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第 181 章
逢雪又道:“勞煩城隍送我上去。”
城隍笑了笑, 正欲說話,神色忽然一變,拱起雙手, 態(tài)度恭敬地拜道:“小生廉州城隍薛淵,拜見玄虎神將。”
逢雪側(cè)過身, 往回看去。漫長無邊的山階上夜色籠罩, 昏黑暗夜里, 猛然出現(xiàn)兩團幽綠的鬼火。
小貓從她懷里跳出,蹬蹬爬上幾個臺階。
“喵?”
它豎起尾巴, 用力往前一撲,消失不見了。
黑暗里走來一頭比夜色更黑的玄貓。玄貓體型堪比猛虎, 兩只幽綠眼睛, 似閃動的鬼火。
泰山府君座下有一只神虎, 原型本是只黑貓。黑貓常伴府君左右,說不定陰司還未建成時,它便已經(jīng)在了,資歷比城隍判官要老得多。
逢雪也拱了拱手, 撩起眼簾在一片融為一體的漆黑里, 找尋小貓的蹤跡。
黑貓?zhí)胶谪埳希缤嗯H牒? 怎么看都只有黑色。
她貓呢!
玄虎將軍跳下山階, 圍著她蹭了一圈, 姿態(tài)慵懶。
逢雪趁機抬手,搓了把貓頭,從將軍的頭頂往下, 一路順著脊椎往下,摸到尾巴根, 把吊在尾巴上的小貓拎了下來。
城隍心中暗驚:莫看玄虎將軍只是頭黑貓,它跟隨府君千萬年,已生神性,再兇悍的惡鬼,也只是供將軍撲殺取樂的玩物。地府眾鬼神,沒幾個能遭住將軍利爪的。
貓的性子本就古怪,亦正亦邪,詭譎多變,連他見著玄虎,也只敢低頭打招呼。
小仙師竟抬手把它當作凡間貍奴,摸了起來?
他正暗暗提起心擔憂,卻聽見一陣如雷鳴般低沉的呼嚕。
城隍與判官相視一笑,放下心來:看來仙師也得玄虎神將的喜歡。
小貓趴在逢雪肩膀,看見玄虎毛茸茸的耳朵,如兩只小鳥扇翅,不由興奮起來,躍躍欲試想去咬它的耳朵。
逢雪把小貓按住,“神將可有話要說?”
玄虎神將幾步跳到山階,看著她,口吐人言:“府君在山上等你,你怎地回了頭?”
逢雪道:“不想爬了,就回頭了。”
玄虎哼了聲,掃帚一樣的尾巴甩來甩去,砸斷山路旁幾棵松樹、幾塊山石,“凡人總喜歡半途而廢。城隍說你是不知后退,一往無前的人,怎么快見到府君,卻扭頭就走?”
逢雪抱住小貓,“承蒙城隍府君錯愛。”她頓了頓,“我想趕緊回到陽世。”
小貓道:“不見什么府君了!”
逢雪:“我聽小貓的話。”
玄虎神將低喵,道:“想走?也沒這樣容易?”
它抬起爪子,往地上一拍,山階崩裂,一團漆黑陰氣從地里涌出。不等逢雪反應,黑霧迅速涌來,她拔出飛劍,劍光如電,煌煌閃爍,卻聽城隍高聲道:“仙師,不可!”
黑霧凝固于空中,卻化作一塊漆黑笏板。
玄虎神將道:“哼,你對府君這般輕慢無禮,罰你干活去!”
……
等玄虎神將折返入山中。
“恭喜仙師、賀喜仙師。”城隍拱手賀喜,笑道:“以生人之身,被府君賜神職,你可是頭一位。”
逢雪拿過笏板,當劍一樣耍個劍花,“城隍爺,這塊是什么東西?”
“是平陽縣城的城隍令。如今仙師與我俱為陰官,算是同僚,直呼我名便可。”
逢雪蹙眉,“城隍令?可是我是個活人,能做陰官?”
“生人也有魂魄,亦能入夢來到陰司,受用香火。仙師多攢點香火,以你之能,日后定能飛黃騰達,一個平陽縣留不住你。”
逢雪愣住,“可是……”她撓頭,“我連陽間的官都沒做過。”
“不必擔憂,城隍前設文武判官、日夜游神,他們自會來助你。小仙師,”廉州城隍道:“我送你上任吧。”
茫茫然然,逢雪就跟在城隍后,飄到平陽縣城地下。
廉州城隍跟她說了實話——
平陽縣城上任城隍莫名失蹤,陰司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請她上任,一是她幾次斬妖除魔立功,獲此成神機緣,二是想讓她去城里查一查,是否有妖魔作亂。
聽到此處,逢雪終于露出淺笑,“妖魔?早說便好了,我去瞧瞧。”
城隍笑著搖頭,心想,仙師見了妖魔,就跟貓見了耗子。他溫聲提醒:“仙師經(jīng)過幾戰(zhàn),在妖魔間威名赫赫,這些妖魔聞見劍仙之名,怕不是會聞風喪膽,若沒有竄逃的,恐怕并非善于之輩,仙師當心。”
“小生只能送到這兒了。新官走馬上任,稍后便會有陰吏來接仙師。”城隍客氣告別,“我先告辭,仙師在此稍候片刻。”
“好。只是。”
逢雪按劍,“你們陰司莫不是在耍我吧?”
他們正立在地底,隔絕天日,昏暗無光,頭頂漆黑如夜,夜色中偶爾閃過絲金光,如縷縷霞云,在天空鋪陳。
“此地佛光熾盛,想來有高僧坐鎮(zhèn),會有妖魔?”
“仙師不知,萬法寺主寺離此地百里,東西南北四座分別為明月寺、菩提寺、靈石寺、心隱寺。其中明月寺在平陽三十里開外,和尚日夜念經(jīng),香火鼎盛,才有此盛景。”
三十里外佛光能透過地面?
逢雪問:“城里人人都是虔誠居士?”
城隍頷首,“大抵都是。”
萬法寺如日中天,佛法昌隆。在前世,逢雪身為妖魔,不敢踏入佛光中一步,沒想到今生,要跑到萬法寺的地盤來做陰官。
世事真奇妙。
城隍拱手飄去。
逢雪留在此地,等了一會,沒等到來接自己的陰吏。她素來不喜歡等待,直接縱身一躍,跳出了地面。
身上帶著的笏板,猶如陰陽兩界的通行度牒,按理她應出現(xiàn)在城隍廟里。
但眼前是間頗為冷清荒涼的院子。
月色凄凄,雜草茂盛,土墻下一團黑霧游動,發(fā)出人聲:“快快!城隍走馬上任,我們趕緊把院子掃干凈!”
“你干活仔細些,檐下的蛛網(wǎng)快除去,掃帚呢掃帚呢?”
掃帚遞到黑霧面前。
“總算靈醒點……咦?”黑影搖晃,鉆出個黑衣弓背的老頭,“哪兒來的女娃娃?”
逢雪打量這座頗為寒酸的小院,“這兒是城隍廟?”
“正是,你是來上香的?還是許愿的?不對不對,你怎地能看到老夫?”
逢雪拿出笏板。
老頭打量她幾眼,神色大變,恭恭敬敬地喊:“恭迎城隍。城隍您……死時這樣年輕啊?”
“我還沒死呢。我是生人,只有入夢時才能來此處當值。”逢雪長話短說:“有什么要我做的趕緊說,天亮夢醒,我便不在此處了。”
老頭連忙點頭應是。
他是平陽縣的土地公,廟里除卻他外,只剩一個土地婆婆,和一只頗有靈智的野狐。婆婆得知新官上任,還在廟里給她縫制官袍。
小狐貍看見逢雪,早偷躥到角落,趴著歪頭看她。
逢雪問:“日夜游神、文武判官、牛馬將軍呢?”
土地公嘿嘿笑,笑得靦腆。
逢雪:……
瞧這廟宇破敗模樣,想來是沒這么多下屬。
一團旋風急沖沖飛入院里,土地公伸手把旋風攔住。
旋風里伸出只手,“啪”地一聲把他給拍開,“干什么呢,袍子我縫好了,我們趕緊去接城隍老爺吧。”
土地公小聲嘟囔:“老婆子,這回不能喊城隍老爺啦。”
黑風原地打旋,旋作人形。一位老婆婆手執(zhí)拐杖,懷捧布包,轉(zhuǎn)幾個圈停住,看見逢雪,她露出詫色,不確定地問:“新上任的大人?”
“沒想到大人如此年輕。”土地婆婆把衣袍一抖,“來試試官袍,我怕是縫大了些。”
逢雪本想拒絕,耐不住他們熱情,還沒說話,就被拉著披上官袍,戴上烏紗。
烏紗帽比她腦袋大一圈,徑直陷下去,遮住她的眼睛,逢雪搖了搖頭,雙翅烏紗輕顫。
袍子也寬大許多,縱有土地婆婆縫制,也顯得破破爛爛。
土地婆婆笑著說:“第一次看見這樣漂亮的城隍大人咧。早知大人是個漂亮的小姑娘,我該摘幾朵花縫上。”
逢雪把帽子取下,垂眸看著身上的大袍,縣城隍等于人間四品官吏,說起來也算一方要員,但官袍上雖有些微香火神力,卻打上許多補丁,破損寒磣。
瞧著不像陰官官袍,倒像是胡同邊討飯的。
“平陽縣也不小,城隍廟怎么變成這樣?”
土地公公嘆了口氣,“大人有所不知,原來這廟里,是什么都有的。”
原來的城隍廟與其他地方并無不同,城隍坐中間,原有判官無常、枷鎖將軍等副將拱立左右。
加上平陽縣富庶,香火不少,每每出巡,很是氣派。
逢雪掃了眼小院,“這個小房子,塞不下你說的那些判官無常吧?”
“大人,原來城隍的廟宇并不在此地。只是……唉,后來建了明月寺,大家常去寺里上香,不怎么來廟里。”
原來的城隍廟比衙門更氣派,外面兩座大石獅子,里頭紅墻泥瓦,廣場、大殿、偏殿一應俱全。
后來明月寺建成,僧人各處宣講經(jīng)文,弘揚佛法,人們常去寺里上香,城隍廟便不如往日昌隆。
作為一地陰官,就算香火再少,本也不至于此。
可忽有一日,城隍不知所蹤,神像變成普通泥像。
失去城隍庇佑,一切截然不同。過了些年,廟宇破敗,泥胎褪色,無常判官這些神將逐漸失去神力。
后來城里一個善信富紳,瞧上城隍廟那塊地,想將其改建成一座大廟,弄到地后,就將里面的神像都拖了出來。
城隍塑像好歹得了一處容身之處,在此破屋棲身。跟在他旁邊的其他陰吏,便被隨意丟棄。
只剩下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待在這破廟里,守著毫無神性的城隍塑像。
他們期盼著城隍歸來。
但等到新城隍上任的文書,他們明白,以前的城隍也許永遠不會回來了。
逢雪走到布滿灰塵的神臺前,捏碎插在銅爐的半支香,“還有人來這兒上香?”
“有的有的。”土地公公連忙回:“偶爾還是有人來求,若是不太難的愿望,我們便會悄悄去幫了。只是我們位微力弱,能做的不多,做不了的只能記在冊子上,等城隍您來幫忙。”
逢雪:“這個人許的是什么愿望?”
土地公公拿出冊子,翻了翻,“這戶是平陽七柳胡同張氏,家中……咳咳,有鼠猖獗,偷吃糧谷,驚擾孩童。懇請城隍顯靈,幫他除去惡鼠……”
想到讓新上任的城隍去抓耗子,實在太不體面。他聲音漸低,“大人,您先在此等候,我們備好些酒菜為您接風洗塵,這等小事,不必你出手,交給我們就好了。”
第182章 第 182 章
清晨。
小貓昂首挺胸, 嘴里叼著只堪比普通貍貓大小的惡鼠,從容從一戶人家走出。
土地公飄在它后面,高興道:“原來城隍還帶了如此得力的貍奴, 以后用不著我和老婆子鉆炕洞抓這些亂竄的耗子啦。”
逢雪頷首,聞見雞鳴, 停下腳步。
“我大概……”
話未說話, 人與貓皆如晨露消失無痕, 地上只余一個死不瞑目的大耗子。
……
江河金光燦燦,霞云在頭頂升騰。
正是云蒸霞蔚, 浮光躍金。
逢雪從葉蓬舟背上睜開眼睛,下意識蹭了蹭他的后頸, 輕聲說:“我好像做了一個夢。”
“什么夢?”
“夢見我被府君罰到一個地方當個落魄城隍, 給人抓了一晚上耗子。”
葉蓬舟笑道:“那可真夠累的!”
逢雪“唔”了聲, “還好,主要是小貓抓的,好奇怪的夢。”
小貓?zhí)降厣希桓实卣f:“我的耗子不見啦!”它四處尋找, 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 “耗子呢,那么大一只耗子呢?”
逢雪沉默片刻, “看來不是夢了。”
葉蓬舟忍不住莞爾。
小貓注意到他, 不再管什么丟失的耗子, 高興地翹起尾巴撲到他的腳上,“小葉!”
“想我啦?”
小貓“喵喵”叫幾聲,用力在他鞋上蹭來蹭去。
逢雪微微一笑, 摟住葉蓬舟的脖子,什么被府君賞識、什么潑天富貴機緣、什么任命城隍, 都比不上此刻,朝霞漫天,大江涌流。
若有若無的蓮花香從風里飄來。
她扯了扯葉蓬舟的頭發(fā),“師姐怎么樣?”
“她人生如白駒過隙,轉(zhuǎn)眼即逝,說要去做點緊要的事了。托我跟你說一聲,年底山上見。”
逢雪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喃喃:“不知道到時候大師兄會不會回來呢……”
“會的。”
“以前我沒有見過他們。”她低低說,前世大師兄二師姐三師姐只是一些天驕的傳說,是壓在她頭頂?shù)年幱埃詾椋退闼麄冊谏缴希矔c自己合不來。
就像和四師兄一樣。
“原來他們是這樣的人。”
葉蓬舟低笑:“我瞧來,你們青溟山的人,橫看豎看,左右都差不多。”
逢雪靠在他背上,青年人筋骨如金玉,后背堅實寬廣,很是可靠。
她偏頭望著江流,云螭城破,漁舟不再在江上飄蕩,只剩幾只水鳥,倏爾從半空飛下,一頭扎入水中,叼起條肥魚。
“葉蓬舟,你的名字,為什么叫葉蓬舟啊?”
青年微怔片刻,勾起嘴角,笑道:“大抵是我命輕賤?江河湖海,一葉蓬舟。”
逢雪捂住他的嘴,“不要這樣說。”
她想了想,“就算你的命數(shù)輕,如今你背著我,我們兩個的命疊在一起,就貴重了。”
葉蓬舟笑著道:“好,那我日后一直背著小仙姑。”
“不要。”逢雪翻身一轉(zhuǎn),從他背上跳下來,微揚起下巴,“我也可以背你。對了。”
她伸手一握,憑空出現(xiàn)一股黑霧,黑霧凝成笏板和官印,“這就是陰司送我的城隍令。”
葉蓬舟接過笏板,在手里轉(zhuǎn)個圈,一上一下逗小貓玩,“我瞧著也沒什么出奇的地方,長得和人間衙門里那些東西差不多。”
“城隍是陰官,與陽間官吏相對,東西肯定也相仿。不過我當值的地方,香火稀少,窮得很,連袍子都破了。”
“小仙姑入夢就會去平陽當值?”
