻,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
望著霧氣里窮兇極惡的妖魔。
琦娘子抖了抖花槍,“怕它作甚,走!”
————
如今的形勢與之前相反。
蜃妖在逃,逢雪在后面追。
但云螭畢竟是它的地盤,飛劍把擋路的惡鬼劈成兩半,再一抬眼,四周白霧茫茫,地上藍血消失在路盡頭。
長孫昭閉上眼睛,感應片刻,抬手一指,“它往那邊逃。”
逢雪微怔,“龍神廟。”
云螭遠非當年長孫昭沉入江底時的模樣,但她親手搭建起的龍神廟,依舊在小山上、瀟瀟竹林里,沉默地俯瞰古城。
長孫昭卻蹙眉,“那兒是龍神廟嗎?”
逢雪道:“是……師姐不是自己建的嗎?”
長孫昭按住額頭,“也許是我在水底下躺太久,不太記得云螭的模樣了。云螭變大很多,也多了許多東西。”
“追上去再說!”逢雪躍上狐背,提醒:“龍神自愿沉入夢里,被蜃妖操縱,小心。”
蜃妖不算什么,可怕的是被它蠱惑的龍神,和它肚子里不受控制的滿城妖鬼。
長孫昭點頭。
兩人縱身而起,直奔向龍神廟。
廟門被飛劍劈開,斷裂在地。
幽藍血液一點點往前延伸,直到高高神臺上。白玉砌成的神臺,龍王手執玉笏,頭戴冕旒,朱衣玉帶。
“咳咳……”
神臺上響起虛弱的咳嗽聲,“青溟山的劍客果然厲害,差點要了我的性命。但是……你們抬頭看看。”
第175章 第 175 章
抬頭?
司猴兒聽見同伴驚呼, 抬頭望去。
冰涼雨珠兜頭蓋臉撲天蓋地打了下來。
不知何時,天上陰云密布,晦暗無比。在墨黑烏云里, 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
巨物如蛇,卻比蛇要寬闊無數倍, 就好像……
“玉帶河飛到天上去了?”
煙槍不輕不重砸在他的腦袋上。
“笨啊。”趙三浪道:“是龍。”
玉帶河龍王。
江水不斷往上漲, 還沒有變成妖魔的人, 紛紛往山上跑,尋求龍王的庇護。但此刻, 當龍王就出現在天空,真實出現在眼前時, 他們不由停下腳步, 渾身顫抖, 任由雨水打濕衣服頭發,像濕漉漉的小鳥,匍匐在地顫抖。
“龍王出來了!”
“龍神在上——請救救我們吧。”
……
巨爪撕開漫天陰云。
龍角似兩根佇立的高峰,巨嘴一張, 白霧霎時彌漫整座山嶺。
地上跪拜的人們被霧潮淹沒。
霧氣擠入他們的孔竅, 于是那一聲聲對龍神的呼喚吶喊,在激蕩風雨里扭曲變形。
“龍……蜃神啊。”
————
“蜃神?”
逢雪愕然念道。
水汽濃郁, 天地氤氳在大雨里, 銀色雨絲好似從地里長出的槍與劍, 她們衣袍鼓滿雨珠,立在槍林劍雨里。
廟門牌匾,本該是龍神廟的地方, 霧氣滾動,筆畫像蟲子一般蠕動, 眨眼之間,便變作了蜃神廟。
冕珠晃動,龍王塑像里,兩團混沌霧氣塞滿眼眶。它的聲音嘶啞,“長孫昭,你弄錯了一件事。”
長孫昭站在廟門前,再度挽弓。
箭羽微顫,雨珠打濕白鶴翎羽,在羽箭飛出時,逢雪手里的劍也化作電光霹靂,轟然飛出。
“我早已不是當年的蜃妖。”
廟里波光粼粼,霧氣纏繞,箭枝沒飛出多久,忽然折成兩段。
飛劍重新回到逢雪手里,光芒黯淡不少。
“爾等該喚我。”
“蜃神。”
一只巨大的爪子從沉沉的陰云里伸出,搭在龍王廟頂。偌大龍王廟,在它掌心,只是小小玩物。
更別提立在三層廟宇前的人。
渺小如蟻。
碩大的龍頭從烏云里伸出,發出蜃妖的聲音,“只不過心情好,才陪你們玩過家家而已。若你們就此罷休……”
話未說完。
長孫昭面無表情拉弓,逢雪捏訣,一躍而起。
流星電光,對準它的左眼右眼,馳電追風,刺開大雨濃云。
逢雪還沒碰到巨龍的眼睛,就被空中波動的氣流給甩到旁邊,她輕巧跳到廟頂,仰起臉望著黑云里的巨龍。
比起監天司望見的巨龍,這條龍大了無數倍,若小蛟在這兒,和眼前的龍比起來,像條靈活的泥鰍……
難怪它之前那樣害怕。
逢雪見過江河騰空的場景,對龍王之大有了心里準備,然而再次望見,仍覺震撼。
巨龍把身體盤踞起來,幾能遮住天空。
心中最壞的預想果然發生了——她們不得不面對如此恐怖的巨龍。
逢雪本來想著,在蜃妖完全吞下龍神時,把蜃妖殺了,然而眼前之景,顯示事情不止如此簡單。
龍王莫非早就被蜃妖吞下了?甚至,它取代了龍王,成為云螭的“神”,還能以龍王本體,出現在天空。
可若真是這樣,為何它還乖乖待在云螭,等廟會開始呢。
一定還有什么別的原因。
但眼下。
她打量著天空攪動風云的巨龍,微微擰起眉,抹了把臉上冰涼的雨水。
有點難辦。
管它呢。
先試試她的劍利不利再說!
“小師妹,你……小心……”長孫昭神色凝重,話未說完,便見少女騰空而起,腳踏巨龍甩起的大風,如條紅色鯉魚,靈巧地滑入沸騰雨幕里。
長孫昭抿唇,沉默片刻。
這個剛見面的小師妹,比她想象中要莽得多……
得多得多得多啊。
既然師妹在前沖鋒,身為師姐,總不能畏葸不前吧。
長孫昭御風而起,躍入風云里,連續彎弓,羽箭疾出,為逢雪射出條道路。
“珵——”
劍刃從龍鱗劃過,暗紅火星飛濺如螢,在昏暗天光里一閃即逝。
龍鱗上留下了一道細細白痕。
逢雪勉強才能蹲在巨龍的鱗片上,一片龍鱗堪比屋舍,堅硬無比,厚若城墻,想要用劍劈開鱗片,屬于天荒夜談。
鱗片與鱗片之間相連緊密,沒有間隙,就算是薄薄劍刃,也無法插入其中。
大雨傾盆,雨水滴答落下,龍鱗濕滑、無處落腳。隨著巨龍一擺尾,颶風驟起,逢雪的身子像斷線風箏,瞬間甩飛。
一只手扶住她的腰。
長孫昭捏訣,密云成傘,托住二人身體。
“師妹,情況不妙。看起來老龍早就和蜃妖融合在一起。”
逢雪捏訣,在撕開云螭的皮后,那層若有若無的禁錮也減弱很多,御風訣召來大風,她似條紅鯉躍入雨里,在濃云迷霧間御風而行。
“我們對付的不止是蜃妖了,還要加上條老龍。”長孫昭拉弓,揚眉一笑,“師妹可有見過龍?”
逢雪搖頭,“不曾。”
“紫云師叔年輕的時候,斬過一條惡蛟。惡蛟伏在江底,以來往商船為玩物,爪子一合,就能捏碎條裝滿貨的樓船。不過,我瞧這條龍可比那惡蛟要大多啦。”
逢雪“嗯”了聲,“堪比神魔。”
巨龍一擺尾卷起的大風,就能攪得天翻地覆。
被大風連根拔起的巨木、碎石、房梁……時不時從濃云里飛出,一股腦朝她們砸來。逢雪抬劍揮出,劈開一片房梁,迎面就有黑點飛來,速度極快,眨眼便到眼前,原來是座壘起的假山。
她翻身一躍,腳踩假山飛過,獵獵大風里,后背又攔腰飛來一艘三層樓船。
這下避無可避了。
長孫昭把她拉到身后,雙手捏訣,明亮的電光霎時照亮天空,轟隆雷電里,附近的濃霧陰云、飛在空中的石頭瓦礫,皆化作齏粉。
逢雪被劈得腦袋嗡嗡作響,揉了揉耳朵。
被霧氣遮蔽的天空被驚雷劈出一塊空,好似身上衣服破了塊,露出湛藍澄澈顏色。
她這才得以望見腳下——
巨龍出現后,狂風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龍神廟為中心,四周的一切皆在逐漸褪去顏色,逐漸瓦解。
云螭城馬上將要土崩瓦解。
長孫昭跳到逢雪身側,繼續道:“就連我們祖師爺,也只用一塊鎮魔碑將它壓在河底。”
逢雪說:“鎮魔碑還在云螭,被蜃妖用幻象藏起來。”
“如今景象,就算找到鎮魔碑,怕也無濟于事。”
“師姐以為如何?”
長孫昭弓箭連發,箭似飛星,在龍鱗上爆開一串火花,“屠龍。”
逢雪抬眸,風急雨驟,偶爾在滾滾陰云里瞥見一隅巨龍的身影,神龍見首不見尾。
她卻想起了,廟祝說過的,關于小河姑娘的故事。
從小河姑娘到玉帶龍王,再到如今……
或許它想要的,只是沉入夢里,追逐花燈,再做一場美夢。
可惜它只想睡一覺,給別人造成的麻煩卻太大了。
若有辦法喚醒龍王……
“師妹,別走神!”長孫昭高聲提醒。
逢雪提劍沖入漫天烏云中。
————
黑云壓頂,狂風怒號,云螭城千年的歲月,像在一瞬間迸發,荒草漫上臺階,墻壁長滿青苔,所有屋舍陷入水里般,濕漉漉往下滴水。
狂風卷起屋瓦,人們逃跑哀嚎。
在癲狂混亂里,只有一間屋舍巋然不動,隔絕屋外的風雨。
“啊,天亮了嗎?”
一片破瓦被颶風卷走,雨點落在老人布滿皺紋的臉上。她在鋪滿地的烏發上轉了個身,揉著昏花老眼,慢慢直起身體。
四周墻皮大塊大塊往下剝落,露出里頭漆黑的石壁,石壁上劃痕潦草,一幅幅壁畫被水汽泡得斑駁晦暗。
老人仰起頭,看著壁畫,嘴角露出笑容,“啊,這畫……”
渾濁的眼里閃動昔日光芒。
燭光閃爍,白發蒼蒼的老嫗皺巴巴的皮似衣袍般脫落,從其中鉆出個約莫五六歲的女童。
女童撿起地上一根樹枝,指著壁畫,童音清脆:“這幅是小蛇姑娘,這幅是龍王出水,這幅是……真人降龍!”
她眼睛清澈,閃爍向往光芒,“好想像真人一樣飛到天上去,騰云架霧哦。”
“小云!”
窗外響起婦人呼喚的聲音:“天黑了,快些回來!”
“哦。”女童放下樹枝,轉身往外跑,門邊兩扇破門早就倒在地上,腐爛成泥,外頭大風嗚嗚,暴雨如注。
她的眼睛里映出倒影卻是另外一副模樣。
山清水秀,夕陽照晚,零零散散小木屋坐落在河畔,村莊升起裊裊炊煙。
母親坐在桂花樹下編竹篾,幾個兄弟姊妹合力搖動門前桂花。
米粒般桂花紛紛揚揚,飛揚如雪。
“今日可以吃桂花糕啦!”女童步履輕盈,像只小鳥,日暮便要飛回巢中,跑到門口時,她扶著腐爛門框,回頭望一眼。
長發鋪地、長滿鱗片的女人背對她,沉默地席地而坐。
女童看了一會,轉身跑到女人前,“小蛇姑娘,小蛇姐姐,等我娘烹好桂花糕,我偷摸給你拿一塊來,你保佑保佑我家好不好?”
幾塊小石頭堆成的石臺,仿佛神廟里一個小型的神臺。
“保佑我爹出去捕魚平平安安。”
“保佑阿娘身體康健,保佑阿姐……保佑大家都好。”
她抬起眼簾,眼睛望著石壁,有模有樣學著壁畫上的人一樣,跟龍神許下愿望。
“我還想……小蛇姑娘也好。今夜的桂花很香,月亮很圓,但是廟里又黑又冷,小蛇姑娘可以來外面走一走,來我家吃桂花糕!”
