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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第 201 章

    然而在梁上的逢雪看來, 只是兩個老和尚忽然發了瘋,伸出雙手胡亂揮舞。

    最后他們扼住自己的脖子,掐得額冒青筋, 也不撒手。

    眼看兩個和尚就要斃命。

    一陣清風吹散空氣里濃郁的異香。

    逢雪翻下大梁,跳到佛寺之后, 往后瞥去。

    讓和尚產生幻覺的果然是這股濃郁不散的尸香。

    和尚猛然回過神, 一個老僧張口想呼救, 卻被另一人捂住了嘴,低聲呵斥:“外面便是上萬香客, 若是他們知道佛寺鬧鬼,明月寺聲譽可安在?”

    冷笑自佛像后響起。

    老僧臉色慘白, 仰頭看去, 大殿燈火熄滅, 昏黃的光透過他們身后窗戶,蒙蒙照在陰冷死寂的殿堂里。

    莊嚴佛堂死寂無比,兩側佛像隱在昏黑里,垂下的眼睛不再慈悲, 而是淌出血淚。

    蓮花寶座鮮血涔涔。

    捏花的佛像腦袋默默流淚, 轉到另一頭,不肯看他們。

    老僧雙膝一軟, 拜倒在佛像腳下, 哀聲道:“廣信, 明念,你們瞑目吧,以后你們會成佛, 受用香火無數,萬人叩拜, 何不早些瞑目?”

    佛像后響起嘶啞冷笑。

    稍傾,聲音轉為哀戚,“師父,我好疼啊,你救救我——”

    逢雪躲在肉身佛后,掐著嗓子,學地府聽見的哭嚎,“你救救我。”

    此刻大堂陰森,被嚇破膽的兩人也無暇仔細聽聲音。

    廣信的師父軟倒在地,佛前叩首,叩得額頭通紅,“你安息吧,我給你念經,我給你念經。”

    “師父為何要這樣對我?”

    “并非為師之意,是你和悟弘恰好趕上了,你們恰好看見了明念的頭啊。”

    逢雪瞇起眼睛,冷笑:“所以你們要殺我滅口?”

    “并不是我的意思,是住持下令,住持有妖怪相助,我們不敢違抗。是妖怪把你放上蓮花座的。”

    “妖怪還吃了我的頭!”佛像后的聲音驟然悲憤。

    老僧想起黑熊長大嘴巴,一口吞進廣信腦袋的模樣,臉色不由灰敗。什么時候廟里多了這些烏煙瘴氣的妖怪,什么時候開始,他們這群念經人,要成為妖怪的幫兇?

    “佛寺重地,竟豢養吃人妖怪。”她不禁冷笑。

    另一位執事僧人道:“你不是廣信?”

    逢雪察覺自己語氣不對,馬上掐著嗓子,又哭一聲,“我好慘啊——黑熊肚子里,除了我外,還有好多冤魂。師父,除了我外,妖怪們還吃了誰?”

    老僧拜倒在地,知無不言,說:“方丈偶爾會派妖怪們去懲戒不虔誠的居士,但只會嚇唬,并不會吃人。是了,這群妖怪有幾個不聽管教的,說不定會偷偷吃人,前兩日寺里就丟了個剛來的小和尚……”

    “明修,噤口,休再說!”執事不知何時,轉到蓮臺后,怒視著逢雪,手里禪杖指著她,“這不是廣信回魂,是哪兒來的小蟊賊!”

    金光閃爍的禪杖裹挾雷霆之勢劈向逢雪。

    逢雪不閃不躲,在禪杖快打到身上時,側身一閃,露出肉身佛的后背。

    饒是執事馬上收回禪杖,沉重的金杖還是不偏不倚,砸在了肉身佛的脊柱。

    逢雪聽見脊柱斷裂的聲音。

    但縱如此,肉身佛依舊盤坐蓮臺,維持從容捏花姿態,慈悲微笑。

    她按住劍柄,想了想,又松開手,以肉身佛為盾牌,在寺廟與他們周旋。

    莫看這執事年老,身為武僧,他動作迅捷,肌肉緊實,動作大開大合,揮舞禪杖時,風聲呼嘯。

    只是擔心臺上神像,才收著力,讓逢雪占到了便宜。

    “明修,魔怔了嗎?快來助我抓住這小賊!”

    地上老僧神情恍惚,被他低喝幾聲,才恍然醒來,馬上盤坐在地,誦念經文。

    逢雪按劍冷笑:“念什么經?我非妖魔,你非鬼魅,我奈何不了你,你們的經文,也未必能把我怎么樣,不如老實交代自己養妖殺人,蒙騙百姓的罪名!”