“不錯。”
葉蓬舟眼珠子一轉(zhuǎn),道:“我一個人留在此地,與小仙姑咫尺天涯,唉……”他長長嘆口氣,“陰司也太不厚道了。”
“你在想什么。”
看他眼珠子轉(zhuǎn),逢雪知道他沒什么好主意,“直說。”
葉蓬舟眉眼彎了彎,“不如小仙姑封我做個判官什么的。這樣我們就能一齊入夢了。”
“判官?”逢雪蹙眉,“每次我們都在一起,按理功勞也是一樣,若你去陰司,那邊應該還有更多的神職可供你選擇。”
何況葉蓬舟鬼緣頗好,與她不同。她惹惱了府君,都被封了一地城隍,若是他,說不定能封一州城隍。
“做個判官不是太委屈你了?”
葉蓬舟:“小仙姑,你是知道我的,什么城隍太守,我都不稀罕。”他彎起的眼睛似一輪弦月,映著天邊的朝霞,江流的波光,“只想做小仙姑的馬前卒,裙下臣,長長久久被你使喚著。”
逢雪靜默半晌,臉頰若燒,好半晌,才說:“你也就這點出息了。”
“是啊,我就這點出息,小仙姑不喜歡嗎?”他稍傾身,如玉面孔逼近,笑道:“你若想要個飛黃騰達的夫君,我也去一趟陰司,跟府君求個官當當。不過嘛,我只干白天的活,晚上仍要和你一起。”
“白天晚上都要當值,”逢雪認真想了想,“那不是要從頭睡到晚?”
“哪用得著睡?我當即自刎,做個陰間的鬼,就不用分什么白日黑夜……”
他話沒說完,就被逢雪拿劍柄戳住,“呸!你說這樣的話,我就、我就……”
逢雪心頭火起,杏眼瞪圓,柳眉倒豎,竭盡腦汁想了會,才兇狠地說:“先把你的舌頭削下來下酒吃!”
葉蓬舟哈哈大笑,雙肩顫動,快活無比地說:“我的舌頭能進仙姑的嘴里,那真是它的福氣。下酒的時候記得少放些油炒,我怕我這油嘴滑舌,膩到了仙姑。”
逢雪冷哼一聲,“你的舌頭待在自己嘴里最好。”她拿著城隍官印,“我那破廟,香火已斷,廟里只有一尊城隍塑像,其他副職還空缺許多。判官、游神、無常、枷鎖將軍,你隨意選一個吧。”
“這么多空缺嘛,要不都封我一個玩玩?”
逢雪瞪他一眼,“陰司之事,豈能玩玩?我封你做,唔……我的隨行將軍。”
小貓也喵喵叫:“小貓也想當將軍!”
逢雪笑著摸摸它,“封小貓作我的夜游神,巡游全城,專抓惡鼠。”
“喵!”
小貓高興地圍著她跑圈。
入夜。
二人尋了間破廟,廟里拜的是位不知名姓的野神。石臺上神像被屋頂破瓦漏下的雨水沖刷得腐爛,難辨真容。
逢雪照例給石臺拂去塵土,插上自制的信香。
葉蓬舟生好火,鋪好床,變戲法一般,從褡褳拿出一塊烤肉、一只燒雞、幾碟糕點、幾盤果蔬。
逢雪上完香轉(zhuǎn)過身,看見地上的金杯玉筷,“你也學會從蟠桃宴上偷吃食了?”
“不止!”葉蓬舟又取出兩個精致的夜光杯,碧玉盈盈發(fā)光,葡萄美酒被火燙得香氣醇厚,“我還偷了幾壺酒呢。”
逢雪盤坐在地上,拿起塊糕點吃起來,“你也知道享受。”
“不是我知道享受,是監(jiān)天司那幫子蠹蟲會享受,”葉蓬舟變出一盤焦脆的油炸白條,小貓迫不及待地撲到他懷里,前腿搭著他的肩,身體豎成一根貓條,急得喵喵叫:“快給小貓吃、快給小貓吃。”
“好嘛,別著急,這可是天河釣來的魚。”他微笑著喂小貓,“別吃撐了,待會要吐出來。”
小貓已經(jīng)把頭全部埋進盤子里,吃得吧唧有聲。
逢雪抿著酒,“監(jiān)天司的人全死了?”
“是。”
“你受傷了沒?”
葉蓬舟抬眸,笑著看她,“那些人不算什么,比不上蜃妖難對付。再者,我謹記仙姑教誨,沒殺幾個人,不過是拖時間等到二師姐回來。”
“二師姐,”逢雪嘆口氣,“她是皇家的人,監(jiān)天司是皇家護衛(wèi),如今她動手鏟滅監(jiān)天司,或許心中也有為難吧。”
葉蓬舟笑道:“那監(jiān)天司衛(wèi)也這樣說了。”
“哦?”
“那時監(jiān)天司衛(wèi)將我圍在一起,我以毀去蜃珠作威脅,他們不敢輕舉妄動,我便在旁邊喝酒。喝到一半,二師姐回魂了。”葉蓬舟揚眉一笑,“監(jiān)天司當看見救星,讓她殺了我。”
“二師姐怎么做的?”
“她嘛,接過我的酒,喝了一杯,然后說我搶來的葡萄酒不好喝,比不上你的月露酒。”
逢雪嘴角忍不住微微翹起。
“對酌后,她彎弓,要一箭射穿了蜃珠,說蜃珠留著,蜃妖便有可能借機重生,不若早些毀去。監(jiān)天司的人急了,他們先前吸取龍氣制作飛龍旨,龍脈早已衰朽,若是蜃珠碎裂,龍神離開,哈,那些千秋百代的美夢是不必想了,只怕原來那條龍脈也維持不了多久。”
天寒。山上白雪未化,雪光透過門洞,灑入小廟。
逢雪盤坐在地,垂眸看地上搖曳的火光,“在陰司,我坐的黃金船是昔日帝王為求飛升所建,富麗堂皇,世所罕見,走上的九萬九千級臺階,也是昔年為登天耗費國力,天階下白骨累累,結(jié)果誰求得長生,誰求來飛升?”
人既如此,何況是一個王朝。盛極必衰,皆有定數(shù)。
葉蓬舟莞爾,溫著壺中酒,“千年百年過,大家都是地上一抔黃土。”他繼續(xù)說道長孫昭,“二師姐自然不管他們,彎弓射穿蜃珠,珠裂鏡破,什么千秋萬代美夢,鏡花水月一場空。她沒有放過監(jiān)天司的走狗,一箭箭射出,來不及躲的,都被箭串成糖葫蘆。最后剩下的那老頭有些能耐,大抵是監(jiān)天司的頭目?”
“不愧是監(jiān)正,話說得一套一套,說什么身為公主,反而助邪魔外道,斬斷龍脈,禍害大殷……”
逢雪問:“等等,邪魔外道是誰?”
“應該不是我們吧?”
逢雪冷哼一聲,“真會倒打一耙。二師姐怎樣說?”
“她說,她可不在乎什么千秋百代,國祚萬年,長孫昭,愿請大殷入棺。”
第183章 第 183 章
城隍小廟的銅爐擦得光亮, 里面多了幾柱香,木案上則多了幾個烤好的山芋。
“大人!”土地公公高興地來賀喜:“那張家人早上起來,開門看見好大一只耗子, 連忙來廟里還愿。還拉了幾個街坊上香咧。”
小貓焦急道:“耗子呢耗子呢?”
“哎,那耗子可真夠大, 一般的貍奴都奈何不了。它們成了精一樣, 還會成群結(jié)隊, 去圍殺貍奴咧。去歲就被咬死好多貓兒了,也就城隍您帶著的貍奴威武雄壯, 才能滅得了鼠患。”
逢雪接過冊子,翻看起來, 新近來廟里許的愿望, 基本都與惡鼠猖獗相關(guān)。
看來小貓可以吃個飽了。
土地公公依舊在說:“鬧耗子這種事, 大師們不會管,也抓不著,莫以為這是小事,大家一年到頭, 也攢不了多少存糧, 養(yǎng)肥這么多耗子,不知要餓死多少人。”
“小貓不怕耗子!”
土地公公慈靄笑道:“小貍奴, 你可立大功啦。”
小貓仰起頭, 驕傲地說:“小貓是小仙姑封的夜游神, 晚上為百姓抓耗子!”
“啊……”土地公公遲疑了片刻。
他活這么久,也沒見過把一只貍奴封作夜游神的。想想以前跟隨在城隍身側(cè)的陰兵陰將如何威風,再看看腳下這只黑煤球般的小貓。
“也好。不管什么神, 能給百姓抓耗子,就是好游神。”土地公公彎腰, “夜游神大人,今晚要去一共五戶人家抓耗子。”
“好!”小貓胡須微顫,“你來帶路。”
“遵命。”
“等等。”葉蓬舟忽然作聲。
土地公公這才看見暗處的青年,看他從神像后面轉(zhuǎn)出,登時眼前一亮,“這位是……城隍相公?”
城隍廟里的塑像時常成雙成對,若是城隍老爺,旁邊便立著城隍夫人,若是城隍姥姥,旁邊就陪著城隍相公。
不過新上任的城隍模樣實在年輕,土地公公便以“大人”代稱。
他見青年生得俊美至極,桃花眼似笑非笑,風流倜儻,心中暗暗點頭——配得上他家城隍。
葉蓬舟忍不住偷笑,看逢雪一眼,逢雪扭過臉,耳根泛紅,“什么相公不相公,一個狹促鬼罷了。”
青年走到小貓面前,拿出彩紙剪刀,剪出一頂小小鳳翅兜鍪,一面赤紅披風,背后插著幾枝小旗。
很快,小貓就有了自己的一身行頭,有模有樣,威風凜凜,宛若戲臺上威武雄壯的武生。
“小貓第一次出門當夜游神,自然該置辦身行頭。”他笑著給小貓戴上兜鍪,拿出面銅鏡,“貍兒神,你好威風啊。”
小貓驚喜地看著銅鏡,晃了晃腦袋,頭頂兜鍪上的紅纓也晃動,甩了甩尾巴,身后掛著的披風飛揚。
它驚喜道:“小貓好威風!和天上的神將一樣威風。”
有了一身行頭,小貓的腳步都穩(wěn)重許多,跟在土地公公后,優(yōu)雅地走出了院子。
逢雪彎了彎嘴角,留在廟中,拿起土地婆婆遞來的冊子,與葉蓬舟一同翻看。
邊看邊問:“這幾年,平陽縣有妖魔作祟的事嗎?”
土地婆婆想了想,搖頭,“平陽距明月寺近,寺里香火鼎盛,法師們修為精深,就是有妖怪傷人,惡鬼回魂,也會被法師們超度。”
葉蓬舟跳到神案上,拿起冷掉的山芋,剝皮邊啃邊笑說:“不會吧,一個妖魔鬼怪都沒有?我就好奇了,人死以后,無常勾魂,判官索命,把魂魄押送到陰間,你們這邊又沒無常又沒判官的,死了人魂去哪兒?”
(′з(′ω`*)輕(灬 ε灬)吻(ω)最(* ̄3 ̄)╭甜(ε)∫羽( -_-)ε`*)毛(*≧з)(ε≦*)整(*  ̄3)(ε ̄ *)理(ˊˋ*) “大人有所不知,每戶人家死人后,便有寺里的高僧法師舉辦法事,直接超度亡魂,不用無常前去勾魂。”
葉蓬舟“哦”了聲,“法事?不便宜吧。”
土地婆婆道:“有貴的,也有便宜的。貴的直接請寺里高僧,一連舉辦七七四十九日法會,將亡魂超度到彼岸,先祖能保佑子孫家業(yè)興隆,一世富貴,飛黃騰達。至于普通人家,請普通的師傅,停靈七日,舉辦七日法會,先祖也就讓子孫安安康康,無災無病。”
逢雪蹙了下眉,“七日法會也不便宜吧?那再窮一些的人家呢?”
“再次一等,只能請最末等的小僧,唱一日一夜,把人超度了也就超度了,想討個祖先的庇佑,那自是別想了,把人送走就好。”
“但是……若不愿意做法事呢?總有人不愿意白掏這筆錢,也有人家貧窮,置辦棺木就不容易,哪有什么余力大辦喪事?”
“城隍不知,若不將人好生安葬,死者會回來作祟,鬧得家宅不寧。”土地婆婆低眉順眼,說起幾樁舊事。
一樁是前兩年,平陽縣來了一位員外。
周老爺宦海沉浮多年后,攜家人衣錦還鄉(xiāng),回到故里養(yǎng)老。
住了沒多久,家中一位老者過世。
要辦白事時,家里來了位乞丐討食。
周家便給了他一頓飽飯。乞丐吃完飯,告訴他們平陽有辦法事,請法師超度亡魂的習俗。若是不請人做法,讓老太爺魂魄安息,只怕家宅難寧,必有禍事發(fā)生。
周老爺性情倨傲,聽他恩將仇報,不說吉祥話,反說這等詛咒惡語,氣得不輕,命人把乞丐給打一頓轟了出去,照例辦了白事。
白事請來戲班,彈彈唱唱,單沒請和尚。
辦到一半時,便出事了。
周老太爺生前愛聽戲,請戲班來唱的是夜戲,也叫鬼戲。夜深,戲班在臺上咿咿呀呀,臺下座位空無一人。
忽地一陣陰風起,白燭閃爍,燈籠搖動。
每唱到一段,臺下掌聲雷動,叫好陣陣。
往下看去,昏黑板凳卻是空空。
年少的小生嚇得發(fā)出一聲尖叫。
這聲可惹惱了聽戲的鬼祖宗——叫好聲馬上變成咒罵,一陣陰風卷起四周的碗筷、香燭、白紙,往戲班子的人身上砸。
還是班主見多識廣,帶著眾人強忍驚悸,唱完了戲。
天一亮,他們便帶著錢,馬不停蹄地跑了,連打賞都沒來得及要。
鬧鬼之事遠未結(jié)束,后面又出了幾件怪事。譬如香燭點燃又滅,說明逝者心愿未了,又或者守夜時,怪風吹來,把紙錢刮得到處都是,風里飄來古怪的哭聲。
人人都被嚇破了膽,都以為老太爺魂魄難以安息,勸著周老爺盡快去請一位德高望重的法師,辦一場四十九天法會,超度老太爺?shù)耐龌辍?br />
但周老爺自持讀過這么多年的書,深信天地自有乾坤正氣,若心中無鬼,怕什么鬼來敲門?
當即,他便決定把老太爺落棺安葬,埋入土穴。
埋葬先人后,周家便夜夜鬧起了鬼。每夜,人們都夢見老太爺雙目圓睜,怒罵他們不肖子孫,連累先人。
家里碗忽然掉在地上,裂成數(shù)片,空房傳來拖拽聲,家里桌椅翻倒,柜子換了地方。
被鬧得雞飛狗跳,不得安寧。
周老爺卻是個倔強的讀書人,死犟不肯認輸,還拿本詩書,痛斥小鬼無禮,如此這般擾人清靜,馬上就有陰司的無常來緝拿。
黑霧里傳來“嘻嘻”笑聲,碎石磚瓦,一股腦砸向周老爺,把老爺砸得鼻青臉腫。
后來鬧鬼愈演愈烈,連家里的小孩都遭到毒手,差點被推入井中。周老爺只好松了口,讓人將老太爺重新挖出,打開墳墓的瞬間,陰風四起,人們冷汗涔涔。
棺木中的老太爺尸身半腐,怒目圓睜,與夢中罵人的老太爺一模一樣。
周老爺癱軟在地,這下徹底心服口服,親自去明月寺,請了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老,大操大辦念了幾十天的經(jīng)文,終于讓老太爺合上眼睛。
此事后,他也成為虔誠的信徒,每年自愿送上大量香火錢。連城隍原來那座廟宇,也是周老爺買下,想將其改成一座寺廟,方便高僧說法傳經(jīng)。
這是一樁有錢人家被感化后成為善信的美談。
自然也有普通人家,吝嗇家中幾兩銀錢,招來大禍的慘事。
城外楊柳村,有一戶人家,家中五個孩子,每張嘴都嗷嗷待哺,餓得個個面黃肌瘦。有個孩子意外溺水暴斃而亡后,他家實在舍不得錢辦法事,把人把草席一卷,埋進坑里,草草了事。
不曾想翌日,全家都被吊死在了房梁上。
人都說是孩子死后不得安息,回來索命,害了全家人的性命。
有這兩樁事,膽子再大的人家,也不敢在喪事上輕慢。由是逐漸形成重死不重生的習俗。
葉蓬舟嗤笑:“倒是有趣。那若是街頭乞兒、無親無故的人呢?他們總沒辦法為自己請個禿瓢來超度吧?”