女童眼睛彎彎如月牙,笑著要起身,忽然哎喲一聲,摔坐在地,揉著自己的膝蓋,嘟囔:“怎么腳這么痛?”
“哎!那兒有我的名字!”
她又在石壁青苔后,發現自己稚嫩的字跡。
“是誰寫的?”
“是……”
頭頂烏黑小髻添上絲絲縷縷灰白,清澈雙眸變得渾濁黯淡,她低頭看著石壁的藻荇,燭火搖晃,映在壁上人影佝僂,不復最初挺拔。
緣何身上疼痛?
是昔日降妖時,冷水中泡了十余日,寒氣入骨。
緣何身形佝僂,緣何早生白發?
……
恍惚間,百余年的經歷從眼前閃過。
女童后退一步,目光從石壁挪開,面容沉靜而溫和,“小蛇姑娘,莫非你也想我像你一樣,沉入夢里,永不醒來嗎?”
小蛇姑娘轉過臉。
黑發遮住大半張臉,發絲間隙,燦金眼眸里一點豎瞳。
“為何不可呢?你已經這般老了,滿身傷痛,難道不愿意回到童年,最無憂無慮的時候嗎?”
小蛇姑娘沒有開口,輕靈空洞的聲音在石廟上空響起。
聞言,白發蒼蒼的人只是一笑,“年少時光,自然是很好的,年紀又小,生活在父母庇佑下,不知人間疾苦。我小時候大約還是盛世吧,吃得上許多好東西。不似如今這光景。”
“小時候跑得很快,爬得很高,不知天高地厚,以為自己是永遠不會老的。沒想到,一百年彈指一瞬,”她笑著指了指自己的頭發,“小蛇姑娘,你瞧我這滿頭的風霜啊。”
“既然以前很好,”小蛇姑娘下半身未動,上半身完全扭過來,“為何不愿回到過去?”
“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人人都想著歸去,我卻覺得,這一路所見風景也很好。我雙腿疼痛,是年輕時抓惡蛟時生的痹癥,那惡蛟殺了許多人,我除掉它后,兩岸百姓排成長龍謝我,還送了我許多咸魚干,我跟他們學會做魚飯,帶回山上,把魚干切碎,加上豬油和小蔥,放在飯里煮,饞得師父急沖沖加柴火,燒掉了半邊頭發。”
她彎起眼睛,月牙般的眼不復幼時清亮,卻流露出一種更為溫柔、通了世事的光芒,“幼時父母庇佑,無憂無慮,年輕時有師父同門陪伴,意氣風發,后來學成本領,立身揚名,也開始目送親友離開,到如今暮靄沉沉,看著其他年輕的孩子長大、下山。人之一生,有如四季,春日時我歡喜,到隆冬,有幸逢雪,亦是叫人欣慰。”
“小蛇姑娘,”她的身影幾番變幻,時而是無憂女童,時而是蒼蒼老嫗,最后卻化為一個年輕的道人模樣。身著青蘭布袍,腳踩十方鞋,腰系三清鈴,手提桃木尺。
道人走到門口,回眸看去,“我不愿生活在夢中。”
小蛇姑娘不曾說話,金色的瞳孔豎點如燭火輕輕一顫。
道人朝笑著伸出了手,“外面風急雨驟,烏云蔽月,但雨停后,明月皎然,水光接天,正是良辰美景,小蛇姑娘愿意出去看看嗎?”
第176章 第 176 章
在巨大的差距之間, 屠龍似乎是不自量力的戲言。
小小蜉蝣,妄圖撼樹,談何容易?
逢雪在風雨中御風而飛, 飛劍光芒閃動,好不容易跨越大風與重重廢墟, 飛到巨龍身前, 卻拿它鐵桶般的外殼毫無辦法。
劈不開撬不穿, 雷符砸在上面,像是給它撓癢癢, 至于泰山符……真的泰山在此,老龍也能駝起泰山飛上天。
順著龍身飛過, 她發現, 巨龍薄弱之處, 有兩個地方。
一處自然是沒有龍鱗覆蓋的雙眸,雙眸里霧氣閃動,說不定蜃妖就藏身其中。若讓飛劍從龍目里穿入,貫穿龍腦, 斬斷龍筋, 定能將藏匿其中的蜃妖斬殺。
至于另外一處。是龍脖下一片彎月般的鱗片,比起其他緊密相連的龍鱗, 這片鱗片微微翹起, 形狀有所不同。
所謂龍有逆鱗, 觸之即死,便是這片泛白的龍鱗。
然而蜃妖狡猾,又掌控這具強悍至極的身體, 豈是這樣容易叫她們近身的?
它不消多做什么,一擺尾就卷起大風, 攪得風云變幻,一張嘴就吐出注連天瀑布。
以兩人渺小的身形,剛靠近一點,就被颶風刮得劇烈晃動。
長孫昭摸到箭囊,摸不到幾支箭,便舍棄弓箭,伸手捏訣,登時喚來道颶風。颶風如龍,卷起樓船,朝巨龍砸去。
這樣一道疾風,在人間少不得摧毀幾座屋舍街樓,叫人瑟瑟發抖。
可在巨龍的爪下,它像條小蟲子,被爪子一捏,連帶其中裹挾的樓船,也化作煙云。
蜃妖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聲猖獗至極。
人心貪欲滋長出來的妖魔,雖然有了人的狡猾,卻也難免學到些缺點。譬如貪得無厭,或者是得意忘形。
它笑得放肆,一晃神,忽然迎來道明亮的劍光。
逢雪御風扶搖而起,快接近龍頭時,飛劍脫手而出,攜風雷之勢,劈向巨龍的眼睛。
劍卻卡在了龍目上。
巨龍身形如此龐碩,連瞳孔上那層透明薄膜,也寬逾一丈,比云螭的城墻還厚。
飛劍轟隆劈開眼膜,劈到一半,蜃妖反應過來,把眼睛一眨。
劍就卡在眼皮里,眼角淌出絲細細的血痕。但對于它的體型,這算不上什么傷,至多和人擦破皮一樣。
“可惡!奸詐的道人!”蜃妖氣吼。
逢雪默念劍訣想把扶危召回來。可惜蜃妖學聰明了,緊閉左眼,把她的劍鎖得嚴嚴實實。
邊御風躲避風中山石巨木,邊想著如何召劍,逢雪忽覺肩膀一痛。
她從劍柄拔下一支箭,箭被拔出后,便變成水從指間淌下,肩頭殷紅涌出,把紅衣又添層血色。
長孫昭聞見血腥味,手捏了個訣,空中幾座假山壘起,如傘蓋擋在逢雪頭頂。她伸手捂住逢雪肩上傷口,也不容她說什么,直接往她嘴里塞了個藥丸。
血很快就止住了。
逢雪嚼了幾下藥丸,被藥味沖得皺起眉頭,“三師姐煉的藥嗎?”
“是的,甜不甜?”
“有點苦。”
長孫昭微微一怔,又笑了下,“放了十五年呢,可能過期了,別管口味,管用就行。小師妹,這蜃妖怕是學會一些龍王的御水之術,土克水,你的土法學得如何?“
逢雪:“師姐呢?”
兩個人相對,陷入沉默。
雖是生死危機時刻,她們看出彼此眼里屬于“差生”的心虛。
相對片刻,不由一笑,長孫昭笑道:“我還以為小師妹課業勤勉,功課學得一定很好。”
逢雪從飛來的巨樹上抽了根樹枝,勉強作劍,說:“我不擅術法。”
“也沒什么,小師妹劍術通神,何必去學亂七八糟的術法。”長孫昭在這事上倒看得豁達,讓逢雪忍不住心想,若師兄師姐一直留在山上,不曾下山……那必定是很好的時光,也許她也會留在山上修行了。
但他們怎會不下山呢?
但她怎肯一直留在山上呢?
這念頭只在她腦海中閃過一瞬,便如云淡輕煙飛逝。風雷激蕩,頭頂被假山壘起的“傘蓋”浮現條條裂縫,裂縫密集,交織如網,忽而一聲巨響,傘蓋崩裂,碎石飛濺,漫天尖銳的水劍懸于頭頂,筆直刺下。
蜃妖這次不曾得意忘形,將龍尾一甩,罡風吹起二人身體,她們像被巨浪裹挾的小魚,被沖入漩渦與水劍中。
千鈞一發之際。
密密麻麻的水劍懸在了頭頂,一動不動,雨珠、大風、被風卷動的廢墟,也凝滯在空中。
天地靜謐無聲。
逢雪以為是蜃妖又有什么花招,可望著陰云里的巨龍,它的嘴巴維持張開的姿勢,眼里兩團霧氣劇烈閃爍,愕然道:“什么東西……”
烏云往兩側排開,濃霧里,一道修長身影緩步行來。
吃過蜃妖陰招,長孫昭尤為警惕,拉緊弓弦,可慢慢,她的手指松開,放下長弓,不可置信瞪大雙眸。
蜃妖道:“這是什么……”
難道云螭還有其他高人?可長孫昭的出現是個意外,它分明確定過,云螭除卻她們二人,哪還有什么高人?
劍客身旁的,只剩個滿頭白發,行動困難,上幾步臺階就要揉著腿喊疼,半條腿踏入墳墓的老嫗。
想到那快老死的老太婆,它下意識否認。
“師姐,你認識這人?”逢雪瞧著緩步從云中走出的人,女子穿的是屬于青溟山的布袍,腰上懸著屬于真人才配擁有的法印。
應是青溟山的人吧。
可是逢雪仔細想來,自己從未在山上遇見過她——道人眉眼冷峻,濃眉鳳眼,自有番威嚴氣度,然而在望向逢雪時,她彎了下眼睛,露出淺笑。
“你是誰!”蜃妖大吼。
長孫昭低低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抹了把臉上的雨珠,“蜃妖,你沒聽說過,張真人的威名嗎?“
張真人?
逢雪微微一怔,青溟山的張真人,她只認識一位,但那一位分明白發蒼蒼,滿身沉疴,臉上也總帶著慈靄的笑容。
逢雪一直把師叔當慈祥的奶奶看待。
她再次細細打量騰云駕霧、鋒芒畢露的年輕真人,“師叔?”
張紫云揮袖,大風里裹挾的砂石假山在她抬手之間,拼接一起,為她們組成道堅不可摧的土盾。
她朝逢雪微笑,又偏頭看向長孫昭,“好孩子,你們受苦了。”
長孫昭低下臉,神情難辨。
逢雪還有些茫然,眨了眨眼睛,“師叔,你的腿不疼了嗎?”
張紫云握住她的手,“你自己傷成這樣子,倒關心起我的老胳膊老腿,阿雪,你這孩子真是……”清氣順著手傳入逢雪的身體,如清風流淌過四肢,逢雪只覺身體舒暢,傷痛隨之遠去。
但她無暇顧及自身,只盯著師叔,眼神擔憂。河水豈能回流,人又怎么會回到青春年少?
她只能把眼前這一幕歸結為蜃氣影響下,云螭出現的幻象。
“不用怕。”張紫云安慰小弟子,“是我的阿姐幫了我。”
“師叔的阿姐?”師叔好像是說過,她回家時,家里蒙塵,只剩下一位阿姐。
那時她只當是師叔老糊涂了,說的胡話——人哪能活得了這樣久?何況按古碑村老人說法,師叔的家人早已被水鬼拉入江中,全家只剩下她一個人,哪兒來的阿姐?
張紫云點頭,“我的那位姐姐,是我幼時的伙伴,是龍王的初心。”她面色凝重,遮天巨龍沉沉壓住天空,“也是最后一點沒有被蜃妖吞噬的神性。”
“小蛇姑娘?”
難怪蜃妖還留在云螭,要操縱幻象,舉行廟會,它想把老龍完全吞噬殆盡,廟會便是捕食獵物釋放的麻醉劑,老龍心甘情愿沉在夢里。
可蜃妖卻想錯了一件事。
千年后古碑村里,女童用幾塊石頭壘作神臺,向龍神許下愿望。這次小蛇姑娘出現,與古云螭城毫無關系,它只為一人出現,也只為一人停留。
老龍神性猶存,逢雪最先想到的,便是把小蛇姑娘請回來。正主回歸本體,蜃妖便會被趕出龍王身體。
張紫云知曉她的想法,輕輕搖頭,“如今龍神意識,大部分被蜃妖蠶食,就算小蛇姑娘在此,也無濟于事。何況,”頓了頓,她低聲道:“小蛇姑娘不愿出來。”
“其實百多年前,我還小的時候,鎮魔碑便已鎮不住巨龍,我才得以遇見小蛇姑娘。你們師祖來到河邊,便是為加固鎮魔碑,后來發現古碑殘損,但巨龍依舊躺在水底,并無出水之意,它已經太老了,時間如水,沖刷走榮光與怨恨,到最后,只剩下疲倦。”
張紫云語氣感慨,年輕的小弟子不明白這滋味,她卻有幾分感同身受。
“那師叔,”逢雪問:“我們要怎么做?”