    “可笑!宵小之輩,也敢在佛陀面前無禮。”

    逢雪抬腳一踹,踩在肉身佛身上,佛像身體微晃,卻死死定在蓮花臺上。

    “被固定住了?”她立在蓮花臺,低頭查看蓮臺。

    忽而。

    兩個老和尚一齊念咒,一高一低,齊聲合起雙掌,念:“合。”

    千葉蓮臺,眨眼冒出千百鐵釬,每一根鐵釬頂端尖銳如針,上頭還有點點烏黑。

    佛門至寶卻變成一座布滿鮮血的兇器。

    逢雪馬上縱身躍起,劇痛自左腳傳來,她泄了一口氣,如折翼飛鳥往下跌,眼看就要跌在布滿尖銳鐵釬的蓮臺上。

    身子一轉,抽出寶劍,往下揮去。

    鐵釬應聲而斷。

    逢雪往旁一滾,跌坐在地上,垂眸看,自己的左腳被一根鐵鉗貫穿。鋒利的尖針自腳底板插入,直透腳背,十方鞋被血浸濕,白色的棉鞋染成血紅。

    “施主何苦敬酒不吃吃罰酒?”

    殿門打開條小縫,此刻圍在捏花殿左右的信徒在僧人帶領下,開始大聲誦經。成千上萬人一齊誦念,聲音聚集一起,仿佛洶涌的海浪。

    浪聲濤濤,殿里什么動靜也聽不見了。

    方丈明慈走入殿中,雙手合十,朝她躬身,“我們與陰司素來井水不犯河水,城隍廟宇已得,金身塑起,何必苦苦執著?”

    逢雪暗暗后悔自己不小心,鐵鉗上不知有什么秘藥,被貫穿后,她渾身發軟,身體麻痹僵硬,使不上力氣。

    那蓮臺上的佛陀,也是生前被鐵鉗貫穿,固定在蓮花臺上的嗎?

    原來人頭口里的“不愿成佛”是這般意思。

    聽見明慈的話,逢雪靠在鮮花供品上,問:“大師以為,廟宇金身,鮮花供品,就能堵住我的嘴?”

    “城隍還想要什么呢?”

    逢雪彎了彎嘴角,“我想要……你死。”話音未落,劍已出手。

    明慈不敢碰撞飛劍鋒芒,后退一步,丟出一物。

    逢雪瞇起眼睛,捏訣御風將飛來之物吹走。那東西很輕,掉在了旁邊,細細小小不起眼的模樣。

    一顆種子?

    種子里突然冒出光亮。

    飛劍召回,護衛在她周身左右,劍刃猛地劈向種子。

    種子劈為兩半,小小一枚芥子里,竟藏有一方天地。洶涌黑液從芥子缺口涌出,咆哮著將她撲來。

    眼見孽絲吞噬了少女,地上黑色粘液流淌,明慈拿出另一枚芥子,將洶涌的黑液收入其中。

    “如此珍貴的須彌芥子,竟被她損壞了一枚。”執事心有余悸,瞥了眼方丈手里小小的種子,“她應該不會再出來了吧?”

    “苦海無邊,”明慈把芥子收入袖中,合起雙手,低念一聲佛號,“豈能脫身?”

    而另一個老僧。

    明修和尚長跪在地上,問:“住持,苦海無邊,回頭當真是岸嗎?”

    他臉色蒼白,喃喃自語:“還能回頭嗎?”

    “把這兒收拾一下,待會信眾便要進來護佛出行了。”

    “是。”

    兩個老僧一人低頭跪地,擦拭地上的血跡,一人走到供品前,將雜亂的供品整理好。

    待執事轉身點燈時,明修忽然輕呼一聲。

    “可是發生什么?”

    溫熱液體又滴在老僧光溜溜的頭頂。他拭去水,聞了聞指尖,鐵銹味直沖鼻腔。

    老僧忍不住抬頭往上看。

    繪著十方神魔的大梁橫于他的頭頂,梁上蓮花綻開,寶氣騰空,彩霞萬里,畫的是祖師苦修成佛,異象突生,妖魔低頭,萬佛為他慶祝的場面。

    一滴鮮紅的血順著蓮花,滑落過祖師爺的面孔,無聲無息墜落。

    晃眼望去,仿佛佛陀垂下血淚。

    大梁上,逢雪攥緊劍柄,蓄勢待發。

    老僧沉默許久,直到同伴又問:“明修,發什么呆?”

    明修輕念一聲佛號,低聲說:“無事。”

    “快過來,把燈都點起來,蓮花座被小賊削了一劍,這袈裟上也染了血……”

    逢雪松了口氣,躺在橫梁上,袖中紙鶴微動,她把紙鶴放在耳畔,里面傳來沈玉京壓低的聲音,“師妹,可有異常。”

    “有。”

    “可有受傷?”

    逢雪抿唇,沉默片刻,說:“無甚大礙。師兄,離打開殿門還有多久?”

    “半個時辰。”

    她將飛劍放在胸口,被淬煉過的仙劍散發絲絲縷縷清氣,片刻,她張開嘴,吐出口帶血唾的黑絲。

    孽在掌心掙扎,她將香火浮在掌心,用力一掐,孽絲如晨露見日,白雪遇湯,眨眼消失無蹤。

    身上的桎梏也一空,麻痹之感逐漸消退。

    逢雪起身坐起,把貫穿腳背的鐵鉗拔出,敷上傷藥。三師姐煉的靈藥見效很快,血馬上就不流了,她扯下截衣袖包扎傷口,重新穿上鞋,面無表情望著底下蓮臺。

    紙鶴翅膀顫動,飛在她的耳邊,“師妹有何打算?”

