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第 191 章
“小仙姑, 你瞧。”
鬼哭輕易割開堅硬如鐵的熊腹,腥臭味打破酒足飯飽后的饜足。
熊妖血已流干,腹里腸子糾結(jié), 刀往胃里一挑,從一堆雞骨爛菜里挑出一物。
咬碎的頭顱被月光照得慘白。
兩位土地公嚇得倒吸口涼氣。
“你沒有殺錯, ”葉蓬舟笑道:“這熊羆果然新近吃過人。”
逢雪用劍串起腦袋, 丟到旁邊的小溪中, 任由溪水沖刷血水。
腦袋被熊啃,又為胃里酸水腐蝕, 已經(jīng)肉爛骨碎,難辨原來模樣。
在月光下對著殘缺的腦袋看半晌, 逢雪也沒把他瞧出個人樣, 只能看出這是個光頭和尚。
“土地公公, 瞧見了沒,”葉蓬舟側(cè)身,拿起溪流里的扶危,把串著的腦袋揮向縮在旁邊的土地公, “明月寺可不是什么慈悲善地, 你認(rèn)識這和尚不?”
土地公公閉上眼睛,連忙后退, 一直退到土墻, 才瑟瑟將眼睜開條小縫。
一顆掛滿爛肉的腦袋直愣愣與他對視。
他哎喲慘叫一聲, 連忙捂住眼,“認(rèn)不得認(rèn)不得,這怎地認(rèn)得出來?”
“要不, ”葉蓬舟問:“把他的魂叫過來?”
“試試。”
半晌。
逢雪松開捏訣的手,“不成。”
土地婆婆問:“是這人的魂魄已經(jīng)投胎了嗎?還是被妖怪吃得魂飛魄散?”
“不是, 是我學(xué)藝不精,不太會使招魂術(shù)。”
“啊……”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面面相覷。
逢雪是個術(shù)法半吊子,如今尸體殘缺,也無法用趕尸聽語之法。
葉蓬舟跳到土墻上,“我看,還是依以前的辦法,直接沖到寺里,把這群妖怪僧殺得片甲不留,先殺個痛快再說!”
“城隍相公,不可逞一時之勇!”土地婆婆走來,仔細(xì)瞧著腦袋,“瞧模樣,這人是死去后,才被黑熊吞進(jìn)肚里。我想是黑熊貪吃,從墳里掘出了尸體。”
土地公公也附和:“正是正是。有明慈大師管教,這些皈依的妖怪們總不會生吞活人罷。”
逢雪越過土地公公,按劍走幾步,抬頭望去。
清夜明月從烏云里探出一角,薄薄雪花如絮飄飛,青年蹲在矮墻上,眉眼彎彎,朝她伸出手。
好似只等她一句話,下瞬就要隨她一起,拔刀殺上九霄。
“城隍大人,”土地公攔在她面前,“過陣子就是燃燈盛會,寺里戒備森嚴(yán),那些妖怪定不敢吃人,犯殺生之戒,城隍不妨再等等,待盛會過去再說。“
逢雪止住腳步,“那就再等等吧。”
“好嘛。”葉蓬舟嘴角翹起,也沒沮喪,笑說:“我都聽你的。”
……
大江上白霧茫茫。
一頁扁舟隨水而下,舟上蓑衣釣者獨(dú)坐。
釣竿一甩,江條落入筐中,很快漆黑貍奴便跑過來,熟練地趴在魚簍上,把江條叼出來吃了。
“少讓它吃點(diǎn)。”逢雪揉著小貓滾圓的肚子,很怕近日連番的耗子肥魚,把小貓的肚皮撐破了。
釣者回頭,竹笠下如畫眉眼彎彎,“遵命遵命。”他朝小貓眨了眨眼,“江條有什么好吃的,待我釣條大魚上來。”
一場大亂讓陸地民生凋敝,卻養(yǎng)肥了滿江游魚。
逢雪從船艙里走出,坐在葉蓬舟的旁邊,順?biāo)拢仡^望去。
白霧彌漫,岸上古碑村只剩一抹淡淡剪影。
她摸著小貓,問:“接下來往何處走?”
葉蓬舟想了想,“不若回到山上去?家里人也想你了。”
逢雪搖頭,“我?guī)е鴰熓寤剜l(xiāng),卻沒把她帶回去……先不想回山上了。”
“那,不若去萬法寺,參加那什么燃燈大會,也瞧瞧泡菜缸里腌出的‘佛’是什么模樣,如何?”
逢雪思忖半晌,“我不喜歡聽和尚念經(jīng)。”
葉蓬舟便展眉笑:“好巧,我也不愛和尚念經(jīng)。”
他往后一仰,躺在船板上,任由北風(fēng)呼號,小舟在江上打旋。
“小仙姑想去哪兒呢?”
逢雪也仰躺下來,靠在他的身上,“不知道。”
葉蓬舟吹出口白汽,落下的雪絮似羽毛飄了下來,“到夏天,云夢澤的荷花開了。小仙姑,”他聲音低而緩,如碎玉,“阿雪,你……”
不消他說完,逢雪道:“愿意。”
她側(cè)過臉,望著青年微微睜大的眼睛,說:“我也一直想去云夢看看。”
葉蓬舟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鯉魚打挺彈起,抄起船上的棹板,“當(dāng)真?”
逢雪坐起來,歪頭看著他,“我說過謊話嗎?”
“小仙姑自是和我這等人不一樣。”青年俯下身,雪白如霜的面孔抵在逢雪面前,雙目含笑,波光脈脈,“我只怕我們那窮鄉(xiāng)僻壤,配不上天上的仙姑。”
逢雪哼了聲,又有些緊張,“我們?nèi)ヒ娔銕煾福獛┦裁炊Y物?要不先買點(diǎn)東西,孝順?biāo)先思摇K矚g什么?”
葉蓬舟神色一僵。
他若無其事地立在舟前,笑嘻嘻地說:“我?guī)煾嘎铮D瓴辉诩依铮氡厝缃褚膊辉谠茐簟>退闼冢鳖D了頓,他繼續(xù)道:“我們也不去找他,只把阿要他們叫出來玩就好了。”
“為何?”
“哎,大家一起玩,多個老頭,也太無聊了吧。”
逢雪蹙了下眉,“畢竟是你師父,對你有教養(yǎng)之恩,你怎么能這樣說?”
“仙姑說得對。只是,”他把棹板丟在一邊,從腰間抽出刀,刀刃劃過江水,“你忘記啦,我可是邪魔外道出身,只怕我?guī)煾缚匆娞鞄煟瑖樀每s起尾巴就跑啦。”
逢雪一怔,想起葉蓬舟背上鬼圖,和藏著小蛟精魄的鬼哭,她仰頭認(rèn)真看著葉蓬舟。
江水滔滔,霧流四野。
“你們拜的神,是什么神?”
以前她也這樣問過他,葉蓬舟用“鄉(xiāng)野小神不足為道”搪塞過去。如今情非昔比,她便望著葉蓬舟,問:“你愿意告訴我嗎?”
葉蓬舟彎了彎嘴角,“自然,我都聽你的話。我拜的神,一直用黑布蓋住,小時候我調(diào)皮偷掀過布,布下并非泥偶雕塑,而是一塊牌位。”
“牌位上寫著三個字。太平神。”
逢雪喃喃:“太平神,太平道。”
太平道與白花教齊名,也是個攪得天翻地覆的邪魔外道。在十幾年前,太平道就為朝廷剿滅,自此沉寂,不再聽說過什么消息。
她抬起眼睫。
葉蓬舟神色未變,嘴角依舊微彎,只是呼吸急促了幾分。
呵出的白汽氤氳,襯得那張臉?biāo)兹缪佳塾冢路饘懸馍剿谘矍皾婇_。
逢雪對著眼前的臉看晃了神,發(fā)了會呆,回過神時,才發(fā)現(xiàn)他緊張得提刀的手都在微顫。
她輕輕碰上青年冰涼的指尖,“我會站在你一邊。”
“不管對錯,無論正邪,就像你對我一樣。”
山水畫忽然變得濃墨重彩,朝陽灑在江面上,波光燦燦,葉蓬舟嘴角不禁彎了又彎,握住逢雪的手,忍不住說:“小仙姑,你平時張口天尊閉口三清,沒想到這么不正經(jīng)呀。”
逢雪拍落他的手,“自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葉蓬舟朗聲一笑,提刀跳到舟尾,長刀劈開江水,浪濤載著一葉扁舟,兩岸青山迅速從身側(cè)劃過。
不知不覺,輕舟已過萬重山。
……
等逢雪晚上再回平陽,回到的不是那間破爛宅子。
大廟寬敞氣派,單檐歇山頂,琉璃碧光瓦,正殿、偏殿,左右?guī)恳粦?yīng)俱全。
她微怔,還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城隍城隍,這是以前那間廟宇。”土地公公快活得化作道旋風(fēng),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手足舞蹈道:“您看這琉璃瓦、雕鳳壁,看看這威風(fēng)寬敞的大殿,以后可不必淋雨吹風(fēng)啦。”
逢雪:“我的?”
土地公公連聲道:“正是您的。您看頭頂。”
門楣重新掛上城隍廟的牌匾。
“這口匾終于又回到了廟里。”土地公公喜笑顏開,連連夸贊:“還是城隍有本事。”
逢雪走入主殿,主殿被打掃干凈,昔日城隍塑像的位置空出,空空蕩蕩的。
“明慈大師說,一日之間來不及塑好金身,待幾日后,再為您重新塑一尊像。法師果然是慈悲高僧!”
“小貓也要塑像!”
土地公公笑著說:“貍兒神自然也有自己的金身。”
小貓高興地追著土地公公的旋風(fēng)轉(zhuǎn)圈。
逢雪坐在殿中不語,葉蓬舟看出她心中所想,把小貓撈起來,彈了彈它的鼻頭,“高興什么,這是砸你泥像的人,怕被小仙姑揍,故意放低姿態(tài)想拉攏人呢。”
又過幾日。
廟里果然塑起兩尊金身,年輕的城隍娘子右手執(zhí)劍,左手提笏板,旁邊的城隍相公抱著只圓滾滾的小貓。
周老爺攜親眷來上香請罪。
城隍廟里琉璃光粼,供品新鮮,桌明幾亮。
后來逢雪左右又多了無常判官塑像,多了幾個幫她干活陰吏。
樂得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合不攏嘴,直說有了昔年城隍的威風(fēng)。
但逢雪覺得不痛快。
土地公公不解:“如今有了金身塑像,又回到原來廟宇,仙師還能受香火,為何仍不展眉?”
逢雪斜靠在金身塑像后,從供桌捏粒果子丟嘴里。
供果甘甜,遠(yuǎn)非過去小廟冷如鐵的粟米團(tuán)能相比。
自從上次砸碎金佛后,周老爺生怕開罪城隍,周家人每日上香,送上新鮮供品,還請了位老人,住在廟旁邊的小房里,照看火燭,每日香火不斷。
這廟比三師姐那偏僻寒酸小廟要金碧輝煌許多,平陽城大人稠,廟里香火肯定也比滄州偏僻山道小廟要多許多。
可逢雪卻有些羨慕三師姐了。
她原以為,當(dāng)城隍可以斬更多的妖魔,救更多的人,當(dāng)了城隍后,她見平陽百姓衣不蔽體,食不飽腹,她的長劍猶在手,卻不知道該指向何方。
以前的妖魔都是明晃晃的,面目猙獰,殺人如麻。
只要斬了妖魔,就能救人。
如今……
在這佛興善地,慈悲樂土,逢雪只好收起長劍,聽他們念:“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來城隍廟上香的香客也讓她頭疼。
一個人來許愿道:“城隍娘娘,我家境貧寒,連口白米飯也吃不起,能不能讓我發(fā)一筆財,能買得起大宅院,娶得了美嬌妻。”
逢雪讓土地公公在他身邊一段時日。
這人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既不勞作,也不孝順,成天躺在家中做春秋大夢。
逢雪就讓小貓給他送了一筐死耗子。
還有書生來許愿:“小生頭懸梁錐刺骨,可惜幾次落地,滿腔抱負(fù)難得施展,只愿城隍保佑,讓我能金榜題名。”
逢雪真以為這是顆如清風(fēng)宰相那般的遺落明珠。
可差無常悄悄潛入他屋子一看,日上三竿,他還在呼呼大睡,什么頭懸梁錐刺骨,都是騙神的鬼話。
這樣的愿望不可計數(shù)。
有些更過分:“城隍給俺一個媳婦吧。”
“城隍能讓我出門就撿錢嗎?”
“城隍保佑我生意興隆,讓我把對面財運(yùn)都吸過來。”
“城隍,我家那位活得太久了……”
人都說鬼神不可欺。可逢雪看,騙神的鬼話可多得不能再多了。
她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白日里人們許下的愿望。
眼前出現(xiàn)一片浮光,城隍廟中種種拜神許愿之景,連同那些人絮絮的心聲,都在夜幕中展開。
一個長相崎嶇的男人走入廟里。
逢雪嘆了口氣,這已經(jīng)是這個老光棍第三次過來了。
“城隍城隍,讓我找個媳婦吧。”男人直勾勾望著她的塑像,“最好像你一樣漂亮的。”
逢雪:……
她看向葉蓬舟。
葉蓬舟這幾日心情極好,總帶笑意,聞見這話,默默攥緊了拳頭。
那男人賊眉鼠眼左右環(huán)顧,見廟里無人,越過供臺,邊摸城隍塑像的腳,邊道:“城隍娘子當(dāng)我媳婦也成啊。”
逢雪也攥緊了拳頭。
葉蓬舟冷笑,拔腿就往外走。
逢雪連忙跳下臺子,“帶我一個!”
第192章 第 192 章
五柳巷的老賴是被鄰里喊作“潑皮老賴”。
日常偷雞摸狗, 偷摸到人家墻角,看婦人洗澡,為此可挨不少打。
閑暇時, 他坐在門前,撓著頭發(fā), 邊盯著來往各色的婦人, 邊點(diǎn)評:“這個胸大屁股大, 一看就好生養(yǎng),只可惜生得太過粗笨, 想來一點(diǎn)都不伶俐。”
“那個年輕的婦人白白嫩嫩,性子卻潑辣得很。”
“張家婦人背影窈窕, 嘖, 一回頭臉上長滿麻子, 掃興掃興。”
把從頭頂撓下來的虱子丟到嘴里,咯嘣咯嘣咬虱子,看見個婦人,他邊暗暗點(diǎn)評, 邊眼睛放光, 露出傻笑,形容猥瑣至極。
不知誰和老賴說, 新上任的城隍是位美貌少女, 身材窈窕高挑。
老賴忙不迭就跑過去看。
果然。
就算只是塑像, 也瞧出城隍杏眼桃腮,容顏秀美,與街上來往的婦人天壤之別。
一看見塑像, 老賴的身子便酥軟了,只覺魂都被勾走, 朝思暮想都是廟里的美城隍。
若是城隍愿意將他招婿就好了。
他摸著塑像的腳,忍不住浮想聯(lián)翩,又瞥眼旁邊玉面修顏的城隍相公。
“啐!我看也不過如此,生得俊有什么用,一看就是個輕浮的人,還不如我會體貼人咧。”
當(dāng)夜,月上柳梢。
老賴坐在桌邊,抓著發(fā)里虱子下酒。
忽聽響起叩窗聲。
“咚、咚……”
啟窗一看,卻是個艷衣美人立在窗前,朝他盈盈微笑。
美人眸若遠(yuǎn)山,目似秋水,身上肌膚極白,月光下白得晃眼。
他先是一驚:這是誰家的美人。
而后又是一喜:定是城隍聽見我的心聲,為我找來的媳婦!
老賴饑渴難耐,連忙把美人拉進(jìn)屋里,生怕被他人瞧見。美人性情溫軟,不拒絕也不說話,只是看著他微笑。
“小娘子,你是哪兒的人?”
小娘子嘻嘻笑:“奴家是城隍相公派來的人。”
“你是來給我當(dāng)媳婦的嗎?”