張紫云抬手,替她取回扶危劍,說:“昔日我們的祖師爺在此降魔鎮龍,而今祖師爺已經飛升,在雷部任值,正巧如今風雷大作,我欲設立法壇,請來祖師降世,再降魔一次。”
她們當然請不到祖師爺的本體,只能請到一道分神降世。
但祖師爺是分神,龍神也并非本體,再說,昔日祖師爺降過龍,天然克制巨龍。
逢雪道:“我去找點東西搭法壇。”
“不必。”紫云真人捏訣,雙手往上一翻,念:“起。”
腳下小山拔地而起,直沖云霄,山石壘起,聚在她的腳下。
紫云真人又念:“生。”
無數樹木藤蔓從碎石從鉆出,接連而起,擁簇成一座法壇。法壇極高,竟比空中巨龍還要高上一截,萬木簇成青綠法壇,如長劍直指云空,刺穿晦暗陰云。
逢雪窮盡目力,也望不見師叔身影。
在山上聽課時,她就聽師叔說過,五行之術極為精妙,修行至深處,水淹千山,火淹四海,催生萬木,呼喚風雷,皆不在話下。
但這等平地起高山的術法,她頭一次見,如此奇觀,令人十分向往。
向往之中,又不免憂心,師叔如此年邁,能用得了這樣的術法?
長孫昭牽住她的手腕,乘風一躍而起,“小師妹,我們給師叔護法去!”
護法這種事,逢雪做過一次,手執長劍,守在法壇周圍,替施法人擋住四周飛撲而來的危險即可。
飛至青天上。
紫云真人腳踏罡步,手拿真人法印,見她們二人飛來,她彈指一點,金光從指尖飛出,流入逢雪和長孫昭身上。
二人身體覆蓋金光。
“炁禁白刃,贈爾金光,刀刺不入,劍刺不傷。”
巨石飛砸而來,在觸及金光時,頃刻碎成粉末。龍王再吐出漫天水劍,也無可奈何。
但還沒有結束。
紫云真人又念:“請來星君斬邪劍,請來太子乾坤弓……”
逢雪手里的飛劍登時嗡鳴不止,長孫昭的長弓漫起紅光。
紫云真人又碎碎念叨,從天宮諸神那借得不少好東西。
施法結束后,逢雪一改之前窮酸模樣,身上是真君那借來的金甲,腳踩太子宮飛來的火輪,頭上是神威天帥閃亮兜鍪,身后是雷澤將軍飄揚的披風。
威風凜凜,英姿勃發,宛若神兵天降。
蜃妖也不甘束手就擒,放出被自己困在肚里的惡鬼妖怪。
放眼望去,烏煙瘴氣,黑云翻滾,天空是看不見頭的惡鬼妖魔。
逢雪微微恍惚,低聲說了一句話。
她的聲音壓得很輕,卻透過風雨,擠入長孫昭的耳中。長孫昭本來神色凝重,聞言一怔,“小師妹,你……”
話未說完,小師妹腳踩疾風,背負雷霆,一躍而出,沖入妖魔鬼怪里。
長孫昭抹了把面上冰涼雨水,心想,剛才她沒聽錯吧……
小師妹怎么在嘟囔——兩輩子都沒打過這么富裕的仗。
啊?
第177章 第 177 章
身披金甲, 逢雪如有神助,飛劍在云間呼嘯,連龍王鱗甲都能削去一片。
厲鬼靠近, 便被劍氣削成數段,她殺得人仰馬翻, 殺得四周空出一圈。
長孫昭箭囊被師叔加滿, 也興致勃勃, 眸里閃動興奮光芒,挽動長弓, 直指龍王眼睛。
箭穿透風雨,龍王扭動頭顱, 避開要害, 卻未察覺, 有人一躍而起,劍指逆鱗。
被師叔請下星君之劍后,飛劍有了神威,無往不利。但這一次, 它并未弄出太大動靜, 與漫天大雨融為一體,悄悄靠近逆鱗, 沿著鱗甲邊緣猛地一削。
半片鱗甲飛落, 鮮血如注, 霎時將四周染成血雨。
巨龍痛得在云中翻滾,攪得天翻地覆,雷云涌動, 更添兇悍。
逢雪御劍正想順著傷口繼續往前,卻見那血洞之中, 涌出雪白的煙氣,煙氣纏繞在龍身上,為它戴上層密不透風的護甲。
這是歷年來云螭拜神的香火。
煙氣中夾雜絲絲縷縷的黑霧,蜃妖竊取神位,將廟里龍神換成自己,意欲成神,這香火早就被污染,不復最初光潔。
但能有如此多香火,證明小蛇姑娘本就有成神之資。
若能度過最后一劫,說不定它就能飛升成真正的龍神,負青天絕云氣,呼嘯四海。
香火凝成甲片,堵住洶涌的血注,也擋住飛劍之勢。飛劍能斬破龍鱗,靠的是借來的天神之力,神劍斬妖除魔,無往不利,卻斬不斷世人的香火。
蜃妖很珍惜羽毛,吃痛一次后,馬上用香火護身,盤踞在天空之上,張嘴一吐。
滔滔不絕之水從它口中傾泄而出。
法壇生起金光,擋住水浪,洪水便從法壇兩側落下。
眼看水沖不垮法壇,逢雪松口氣,旋即意識到一事,往下看去。
洪水水位飛快在往上攀升。江河早已化作一片無際的滔滔汪洋,云螭城沉在水下,已經看不分明。
整座山被師叔拔地而起,高聳如云,但饒是如此,山嶺被淹得只剩下個小半截,如座孤島浮在水面。
人們擠在孤島上,在滔滔大水里顫抖哭泣。
逢雪御劍飛到孤島,掃過人群中熟悉面孔,懸著的心稍安。
萬戲班的人在,阿鯉泥鰍也還在,只不見了算命的老頭和小三花貓。
見到她,百姓們紛紛圍上來,其中便有萬戲班一伙人。
“劍仙。”司猴兒哭得聲音變形,緊抓住她的袖,就像抓住救命稻草。
他們從云螭城往山上跑,躲過霧里涌現的妖魔鬼怪,跑到山坡上時,忽然神龍露首,濃霧彌漫山野,許多人跪倒在地,大喊蜃神名號,被霧氣迷倒一批。
等到山頂,已不剩下多少人。
高山平地而起,洪水淹沒城池,蹲在山頭的人們親眼看家園被淹沒,只能在風雨中無可奈何地悲鳴。
洪水水位越來越高,眼看就要淹沒山頭,水里巨物若隱若現,白條條的水鬼順著上漲江水往上爬,一雙雙慘白的手伸出水面。
慘叫聲起,是個小童被水鬼拉住腳腕,眨眼就被拖入漆黑洶涌的怒濤中。
水域被劍氣斬成兩段,逢雪跳入其中,接住下墜的小童。
婦人嗚咽一聲抱住孩子,跪倒在地。
人們將她簇擁在中心。
但立在他們之間的劍仙,只是抬頭看著天空,神情凝重,沉默不語。
烏云翻滾,暴雨傾盆,不多時,四周便會被洪水淹沒。水底下藏著的那些海妖傾巢而出,無數江倀密密麻麻覆滿法壇。
護著法壇的金光漸淡,樹木攢成的法壇被它們咬得搖搖欲墜。
烏云低沉,洪水連天,人被擠壓在短短一線里,宛若螻蟻。
天地無情,視萬物如芻狗。
有人茫然看著洪水發呆,有人跪坐在地哀泣,有人圍住逢雪如遇救命浮木,還有人跪在地上,低低念著“龍王救命”。
所有聲音穿透嘈雜風雨,擠入逢雪耳中。
冰冷雨珠從金甲上彈濺開,她問:“你們還相信龍王嗎?”
眾人聞言,神色各異,不知是誰先開口,斬釘截鐵地說:“信!”
逢雪道:“若是還信她,就向從前一樣拜她吧,最初,她的名字是小蛇姑娘。”頓了頓,她又問:“誰帶了花燈嗎?”
人們面面相覷,忙著逃命,連家中細軟都來不及收拾,誰會帶花燈?
但也因逃跑匆忙,無暇整理行囊,有人袋里翻找,竟真找出一盞殘破的花燈。
花燈在逃跑中被擠壓變形,外面糊的彩紙濕透了,殘破地方露出竹篾骨架。
逢雪接過花燈,小心翼翼護在懷里,來到水邊。
風雨鼓滿披風,驚濤拍打山崖,雪沫四濺。
她立在風浪邊,點了幾次花燈,也沒有點燃火光,只好放棄點亮花燈,把燈放入水里,說:“小蛇姑娘,云螭百姓需要你。“
她壓低聲音,喃喃:“雖然他們不是原來云螭的居民,或許,也不是活人,記憶是蜃妖編織的幻象,香火也被竊走,但……”
逢雪說著,心中悵然,“你愿意為他們,再頂起這盞花燈嗎?”
她慢慢松開手指。
花燈轉瞬就被卷入洶涌水流里,顫顫如一片浮羽。花燈彩紙濕透,骨架在巨浪里折斷,隨著浪潮一顛,徹底被浪潮吞噬。
“龍王不要我們了嗎?”有人絕望說道。
逢雪抿緊嘴唇。
“劍仙,現在該怎么辦?”
逢雪轉過身,“還有花燈嗎?沒有就再做一盞。”
“可是有用嗎?龍王已經不要我們了,她……啊!花燈!”
逢雪聽見他們驚呼,轉過身,見漆黑水面不知何時浪潮平歇,本該沉入江底的花燈,卻被潮水擁著,從水里慢慢升了起來。
它幽幽散發火光,宛若一朵蓮花。
蓮花下是條大蛇,大蛇頂著花燈,緩緩浮上水面。
逢雪嘴角微翹,“小蛇姑娘。”
大蛇頭頂花燈,游至岸邊,身體在水中不斷變長,環繞孤島一周。
逢雪忽然明白它想做什么,對眾人說:“爬到它身上去。”
小蛇姑娘的身體就是一條浮舟,也是水里一豎江中州,浮在洶涌水面上。
不多時,人們都已經爬上浮舟,只剩逢雪一人還立在山巔。
水已經漫到她的膝頭。
“多謝。”逢雪伸出手,摸了摸她冰冷的鱗片。
蛇豎起瞳孔,總給人冷血與殘忍之感,但小蛇姑娘的眼睛燦金,眸中光華流動——是雙飽含感情的眼睛。
它靜靜望著逢雪,龐碩身體圍住孤島,擋住外頭的浪潮。
大蛇低下頭,張開嘴,兩叉舌遞出一物。
看著被它藏在嘴里的東西,逢雪張大眼睛。
————
一天前。
當迷霧涌上云螭前,銀月圓滿,孔一貫抱著月姑,坐在橋洞下看月亮。
監獄去不了,他這把年紀,孤苦一人,只能縮在橋洞里。
好在橋洞足以容身,今夜月色又極好,懷里還有只小貓作伴。
銀月如盤,倒映水中,老人慢慢摸著三花貓的腦袋,碎碎叨叨:“今夜又沒賺多少錢,給你買不了魚干了。”
月姑蹭蹭他的掌心,輕柔“喵”了聲。
“以前我那只小三花啊,跟著我好歹還有點肉湯吃,那時候大家還會算算命,”他摸出三枚銅板,往空中一拋,盯著落下的銅板沉默半晌,曲起指甲撓撓三花貓的下巴,“罷罷罷,明日這三枚銅錢,給你買個包子吃,龍王生日,咱們也開個葷。”
“喵!”
但第二日,還沒把盤出老漿的銅板用出去,他就跟著萬戲班一伙人,被抓到刑臺上。
后面又是被衙役追,又是霧涌妖魔現。
老頭抱著三花貓,狼狽奔逃。
霧氣傳來慘叫,時不時飄過惡鬼的影子,大水也往上漲,人人都往山上跑去。
看在昔日同為牢友的情誼上,老頭跟在萬戲班隊之中,也朝著龍神廟方向跑,跑了一段路,他卻停下腳步,把三花貓往司猴兒懷里一放,扭頭往回走。
司猴兒大聲喊:“老騙子,你往哪兒跑?”