    “噓。”她聲音很輕,“尸變了。”

    ————

    迎佛盛會馬上要開始。待兩個老僧將地上血跡收拾好后,又魚貫涌入一隊年輕些的高級執事。

    他們幫著點亮明燈,焚香獻花。

    只是無人注意到。

    飛劍一蕩,掃去蓮臺上的鐵鉗,固定尸體與蓮臺的枷鎖斷開大半。

    繪滿經文的袈裟濺上片鮮紅,血液濕透錦布,黏在金身上。

    但幾個收拾的僧人依舊執著火,在一盞盞點亮大殿燈火。

    “咔嚓。”

    清脆的斷裂聲響起。

    “什么聲音?”他們抬頭左右張望。

    明修和尚擔憂地望眼房梁,飛快垂下眼睛。

    又連續響起一連串的“咔嚓”聲。

    猶如鐵鎖斷裂,又似鐐銬破碎。

    這下眾人都聽出了來處,蒼白著臉,看向寶殿正中間。

    “怎么還不快些動作,待會便要打開殿門了。”執事僧推開后殿門,一陣冷風吹入,燭火閃爍,紅幃搖晃。

    那座端坐蓮臺,捏花微笑的影子,也跟著輕輕晃動。

    “長老,方才、方才我們聽見蓮花臺上有怪聲。”

    “什么怪聲?”執事僧走近蓮臺,仰頭看著肉身佛,金像垂眸,微微笑著,笑容在晃動的燭火中顯出幾分詭譎。

    他定定心神,繞過供果與香花,仰著脖子,瞥見蓮花臺上幾點烏紅。

    想來是方才沾上去的血跡。

    執事僧心中罵著小賊,抬手擦拭蓮臺。袖子擦著血漬,擦半天,方擦干凈一點,又有血沁了出來。

    “古怪。古怪。”

    他越擦越心浮氣躁,人也魔怔了,幾乎要和那點血漬較量到底。

    “執事長老!”不知誰驚呼一聲。

    執事僧猛然回神,霎時,渾身冷汗蹭蹭。

    一雙僵硬冰冷的手,正在輕輕撫摸他的頭頂。手掌帶著滲人的陰寒之氣,從頭頂撫摸過臉頰,所過之處,肌膚不由起一層雞皮疙瘩。

    它在找自己的頭!

    執事僧心中無端冒過這年頭,渾身寒毛倒豎。

    那雙手終于摸到了他的脖子。

    執事僧猛地扯斷自己念珠,念珠飛彈向臺上的肉身佛,快到碰觸到時,卻被金身彈開。

    “它有金身護體!”

    執事僧瞪大眼睛,絕望喊道,只喊出這一聲,他的身體便直直栽倒在地,血柱噴涌而出,直沖梁柱。

    五官驚懼的腦袋被金佛捧在了手里。

    ————

    殿外。

    信眾云集,如螞聚蜂攢,眼見明月將落,天空蒙蒙透出淡青的顏色。

    人們不由激動起來,伸長脖子望著緊閉的殿門口。

    燈火如晝,整座佛殿被萬盞明燈照得恍若白日,琉璃瓦金光粼粼,仿佛故事里真佛居住的宮殿。

    人群比肩擦踵,手里拿著信香貢品,擠在一起,雖是初春寒涼,這么多人聚在一起,也讓他們身上流出熱汗,臉色發紅。

    眼見時辰將近。

    信眾越發熱忱,不由自主往前擠動,期望能沾一沾佛光。

    福生父母也擠在人群里,不是為了瞻仰肉身佛,而是目光不住在小和尚上逡巡,“怎地看不見我家福生呢?”

    在他們旁邊。

    “爹,我想看佛!”個子小的娃娃牽著父親撒嬌。

    父親笑著把她抱起,讓她坐在肩頭,“待會跟爹娘說說,佛是什么模樣?”

    母親塞給她一塊糖。糖是為千世佛準備的供品,他們平素舍不得吃,只有在這樣喜慶的日子,才買上幾兩糖,用自己的鍋煮沸,加上瓜子果仁芝麻,自制成酥糖,送給佛陀。

    但對佛的虔誠怎能抵得上孩子渴望的眼神?

    “你就知道慣著她。”父親搖頭笑道,“飴糖缺個口子,佛陀不會怪罪吧?”

    “佛那么慈悲,肯定不會怪我們的。”

    于是女孩得到一塊糖,她捂在掌心,舍不得吃,待糖融化一點點,才高興地去舔掌心的甜意。臉上的笑容在抬眸時驟然消失,女孩眼睛瞪得越來越大,驚恐地望著前方大殿。

    一聲尖銳啼哭在廣場響起,她哇哇大哭,指著大殿,“妖怪!妖怪!”

    她乳牙掉了兩顆,說話漏風,哭起來聲音又小又軟。

    父親連忙把她抱下來,抱著哄問:“怎么哭了?”