小娘子點(diǎn)頭,“城隍相公差遣奴家伺候賴爺。”
老賴心中大喜,哪管什么城隍娘娘城隍相公,連忙抱起這美貌的小娘子跑到床邊,想要和她共赴云雨。
將人一抱起來,他便察覺到不對:“小娘子,你的身子怎地這么輕?”
小娘子嘻笑道:“輕一些賴爺便不喜歡嗎?”
“喜歡喜歡。”
他把人往床上一丟,美人碰到床時,竟似羽毛般飄了起來。老賴抓住她的腿,把她拖回床上,“乖乖,你咋這樣輕呀?”
“奴家生來便是如此。”
美人色若白紙,奈何老賴精蟲上腦,血?dú)鉀_頭,哪管得了這么多,連忙脫掉衣服,磨槍擦掌時,低頭一看,卻愣住。
“小娘子,你的腿……怎地像兩把剪刀?”
小娘子笑得更開心了,笑得渾身發(fā)顫,嘴角咧得越來越開,“奴家生來就是如此——”
后面兩字陡然尖銳。
她的嘴巴也越張越大,裂到耳根,露出里頭密密麻麻的牙齒。
老賴睜大眼睛一看。
躺在床上的哪是什么美人?分明是個濃墨重彩,笑容陰森的紙人。
他嚇得慘叫一聲,軟倒在地,不省人事。
翌日,這事就從東邊傳到西邊,傳遍整個五柳巷。
浣衣的婦人們聚在一起,張口就是,“你們聽說了沒,那潑皮老賴昏了頭,居然抱了個紙人到床上,還被嚇暈過去了。”
“是他色膽包天,敢對城隍不敬,被城隍給罰啦。”
“舉頭三尺有神明,這潑皮,早就該被懲戒了。”
“他如今嚇傻了,正嚎啕大哭,要去當(dāng)和尚咧。”
“為何去當(dāng)和尚?”
“自然是那物件不行啦。”
眾人一陣嬉笑,長舒口氣,“城隍新上任,就為大家除一害啦。要我說,癩子張三也惡得很,不如咱們?nèi)R里求求城隍娘娘,讓她略施懲戒,如何?”
……
很快,人們發(fā)現(xiàn),難怪城隍娘娘手中握劍了,有惡她是真懲。
東邊的惡霸,被關(guān)在麻袋狠揍一遍;西邊的登徒子,被脫光衣服掛在城樓;南面的奸商,銀魚長腳遍地亂跑;北邊欺凌妻子老母的不孝子,家中柔弱老邁的妻母忽而變得壯實(shí)又力大無窮,把他狠揍一頓。
城隍廟前多了副對聯(lián)——
“存心邪僻,任爾燒香無點(diǎn)益;扶身正大,見吾不拜有何妨。”
城隍懲惡之名傳遍全城,廟里香火漸多,連城外許多人也慕名而來,不辭辛苦拜倒城隍腳下,來陳述自己的冤屈。
那些心中有鬼之人,卻看見廟門就遠(yuǎn)遠(yuǎn)跑開,不敢進(jìn)城隍廟門。
“我就說嘛,這城隍娘娘不知是哪兒來的,一來就把平陽攪個天翻地覆,一介女流哪當(dāng)?shù)昧顺勤颍俊弊頋h在酒樓搖頭晃腦地說:“屁!要不說還是佛陀慈悲呢,我看她比不上明月寺的法師一根毛。”
“明月寺的法師哪兒有毛呢?”
“你若敢當(dāng)著城隍的面這樣說,我就當(dāng)你是個男人。”
哄堂大笑中,醉漢縮起脖子,灰溜溜地閉了嘴。
這場景每日都會發(fā)生。敬奉城隍娘娘的香火越多,討厭她的人也越多。
逢雪混不在乎閑言碎語,每晚陪著小貓抓耗子,與葉蓬舟一起斗惡霸,到月落日升,從朦朧的江霧中醒來,滾到一個蓮香清冽的懷里,與他同看浮光躍金,霞云漫天。
燃燈盛會不日便要開展,來善地禮佛的人越多,其中不乏一些玄門術(shù)士。
大會持續(xù)四十九日,人們聚集在平陽城,護(hù)送明月寺的肉身佛進(jìn)入無色鎮(zhèn),最后在萬法寺金身崖上,供香客們瞻仰。
其他三座寺廟也是如此。四尊護(hù)送肉身佛的燈流猶如滔滔江河,最后匯聚在萬法寺中。
人越來越多,氣息嘈雜,空氣里彌漫著檀香。連帶逢雪廟里的香火也多了幾柱。
夜晚,逢雪照例查看白日廟里許愿,忽而,她輕“咦”一聲,在一眾香客里,望見張熟悉面孔。
很難不注意到他。
在忙忙碌碌的世人里,青年一身樸素灰袍,長身如立,氣質(zhì)出塵,仿佛松林流嵐,山間白鶴。
逢雪微怔住,“師兄怎么來萬法寺的地盤了?”
……
“沈師兄!”
易存二背著行囊,羨慕道:“又有小姑娘在偷偷看你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怎么就沒人瞧我?”
易存一罵:“也不撒泡尿先瞧瞧你自己。”
幾個青溟山的弟子不遠(yuǎn)千里趕來參加盛會,一路風(fēng)餐露宿,灰撲撲的,只有他們沈師兄,卓然獨(dú)立,蕭蕭肅肅。
不理會他們,沈玉京邁入廟門,定定望著臺上塑像。
易存二連忙跟上來,看熱鬧地說:“到處都是城隍老爺,可難得見一個城隍娘娘。聽說這娘娘嫉惡如仇,有個色中惡鬼想要非禮娘娘,被她一劍削成了和尚。”
易求一吐了下舌頭,“這氣勢,還真有我們遲師姐的風(fēng)范。”
“別說,”易存二道:“這臺上的城隍娘娘,真有些像咱師姐呢。”
沈玉京久久凝視著塑像。
“公子想要上一炷香嗎?”看廟的老人上來販賣自制的信香。
沈玉京買了三柱香,在臺下俯身三拜,將香插入爐中。
……
廟里。
逢雪聽見了他的聲音:“一愿城隍千歲,二愿師妹長健,三愿阿雪歲歲平安,得償所愿。”
她還沒有說話,葉蓬舟就忍不住,抱臂道:“呸!輕浮油滑,敢對城隍不敬。”
他“呸”一聲不解氣,把小貓抱起來,說:“小貓,以后見了這人,你就咬他。”
小貓點(diǎn)頭,“咬死他!”
逢雪瞪他,偏頭繼續(xù)看著浮光上的沈玉京。
葉蓬舟刻意走過來,擋住她的視線,抱住小貓問:“我待會給你煮魚湯好不好?”
小貓:“好呀好呀。”
“那便要離開平陽,回到船上去了。”
小貓扭頭望向逢雪,興致勃勃地說:“我們?nèi)ゴ习桑『貌缓煤貌缓谩!?br />
小貓爪子扒拉著衣襟,眼睛圓圓地望著自己,要早些回去吃魚。
若是平時,逢雪就會毫不遲疑地答應(yīng)了。
然而這次,她邁步往外走,“你帶著小貓先回去吧,我還有些事。”
葉蓬舟彎著嘴角,“還有什么事?要去治哪個惡霸?”
逢雪停下腳步,“去見一見我?guī)熜帧!?br />
葉蓬舟抿了下嘴角,沉默了片刻,見她又走幾步,連忙道:“就這樣急嗎?半夜到訪,沈師兄應(yīng)該睡下了,要不還是明日……”
“明日說不定他們就不在平陽城了。”逢雪朝他笑笑,“沒事,你先回去給小貓熬魚湯吧。咦,”她揚(yáng)了下眉毛,“你怎么跟上來了?”
葉蓬舟嘆了口氣,“我去懲治惡徒,不成嗎?”
“你與我順路。”
“正是。”
“那惡徒有什么罪狀,遣得動相公?”
“調(diào)戲佳人,豈不該死?”
……
青溟山一行人寄宿在旅店里,同十來個旅人一起打通鋪。
夜已深。
堂屋響起此起彼伏的鼾聲。
易存二閉目熟睡,忽被人抓住了手。他睜開眼睛,對上阿兄煞白的臉,下瞬,嘴巴就被捂住了。
易求一給他使了個眼色。
少年慢慢轉(zhuǎn)過身去,只見一道慘白的影子悄無聲息地飄在夜空。
人影慢慢俯身,貼在通鋪旅人的臉上,那人的鼾聲便戛然而止。
易存二冷汗直冒:平陽人氣旺盛,敢堂而皇之出現(xiàn)在旅店吸人陽氣,想必是什么了不得的妖魔。
沈師兄呢?
回頭一看。
沈玉京的鋪位被子疊得方正,沒有躺下的痕跡。
易存二腦子一片空白之際,忽而瞥見頭上一點(diǎn)白。
鬼影悄無聲息地飄到了易存二的上方。腰倏爾折成兩段,煞白而冰冷的臉與少年來個面對面。
“嘻嘻。”它咧嘴微笑,長長的舌頭從少年眼前晃來晃去。
第193章 第 193 章
第14章
“鬼啊!”
一聲慘叫劃破夜空。少年一躍而起, 丟出黃符,揮舞桃木劍,嘴里念:“祖師顯靈, 五雷轟鳴,靈寶天尊, 太上老君, 啊啊啊!”
那鬼影也慘叫一聲, “鬼啊!”
它扭頭就往外飄,喊的卻是“城隍救命!”
兩個少年提著桃木劍追到外面, 卻見屋外月明如水,鬼影往漆黑樹影里一躥, 蔥蘢綠樹后轉(zhuǎn)出道高挑挺直的人影。
那人看見他們, 輕抬下巴, “好呀,你們?yōu)槭裁匆@嚇我的無常?”
“無、無常?”
“遲師姐!”易存二瞧見少女,高興打招呼,旋即又焦急提醒:“你離這吊死鬼遠(yuǎn)一些, 它剛剛在偷吃人陽氣咧。”
“你胡說, ”吊死鬼激動反駁:“我分明是尊城隍命,送人好夢, 你倒打一耙就算了, 還把黃符往我身上丟, 好小子,符咒厲害著呢,幸虧我跑得快!”
逢雪安撫著無常, “誤會一場,你繼續(xù)去干活吧。”
“遵命, 城隍。”
逢雪再一回頭,易求一易存二的嘴巴已經(jīng)長得能塞下雞蛋。
“遲師姐……”易存二揉揉耳朵,“我怎么聽見有人喊你城隍?我沒聽錯吧哥?我耳朵沒問題吧哥。”
“我也聽到了。”
易存二“啊”了聲,呆呆望著面前少女。
少女背負(fù)長劍,從樹下走來,明月在天,人影在地,她微微一笑,說了句“好久不見。”
“遲師姐是城隍娘娘哦?”
逢雪點(diǎn)頭,“不過府君賞識。你們怎么來平陽城了?”
易存二回道:“是掌教師伯讓我們來參加燃燈法會。遲師姐,你真是城隍娘娘啊!”
“只怕法會并不簡單,你們小心些。”
易求一道:“法會是海內(nèi)盛事,這兒還有萬法寺坐鎮(zhèn),我們一路行來,連妖魔鬼怪都沒怎么見過,有什么危險?遲師姐,你真當(dāng)了城隍啊?”
逢雪看向沈玉京,“煩請師兄隨我去一地,我有事相求。”
沈玉京輕頷首。
……
一行人來到了破廟。
葉蓬舟臭著臉掘開雪地,從雪里扒出個破顱,埋在雪里,人頭并未腐爛,依舊是被胃液腐蝕得五官融化的模樣。
易家兩兄弟雖生得壯實(shí)如小熊,也下山抓過幾次妖鬼,可看見這個腦袋,仍忍不住干嘔幾聲。
葉蓬舟把人頭拋給沈玉京。
白皙雙手接住可怖人頭,沈玉京垂眸,一點(diǎn)點(diǎn)拂過變形的顱骨,說:“是個寺僧。”
“我想請師兄用招魂術(shù)。”
沈玉京搖頭,“魂魄已散,招不回魂魄。”
逢雪失望地嘆口氣。
“不過,可以試試驅(qū)聻術(shù)。”
沈玉京于術(shù)法上天賦卓越,功課又勤勉,經(jīng)常從藏書閣犄角旮旯里的古籍里學(xué)成些罕見的法術(shù)。
人死為鬼,鬼死為聻。鬼如雪上泥爪,聻是雪融泥消,爪印漸無時,最后一抹殘存在天地間的痕跡。
“不成不成,”易存一道:“聻為鬼神,很是兇險,連陰司的鬼吏看著都害怕咧。師叔千叮萬囑,教我們不要惹鬼中之鬼,對啦遲師姐,師叔如何?回到家鄉(xiāng)了嗎?”
“閑話少說。”沈玉京把人頭放在籬笆上,“請師妹為我護(hù)法。”
“是。”逢雪按劍,立在左右。
……
陰風(fēng)驟起。
天上烏云不知何時遮蔽明月,樹梢枯葉無風(fēng)墜落,在地上掃來掃去,沙沙作響。
貓兒毛豎成針,尾巴縮起,喵嗚低叫一聲,跳到葉蓬舟的懷里。
易家兩兄弟后背相抵,警惕打量周圍,忽而易存二尖叫:“誰扯了我的衣服!”
“有人踩我的腳!”
然而左右環(huán)顧,空空如也,就算開天眼,也瞧不見一個鬼。
逢雪握緊劍柄,手里飛劍不停嗡鳴。
人死為鬼,鬼死為聻,聻者,鬼神避之。
她看不見聻,卻能察覺到,有什么東西悄無聲息地逼近,壓沉了樹上的枯葉,扯動了土墻的荒草。
易存二面孔煞白,嘴唇抖動,指向前方。
枯黃落葉一片片凋零,如密雨墜落,掃起地上的雪粒與塵土,組成道人影,靜立在土墻下。
人影沒有頭。
落葉聚成的無頭人影一步一步悄無聲息地走近,籬笆上的人頭忽而張開雙目,眼角血淚滴落,大喊:“我不愿成佛!”
“我不愿成佛!”
“我不愿……”
那無頭人影雙手伸直,快步走來,動作越來越快,化作道灰色殘影。
易存二剛從懷里掏出黃符,無頭人影已至眼前。
他抬手想把黃符丟出,手卻僵在半空。
身體一動不動,被許多人用力扯住,他看不見空氣里那些瞧不見的東西,卻能感覺到,有雙冰冷的手掐住了他的手腕。
有四雙手抓住他的腿。
有雙僵硬的腳勒住他的脖子,有人坐在他的肩膀上,僵硬的手指撫摸他的頭頂,一下又一下。
……
壓抑陰沉如山沉沉壓在他身上,眼看無頭人影撲來。
身上桎梏忽然一松,他的眼前多了道熟悉身影,馬尾高扎,背脊如劍,身段修長有力,連背影都透著犟勁。
“遲師姐!”
逢雪拔劍,劍尖往空中一掃,拂開無處不在的幽魂,刺向無頭人影。
劍入落葉里,刺中一團(tuán)空氣。
易存二拎住后領(lǐng)丟到旁邊,在地上打了兩個滾,抬頭往上看,三魂驚掉七魄,大喊:“小心!”
轉(zhuǎn)瞬間,小廟就擠滿無頭的影子。它們伸直手臂,跌跌撞撞沖向沈玉京,爭奪血淚如注的人頭。
眼前鬼影要把活人頭死人頭一并摘了。
冒著煞氣的漆黑長刀從天而將,直插入地。
逢雪撤劍回望。
葉蓬舟站在刀柄上,懷里抱著黑貓,輕嗤一聲,賭氣般不肯看她。
逢雪彎了彎嘴角,低聲道:“氣性真大。”
……
只可惜。聻與鬼不同,毫無神智,破顱只會哭嚎重復(fù)著一句“我不愿成佛”。
隨著他這句不愿成佛,無頭鬼影越來越多,爭奪他的腦袋,也躍躍欲試想奪了幾個活人的腦袋。
似乎它們也不愿作聻,想要重新找回自己的頭顱。
術(shù)法劍術(shù)于它們無用,已死過一次的聻,無法再死一次。
易求一喊:“師兄,把他們給送回去吧,別念咒了。”
沈玉京頷首,正要松開捏訣的手,卻聽逢雪喊了聲“慢著”。
逢雪抿了抿嘴角,望向前方。
稻草為骨,黃泥作肉,被砸碎的泥塑粉身碎骨地重新立在墻角,斑駁彩塑面上道道交錯的裂縫。
竟是城隍。
消失無蹤的前任城隍,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了。
城隍生前英烈,死后被府君選中,才有機(jī)緣成為陰官。他本為鬼,如今卻在招聻的法術(shù)中出現(xiàn),難道……
他果真遭遇不測?