老頭擺擺手,“還有三枚銅板沒用出去呢,我要去買幾個肉包子,給我看著小貓啊!待會就回來。”
“你瘋了,這情形,哪兒還有肉包子買?”
司猴兒心想,老騙子神智不清,去自尋死路了,被他摟著的三花貓喵嗚一聲,從他懷中一躍而出,追趕老頭,跑入濃霧里。
司猴兒本想去追他們,又被同伴拉回來。
眼下光景,誰也顧不上誰,他只能揉了下眼睛,繼續往前跑。
這老騙子,寧死還想著肉包子嗎?
早知道……早知道以前多給他買點好東西吃了。
……
但是老頭其實不是去買肉包子。
肉包子只是順路從包子鋪“拿”過來的,他揣著十幾個包子,立在衙門面前。
霧氣在云螭城大街小巷游走,唯有衙門附近沒有煙霧,兩個石獅子立在門口,一切如昨。
老頭悄悄瞥眼,見衙門里無人,才壯起膽子踏進去。
“云螭大亂,我可沒算錯,”他摸了摸下巴稀疏的胡子,“一線生機,肯定也無錯,就藏在衙門里。”
衙門這種地方,對他這個最底層茍且偷生的小人物,是個明鏡高堂很了不起的地方。
老頭只得意片刻,就把身子縮起,生怕被哪個衙役撞見,把他給抓回牢里。
幸好此刻衙門空蕩,只剩下個掃地的老古。
老古低著腦袋,恍若聾啞,對外面浩大動靜置若罔聞,只專心掃著地上不剩幾片的落葉。
落葉被他的掃把掃來掃去。
看來又是老糊涂了。孔一貫想著,不免自得,“這把年紀,還像我這樣頭腦清楚,神機妙算的人,還是不多了,月姑你說對不對?”
“喵!”三花貓仰起小腦袋,開心地說對。
孔一貫愣住,看著腳邊被雨淋得濕漉漉的小東西,“你怎么跟過來了?”
他嘆氣,把三花貓抱回懷里,用袖子擦它身上雨水。
“真是只笨貓,就知道往危險里亂跑,也不知道怎么長這么大的。我瞧瞧,沒有被妖怪咬吧?”
小三花喵一聲,把腦袋往他懷里拱,拱到香噴噴的肉包子。
孔一貫把它藏到衣袍里,繼續在衙門尋找,“生機……生機在哪兒呢?”
“這個殺威棒?縣令這把椅子?不對不對,瞧著也無甚特殊。”
在房間搜尋無果,他無奈往外走,卻見道金光閃爍,蕩走風雨。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
金光是從老古身上發出來的?
孔一貫走到老古身前,饒他走了圈,想起那夜豬妖現行,一口咬在老古身上,咬斷兩根獠牙。
或許老古不是老古,是別的什么東西?
孔一貫試探性地把手伸向老古,“你不是人吧?”
話音剛落。
老古丟下了掃帚,雨水沖刷他身上枯皺的皮,他僵立雨中,不多時,便化作一截石碑。
石碑上刻著字,隱隱閃爍金光。
“鎮魔碑!”孔一貫驚喜道,可伸手一碰到石碑,手掌就被灼得冒出黑煙,燙得他連忙把手縮回去。
這下生機是找見了,古碑瞧上去就極為不凡,鎮魔鎮魔,應該能震懾妖魔吧。
可問題也出現——該如何把鎮魔碑背出去呢?
孔一貫碰觸古碑,只覺石碑熾熱驚人,如同烙鐵,他想跑到外面找人幫忙,然而街上空空蕩蕩,街坊四鄰跑得沒影,剩下的,俱是些青面獠牙的惡鬼。
“怎么辦?”他問小貓。
三花貓輕蹭他的下巴。
孔一貫只能折身返回衙門,雙手拖著碑身,把古碑背在身后,往衙門外走。
洪水已經漫到街道,長街空無一人,只聞哀哀鬼哭。
熾燙穿透破布,傳到他背上,他被燙得哎喲直叫,手與肩膀被燎起一串水泡。
小三花貓急得喵喵叫。
孔一貫被沉重古碑壓得彎下腰,像蝦子般,天上電閃雷鳴,洪水沖刷大地,可這些都和他無關。
他只低著頭,弓起腰,去背身后沉重古碑。
卻沒注意到,自己的身體在逐漸變淡。
小三花貓從他身上跳下來,不顧暴露風險,變成小童模樣,伸出沒化形好的爪子,用力從后面托起古碑,想讓爺爺輕松一些。
孔一貫被雨迷得瞇眼,還以為小貓在自己懷里,喃喃道:“沒事沒事,也不算很重,小貓兒啊,我這一輩子,最喜歡彎腰啦。”
傲氣凜然的詩人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梨園里戲詞唱:男兒膝下有黃金。
然而他這樣的人,膝蓋沒有黃金,腰也軟得很,五斗米就摧眉折腰,想到救下云螭后能得到的獎賞,就樂得合不攏嘴。
“要是待會立了功,你說大人會怎么賞我呢?嘿,先給你買一筐魚吃,說不定我名聲大起,有了個神算的美名,說不定……”
老頭搖頭晃腦,喃喃自語,腳步愈發沉重。
后背的碑好像越來越沉了……金光閃爍,穿透他的身體,恍惚中,一幕幕從眼前閃過。
他怎么看見大刀劈來,自己倒在血泊里?
一幕幕過往的記憶從眼前閃過,孔一貫低下頭,目光穿透胸口大洞,看見身后的金色碑文。
他昏昏沉沉地想,原來我是鬼,才碰不得鎮魔碑。
什么時候死去的呢?他也想不太起來了,世道如此,人如草芥,他無親無故,死了輕松,只是記掛自己的小貓。
“月姑……”
“爺爺!”小童抱住他的后腿,毛絨絨的臉頰蹭著他,兩個耳朵輕抖。
孔一貫嘆氣:“你這只貓兒,這么笨,連生路死路,生人死人都分辨不清楚,以后可怎么辦啊。”
他依舊沒有放下后背的鎮魔碑。
洪水已經沒過腰,水流湍急,老頭背著古碑,舉步維艱,逆流而行。
又一道巨浪接天而起,黑沉沉的浪花壓過頭頂,眼看就要將一人一貓淹沒。
浪花里伸出條長長的信子,先于浪潮,把人卷入口中。
————
于是逢雪便愕然望著他們。
老頭抱著貓,身上濕噠噠的,坐在蛇信子上。
小貓高興地在人群中喊:“月姑!”
月姑也喵喵叫回應。
兩只貓湊到一起,親密地蹭了蹭腦袋。
逢雪很快便注意到了孔一貫身旁的古碑,“鎮魔碑?”
她不知道,孔一貫如何在妖魔橫行的城池里尋到鎮魔碑,但瞧他魂魄虛弱搖晃之態,想必一定有過許多波折。
可她不會術法,也無固魂的丹藥,只能朝人深深一揖,扶他走上蛇背。
“先生不負神算之名。”
“神算?”孔一貫笑著撓了撓自己的頭發,笑得合不攏嘴,忽然想到什么,朝著萬戲班眾人喊:“你們聽見了嗎?劍仙喊我神算呢!”
“是是是,神算!以后不喊你老騙子啦,喊你老神算。”
“以后給你多買幾個肉包子。”
……
逢雪抱住鎮魔碑,正欲乘風而起,卻被人喊住。
“仙師,”趙三浪問:“可有我們幫得上忙的地方?”
逢雪想了想,道:“蜃妖防備我與師姐,但不會對你們設防。龍神身上香火本就是你們獻來,也攔不住你們的腳步。”
她注意到,萬戲班的人眼睛登時亮了起來。
“但是,若到了天上,我可能回護不及,而且上面兇險異常……”
趙三浪哈哈大笑,“仙師不必管我們!鋼絲上走路這等事,我們從小便開始練了。”
逢雪朝他們抱拳,“不必勉強。”
說罷,她提碑飛上云霄,把鎮魔碑放在法壇。鎮魔碑冒出一道貫穿天地的金光,爬上法壇的妖魔瞬間被金光彈開。
師叔剛焚香——她的焚香,也并非普通焚香,而是把手里桃木尺插在地上,伸手一點,尺子生根發芽,便長成一株參天大樹,樹冠如云,郁郁蔥蔥。
隨著法咒落下,樹冠頂端被天雷擊中,燃起大火,火光與青煙直沖云霄。
紫云真人便以高山為法壇,用天雷點火,以巨木焚香,在風雨中恭請神君,“香氣沉沉應乾坤,燃起清香透天門……”
通常來說,請神要流程要做足,但這次請來的是自家祖師爺,許多流程可以省略。
不過單是念完法咒,就要花費許久。
逢雪轉身,提劍飛入云中。
洶涌風雨與滾滾烏云里。
一截繩索悄然垂落。
————
看劍仙飛上天空。
張琦扯著趙三浪的袖子,“你瘋了,神仙打架,豈有我們凡人能幫上忙的地方,不添亂子就好!”
趙三浪卻說:“你豈不聞,螞蟻克大象的諺語,我們這樣小,那頭大龍也不會注意我們,說不定真能偷摸幫上什么忙呢。”
“但龍那么高,怎么接近它?”
“你忘了,咱們有神仙索。”
張琦一怔,“神仙索?”
趙三浪笑道:“學戲法的時候,師父說神仙索難學,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我們不還是學會了?上了這么多次天宮,闖了這么多次南天門,這次不過是換成去龍王殿里走一遭而已。”
他先一步抓住繩索,“上次是你先去的天宮,這次該換我下龍宮了。”
“臭老三!”張琦拉住他,“不許走,我、我來,我未必會輸給你。”
趙三浪苦笑,“師妹,你何曾輸給過我?”
狂風驟雨,驚濤拍岸,兩人相對無言。
趙三浪嘴邊的八字胡逐漸變長,長須顫顫,如兩根蟲須。
琦娘子臉頰也長出淡淡黑色絨毛,脖頸裂開,幾顆眼珠子咕嚕嚕轉動。
不知誰先開口。
“臭老三。”
“張琦。”
“師兄。”
“師妹。”
“浪哥。”
“琦妹。”
“……走啦。”
“嗯,我跟在你后面。”
趙三浪順著神仙索往上爬,狂風暴雨讓繩子濕滑無比,劇烈擺動,而他本靈巧的十指,卻不知何時,覆上冷光閃爍的殼甲。
腦中突兀地鉆出段記憶——
是它在草葉間跳躍飛行,喝葉上滾動的盈盈露珠。
忽地一只獵物從眼前跳過。
它振翅飛起,跟在獵物身后,不設防撞入樹杈間片雪白的網中。
網里大蜘蛛被驚動,邁著長滿絨毛的節肢,八只眼睛轉動,順著蛛網爬下,螯肢如刀,沁出幽綠毒液。
它振動雙翅,本能掙扎,蛛網劇烈顫動,大蜘蛛也搖搖欲墜。
一晃神,大蜘蛛可怖的模樣,卻變成師妹盈盈笑臉。
倔強又讓他挪不開眼的師妹,讓他深陷網中垂死掙扎的蜘蛛……孰真孰假,他分不清楚。
趙三浪快要壓抑不住心中那股莫名燃起的殺戮欲望。
他不知曉為什么,但想到霧里那些妖鬼,卻明白自己不能再待在人群里了。
借口爬上神仙索,爬到云中,繩索往下一沉。
他低頭看。
是一只大蜘蛛,如噩夢中一眼,順著絲網慢慢爬來。
恍惚片刻,蜘蛛又變成師妹,頂著風雨,身手敏捷地往上攀爬,雨珠墜滿她倔強的臉,明明是普通容顏,蠟黃的臉、削瘦的頰,薄薄的唇……他卻總忍不住看一眼又一眼。
“好在有琦妹陪著我……”
螯肢穿透他的身體,毒液涌流向全身,他露出恍惚微笑,如囈語般重復:“好在有琦妹陪著我。”
滾滾烏云里,幾截斷肢七零八落墜下。
人們議論紛紛,司猴兒面色蒼白,想起神仙索故事里,那些喜歡攔路的“天兵天將”。
班主不會是被天兵天將發現了吧?
不對不對。那些故事,只是為了吸引眼球,讓人慷慨解囊的假話。
他壯起膽子一看,松了口氣,從天上墜下的不是人的殘肢,而是幾截漆黑的節肢。
像是蟲子的尸體?