土地婆婆道:“那自然是鄉(xiāng)鄰一齊籌錢。”
逢雪面無表情,慢慢翻看香火冊,邊問:“我們的無常呢?陰司不能再派幾個鬼差上來,負責勾魂嗎?”
無常勾魂不用凡間錢財,至多燒點紙錢,人也樂得輕松,鬼也樂得輕松。
土地婆婆嘆息,“城隍大人,無常塑像已經(jīng)從廟里抬出去,變成一抔黃土,如今沒人來拜城隍,廟里也沒無常,人心既不信,哪兒能勾得動他們的魂魄呢?”
第184章 第 184 章
不知何時起, 再來廟里時,破瓦之下,腐朽神像旁, 多了個小小的泥像。
泥像小巧,頭上捏了兩個耳朵, 勉強能看出是貓兒的形狀。
貓兒趴在城隍的腳邊, 前面還多了個小小的泥碑, 上面刻著“貍兒神”三字。
葉蓬舟大笑,坐在案上, “小貓,如今你真成貍兒神啦。”
小貓認真轉(zhuǎn)了圈, 打量著泥像, “小貓比它好看。”
“那當然!要不然, 我給你雕個更像你的貍兒神像?”
小貓想了想,“不要!這是小貓抓耗子換來的。”它跳上神臺,用腦袋蹭蹭泥像,留下自己的氣味。
“還有一條小魚!”它高興道。
平陽的人純善, 只給他們抓了些耗子, 就把城隍廟上的破瓦補好,給小貓立了塑像, 還送上小魚做供品。
但也因深沐佛法, 純善至極, 沒有出過一樁妖鬼鬧事的怪談。
除了香火少,此地無妖無鬼,風平浪靜, 仿佛是片世外樂土。
白日里,逢雪與葉蓬舟留在古碑村附近, 追殺從云螭逃竄而出的妖魔,時不時在路上遇見餓殍,水邊望見浮尸。
入夜到這邊當值,好似轉(zhuǎn)眼從地府到了桃源。
她也樂得清閑,坐在廟里,慢慢溫酒,入廟中后,信徒的聲音慢慢在耳畔響起。
她的信徒不多,只有十來個人。
“城隍老爺,我家也有耗子作祟,能派貍兒神今夜去我家嗎?”
“城隍爺,請保佑我家能過這個冬天,家里的牛棚不會被雪壓垮,不會再鬧耗災……”
“城隍爺,我家小子被大師看上,去寺里修行學法了,您能保佑他嗎?”
許愿之人的面容在眼前浮現(xiàn),他們的籍貫生平,也如書頁般一張張呈現(xiàn),齊齊塞入逢雪的腦海。
她坐在干草織成的蒲團上,把冷山芋烤得熱烘烘,外面酥脆一層蜜一樣的殼,里面是金黃軟糯的流心。
“這兒說是城隍廟,不如叫貍兒廟。”逢雪笑著搖頭,“我們兩個無所事事,忙壞了小貓。”
每天收到的愿望,都是求貍兒神幫忙捕耗子,唯一一樁不相干的,是讓她保佑一個和尚。
他們兒子去剃度出家,不該求廟里的金佛保佑嗎?她也不能沖到人家廟里搶香火。
“為何不能?”
逢雪抬頭看去。
火光灼灼,青年黑眸亮得出奇,彎了彎眼,“正巧雪夜無聊,不如到廟里逛一逛,搶幾個什么虔誠的居士過來?”
逢雪眼睛一亮,飲盡杯中酒,正要按劍而起。
肩膀卻被人給按住。
“城隍大人,這可使不得啊使不得。”
逢雪:“如何使不得?”
“寺里高僧佛法精通,護衛(wèi)僧人能降妖伏魔,很是厲害。況且這么多年,平陽縣深沐佛法,多虧有法寺庇佑,才免了妖鬼作祟之苦。大人何苦同法寺做對?”
逢雪抿了抿唇,甩手把劍擲出,半晌,扶危如電飛回,劍身串著數(shù)條從冰河里撈出的肥魚。
“算了,給小貓烤魚吃。”
————
魚被剝?nèi)?nèi)臟,烤得外皮金黃,內(nèi)里雪白嫩香,小貓卻還沒回來。
逢雪和葉蓬舟把自己那份吃了,坐在廟門前,夜深風雪重,不見貍兒歸。
“土地婆婆,”葉蓬舟左右坐不住,“你說之前城隍爺旁邊的無常判官塑像都被隨意丟了,丟到了哪兒?這樣的雪夜,給他們送些酒和烤魚去。”
“稟相公,塑像都被廢棄在一個山洞中,我去過幾次,它們神性俱散,變成堆黃泥,只怕不能盡城隍飲酒觀雪之興。”
葉蓬舟笑道:“人死化鬼,小仙姑,神死作什么?”
逢雪想了想,“神不會死,只會消散為天地清氣。”
“總歸是在這天地之間,怎么就不能飲酒作樂了?”
土地婆婆說不過他,只好看向逢雪,城隍大人性情穩(wěn)重,想必……
逢雪點頭,認真說:“來這有些時日了,應該去拜訪昔日同僚。婆婆,煩請帶路。”
土地婆婆無奈,笑著點了點頭。
雪片飄飛,弦月如鉤。
廢置的神像不能隨意擱置,一則對神不敬,二則喪失神蘊香火的土偶,很容易被孤魂野鬼占據(jù),驚嚇禍害到行人。
因此,昔日陪在城隍身側(cè)的幾尊木偶泥像,被人丟在了凄冷黑暗的山洞里。
山洞前雜草齊膝,冷風如泣。
洞不深,七八個泥胎木偶被隨意丟在地上,擠在一起,逢雪矮身一進洞里,就對上它們模糊的臉。
山洞潮濕,塑像面容上的彩繪早就斑駁,泥上褪了層皮,從肉里扎出叢叢稻草。
判官、無常、枷鎖將軍、日夜游神……
風吹雨打,神像面孔斑駁,但從他們的褪色衣袍,還能辨明身份。
逢雪一一掃過,沒在其上感覺到半分靈性。果如土地婆婆所言,神像靈性消退,已與泥胎無異,至于過去的無常判官,也都隨著香火斷絕,消散天地之間。
葉蓬舟把酒往地上一灑,酒香在洞穴飄散。
“諸位共飲。”
逢雪抬起酒杯,飲盡杯中酒,俯身去扶起地上的神像。到第四尊神像時,她輕咦了一聲。
這尊無常像倒地,臉正對著漆黑巖石,雪水從石縫往下滴,滴答滴答,從傘面彈開,落在旁邊草根上。
也因有把傘擋著,無常臉上顏料并未褪色太多,能看出堅毅輪廓,濃眉虎眼。
看見油紙傘,土地婆婆會心一笑,“這是小花傘撐的。”
“小花傘?”
這是城里一位制傘人。她生得俏,做得傘好,人們便笑喊她為小花傘。
“以前小花傘可是城隍廟里的虔誠居士。”土地婆婆搖了搖頭,“她也很久沒來過城隍廟了。”
至于傘為何會出現(xiàn)在無常頭頂。
想來是花傘姑娘進洞避雨時,看見滿洞棄神,隨手把傘一放,讓無常免于冷水侵蝕罷了。
逢雪把傘放在原處,扶正其他神像,忽聽洞外傳來腳步聲。
她拉著葉蓬舟的手,站到神像旁,與這滿洞的無常判官融為一體。
“窸窸窣窣。”
洞前雜草荊棘被柴刀劈倒,一個滿頭白發(fā)的漢子矮身鉆進來,看見洞里廢神,他拱手拜三拜,“無常老爺,有怪莫怪。”
回頭朝著洞外喊:“小心別被棘條刮到衣裳。洞里有幾個泥像,不要怕,是以前城隍廟里的無常老爺判官老爺,你小時候我們還帶你去過咧。”
又過片刻,婦人撐著傘,牽一位光頭的小少年走了進來。
婦人用手帕裹著頭,滿頭灰白銀絲,牽著的少年十一二歲,頭沒剔干凈,短短的發(fā)岔從青頭皮上冒出。
看見他們的一瞬間,逢雪耳畔響起城隍廟里的許愿聲。
她微微一笑,是昨日來廟里上過香的人。
漢子把洞里干草攏在一起,讓婦人與少年坐下,擦了擦頭上的雪,“等雪小一些,我們再走,等趕到寺里,正好天明,若是寺門沒開,你就在外邊等著,不要敲門,免得擾了大師們清靜,萬一他們不開心,日后暗暗欺負你。”
“呸。”婦人啐一口,“大師是出家人,怎么會欺負人?福生,”她從竹籃里拿出個烤雞蛋,“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等到了寺里,你就要跟著法師們吃素了。”
“娘,你吃吧。”福生咧嘴一笑,“我聽說寺里的大師吃得可好啦,說不定有好多雞蛋吃,不差你這一兩個。”
“胡說八道。這話不能在外面說,”婦人把蛋磕在地上,用掌心搓了搓,把外殼整齊剝下來,圓溜溜的白水蛋塞到少年的手里。
福生扭過臉,打量著洞里的泥偶。
“當年城隍老爺旁邊的神像都被丟到這兒來,里頭稻草都扎出來了。我說周老爺他們做得太絕了,好歹給判官無常他們一個容身的房子,萬一城隍老爺顯靈,發(fā)現(xiàn)破房子里只有自己一個人,動了怒怎么辦?”
“廟里的大師不是說過嗎,城隍不會再顯靈啦,他丟下我們平陽了。廟里的侍神都沒了神性,變成普通泥偶,和泥巴捏得偶人沒什么區(qū)別。”
婦人卻笑了笑,道:“城隍不會顯靈?也未必,前兩天我們家不是鬧鼠患嘛,張家婦人同我說,城隍廟許愿除鼠,城隍老爺就會派只貍兒神來咬死耗子。”
“貍兒神?”男人咧嘴樂道:“我怎么沒聽說過,城隍的座下還有個貍兒神?是哪兒來的貍貓吧。”
“張家門口的耗子,有小孩手臂長,尋常貍奴哪斗得過這些惡鼠?何況那貍兒神來去無影,也不知它是怎么同惡鼠相斗,只聽一聲耗子吱呀慘叫,再看時,大耗子喉嚨被咬斷,貍兒神卻不見蹤影,到處都尋不見。不是貍兒神是什么?”
婦人在認真為貍兒神爭辯。
逢雪卻聽耳畔響起聲低笑,葉蓬舟湊到她耳邊,笑著說:“只怕是小貓?zhí)诹耍谀且欢祝l也瞧不見。”
逢雪不禁莞爾。
漢子依舊不信:“我看,說不定是只有了靈性的貍奴,窩在城隍廟里,偷吃香火修煉咧。你們別亂拜,萬一拜的是一只貓妖怎么辦?”
“既然受了香火,就不算貓妖了吧。”福生捧著圓溜溜的雞蛋,仰頭看著神像斑駁面孔,“若是善的,就是神,若為惡,就是妖。法師們說善惡一念,我想妖神也在一念之間。”
漢子怔了片刻,哈哈大笑,一手拍在少年青頭上,用力搓了搓,“我兒果然聰慧,有悟性,難怪被大師們看上。”
婦人側(cè)過身,悄悄抹了把眼睛,“聰慧有什么用,還不是要去念經(jīng)吃齋當和尚。先生說福生聰明,說不定日后能考上狀元,何苦去廟里苦修?”
“還不是為了幾吊功德錢。去歲街上死了三個人,法師們做法事的錢勻下來,每戶頭上要交四吊錢,家里東西都抵押出去了,哪兒湊得出來這些錢,孔公又催得急,”漢子長嘆一聲,揉揉兒子的頭,“世道如此,福生去廟里,至少不用怕惡鬼回魂。”
“我說死在臭水溝里的那人,就是外邊雞鳴村的老乞丐。他們看人快死了,不想出這錢,把人丟到到我們這邊來,哄騙他喝點酒,一腳踏錯,溺死在溝渠里。不然,只有膝蓋深的水,怎么會溺死人?”
“再說這些有什么用,誰叫他就死在溝里,變成惡鬼作祟,也只會鬧附近的人。”男人望著洞外飛雪,神情木然,喃喃自語:“今年冬天,怎么這么長啊。”
婦人低下頭,眼角紅腫。
每每死人,都需要舉辦法事超度。若不超度,惡鬼返魂,禍害鄉(xiāng)鄰。因此那些無親無故的人死后,只能由鄉(xiāng)鄰來籌辦法事。
可這筆法事錢,勻在各家各戶頭上,是筆不輕的負擔。
這幾年光景不好,他們家從寺里的長生庫里貸了不少錢,錢滾錢息生息,家中早掀不開鍋。只好把孩子送去廟里,減輕家中負擔,也免去長生府庫的貸息。
兩個大人一坐一立,齊齊看著洞外。
福生卻靜不下來,扭頭數(shù)著神像,“無常、判官、咦,這個將軍模樣的是誰?”
“是枷鎖將軍。”
“奧,枷鎖將軍。”福生忽然愣住,渾身冒冷汗,側(cè)頭看著聲音傳來之處。
那兒漆黑一片,黑霧底下露出雙布鞋。
“一、二……七、八……九……”福生扭頭數(shù)過去,洞里泥像數(shù)來數(shù)去,多了兩個。多出的兩個身影隱在昏暗中,只看出模糊輪廓。
他瞪大了眼睛,不敢靠近。
“嘿。”又響起聲低笑,一個清朗男聲道:“小禿瓢,你嚇傻啦?”
福生問:“你們是誰?”
女聲回:“我們是城隍。”
“城隍?”福生怔怔重復,“城隍不是早就走了嗎?”
“我是新上任的。”
黑暗中的城隍復問:“福生,你想出家嗎?”
“我……”
“不必怕什么厲鬼回魂,籌不齊功德錢,我會出手。”
福生想了想,點頭道:“我想去學點大師的本領(lǐng),而且,聽說廟里的伙食很好。”
“哈哈。”黑暗中伸出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揉了把小少年的光頭,“是顆機靈的小光頭。”
城隍說:“那你拿著這個,帶在身上。”
她遞來一塊石頭。
石頭粗糙黑皮下紅色血絲交錯,入手溫暖,頓時驅(qū)散他身上的寒意。
福生捧著暖石,問:“這是什么?”
“護身符。”
“謝謝城隍老爺!”福生又覺不對,改口道:“謝謝城隍姥姥!”
“姥姥?”葉蓬舟低笑:“這便宜可被你占大了。”
坐在地上的婦人站起來,喊:“福生,雪停了,走了。”
福生應了聲,懷里抱著護身符,跟著父母走了幾步,快出山洞時,他悄悄回頭,拱起手,朝黑暗里的城隍拜了三拜。
逢雪也同他拱手行禮回拜。
土地婆婆不解道:“城隍拜他作什么?”