還是大膽小鬼借城隍塑像裝神弄鬼?
逢雪連忙跳到泥塑前,問:“可是城隍?如今你在何方?”
塑像張開嘴巴,碎土從面上簌簌掉落,腐爛稻草扎出喉嚨,一聲都未發(fā)出。它靜默片刻,雙手合攏于胸前,輕俯下身。
“阿彌陀佛……”
逢雪耳畔仿佛響起明慈法師的嘆息。
塑像土崩瓦解,玉碎于地。
烏云移走,月光如霜,再望小廟,只剩一地鋪滿霜的落葉。
那些死了又死的人,連一絲痕跡都不曾留下了。
……
明月寺里。
竹林蕭蕭,小徑曲折,蜿蜒進(jìn)一片黑暗里。
小和尚悟法提著食盒,走入竹林里幽寂的禪院。還未入院門,就聞見股濃郁的異香。
看來明念法師真的修成肉身佛啦。
誰聞見這樣的香氣,都會對此深信不疑。
悟法進(jìn)入廟里,是給守在廟中的幾位師兄送上新鮮的膳食。長老說,師兄們的嘴巴饞得很,一頓不吃就餓得要吃人咧,得趕快喂飽他們的肚腸。
沒想到素日冷厲的長老,也會開玩笑。
夜風(fēng)呼旋,宛若哭嚎,悟法被吹得渾身寒徹,心里無端發(fā)憷,下意識伸手摸向脖上的項(xiàng)鏈——赭紅石頭散發(fā)淡淡暖意,驅(qū)散周身嚴(yán)寒。
“城隍娘娘保佑……不對不對,阿彌陀佛,佛祖保佑,城隍娘娘也保佑。”
默念“阿彌陀佛”,小和尚提著食籃繼續(xù)往竹林里走。
走了幾步。
衣角忽然被人扯了一下。
低頭一看,空空如也。
他嚇得加快腳步,卻沒注意腳下,身子一個趔趄,被絆倒在地,食籃滾到竹林深處,里面的膳食掉在外頭。
竹林里漆黑死寂。
悟法噙著淚,又念幾聲佛號,鉆入林中撈回食盒,又摸黑把幾個饅頭撿起。
咦?這東西摸著軟軟的,怎地不大像素日吃的饅頭?
而且冒出股誘人的香氣,讓人聞著就忍不住想咬一口。
林里一片漆黑,悟法不敢細(xì)想,咽了口口水,把饅頭放回盒中,貓腰從竹林里爬了出來。
“哎,你怎地這樣不小心?”
他抬頭往上看。
卻是個年紀(jì)和他相仿的小和尚,笑吟吟地望著他,“摔倒啦?快起來。”
悟法揉著膝蓋,被小和尚拉起來,“多謝,你也是來給師兄送東西吃的嗎?”
小和尚只是看著他笑。
悟法被笑得心里發(fā)毛,又問:“我怎么沒見過你,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悟弘。”小和尚牽起他的手,歪頭笑問:“你想要成佛嗎?”
第194章 第 194 章
“成佛?”
悟法怔怔看著眼前的小和尚, “你是哪個院的,為何問這樣奇怪的話?”
名叫悟弘的小和尚只問:“你想要作佛嗎?”
悟法剛剃度沒幾日,還未被佛法沐浴。成佛與他離得太遠(yuǎn), 他腦中想,成佛要去哪兒, 可還能見到父母?可還能回到家鄉(xiāng)?
悟弘拉住他的手, 笑著說:“我?guī)闳ノ魈彀伞!?br />
小和尚的手掌僵硬如冰, 悟法的手腕登時起一層雞皮疙瘩。他攥緊食盒,說:“我不要去西天, 我還要給師兄送東西吃。若是耽誤時辰,師父說, 師兄會餓得要吃人咧。”
叫悟弘的小和尚卻不予理會, 拉著他的手, 不緊不慢地往前走。
“你松開我吧,你松開,再這樣,我就喊人啦。你——”
聲音戛然而止, 仿佛被扼住喉嚨。
悟法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小和尚手很冰, 臉色蒼白,嘴角維持上揚(yáng)的幅度, 掛著慈悲的微笑。
但從初見到現(xiàn)在, 他臉上的神情沒有變化過, 連微笑的嘴角幅度也未曾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就好像,面皮上戴著的是副僵硬的面具。
悟法回頭看,身后一片黑暗, 天地靜謐無聲,只聞竹葉沙沙。
再往前看時。
一束金光照在他的眼皮上, 他不禁微微瞇起眼。
竹林深處,竟出現(xiàn)座富麗堂皇的法寺。
悟法剛?cè)朊髟滤拢秽駠髟谒吕镛D(zhuǎn)過,隱約記得,竹林里只有座幽深偏僻的小禪院,不曾有這樣宏偉輝煌的殿堂
大殿地上鋪著白玉磚,黃金柱擎著琉璃瓦。一條白玉長階直通天闕,地上法寺已然宏偉,浮在白云上的大殿要比地上更輝煌璀璨千萬倍。
他窮盡目力,也只能望見大殿翹起的一角。
“隨我上西天,見真佛吧。”悟弘站在玉階之上,回頭看著他,微笑道。
空中飄來陣陣濃郁異香。
悟法一陣恍惚。
蓮花飄落,霞云翻滾,琉璃瓦金光燦燦。在輝煌佛光中,殿上一尊尊怒目的金剛,慈悲的佛像,都活轉(zhuǎn)過來,飛上霞云,垂眸看著他。
不知不覺,他邁上第一級玉階。
悟弘雙手合攏,走在他的前面,兩人穿過漫漫霞云,來到恢弘大殿之下。
在眾佛上方,端坐著位佛陀。
佛陀一手捏花,一手撫膝,作捏花相,金色佛光從他頭頂漫開,金輪如日,照徹天地。
悟法心情激動,心想,這定然是眾佛之佛,正殿里供奉的千世佛了。
只可惜佛頭背對世人,看不見佛陀真容。
等等。
為何千世佛身體正對著他,而腦袋卻背對著他?
胸口石頭熾熱如炭,悟法被燙得一激靈,不由瞪大了眼睛。
而悟弘已經(jīng)走到佛腳下,站在玉階盡頭,朝他招手:“快上來啊,快過來啊。”
“還不快跑!”
一聲怒喝自耳畔響起。
天空飄灑的鮮花變成粘稠血肉,污血鋪滿潔白無瑕的玉階。霞云霎時變作了濃墨般的烏云,里面的怒目金剛眼珠迸出,裂嘴大笑,慈悲佛陀雙目淌血,蓮花寶座爬滿蛆蟲。
西天三千佛,地獄眾生相。
一條條青紫僵硬的手臂從云中伸出,抓向嚇呆的小和尚。
悟弘微笑問:“既見真佛,為何不拜呢?”
悟法嚇得癱軟在地,眼見被抓住,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只手先于眾鬼,把他牽起來,拉著他往外跑。
他跟在那人身后,被拉著跌跌撞撞地跑,腳下臺階被血肉污血染得粘稠滑膩,跑一步滑十步,不慎就要從長空直往下墜。
天空里的佛光也消失不見,腳下是片望不見底的深淵。
好在快摔下去時,那人又拉了他一把。
四周昏沉沉,快跑至最后一級臺階時,明月從烏云里漏出一角,照亮前方奔逃的人影。
悟法終于看清,救自己的人朱衣玉帶,端冕垂旒,牽住自己的手臂油彩斑駁,黃泥點(diǎn)點(diǎn),布滿裂縫。
“城隍爺!”
是他小時候,跟隨父母拜過的城隍爺。
城隍爺把他推出堆滿血泥的臺階,小和尚跌坐在地上,再抬頭,什么珈藍(lán)寶殿,惡鬼佛陀,皆消失不見。
四周空空如也。
只有山風(fēng)掃地,竹枝低頭。
……
“賊殺的。”廣智揉著肚子,“寺里怎么還沒送食過來,餓得我腸子都絞一起了。”
廣敏:“師兄息怒,若是太餓,不如念念經(jīng)……”
四周響起嗤笑。
廣智劈腿坐在石階上,笑道:“你這個兔兒精,不會念幾天經(jīng),真把自己當(dāng)和尚了吧?”
淡淡香氣擠入鼻腔,他心中無端煩躁,肚腸饑餓更甚,“那新來的城隍也太霸道不講理了,居然當(dāng)著方丈的面,把廣仁師兄給宰了,未免不把明月寺放在眼里。”
“不如把她也……”說話的人手背往脖子上一抹。
“城隍劍術(shù)通神,只怕我們應(yīng)付不了。連老和尚也未必對付得了。”
“法會在即,明慈法師不想生亂。”廣敏解釋著,血紅的眼睛溜溜轉(zhuǎn)動,“奇怪,送飯的小和尚怎么還沒來?”
“天天吃素,煩死啦!”廣智冷哼:“好久都沒嘗口人肉了,明慈要是當(dāng)個軟蛋,咱也不必為他做事,我看,不如各自散去。”
“不如,咱投奔了那新來的城隍去?”
眾妖投入寺里,少有真心向佛的,無非是打不過就加入。
如今見城隍勢起,不由心思各異,七嘴八舌之際,忽而聞見濃郁的肉香。
肉香像蟲子滾進(jìn)他們的腸胃,勾得胃里如螞蟻爬動,奇癢難耐。
“哪兒來的肉香?”
“是人肉的香氣!”
妖僧留著哈喇子,鼻子嗅地,找來找去,最后,聚在制肉身佛的缸前。
大缸白日里散發(fā)濃郁沉香,幽沉如水,直達(dá)肺腑。人們聞見奇香,對明念法師修煉成佛深信不疑。
但到了晚上。
香氣陡然添了絲絲鐵腥味,在妖怪們眼里,它仿佛變成個噴香撲鼻,美味無比的肉壇子。
廣智甩著舌頭,滴答涎水,沖向“肉壇子”,大缸上忽而漫起金光。
金光彈開妖僧,廣智在地上蠕動掙扎幾下,變成條大蛇,被蜂擁而上的其他妖怪扯成了碎片。
廣敏呆呆望著前方。
在法缸上,它看見一道捏花撫膝的鬼影。
影子身體正對他,腦袋卻扭在另一頭,不肯轉(zhuǎn)過來。
忽而。那鬼影朝他抬起了手。
坦開的肚子上露出廣信和尚的面孔,他微笑問:“你可愿成佛啊?”
……
“為什么他叫著不愿成佛?”易存二撓頭,“和尚不都想修煉成佛嗎?要我我死了也一定要喊,俺要當(dāng)神仙!要當(dāng)神仙!”
“你可閉嘴吧弟弟,別在這丟人現(xiàn)眼了。”易求一按住他的腦袋,回頭尊敬問:“遲師姐,沈師兄,你們覺得咧?”
沈玉京道:“此佛非彼佛。”
逢雪:“寺里有鬼。”
然而經(jīng)此一夜,天空泛魚肚白,隱隱聽見幾聲雞鳴。
“師兄,我身體不在此處,只有趁入夢時,才能來平陽上任。”
沈玉京頷首,抬腳往前,“白天我去明月寺看看,”腳步頓住,他低頭,看向自己褲腳。
一只圓滾滾的碳球叼住他的褲腿,惡狠狠地說:“咬死你喵!”
逢雪瞪了眼葉蓬舟,把小貓抱起來,“你啊……”
她看了眼易家兩兄弟,不放心叮囑:“不要打草驚蛇,有事等晚上我回來再商量。”
“師姐放心。”易存二咧嘴笑:“如今你是城隍啦,我們都聽你的。對了師姐,你真當(dāng)城隍了啊?怎么當(dāng)?shù)模懿荒堋?br />
話未說完,面前已然空蕩,如晨露消失無蹤跡。
沈玉京垂眸望地,片刻,他拿起籬笆上的人頭,重新埋入雪洞里,轉(zhuǎn)身往法寺方向行去。
“師兄,我們就這樣去寺里,去上香嗎?”
“不,論法。”
……
江上金光粼粼。
逢雪一睜眼,對上兩張郁卒面孔,幽怨眼神。
小貓:“小貓沒有吃到魚!”
逢雪摸摸它的腦袋,哄道:“我去給小貓買些魚干回來,想吃便能吃到,好不好?”
小貓歪頭,想了想,用力蹭她的掌心,“好!”
逢雪又望向葉蓬舟。
她心中清楚,魔尊與小貓一樣好哄,無論再怎樣生氣,只消軟言幾句,他就喜笑顏開,眉眼彎彎。
她本是冷面嘴笨的人,和他廝混久了,不知不覺也學(xué)會些蠱惑人心的花言巧語。
逢雪抓住葉蓬舟的手腕,“你……”
青年傾身過來,親了親她的眉心。
逢雪瞪圓眼睛,臉頰發(fā)燙,嘴里的話一時說不出來了。
葉蓬舟道:“小仙姑,我在想,不若我們掉轉(zhuǎn)船頭,去平陽吧。”
“不要。”逢雪想也沒想就拒絕。
“法寺顯然有鬼,”葉蓬舟嘆口氣,懶懶倚船,喝了口酒,“若是有妖魔鬼怪的地方,卻沒有小仙姑的劍,豈不是像有酒的地方卻沒有我……”
“像有耗子的地方?jīng)]有小貓!”
葉蓬舟揉揉它的腦袋,“不錯不錯,還會搶答了。”他抬起眼睫,桃花眼脈脈,說:“阿雪,我知道你想去。”
逢雪抿了下嘴角,“不想去。”
“好嘛,既然小仙姑都這樣說了,”葉蓬舟站起身,眺望大江,“那白天我們就在云夢游山玩水,逍遙湖海,喲,”他彎了彎眉眼,手遮住陽光,“有人來接我們了。”
葉星月比上次所見長高許多,已經(jīng)到逢雪的胸口。瞧見小舟靠岸,她無視了葉蓬舟,跑過來抱住逢雪的手臂,“阿雪姐姐,好久不見,跟大師兄在一起真是辛苦你啦!”
葉蓬舟:“……這孩子怎么說話呢?”
陸沅蹲在地上,面無表情地捏捏小貓耳朵,從懷里掏出條魚干,掏出只小蝦,又掏出個螃蟹,全堆在小貓的面前。
無人在乎大師兄。
葉蓬舟輕咳兩聲,左右看看,問:“阿要呢?”
“阿要?他去打水咧。”葉星月抬起頭,“好久了,阿要怎么還沒回來?”
說話間。
一個□□從遠(yuǎn)處蹦來,蹦跶到葉蓬舟腳邊,發(fā)出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第195章 第 195 章
舟停之處叫迷津渡。
江要方才就是去渡口古井取些干凈井水, 再去小酒肆買肉打酒。
可眨眼,人不見蹤影,只跑來只求救的紙蛙。
“糟了, 阿要不會被妖怪抓走了吧。”葉星月捏起紙蛙,用手戳戳, 紙蛙被水泡軟, 耷拉在她的指尖, 有氣無力地發(fā)出哀嚎。
沒想到剛來云夢,就撞見妖魔。
逢雪提劍, “走。”
只是她拔出劍,江要幾個師門卻混不在意的模樣。葉星月把紙蛙一丟, 拉住她的手, 笑吟吟地說:“走!阿雪姐姐, 我們訂好一桌酒席,再不過去,酒菜快冷掉啦。”
逢雪一怔,被女孩拉著走, 問:“阿要不是被妖怪抓走了嗎?”