又一物從空中墜下,是只黑色大蜘蛛,蜘蛛在蛇背上還未站穩,便在小蛇姑娘一擺尾中,與蟲尸一同沉入漆黑浪潮。
————
隨著師叔念誦。
天空雷云愈密,滾滾驚雷,仿佛天兵馬蹄疾踏,卷起滾滾煙塵。
道道閃電交織,把黑夜照得明亮如白晝。
蜃妖顯然有些焦急,洪水往上攀升速度越來越快,水中的海妖與水鬼在它的指揮下,齊齊撞向法壇。
法壇有鎮魔碑金光籠罩,巍峨不動。
“師妹,真有你的。”長孫昭捏訣把附近的倀鬼劈散,“能把降魔碑也找回來。”
逢雪:“不是我找到的,是一位老神算。”
長孫昭興致高漲,“等會要好好感謝他一番,鎮魔碑之威,足以護得住法壇一時片刻啦。只要蜃妖別垂死掙扎,再出什么陰招……”
話還沒有說完,她給自己甩了一巴掌,“瞧我這烏鴉嘴。”
漆黑水底下,無數鬼兵身影從浪潮中涌現。他們身上兵甲殘破,銹跡斑斑,爬滿水草淤泥,一只只枯黃骨手抓住兵刃,順著法壇,從水底緩緩爬出。
濃重的怨煞殺氣如同把尖刀,霎時在金光上割開無數道裂縫。
裂縫越來越多,交織如蛛網,金光破裂只在眨眼間。
長孫昭道:“好強的煞氣,這是……以前龍王大開殺戒時,被它吞進去的那些屠城士兵?一千多年,煞氣真夠可怕的,師妹,看來還有場硬仗要打。”
但總是沖在前頭的小師妹卻沒有動,而是靜靜傾聽什么。
逢雪輕聲說:“來了。”
“來了?”
她淡淡笑道:“師姐,不獨只有蜃妖有兵。”
長孫昭奇怪,“難道我們也有兵嗎?”
逢雪點頭。
“咚咚——”
鼓聲震碎天地,一時間,鼓角齊鳴,旗幟飄揚,巨船隨水而來。
長孫昭揉了揉眼睛——她沒看錯吧,無邊水面眨眼竟出現了支肅然水師,而那漫天飄搖的黑色旗幟……
“泰山府君!”
第178章 第 178 章
旗幟招搖, 戰鼓隆隆,一艘又一艘戰艦浮上水面。
大者樓船數百,小者艨艟數千, 每艘戰艦都掛著面漆黑旗幟。放眼望去,海面黑旗相連, 一片肅穆莊嚴的玄色飄揚。
這是泰山府君的旗幟。
長孫昭心中愕然, 她自然聽過泰山府君的赫赫威名——自然而生的先天神祇, 東岳主人,冥府帝君, 這位掌管死亡的帝君與天地同壽,亦與天地同樣無情, 從不會輕易插手人間事。
但是, 她沒看錯吧?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
眼前竟出現一支浩大的陰司水兵。
在千萬艘戰艦中, 她認出離得最近的幾艘——瞧形制,應是幾百前建造的戰船。
那時海上曾爆發過一場慘烈海戰,數艘樓船沉入海中,許多士兵壯烈犧牲。
現在看, 那些士兵原是被陰司給收編了。
戰船中還有許多更為古老莊嚴, 像是年代更加久遠。船板空空蕩蕩,卻莫名響起震天的鼓聲, 黑旗招展。
忽然。茫茫霧氣里亮起一點幽綠鬼火, 鬼火一點又一點, 把戰艦照得慘綠,整片海域都被綠火點燃,漆黑水面綠光浮動, 鬼氣森森,而船上, 也立滿道道漆黑的影子。
那些影子身披黑甲,氣息陰寒,氣勢攝人。
其中一縷黑霧從樓船飛出,至逢雪身前,化作抹身形逾三丈的大鬼。
大鬼黑面赤須,渾身青綠,牙齒森如劍棘,肩膀戴著條人頭骷髏攢成的鏈子。
他生得恐怖如惡鬼,卻很有禮貌地朝逢雪拱手,“小將帝君座下夜叉鬼,奉帝君令,襄助仙師,誅殺妖邪。”
逢雪回禮,雙手拿出一塊令牌。
令牌飛入夜叉鬼將手中,它瞪大赤紅如燈籠的眼珠子,仔細看了幾遭,把令牌收入懷中,道:“收到仙師傳喚,我們便在外面等著,不過此處有幻境遮掩,到如今幻境崩裂,大軍才得以進入。”
逢雪:“多謝。”
夜叉鬼身影淡作黑煙。
海面戰艦列隊,鬼影幢幢,又鼓聲大作,殺氣沖霄而起。
長孫昭問:“小師妹,你還同陰司底下那位府君認識?”
逢雪搖頭,“只是幫過城隍一個小忙,僥幸得城隍一塊令牌。”
“城隍?”長孫昭上下打量她,笑著道:“看這陣勢,師妹不僅得城隍青睞,還很得府君的賞識。”
而天上。
陰云不知何時散開一道口子,裂縫透出金光。
恰逢日出,日光煌煌,金光照鐵甲,云中神光照徹,雷電游走,令人不敢直視。
紫云真人的法訣已念道尾聲:“吾奉雷部天尊之令,敕召九天神兵,三千鐵騎,直斬妖邪,劍光所指,無所遁形……”
巨木燃起大火,香氣直通云霄。
轟隆雷聲震得烏云激蕩,漩渦被撕開道口子,一道巨大的金光神將影子出現在云空中,與巨龍齊高。
“吾咒既出,法隨令至,神兵聽令,速行速決。急急如律令!”
漫漫金光刺痛人目,天空中驟然出現無數道金甲神兵。
天上是金光神將,地上是黑旗招展。
長孫昭頭一次見如此壯觀景象,“幽冥天宮齊出動,這蜃妖也算值了。小師妹……”
轉過身,身側空空蕩蕩。
小師妹已經躍入云空,作天兵先鋒,與漫天惡鬼殺在一起。
長孫昭微怔片刻,輕搖頭,低笑道:“小師妹啊,你真是……”
她的兩個師妹,怎么一個勝一個剛強?
“小師妹,等等我!”
……
和天兵天將,陰司水師相比,被蜃氣控制的惡鬼只是群游兵散勇,徒有兇煞,不成章法,被殺得如鳥雀潰散。
海水里成千上萬的海妖、江倀,亦躲不開鬼兵的追剿。
這些妖怪水鬼若放到外頭,闔州百姓免不了一場慘禍,也幸陰軍來此,戰艦在水面圍成牢籠,阻住想順水逃離的妖鬼們。
縱有天兵降臨,陰軍助陣,逢雪也不愿站在岸邊信手旁觀。她的劍嗡嗡鳴叫,渾身熱血沸騰,早忍不住沖入妖鬼中,長劍飛舞如鳳,帶起疾風,鼓得衣袍獵獵。
劍來劍往,穿梭如電。
縱有神將天兵在此,也且讓開,讓她做個先鋒!
蜃妖空占龍神軀殼,卻只能使出龍王神通之一二,面對漫天天兵鬼將,已生怯意,轉過身扭頭鉆入烏云里,便想逃跑。
一陣颶風刮過烏云,仿佛掀穿它遮丑的最后一塊布料。
它氣得雙眸霧氣閃動,怒視著云中的小點。
以龍神巨大的軀殼而言,云中的少女確實只是一個芝麻那么大的小點。
可這粒芝麻,非要攔在它的面前,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
逢雪甩了甩劍上血珠,“現在想逃了?”
“可要問問我小師妹的劍。”長孫昭如今對小師妹頗為喜歡,不由挺了挺胸膛,神情驕傲,從善如流接道,“你怕天兵,就不怕劍仙?”
蜃妖氣得渾身顫抖,發出一聲怒吼,“殺了你們兩個小賊!”
巨龍張牙舞爪,如一座巍峨大山,筆直朝她們撞來。
逢雪腳踏長風,不退反進,身子往它下巴滑過,長劍插入堅硬龍鱗中,隨著一聲“退魔”,龍鱗翻飛,血雨飄零。
巨龍扭動身體,忽地轉頭,張開大嘴。
漆黑大嘴甚至能吞下云螭城。
隨著它用力吸氣,風云卷成漩渦,所有的一切被卷入其中。
逢雪和長孫昭似兩個黃豆小點,霎時被長風吸入嘴中。
蜃妖正要大笑,忽覺不好,連忙張嘴想把她們給吐出來。但是遲了,先是肚子疼,仿佛所有的腸子都絞在一起,再是龍筋麻痹,仿佛被雷電劈過數遭,接著腹部疼痛難忍,大約她們在里面拳打腳踢……
巨龍上下翻滾,攪得風云變幻,天地變色。
直到它抬起爪子,往自己腹部一抓。
龍腹破開大洞,血雨傾盆,龍爪裹挾著大塊鱗片與殷紅血肉,肉里兩人被它捏在爪子上。
隨著它指爪合攏。
尖銳無匹的鱗片被捏成碎片,肉塊鑄成的高墻化作齏粉。
血水從指爪間淌下,但兩人已不見了蹤影。
只這么片刻功夫,后面的天雷馳騁而止,云中天兵身影來去,蜃妖再無還手之力,縮在龍神腹中。
巨龍的身體筆直從云端墜下,砸入深海中,轟地一聲巨響,水面如同炸開,掀起巨大的海浪。
天空中的金甲士兵列陣,化作一位手執長刀的金甲巨人。
神人手提萬丈金光,長刀高高抬起,劈向海面。
海水蒸騰,水霧縈繞,水面霎時薄了一層,江河斷作兩截,一塊塊碩大龍鱗隨著大股血水浮上水面。
金甲神將再次抬起長刀,刀若燦燦日光,正要一刀劈下。
這一下,巨龍斷首,蜃妖伏誅,海水枯竭。
然而,刀卻停在了海面上。
坐在小河姑娘身上的人們驚呼聲四下,抬頭望著懸在頭頂的大刀,有人忽而指向水中,驚呼:“水里有東西!”
就在小蛇姑娘下方,一大塊暗紅涌出,巨物就藏在水底下,與小蛇姑娘糾纏在一起。
若一刀劈下。
蜃妖自然伏誅,小蛇姑娘連帶她背上的十萬居民,也會在煌煌金光中魂飛魄散。
桃木燃起的大火劇烈燃燒,已經燒至樹根。
燃香漸滅,金光神將的刀依舊懸在空中。祂回頭看眼法壇,神情無悲無喜,只響起聲極輕嘆息。
焚香已滅。
神將身上金光寸寸碎裂,化作千萬縷金絲,消失在空中。
巨龍破水而出,鮮血淋漓,爪斷角折,鱗片翻起,露出猙獰血肉。它卻忍不住哈哈大笑——
本以為是絕境,沒想到自己竟還未死。
“道人愚蠢!道人愚蠢!”
“哈哈哈哈!”
值此生死關頭,還要一念之仁,道人實在愚蠢。
法壇上焚香已滅,金光黯淡,蜃妖沖向法壇,張大巨嘴,正要一口連人帶壇一囫圇咬入嘴中。
逢雪與長孫昭擔心師叔,御風扶搖直上,沖向法壇。
可剛飛至法壇上,往回看去,那巨龍竟早調轉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逃往了天邊。
巨龍身形龐碩,速度也極快,風馳電掣,眨眼就要沖出幻境。
它身上血水滴如大雨,不管法壇上煩人的道人、攔路的蟲子、浮在水面的那些東西……
只要飛離此處,一躍沖出云螭的樊籠。
只消輕松一擺尾,飛到旁邊的城鎮,吞下幾千個生人填飽肚子,治愈傷口,屆時天高海闊,何處去不得。
它以龍神之軀,放開自己的蜃氣,大不了吞幾個城后,跑到海上去。
蜃妖想得正美,身形卻突然頓住,僵在空中。
后面追擊的長孫昭看見此景,抓住逢雪的手腕,“小師妹,小心它又使詐。“
逢雪頷首,“我知道。”她停頓片刻,說:“師叔并不愿意誅殺龍神,我們試著再入龍王腹里,把蜃妖抓出來。”
長孫昭道:“成,但方才進去過,龍腹內有乾坤,想要抓到它,并不容易。”
龍王的肚里是片茫茫海霧,水液晃動,想在如江河般的身體里,揪出變幻莫測的蜃妖,也沒那么容易。
逢雪心知如此,攥緊劍柄,“先試一試。畢竟……”
是師叔的愿望。
想進入龍神腹內,從她們先前殺出的血洞里鉆進去再合適不過。
趁著巨龍身體滯空,她們轉眼便飛至傷口前。
翻卷的血肉、綻開的鱗片,仿佛布滿尖石的石穴洞口,而洞口里黑黢,一望無際。
長孫昭先跳到洞口,卻輕咦一聲,抬手指向血洞,“這是什么?”