逢雪道:“我的香火是他們給的。”
土地婆婆神色奇怪,嘟囔:“從來只見過人拜神,沒瞧見神拜人。”
“現(xiàn)在你瞧見了。”逢雪摸向腰邊長劍,按住劍柄,“婆婆,哪兒在辦法事,帶我去看一看。”
第185章 第 185 章
一口薄棺停在靈堂中。
靈堂白燈籠風中晃動, 一盆炭火前,兩個和尚坐在火盆前,炭火照亮他們锃光瓦亮的腦門。
大和尚叫廣信, 是寺里的武僧。小和尚法號悟弘,剛進門兩年, 掃了兩年的地。
悟弘撥弄火盆, 從炭火堆里翻出個山芋, “師兄,烤焦啦。”
廣信拿起旁邊火鉗夾住烤黑的山芋, 往悟弘身上一丟,悟弘急忙用手接, 被燙得哎喲一聲, 快跑到院里拿起捧雪, 使勁搓著掌心。
大和尚戲弄了人,不禁哈哈大笑。
小和尚似鵪鶉般瑟縮一下,跑回火盆前,乖乖剝好山芋, 遞給廣信, 討好地說:“師兄,你吃。”
廣信啃著山芋, 在棺材前轉(zhuǎn)了圈。棺前供品稀少, 十幾粒皺巴巴干癟的棗可憐兮兮擠在瓷碗里, 旁邊是碗白飯,飯上插著一雙豎直的筷子。
他拿了粒棗丟嘴里,罵道:“這些人也不知禮, 擺的供品這么寒磣,鬼見了都愁。”
悟弘嘟囔:“這白事辦得不情不愿的……”
薄棺里躺著的是前兩日溺死在水渠的老乞丐。乞丐無兒無女, 無人操辦后事,照例由旁邊兩條街的人家籌齊法事錢,勉強辦了法事。
出錢如割肉,人家出錢指不定心里怎么罵呢,能湊幾碟供品,已算不易。
“師兄,我們要不要念幾句經(jīng)文?”悟弘第一次來辦法事,對一切頗為好奇。
一粒干癟的棗砸在他光溜溜的腦門上。
“哎喲!”
“蠢貨,先頭不是唱過了嘛,又無人在旁邊,你念什么念?”
悟弘摸摸腦袋,看著棺材發(fā)呆,“不念的話,能把施主超度到樂土嗎?”
“才幾個銅板,就想著去西天?”廣信朝著薄棺啐一口,“活著的時候當乞丐,死了還想當皇帝。呸。”
桌上兩截素燭微微一晃。
悟弘搓著手,冷風直往衣領(lǐng)里灌,問:“那死后這些人會去哪兒?”
“管他去哪,不變成鬼回來禍害人就行。”
“師兄,你吃了供品,明日不會被發(fā)現(xiàn)嗎?”
廣信嘿嘿一笑,“這你就不懂了,明日咱們借口鬧鬼,從這些人身上榨點油水出來。”他打好算盤,幾口吃完山芋,坐回火盆前,腦門忽然一痛,一粒干棗從他腦袋彈開,骨碌碌在地上滾幾了幾圈,“你好大的膽子,敢拿棗砸我!”
“師兄,不是我砸的啊。”悟弘驚恐地望向棺材,“師兄!真鬧鬼了啊!”
干棗噼里啪啦砸似雨點兜頭兜腦砸向大和尚。最后連裝貢品的瓷碗,憑空飛起,撞在和尚的腦門。
“啪——”
瓷碗四分五裂。
和尚頭破血流。
素燭幽幽化作慘綠,紙錢飄飛,兩個紙人咧嘴咯咯大笑。棺材砰砰作響,薄木板猛然掀開,里頭直直立起一道人影。
“鬼、鬼啊——”
悟弘雙腿顫顫,□□一暖,褲·襠洇開濕痕。大和尚滿頭是血,抄起旁邊的木棍,怒目圓睜,大吼:“小鬼大膽!”
廣信口念經(jīng)文,木棍劈空,砸向棺材。
還沒碰到棺材,禪棍斷成兩截。
寺里的武僧學過拳腳,每日誦念經(jīng)文,自有佛光護體,禪棍也受過開光加持,一棍下去,打散尋常魂魄不成問題。
廣信因此見靈堂鬧鬼,并不害怕,本能抄棍便打。但如今,能讓禪棍瞬間斷成兩截,是何等兇煞厲鬼?
“師、師兄……”小和尚抖若篩糠,“這鬼好兇,該怎么辦啊?”
他回頭一看,師兄早就跑得沒影啦。
————
兩個和尚屁滾尿流跑遠。
幽綠鬼火變成暖黃燭光,棺材微晃,靈堂響起爽朗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
逢雪瞪他一眼,“笑什么笑?”
葉蓬舟靠著棺材,捂住嘴巴,卻仍笑得雙肩發(fā)顫,眉眼彎彎。
逢雪輕哼:“都怨你……”
方才葉蓬舟手賤,非要用棗砸大和尚的腦袋,她只好配合 ,把棺材板掀開,上演這出鬧鬼戲碼。
嚇跑兩個和尚她倒不在乎,可這出舉動好似有些出格,把土地婆婆也嚇個不輕。
土地婆婆:“城隍,你、你們……”她連聲嘆氣,不停搖頭,“這可使不得啊。”
逢雪抿了下嘴角,冷著臉看葉蓬舟,裝模作樣兇神惡煞地說:“下次再這樣輕率,我就罰你去陪小貓抓耗子。”
葉蓬舟笑著拱手,“是,小的遵命。”
逢雪便對土地婆婆說:“你瞧,我已經(jīng)狠狠教訓過他了。”
“狠狠教訓?”土地婆婆苦笑,“城隍大人,這下可得罪明月寺了。”
逢雪滿不在乎:“得罪就得罪了唄。”
葉蓬舟笑道:“婆婆啊,可別說使不得了,這下使不得也只能使得了。”他晃晃趕尸鈴,把尸首驅(qū)使回棺里躺下,“我瞧這些光頭也沒什么本事嘛。”
土地婆婆搖頭,“明月寺里的大和尚個個都了不得,廟里方丈更是一位遠近聞名、德高望重的高僧。我只怕……”她輕輕搖頭,“寺里的師傅找上門來。”
葉蓬舟:“真找上門又怎么?”
他彎了彎眉眼,盤腿坐在棺材上,“還怕他們不來呢。”
“城隍。”土地婆婆只好望向逢雪。
逢雪點頭,正色道:“我覺得他說得對。”
“唉——”土地婆婆卻是神色擔憂,望著沉沉夜色。
等了又等。
逢雪仰頭望著蒙蒙灰的天色,輕咦一聲,“怎么還沒人來捉鬼?”
明月寺距平陽縣三十里開外。兩個僧人被嚇破了膽,星夜趕路,疾跑回寺里,來城里用了兩個時辰,回去一個時辰便跑到了。
趕到寺里時,正是子夜時分。
一勾寒月懸于天際,烏云涌動,明月在云層中若隱若現(xiàn)。
“砰砰砰——”
廟門拍得砰砰作響,打破寒夜靜謐。
“快開門!有鬼,鬧鬼了!”小和尚悟弘邊哭邊喊,敲得手又紫又腫。
但廣信已經(jīng)逐漸冷靜下來,想起自己好歹是個武僧,半夜被鬼嚇得如此狼狽,說出去恐惹人恥笑。
何況這并非什么兇狠妖怪,只是個回魂的老乞丐。
師傅剛夸過他有膽量,好武功,話中有提攜之意,若是此次半夜敲響廟門,鬧個滿寺皆知,當眾出丑,說不定會從武僧降至掃地僧、火頭僧,一輩子干些燒火掃地的活。
廣信想到此處,連拉住悟弘的手腕。
“師兄?”
廣信壓低聲音,“別敲了,你不怕人笑話?”
小和尚一把鼻涕一把淚,“師兄,我更怕鬼。”
廣信眼珠子一轉(zhuǎn),“莫急,有個地方鬼決計不敢去。”
明月寺往西,有片茂森竹林,竹林幽幽,其中藏著一間偏僻的小禪院。
院子原供一位老法師清修,參悟禪法,后來法師圓寂,禪院便荒廢下來。
廣信和悟弘靜悄悄走入院中。
院里一顆老長春樹,樹冠如云如傘,底下放著一口大缸。距當年封缸已過千日,缸上落層厚厚的椿葉。
“師兄,這兒怎么有口大缸?”悟弘好奇走近,“腌咸菜用的嗎?”
他靠近大缸,撥開上面的葉子,鼻翼翕動,“怎么里面有股臭味?咸菜壞了……啊!”
小和尚厲聲慘叫。
廣信喝道:“你叫什么?”
悟弘指著大缸,“師兄,葉子底下有雙眼睛,缸里有人在看我。”
“胡說八道,你再瞧瞧。”
悟弘定睛一看,缸上覆滿落葉,葉下另有一層陶蓋,蓋得嚴絲合縫。
“師兄,這缸里究竟是什么?”
“沒見識過吧,缸里是當年住在院里的明念法師。”
悟弘瞪大眼睛,“明念法師不是圓寂了嗎?”他恍然大悟,“是肉身佛!”
肉身佛是萬法寺聞名天下的原因之一。
高僧圓寂之后,肉身封入缸中,三年后開啟缸,若顏面如生,肉身不腐,就是修煉成了肉身佛。他們會被鍍上金身,送至萬法寺的金身崖上,讓香客瞻仰供奉。
明月寺作為萬法寺的分支,自然也有高僧坐化修成肉身佛的神通。
悟弘連忙朝缸一拜,口念佛號,看向大缸的眼神尊敬又好奇。難怪師兄帶他來此處了,若是明念法師修成肉身佛,此地就是禪門圣地,還怕一只鬼不成?
然而……
小和尚心中憂慮,“師兄,明念法師修成肉身佛了嗎?我怎么聞見了一股臭味?”
……
竹林里響起腳步聲。
兩個心虛的和尚連忙藏進柴房里,推開條小縫,往外看去。
一隊僧人執(zhí)火把魚貫進入禪院,來的都是寺里高級武僧,監(jiān)事。
悟弘呼吸一滯——竟連主持也來了。
兩個武僧徑直走到缸前,打開沉重的陶蓋,倏爾之間,一股刺鼻的腐臭味充斥滿整間禪院。
那味道如有實質(zhì),化作刀兵劍戟,迎面殺來,刺得人眼冒金星,喉冒酸水。
僧人神色難看極了,一個個都捂住鼻子,后退幾步。
缸中哪有什么寶相端莊的肉身佛,只有一池腐水,水里泡著截慘白的骨頭。
“肉身佛沒成?”
“明念師叔佛法精湛,竟沒成佛?”
“盛會不日便要開始了,聽說其他幾座寺里都有人成佛,若獨獨我們寺不成,豈不是讓人笑話?”
眾僧交頭接耳,神色難看,望向主持。
主持走至缸前,雙手伸入其中,從腐水里撈出一個圓滾滾的東西。
森冷月光照在慘白的臉上。
悟弘驚駭?shù)徒幸宦暎R上被廣信捂住嘴巴。
那是一個老僧的頭顱。比起滿缸腐臭的尸水,頭顱并未腐爛多少,依稀能瞧見稀疏灰白的長須,松動的牙齒。
主持低嘆一聲,“昔年四處起災荒,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一小廟收養(yǎng)附近孤兒,想要普度眾生,可要養(yǎng)活的人越來越多,吃飯的嘴也愈多,而香火愈少。小廟的老方丈不吃不喝,絕食七日,肉身成佛,由是小廟才名聲大作,引來無數(shù)香火,養(yǎng)活廟里的孤兒與僧眾,還能救濟附近百姓,福澤一方。”
“這位老僧,是我們的祖師,照松。小廟也從千年的破廟,變成如今信徒萬千,香火鼎盛的萬法寺。肉身成佛,從此成為我寺傳統(tǒng)。只是……”他捧起明念的腦袋,仰頭問:“為何如今卻無人可成佛了呢?”
“明念啊明念,你怎地沒有成佛呢?”
老僧雙目低垂,長須晃動,神情悲憫。
“主持,”監(jiān)事上前一步,“現(xiàn)在如何是好,”他壓低聲音,“是不是用那個老辦法?我們再去找人……”
“何必找人?”主持轉(zhuǎn)身,望向漆黑的柴門,“機緣已到,恰在此時。”
……
柴門被轟開,廣信與悟弘被武僧拖了出來。
悟弘面如土色,汗流如漿,廣信跪到在地,砰砰磕頭,不停求饒。
素日慈眉善目的主持,只是手捧老僧頭顱,站在尸水前,望著他,問:“你可愿成佛?”
“弟子不愿成佛!”
武僧們搬出個蓮花寶座,寶座上卻有一根半人高的鐵釬,釘尖閃爍寒芒。
主持又問:“你可愿成佛?”
廣信磕得頭破血流,大喊:“弟子不愿成佛!”
“你可愿成佛?”
“我不愿成佛……啊!”
廣信滿臉是血,神色驚恐,被武僧們搬上蓮臺。長釘從他的谷道插入,直沒頭頂,他坐在蓮花座上,七竅流血,蓮花座上亦是血跡斑斑。
趁著尸身尚軟,武僧們讓他盤起雙腿,雙手攏起,放在膝上。
一手捏花,一手搭膝。
宛若捏花微笑的佛陀。
只是蓮花座上血跡涔涔,只是寶座上的“佛”眼睛瞪出,表情扭曲凄慘。
僧人們圍著蓮花座,誦念經(jīng)文,主持走上前,摘下廣信的腦袋,紅的血白的腦漿,流瀉一地。
他將老僧的頭顱插在鐵釬上,與底下身體嚴絲合縫接在一起,又提起老僧僵硬的嘴角。
至此,捏花微笑、慈悲為懷的肉身佛終于制成。
主持轉(zhuǎn)身,垂眸望著嚇得幾近暈厥的小僧,問:“你可愿成佛?”
在他身后,新成的肉身佛雙目微垂,一行血淚從眼角悄然滑過。
第186章 第 186 章
“我不愿成佛!”
一聲尖叫從逢雪耳畔炸開。
她猛然坐起, 環(huán)顧四周,晨光從頭頂破瓦灑入,淡金的光柱落在腳邊。
夢醒, 魂魄已經(jīng)從平陽飄到了玉帶河邊。
她坐在小廟里,想起聽見的慘叫, 不由出神——這聲音, 聽上去幾分耳熟。
砭骨寒風呼呼刮過, 葉蓬舟挪開木板做的“門”,一手攏著, 看見她,雙眼彎起, “睡醒啦, 你看我?guī)Я耸裁催^來。”
逢雪下意識瞇了瞇眼睛。
淡金朝陽裁出青年挺拔身影, 他快步而入,擋去外面的寒風薄雪,半跪在逢雪面前,打開懷里的包裹布。
一只圓頭圓腦的橘紋小虎緊張地瞪圓眼睛, 嗷嗷叫喚。
逢雪忍俊不禁, 翹起嘴角,伸手摸摸小虎的腦袋。
小虎在她撫摸下, 逐漸平靜, 奶聲奶氣地叫幾聲, 忽地張開嘴巴,咬住逢雪的手指。
葉蓬舟急忙掰它的嘴,“小心!”