葉星月說:“姐姐你能吃辣撒?”
逢雪:“真的不要緊嗎?”
“不能吃辣也不要緊撒, 我讓老板少放了辣子。”
逢雪只好看向葉蓬舟。
青年手轉(zhuǎn)折扇,笑吟吟地說:“沒事沒事, 不過是被妖怪抓走了, 還能放紙蛙出來求救, 問題不大,我們先喝酒去,大不了給他留幾口熱酒。”
“不太好罷?”
鬼哭在指尖轉(zhuǎn)了轉(zhuǎn), 葉蓬舟彎起桃花眼,笑道:“小仙姑是嗅到妖魔味道, 劍忍不住便要出鞘了嗎?好嘛,既然天師發(fā)話,我們就先去把那擄人的妖怪給抓了。”
葉星月扁嘴,罵:“沒用的阿要,要是我的糖糕冷掉,我就讓他賠我。”
……
渡口旁邊坐落幾間木樓,曾是座名袖山鎮(zhèn)的小城。
民生凋敝,小城荒蕪,來往行人稀疏。
江要去取水之地是破廟里的一口古井。
廟宇殘破,荒草中有條小道直通井口。門口高樹亭亭,綠葉蔥蘢,白發(fā)老人身形佝僂,低頭慢掃地上落葉。
“老人家。”葉蓬舟拱手,打招呼道:“叨擾,可有看見一個少年進(jìn)來打水?”
老人慢慢抬起頭,神情茫然,“打水?”
逢雪掃了眼顯然荒蕪經(jīng)年的破廟,心想,正常人應(yīng)不會來這兒打水。
但葉蓬舟……他的同門,或許也不是正常人。
老人慢慢說:“公子,這兒不能打水。”
“哦?那兒不是有口井嗎?”
“井里有位黑水娘娘。”
葉星月蹙眉,“什么黑娘娘水娘娘,這是黑娘娘的廟子嗎?”
老人拿著掃帚,立在樹下,道:“這兒曾是城隍廟,后來太平軍來犯,把城隍換成太平神廟,太平軍被剿滅后,又來了一位黑水娘娘,占泉為洞,霸廟為府。”他嘆息一聲,“也分不清到底是誰的廟了。”
逢雪問:“老先生可知道,這位黑水娘娘是哪兒來的,平時可有害人?”
“黑水娘娘盤踞井中,似乎是從地下的水里來的。她嘛。”老人無奈道:“倒不會刻意害人,但若有哪位俊俏的郎君來到井邊打水,她便會忍不住將人給拉下去。原來百姓來廟里打井水,自從她來了后,人們不得不多走幾步,提防著水鬼河妖,走去河邊了。”
逢雪行禮,“多謝城隍爺告知。”
老人輕輕看她一眼,手里的掃帚變成云煙,拱手輕一俯身,人已飄入淡淡水汽里。
逢雪走到井水邊,往下望去,井口黝黑,水面倒映她的面孔。
一股陰冷之風(fēng)從井下飄來。
逢雪不由把手指縮進(jìn)袖里。
云夢不如滄州冷肅,然而空氣發(fā)潮,濕漉水汽四面席卷而來,濕冷沁入骨髓。
她從小在滄州長大,習(xí)慣大開大合的風(fēng)霜,卻有些不受細(xì)雨綿綿的陰寒。
手忽而被溫?zé)嵴菩母采w。
葉蓬舟把手在小貓肚子里捂得滾熱后,悄悄牽住少女的手。
逢雪歪頭看他一眼,拉他往井口走,“你來試試。”
黢黑井水里倒映出青年挺拔的身姿。兩個人低著頭往井里看,腦袋湊在一起,看了半晌,也未見井水有什么動靜。
葉蓬舟道:“我看黑水娘娘不過是個縮頭烏龜嘛,”他理了理自己散開的卷發(fā),“不敢出來?”
葉星月嘻嘻笑:“說不定黑水娘娘覺得大師兄你生得歪瓜裂棗,不堪入目咧。”
陸沅道:“遲姑娘劍氣凜然,妖魔畏懼,不如走遠(yuǎn)一些?”
逢雪點(diǎn)頭,往外走了十來步,未出廟門,忽聞女孩驚叫一聲。
回頭看,古井前已不見人影,井水上泛起淡淡漣漪。
葉星月捂臉,“大師兄也被妖怪抓走啦!”
片刻。
水花四濺,雷鳴驟起,電光照亮漆黑井水。
葉蓬舟躍出古井,鏈刀卷在手里,末端拖著道慘白鬼影。
葉星月捧場喊:“哇,妖怪被大師兄抓走啦。”
鏈刀拉得筆直,緊繃著,黑水娘娘四肢撐井,拉鋸著不肯出頭。
逢雪一眼便認(rèn)出,這位敢占據(jù)神廟的黑水娘娘,只是個井中女鬼。
念及阿要仍在女鬼手里,她沒有拔劍,丟了張黃符下去。
“轟隆”一聲。
女鬼被劈得頭發(fā)炸開,慘白浮腫的面容焦黑一片。她抬起臉,怨毒地瞪著逢雪,忽然張嘴,吐出口黑水。
黑水穿透符咒,猝不及防射向逢雪面門。
她看見黑水時,瞳孔微縮,徑直避向一旁。黑水落地,如粘液般蠕動,在地面腐蝕出一個土坑。
“乖乖,毒得很咧。阿雪姐姐,你離遠(yuǎn)些,我不怕毒。”
逢雪一把按住葉星月的肩膀,“那不是毒液。不要靠近。”
“是什么?”
“苦海之水。”逢雪面色微變,對葉蓬舟道:“松手。”
可她喊晚了些。
鏈刃一空,變成條小蛇,縮到葉蓬舟的腕上,嘶嘶吐舌,蛇尾被黑水腐蝕,鱗片融化,露出大片翻卷血肉。
葉蓬舟手指撫摸蛇頭,眼里笑意漸無,漆黑瞳孔凝著泠泠冰霜。他按住井口,抬頭朝逢雪說:“小仙姑,且等我片刻。”
說罷,徑直跳下古井。
逢雪想也沒想,對陸沅葉星月說:“幫我看好小貓。”
也跟著縱身躍下。
小貓跑到井口,還未跳下,就被陸沅眼尖手快撈了回來,“別下去,有水。”
陸沅面無表情地從懷里又摸出個小螃蟹,塞到小貓爪旁,“吃。”
“沅姐,小心!”
陸沅垂眸,地上漆黑粘稠的毒液,如條蟄伏找到時機(jī)的毒蛇,彈射而起,化作殘影飛來。
她一低頭的功夫,漆黑毒液已射向眉心。
“沅姐!”
———
身子在漆黑井中不停下墜,越往下越狹窄,井壁上粘稠滑膩的水藻從手背刮過。
逢雪下墜一會,想到奇怪之處——落了這么久,怎么還沒掉到水里?
她借井壁往下縱躍,于黑暗中看見葉蓬舟的衣角,連忙拉住了他。
葉蓬舟嘆口氣,長臂一伸,把她拉進(jìn)懷里,問:“小仙姑,你怎么也進(jìn)來啦?”
逢雪道:“我在陰司見過苦海水,并非等閑物。”
身體不停下墜,風(fēng)聲自耳畔呼號而過,陰冷水汽四面八方卷來。
逢雪被青年緊抱在懷中,臉貼在他的胸口,隔著層薄薄衣物,聽見胸中擂鼓般的心跳聲。
她咬了下唇,繼續(xù)說:“人世倒懸,苦海漫流。黑水娘娘只是個普通的井中女鬼,多半是借苦海才變成邪祟,苦海吞噬萬物,觸之即沉,得警惕些——”
話未說完。
四周驟然換了天地。
眼前竟出現(xiàn)一座金碧輝煌的洞府。樓閣無數(shù),畫廊曲折,洞府上面掛著牌匾,上書“天宮”二字。
逢雪看見地上的血跡,點(diǎn)點(diǎn)蜿蜒進(jìn)天宮,“這兒多半就是黑水娘娘的洞府。”
“這天宮居然出現(xiàn)在井底,奇哉。”
天空雖是漆黑一片,但天宮之內(nèi),明珠高懸,巨燭燒得宮殿如晝。
草坪之上,美貌的少女們在圍著一個清秀男子嬉戲玩耍。
看見葉蓬舟,青衣少女們眼前一亮,放棄那個青年,笑著跑到畫廊前,嘁嘁喳喳地邀請他們下來一起玩。
“公子是娘娘新招來的人嗎?好俊的郎君,來同我們玩耍呀。”
“姑娘是何方姊妹,也是天上的仙娥嗎?”
逢雪問:“你們是天上的仙娥?”
青衣少女們嘻嘻嬌笑:“這兒是仙宮,我們自然是仙娥。姑娘來了仙宮,便同我們一樣啦。”
“你們可見過一個新來的少年,面容秀氣,剛來不久?”
少女們卻只笑著招呼他們過來。
逢雪與葉蓬舟對視,低聲說:“怕問不出什么,是些不太聰明的妖怪。”
說話間,先前被少女們眾星拱月的青年一臉不愉走了過來,喝道:“你們是新來的?”
逢雪看著他,皺了下眉。
青年長相不俗,容顏俊雅,只是神色有些不快,似是對他們奪走姑娘們的注意心存芥蒂。
逢雪脆聲問:“公子是何方人士?”
青年微怔片刻,面上閃過迷惘之色,“我嘛,我……是太淵人,姓王,家住……”他喃喃低語,卻無論如何想不起自己家在何方。
“既家在太原,怎么來了云夢?”
王公子道:“云夢?這兒如何是云夢,明明天宮嘛。我……”他皺起眉,喝道:“你們是什么人,也是來討娘娘歡心的,哼,連女的也來了,娘娘如今真是男女不忌了。”
葉蓬舟笑著道:“王公子,我們可不是娘娘的入幕之賓,只是來找一個人,比我矮一些,新來的,你知道不?”
王公子垂眸想了半晌,“知道,就那個新招來天宮的小子吧。”
“他也被黑水娘娘看中啦?”葉蓬舟輕搖頭,“阿要這小子,艷福不淺呀。”
逢雪瞪他一眼,“你羨慕?”
葉蓬舟連忙擺手,“我可無福消受。公子,你知道那小子被關(guān)在哪兒嗎?”
王公子隨手指了個方向,“他敬酒不吃吃罰酒,正在受管教。哎,你們……”他眉宇露出掙扎之色,“你們?nèi)舨涣粼谔鞂m,能否幫我給家里傳封書信,我不知在這待多久了,家人想必很掛念。”
第196章 第 196 章
“你家在太淵哪兒, 父母叫什么?”
王公子囁嚅半天,只吐出句:“我家房子很大。”
逢雪看他的容顏氣度,猜他出身不凡。她想起靈石城的太守夫人, 那位似乎也姓王。
王公子撫上額頭,喃喃:“為何我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想什么呀?”青衣少女挽住他的手臂, 笑道:“凡塵俗事, 諸多煩憂, 萬般痛苦,不如此刻快活。公子, 我們一起去玩吧。”
王公子神情松動,不再糾結(jié)記憶, 正要隨她們游戲, 忽聽一聲清脆“琤”鳴。
寶劍出鞘半分, 寒光照亮仙宮。
青衣少女們嚇得跌坐在地,花容失色。
“你怎能對佳人無禮!”王公子連忙去扶佳人,“太唐突了。”
一塊古樸令牌遞到他的面前。
“公子可認(rèn)識此物?”
王公子攙扶美人的手在空中頓了片刻,不由自主地去接令牌, 眼中迷惘之色更濃。
葉蓬舟問:“公子多久不曾照過鏡子了?”
“照鏡子?”他呆了下, 認(rèn)真思索這個問題。
葉蓬舟又道:“何不去照一照?”
王公子低聲說:“仙宮天上宮闕,嬌娥麗人無數(shù), 珍珠寶物如土, 可好像唯獨(dú)沒有鏡子。”
“這兒有。”逢雪抽出長劍, 劍刃如霜如雪。
王公子抬眸,在秋水般的長劍上,瞧見一副搖晃的枯骨。
劍刃一轉(zhuǎn), 劈向前方。
青衣美人們慘叫連連,化作翠綠青蛙四下散開。
……
關(guān)押阿要的屋子在天宮的玉潤殿。
王公子說, 初來天宮之人,若不服管教,要在殿里受宮女們的懲罰調(diào)·教。
最后,他們都會如他一般,成為對黑水娘娘百依百順的溫柔侍從。
少年如今就待在一間黑漆漆的屋子里。
他全身繃緊,一動也不敢動。
一只溫?zé)岬氖謴淖筮吷靵恚瑡尚β曧懫穑骸靶」釉醯厝绱司o張?未經(jīng)人事吧?”
江要聲音發(fā)抖,快要哭出來,“你、你別摸我!”
右邊又貼上來具赤`條的玉體,手在他胸口撫摸。
江要能感覺到,貼著自己的身體渾身無骨,膚膩如脂,麝香撲鼻,想來都是溫香軟玉的女子。
想到這兒,他更不敢動了,求道:“好姐姐們,你們放過我吧,我?guī)熜直任乙⒖∫蝗f倍,有趣一萬倍,厲害一萬倍,我是地上嘰嘰叫的小雞,他是天上棲梧桐的青鳳,不如你們放我出去,我把他給騙來侍奉你們,成不?”
左邊美人氣息如蘭,在他耳畔呵道:“不急不急,姐姐我就喜歡嘰嘰叫的小雞。”
凝脂肌膚,纖纖素手,蹭過少年的身體。
世間男子夢寐以求的艷遇,卻讓江要欲哭無淚,“你們再這樣,我真的要動手了,喂,別往下摸!”
“公子害怕啦——”溫柔聲音忽然變成驚恐尖叫:“這是什么鬼東西!”
“唉,說了讓你別摸的。”
少年彈跳而起,手提一盞鬼火,幽綠火焰照得滿室慘陰森,也照亮他床上的“美人”。
美人豐肌玉骨,資質(zhì)秾艷,披帛艷麗,青玉鐲子掛在脂白手臂,叮當(dāng)作響。
屋子漆黑狹窄,他沒退兩步就碰見墻壁,用手一摸,左右皆是濕滑石壁,磚石里泥土潮濕,透出幾分土腥味。
洞里無門無窗,仿佛墳冢。
江要尋不到出路,后背貼著石壁,抬起臉,“好姐姐,放我出去吧。”
“你、你小子。”白面的佳人捂住肚子,“快把放我肚里的東西取出來。”
江要“奧”了一聲,從袖中拿出支竹笛,笛聲尖銳,幾條毒蛇毒蝎從姑娘們的嘴里爬了出來。
“好小子,敬酒不吃吃罰酒。”為首的美人四肢僵硬地爬了起來,惡狠狠盯著他,“黑水娘娘饒不了你。”
江要一臉無辜,“我說了讓你們別往下摸嘛,摸到我的寶貝袋,把我撿了一年的毒蟲都放出來啦。你瞧不大的一間屋子,全是毒蟲。”
蜈蚣爬過他的腳背,他左手拿著條五步毒蛇,右手掌心蜘蛛爬動,笑得純良:“好姐姐,你們?nèi)舨环盼译x開,這些毒蟲不大聰明,萬一咬到了誰就不好了。”
美人道:“非是我們不愿放走弟弟,是黑水娘娘下令,我們不敢違背。”
“黑水娘娘?她有什么能耐?”