一根被血浸透的繩索從血洞中伸出,筆直懸在云霄。
逢雪微怔,不可思議道:“這是……神仙索?”
—————
司猴兒沿著神仙索,慢慢往前爬。
他不知已經爬了多久,雙手被繩索磨得血肉模糊。
這根神仙索很長,比他以前練習過的任何一次都長。隨著爬得越高,繩索極細韌,顏色雪白,像一簇蛛絲。
巨龍飛過云中時,蛛絲劇烈晃動,他也隨著蛛絲晃來晃去,腳下是翻滾的烏云,不見底的深淵。
少年被嚇破了膽,全身掛在蛛絲上,扯著嗓子喊:“班頭!琦娘子!”
然而他那點微不足道的聲音,淹沒在漫天風雷里,連同他自己,像烏云里不足為道的小蟲,眨眼就會被疾風暴雨吞噬。
蛛絲勒進肉里,摩擦著骨頭。
四野升起茫茫霧氣。
少年默默低頭,把眼淚往袖子上一擦,繼續往上爬。
他只是有些不明白……絲都勒進骨頭里了,怎么自己還不覺得疼呢?
…………
沿著神仙索,逢雪與長孫昭進入龍神腹部。
巨大的腸子如通天之柱,腳踏血肉輕微蠕動,那截細而不起眼的神仙索,默默伸入霧氣深處。
逢雪跟著神仙索往前,面色沉凝,按劍而行。
長孫昭本想說什么,見她神情冷凝,心中一肅,“師妹,神仙索有什么來歷?能直接指出蜃妖蹤跡嗎?”
逢雪搖了搖頭,“不是,神仙索只是個江湖戲法,我擔心那伙耍戲法的江湖人被蜃妖吞下腹中。”
“但這條神仙索也恰是一根勾住蜃妖的釣線,順著它往前,我們就能找到蜃妖了,是不是?”長孫昭偏頭看去,卻見師妹微蹙起了眉。
“早知如此……”逢雪想說什么,抿了下嘴角,也不知該怎么說,“算了。”
長孫昭拍拍她的肩膀,“我知道,師妹只肯用自己當釣餌,事情既已發生,不必想太多,我們把蜃妖宰了,給這些無辜犧牲之人報仇。”
逢雪朝她笑笑,“謝謝二師姐寬慰。二師姐……”
“怎么?”
“你和我以前想得有些不同。“
“怎么不同?”
“我原以為二師姐,出生高貴,天賦又好,性格也當很倨傲,不好相處。”
跟山上那個和她不對付的小公主一樣。
長孫昭想到過去,不好意思地轉過頭,捂了把臉,想起自己當年拔光山里仙鶴屁股毛,被當作“青溟鳥見愁”的糗事。
幸好下山得早,無損她在師妹心中光輝形象。
師妹應當……不知道吧?
逢雪的目光卻落在她的箭囊上,盯著那些雪白箭羽,嘴角不著痕跡地往上揚了揚。
長孫昭默默捏碎袖子下的拳頭。
該死的蜃妖。
……
霧氣越來越濃。
她們竟在龍神腹中聽見了汩汩的流水聲。
肉壁盡頭,是片藏在霧氣里的無邊深海,海面寬曠無際,一眼望不見盡頭。神仙索便松松垂入水中。
逢雪與長孫昭對視一眼,誰也沒說話,心知蜃妖大半是藏在海面之下了。
她悄悄拔出飛劍,長孫昭默不作聲拉緊弓弦。
霧氣彌漫的海面,悄然劃來一葉扁舟。圓鈍漁舟燭火飄搖,少年坐在舟上,懷里捧著魚簍,看見她們,他青白的面上浮現笑容,“公主殿下,劍仙姐姐,你們看,我采到海里的珍珠了。”
逢雪默默放下劍,“猴兒?“
長孫昭卻喊出另外一個名字。
第179章 第 179 章
烏環親手埋葬最后一個親人時, 只有十四歲。
鄰居家的姑娘小佩陪在他身邊,默默在墳前放了一束新摘的野花。
他回望一眼空蕩的家,走出月海村, 因尋寶浪潮,人們被逼著入海尋找千年珍珠, 彼時海邊村莊十室九空, 只剩下沉疴入骨的病人, 在床榻低低痛吟。
他牽著小佩的手,獨自走在路上, 咸濕海風撲面,遠處浪聲如擂, 在天地間回蕩不休。
魅川都, 浪如屋, 風日號,鬼夜哭。
少年少女低頭赤腳走了一路,被粗糲的海石磨破了雙足,一步一個血紅的腳印。
“如果我能在海上找到那顆珍珠, 就和官府里的大人說, 讓他們少征些珍珠,阿叔阿嬸他們就不必出海采珠了。”
小佩姑娘杏眸含淚, 被海風烈日吹曬得黑黃小臉上, 一雙眼睛卻像浸在水里的明珠。她緊緊捏著袖角, 定定看著他少年。
“你也可以過上好日子。”少年咧嘴笑開,滿不在乎地說:“要是我還能采到別的珍珠,偷摸順回來一顆, 聽說珍珠磨成粉,涂在臉上, 可以讓肌膚像白蠟一樣,京城的貴人都這樣保養自己的臉。”他眨眨眼,“你也涂上去試試,你肯定比貴人要好看。”
小姑娘被他逗得抿嘴低笑開,臉頰黑紅,眼中閃爍珍珠一樣的光芒。
但一晃眼。
少女眼睛從珍珠變成魚目,渾濁泛白。
而他也是面孔浮腫,渾身滴水。
烏環坐在舟上,牽著小佩的手,“兩位大人,你看,我找到了海里的珍珠。”
漫漫白霧里響起叮當不覺的漁鈴聲。
一艘又一艘采珠船從水里浮出,每艘船上都立滿濕漉漉的人影。他們手里牽著根魚線,千條萬條魚線編織成大網,鋪在海面上。
海水里霧氣翻涌,卻沖不開這張薄薄的網。
長孫昭低眉,輕聲說:“小環,如今不用去海里采珠了。”
烏環朝她們露出微笑,“我們愿為公主與劍仙姐姐帶路。”
漁網猛地縮緊,網住一團濃霧。
霧氣里影子閃爍,時而化作金銀,時而變成珊瑚樹,時而又化作寶光四射的珍珠。沒掙扎幾下,霧氣散去,只余一只老蚌縮在網里。
老蚌緊閉蚌殼,龜縮殼中,再無往日威風。
逢雪提劍慢慢走過去。
蜃妖悶悶的聲音隔著厚厚蚌殼傳來:“道人,你昔日答應過我,若我愿意解開幻境,便送我回海上,道人說的話,還算數吧?”
逢雪陷入沉默,闔了闔眼,云螭七日所經歷從腦海中一一掠過。
長孫昭快步走來,怕她心軟,“小師妹,這蜃妖狡猾得很,切莫放走它。”
逢雪往后退了一步。
她忽然揮劍,這一劍,卻不是沖著蜃妖而去。
劍光劈開大海,昏暗的海面被劍光照亮,立在船頭的采珠人身上雨珠被劍氣中蒸騰。
“第四式,破幻。”
逢雪收回劍,朝采珠人伸出手,“上岸吧,這次可以上來了。”
而她的身側,那只千年老蚌,蚌殼碎裂,蚌肉枯萎,無聲無息中潰成煙塵。
……
大水褪去,云螭城再次亮起燈火。
廟會開始,笙歌響徹,繁華燈火里,耍戲法的、叫賣小食的、提著花燈到處走動的人們擠滿了長街。
寶馬雕車,香盈滿路,處處歡聲笑語。
逢雪停在一個花燈鋪前,望著掛得最高的花燈出神,那是盞做工極其精美的蓮花燈,花瓣淡粉,蓮房淺綠,清新可愛。
“劍仙!”
她轉過身,見烏婦人一家四口提著花燈,笑吟吟地打招呼。
阿鯉泥鰍手里多了兩個小紙人燈,朝她彎起眼睛笑。
逢雪微微頷首。
“我們待會要去河邊放花燈,劍仙也一起去嗎?”
逢雪:“嗯……我再逛逛。”
烏婦人朝她盈盈一拜,和丈夫一人牽一個孩兒的手,走入洶涌人潮里。
逢雪買了盞花燈,繼續沿街往前走,四周人們成雙成對,結伴同游,獨獨她自己一人逆流而行。
“劍仙。”人高馬大的虎班頭站在街上,洶涌的人流直到他的腰側,他看見逢雪,眼睛一亮,快步走過來,笑著撓撓頭,“嘿嘿,總算尋到你了。那位真人奶奶沒和您一起?”
“師叔在同師姐敘舊。”逢雪打量著眼前虎頭虎腦的人,“你又進云螭,難道是當人還沒當夠嗎?”
班頭連忙搖頭,“那不是!這些天連口葷的都沒吃,可把我餓得,當人的滋味,”他咂摸一下,長滿倒刺的舌頭舔了下嘴角,“還不如我與婆娘崽子一同呼嘯山林,餓了吃野豬,困了曬太陽,來得要快活。”
逢雪忍不住莞爾,“那是因為你在云螭只做了一個東奔西走的小吏,若是當個成天吃香喝肉的大人,說不定又想當人了。”
想起那頭被轎子抬起、渾身肉顫顫的大白豬,班頭吞了口口水,“嘿嘿,大人已經入了我的腹中,那一身被養出來的肥肉,可比我以前吃得野豬要香得很,不過太肥肉不勁道,吃多了膩得慌。”
“你倒還挑上了?”
“嘿嘿,吃肉是我的本性嘛。”
“既然吃飽肚子,也不想當人了,這次回來又是為何?”
虎班頭靦腆地笑了下,頗有些不好意思,“平日里大家都喊我一聲班頭,雖說是假的,但……好歹有點情分。我想來看看他們,仙師放心,我只遠遠望著,不會驚擾到別人,若是有妖怪惹事,”它露出兩口白森森的虎牙,“我正好抓著給崽子們磨磨牙。”
虎班頭既如此說,逢雪也信它一回。云螭當人,對這些頗有靈智的妖怪山獸而言,無疑是場大機緣。日后它們若有心修煉,說不定也能成為黑老爺那般山神。
逢雪告別班頭,又陸續碰見幾個熟面孔,一一打過招呼,走到長街盡頭。
小白豆漿鋪不再是繁華大酒樓,而變作一個簡單的小鋪子。
白發老人坐在凳子上,小口抿著豆腐腦。
“原來小白豆漿是這滋味。”長孫昭飲盡碗中的豆漿,笑著說:“比我以前嘗過的瓊漿都要美妙。”
張紫云搖頭,笑容和藹,“怎么會?只是你被關在江底這些年,不曾嘗過人間的食物。來,再來份油條泡著豆漿吃,師叔牙齒松了,咬不動油條,你替我嘗嘗。阿雪來啦?老板,再上一碗豆漿。”
“好咧!”
逢雪坐了下來,把花燈放在條凳上。
長孫昭斜睨一眼,“沒想到師妹喜歡這小玩意。是想放進河里,”她晃了晃碗里的佳釀,“還是想送給誰呢?”
逢雪含糊其詞,低頭看著碗。
瓷碗里只是一碗清水,倒映著銀光,水底隱約有幾粒河底的泥沙。
銀液上倒映五彩斑斕的光。
“砰——”
盛大煙花在夜空綻開。人們簇擁著往河邊走,將花燈放入玉帶河中,師叔也放下碗,笑道:“我們也去看看花燈吧。”
長孫昭牽起她的手,“走。”
來到河邊,黑色長河上早已綻開朵朵蓮花,一點點光火在江面盛開,隨水波遠去。
一條大蛇從水里鉆出來,頭頂著花燈,在水中嬉戲。
“是小河姑娘!”