山君雖年幼, 一口尖牙卻已長成,咬下去少不得要見紅。
他焦急拎起小虎的后頸, 把不滿叫喚的小山君丟到地上,垂眸看逢雪的手指。劍客的手潔白如玉,指腹有薄薄劍繭,有新掉痂的粉痕。
手指蒙上層晶瑩的口水,沒有破皮見血的地方。
逢雪道:“它只是拿我手指吸奶,你……”
葉蓬舟忽然拿起她的手,低頭輕輕含住她的指頭,舌尖輕卷,一點點舔舐掉小虎留下的痕跡。
逢雪瞪大眼睛,手指麻麻癢癢,熱意從指尖席卷全身,她別過臉,咬緊下唇,一言不發(fā)。
葉蓬舟閉上眼,羽睫微顫,認命地說:“我又孟浪了,你罰我吧。”
逢雪冷哼,“認錯倒是快。”
葉蓬舟勾起嘴角,快聲道:“天上仙子近在眼前,這哪忍得住,何況……”話未說完,唇角忽而覆上柔軟,而后又是一痛,痛得他輕呼一聲。
少女聲音霎時緊張,“我沒有咬很重。”
葉蓬舟睜開雙目,桃花眼盈滿笑意,“哎喲,好疼啊,該不會是被咬破皮了吧。”
逢雪這才明白自己又被騙了,氣得一推,轉(zhuǎn)頭抱起地上嗷嗷叫喚的小虎。
葉蓬舟后背觸地時,臉色一白,呼吸微緊,這下是真有些疼了。他馬上彎起桃花眼,湊到逢雪身畔,不怕死地繼續(xù)調(diào)`笑:“小仙姑,你的牙怎么比山君還要利呀。”
門外忽而響起聲雄厚的虎嘯。
獸王之音貫徹山嶺,樹上白雪簌簌落下,幾只鳥雀驚飛,從灌木飛起。
“仙師!”苦悶的人聲傳來,“快把崽子還給我,我夫人要發(fā)怒了。”
逢雪往門外一看。
一頭橘紋大蟲趴在雪嶺里,厚厚鬃毛上堆了層薄薄新雪。
葉蓬舟笑著說:“不就借你崽子玩一會嘛,班頭,莫要這樣吝嗇。”
大虎甩了甩大圓腦袋,碎雪飄飛,碎雪粒讓它打了個噴嚏,可憐兮兮地說:“再過一會,我夫人就要把我給揍得鼻青臉腫啦。”
逢雪快步走過去,把小虎遞給它,“班頭,別理他,日后他再這樣,你咬他!”
“小仙姑,怎么這般無情?”葉蓬舟倚門笑問。
大虎直立而起,雙掌攏于胸前,做出拱手之態(tài),朝逢雪一拜,它粉紅的鼻頭聳動,嗅嗅空氣中的滋味,“仙師身上香火氣更濃了,如山神降臨,我看見了仙師,只忍不住趴在地上拜咧。”
它又道:“崽子在仙師身邊沐浴香火,是它的福分,旁的妖想求也求不來。只是這頭今日還沒吃過奶,腹中饑餓,仙師若喜歡虎子,待會我再將它送來。”
逢雪搖頭,“不必,云螭逃竄的吃人妖怪都被清得差不多了,若還有作怪的妖物,要勞煩山君清理了。”
虎頭重重點下:“這是自然。說來奇怪,”大虎喘出口熱氣,口中氣息再無常年飲血食肉的腥臭,反添上幾分清新,“分明云螭是場幻境,回到山上后,我偶爾開始做夢了。有時夢見自己還在城里,被人喚作虎班頭,恍惚間不知是猛虎夢見了班頭,還是班頭夢見了猛虎。是耶非耶,孰真孰幻,有時倒分不清了。”
逢雪:“堅定本心,莫陷入迷惘之中。”
“敢問仙師,該如何分辨?”
逢雪抿唇,微蹙起眉,葉蓬舟走過來,撐起油紙傘,蓋在她的頭頂。
片片白雪翩躚飛旋,柔軟地落在傘面上。
葉蓬舟笑道:“這有何難?夫人的巴掌是真,懷里的崽子是真,想那么多干嘛?”
巨虎沉吟片刻,如夢初醒,俯身低頭,腦袋埋入松軟雪地,高興道:“多謝仙師解惑。”它叼起地上崽子的后頸,縱身一躍,跳上山石,艷麗橘紋沒入雪嶺中,鐵桿似的尾巴一晃,只在地上留下行爪印。
葉蓬舟托著下巴,“這頭虎子悟性驚人,再過些年歲,說不定能像黑老爺一樣,當個山神,釀幾甕月露酒。”
“說來說去,你還是惦記著酒。”逢雪沒好氣道,“他真修成山神,你我都是頭發(fā)白花花的老頭老婆婆了。一把年紀,為老不尊,還想著和妖怪廝混,偏人家的酒喝。”
葉蓬舟嘴角翹起,很歡喜地說:“若活到頭發(fā)蒼蒼,旁邊有小仙姑,還有美酒作伴,就是神仙我也不換啦。”
“什么小仙姑?”逢雪反駁:“哪有喊老太婆叫小仙姑的?”
葉蓬舟歪頭看著她,笑吟吟地說:“小仙姑是仙子,自然不會老的嘛。”
“油嘴滑舌!”
“是是是,要不要把我的舌頭砍下來下酒吃?”他反而把臉湊過來。
逢雪覺得這人好不要臉,拔出長劍,冷哼一聲,提劍劈開雪下攔路的荊棘,快步往前走。
“小仙姑,不要生氣嘛。”
逢雪忽而停下腳步,怔怔望著前方。
葉蓬舟快步追上她,彎起桃花眼,正想說什么惹人一笑,順著逢雪目光往前望去,他臉上笑容凝滯,抬手輕咳一聲,霎時安靜下來。
逢雪偏頭看他,雪光照得天地皆白,青年薄唇緊抿,面無表情,俊美無儔的面孔難得肅然正經(jīng),倒像尊冷冰冰的玉像。
然而他朝逢雪眨了下眼睛。
冰冷霎時一空,只剩春光融融。
逢雪轉(zhuǎn)動長劍,劍柄戳他一下,才磨磨蹭蹭上前,對著獨立寒江的人影微低頭,尊敬喊道:“師父。”
立在江邊的道人轉(zhuǎn)過身,朝她點了點頭。
“師父如何下了山?”
青年模樣的道人望著滔滔江水,低聲說:“我來送送師妹。”
逢雪咬了下唇,悄悄抬眸,看向師凌云。
江水沉靜向東流去,道人立于江畔,薄薄白雪落在他的發(fā)頂,他安靜地凝視江水,似乎與天地一樣永恒。
逢雪想起前世。
前世入魔后,記憶斷斷續(xù)續(xù),時而模糊,時而清醒。
一日行到江邊,雪花飄飛,天地披白。
江水沉靜流往遠方,她立在素白天地間,望著江水里映出的妖魔面孔,心中忍不住想:師父會后悔收她為徒嗎?
青溟山是玄門魁首,真人亦如日如月,而她墮為妖魔,只能在塵世狼狽奔逃,倉皇茍活。
現(xiàn)在她自然是不會再有這樣的擔憂。但立在蒼茫飄雪的江畔,望著如仙人臨世的真人,前世一幕幕從腦中閃過。
江面如鏡,鏡隔兩世,孰真孰幻,是耶非耶。
她晃神之際,手背被不輕不重地掐了一下,扭頭看去。
葉蓬舟抿著唇,垂眸看她,羽睫微顫,猶豫了片刻,忍不住低聲問:“你怎么走了神?”
逢雪搖頭,“沒什么。”
殺了蜃妖后,她已把云螭之事告訴青溟。如今不再贅述,只又對師凌云說了些最近在全州斬妖除魔,清理云螭余患之事。
師凌云頷首,來到她身前,“有一物,我與掌教商議后,予你。”
他翻手,掌心出現(xiàn)一方法印。
逢雪瞪圓眼睛,震驚道:“真人法印?”
真人法印是祖師爺飛升前留給弟子的法印,現(xiàn)世僅存三枚,每一枚皆是鎮(zhèn)門之寶。法印叫青溟天師印,唯有德高望重、修為高深的真人,才配擁有此印。
帶佩符印,可護身辟邪,百病不侵,傳說中,它更能策使百神,驅(qū)動天兵。
師凌云道:“按理本應在山上,祭祀祖師,上表天地,才能授予此印。不過,你一直不回山上,我想你喜歡留在人間,便把法印送來了。”
逢雪急忙推辭:“弟子修為淺薄,歷練尚淺,沒有資格佩戴法印。再說,二師姐回來了,以后大師兄也會回去,就算師父想授印,也該給他們。”
畫完的符篆、擺好的法陣、施展的術(shù)法,只要蓋上法印,威力便能大增。可她畫符擺陣、種種術(shù)法皆不精通,法印送給她,豈非明珠蒙塵?
師凌云卻蹲下身,親手將法印系在她的腰上。
逢雪低下頭,只能看見真人漆黑的發(fā)頂。她身子微顫,喚道:“師父……不必如此……”
師凌云沒有說話,只是慢慢系緊繩結(jié)。
“法印如此貴重,”逢雪想伸手碰碰腰上玉印,又怕不小心把它碰壞了,“弟子怎么受得起?”
“你受得起。”師凌云轉(zhuǎn)過身,繼續(xù)看著江流,薄薄白雪飄入水里,與水融為一體,如同無數(shù)紅塵故人,從他面前流淌而過。
“我,”逢雪有些不大好意思,“法印要精通術(shù)法才用得好,我拿著豈不是浪費?我只會些凡俗劍道,有把劍傍身足夠,不用什么法寶。”
她還怕自己砍妖怪時,不小心把祖?zhèn)鞯姆ㄓ】呐鰤模瑳]法和師父交代呢。
“凡俗劍道?”師凌云輕輕搖頭,“正是凡俗劍道,才至為可貴。青天高遠,難以觸及,對于世人而言,你所行之道,比青天更高。”
逢雪聽得渾身熱血上涌,不住摩挲劍柄。
葉蓬舟湊近,咬著她的耳朵,說:“你看,還是咱師父知道心疼徒弟。”
“要我說,陰司那幫人也太小氣了,連塊黑旗也不肯給。”
“下次再去陰司,好歹得從閻君手里弄點法寶,若他們不肯給,把法印一亮,咱逞逞真人的威風。”
逢雪斜他一眼,小聲回:“是狐假虎威吧。你就瞎胡鬧,日后我可不和你一起了。”
葉蓬舟彎起笑眼,“是,我來借遲真人的虎威。”
逢雪用手肘撞他,低罵:“正經(jīng)一點,師父看過來了……”
葉蓬舟馬上侃然正色,模樣謙恭,拱手拜道:“真人。”
師凌云望著他,“可還有再出現(xiàn)幻障?”
“不曾了。”
他答得彬彬有禮,君子如玉,逢雪卻忍不住在后面暗自腹誹:“裝個人模人樣。”
葉蓬舟嘴角微彎,撓了撓她的掌心。
師凌云又說:“日后莫要再用鬼圖,常念清靜經(jīng)。”他送來一枚木符,桃符清氣縈繞,“戴在身上,可以攘邪避災。”
葉蓬舟恭敬接過桃符,“多謝真人。”
逢雪卻認出這枚桃符的來歷,心中詫然。昔日師父曾救過一片桃林,其中有一株萬年桃樹精。樹精為了報恩,送出自己一截木心,木心便被制成幾塊桃符。
師凌云的弟子都得一塊木符,而眼下這一塊,是師父平日貼身所佩。
逢雪低頭,翻看腰側(cè)的法印。她本以為這枚法印是紫云師叔那枚,翻看一看,卻是屬于師父的【太上抱樸印】。
“師父。”她忍不住問:“欲往何處去?”
師凌云道:“我順著江再送送師妹,之后會去一趟滄州。”
“去見三師姐嗎?”
師凌云輕一頷首,“修繕陣法。”
逢雪定定看著他,“之后呢,師父會回山上去嗎?”
師凌云沉默片刻,才開口:“或許不會了。”
“師父要飛升了嗎?”逢雪心中早有準備,卻不免遺憾:“二師姐年底回山上,她應很想念師父。”
在她記憶里,前世師父并未這樣早飛升。
師凌云微微一笑,“人間有你,我很放心。”
第187章 第 187 章
真人涉水遠去, 背影消失在茫茫雪色里。
逢雪立在江邊,目送師凌云離開,葉蓬舟靜靜撐起傘, 傘面稍斜,擋住她頭頂?shù)难┗ā?br />
“小仙姑, 別傷心。”
逢雪微怔, 說:“我不傷心。師父遲早要飛升, 師叔說過,夜晚每一顆星辰, 都是一位天上的仙君。只消找找看天上多了哪顆星辰就行了。”
葉蓬舟笑道:“說不定日后我們爬著神仙索,一直爬到天上去, 還能同仙人敘舊。”
“只怕你是想著天上的仙酒吧。”
“知我者仙姑也!”
逢雪坐在雪中, 接過葉蓬舟遞來的美酒。就著茫茫江河、飄飛白雪, 兩人一杯杯對酌,酒意驅(qū)散身上寒冷,熱意涌上全身,逢雪摩挲法印, 喃喃:“真沒想到, 師父會把法印給我。”
“這有什么想不到的。”葉蓬舟揚眉,“青溟山年輕一代, 獨你最出彩, 妖魔聞之喪膽, 劍仙之名如雷貫耳。”他眉眼彎彎,笑吟吟地望著逢雪,“就算真人把掌教交給你, 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啦。”
在他看來,小仙姑什么都好, 便是把天下捧到她面前,她也值得。何況一方小小的天師法印。
逢雪掀起眼簾,青年玉面泛紅,眼波如醉,眸里說不盡的溫柔繾綣,她癡怔片刻,有些醉在這雙波光粼粼的眼里,輕聲問:“若我沒有這般出彩呢?”
若她和前世一樣,墮為妖魔,只能在人間倉皇逃竄,惶惶如喪家之犬呢?
明知多想無益,腦中卻忍不住浮想聯(lián)翩,逢雪微蹙起眉,下意識撫上胸口,想起盤踞在心廟的邪神,“葉蓬舟,你喜歡的是劍仙,若我不是……”
一塊帶著酒香的糕點塞到她的嘴里。
葉蓬舟彎起眼睛,大笑道:“小仙姑,我認識你的時候,你也不是劍仙啊。”
“那我若是變成妖魔了呢?”
“我便把這塊桃符扯去,和你一起做對妖魔惡鬼。”
逢雪抿緊嘴角,看著他飛揚的眼睛,情不自禁越靠越近。
葉蓬舟呼吸微緊,“小仙姑……”
酒意上涌,逢雪摸上他冰涼如玉的面孔,摩挲他柔軟唇角。
葉蓬舟垂著眼睛,長睫如蝶翅輕扇,聲音沙啞,“小仙姑,你這樣,我要忍不住啦。”
“忍不住什么?”
他嘴角勾起,親了親逢雪的手指,“忍不住變成吃人的妖怪。”
“吃人?”逢雪咬了下唇,輕聲問:“為何要忍呢?”
葉蓬舟呼吸急促,把她壓在雪地里,“尊天師令。”
滾熱的吐息在脖頸纏綿,刺激得逢雪如陷一池春水中,身下松軟厚雪也降不下心頭的灼意。酒氣燙得身子發(fā)熱,她瞇起雙目,看著面目如畫的青年低頭,一點點親吻她的眼睛、臉頰,神色認真又莊重,仿佛最虔誠的信徒。
但他只是磨磨蹭蹭地親來親去。
逢雪被親得臉上滾燙,麻麻癢癢,低聲說:“你成不成?”
“成不成?”葉蓬舟氣急反笑,“天師在上,待會便知道我成不成。”
逢雪冷哼:“你也知道天師在上。”她勾住青年的脖子,學著他的模樣,親了幾下,見蒼白肌膚泛上桃花般的顏色,喉結(jié)不耐滾動,她低笑一聲,咬上凸出的喉結(jié)。
葉蓬舟唔了聲,身體輕抖,笑道:“天師的牙怎么比飛劍還要利?把我的心一戳一個窟窿。”
他攬住懷里少女,意亂情迷之際,卻忽而被重重推開。
逢雪微蹙起眉,眸中潮意如潮水涌去,神色冷厲。
葉蓬舟愣了下,做錯事般小心問:“小仙姑,你生氣啦?遲天師?”
逢雪冷著臉,說:“城隍塑像被人給砸了?”
葉蓬舟還沒緩過神,“什么?”
逢雪:“我能感覺到,廟里的那尊像剛剛被砸了。”
城隍像原是前任城隍的法身塑像,被砸不會傷及她。這些時日她以小廟棲身,與塑像有了些感應。
“我們得去平陽城看看。先去找個安全地方魂魄出竅。”逢雪提劍走了幾步,沒見葉蓬舟跟來,回頭望去。
葉蓬舟跪在雪地里,俯下身,把頭埋進松軟白雪中。
逢雪問:“你在干嘛呢?”