    小女孩大哭:“有妖怪。”

    父親連忙捂住她的嘴,“佛寺怎么會有妖怪?別哭,別被大師們聽見了。”

    好在哄得及時,只有旁邊幾個人投來異樣眼光。

    廣場上依舊熱熱鬧鬧,沸沸揚揚。

    但接著。

    沸騰的人聲霎時安靜,連受驚的女孩也忘記啼哭,藏在父親懷里。

    他們都聽見,佛殿深處,響起一聲聲凄慘滲人的慘叫從里頭傳來。

    殿門敲得砰砰作響,幾個武僧齊力堵住大門,才沒讓里頭的東西將門撞開。

    下一瞬。

    大殿里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一片死寂。

    人們面面相覷,疑心方才的慘叫聲是幻覺,若是幻覺,怎么每個人都能聽見呢?

    “住持,”年輕的僧人驚懼地望向明慈,“該怎么辦?時辰快到了。”

    明慈垂下眼睛。

    暗紅的血液順著殿門往外流,淌過臺階,打濕他的僧鞋。

    他神情衰頹,仿佛一瞬就老了許多,周圍幾個武僧聞見這么多人血,早按捺不住,有人甚至將臉抵在地上,伸出長滿倒刺的舌頭,狂舔地上血。

    好在信眾們被聲音所攝,還未回過神。

    “讓信徒們退到寺廟外邊。”

    “住持,信眾們在殿外等候一個晚上,只怕不肯輕易離開。”

    “告訴他們,在寺廟大門口,能看見佛光。佛光照耀之人,皆能得到庇佑。”

    明慈掃了眼幾個偷舔人血的妖怪僧人,念道:“廣德,廣智,廣體……”

    一連喊了十來個名字。

    “隨我進去。待我們進去后,”他回頭叮囑兔子精廣敏,“關閉殿門,退至旁邊,非我發令,不能開門。”

    廣敏眼睛紅紅,“是,師父。”

    ……

    明慈帶領妖僧,平靜推開殿門。

    門里一片猩紅,地上已經積了厚厚一層血漿,腥氣直沖鼻尖。佛殿門檻比普通人家門檻要高許多,但此刻,烏黑的血液已經漫過門檻,往外滲去。

    明慈一腳踩入血中,血已及膝。

    他望著前方。

    大殿里正經過一場屠殺,凌亂血腥,一片片猩紅濺在幃布上,虔誠信眾們送來的香花鮮果都浸在了血里。

    明燈千盞,燈火搖曳。

    一具具無頭尸體倒吊在梁上,仿佛被宰殺后掛在鐵鉤上放血的豬羊。

    至于他們的腦袋。

    肉身佛依舊端坐在蓮花臺上,慈悲笑著,眼下流淌兩行血淚。在他坦開的肚皮上,雙乳變成雙憤怒的眼睛,肚臍化作大張的嘴巴。

    它怒視著明慈,似哭似笑,懷里摟著執事僧的人頭。

    身后人頭堆壘,壘成一座小山,比鮮花供果更高。

    每一個人頭都是五官扭曲,目眥盡裂,生命定格在驚懼至極的那一刻。

    是它為自己準備的祭品。

    “廣信。”明慈垂眉,長長白眉落在嘴角,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就算廣信含冤而死,怒氣未消,怎能化作這樣厲害的兇祟?

    來不及給他時間細想。

    嘻嘻聲音里,肉身佛轉眼就逼近到他的面前。染血的蓮花寶座懸在半空,肉身佛臉在悲憫流淚,身體怒目圓睜,兩幅面孔,齊齊看著他。

    他瞥眼帶進來的僧人。

    選的都是一些兇性難消的妖僧——聞見鮮血,它們就按捺不住,若失去他的壓制,只怕會暴起傷人。

    如今進了這滿室猩紅的大殿后,妖怪哪還披得了人皮,穿得上僧袍,紛紛化作本相,狂飲地上血。

    “哈哈哈。”蓮花座上的尸身佛大聲狂笑,撕裂袈裟,張開雙臂,掛在梁上的尸首一具又一具,似雨點般墜落。

    只有逢雪藏在梁柱上,按劍不語。旁邊的明修老僧嚇得顫顫巍巍,差點掉了下去。

    她拉住老僧枯瘦手腕,“小心一點。”

    方才尸身暴起作亂時,她嘗試下去救人,但身上孽毒未消,動作不便,尸佛又太邪性,眨眼之間,幾個人頭就掉在了地上。

    她只來得及把明修給拉到梁上,藏在陰影中。

    明修顫抖道:“報應、報應啊。”

    逢雪擰眉,看著邪祟,邪祟身上披了層金身,不僅是她的飛劍難以斬破,連住持的金剛印也無法擊破。

    兇祟慘笑聲中,蓮花臺飛起,正要撞破殿門。但殿門上漫起層金光,將它彈了回來。

    明慈盤坐,默念法咒,與大殿等高的金剛罩從夜空中飛落,隔絕殿內殿外。

    被奉為神佛的兇祟,轉過腦袋,看著住持。

    地上無頭的尸體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飲飽血的妖怪忽而捂住肚子,慘叫連連,在血泊里打滾,身體扭曲變形,仿佛被巨力扭斷頭顱,捏碎肋骨,翻轉手腳。