“小河姑娘!好久不見。”
大蛇追逐花燈,來到河岸邊,人們面帶微笑,一一涉入水中,爬到它的背上。
烏婦人朝逢雪作揖,泥鰍阿鯉揮手告別,脆聲道:“謝謝劍仙姐姐,也謝謝那位哥哥。”
司猴兒牽著一個小姑娘的手,笑著撓了撓頭,“遲姐姐,多謝這幾日照拂,哎,你見過班頭和琦娘子嗎?這邊人太多,我沒找見他們,怕下面人更擠,更找不見人了。”
逢雪:“他們和你們不是同類,想必是去了自己該去的地方。”
“好吧。”司猴兒似懂非懂,“不是同類,但至少同路過一程,承蒙他們照顧,這些日子過得可開心,還學會好些術法。我本想著再和他們說說話……罷了,遲姐姐,”他掏出顆龍眼大的珍珠,珠光閃耀,瑩潤動人,“我真的從老蚌的肚子里掏到一顆珍珠,現在反正我們用不著了,你拿著吧。”
逢雪還未說話,長孫昭便說:“師妹,收下吧,你的劍太樸素了,得鑲點珍珠寶石什么的。”
逢雪:“……不必吧?我怕我忍不住把上面東西撬掉賣錢。”
她的劍花里胡哨,豈不是稱得她更加窮酸?
司猴兒把珍珠塞給她,帶著小佩跳上龍背,“時候不早,我們先走啦。”
人們陸陸續續爬上龍身,熙攘熱鬧的岸邊,霎時變得冷清,只剩零星幾人。
孔一貫便立在水邊,把懷里的貓放在地上,“行了,你就別跟著我啦。”
三花貓跳到他的腳上,柔軟的肚子抵住他的腳背,用全身的力氣壓在他的腳上。
孔一貫嘆氣,把小毛球抱到旁邊,“月姑,我要去的地方你去不了,別總跟著我了。跟我又沒魚吃。”
三花貓“喵嗚”叫一聲,又飛快躥到他的腳背上,把他的腳壓住。
孔一貫蹲下來,從懷里掏了掏,摸出兩個肉包子。他曲起指甲撓撓三花的耳朵根,“再不放我走,船就要開走了,月姑啊,你已經能修成人形,再修行一段時日,說不定便能成了精怪。”
他偷瞟逢雪一眼,壓低了聲音,“爺爺給你指一條道路,你去壓住那位仙師的腳背,就跟小黑貓一樣,蹭她,她一摸你,你就躺在地上,翻肚皮,弄出副非君不嫁的模樣。就像你現在模樣。”
“我悄悄算過,仙師是有大氣運的人,日后說不定能位列仙班,你跟著她,至少不會被其他猛獸欺負,還不缺魚肉吃,若你伺候人的本領好,蹭上一兩分氣運,那就什么都不愁啦。月姑,”老頭把三花貓撓得眼睛瞇起,咕嚕咕嚕打著呼嚕,“你聽明白沒有,忍辱負重一小會,榮華富貴一萬年。爺爺沒什么能給你的,只能把這句話送你了。”
孔一貫抬起腳,腳步徑直穿過三花貓,跳到巨龍的尾端。
三花貓跑到岸邊,喵嗚有聲。
孔一貫朝它招手,“再見了,小月姑。也許下次再見……你還記得我,我卻不記得你了。”
巨龍轉過頭,金燦燦的眼睛望向岸邊僅剩的幾人。
張紫云松開長孫昭,“好啦,送到這兒,也該說聲告別了。”
逢雪咬了下唇,低聲喊:“師叔。”
張紫云雙手握住逢雪,笑道:“阿雪,這次多虧有你,我最后的愿望也實現啦。”
逢雪垂頭看著她枯皺的手,說:“師叔,我把你帶下山,卻沒把你帶回去,師父師伯他們會怪我的……可以不要走嗎?”
張紫云抬起手,她配合地俯下身,低著頭,讓老者的手摸過自己的頭。
“阿雪,阿雪,”張紫云摸著少女漆黑的頭發,念著小弟子的名字,“你師父收的幾個徒弟,獨獨你根骨不好,學不好術法,沒想到如今,你竟闖出自己一片天,快證成劍仙之道。可是這條路坎坷崎嶇,青溟山除你之外無人走過,既無前人經驗可尋,又無師長襄助,怪讓人放心不下的。”
逢雪道:“師叔不必擔心,在山下斬妖除魔,這樣的日子,我覺得很快活。”
“覺得快活就好。”真人笑著拍拍她的手,“日后若是累了,就回山上去,好歹有一個地方容你休息休息。”
逢雪頷首,“我知道的,師叔。”
張紫云目光落在她肩膀被劈開的血痕上,輕嘆口氣:“你這樣的性子,若是有像玉京那孩子一樣天賦該多好,便不會受這許多的傷,遭這么多的難……”
逢雪卻一改之前恭敬,打斷道:“師叔,我并不覺得遺憾。”
張紫云笑問:“怎么?”
逢雪:“若非我毫無術法天賦,也不會下山,走劍道一途。若是我像師兄他們一般留在山中,便救不了許多的人。”
以前她羨慕沈玉京,須臾便參透道法,能如鵬鳥振翅扶搖九萬里,見天地廣闊。
但如今,她卻覺得自己下山修劍道,明本心,歷生死,雖無緣術法的浩瀚奇妙,卻也頗讓她心滿意足。
“鯤鵬能曉青天大,蟪蛄匍匐草叢,一仰一俯,見草木青青,未必不能見乾坤。”逢雪彎了彎嘴角,“師叔,我早已不羨慕鯤鵬。”
張紫云定定看著她,渾濁雙目泛過一絲靈光,“朝聞道,夕死足矣……”她雙手作揖,朝逢雪一拜,笑著說:“沒想到我這把年紀,還能受到小輩的指點,阿雪,你這樣的心性,說不定日后能比青溟山所有人走得更遠。”
逢雪連忙拉起師叔,“怎么會?師叔你別對著我拜,我受不起!”
張紫云道:“我小時候,師父帶著我與師兄他們出門游歷,路過做白事的地方,他混跡在里面,給人家唱悼詞,換幾個雞腿吃,唱得最多的,是那首奠靈。”
“自古花無久艷,從來月不常圓,任爾堆金積玉,難買長生不死。”
“天地壽數億萬,宇宙縱橫無極,有人如日月之恒,有人如高山獨立,但我們,生如蜉蝣,日升月落,朝夕便是一生,哈哈。”她大笑跳上龍頭,“一生雖短,朝夕之間自有乾坤,何必去羨鯤鵬!走了,不必相送。”
巨龍載滿游魂,如一艘巨舟,緩緩往前游。
明月高懸,玉帶如銀練,水中花燈明滅,追隨巨龍與流水,一同流向幽冥。
逢雪佇立在岸邊,與長孫昭并肩而立,目送巨龍逐流水花燈而去,帶著十萬亡魂,游向黃泉幽冥。
“二師姐,”她側過臉,“你也該回去了。”
長孫昭卻蹲在岸邊,手插入漆黑流水里,她依舊用術法遮掩了面容,臉上頂著團朦朦朧朧的霧氣,“不急。如果我這就走了,師妹只剩一個人,豈不太寂寞?”
逢雪:“不寂寞,師姐你快回去吧,再待下去,怕肉身出什么岔子。”
“是急著讓師姐回去,好換你情郎回來吧?”
逢雪微微一怔,沉默半晌,輕輕點頭。
長孫昭:“……小師妹,你也太實誠了,難怪會學劍了。”她盤腿坐在江邊,“你放心,你的小郎君能打得很,不會出事。”
逢雪定定看她,“師姐不愿意還陽?”
長孫昭低低一笑,“在別人心里,也許我早就是個死人了吧。小師妹,我建云螭時,每次沉入水里,看見云螭城起又城滅,我知道,覆水難收,過去已經不能再回來,所謂云螭,其實只是場自欺欺人的美夢。”
“我也覺如此。”
長孫昭抬起臉,“小師妹,意志如此堅定,是不是從來不做夢?”
逢雪認真想了想,“以前做過很多,后來就做得少了。師姐,”她催促道:“你還陽后,我們還有許多時間可以閑聊。”
長孫昭掬起一捧江水,水映明月,銀液微瀾,倒映張流滿淚水的臉。
聽她聲音,依舊是低低笑著:“可是小師妹,我身上的珍珠,是珠農的血淚,衣袍的金絲,是百姓的枯骨,似我這等,生下來就吃著生民血肉的人,還有什么顏面回到山上,再聽師父的教誨呢?”
逢雪輕輕擰了下眉,“蜃妖妖言惑眾,師姐何必放在心中。”
“小師妹,蜃妖并沒有說錯。在宮里時,珍珠如土金作鐵,我從小拿珍珠當彈珠玩,直到海上,看見那些怪病纏身、衣不蔽體的珠農,才知道,小小一顆珍珠,是他們用性命換來。”
“仙道貴生,無量度人。山上時,我們看見游蕩的幽魂,也要拱手作揖,喊聲鬼先生,怎么到了山下,到處都在吃人?”
“小師妹,”長孫昭把手里掬起的水拋入江河中,“我不愿吃人,也不想被人所食,如今掙脫肉身樊籠,復歸為江上一縷清風,化作清氣回于天地,如江河入海,落葉歸塵,便也極好,你說呢?”
逢雪想了想,從袖子里拿出根銀針,“師姐,我替你看看病吧。”
長孫昭一怔,“啊?”
逢雪認真道:“我恰好會些補魂之術,師姐看來是心有郁結,才生出這樣想魂飛魄散的奇怪念頭,待我給師姐開胸剖心,解開里面打結的地方,師姐就想得通了。”
長孫昭愣了片刻,忍不住笑出來,她拉著逢雪的手,笑了半天,笑得渾身發顫,“小師妹啊小師妹,我真是太喜歡你了。”
逢雪:“真的不用看看嗎?”
長孫昭不禁莞爾,臉上云霧散去,露出雙水光瀲滟的鳳眼,“先記在這兒,日后再說。”她轉過身,“對了,小師妹,那時你讓你的小郎君去挑監天司,就不怕他畏難,悄悄棄你而離開,把你獨自留在這鬼城嗎?”
逢雪沒有想便說:“不怕。”
“為何?”
逢雪極輕揚了下嘴角,“他是,是我可以依靠的人。”
長孫昭聞言,不出意外地揚了揚眉,想起在行宮里,她那半魂對青年說,云螭已是死局。
青年卻道:“小仙姑在,希望便在,不必擔心。”
“小仙姑是誰?”昭昭好奇問道。
“是……”青年彎起桃花眼,笑著說:“是世上最堅韌、無堅不摧之人。”
長孫昭拍拍逢雪的肩,“我同意這門婚事。”
說罷轉身走入河中,魂魄逐漸變淡,消失在泠泠月華里,留逢雪愣在原地。
原來繁華城池、熙攘燈市,變成片長滿枯草的廢墟。
冷月照徹寒江,江河依舊東流。
眨眼便只剩逢雪一個人,孤零零立在河邊。不知過去多久,大戰后的疲倦從身上襲來,她盤坐在岸邊,仰頭看著月亮。
懷里擠進來團滾熱的毛球。暖烘烘的小貓找了個合適的位置,窩在她懷里,有些沮喪地說:“小仙姑,月姑還是走了。”
逢雪的手停頓片刻,默默摸向小貓的肚子,“看來這是它自己選擇的路。”
小貓輕喵一聲,把頭枕在她的手上,不久便打起呼嚕。
逢雪也陷入夢鄉,半夢半醒,頭漸漸低下。
————
冥河第一次飄來千萬五彩斑斕的花燈。
燈火點亮了冥府億萬年的黑暗,一雙雙眼睛悄悄望來,不獨鬼怪,連冥府的陰差,也不由投來目光。
巨龍帶著無數魂魄來到歸鄉,在擁擠的龍背上,一個老人抱著只小貓,低聲道:“你啊你,明明給你指了條康莊大道,怎么還和我來到這鬼地方?”
三花貓咕嚕咕嚕蹭著他的手,“可是月姑不想當貍兒神,也不想榮華富貴,月姑只想跟在爺爺身旁。有爺爺的地方,就不是鬼地方。”
老人不停晃頭,無奈苦笑:“你啊……真是只笨小貓,這是陰間,不是鬼地方,又是什么?”
三花瞇起眼,“是家!”它的耳朵輕顫,“呀,靠岸啦。”
第180章 第 180 章
深黑長河飄來幾朵幽綠火焰。
閃閃爍爍, 虛虛實實,悄然逆流而上,逼近枕劍而眠的少女。
一聲凄厲貓叫刺破長夜, 逢雪猛然睜開雙目,四周已升起迷霧, 霧氣中點點慘綠鬼火飄搖。
怎么回事?蜃妖死而復生, 還是沒被殺干凈?