葉蓬舟抬起臉,桃花眼濕漉漉的,眼尾泛紅,“滅火。”他低哼了聲,“畢竟我是個俗人,可不像遲天師,翻臉無情,宛若雷霆。”
……
平陽縣城。
破敗小廟內(nèi)擠滿了人。幾個短打灰衫的精壯家丁從廟里搬出一尊泥像。
泥像半邊臉被雨水侵蝕,油彩斑駁,黃泥覆面,另外半邊臉眉目溫和,沉靜地注視前方。
“城隍早已離開平陽,”一位長衫公子大聲說:“只怕有惡鬼妖精借城隍泥像,想修煉邪法,不如將塑像早早砸碎,免得讓其他妖鬼占據(jù),借城隍法身作亂。”
圍觀之人議論紛紛,有人忍不住出聲:“不妥罷,畢竟是城隍爺?shù)姆ㄉ恚f一城隍爺回來了咧?”
公子斜睨他一眼,“若真是城隍爺回來,怎能讓他寄身在這破爛泥像、漏風破廟里,屆時咱們再為他塑一尊像,蓋一座廟,豈不是更好?”
一位婦人道:“周公子,說不定城隍爺已經(jīng)回來,你不知道,近日來廟里許愿,靈驗得很,原來作祟的惡鼠被城隍座下的貍兒神咬死,街坊們不必再擔心鼠患,不必怕糧食被耗子吃掉了。”
“是啊是啊。”其他幾個婦人紛紛點頭,“貍兒神厲害著呢。”
“哼,婦人之見!”周公子不屑道:“什么貍兒神,分明是只成了精的貓妖,偷用城隍之名,竊取香火。今日它吃耗子,等明日耗子吃完,又該吃什么?我可聽人說,貓妖最愛吃襁褓中的嬰孩。你們居然還給貓妖塑了像!”
小貓的泥像被丟到地上,摔斷尾巴,折了前爪。
“近日鬧鬼之事,怕也是這貓妖作祟,害得乞兒詐尸。”周公子一腳抬起,踩在泥像上,貍兒神的泥胎霎時四分五裂,他抖了抖褲腳沾上的泥土,使喚眾家丁:“砸吧。”
一只碧眼野狐從人群躥出,咬在男人腳上。
周公子大聲慘叫,用力把野狐踹開,狐貍撞在城隍泥像上,吐出口血,染濕皮毛。
野狐趴在城隍腳下一拜,哀哀鳴叫。
“這頭狐貍莫不是有靈?”
“我認得它,它不是以前總在城隍廟里出沒,偷吃供品的那頭狐貍?”
“這狐貍,還念舊情呢。”
“我就說吧,城隍塑像不能動,城隍爺以前庇佑過我們,連狐貍都知道顧念舊恩,人豈能不如禽獸?”
周公子聽得火起,挽起褲腳一看,腿上牙印赫然,沁出淡淡血絲。他罵罵咧咧地奪過家丁手里的木棍,罵罵咧咧地靠近,罵道:“雜毛狐貍,是不是也修成妖怪,想要害人啊?”
狐貍扭過頭,不閃不避看著他,碧綠眼眸幽亮。
男人高高揚起棍子。
木棍砸在狐貍的腳上,它哀叫一聲,聲音幽怨如泣,聽得人心生不忍。
周公子又抬起木棍,這下是直接對準了狐貍的腦門。
眼看狐貍馬上要砸得頭破血流,腦漿四溢。
有人喊:“傻狐貍,還不快跑!”
狐貍哀哀哭泣,尾巴掃過城隍腳上泥土,這才一瘸一拐,拖著條被打折的腿跑遠。
周公子還想追去,但人群有意無意攔著他,他又傷了條腿,這才氣得提著棍子罵:“下次再見這頭雜毛狐貍,我非剝了它的皮不可!”
“看什么看?還不快把泥像給砸了!”
……
逢雪差點回不了平陽。
城隍廟被毀,塑像砸壞,饒是她有城隍令牌,卻只能干站在地底。
廟宇與塑像是連接陰司與人間的通道,沒有門,她便不能以城隍的身份進入平陽,只能龜縮地底。
城隍神力來自人心,香火鼎盛,神威便顯赫,香火稀少,就只能像她這般,無門可入,無計可施。
逢雪擰著眉,悶悶不樂,心中覺得不快。
來平陽這段時日,她不說多了鞠躬盡瘁,舍生忘死,但也是盡職盡責,有求必應。
可人們卻毀她小廟,斷她香火。
難免有些氣悶。
葉蓬舟湊過來,大聲道:“這些人實在可惡,依我看,既然他們砸了小仙姑的廟宇,我們也去把他們的房子給拆了。”
逢雪:……
“再讓他們重塑神像,神像一定要塑金,廟宇一定要三層,就跟龍神殿里一般,雕龍畫鳳,金碧輝煌。”
逢雪冷嗤一聲。
葉蓬舟又說:“還要他們?nèi)找构┓睿慊鸩煌#磐饺缭疲┢孵r美,要信徒虔誠信奉,認真跪拜,誦念城隍仙姑遲天師之名。”
逢雪想想那般場景,就覺得頭疼,“那得有多麻煩。”
她對上青年彎彎笑眼,忽而恍然,摸了摸腰上劍柄,“原來如此。”
她要的本不是信徒云集,香火鼎盛,也并非要威武壯觀的神廟,金碧輝煌的塑像。
本只想仗劍而行,斬妖除魔,若平陽沒有妖魔,百姓安居樂業(yè),她的劍出不了鞘,留在此地也無趣,何必在乎一塑像?
若是平陽有妖魔作祟,便執(zhí)劍蕩破漫天陰云,又何必在乎一塑像?
她心中煩躁被清風一蕩而空,豁然開朗,掃了眼葉蓬舟,“別以為你話說得好聽,我就會夸你。”
葉蓬舟笑道:“不消城隍夸我,只要城隍親我一口。”
“油嘴滑舌!”逢雪重重擰了下他的手臂,“不過,我們該怎么上去呢?”
她順著葉蓬舟的目光,低頭看向自己腰側(cè)的天師印。
……
夜色深沉,烏云蔽月。
一輛馬車在路上徐行。
車里燭光旖旎,周公子枕在佳人腿上,聽她唱粉詞艷曲。
紅袖添香,溫香軟玉,恰是人間銷魂時。偏偏小腿傳來陣疼痛,打破了此刻雅興。
狐貍那一口并不深,并未傷筋動骨,可偶爾有些疼痛。
“該死的野狐貍,下次遇見,非把你皮剝了,肉做菜,骨頭泡酒!”
周公子罵道。
車上歌姬柔聲勸道:“公子還是敬畏神明為好,莫要得罪這些東西,我常聽說,有人得罪了狐仙,被掏出心肝報仇咧。”
周公子不屑:“你懂什么?我家有佛光保佑,怎會怕這些妖怪?”
恰在此時,車外卻響起一陣幽怨的哭聲。
一位絕色佳人跪坐在漆黑長街,淚痕點點,低低啜泣。
周公子見她模樣,渾身酥軟,連忙殷勤問:“半夜小娘子怎么在路上哭泣?”
佳人抬起柔媚面龐,哀怨道:“路遇惡霸,被人砸了屋舍,趕出家門,只能在路邊哭泣,盼望遇見好心人。”
“娘子不妨來車上,我?guī)镒尤ジ闲菹ⅲ ?br />
“我的腿傷了咧,行走不得。”
周公子看她半露的□□,腦門一熱,“我來背娘子!”
第188章 第 188 章
纖纖玉手如蒲柳從公子垂下。
周公子背著美人, 走在寂靜長街,馬車不知何時遠去,他滿心只有后背的美人。
美人身子很輕, 柔若無骨,抱起時仿佛團溫香暖玉。
時不時在他耳畔呵上一口香氣, 他的魂魄就被勾走, 半截身子都酥麻了。
“小娘子, 我?guī)闳ノ业脑鹤樱憔驮谀莾盒菹? 好好養(yǎng)傷,有什么委屈, 盡可以同我說。”
美人聲音勾魂, 低低應一聲, “只是辛苦公子了。”
不知背了多久,他把美人帶到自己在外購置的院子,安置屋內(nèi),這才能牽著玉手, 殷勤探問。
“小娘子, 你是何方人氏,為何半夜在路上哭泣?”
“稟公子, 奴家出生鄉(xiāng)野, 本與祖父相依為命。可是有惡徒趁我祖父病重, 搶我家田宅,霸我家錢財,把我們趕出家門。”她低低哭泣, “還打斷了我的腿呢。”
“竟有這種事!小娘子你莫怕,我替你做主, 那些惡徒是誰,我讓衙役把他們抓了去!”
“那些人厲害得很,若我說出來,豈不是連累了公子?”
小娘子的頭發(fā)絲扎進他的脖子里,刺得他縮了下脖子。
周公子笑道:“我家老爺子以前在京中為官,在這兒說得上話,你盡管開口,我一定為你出氣,誰搶了你的屋子,就把他們的屋子給砸了,誰斷了你的腿,就把他的兩條腿都給斷了。”
小娘子聞言,嫣然一笑,讓青年看得眼睛都直了。
“公子,占我屋宅的,是寺里的那些賊僧。”
“怎會……”周公子瞪大眼睛,一拍床,憤憤道:“賊禿驢壞得很,虧我父親那般信他們。難怪了,翠玲說有僧人爬墻去花柳巷,我本還不信的。看來寺里真是藏污納垢,有不少賊子淫僧。你放心。”
他看著嬌柔婉轉(zhuǎn)的美人,拍著胸脯保證,“我家每年都給寺里捐一大筆錢呢,你只管說那些賊僧是什么名字,我在這邊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了,我便親自去同主持說!一定還你一個公道。”
美人輕拭眼角淚珠,說:“占我屋宅的,住在左邊的叫做妙音。”
妙音?
周公子撓頭,這名字委實有些耳熟。但美人在前,他來不及細想,說道:“呸,什么妙音,霸人屋宅,我看叫賊音。”
小娘子嗤地一笑,露出嘴角森白牙齒,“住在右邊的那個叫天心。”
周公子心中愕然,這回想起妙音天心是誰的名字。他家占了原來城隍廟那塊地后,將廟里塑像拖走,丟棄在破山洞,準備另新蓋一座氣派的寺廟。
寺廟左邊偏殿供奉妙音如意菩薩,右邊偏殿供奉的是天心法意菩薩,至于主殿中央供奉的……
小娘子歪頭,碧綠的眼睛掛著淚,冷笑道:“住在中間的,人們喚他千世佛。”
“公子你說,該要怎么替我做主?”
周公子眼睛瞪圓,驚恐萬分地盯著她,燈下的美人不知何時換了副模樣,尖刺般的毛從皮里扎了出來,瓊鼻變成尖吻,櫻唇化作血口,已然非人形。
“你、你是那只狐貍!”他悚然大叫,把手抽出,可玉手早就變成利爪,勾住他的皮肉。
狐貍嘻嘻冷笑,“公子要怎么替我做主?”
“不如讓我剝了皮,抽了骨,打碎身體,拋尸山野,日曬雨淋,與廟里泥胎一般,何如?”
狐面猛然逼近,周公子眼睛往上一翻,嚇暈在地。
野狐露出尖牙利爪,鐵鉤般的指爪往公子肚腹一劃,重重疊疊的衣物就如紙片剪開,散落地上,連肥白的肚子,也勾出條暗紅血線,露出里頭黃黃紅紅的脂肉。
指甲往前一點,正要剜破肚皮,挖出他的肚腹。
忽而窗裂燈滅,虹光掠過,狐貍疾縮回爪,指甲尖被齊齊削斷。
它怒視窗外,喝道:“多管閑事!”
月光清寒,劍客手提長劍,劍光如雪,但她的臉卻烏漆嘛黑,黑一塊白一塊,只有雙眼睛印著月光,冽冽生寒。
她輕輕望來,狐貍渾身炸毛,齜牙咧嘴,兇狠地說:“別以為你是城隍我就怕你!”
劍客倒沒有就再出手,只道:“殺了人,吃了人血,你就是妖怪了。修行不易,何苦如此?”
狐貍呲了呲牙,“我才不怕,妖怪就妖怪,難道當神仙就很好嗎?哼,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來管!”
“稟天師,”立在劍客旁邊的,卻是一位粉面朱腮,披著朱紅外袍,笑意盈盈的年輕神君,“這小狐貍原被以前那位城隍爺收留,同城隍關(guān)系好得很,這是氣不過想來報仇。”
神君招了招手,“小狐貍,過來,你小的時候,我還喂過你糖吃。”
狐貍繼續(xù)呲牙,不理會他們,一爪按住公子的肚皮,低下頭就要咬破喉嚨,痛飲仇讎血。
快咬到時,它忽然被人從身后抱了起來,四爪懸空,只能徒勞在空中揮舞。
“好了好了。你該慶幸才是,”抱住它的人低笑著說:“你可真是世上運氣最好的狐貍了,領(lǐng)教過劍仙飛劍,只掉了幾個指甲。若是日后去山上吹噓,拿飛劍剪指甲,可能吹一輩子了。”
狐貍氣得罵罵咧咧,尾巴炸毛,在地上掃來掃去,掃得塵土飛揚。
逢雪拱手,“多謝灶神引路。”
灶神爺?shù)皖^一笑,“不敢不敢,天師身上帶著法印,自可號令我等小神,只愿天師莫嫌棄我的灶臟。”
逢雪擦了擦臉上的灶灰,手背也蹭得漆黑一片。她抿了下嘴,忍不住腹誹:這戶人家是多久沒收拾過灶了啊。
不過居在漆黑灶里的神君,竟是如此……
她忍不住多瞟了兩眼灶神,就聽見旁邊響起聲冷哼。
逢雪偏頭看眼葉蓬舟。
和她一樣從灶里爬出來,葉蓬舟自然也沒比她好到哪去,晃眼望去,看不見臉。
逢雪嘴角往上揚了揚,問灶神:“神君和昔日那位城隍是舊相識?”
“略微有些交情。”
“城隍是如何失蹤的?可是妖魔作祟?”
灶神搖頭,“稟天師,附近皆是奉佛善地,百姓良善,法寺庇佑,不曾聽聞有什么妖魔。”
葉蓬舟拎住狐貍后頸,“沒有妖魔?我卻不見得。鬧鬼不是很兇嗎?”
灶神笑說:“人死為鬼,鬼怪本不足為奇。城隍曾和我說過,本地百姓信奉千世佛,魂魄不入冥府,飄往了極樂世界,超度法事才由此興盛。”
葉蓬舟問:“寺里的香火愈多,城隍廟香火愈少,城隍和明月寺是不是有了齟齬?”
逢雪心中一動,葉蓬舟又與她想到一處去了。就算是妖魔,也難以讓一地陰官無故消失。但明月寺說不定能做到。
灶神卻搖頭,否定道:“城隍并非那么心胸狹隘之人。天師知曉,只有生前有功于蒼生,死后才能被封為陰官,享受供奉。”
“據(jù)我所知,城隍生前是個縣官,被任命到古辟城,城中有以嬰孩祭祀河神的傳統(tǒng),他廢除祭祀,惹怒了河神,河神掀起洪水,水臨城門,指名要吞下他,不然不消洪水。他便身懷利刃,吞服毒藥,跳入水中,不多時,被毒死的河妖翻了白肚皮,浮在水面,原是條成精的鯉魚。他便也因此被百姓立了祠堂,受香火供奉。”
逢雪頷首,“是位義士。”
“人間從來不缺慷慨赴死的義士。城隍座下的幾位無常,也皆是生前義勇之人,”灶神笑著說:“以我對城隍的了解,他不會因香火被搶就心生不快,況且,城隍還與明月寺里一位高僧有些交情,關(guān)系不錯。”
“是哪位高僧?”