    待它們再立起時。

    扭成麻花的肢體失去生息,雙瞳只剩一片血色。

    明慈獨自站在尸山血海里,白眉滴血,雙手合起。

    ……

    “廣信和以前的人不同,他性子狠,有什么事就會鬧,變成鬼也會鬧。”明修哆嗦著說:“我想勸住持,我該勸住持的。”

    逢雪聽他喋喋,不由心煩,“別說話了,單一個廣信和尚詐尸,哪能鬧得出這么大陣仗?哼,”她不由冷嗤,“可是你們把他抬上蓮花座,鍍上金身的。”

    不等明修開口。

    她翻身,跳下了房梁。

    第202章 第 202 章

    雙足踩在三寸血漿里, 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逢雪悄悄藏在金殿某個護法神后,打量殿內情形。

    金光罩住佛殿,只要明慈和尚不死, 金光罩便不會消失,這樣兇祟無法出去, 護住外面上萬信眾。

    也算老和尚做了一件好事了。

    蓮臺載著金身, 漂浮在半空, 四周僵尸直立,成為它的傀儡。

    明慈和尚盤坐在血海上, 下半身陷入血漿里,在一個僵尸撲向他時, 他身前綻開淡淡金光。

    老和尚還算有些本事。

    逢雪見狀, 不急著出手, 拿出紙鶴低語幾句,執劍等在佛像身后。

    兇祟害人,老和尚害得人也不少。她等著兩人決出勝負,也等明慈用掉手里的須彌芥子。

    芥子之小, 能納須彌。方才她匆匆一瞥, 發現小小芥子里,裝的并不是高聳須彌山, 而是一片漆黑無際的大海。

    海水沸騰不休, 每一滴水都在哭泣。

    苦海?

    前任城隍的失蹤之謎大概可以解開了——被苦海吞噬, 上天入地,無處尋覓,連陰司也找不到他的蹤跡。

    逢雪晃了晃腦袋, 眼前發黑,不知是尸香太濃, 還是余毒未消,她渾身發軟,有幾分暈眩無力。

    倚在佛像后,拿出懸在腰間的酒葫蘆,喝口月露酒,靈酒入喉時,她不禁微微瞇起眼,眼前景象霎時一變。

    昏暗的佛殿里血霧彌漫,一條條血線交織成張大網,方才的屠殺,是這些血線的“杰作”。

    佛殿變成血紅的蜘蛛窟。

    而她的腳背傷口冒出無數血線,連向兇祟,成為供養它的養料。暈眩虛軟,是因不知不覺失血過多。

    兇祟被明慈吸引,未注意到她,她拿起扶危,朝血線斬去。

    血滋地一下濺了一臉。

    想到這是自己的血,她心痛地倒吸口涼氣。月露酒可以驅除疲憊,卻補不了精血,要是被兇祟再吸點血,她連劍都要握不穩。

    畢竟這兒不是在滄州,沒有人愿意將身上的血與骨,全部都換給她。

    逢雪心中微暖,眼里浮現抹極淡的笑,心中又幾分惴惴,他應該會消氣吧?

    魔尊氣性大,也很容易哄。

    若讓他在這里,這些煌煌佛光,不知會讓他怎么疼。

    唉——

    生死之際,她竟怔忪片刻,隨后拔劍一揮,斬斷涌上來的血線。一蓬蓬血霧在眼前濺開,從里露出黑色的孽絲。

    兇祟會用孽絲,與苦海脫不了干系。

    她心念一動,身上浮現層淡淡靈光,香火織成淡青色霞衣。孽絲觸碰霞衣,如湯沃雪,消融得無影無蹤。

    她當過幾日城隍,有香火護體,暫時無虞,回頭看明慈。

    老和尚盤坐在血中,雙手合起,默念經文,一層金光法罩籠住全身。

    千百孽絲攢成條漆黑巨蛇,浮在金光上方,忽而張開巨嘴,一口吞下明慈。

    “老和尚,不好,別用那個——”

    話喊遲了一些,在巨蛇快吞沒明慈時,他手中擲出一物。

    須彌芥子里涌出苦海之水,奔向蓮花臺上的兇祟,漆黑粘液爬上金佛,布滿佛像身體。

    明慈愕然看著逢雪,“你怎么……”

    逢雪:“你的須彌芥子連我都裝不下,能吞下這兇祟?”

    其實被黑液吞沒的,是葉蓬舟為她剪的紙人。

    惹她生氣的時候,他就會剪兩個紙人,一個玉面書生,拱手道:“娘子莫怪。”一個冷面劍客,長劍翻轉,大喝:“小賊受死。”

    待紙人小劍客把書生戳得滿身都是窟窿。

    她心中的氣也就消得差不多了。

    這些平素游戲的小玩意,生死關頭,也能有大用。

    “何況。”逢雪擰緊眉,直視前方,昏暗佛殿血霧彌漫,捏花金佛身上粘液滴落,它猛然張開眼睛,眼眶漆黑,無數條小蠕蟲糾纏蠕動,蠕絲涌出眼眶,從臉頰滑落,“這兇祟本來就能用孽絲。”

    “咯咯——”金佛頭顱張開嘴巴,蠕絲從喉里鉆出,發出蒼老的聲音,“住持……”

    “明念?”