“娘娘本領(lǐng)很大,坐擁天宮,奴仆千萬,面首上百,弟弟,能被娘娘瞧上是你的福氣呀。”
江要“呸”了聲,“那被我的毒蟲咬,算不算你的福氣,小心,蜈蚣要鉆你腳板心了。”
僵持許久。
江要嘆口氣,蹲下來,說:“姑娘,你們同黑水娘娘說說,我大師兄比我俏得多,俊美極了,她肯定更喜歡,我愿意把師兄送給她做面首……”
“哼。”
話未說完,一墻之隔響起聲冷笑。
江要渾身一僵,揉了揉耳朵,“沒聽錯吧……”
“真是好孝順的師弟。”又響起道女聲。
江要眼睛一亮,“遲姑娘!救命啊遲姑娘。”
“躲開些。”
劍光劈開漆黑,石壁四分五裂,冷冷劍華如月光從冢里曳過。幾個美人僵直撲倒在地,變成幾尊色彩艷麗的女俑。
江要連忙蹲在地上,扯起下擺接住幾尊女俑,讓她們免于粉身碎骨。
“這么憐香惜玉?”葉蓬舟冷笑著扯起他的耳朵,“還是我們打擾你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江要把女俑用布一包,掛在身后,嬉皮笑臉地說:“古董,能賣好多錢的咧。大師兄,你別生氣,我就知道你會來救我的。”
“我可沒想來救你,要多謝小仙姑心好。”
江要咧嘴笑著,露出雪白虎牙,“遲姑娘是大師兄不多的良心。我們快些出去吧,這鬼地方待著怪陰森的。”
逢雪道:“好不容易來了……”她瞥了眼旁邊的人,“你方才說的,你大師兄這么俊俏,不去做個黑水娘娘的面首,豈不可惜?”
江要愣了下,“可是黑水娘娘面首上百,競爭太大。”
葉蓬舟一巴掌拍他腦門,“還真想把我送去做面首啊?”
“師兄你生得英俊,以色侍人也不錯嘛,我進(jìn)來的時候瞧了瞧,黑水娘娘的面首都比不上你。”
“我若以色侍人,可不愿服侍這縮在烏龜殼里的鬼東西。”
“師兄你嘴巴也太毒了,人家活著的時候也是貌美的姐姐,怎么能這樣說她呢?”
一人一句斗嘴,不多時,就來到仙宮最中央的宮闕。
高樓迷離,香氣沖天,佳人凌波,履綴明珠。
逢雪與葉蓬舟見慣妖怪變幻的富麗景色,江要卻看傻了眼,呆呆張大嘴巴,非要用小刀去把廊柱上的金粉刮下來,拉都拉不住。
“黑水娘娘想阿要做面首,何必用美人計?”逢雪小聲對葉蓬舟說。
只要泄露一絲珠光寶氣,就算是想把少年趕走,他也未必愿意走。
葉蓬舟見師弟這沒出息的模樣,搖了搖頭,“讓他接著刮,我們?nèi)ズ谒锬镩|房里闖闖。”
一踏入宮殿,馥郁麝蘭香氣撲鼻。
宮闈珠簾垂落,笙歌唱響,正在舉辦場歡宴。按王公子所說,天宮與世人心中的天上人間相同,不僅四季長春,美人如云,還時常舉辦酒宴,宴會上人們縱情歡樂。
兩個人的闖入并未打破酒宴的熱鬧。
金杯玉盞倒落一地,桌上堆滿佳肴美酒,一些人醉倒在桌前,還有些人,褪了衣衫,摟抱在一起。
靡艷頹廢的香氣如潮水?dāng)D壓而來,聞久了這樣的香氣,人置身其中,就會神智迷離,·欲·仙·欲·死。
逢雪捏訣喚來大風(fēng),冷風(fēng)吹散殿里的靡香,卻沒喚醒這些縱情享樂的人們。
她抬起眼簾,望向前方。
在酒宴最上的位置,坐著位華服的麗人。麗人珠光寶氣,容貌姣好,與井里看見的女鬼截然不同。
“黑水娘娘?”逢雪問。
黑水娘娘道:“二位貴客既然來了天宮,不如留在這兒,與我們一同行樂吧?”
葉蓬舟冷哼一聲,“不照鏡子悄悄你爛肉腐水的模樣?就這一屋子土偶王八1□□蚯蚓,也好意思叫天宮。”他拿起杯酒,放在鼻尖聞了聞,劍眉微蹙,“連酒都透著土腥味,嘖,這天宮我可待不下去。”
黑水娘娘氣得發(fā)抖,還未開口,一道鋒銳無匹的刀光當(dāng)空劈下。
她端坐在堂中,不閃也不避,張開就吐出口黑水。
黑水猶如毒液,被疾風(fēng)吹偏后,落在一個赤條條的青年后背。轉(zhuǎn)眼之間,青年身子抖動,被黑水吞噬,肉爛骨酥,化作一灘腐液。
逢雪與葉蓬舟身形敏捷,躲過一束束黑水,越發(fā)逼近黑水娘娘。可在歡宴上享樂的眾人卻未清醒,依舊縱情歡笑,在極樂之中被黑水腐蝕殆盡。
宴會觥籌交錯的滿堂人影,眨眼只剩一灘又一灘的刺鼻腐水。
眼見劍客越來越近。
娘娘不復(fù)最初從容,神情逐漸慌張,好在她和劍客間還隔著一帶黑水。
苦海之水變幻千萬,時而變成一條巨蟒,意圖吞下二人,時而化作細(xì)雨,綿綿雨絲如針,地上轉(zhuǎn)眼多了千百個洞眼。
“娘娘,這兩個仙師本事厲害,快隨我走吧。”
黑水娘娘聽見聲音,抬頭望去,歡喜道:“王郎。”
王郎是她最愛的面首之一,容貌俊雅,出身清貴,如此生死關(guān)頭,王郎居然還能只身來救她。
她心中感動不已,拉著青年的手,轉(zhuǎn)身道:“你快先走,我有黑水護(hù)身,我怕他們傷了你,啊……”
她慢慢低頭。
一把如霜的小劍直插入自己的心窩。
劍穿透身體,又被王郎拿著,在胸腔攪了攪,抽出一些黑爛的心腸碎屑。
第197章 第 197 章
“王郎你——”
青年噙起冷笑, 厲聲喝道:“妖孽,披著身人皮,不知道自己是什么鬼樣嗎?”
黑水娘娘脹大的眼眶漆黑一片, 面孔浮腫,渾身濕漉滴水, 憤怒之下五官扭曲變形, 氣得伸出如刀的指爪, 要掐斷面首的脖子。
白光乍起,從心口漫開。
她驚呼一聲, 不自覺后退,低頭往下看。穿胸而過的小劍透出明亮?xí)児? 猶如烈日, 劍氣在她體內(nèi)橫沖直撞, 若隱若現(xiàn)的劍光透過皮囊,從身體每一寸透出。
眨眼,劍光如晝將她淹沒,女鬼凄厲慘叫, 變作煙塵。
金碧輝煌的天宮也露出原來模樣——
不過是陰冷滴水的水下大墓而已。
王公子只剩一副枯骨, 呆立在墓穴里,頭骨轉(zhuǎn)動, 環(huán)顧四周, 原來的嬌娥麗人, 仆從侍姬,皆是墓里陪葬的俑人,而金杯玉簪, 奇珍異寶,不過也是些陪葬之物。
他沉沉嘆口氣, 雙手合起,躬身朝二人長做一揖,“多謝兩位恩人,若非恩人相救,我如今還被女鬼迷惑,與妖孽為伍。”
“公子何時來到此處?”
王公子漆黑的眼洞凝視滴水墳塋,“地底不知日月流轉(zhuǎn),我只記得,是太平軍作亂時,我被朝廷派來軍里當(dāng)主簿,一日在水邊休憩,被女鬼拖入水里,就此變成……”他氣得身體發(fā)顫,渾身骨頭嘎吱響,下一瞬就要散架的模樣,咬牙切齒地說出二字,“面首。”
“太平軍?”逢雪蹙眉,問:“那是何時?”
葉蓬舟同她解釋:“是十五年前那場造反。”
“十五年?”王公子一怔,苦笑:“原來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了。”
逢雪:“公子,你可知黑水娘娘來歷?”
王公子想了想,引二人來到黑水娘娘的“閨房”,棺槨陪葬品里有一方雙面金印,字上刻“妾水”。
他看著印章,說:“云夢曾有一水姓豪門大族,黑水娘娘應(yīng)是其中一位小姐。也許是一場天災(zāi),地動山搖,她的墓被埋在了水里。”
就算是墓穴浸水,陰魂難以安息,化作厲鬼,可她生前不過是閨閣小姐,哪兒學(xué)來這等本領(lǐng),能建地下天宮,點(diǎn)俑為人,囚禁這么多無辜亡靈?
“你知道她使的黑水從何處來?”
王公子搖了搖頭,“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她用黑水。女鬼性格謹(jǐn)慎,很少使用法術(shù)神通,就算偶爾使個法術(shù),也不過是變些美酒佳肴出來。”
他把印章擲地,抬腳將其踩在泥里,方才吐出口惡氣。
“不過,我知道她有個貴客。”
漆黑墓道,水流滴漏。
枯黃骷髏在前晃悠悠走,四周粼粼鬼火閃爍。年輕溫和的聲音如水般從枯骨嘴中流出,“娘娘面首千百,俱是男子,可每逢佳節(jié),舉辦盛宴時,供天宮里總會多出許多面生的女子。佳節(jié)過后,那些年輕女孩便沒有出現(xiàn)過。”
“我問她,她說那些女子是新招的仙女,要送往其余仙宮和西天,侍奉諸位神仙佛陀。”
天宮既是如此污穢之地,其他什么仙宮西天,怕也是妖怪鬼魅的洞府。
新招仙女,只是擄來送給其他鬼魅的可憐女子。
逢雪攥緊劍柄,“你可知這西天在何方?”
王公子搖頭,轉(zhuǎn)身走到一間墓室。
推開石門,他嘆了口氣。
墓室之中堆滿白骨。如山的骨堆前,倒著幾個年輕女子,緊閉雙目,容顏未腐,但也全無生息。
“黑水娘娘說,不日西天法會,她早備好賀禮,要親自送去。沒想到賀禮竟……”親自試過女子的鼻息,王公子嘆息一聲,躬身拜道:“我書信一封,請二位將我的消息告知家人。”
井底沒有筆墨書信。
逢雪轉(zhuǎn)身打算去上面取,眼尖瞥見地上一點(diǎn)黑,抬起的腿登時頓住,葉蓬舟也注意到了,拉著她的手,拎住王公子的骨頭,縱身跳到白骨山上。
地上不知何時漫起一層黑水。
漆黑水液漫過石階,往外流去,逢雪見過黑水的毒性,想起久未有動靜的江要,心登時懸起。
“阿要,阿要,江要!”
喊了幾聲后,黑暗深處,終于響起少年無精打采的回應(yīng),“大師兄,原來這兒不是黃金宮,是墓地啊,你早和我說啊,我的金子都變成泥巴了。咦,這兒怎么漲水了。”
逢雪問:“阿要,你在哪兒?”
“我方才爬到屋頂想撿幾片琉璃瓦,結(jié)果一晃眼,就趴在棺材上了,抬頭的時候腦袋還撞到了石頭,可把我磕得。遲姑娘,你和師兄咧?”
逢雪:“我們還好,你便在棺槨待著,不要碰到那水。”
黑水娘娘身上的苦海之水并不多,只一泉左右,過不了多久,就會從墓穴中流出。
王公子卻想起一事,大聲道:“不好!”
“此地井水流通地下河流,若是這毒液流入井中,只怕附近百姓皆被波及。”
話音未落。
逢雪已經(jīng)跳下骨堆,一劍截斷黑水。
水液淌過銀白的劍刃,砍上瞬息,她看見水液浮現(xiàn)許多鬼面。
“那自稱娘娘的鬼魅說。”骨堆磷火幽幽,綠光晃動,白骨低頭望著劍客,“人世倒懸,苦海涌流。”
黑水分開兩束,從劍刃旁滑過,一束流向墓穴洞口,一束流向地磚縫里。
白骨喃喃:“妖魔出世,神鬼夜哭。”
逢雪縱身躍至洞口,飛劍攔住黑水,另一束水液卻快鉆入地磚縫隙。
一個葫蘆及時抵在地上,把黑水都收了進(jìn)去。
逢雪松了口氣,“這鬼東西原來能被酒葫蘆收進(jìn)去。”
葉蓬舟眉眼彎彎,笑道:“苦海是世人苦淚,而世上唯有酒能解千愁!我這美酒,豈不是苦海的解藥?”
漆黑水液竟盡數(shù)流入小小葫蘆里,他晃了晃葫蘆,里面水液嘩嘩作響,“不知苦海釀成的酒液是什么滋味,一口下去,是讓人醉生夢死,還是穿膛破肚。”
“你不怕死,倒可以試試。”
見他揚(yáng)起葫蘆,作勢要喝,逢雪面色一變,提劍去挑他手里的葫蘆,喝道:“葉蓬舟,你找死,你敢喝一口試試!”
葉蓬舟笑著轉(zhuǎn)身,躲開她鋒銳劍鋒,道:“不敢不敢,有小仙姑在身側(cè),還用什么醉生夢死的美酒呢?”
“呸!”
氣得劍客瞪他一眼,不再打算理會他,轉(zhuǎn)身朝骨山上幽魂一拱手,“公子稍等片刻,我去外面買些筆墨來。”
少女背劍氣沖沖地躍出墓穴。
江要見黑水褪去,跳下了棺槨,對葉蓬舟小聲說:“大師兄,你這么討嫌,我瞧啊,遲姑娘遲早會忍不住刺你一劍。”
葉蓬舟倚著棺材,盯著少女背影,笑得眼睛彎成弦月,長睫眨動,滿不在乎地回:“刺唄。”
“你就不怕她真把你刺成篩子啊?”
“小仙姑的心軟得很,劍嘛,也軟得很。”
“胡說,那樣厲害的劍,殺妖怪同切瓜砍菜一樣,哪兒軟啦?”
“你不懂小仙姑——”
“我是不懂遲姑娘,可我懂大師兄你啊,大師兄,你可真欠揍啊!”
“好小子,我看你是皮癢癢的。”
江要馬上抱頭蹲地,熟練認(rèn)錯,“師兄我錯了。”
葉蓬舟嘴角翹起,懶懶靠著棺槨,搖動手里的葫蘆,“阿要,師父呢?”
“師父,他老人家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最近沒有回來過。師兄你——你的葫蘆怎么破了個洞?”
酒葫蘆的底部出現(xiàn)一個小孔,漆黑水液從孔里漏出,順著青年蒼白的手腕往下流,沒入他赭紅袖里。
他仰頭,把葫蘆剩下酒水一飲而盡,嘆息道:“可惜我這葫蘆美酒。”
第198章 第 198 章
從大墓中離開, 幾人洗去身上土腥味,聚在桌前,桌上酒菜噴香, 銅爐火鍋浮著層紅油,滾熱香氣撲面而來。
江要把切得透光的薄薄肉片下入鍋里, 道:“遲姑娘, 你能吃辣子不?”
他從懷里掏出個巴掌大的小陶壇, 剛一打開,一條小蛇探出腦袋, 嘶嘶吐出猩紅的信子。
“喲。”一拍腦門,把小蛇塞進(jìn)壇里, 少年訕笑:“拿錯了。”
低頭又從背包瓶瓶罐罐找了半日, 找出一罐蜈蚣、一罐蜘蛛, 甚至還有一罐骨灰。
“我的辣子咧?”江要焦急道。
“是不是落在古墓里了。”葉星月瞪圓眼睛,“笨阿要,這可是特意給阿雪姐姐準(zhǔn)備的辣子。”
江要連起身,“那我再去墓里頭找找。”
葉蓬舟挑眉, “找什么找?”他瞥向葉星月, “拿出來吧。”
葉星月笑嘻嘻拿出個白玉罐。
江要委屈道:“你騙我!”
“誰讓你這么笨,連小孩的話都信。”
江要只好看向葉蓬舟, 告狀道:“大師兄, 你看她!”
葉蓬舟不理會他們, 自顧自給逢雪夾菜,先夾一筷子薄薄牛肉片,再夾一筷子薄脆蝦仁, 又夾一筷子肥嫩魚片,不多時, 碗里便堆成了小山。
“快點(diǎn)吃啊,”江要大喊:“鍋里快被大師兄夾光啦!”
幾人連忙抄起筷子,一頓風(fēng)卷殘云。
陸沅不忘小貓,給小貓撈了條肥嫩的小江魚,挑去魚刺,只留白嫩魚肉,送到小貓的碗里。
“多謝你。”
小貓仰起下巴,驕傲地說:“不客氣!”