“這,小神便不知曉。”
“是明念和尚!”狐貍忽然開口,碧眼粼粼,“有時候城隍會和明念和尚去說法論道。但是,明念和尚早就死掉了。”
逢雪蹙眉,“圓寂了?”
狐貍點頭,“爛掉了!都臭啦!”
逢雪垂眸看它,問:“你知道些什么?”
狐貍扭過頭,耳朵抖動。
灶君揉了揉它的耳朵,嘆道:“小狐貍,你學聰明些,真以為天師的劍刺不中你?莫逞一時氣,真成了吃人的妖怪,可就回不了頭了。”
狐貍看眼逢雪,不信任的模樣,“天師是出家人,和尚也是出家人,出家人都不是好人,狐不信出家人!”
“你的意思是,和尚不是好人。”
狐貍大聲道:“和尚搶了城隍的廟,把判官無常大人趕出了廟,他們肯定不是好人。”
灶君搖頭,“小狐貍,你莫胡說,搶城隍廟的可不是和尚,是寺里的信徒。”他看向逢雪,“天師有所不知,里頭這位周公子的父親,就是位虔誠的信徒,想要把城隍廟改建成佛寺,方便高僧來城中說法。小狐貍只是一時置氣,想不開,才差點釀成大禍,懇請?zhí)鞄熆丛谝郧俺勤虻姆萆希埩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狐一命。”
逢雪:“它別殺人,我自然不會拔劍。神君,依你看,明月寺怎么樣?”
灶君笑笑,“我不過是個小神,惹不起這些大佛,不過,寺里的灶燒得火熱,吃飯的人倒是很多。”
“咦,來人了。”他拱手,“佛光熾盛,小神先告辭。”
說著,人走到廚房前,化作片虹光鉆入了灶里。
逢雪說:“灶君天天鉆灶,怎么還能這樣干凈?”
葉蓬舟笑猜:“他是不是在里頭弄了盆水,沒事的時候就在里頭洗洗臉梳梳頭,誰家惹灶君不開心,洗臉水往外一潑,火就滅了,那些人還疑心是拾得柴不干。”
“盡胡說。”
腳步聲漸近。
火光照亮道路,馬夫帶著人急忙跑來,說:“沒錯,公子就是中邪了,他遇見那位娘子后,眼睛直了人癡了,也不搭理我們了,非要跳下車瘸著腿去背人。可我分明看見,小娘子的裙子底下,露出條狐貍尾巴!”
“定是他早上在城隍廟砸斷了狐貍腿,狐貍回來報仇了!”
“早知道就把狐貍給宰了。”
……
狐貍縮了下脖子,把尾巴卷了起來,夾在兩腿之間。
葉蓬舟嘆道:“你瞧你,化形不利索,狐貍尾巴都露出來了。”
狐貍:“嗚!”
逢雪與葉蓬舟對視一眼,“走?”
“就這么走了?”葉蓬舟拉住她的手腕,“他們砸壞城隍塑像,若不小施懲戒,只怕狐貍氣不消,想不開還要吃人。”
逢雪看向狐貍,“你想怎么辦?”
狐貍呲牙,“咬斷他們的喉嚨,吸干他們的血,把他們砸得稀巴爛!”
逢雪蹙眉,眸光轉(zhuǎn)利,冷冷瞥著它,“當真?”
葉蓬舟:“別說氣話,小狐貍,你要是殺人,飛劍就不會只給你剪個指甲啦。”
狐貍耳朵抖了抖,想了片刻,想出個不吃人的主意,大聲道:“我要吸干他們的陽氣!”
逢雪:……
她皺了下眉,聽見外頭響起了誦經(jīng)聲。
金光如細雨綿綿,灑入庭院,狐貍跌落在地,哎喲大叫,疼得滿地打滾。
第189章 第 189 章
葉蓬舟松開抓狐貍的手。
逢雪不及去看嗷嗷叫痛的狐貍, 馬上看他,青年面上被灶灰糊得漆黑,瞧不見臉色, 只是唇角抿了下,嘴唇發(fā)白。
瞧逢雪望來, 他彎了眼睛, 眼里亮晶晶, “怎么了,小仙姑, 你不喜歡和尚念經(jīng)?”
逢雪冷哼一聲,曲指捏訣, 大風驟起。
外邊的人被吹得東倒西歪, 大聲道:“妖怪, 一定是妖怪作亂!”
“快請出佛像,快……”
還未說完,門板忽地碎開,碎裂的木屑四濺。
一道虹光從門里飛出, 化為殘影, 直刺向供桌上的佛像。
蓋在佛像上的紅布被大風掀翻,千世佛垂眼, 金身威嚴, 法相慈悲。
劍尖還未觸及佛陀眉心, 佛像上忽地漫起金光。
金光煌煌,如同烈日。
飛劍一滯,逢雪抬腳踹翻桌案。金佛落地, 在地上翻滾幾圈,旁邊白發(fā)老者撲身飛來, 把佛像當寶貝一樣抱住。
老者喊道:“這妖怪厲害,還不快去寺里請明慈大師。”
“是,老爺!”
逢雪如今是本地城隍,不愿在眾人面前露出本相,便無人能瞧見她。在人們眼里,是妖風吹過,連供奉金身的供桌都被掀翻在地,足見妖怪兇猛。
周老爺忽地后領(lǐng)被拽著,懸在空中,他嚇得兩手揮舞,佛像從懷里墜落。旋風把他放在地面,而那尊佛像,卻被風吹得飄了起來。
妖風如龍旋,佛像在空中不停打轉(zhuǎn)。
一聲巨響,金身四分五裂。
周老爺蒼白著臉撲來,只抱住半截佛頭。佛頭眼下裂縫蜿蜒,仿佛淚痕。
風漸停。
供桌方正擺穩(wěn),上面供著的,換成了早上被砸爛的城隍像。
“不是妖怪作祟,是城隍爺回來報仇了啊!”
……
月影幽深,小廟一地狼藉。
“貍兒神的像沒有了。”小貓呆呆站在神臺下,仰頭望著空蕩的石臺。它跳到神臺上,查找一圈,扭頭朝逢雪大聲喊:“小貓的像沒有啦。”
葉蓬舟道:“咱們不稀罕那破像。”
小貓瞪大圓圓的眼睛。貓的表情很難看出情緒,但逢雪還是從它眼里察覺出幾分震驚與傷心。
它低頭認真嗅幾下殘留的土灰,跳下神臺,嗅到院子角落。
貍兒神的塑像就倒在那兒,潦草的腦袋與身體分開,被捏出的兩個小耳朵碎在地上,身體也是粉身碎骨,難以分辨。
小貓總是昂揚如旗幟的尾巴垂了下來,輕掃地面,跑到逢雪腳邊,望著她說:“小貓的像沒有了。”
它委屈地重復,蹭蹭逢雪的小腿,尋求安慰:“沒有了,被砸壞了。”
逢雪輕嘆口氣,“我們幫你粘回來。”
“小貓抓了很多耗子,為什么要砸壞小貓的像?他們不喜歡小貓嗎?”
葉蓬舟打了捧清水,濕毛巾輕擦逢雪的臉頰,聽見小貓的話,回頭笑道:“世上多得是恩將仇報的人,小貓,不如別當什么貍兒神了,同我和小仙姑一起浪跡江湖吧。”
“可是小仙姑是城隍,小貓是城隍封的貍兒神。”
“是啊,如今小仙姑是城隍……”葉蓬舟垂下眼眸,“小仙姑,我瞧陰司讓你當城隍,未必安著什么好心思。”
逢雪抿了下嘴,默然半晌,低聲道:“這城隍當著,實在沒什么意思,不如斬妖除魔來得痛快。不過。”她頓了頓,攤開手,六寸金佛默坐掌心。
葉蓬舟皺起眉。
逢雪握緊掌心,“方才佛像里藏著的東西,也是困住二師姐的‘棺材釘’,是萬法寺的法寶,名為六寸金身。這東西厲害,我用石兄留下的石佛舍利,與師姐魂魄齊聚,才沖開了金棺桎梏。”
葉蓬舟問:“那幾枚釘子呢?”
逢雪搖頭,“師姐拿走了,之前我沒想那么深,她好像不想讓我同法寺扯上關(guān)系。”
葉蓬舟嗤笑,“這就巧了,二師姐想讓你避開萬法寺,陰司卻把你差遣過來作陰官。”
“二師姐是不愿讓我涉入危險中。”
“可她不了解小仙姑。”
逢雪毫不客氣回:“也不了解你狗拿耗子的德性。”
“小貓也愛拿耗子!”小貓端坐在葉蓬舟的鞋上。
二人對視一眼,心中已有決定。
“萬法寺太遠,先去明月寺看看。”
葉蓬舟笑道:“順便去瞧瞧那兩個小和尚嚇傻了沒。”
逢雪按劍,便準備去明月寺一探,然而要出廟門時,卻被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給喊住。
兩個白頭老人擋在門前,攔住他們的去路。
土地公公顫巍巍地上前,拱手拜道:“城隍,不可如此輕率啊。”
土地婆婆說:“塑像被砸了,正好讓人新起一個,原來的塑像是上一位大人的,如今恰好可以重新為您塑起神像。”
葉蓬舟問:“瞧兩位的意思,莫非是覺得上一位城隍神像活該被砸?”
“小神不敢。”土地公公把婆婆拉到自己身后,對二位年輕的神君低下頭,恭順地說:“只是上位城隍消失經(jīng)年,連塑像也久無回應,我們等待這么久,其實心中早就放棄希望。如今好不容易等到您,自然不想您去冒險……”
逢雪問:“冒險,我們不過是去佛寺瞧瞧,法寺能有什么危險,叫你們這樣害怕?”
土地公公猶豫了下,低聲說:“有、有妖怪。”
逢雪眸光轉(zhuǎn)利,冷聲道:“妖怪?”
“城隍在平陽見不著妖魔,是因著山里的妖怪,都聚在寺廟里。”見城隍的劍蠢蠢欲動,興奮嗡鳴,他連忙道:“城隍莫急,是被收編的妖怪哩。”
原來明月寺中主持慈悲為懷,不忍殺害妖怪,降服山上妖怪后,會將其帶回寺中。妖怪們?nèi)找孤牻?jīng)文佛法,逐漸被感化,最后自愿投入寺里,拜在佛陀腳下。
“但妖怪畢竟是妖怪,”土地公低垂腦袋,白須顫抖,“兇性尚存,原來妖怪拜佛是件美談,不久后,又傳出有妖吃了寺僧的消息,再后來,這些妖怪便沒了消息。我看,它們說不定還藏在寺里。”
“這妖怪中有修行幾百年的虎狼,也有大蟒黃皮,很是兇悍。我怕城隍貿(mào)然前去,會遇到些麻煩。何況,就算沒有妖怪,寺里的明慈大師修為高深,降龍伏虎,明念法師又快修成佛……”
逢雪一怔,“明念成佛?”
“明念法師圓寂后封入缸中,以修成肉身佛,算來快到成佛吉日了。”
葉蓬舟揚眉笑道:“這寺里可真熱鬧,又有妖怪又有僵尸,看來這個熱鬧我們是非得去瞧不可啦。”
“哎,城隍相公,老身是想勸你別過去,你怎么更興奮了?那不是僵尸,是肉身佛!”
“死而不腐,我只知道僵尸,不知道什么佛?”他見土地公公氣得顫巍巍,連忙拱手笑拜:“老爺子莫生氣,我是個沒見識的鄉(xiāng)下人,這不是去正好去廟里長長見識嘛。”
逢雪點頭,“沒錯。”
“我們又不是去和寺僧舞刀弄劍,只是去禮佛上香,聽聽佛法,洗滌心靈。”
土地公公狐疑問:“當真?”
“自然。小仙姑師從青溟,精通玄理,去佛寺也是同和尚們論道辯經(jīng)。寺里高僧又不是邪祟,我們怎會拔劍呢?”
逢雪頷首,“我曾有過一個和尚朋友,對點石成人的佛法頗為向往。”
“老爺子,”葉蓬舟笑著把土地公公拉到旁邊,“勞煩讓條道吧,不必操心,你瞧你操心得,頭發(fā)都白了。”
土地公公嘟囔:“我的頭發(fā)都白了幾百年了。”
“一把年紀,您就好好歇著去,同婆婆去采花看燈,過陣子就是上巳節(jié),給婆婆摘好了花沒有?”
土地婆婆臊得抬不起頭,“郎君別打趣,我們都是幾百歲的老家伙,還講究這個?”
土地公公:“呸,你小子,也恁不正經(jīng)了。”
……
山道杳杳,冷風淅淅,碎冰飄在積雪道上。
寂靜月夜,山林里偶爾傳來幾聲啾鳴。忽然“啪”地一聲脆響,山雀嚇得倏地飛到樹梢。
逢雪一巴掌拍開鬼鬼祟祟摸過來的爪子。
葉蓬舟摸摸被拍紅的手背,嘴角翹起,拿臉蹭了蹭手背,悄悄靠近,擠到逢雪的身邊。
山道狹窄,同行有些擁擠。
逢雪快走幾步想甩開他,可他卻亦步亦趨跟上來,不死心又來牽她的手。
“狗皮膏藥。”逢雪低聲罵,任由如冰玉般的手指摩挲自己的掌心劍繭。
葉蓬舟喜笑顏開,側(cè)身貼近她,拂去她肩頭碎雪,“方才罵我是狗拿耗子,現(xiàn)在又說我是狗皮膏藥,左右我是條小仙姑的走狗了。”
“你不樂意?”
“樂意至極,”他拿著逢雪的手親了親,“喜不自勝。”
“沒出息。”逢雪看向前方,山道盡頭,一座富貴金寺露出一角朱紅穹頂。
小貓仰起頭,“好大的廟哦。”
“你們留在這兒,我進去看看。”逢雪握住劍柄,往前走了步,卻被拉住了手腕。她心中嘆氣,“這兒佛光熾盛,你身上鬼氣重,進去不大好,也容易打草驚蛇。”
“戴上桃符便能隱匿氣息了。”葉蓬舟話鋒一轉(zhuǎn),可憐兮兮地說:“這兒金剛怒目,遲天師留我在這兒,就不怕我被和尚們抓走?”
逢雪:“我怕你去把和尚腦袋當木魚敲。”
葉蓬舟不禁莞爾,肩頭微顫,“倒是個好主意。”
逢雪瞪他一眼,抓緊他的手,直視前方。
緊閉的廟門不知何時打開。白須白眉的老僧立在石階上,與她靜靜對視。
“原有天師到訪,有失遠迎,還望貴客莫怪。”
逢雪往前走一步,把小貓和青年都護在身后,冷聲問:“你是誰?”
“貧僧明慈。”
“明慈法師,”逢雪上下打量他,明字輩的僧人輩分很高,眼前這位不是個主持也是個執(zhí)事了,“叨擾。”
“雪夜探訪,仙師有何貴干?”
逢雪想了想,“我聽說明月寺有人成佛,想長長見識,來觀摩下傳說里的肉身佛。”
明慈法師默然,久久不說話。
風雪扯緊,呼號不止。
老僧沉默半晌,合上雙手,低念一聲“阿彌陀佛”,他走過來,身上袈裟鼓滿冷風,說:“天師此行,怕不是來看佛的吧。”
逢雪:“你說我是來做什么?”
“天師是來興師問罪。”他微微笑道:“天師初任城隍,卻被善信砸了塑像,壞了廟宇,才找上門問罪。”
逢雪冷哼一聲,“我倒不至于這樣狹隘。不過,倒真有些不解想問一問法師。你們法寺不總說慈悲度世人嗎?怎么我來到平陽縣,看到卻不是如此。”
“百姓生活困苦,死亦艱難,辦個白事就把人逼得賣兒鬻女,也能算是慈悲善土?”