    “在下面,在下面。”

    “明念,你話是何意?”

    老僧頭顱眼眶睜得越來越大,臉上布滿猙獰蠕絲,仿佛滿臉血淚,大喊:“四吉祥!四吉祥!”

    下一瞬,他分明眼中流淚不止,嘴角卻生硬提起,勾出抹古怪微笑。

    逢雪問:“明慈,四吉祥是什么?”

    “昔年老祖成佛時,贈予弟子的四件法器,分別放在四座分寺,是海螺、圓輪、華蓋,和……蓮花。”

    空中飄落片片無瑕的蓮花花瓣。

    逢雪扭頭一看,周圍騰起彩色的寶氣祥云,空氣里彌漫濃郁檀香,一把把圓形五彩寶傘在空中轉動,每一把傘下都有虛渺的佛影。

    佛唱聲聲,余音繞梁。

    肉身佛盤坐彩云間,捏花的手里,出現一朵長柄淡粉蓮花。花瓣微微合攏,里面透出淡淡金光。

    一堆僧人環簇在金佛周圍,微低著頭,每人面上帶著微笑,仿佛聽法正聽到妙處。

    但逢雪認出,這些僧人剛才還被拔掉腦袋,掛在房梁。

    她攥緊劍柄,道:“和尚,看來作祟的不是僵尸,是蓮花了。蓮臺上本來就有孽絲,苦海之水不能吞噬它,反而增長了它的力量。”

    明慈沒有說話。

    逢雪偏頭看他,老僧神情灰敗,嘴唇微微顫抖。方才就算被孽絲吞噬時,他也沒露出這幅模樣。

    “對著被你害的人,你害怕了?”

    逢雪心中嗤一聲,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她望著飄在空中的蓮臺,蓮臺上有肉身佛的金身,金身保護著它,若想攻蓮臺,要讓金佛從上面走下來。

    外面響起騷動聲。

    “有佛光!”不知誰大喊一聲,外面虔誠信眾霎時激動,被寺僧勸著打算離開的人,也停住的腳步。

    他們抻長脖子望著大殿。

    窗戶里透出五彩的光,整座法殿仿佛浮在彩云間,里面傳來聲聲佛唱。

    一定是有人成佛了!

    若能親眼看見真佛,那是多大的榮耀。

    信眾不禁往大殿擠去,你推我搡,武僧們執棍守在殿門,也攔不住這熱忱人群。

    逢雪聽見外面動靜,面色微變,糟了,外面的人要進來,得盡快解決掉兇祟。她側過頭,準備問明慈的打算,老僧當主持這么多年,應當有些神通,知道如何對付西天邪祟罷?

    明慈垂眸,神色頹然,平靜地說:“施主,若你能離開的話,盡快離開此地吧。”

    逢雪蹙眉,“跑?”

    “祖師是千世佛的轉世,他贈的四吉祥,也與千世佛息息相關。四吉祥生變,說明千世佛也……”老僧嘴唇顫抖,眼神灰暗,“三千世界如火宅,苦海翻涌人怖懼,如何脫苦海,如何救人心?”

    一朵美輪美奐的蓮花飄到逢雪面前,花瓣綻開,五彩寶氣從中涌出,讓人忍不住伸手碰觸。

    逢雪拿劍把蓮花劈開

    劍光掠過,慘叫聲起,花瓣裂成數片,落在地上,抖動著變成幾根帶血的手指頭。

    “別說偈語了,我又不是尼姑,”腳邊的血跡逐漸褪去,佛唱在耳畔回響,殿門外信眾的吵鬧變得極遠,仿佛天地只有,只有這莊嚴純凈之聲。逢雪定了定神,手里長劍不住嗡鳴,抬頭看去,佛像被圍在云霞中,手握蓮花,垂眸微笑,張口未語,卻有無數妙音佛聲從他嘴中發出。

    有一剎那,她甚至想丟下手中寶劍,匍匐金佛腳下。

    “師妹!”

    逢雪咬破舌尖,猛地回神,抬頭望去,沈玉京站在琉璃殿上,也未多語,丟下一物。

    被巨熊啃得血肉模糊的人頭越過金光罩,直直掉了下來。

    四周霞云劇烈翻滾,佛影晃動。

    “破幻。”

    飛劍化作一道流星,猛然擲出,所過之處,彩云寶氣仿佛油彩脫落。

    幻象褪去,腦中回旋不停的佛唱也蕩然一空,逢雪抬起雙眼,離她面門只隔半指的距離,面帶微笑的金臉靜靜看著她,蓮臺上冒出的鐵鉗差一點就刺穿她的喉嚨。

    人頭從屋頂落下,墜入血泥里,大半個腦袋很快便陷了進去。

    “我的頭!”金身上爆發一聲慘叫,蓮臺劇烈晃動,花座上人影不停掙扎。

    是廣信想離開蓮臺,找回自己的腦袋。

    可蓮花成祟,怎肯放他離開?