“這是怎么了?”葉蓬舟笑著為逢雪倒?jié)M桃花酒,笑問:“可難得見你說一個謝字。”
陸沅嘴角微微翹起,露出很淡的笑意,“大師兄,你們下去后,黑水彈起,小貓救了我。”
“好厲害的小貓。”葉星月眼睛彎彎,笑著補(bǔ)充:“一爪子就把那東西拍死了。”
逢雪把小貓抱在懷里,葉蓬舟低頭,翻看它每一個爪子。小貓的爪子也是黑色的,油光發(fā)亮的黑貓里伸出一朵漆黑的梅花爪印,爪子被捏著,不自主地開了花。
“小貓就是這樣厲害!”它乖乖任由逢雪捏著爪子,雪白胡須顫動。
逢雪發(fā)現(xiàn)它沒受傷,心中松了口氣,想來苦海之水也沒城隍形容的那般可怖。她捏捏貓爪,囑咐:“以后要小心一點(diǎn),不可拿自己冒險。”
小貓?zhí)阶约鹤唬俗奈恢蒙蠅|著幾個布包,讓它可以一低頭,就恰好夠到桌上的碟子。
它舔了舔盤中魚肉,尾巴優(yōu)雅晃動,抬頭朝逢雪“喵”了聲回應(yīng)。吃到一半,小貓?zhí)鹉槪f:“小貓是用那個東西把黑黑的蛇殺死的。”
“什么東西?”
它歪頭想了下,又舔幾口魚肉,“就是那個東西!香香的東西。”
盤子里的魚肉被舔得干干凈凈,連盤子都雪白發(fā)亮。
陸沅馬上又在里面添了塊剝完蝦殼的大蝦仁。
逢雪問:“魚肉?”
“不是!喵嗚,很香、很好吃的東西。”貓又低頭,鼻子拱著盤子,一抬下巴,熟練地把蝦仁吃進(jìn)嘴里,“比蝦仁還要好吃。”
葉蓬舟笑問:“難道小貓是用我熏的咸魚干把黑液打死啦?”
“不是!”小貓嘎吱咬斷蝦仁,眼睛圓圓,“是廟里的東西!廟里給小貓吃的東西。”
逢雪與葉蓬舟對視。這次,他沒有與她心有靈犀,而是眨著桃花眼,喃喃:“難道是廟里的饅頭,直接把黑液給砸死了?”
逢雪不禁莞爾,彎了彎嘴角,說:“你方才說一酒解千愁的聰明勁呢?小貓說的是香火。”
若酒液能解千愁,是苦海的解藥,那世人心中的祈愿而生的香火,自然也能克制苦海。
小貓抓這么多耗子,就它得的香火最多,竟能無師自通使出香火之力了。
逢雪想了想自己微薄的香火,感慨:“如今我們都是沾貍兒神的香火了。”
小貓?zhí)蚋蓛舯P子,舔了舔漆黑的爪子,說:“小貓愿意被小仙姑沾!小貓喜歡被小仙姑沾!”
————
吃完后,江要從井底,把那幾個女子的尸首背了出來。
尸體一排擺在地上,自述自己籍貫姓名。她們有人家在千里之外,被女鬼擄入水中后,尸首沿著地下河道漂流,一直流入天宮,之后,若非逢雪他們出現(xiàn),黑水娘娘會將她們煉成鬼奴,送給其他妖魔鬼怪,為大妖驅(qū)使。
聽起來,黑水娘娘身份宛若“老鴇”,做的是煉鬼奴討好妖魔的勾當(dāng)。地下水系交錯縱橫,能讓她躲避開地上的玄門術(shù)士,慢慢建起一座“天宮”。
尸魂鈴輕晃。
鈴聲悠悠,女尸從地上爬起,朝人輕一叩首,她微低著頭,青紫浮腫面容對著地面,漆黑青絲繞頸垂落,露出段素白的后頸肌膚,動作溫柔,宛若生人。
“娘娘準(zhǔn)備將我們幾位姐妹送去小西天,西天路遠(yuǎn),流水迢迢,她備下的大禮十船,早順?biāo)浪腿ィ涣粑覀儯未來得及上船,便幸逢仙師。”
逢雪收起寶劍,跪坐在地,看著面前女尸,不自覺放柔聲音,問:“小西天是個什么地方?”
“妾身亦不曾知曉,只聽娘娘說,那是魔巢妖穴,魔氣沖天,她還告訴我們,若無意外,那兒馬上要變作陸地魔國,屆時,大魔現(xiàn)世,妾身能去侍奉魔尊,是妾的福分。”
魔國?魔界至尊?
逢雪蹙眉,心想,誰提前這么久,把葉蓬舟的差事給搶了?
“能被叫做佛鄉(xiāng)的地方,世上也就那么幾個了。”葉蓬舟蹲在逢雪身側(cè),轉(zhuǎn)動手里小刀,偏頭問:“小仙姑,你怎么看?”
逢雪垂眸想了片刻,對女尸道:“你的籍貫在何地,我們把你送回故鄉(xiāng)。”
女尸低頭,輕聲說:“妾身不愿回家,思來想去,還是重新回到天宮。”
“回到天宮?那不是天宮,是惡鬼洞府。如今黑水娘娘已死,你也不用怕被她報復(fù)。”
女尸輕搖頭,“妾身本是隨波逐流之人,留在天宮,尚有一墓可以容身,若回到故鄉(xiāng),”她掩住臉,“故鄉(xiāng)凋敝,家人流散四方,無人將我埋葬,也無人為我立棺。”
荒草窸窣搖擺,女尸垂首嘆息,“生為無名之人,歿成一棺之土,何如草木,自生自滅?”
她朝逢雪深深一拜,轉(zhuǎn)身躍入井中。
藕荷裙裾曳過古井,將如落花投水,隨水流去。
卻被一把劍攔住去路。
逢雪認(rèn)真道:“就算是死了,也該擇個好地方當(dāng)墓地,別選在水下,風(fēng)水不好。”
江要連連點(diǎn)頭,“對呀對呀,濕氣那么重,說不定變成鬼也要得風(fēng)濕咧。”
葉星月道:“你找不到地方的話,可以進(jìn)桃花源嘛!”
逢雪面色微變,后退一步,攔在女尸與葉蓬舟之間。
女尸轉(zhuǎn)過臉,依舊用袖子遮住面孔,問:“桃花源?”
“世上并無桃花源。”
葉星月卻仰臉望著她,笑容單純,脆聲說:“明明就有呀,阿雪姐姐,你不知道嘛,大師兄曉得桃花源入口在哪里!他可以把這些姐姐都帶進(jìn)去,里面沒有妖怪的。”她叉腰,看向女尸,小大人模樣吩咐:“你們也不用做什么,好好待在里面種地就好了。”
葉蓬舟揉揉她的腦袋,“沒聽見小仙姑的話嘛,世上哪有什么桃花源?”
“可是……”女孩扁了扁嘴,不情不愿地揪動袖上流蘇。
最后,逢雪用羅盤找個風(fēng)水寶地,將女尸們葬在其中。埋葬完尸首,江要蹲在盆前燒紙錢,嘴里唱著送葬的歌謠,陸沅面無表情一抬手,黃紙洋洋灑灑地飛落,蓋在新掘的黃土上。
葉蓬舟坐在逢雪身邊,用小刀在木板上刻字,一塊木碑刻上所有女孩的名字。
等刻完。
夕陽西下,暮色四合。
一塊木碑立在新墳前,黃紙飄滿的土堆上,小貓?zhí)鴣硖滹w落的紙錢,留下朵朵梅花爪印。
“天快黑了。”逢雪凝視染紅的大江。
“今夜要去平陽嗎?”
逢雪抬起眼簾,望著青年俊美的眉眼,他眼里映著夕陽,有脈脈的光。她心中忽而涌上些說不上來的情緒,面上卻不顯,說:“不去了,我們今夜睡在哪兒?”
葉蓬舟彎了眼睛,“累啦?客店備好了上房。”他停頓片刻,垂下眼,低聲說:“家中也鋪好床褥。”
“那就去家里吧。”
“遵命。”他一拱手,轉(zhuǎn)動折扇,“請上轎。”
幾個紙人抬著轎子,晃悠悠地走。
江要湊到葉蓬舟身旁,觍著臉笑說:“大師兄,我也想坐轎子。”
折扇一轉(zhuǎn),敲在他的腦袋上,少年痛叫一聲,捂住后腦勺,跑到旁邊,委委屈屈地說:“怎么遲姑娘就坐得轎子?”
陸沅趕緊把他扯過來,低聲罵:“你也敢和遲姑娘比。”
“比就比,我為什么不敢比?”江要挺直腰桿,“我雖然比不上遲姑娘那么厲害,但對大師兄也是忠心耿耿,再說了,我認(rèn)識大師兄更早!”
陸沅嘆口氣,“阿要你個笨蛋。”
“好端端的,你干嘛罵我?”
陸沅把人拉到旁邊,低頭耳語幾句,江要眼睛瞪得越來越大,越來越亮,“真的?遲姑娘真是大師兄的媳婦兒。”
轎子旁的人瞥過來。
陸沅一拍他的手,“你叫那么大聲干嘛?”
江要便壓低了聲音,欣喜道:“我說,遲姑娘真是新媳婦兒啊?”
陸沅:“你該叫嫂子。”
江要忍不住笑出聲,連忙捂住嘴,“那坐的轎子不是喜轎嗎?我瞧別人的喜轎都是紅色的,八臺大馬,可威風(fēng),大師兄的轎子怎么是紙扎的?”
陸沅翻個白眼,“又不是每一天都要成親。”
“大師兄和遲姑娘成親了嗎?”
“我又不知道,應(yīng)該沒有吧。”
“那現(xiàn)在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不正常的男女關(guān)系?”
“呸!我哪知道這么多?”陸沅皺起眉頭,“你可別當(dāng)著遲姑娘的面瞎說。”
“當(dāng)然,我又不傻。”
過了片刻。
江要找上陸沅,小聲說:“那你說我喊遲姑娘還是喊嫂子?”
陸沅:“你若不怕遲姑娘的劍,隨便你怎么喊。”
江要縮了縮脖子,嘟囔:“世上哪有人能不怕劍仙飛劍。”他頓了下,又道:“那我像星月一樣喊姐姐咧?遲姐姐,阿雪姐姐,逢雪姐姐……哎喲。”
一塊碎石當(dāng)空擲來,正巧砸中他的眉心。
江要哎了聲,抬頭便看見葉蓬舟正微瞇眼,看著他笑,笑容溫和,令人如沐春風(fēng)。但相處十來年,他對這位師兄秉性再清楚不過,便躲在陸沅背后,小聲說:“阿沅,我又說錯什么話,怎么覺得師兄想揍我呢?”
陸沅深深嘆氣,搖了搖頭,“笨蛋阿要。”
轎子搖搖晃晃,逢雪坐在轎里,劍橫于膝,手搭著劍。燭光透過白紙,灑在她的面上。
細(xì)微的風(fēng)聲也躲不過她的耳朵,何況是外面那些絮絮的聲音。
縱江要他們壓低了聲,她也能聽見,他們從南說到北,話題已經(jīng)從“遲姑娘的稱呼”變成了“該如何籌錢辦場氣派的婚禮”。
“我方才從大墓里偷來幾個俑人呢。”江要道:“去黑市上賣了,能賣點(diǎn)錢,要不我再去一次黑水娘娘墓里,那里面肯定還有好東西。”
“算了。師兄說黑水危險,萬一偷跑回去碰見妖魔呢?再說,”陸沅抿了下嘴角,不自覺撫上臉頰傷疤,“遲姑娘師從青溟,家世清白,想必看不慣這等行徑。莫再這樣做,省得惹她厭憎。”
“是哦。”江要后知后覺,“第一次見面,我就變個戲法,遲姑娘提劍追了我?guī)讞l街。唉——”他為難地說:“那要怎么籌錢呢?”
“那要怎么籌錢呢?”陸沅也苦苦思索,“戲法賺的錢太少了,何況我們會的盡是些不入流的邪術(shù),遲姑娘必定不會喜歡。”
“我力氣大,可以去碼頭搬東西。到晚上,我還能使喚幾個小妖怪幫我一起搬。”
“等你當(dāng)力夫賺夠錢,幾百年都過去啦。”
……
逢雪聽他們你一句我一句,不禁莞爾,想掀開簾子,說自己是玄門術(shù)士,不在乎那些禮數(shù),再說,仙山道宮,早已一起見過師長,妖怪洞府,又曾同時拜過高堂。
想到自己要做的事,她的心亂成一團(tuán),不禁攥緊劍柄。
江要輕快地說:“算了算了,我感覺按如今世道,師兄算是娶不起遲姑娘了,不如讓他嫁了吧。他生得這么好看,之前在紗星府走一趟,好多有錢人家派媒人說親。”
陸沅暗暗點(diǎn)頭,“也不是不成。”
江要振振有詞:“我聽說富貴人家嫁女,都要有個服侍的陪嫁丫頭,若是入贅,想必也應(yīng)該有個陪嫁的小廝。阿沅你瞧我,我做陪嫁小廝,和大師兄一同服侍遲姑娘,成不成?”
第199章 第 199 章
“其實(shí)我長得也不賴。”
江要拿出面銅鏡, 借月光照著鏡子,捋了捋頭發(fā),“真不賴啊, 難怪能被黑水娘娘瞧上。”
陸沅默默捏緊了拳頭。
少年面孔白皙,杏眼挺鼻, 嘴角總翹起, 帶快活笑意。
陸沅斜眼看了半晌, 冷哼:“可惜腦子不大行。”
“當(dāng)小廝呢,要什么腦子?我聽話本中, 不就給主人捶捶腿,揉揉肩, 天冷送衣服, 天熱扇扇子。我都會做!”
“哼, 遲姑娘可瞧不上你。”
江要瞪圓眼睛,“可我不是買一贈一的贈品嗎?”
“江要你要不要臉了?”
“啊?阿沅,你生什么氣呀,你也想當(dāng)陪嫁丫頭嗎?”
陸沅深吸口氣, 被氣得渾身發(fā)抖, 甩開他的手,一手按住腰間佩刀。
江要摸不著頭腦, 撓了撓頭, 忽覺一陣?yán)滹L(fēng)襲來, 連忙矮身閃過,從懷里掏出一罐毒蟲,“誰……哎喲!”
那手還是出現(xiàn)在他腦袋上, 扇了他后腦勺一巴掌。
江要抱頭,嗚咽道:“大師兄, 我怎么又得罪你了?”
葉蓬舟冷笑,“你小子,還想當(dāng)什么陪嫁的,想得倒挺美。”他越說越氣,忍不住提起鬼哭,“你還挺敢想的。”
江要熟練地拔腿就跑,跑到一半,他折轉(zhuǎn)回來,對著紙轎大聲喊:“遲姑娘你瞧見沒有,這才是師兄的本性,壞得很,你可千萬不要被他蒙騙!!!”
喊完,他在腿上貼上張神行符,一蹦三丈高,蹦到樹叢里,像個兔子,一溜煙跑得沒影。
葉蓬舟揉了揉眉心,來到紙轎前,低頭看著地,“小仙姑,你別信他的話。”
“阿要嘴巴沒把門,他就這脾性。小仙姑,你累了嗎?我們快到了。”他彎起嘴角,凝視紙轎片刻,稍傾身撥開紙簾,“小……”
聲音啞在喉中。
陸沅過來一瞟,驚訝道:“遲姑娘人呢?”
紙轎里空空蕩蕩,座位之上,只有一封信。葉蓬舟面無表情地拿出信,取出信紙,垂眸掃過娟秀字跡。
“大師兄,遲姑娘說了什么?”陸沅不由忐忑,“是我們做得不好,她不喜歡我們嗎?”