逢雪面無表情, 手按在劍柄上,正要拔劍, 幾團鬼火已破開濃霧,逼近眼前。
青面獠牙的夜叉鬼手持長戟, 去而復返, 低下幾丈的巨軀, 笑道:“劍仙大人,城隍有請,可愿下陰司一會?
逢雪抬起下巴,打量它片刻, 目光又往后移。
夜叉鬼站在一艘紙船上。船身通體用薄薄白紙扎成, 竹枝為骨架,在江水沖刷上, 舟底全部打濕, 不知何時會墜入水中。
她嗤笑一聲, “有何不可?”
逢雪把飛劍變小,挽發斜斜插入,跳到紙船上。紙船輕輕一晃, 夜叉鬼搖槳,悠悠劃入江波。
紙船游至江心, 舟底已然濕透,冰冷江水漫入船中,淹沒逢雪的腳踝。
她轉過臉,看向夜叉鬼。
夜叉鬼咧開嘴,紅須顫動,獠牙森森,“仙師可要坐穩了。”
它把長戟插入紙船,一用力,紙船裂成兩半,江水迅速涌入舟中。
逢雪筆直坐定,待水淹沒頭頂,月光被江水淹沒,一愣神,眼前已換了天地。
她還是坐在一艘船上——
不過并非寒磣的紙船,而是艘華麗至極的黃金寶船,船身鑲嵌朱紅寶石,連夜叉鬼手上搖的槳,竟也變成一塊美玉。
夜叉鬼笑道:“這是好幾代前,一個帝王為自己造的陪葬品,他以為能坐船飛到天上當神仙咧。嘖……”它搖頭,血盆大口咧得更開,“還是做了咱陰司的嫁衣裳。”
“哎到了。仙師請。”
寶船停在岸邊,早有人在那等候。
廉州城隍脫下官服,換了身素布長衣,頭戴烏巾帽,瞧著像個普通的白面書生。在他旁邊,立著位身軀高大面孔冷肅的判官。
他朝逢雪拱手,迎上來,笑著賀喜:“數日不見,小仙師又修為增進,恭喜恭喜,此番又斬了龍妖,解救十萬亡魂,攢下一個大功德,依我看吶,飛升指日可待。”
逢雪扭過臉,不大好意思,沉默片刻,才問:“那些魂魄呢?”
“想要轉世的已經入了輪回,還有些留在地府,小仙師,想要去見見他們嗎?”
逢雪:“生死相隔,不必再見。”
“仙師豁達。請,”廉州城隍微微一笑,往前引路,邊道:“這幾年,來冥府的魂魄對不上號,少了許多,正愁此事呢,多虧小仙師引路,才教陰兵能進入幻境,一舉剿滅此賊。”
他停下腳步,左右看一眼,壓低聲音,小聲道:“小葉沒同你一起來嗎?”
逢雪搖頭,“他在別的地方。”
城隍輕嘆口氣,“那就麻煩啦。小仙師得閻君賞識,你知道,閻君是天地神祇,寶物應有盡有,若是小葉在這兒……”
逢雪:“能撈更多寶貝?”
冷面判官重重哼一聲。
城隍連聲咳嗽,擺擺手,“仙師年少,豈知抬頭三尺有神明,鬼神不可欺。”
逢雪“哦”了聲,琢磨著城隍的話,不就是這個意思嗎?葉蓬舟巧舌如簧,總是很能討妖魔鬼怪的歡心,把他拉過來,說不定又能弄到些寶貝——
上次女鬼復仇而來,身上所帶的那塊府君黑旗,她就覺得不錯。
“我也可以說,”逢雪抿了下嘴角,“直說的話,府君能把那面旗子給我嗎?”
判官又重哼一聲。
城隍爺好脾氣,微笑道:“那是不成啦。只有身負冤仇的惡鬼,以百世輪回為代價,才能討到這面奉命報仇的令旗,再者,也只對鬼魂才有用,若放在凡人身上,陰氣太重,恐傷身體。”
“原來如此。”逢雪問:“那我能要些什么東西呢?”
城隍正要開口,判官實在瞧不過去,鎖魂鏈勾住他的手,冷聲道:“閻君自有定奪,啟容爾來討價還價?你當這是菜市場買菜呢?”
城隍無奈搖頭,走了幾步,回頭笑道:“不過什么法寶不法寶也不要緊,府君大抵給你備了另一份大禮。”
逢雪問:“什么大禮?”
“屆時,小仙師自會知道,只是……”
判官鐵鏈一絞,他被拉得鬼影飄忽,也閉了嘴,不再泄露天機。
逢雪跟在閃爍的鬼火后,又行一段路,她注意到,身側黃泉不再有連片尸首,而是多了很多小舟。
鬼吏站在葉葉白舟上,拿著勺子,在冥河打撈什么。
她停下腳步,駐足望去。
冥府常年不見天日,光線黯淡,白舟漂浮黃泉上,在水上晃動。陰吏們俯身,拿著鎖魂的黑鉤,往水里一撈,便撈上來團漆黑的水草。
水草展開根須,蠕動不止,又像是長滿頭發的腦袋。
陰吏們盡量不與那物接觸,把它們丟至筐中。
“那是什么?”逢雪問。
城隍也停下來,“苦海里流出來的東西,吊詭得很。”
“苦海?”
“世間妖魔鬼怪,不過人心所化,生民血淚,流入苦海。昔年青溟山與萬法寺有約,青溟山斬妖除魔,永鎮魔窟,萬法寺開解世人,渡蒼生苦海。只是如今這世道……仙師你瞧,苦海的水都溢出來,淌到黃泉這兒了。”
城隍搖頭,“人世火宅,白骨如山,每逢亂世便是如此,小仙師,請走吧。”
逢雪便也不再停留。
她轉身,沒過多久,一條白舟上的幾個陰吏望過來,悄悄議論。
“這小娘子什么來歷,”說話的鬼拿著鐵鉤,隨意把苦海黑水甩到筐里,拖長的舌頭在胸前晃蕩,“不抹胭脂水粉,也沒戴玉穿金,怎地做了城隍爺的貴客?”
“瞧你這沒見識的模樣。”另一位青面鬼道:“她便是那位帶著天兵鬼將剿妖龍的劍仙。”
“劍仙這般年輕美貌?”
“我兄弟隨軍去殺那些海妖,遠遠看見過她一眼,聽他說,那場面,嘖嘖,真是……妖尸遍野,骸骨如林,劍仙御劍,在妖魔鬼怪間飛來飛去,一揮手,劍氣如雨,劈竹切菜一樣砍倒一大片,連那頭遮天蔽日的巨龍,也不敢撞長劍的鋒芒。”
“當真這么厲害?我怎么看著像個秀麗的小姑娘?”
青面鬼嗤聲:“什么小姑娘?那能是小姑娘嗎?是能殺魔斬龍的劍仙!”
吊死鬼撇撇嘴,舌頭晃蕩,不覺一滴黑水從鐵鉤濺出,彈到他的舌尖,“我瞧未必,劍仙什么的,怕不是沽名釣譽……嘻嘻,哪兒有什么神仙……嗚嗚……”
吊死鬼張大嘴巴,表情驚恐,眼睛越瞪越大,嘴里伸出的一截長舌,不受控制地彈動。
舌頭上長出無數根黑色觸須,好像又長了無數條舌頭。
這些舌頭胡亂舞動,七嘴八舌,嘈嘈雜雜吵鬧。
一時咒罵天地不公神佛無眼,一時又嗚咽哭泣,陳訴自己冤屈。
眼珠子躍出瞪大的眼眶,無數觸須從他的眼眶、耳朵、鼻孔擠出。與他同舟的其他鬼,早跳到別的船上。
不多時,鬼吏就被涌動的黑水淹沒,連帶整艘船,無聲無息被吞入水中。
帶隊的鬼差大聲道:“干活專心點!”
……
逢雪不知后面黃泉的變幻。
隨著城隍引路往前,鬼城的影子映入眼簾,城池無邊,匍匐在一座巍峨高山的腳下。
比起枌城、云螭,酆都鬼城是貨真價實的陰曹地府。其中容納數以億萬的鬼,城池龐大,無邊無際,其中的鬼不可計量。
逢雪踏入鬼城,漆黑的影子往兩側排開,鬼城如云如霧,除卻里面幢幢影子,再看不清什么。
“仙師是生人,”城隍解釋道:“酆都陰氣太重,怕損傷你的身體。不過待會……”他訕訕一笑,摸摸嘴角,噤口不言。
直接穿過鬼城,他們來到高山之下。
逢雪仰頭往上看,看得脖子都酸了,也瞧不見山的盡頭。
傳言泰山直通陰陽兩界,山從陰間直通到陽世,再高三萬三千丈,直抵天門。
城隍神態恭謹,躬身長作一揖,“稟府君,我已將人帶到。”
逢雪也拱手,朝高山一拜。
“我只能送你到這兒了。”城隍垂手立在道邊,“仙師請往前行。”
抬頭看,原本無路的峭壁,竟出現一條望不見盡頭的臺階。臺階寬闊,很是氣派。
“昔年帝王所建的封禪之階,有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之數。”城隍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逢雪抬步,走上這條通天之路。
兩側古柏森森,叢林幽靜,隱約能聽見猿啼鳥叫,潺潺流水。
在青溟山時,她就常常爬山,在懸崖峭壁間上蹦下跳,一口氣就爬了幾千階。
回頭往下看,冥城已經變得很小,像只小獸匍匐在山腳。
城隍與判官的身影小得不能看見。
逢雪往上看,九萬之階依舊遙遙無盡。她深吸口氣,摸了摸懷里伸出的貓頭,“你倒知道偷懶。”
長路無盡,繼續往前吧。
走到三萬階,額頭逐漸沁出汗珠,雙腿微微打顫,酸痛難當,每一步雙足猶如鉛沉。
小貓探頭探腦,在她懷里一拱一拱——它無聊從懷里蹦出來,跑了幾十級臺階,又累得喵喵叫,要回到逢雪懷里,如此往復,已經數不清多少次了。
如今它在懷里待得無聊,開始躍躍欲試,想要跳出來去撲風中輕顫的青草。
小爪子扒拉開外袍,毛茸茸的腦袋上耳朵一顫一顫。
“小仙姑,走了多久啦。”
“小仙姑,什么什么到喵?”
“小仙姑,這條路沒有盡頭喵?”
逢雪摸摸它的頭,笑里難免帶微喘,“你先睡一覺,睡醒就到了。”
“小貓已經睡過很多覺了!小貓,”它歪歪腦袋,“小貓夢見小葉啦。”
逢雪翹起嘴角,“是夢見他,還是夢見他煮的魚?”
小貓舔了下爪子,耳朵輕顫,假裝沒有聽見。
“對了。你想要見月姑嗎?”
“月姑?”小貓眼睛圓圓,沒有想多久,“不想見。”
“你們不是朋友嗎?不喜歡它?”
“月姑跟著爺爺走啦。這是月姑自己的選擇!小仙姑教過我,小貓也可以有自己的選擇。”
逢雪微笑,“你倒記得清楚。”
“小貓對小仙姑一直記得清楚。”小貓喵喵叫著,胡須輕顫,又忍不住嘆口氣,“就算小貓變得像奶奶一樣老,胡子白了,爬不上樹、抓不到耗子,也會記得小仙姑的。”
它抬起臉,“小仙姑會記得小貓嗎?”
逢雪捏捏貓爪,“會的。”
小貓用力蹭她的手,“喵喵”叫幾聲,又抬頭望向山階。它已經睡了好幾覺,這條路卻仿佛沒有盡頭,“小仙姑,還要走多久呀?”
“據說有九萬九千階,從陰司直通天門,我現在爬了一半吧。”
“好長!爬這么高做什么?”
“去見泰山府君。”
“泰山府君是誰?”
“是位很厲害的神祇。”
“那么厲害,為什么不能把臺階變到小仙姑腳下呢?”等了等,它又問:“小仙姑,你累不累?”
“還好。有點。”
小貓晃動尾巴,“不見了!什么山不山,不見他了!”
逢雪垂下眼睛,摸兩下它順滑的毛發,輕輕勾起嘴角,轉身便往回走,“好,聽小貓的,我們就不見了。”
……
城隍還在山階下等候,見她一怔,問:“小仙師這樣快便見完府君了?”
逢雪搖頭,“沒有。”
“咦……可是中間發生什么?”
“也沒有,小貓說不見了,我也不想見了。”
城隍微怔,“就這么不見了?可是府君與天地同壽,若能得祂賞識……”
逢雪停下腳步,“小貓在懷里,掛念的人在陽世,我想了想,自己已有許多,沒什么好求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