    “卡嗤”數聲,鐵鉗穿透金身,從顱骨、手腕、膝蓋透出。廣信掙扎幾下,無力彎下脊椎。

    逢雪:“我助你一程。”

    飛劍呼嘯而出,斬斷鐵鉗,只聽金枷玉鎖斷裂之聲,蓮臺涌出股漆黑污血。

    金身跌跌撞撞走下蓮臺,奔著人頭而去。

    是時候了。

    逢雪縱身躍至房梁,雙手執劍,一躍而下,“伏魔!”

    長劍在蓮花上撕裂開一個大口子,烏黑鮮血噴涌而出,蓮花里傳來似嬰童般哇哇的啼哭。

    外頭信眾已然癲狂,“佛子誕生了!靈童出世了!”

    殿門被撞得砰砰作響。

    逢雪攥緊長劍,正欲再用幾式,把花瓣給一片片斬落。蓮花有靈識般,邊哇哇啼哭,邊左右閃躲。

    沈玉京立在梁上,曲指捏咒,雷電鎖鏈拔地而起,把蓮花束縛其中。

    長劍裹挾風雷之勢,猛然劈落,地上血漿翻滾,騰起層蒙蒙的暗紅血霧。

    劍懸在半空。

    殿門被撞開,一個信眾跌跌撞撞跑來,不避雷電灼燒,抱住了蓮花。

    接著。

    一個、兩個、三個……

    無數人疊在一起,變成一座人山,鐵鉗貫穿一張張虔誠的面孔,血珠從臉上滾落,那張張臉卻沒有驚懼,只有無限的歡喜。

    仿佛到了西天。

    逢雪收回飛劍,跳到沈玉京身邊,垂眸看著聚如蟻山的人群,不知這一劍當不當劈出。

    “師妹。”

    逢雪回頭看他,在他冷如寒星的眼里,看見抹騰騰的火光。

    第203章 第 203 章

    西天樂土變成地獄眾生相。

    老僧盤坐在地, 雙手合起,面無表情地念經。

    逢雪原以為明慈是嚇傻了,順著沈玉京眼里的光亮, 回頭看去,老僧身上騰起層赤紅火焰, 綻放的蓮花、染血的鐵鉗、含笑的人面, 皆在騰騰火焰里融化。

    稍傾。

    火直沖廊柱, 繪有十方神魔的廊柱浸在火中,琉璃瓦被照得碧光粼粼。

    明修和尚跪在殿外, 頭緊緊貼地,長跪不起。

    這火燒得轟轟烈烈, 直沖云霄。

    整座大殿仿佛泡在暗紅的火焰里, 影子搖晃不定。

    “這是什么火?如此厲害。”

    明修低聲回:“是業火。住持他……用業火把所有罪孽都燒干凈了。”

    逢雪環顧四周。

    方才比肩擦踵的熱鬧場面, 已經變得冷清死寂,信眾或是投身火海,或是驚嚇跑開。只剩幾個和尚眼睛瞪得圓圓,茫然地望著沖宵大火。

    沈玉京皺起墨眉, “有妖怪。”

    一道雷蛇劈落, 呆呆看著大火的兔子精廣敏吱地叫一聲,臉頰露出焦黑的毛, 嚇得匍匐在地瑟瑟發抖, 兩只長耳朵不住抖動。

    沈玉京出手太快, 逢雪沒來得及阻攔,但見雷蛇劈過時,廣敏的身上冒出層淡淡金光。

    佛光?

    若非如此, 只怕它早變成只碳烤兔子了。

    見沈玉京又要捏訣,逢雪攔住了他, 走到廣敏身前,面無表情打量著它。

    廣敏顫抖得更加厲害,兩只長耳朵垂在耳畔,不住搖晃。

    “師妹,這是妖邪,為何不殺?”

    逢雪道:“它是妖怪,但未必邪異,這幾年肯定吃齋念佛,修禪修得努力,不然,方才就不會有佛光護體。”

    “稟、稟仙師。”廣敏哆嗦著說:“小僧自十年前皈依佛門,功課勤勉,未嘗有一日怠慢。”

    逢雪面無表情圍著他轉了一圈。

    廣敏趴在地上,不敢抬頭,待眼前出現雙染血布靴,布靴腳尖正對著他時,他知自己壽命將至,不由閉上了雙目。

    “你既然苦修禪法,為何還幫著住持殺人呢?”

    廣敏怔了片刻,才意識到自己兔頭沒有落地,連忙回:“并非殺人,是渡人脫離苦海,早日成佛哩。”

    逢雪臉上沒什么神情,但柳眉眉梢不由輕輕一跳。

    這兔子顯然被忽悠瘸了。

    廣敏雙手伏地,頭置于手背,說:“法寺祖師立下宏愿,渡眾人出苦海,但是苦海無盡,人們困于其中,不得解脫。住持說,斬妖除魔救不了世人,清平世道、海晏河清,才能治人心。”

    “哦?”逢雪未曾想,明慈和尚不僅真教出個苦修禪法的妖怪徒弟,關于世道人心,還有自己一套理論。

    “可是太平世道難得,如今流寇叢生,災民涌入,寺廟要養活一大幫寺僧,還要救濟災民,收留孤兒,免不了有要錢的地方。這也要錢,那也要錢,所以做法事,善信自愿出錢,我們超度魂魄,小僧不覺有錯。”

    廣敏壯著兔子膽,戰戰兢兢說完,預想中的劍光并未閃過。他定了定神,繼續說:“寺里收留許多外地流民,其中不乏有好吃懶做之輩。他們粗魯不通佛法,難免借法寺之名行骯臟惡事,方丈將他們制成肉身佛,除卻他們身上罪孽,亦是善事一樁!”