“不是。”葉蓬舟把信紙小心疊好,放在胸口,“她……”
指尖燃起一簇火星,隨風(fēng)飄向紙轎。
陸沅來不及阻止,就見那隊(duì)威風(fēng)氣派的紙人車馬,轉(zhuǎn)瞬被火卷入,燒得四周亮如白晝。
“和你們沒有關(guān)系,”他微笑著說:“她是陰司城隍,忙得很,入夜便去陰司當(dāng)差了。”
陸沅:“真的?”
葉蓬舟點(diǎn)頭,“自然。”
葉星月小聲道:“但是,大師兄,你笑得怪悚人的。”
————
逢雪瞥見路上的土地廟,便跳下轎子,拿天師法印差來土地神,從云夢城隍處借來一匹骨馬,縱馬順著黃泉飛馳。
冥府常見黯淡無光,陰沉沉的天空中,慘綠粼粼鬼火飄蕩。
黃泉上小舟比上次所見更多,許多牛頭馬面的陰差站在舟上,不停打撈水里漆黑水藻般的黑液。
一眼望去,整條長河漆黑,水液下藻荇交橫。
但逢雪知曉,這不是藻荇,而是苦海涌流之水。
她勒馬河邊,朝著小舟拱手,問道:“近日苦海水更多了些嗎?”
“你是何人?”舟上牛頭人身陰差望過來,在看見她腰間法印,連忙拱手還禮,“原是天師來此。”
牛頭劃動槳板,小舟慢悠悠地?fù)荛_黑水,從黃泉駛向岸邊。
在民間,牛頭馬面幾乎是陰曹地府的代表。但其實(shí)陰司有很多個牛頭馬面,眼前牛頭陰差,隸屬第八殿,負(fù)責(zé)看管云夢至襄水一帶的黃泉事宜。
牛頭陰差跳到岸上,朝她恭敬一拜。
若只論陰司的官位,逢雪的平陽城隍算不上什么大官,牛頭陰差直屬閻王殿下,待她本不必如此畢恭畢敬。
奈何云螭那一戰(zhàn),劍仙的名聲鬼鬼相傳,響徹冥府。隨便一個陰差都知曉,莫看劍仙年輕俏麗,手里飛劍可厲害得很,鋒銳無雙,妖魔聞風(fēng)喪膽。
“稟仙師,”牛頭道:“俺也不知為啥,水里的東西越來越多了,您小心一些,別離黃泉太近,這些鬼東西,沾到一點(diǎn)就不得了。”
逢雪:“我能瞧瞧嗎?”
牛頭便小心從船上,把打撈來的一缸“水藻”搬上岸。
裝黑液的器皿是青銅大鼎,牛頭輕松將鼎放置地上,“仙師請看。”
逢雪往里望去。
大鼎里一簇簇像頭發(fā)絲般的漆黑水草擠在一起,蠕動不止,牛頭陰差用鐵鉤去碰時,它們還發(fā)出嗚咽的人聲。
“別看它們在哭,就知道賣可憐,其實(shí)吊詭得很,不小心被它們碰到就會魂飛魄散。”牛頭拿鐵鉤狠狠往起來一鉤,鼎里霎時發(fā)生凄厲尖銳的哭啼,哭聲直刺耳膜。
它勾起團(tuán)凄慘叫喚的黑藻,送到逢雪的眼前。
逢雪蹙眉,陰寒之氣直沖面門,讓人本能覺得不適。她見過無數(shù)妖魔鬼怪,這東西卻比妖魔更加詭異。
“你們喊它叫什么?”
牛頭笑道:“叫孽,判官大人還給取了個文雅的名字,說它像人們頭上的三千煩惱絲,就叫三千絲。”
“你們一直在黃泉里撈它?”
“自然,仙師有所不知,冥河與人間的水道相通,若不及時處理,孽絲順著水流逃到人間,妖魔鬼怪就愈發(fā)猖狂了。唉,”它忍不住喋喋吐牢騷,“每日死這么多人,冥府真是運(yùn)轉(zhuǎn)不過來了,只能調(diào)一些如您這樣正直能干的生人來地下當(dāng)差。”
遠(yuǎn)遠(yuǎn)傳來陣凄慘哭聲。
一個白衣陰差手提鐐銬,后面跟著百十個蓬頭垢面,滿臉是血的鬼,從荒蕪大地飄過。
牛頭道:“以前這陣仗,至少得配八個陰差,才管得住這百多個鬼。現(xiàn)在只能分出一個弟兄了,幸好其中沒出什么惡鬼。您不知道,最近這些鬼啊,時不時就一起哭,一個哭帶動一群,哭得整個地府都在搖,我都忍不住跟著掉兩滴眼淚了。”
逢雪:“亂世總是如此,但總會過去。”她收回目光,垂眸看著掛在鎖魂鉤上蠕動的孽,說:“怎么處置它,用酒?”
“哈哈哈,”牛頭笑起來,“天師玩笑了,酒怎么會對這妖邪之物有用?我們都是把它們集在一起,交給閻王爺,由上面的大人處理,他們總有辦法。”
逢雪拱手,“辛苦了。”
牛頭連忙回拜,“這是分內(nèi)之事,分內(nèi)之事。”
逢雪拿起馬韁,準(zhǔn)備離開,想到一事,轉(zhuǎn)身道:“你們受用過香火嗎?”
牛頭一怔,搖了搖頭,“廟子里的牛頭和俺不是一個人,俺一直待在地底下,不曾得機(jī)緣受用香火。”
逢雪抬起手,淡淡白光從掌心浮現(xiàn),凝成一柄小劍模樣。她將小劍送給牛頭,“若不甚被孽纏上,用這個試試,說不定能救你們一命。”
“這、這是,”牛頭低頭嗅了嗅,信香味縈繞在鼻尖,它雙手發(fā)抖,“香火?”
“如此貴重,怎么使得……仙師?”
抬頭,只見大地蒼茫,鬼火粼粼,仙師身騎雪白骨馬,白衣翻卷,背影漸遠(yuǎn)。
————
逢雪縱馬疾馳,插了幾處近道后,終于趕在子時,來到平陽縣城。
破廟里。
易存二圍著荒蕪院子轉(zhuǎn)圈,邊說:“哥啊,你說遲師姐咋還不來,會不會遇見啥事了?”
“以遲師姐的本領(lǐng),能遇見什么麻煩?”
易存二撓頭,“介可未必,萬一那小子施展美人計,呸,美男計,拖住了師姐……”
話未說完,一塊小石頭飛來,不偏不倚,恰好砸在少年后腦勺。
易存二掏出符篆,大喊:“有妖怪!”
轉(zhuǎn)身對著“妖怪”,話停在嘴邊,手卻比嘴快了一步,黃符洋洋灑灑飄灑。
劍客俯身,把符篆一張張撿起來。
“我來我來。”少年連忙跑過去,蹲下來撿符,“師姐,你從哪兒來?剛才廟里沒人呀。”
逢雪:“云夢趕過來。”
“云……”易存二瞪大眼睛,結(jié)結(jié)巴巴重復(fù):“云夢?距這兒萬里之遙啊,師姐,你不會學(xué)成縮地成寸了吧?”
縮地成寸可是山上的真人才會使的法術(shù)。易存二仔細(xì)望著面前的少女,她的容貌與之前比沒什么變化,依舊是柳眉杏眼,俏麗中帶幾分倔強(qiáng)的英氣。
只是。
劍客垂著眼,半蹲在地,耐心撿起四散的符篆,整個人都變得沉靜下來,仿佛一把斂起寒芒,收入匣中的寶劍。
易存二覺得怪不習(xí)慣的。
但他喊一聲“師姐”,如今倒是喊得心服口服,縱然逢雪比他大不了多少。
“不是縮地成寸,是借了陰間的道。”逢雪解釋道:“幽冥之路與凡間不同,凡間咫尺的地方,在幽冥或許間隔萬里,而人間萬里之遙的兩地,幽冥只在方寸間。我抄了好幾次近道,才趕過來。”
易存二眼睛發(fā)光,“還能這樣!那我們可以去找風(fēng)師妹呀。”
只是他轉(zhuǎn)念想到,生人哪有資格陰間借道,也只有如遲師姐這般斬妖除魔立下功勞的人,才能把陰司當(dāng)成自家后花園來去自如。
但遲師姐……與師妹素來不和,肯定不愿意去找?guī)熋谩?br />
他不由又沮喪起來,“算了,反正在萬法寺能見著。”
逢雪把符咒撿起疊好,問:“師妹也來了?”
易求一點(diǎn)頭,“師妹與長孫師妹,夏師姐一起走的,如今大概在菩提寺那頭。我們最先預(yù)計,是一起跟隨禮佛隊(duì)伍,在萬法寺中會合。”
“那邊也有肉身佛?”
“是啊。”易存二笑道:“介成佛,跟造泥娃娃一樣,介邊一個,那邊一個,真容易啊。咱成仙咋沒介么容易?”
逢雪:“這你得去問掌教師伯。”
“我可不敢。自從紫云師叔下山后,掌教老垮著副臉,好像誰欠他錢一樣。”
逢雪抿了下嘴角,“你們白日里發(fā)現(xiàn)什么情況沒有?”
“介嘛,我們混在香客里,去看了殿里那個金身的千世佛,好家伙,好多金子鑄成的佛像,閃得我眼睛都花了,介邊香賣得也恁貴了,比咱們那貴多了,難怪有錢能造金像呢……”
“對了,我們還去看了肉身佛咧。”
“看見缸里的佛?”
“師兄和主持論道,吸引走人們注意,我們偷偷溜進(jìn)了放肉身佛的內(nèi)殿,仔仔細(xì)細(xì)里里外外瞧了一圈。”
“瞧出什么端倪沒?”
“你別說——”易存二神秘兮兮,停頓片刻,吊足胃口后,一拍手,“那佛,好香啊!”
逢雪只能看向沈玉京。
青年接過話題,講述在明月寺見聞。
“肉身佛已從缸中取出,放置在內(nèi)殿中,坐在蓮花寶座上,上方懸紅幃布,瞧不真切。殿外武僧看守,香客只能遠(yuǎn)遠(yuǎn)觀瞻上香,不能走入其中。明日,肉身佛會從寺里出發(fā),送往萬法寺,我們可以跟在隊(duì)伍中,靜觀其變。”
逢雪:“師兄可有什么發(fā)現(xiàn)?”
沈玉京搖頭,停頓片刻,又說:“只覺得異香濃郁。”
但他們都不是佛門弟子,也不知這氣味到底算不算正常。
“我還是想今夜親自去瞧瞧。”
沈玉京淡淡看她一眼,“我為你掩護(hù)。”
“不必。我讓土地公公帶路,師兄去把其他幾位師妹接過來吧,若佛鄉(xiāng)生變,她們那兒也未必安全。”逢雪提劍往外走,往后丟一個令牌,“他們看見此物,會聽你的話的。”
沈玉京接過令牌,交給旁邊的易求一。
少年自是喜不自勝,捧著令牌,感激道:“謝謝遲師姐,師姐,你人真好!沈師兄,我們快去吧。”
沈玉京卻沒有動,“你們?nèi)ケ愫茫〞陂g,人來人往,香火鼎盛,縱有妖邪,也不敢輕易冒頭。”他幾步追到廟門口,問:“師妹,明月寺中頗多妖怪化形的僧人,并不安全。”
逢雪回頭,神情凝霜,淡淡道:“那些妖怪……就算全圍上來,我也不怕它們。”
“主持呢?”
逢雪蹙了下眉,想起在滄州見識過的高僧神通。她的劍法斬妖除魔無往不利,若對方不是妖魔,是受用無數(shù)香火,萬人尊崇的神佛,那便沒這么輕松了。
她想起葉蓬舟的話,不由嘴角微彎,“和尚念經(jīng),不聽不聽,大不了堵上耳朵而已。”
“只怕沒這么容易。師妹,”沈玉京垂眸,看著她墜在地上的影子,一地霜白的月華里,少女執(zhí)劍的背影一如往常筆直倔強(qiáng),“葉道友沒同你一起來嗎?”
“沒有,他留在了云夢。”
易存二瞪大眼睛,“他居然讓師姐一個人過來啦?”
逢雪輕輕嘆了口氣,“不……我自己跑來的。”
算算時辰,葉蓬舟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了。不知道他會不會生氣?
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消氣。
……
云夢澤波光瀲滟,朝陽照在水面,遠(yuǎn)處蒙蒙水霧被染成淡金。
水里魚肥蝦鮮,小貓卻沒有抓魚的心思,爪子扒拉青年的衣裳,悶悶說:“小貓去不了平陽啦!”
“小貓昨天晚上睡覺,夢見了小魚,但沒夢見平陽。”
小貓?zhí)鹉槨?br />
葉蓬舟盤坐在地,手撐著下巴,拿著信紙出神。面前萬里大澤,無邊無際,紅日從大澤另一頭徐徐升起,晨霧逐漸被撥開,露出波光粼粼的水面。
小貓伸出前爪,按在青年蒼白的手背上,跳到他的懷里,抬頭蹭他的下巴。
小貓覺得,天地都是亮晶晶的,小葉的頭發(fā)睫毛也是金燦燦的,但它想到自己不能去平陽,心情就變得灰蒙蒙的了。
“小葉,小仙姑呢?”它見呼喚得不到回應(yīng),張開嘴,叼住葉蓬舟的手指,不輕不重的咬了下。
葉蓬舟如夢初醒,笑著揉揉小貓的腦袋,把信紙在它面前晃了晃,“小仙姑的字寫得真好看,是不是?”
小貓歪頭,“好看,像小蟲子,很好吃的小蟲子。”
“什么小蟲子?”葉蓬舟把信紙疊好,彈了彈它的鼻頭。
“小貓喜歡小蟲子!”小貓跟在青年身后,尾巴翹起,生怕把他也跟丟了,“小仙姑去哪兒了?”
葉蓬舟低聲說:“她……去平陽了。”
“小貓也想去平陽!平陽遠(yuǎn)嗎?”
“若是走人間道,那可遠(yuǎn)得很。走,咱們找城隍老爺,陰間借道去。”
……
城隍廟里。
大清早,廟里還無人來上香,葉蓬舟闖入殿門,“老頭?”
臺上塑像默默轉(zhuǎn)了個身。
他跳到神臺,傾身到雕像耳畔,低笑著說:“別裝,我知道你在,若是你再不出來,我就把你的塑像給砸啦。”
“唉——”
一聲嘆息后,廟里出現(xiàn)個眉毛花白頭發(fā)稀疏的老人。老人原是水鄉(xiāng)富戶,生前遇到一場饑荒,不惜散盡家財救人,被人喚作水大善人,死后得人供奉,被封作城隍。
水大善人道:“自從遇見你這小魔頭,我的頭發(fā)都不剩幾根了。”
“你可別瞎說,”葉蓬舟扯著他的胡子,笑瞇瞇地說:“認(rèn)識我以前,你就掉得沒幾根頭發(fā)了,第一次見,我還以為走過來一個和尚了。”
“小子,你、你別扯我胡子。”
“水大善人,我給你提一壺好酒過來了,沒嘗過吧,山里大熊釀的月露酒。”
水大善人鼻翼翕動,只聞一下,馬上雙眼發(fā)光,高興大聲道:“好酒,好酒!”
“我這還有一壺帝流漿,可是月宮精華,明月夜只得一滴。”
水大善人雙頰酡紅,只嗅了下,便暈暈然仿佛醉去,搖頭晃腦地夸贊:“好、好,快給我喝一口。”
“只消你開條小道,讓我從陰司趕路……”
話未說完。
大善人雙目猛然清明,堅決道:“不成。”
葉蓬舟笑著晃了晃酒葫蘆,“不想喝好酒?”
“自然是想的,但、但反正不成!”
青年眸光轉(zhuǎn)厲,俊美面上霎時布滿陰云,“不成?我是城隍所封的護(hù)法,也算是陰司一員,如何不行?你這老頭——迷津渡里那個惡鬼也姓水,莫不是你們是一家,還是你一直有心包庇?”