明慈合掌,問道:“天師斬妖除魔,想必去過不少地方,平陽縣城比之你去過的那些地方,何如?”
逢雪:“倒是沒有什么妖魔,人們也算能吃飽穿暖。但……白事昌盛,每死一個人就要向寺廟交一筆法事錢,大師不知民生艱苦,人們早就負擔不起?”
“近年各地饑荒四起,流寇叢生,附近流民涌入,寺廟開倉賑糧,救濟流民,其中錢財,就是善信們素日所出的功德錢。”
“功德錢?”逢雪微微蹙眉。
“流民衣不蔽體,寒風朔雪凍斃時,為他們送上熱粥、寒衣、炭火,豈不算功德一件?”
逢雪想了想,說:“就當你們是為了做好事才攢這功德錢,但收攬妖怪,又是做什么打算?”
明慈微笑道:“若按天師所想,這滿山妖怪,該怎么處置?”
“有吃過人的,就殺了,其他逐回山中,與人間城池隔開。”
“若是有一只母獸,為了嗷嗷待哺的幼崽,才下山捕獵,意外傷人。若是殺了它,一窩小獸皆會被餓死。天師說,此時該殺這只母獸嗎?”
逢雪面無表情,“殺。”
“若是一只妖怪修煉多年,從不傷人,可全族被獵人所殺,剝皮抽骨,販賣街頭,它一怒之下犯了嗔戒,吃人報仇。天師,這等情有可原的吃人妖怪,也當殺嗎?”
“殺。”劍客聲音沒有半分遲疑。
“若是有妖怪吃一人后幡然醒悟,愿意救一千個人,來彌補自己的過錯。寧可為這一人報仇,殺了這只妖怪,也要坐視一千個無辜之人喪命嗎?”
“我怎么知道妖怪許的誓是真是假?就算它真要彌補過錯,”逢雪冷笑一聲,“我殺了它,以命償命,便是替它彌補過錯,何須那么麻煩?”
明慈輕嘆口氣,“素聞青溟山的仙師剛強冷酷,斬妖除魔從不手下留情,妖魔聞之喪膽,今日所見,果然如此。”
又扯到青溟山上……
逢雪蹙緊眉,扯了扯葉蓬舟的衣袖,青年馬上會意,笑道:“我也總是聽說,萬法寺的高僧慈悲為懷,放虎歸山,妖魔鬼怪聽了恨不得簞食壺漿相迎,今日看見,才知名不虛傳,小生佩服佩服。”
明慈法師涵養(yǎng)極好,聽見這陰陽怪氣的一通說,只是微笑置之。
“天師,斬妖除魔容易,教化卻難。若能讓妖怪改過,教惡人變善人,豈不比一味懲戒要好。”
葉蓬舟道:“法師這話說得不對,教惡人從善何其艱難,再說,饒他性命,如何慰受害之人的魂靈。不如一劍殺了,他想做好人,投胎再做一個好人,不更加容易得多?”
饒是明慈法師修為深厚,聽他胡說八道亂扯,也一時語塞,不再說話,沉默走向竹林。
竹葉沙沙,碎雪上下翻飛。
僧人的布履悄無聲息地踩在雪上,“昔年我們的兩位祖師相約,青溟山永鎮(zhèn)魔窟,萬法寺渡化世人。可妖魔鬼怪,如何殺得盡,茫茫苦海,如何渡得完。苦海無邊,只愿眾生回頭是岸。”
“好一個回頭是岸!壞人一回頭就是岸,被他們所害的好人,可還有機會回頭是岸?”
第190章 第 190 章
“這話可說得不對!”
竹林里遠遠傳來一道洪亮的聲音。
一座偏僻禪院藏在林中, 锃光瓦亮的腦袋越過院墻,在月光下明晃晃的發(fā)著光。
“好亮的腦袋!”小貓驚訝。
亮光腦袋在墻后說道:“為惡才會在苦海中掙扎,行善岸自在腳下。”
禪院的門打開。
一個武僧低頭, 從門中彎腰鉆出,朝她合掌, “阿彌陀佛, 廣仁見過天師。”
武僧身材高大, 比身后院墻還要高一截,出門時只能俯身低頭, 才堪堪擠過。
而跟在他后面的小僧卻生得瘦小,形如侏儒, 瞳孔血紅。
逢雪與葉蓬舟剛從云螭走一遭, 見慣各種妖魔, 一眼便認出,這兩個武僧,一頭是黑熊精,一只是兔子精。
若在山中, 熊兔不能同行, 可如今,兩只妖怪竟互喚師兄弟, 神態(tài)平和。
“廣仁, ”明慈呼喚熊妖, “貴客來訪,去準備一下。”
“是,師父。”廣仁雙手合十, 朝逢雪低頭,微微俯身一拜后, 轉(zhuǎn)身回到禪院,搬出桌椅。
“廣敏。”
兔子精耳朵動彈,會意道:“師父,我去熱壺茶來。”
他一蹦一跳地跑開,動作活潑靈敏。
逢雪掃視圈院內(nèi),屋檐下擺著方矮桌,桌上紅爐小火,茶香裊裊,似乎兩只妖怪方才對坐于此,正在賞雪品茶。
好雅興。
她盤坐在蒲團上,葉蓬舟抱著小貓,站在她的身后。
小院干凈,中間有一顆大槐樹,樹葉蒼蒼堆滿白雪,偶爾樹枝彎折,雪粒簌簌落下,濺起雪白的塵埃。
逢雪與明慈法師對坐。
黑熊精遞來一杯茶,青瓷盞里,翠綠茶葉如針,懸在水中。
逢雪沒有接黑熊的茶。
黑熊扯起嘴角,譏笑:“青溟山的天師,不敢接妖怪的茶嗎?”
逢雪瞥它一眼,接過茶盞,但長劍一轉(zhuǎn),劍鞘微微往下,壓住熊妖大手。
熊妖沒把普通一把劍放在心上,“天師難道不知道,我們熊生來巨力,皮糙肉厚,你這把劍,我不消用力,就能當樹枝一樣折斷。”
“是嗎?你盡可以試試。”
逢雪松開手,劍橫在桌上,壓住熊妖粗壯的手腕。
熊妖憋得面色通紅,也未挪動長劍一毫,明明瞧著是把普通的劍,鞘身樸素,卻好似重逾萬斤,似座山壓在他的手上。
饒是它用盡全力,渾身顫抖,連人像也維持不住,脖子上長出漆黑的針毛,可莫說挪動劍了,連系在劍柄的暗紅穗子安靜垂落,紋絲不動,只偶爾風吹過時,才輕顫一下。
熊妖想不通:難道它搬山之力,竟不及一陣穿堂輕風?
明慈法師輕嘆:“廣仁魯莽,得罪天師,還望天師海涵。”
廣仁吃了癟,神色變得恭敬,單掌行禮,“小僧瞧天師年輕,心生怠慢,未曾想天師修為如此高深,請?zhí)鞄燄埶⌒∩疅o禮輕慢之罪。”
逢雪卻低下頭,湊近它的手,嗅了兩下,確定道:“你殺過人。”
廣仁面色大變,看向明慈。
明慈:“那是過去橫蠻的熊妖所犯。昔年熊妖已死,活著的,是明月寺中參禪念經(jīng)一寺僧而已。”
逢雪不理會他,又問熊妖:“殺過幾人?”
“前塵、前塵往事,小僧已不記得!”
逢雪不作聲,慢慢拔出劍,劍出鞘一寸,冽冽寒光壓過滿院風雪月光。
飛劍鋒芒只瀉出一毫,就叫黑熊精經(jīng)受不住。
它不知不覺現(xiàn)出原型,大喊:“方丈,救我!”
劍沒有再出鞘。
念珠纏在皓白手腕上,每一顆珠子渾圓溫潤,散發(fā)淡淡佛光。
廣仁只覺長劍桎梏猛然消失,連忙縮回了手,跑到旁邊,揉著自己手腕,驚魂未定,看向少女。
年輕的女子側(cè)顏冷肅,安靜垂下眼睛,似乎和她的劍一般,回到了鞘中。
廣仁心中長松一口氣,他以前成妖時,吞過不少人,后來來到寺里,改邪歸正,常年念誦佛法,按理說身上不應有血氣。
除了……
那位成佛的和尚。
他驚魂未定,呵出好幾口白氣,目光不自覺掃了幾眼槐樹。見念珠收回,劍客也將劍按回鞘里,廣仁心中懸石落地,果然如此地長舒一聲,心想,這位新上任的城隍,總不至于為了過去一些沒人在意的陳年舊案,得罪萬法寺。
一邊是熊糞里幾片殘骨。
一邊是煌煌如日月的法寺。
但凡聰明些的人,都知道該如何選擇。
當年放棄山野快活生活,投到法寺底下,果然沒有做錯。
廣仁正滿懷慶幸,視線忽而天旋地轉(zhuǎn)。
他看見坐在茶桌前的劍客已經(jīng)放下劍,拿起茶,安靜品茗;看見方丈維持不住面上的慈靄,飛快轉(zhuǎn)動念珠;兔子精廣敏瞪大紅眼睛,頭發(fā)絲里豎起兩只白耳朵。
看見長廊之下,青年慢慢擦拭一把漆黑的刀,血珠從刀刃淅瀝滾落,濺開一地血泊,他的身邊,一具無頭尸身慢慢躺倒,血沖檐柱。
視野又轉(zhuǎn)。
漆黑暗夜,寒月如鉤,幾點星子閃爍。
斗大的腦袋仰面落地,廣仁微瞇眼睛,嘴角微揚,猶帶笑意,過了片刻,武僧的頭上長出漆黑針毛,變成個又大又圓的熊頭。
明慈轉(zhuǎn)動念珠,默默念起超度經(jīng)文。
廣敏見師兄慘死,嘴角裂開,兩顆兔牙沖出嘴巴,如白光沖向執(zhí)刀的青年。
逢雪把手搭在劍柄上。
兔子精慘叫一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zhuǎn)身就往外跑。袈裟輕飄飄落地,一只雪白的兔子從僧服下跳出,一蹦一跳消失無影。
葉蓬舟把鬼哭化為鐵扇,別在自己腰側(cè),笑著說:“我看這妖怪身上的袈裟,脫下倒是挺容易的。”
明慈嘆息:“它們既已放下屠刀,施主何苦執(zhí)著不放?”
逢雪搖了搖頭,“法師,妖怪食人血后,是無法忘記血食滋味。縱是一時穿上袈裟,改念佛號,日后終究還是會犯下殺戒。”
她把《云游記冊》翻了許多遍,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師兄師姐用血記下的教訓,便是除惡務盡,切莫心慈手軟。
“仙師不信有妖怪能改過自新?”
“我信。”她頓了下,把一杯血紅的茶飲盡,目光冰冷地望著地上的熊頭,“但我知道,它沒有改。”
“阿彌陀佛。”明慈神色緩和,“廣信,再沏一壺茶來。”
……
殘雪彎月,紅爐小火。
若非地上的腦袋汩汩冒出熱血,此情此景,本是良辰美景。
逢雪放下茶盞,嘴里清茶淡而無味,若是換成壺酒,熊血配酒,豈不正好?
她在山里功課本沒學得多好,待在這兒同個張口慈悲,閉口超度的和尚說法,實在無趣。
“城隍失蹤經(jīng)年,廟宇落灰,善信才想將其改建。如今天師上任,廟宇也該歸還。”明慈和尚放低姿態(tài),徐徐說道:“天師明察秋毫,白事費用本該減輕,可附近百姓皆習慣大辦喪事,移風易俗并非一朝一夕,還望天師海涵。”
逢雪不再好說什么,拍拍衣上塵,提劍起身,告辭前未忘記一事,“肉身佛在何處?法師能否讓我們開開眼?”
明慈微笑:“便在此處。”
此處?
逢雪順他所指,望向樹下,原來圓寂高僧的大師還藏在缸中,未到啟缸之時。
圍著缸轉(zhuǎn)了圈,沒瞧出什么出奇之處,只隱約聞見股幽沉濃郁的檀香。
尸身帶香,難道里面的高僧真成了佛?
“一月后,萬法寺召開燃燈大會,屆時,香客善信皆可拜新成的佛。天師若是有意,何不參加這場盛會?”
逢雪腳步微頓,“再說吧,大師見諒,我拜慣了天地,不習慣拜佛。”
走出院門。
院外不知何時多了幾十個武僧。
武僧個個威武雄壯,執(zhí)棒拿槍,怒目圓睜,冷冷看著他們。
逢雪冷哼一聲,摩挲劍柄。
葉蓬舟轉(zhuǎn)動折扇,“這么熱鬧啊。”折扇一拍腦門,他轉(zhuǎn)身回到院中,拖住地上的熊尸,“大師,熊掌可是好東西,熊皮也能御寒,熊骨還能入藥,要不我們一人一半,把它給分了?”
明慈閉上眼睛。
“大師不想要,我就全拿走啦。”他拖著無頭熊尸,走出院子,那些武僧瞧見熊尸,攔在竹林前,把逢雪與葉蓬舟團團圍住,恨不得沖上來把他們分而食之。
葉蓬舟笑道:“聽說和尚不能吃葷,怎地,諸位大師是舍不得這蜜烤熊掌,想同我們分一分。”
“莫要欺人太甚!”廣敏大喊。
絲絲磨牙聲穿入逢雪耳中,她按住長劍,劍穗晃動。
“天師不喜人遠送,”明慈長長嘆息,“都散了吧。”
如此,僧人們才不情不愿分開一條道。
逢雪與葉蓬舟坦然地從群妖中穿過。
并肩的背影漸遠,暗紅血跡蜿蜒,打破了禪院清靜。
等他們走遠,廣敏跑到院里,跪在明慈身前,紅著眼大聲說:“師父,他們未免欺人太甚!居然敢當著您的面殺了廣仁師兄,也太猖狂了。”
其他妖僧也跟著附和,七嘴八舌地說:“就是就是,不就是想給我們一個下馬威嗎?”
“以后他們是不是想來就來,想殺人就殺人?”
“視法寺如無物,視佛祖如無物,簡直無法無天了!”
明慈不理會這些妖怪們嘁嘁喳喳,睜開眼睛,望見院子里時,白眉一抖,“廣仁的頭呢?”
地上只剩下一灘烏黑血跡。
“莫不是被他們給拿走了?”
無人注意,放置法身的大缸后,多了幾點猩紅血跡。新雪飄下,落葉墜地,很快就將血色掩埋。
……
回到破廟。
土地公公婆婆在焦急等待,見他們平安歸來,終于松口氣。
但看見葉蓬舟拖著的熊,又吊起一口氣,“這是?”
“運氣不錯,獵了一頭熊回來。”
“熊?山上有熊?我怎么沒聽說過,城隍相公該不會是從廟里搶的吧。”
“老爺子,”他攬住土地公公的肩,“你就莫操心了,待會一起喝酒吃肉啊。”
小廟篝火騰騰。
肉香四溢,小貓窩在暖和的熊皮窩里,四爪朝天,翻來翻去。
逢雪肩披毛裘,坐在火旁。
忽地長劍嗡鳴不止,抬頭一看,串在劍上的大塊烤肉燒得焦黃,滋滋冒油。
她搶過葉蓬舟手里的葫蘆,“切肉去。”
“遵命。”
逢雪仰頭,溫熱的酒水入喉,她看著夜空,數(shù)一數(shù)天上的星辰。
烏云翻涌,薄雪翻飛。一片雪花輕落在她的眉心,微涼。
很快伸來一只手,曲指把雪花撣走,“嘗嘗。”
肉香四溢,香氣撲鼻,她對上雙映著火光的閃亮眼眸,不由彎了彎嘴角。
管他什么陰司法寺,成佛成仙。
不及此刻,好肉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