水大善人額頭冷汗涔涔,擦了擦汗水,苦笑道:“小鬼,咱們認(rèn)識十幾年了,你別在我這虛張聲勢。不是我不答應(yīng)你,是天師千叮萬囑,不許你借道陰司。青溟山的天師,我這等小神實(shí)在不敢得罪啊。”
葉蓬舟勸道:“那天師心軟,不會把你怎么樣,到時候有什么,我來承擔(dān)。”
水大善人依舊搖頭,“我可不像你巧舌如簧,瀟灑倜儻,可不敢打賭。”
水大善人本是個糊涂心好,又愛喝酒的小神,平素軟言幾句,就能讓他松口。
可這次,軟磨硬泡許久,他竟咬緊了嘴巴不肯點(diǎn)頭。
外面?zhèn)鱽淼哪_步聲,上香的人群慢慢走近,大善人連忙飛到臺上,化作眉目慈祥的塑像。
葉蓬舟逆人群而下,摸著懷里的小貓,嘆氣道:“好可憐的小貓,小仙姑不要你啦。”
聲音又低了低。
“也丟下我了。”
神情不免苦悶,聲音不免郁卒。
第200章 第 200 章
去還是不去平陽?
葉蓬舟抱貓走出廟門, 心中思忖著。他知道逢雪取走他陰司職位,不許他去平陽,自然有她自己的考量——
他本來就非常人, 是墳里鬼母誕下的鬼胎,待在佛鄉(xiāng)梵音縈繞之地, 是會難受一些, 但……
“小仙姑難道怕我直接被和尚給超度了?”他啞然失笑, 不由搖頭,“你說她不肯讓我去, 也要讓你去啊,一下子把我們兩都給丟下了。”
小貓附和:“沒錯, 小貓可以給小仙姑抓耗子。”
“你幫我瞧著點(diǎn)姓沈的小子。”
“小貓咬死他!”
“咬死他。”葉蓬舟摸著它油光發(fā)亮的皮毛, 墨眉稍稍揚(yáng)起, 一雙眼睛彎如桃花,人本就俊美無雙,走在開滿報春花的小道上,春風(fēng)拂袖, 路邊柔嫩花枝輕搖擺, 路上的青年風(fēng)流倜儻,惹得上香的香客忍不住回頭張望。
若是小仙姑在這里, 大概又要罵他花枝招展, 不務(wù)正業(yè)。
可惜她沒有在此。
葉蓬舟俯身折下一朵報春花, 凝視指尖花朵,眼里飛揚(yáng)的神采逐漸黯淡。
回到住所。
女孩的人影早早撲過來,抱住他的腰, “大師兄。”
葉蓬舟揉揉她的腦袋,笑問:“怎么回事, 東西都清好了嗎?”
葉星月臉頰微微蒼白,把頭埋在他的腰間,身子不住顫抖,猶如受驚的雛鳥,又輕喊他一聲“大師兄”。
葉蓬舟按住女孩雙肩,“星月,不要害怕,和我說,怎么回事?”
“師父、師父回來了。”
一道醇和平正的聲音越過院墻,在他耳畔響起:“不進(jìn)來見見我?”
葉蓬舟拍拍女孩的肩膀,邁步走入小院。
院子不大,一堵白墻后桃花新綻,石階縫隙長出幾葉稀疏的青草。
葉蓬舟高聲回:“您老人家回來也不提前說一聲。”
江要和陸沅待在左右,一個手里拎著包,一個腳邊放著箱籠。他出去的時候,讓師弟師妹收拾東西,準(zhǔn)備帶他們離開云夢,料想,在收拾東西時正好被抓個現(xiàn)行。
一位白發(fā)的中年人坐在中間,手里拿著盞青瓷,茶杯蓋輕撇去浮沫。他抬起眼,瞥向青年,溫聲問:“只有你一個人回來了?你的小仙姑呢?”
“師父也知道她?”
男人扯起嘴角,笑道:“云夢的花花草草都知道,你有個住在高山上的意中人。本來我還為她準(zhǔn)備一份薄禮,”他語氣失望,抿了口清茶,“既然她不在,那便罷了吧。”
“你們收拾好了東西,正好隨我出發(fā)。”
“去哪兒?”
“最近有一場盛會,我?guī)е銈內(nèi)o色鎮(zhèn),長長見識。”
“無色鎮(zhèn)?”葉蓬舟拖過來一把椅子,下巴擱在椅背上,倒坐在上面,“那真夠遠(yuǎn)的,只怕趕不上趟吧。何況星月年紀(jì)還小,阿要阿沅又不穩(wěn)重,若耽誤了事怎么辦?不如只帶我一個人去,我們星夜兼程,正好能趕到。”
男人微笑著緩緩搖頭,“不必著急,縱有萬里之遙,若走水道,不出旬日,便能到達(dá)。”
“那師父,我去租個漁船。”
“漁舟在這兒。”他翻開掌心,手里出現(xiàn)一掌小舟。
舟只核桃大小,中間高起之處為艙,艙上有四扇雕花窗,花紋精致,能打開,打開后艙內(nèi)一間臥室,一間雅室,茶桌、棋盤、書卷一應(yīng)俱全。
棋盤前香爐正燃香,離近,他能瞧見米粒般的一點(diǎn)火星緩緩下移,幽沉的香氣透過窗楹,傳入鼻尖。
船頭坐著兩個侍女,色如象牙,毛發(fā)、指甲清晰可見。她們跪坐在地,手拿蒲扇,爐上煮茶水正沸。
江要湊過來來,指尖推開小窗,看見里頭栩栩如生的裝飾后,不由驚嘆道:“這太精致了,是師父把一艘船變小了嗎?”
男人笑著搖頭,“是宮中工匠所刻,名核舟,監(jiān)天司煉成法器,為貴人們掌上把玩,乘船郊游。”
“核桃雕的小舟,如何能跨越千山萬水,一個浪頭不就把它掀翻了?”
“我們不走陸上水道。在迷津渡,我有一位朋友,從她那兒借道……”
江要瞪大眼睛,脫口而出,“黑水娘娘?”
男人微微一怔,慢慢勾起嘴角,摩挲手中核舟,“看來你們已經(jīng)見過她了。如何,她招待可還周道?”
“周道,可太周道了,”江要小聲嘀咕:“都快準(zhǔn)備把我給吸干啦。”
葉蓬舟揚(yáng)了揚(yáng)眉毛,“我聽說啊,師父這位好友,前日剛出門,搬去其他地方,不會再回來。”
“就算她搬走,也無甚要緊,我們只是從她家借道,只是可惜了,”他喝了口溫?zé)岵杷Φ溃骸疤鞂m玉闕,失其主人,明月佳期,又少了個可以飲酒的地方。”
“師父不關(guān)心好友搬去哪兒了?”
“人來人往,緣聚緣散,”男人把茶盞輕輕放在桌面,看向青年,雙眼彎起,眼角泛起湖水漣漪般的皺紋,很是溫柔雅致,笑著說:“因緣際會,無需強(qiáng)求。小舟,你又關(guān)心過,你娘親去了哪兒嗎?”
葉蓬舟霍然抬起眼簾,定定望著他。
————
逢雪蹲在寺廟琉璃瓦上,悄無聲息潛過暗夜,依仗身形之便,躲開一個又一個執(zhí)火巡邏的武僧。
沈玉京身手不如她靈活,在雙足貼上清風(fēng)符,才能跟上她的步伐。
“師妹,”他指向前方,“便是那一座。”
不用他帶路,逢雪也一眼能分辨出哪一座佛殿裝著肉身佛。
原因無他。
黯淡長夜里,佛殿旁火把如龍,幾要將天空照紅。火光照亮碧光瓦,瓦下烏沉木牌匾金字閃爍,寫著“捏花殿”三字。
無數(shù)人跪在殿前,焚香叩拜,虔誠至極。
這都是風(fēng)塵仆仆趕來參加法會的虔誠香客,他們不遠(yuǎn)萬里而來,自愿跪在殿外,為肉身佛點(diǎn)燈守夜。待明日,趕在肉身佛出來后,爭著向佛上頭柱香。
傳說搶到頭柱香的,便能萬事如意,心想事成。
在往年,為這頭柱香,沒少發(fā)生爭吵打架,有時甚至打得頭破血流。
逢雪蹲在院墻,往下望去。
人頭攢動,烏泱泱如黑蟻,捏花殿被擠在中心,仿佛一座孤島。
逢雪道:“這么多人,若真出事,不說妖怪吃人,單是人群驚慌之下?lián)頂D踩踏,恐怕也會傷到許多人命。”
“我聽說,盛會隆重,人群蜂擁而至,常有踩踏事故。”
逢雪皺了下眉,“那他們還都過來?命重要還是拜佛重要?”
沈玉京垂眸望著眾人,面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冷淡,“命數(shù)而已。”
“命數(shù)?”逢雪嗤笑了聲,“師兄,外面和尚守著,用術(shù)法他們估計能察覺到。我轉(zhuǎn)到后殿,找機(jī)會溜進(jìn)其中,請師兄在外面幫我觀風(fēng),有事及時告知。”
沈玉京遞給她一只符紙疊的仙鶴,“以此傳訊。我去引開人群。”
逢雪微怔,“如何引?”
“師妹在此稍等片刻便好。”他回頭,朝逢雪笑了笑,縱身一躍,大氅飄揚(yáng),如黑鶴揚(yáng)翅,須臾便消失在暗夜。
不多時。
夜空中猛然炸開沖天金光。
逢雪微瞇起眼睛,皺著眉,心想,是金光咒?
跪在地上的信徒不認(rèn)識金光咒,紛紛仰頭望著,不知是誰驚喜大呼:“是佛光!佛祖顯了靈!”
人群霎時爆開歡呼,爭著往佛祖顯靈方向跑去。本就十分擁擠的人群變得更加混亂,僧人們揮手讓人冷靜,可剛一走下臺階,便被人潮裹挾摔倒,差點(diǎn)喪了性命。
殿旁守護(hù)的僧人也加入其中,好半晌才維持住秩序,等他們重新回到門口時,逢雪早已無聲無息站在了殿中,仰頭望著蓮花寶座上的肉身佛。
殿內(nèi)掛滿暗紅的幃布,幃布上寫滿經(jīng)文,肉身佛身影隱在經(jīng)文后,點(diǎn)點(diǎn)燭光透出他捏花微笑的身影。
濃郁的異香撲面而來。
逢雪按劍,慢慢走近。
殿內(nèi)點(diǎn)了千百盞燭火,燭光照得四周仿佛白晝,兩側(cè)護(hù)法的諸位佛陀垂眸微笑,或執(zhí)杖怒目,或慈悲,或威嚴(yán)。
他們高立在蓮花臺上,被雕得栩栩如生,仿佛神佛親臨。
而被拱衛(wèi)在中心的,就是新成佛的明念和尚。
和尚尸身被鍍上一層金,燭火映照下,金光閃耀,神情慈悲,與殿內(nèi)諸多神像相同。
逢雪圍著肉身佛轉(zhuǎn)了圈,如易家兄弟一般,沒發(fā)現(xiàn)什么端倪。肉身佛四周鋪滿花果,這些都是居士們送來的供品,堆成了一座與神臺齊高的小山。
花香、檀香,和佛身上透出的異香融于一體,直沖鼻子。逢雪忍不住捏訣,喚起微風(fēng),拂去殿內(nèi)滿室佛香。
她仰頭望了眼肉身佛,猶豫片刻,縱身翻過供品,跳到蓮花寶座上,湊到金身面前,仔細(xì)打量這座新成的佛陀。
鎏金之下,佛陀雙目微垂,嘴角上揚(yáng),人類的肌膚肌理清晰可見。
她雙手捏住金身下頜,稍用力,佛陀嘴巴微張開。
牙齒稀疏,舌頭失去彈性,顏色紫黑。
正觀摩之際。
一股淡淡的腐臭味從喉管中飄了過來。
逢雪正好吸入,干嘔幾聲,差點(diǎn)從佛臺跌落。她按住肉身佛的肩膀,勉強(qiáng)穩(wěn)住身形,連忙從懷里掏出個葫蘆,把葉蓬舟給她的解毒丸塞嘴里。
待胃中洶涌平息,她神色微凝。
佛陀身上,也會有尸氣?
明念和尚已圓寂三年,尸體不僵,內(nèi)里自然會腐臭,誕生尸氣。可若有尸氣,說明只是肉體凡胎一具,怎能被供在神臺,鍍上金身,稱為佛陀呢?
逢雪抿了下嘴角,終于明白這滿室的異香,大抵是為了遮住尸體的腐臭。
思忖片刻,她拿出張黃符,將符紙卷起,塞入佛陀口中,藏在它的舌下。
這樣就不必怕僵尸詐尸了。
逢雪拍拍手,正準(zhǔn)備離開,面色忽然一變。
在金身的肩膀上,有個清楚的巴掌印。
很明顯,是她方才按上去的。
“有怪莫怪,阿彌陀佛。”逢雪朝肉身佛拱拱手,把搭在他身上的袈裟拉了拉,遮住巴掌印,“法師莫怪。”
手一拉,卻發(fā)現(xiàn)錦衣袈裟下畫滿了經(jīng)文。
再看這滿堂掛滿的幃布,逢雪嘆口氣,這哪是拜佛啊,分明是鎮(zhèn)尸。
法師依舊垂眸微笑,面容慈悲,想來不會怪她。
逢雪朝法師拱手,來之前,她不大信肉身能成佛,來之后,卻有些同情這位被架在蓮花座上,肉身不得安息的老和尚。
拿出自制的三枝香,俯身三拜,信香插在香爐里。
香氣冉冉而上,信香飛快燃燒。三柱香同時點(diǎn)燃,卻燒成不同長短。
左邊中間等高,約兩指長,右邊最短,只露出一點(diǎn)尖,快要燃盡。
這叫催命香,燒成這詭異的模樣,說明必有災(zāi)禍發(fā)生,有人要喪命。
逢雪皺起眉,又跳到神臺上。只在嘴中塞一道符防止詐尸還是太不保險,她正想在里面再加兩張雷符火符。
雷火相生,若這老和尚真敢詐尸,直接將它劈得魂飛魄散,燒出幾盤舍利。
就在逢雪動手時,卻察覺一點(diǎn)不對勁。
她伸出手,摸向肉身佛的臉頰,臉頰干瘦,不剩多少肉,骨頭凸起。
她看向肉身佛的軀干。
能被她捏出個巴掌印,這幅軀干相當(dāng)肥碩健壯,脂肪裹著肌肉,雙手粗大,沒有絲毫皺紋。
仿佛一個健壯男人的身體。
肉身佛的身體與腦袋居然是兩種狀態(tài)?
還是明念老和尚到最后幾年,佛法有成,竟返老還童了呢?
逢雪正猶豫不定,腦中忽而閃過一個念頭——將要詐尸的,是老和尚的頭,還是他的軀干?
思索時,殿外傳來了腳步聲。
她縱身躍到梁木上,身子伏倒,藏身在大梁后。
就在跳上大梁的瞬間,大殿的門被推開。
兩個和尚提著燈走入殿里,匆匆圍著肉身佛轉(zhuǎn)一圈,查看無損后,神色才變得緩和。
“方才外面騷動,我覺得不大尋常,幸好肉身佛無事。”
“唉,今年怪事特別多,廣信還未瞑目,我們再在這兒誦經(jīng),送他一程吧。”
兩個和尚將燈放在腳邊,盤坐在蒲團(tuán)上,喃喃念誦經(jīng)文。
“南無阿彌多婆夜……”
是往生咒。
逢雪伏在房梁,心想,他們提到的廣信和尚是誰?廣信和尚死不瞑目,為何在明念的尸身前誦念往生咒?
難道——
心思轉(zhuǎn)動見,一陣陰風(fēng)吹過,殿里千盞明燈霎時熄滅,兩盞被和尚帶進(jìn)來的防風(fēng)燈是漆黑大殿僅有的光。
兩個和尚連忙停止念經(jīng),拿起身旁的燈,燈火往前遞,畫滿經(jīng)文的暗紅幃布從高聳房梁垂落,搖晃不已,與大殿齊高的無頭人影仿佛站在翻滾的幃布后。
“師父,你為何害我!”陰惻惻的聲音隨著陰風(fēng),在殿里響起,一只大手撥開幃布,就要抓向和尚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