    “況且,燃燈大會、修成肉身佛是幾年一度的大事,若無人成佛,香火減少,功德錢不再,養活不了寺里許多肚腸。”

    “明月寺庇佑四方百姓,若哪家家中貧苦,掀不開鍋,還能把田賣給寺里,從長生府庫借錢,本是兩全其美之事。這么多年,寺里一直香火鼎盛,百姓安居樂業,皆是住持的功勞。”

    “小僧、小僧不覺有錯!”

    他用力喊完這句話,匍匐在地,閉目等死。

    寒氣從耳上刮過,幾根雪白兔毛落地。只聽“琤”地一聲,寶劍收回鞘中。

    逢雪轉身往寺外走。

    沈玉京跟在她身旁,問:“師妹覺得他說得有理?”

    “什么道理?指黑為白,顛倒乾坤。”

    “為何不取它性命?”

    “一只兔子精,修煉不容易,也不曾真吃過人。”她輕嘆了口氣,“和尚也是吃素,兔子也是吃素,他待在這兒,不再被人利用,說不定還能成為一代高僧。”

    沈玉京輕輕搖頭,“一只妖怪,初通人性,學幾句人話,也就如此了。怎會修得成高僧?”

    逢雪彎了彎嘴角,“是你不曾遇見過。我們以前,還遇到過一個成佛的石妖。”

    沈玉京靜靜看著她,少女眉間眼梢,一派輕松神色,哪管面上帶著幾點腥血。他怔忪片刻,說:“師妹,你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是因為和葉道友在一起嗎”

    逢雪聞言,抿了下嘴角,“我本就是這樣的。和他臭味相投,才聚在一起而已。”

    她沒什么再同沈玉京說石佛涅槃,尸魔伏誅的興趣,快步走下石階。

    清涼晨風迎面,吹散身上腥臭。

    她擦了擦臉上的血,一步一步走得如往常般從容,心中不由索然,想:要是葉蓬舟在這里,肯定不會說這樣掃興的話。他會發現自己腳上的傷,然后死纏爛打背她下山。

    要是葉蓬舟在這里,斬妖除魔后,他們該和小貓一起去找個好酒家洗澡吃肉喝酒。

    要是葉蓬舟在這兒,也許他能說動廣敏,讓這兔子精迷途知返。

    ——總之,那一定比現在有意思。

    大火熊熊,風中火星四濺,寺僧們飛快從他們身邊跑過。

    路上花瓣被踩成泥,檀香折斷,香氣猶在。

    走出殿門口,她回頭望上看,從此處看不見大火,只見整片天空被染紅,熱意灼得云彩融化,燦金暖陽照得琉璃頂金光粼粼。

    原來不知不覺,天已大亮了。

    ————

    殿門口。

    男人背著女童,與婦人一起往外走,聽見身后傳來響動,他們回頭望去,不由張大眼睛。

    “是佛光嗎?”

    紅光落入疲憊的眼睛里,他回頭低聲喊:“小杞,快起來。”

    婦人攔住了他,低聲說:“囡囡受了驚嚇,好不容易才睡著,別再喊醒她了。”

    “唉,早知在捏花殿外多待一會,說不定就能親眼看見活佛。都怪這小妮子哭得兇。”男人嘆口氣,也忍不住笑了下,“這下酥糖全是她一個人的了。”

    婦人好奇地望著發光琉璃金殿,“待他們出來,打聽打聽消息,千世佛不會怪罪的。”

    等了不多時。

    殿門里又走出一對夫婦。都是平陽城上的老街坊,目光相撞,便打了聲招呼。

    一個說:“福生他爹,這么早就出來了,看見活佛了沒?”

    福生爹搖頭,“沒瞧見,擠在人群的時候,看見個像我家福生的小孩,結果一擠出來,便不見他了。擠進去又要費功夫,索性先離開了。”

    “罷罷罷,看來我們是無緣得見真佛了,還是在這兒看一看佛光,趁著天色早,早些回去干活吧。”

    紅光盈天,路也被照得赤紅。

    福生爹娘告別街坊,往家中走去。為了看兒子,他們耽誤了一日,一日的活壘在那兒,總要去干完。

    福生娘摸著籃子里冷卻的煮雞蛋,不免擔憂,“他爹,你說為何找不見福生了呢?”

    “福生進了廟里,該有自己的法名了,你抓著個和尚就問福生,別人自然不知道。放心,寺里神像都是金子做的,咱福生在里面,肯定吃不了苦。”

    “可是……”婦人垂著眼睛,她年紀不大,不到三十,眼角就生起叢叢皺紋,“我心跳得厲害,剛才那孩子,分明像我家福生,怎么一眨眼就不見了?糟了,是不是福生遇見什么,托夢來找我們吧?”

    “你這話說得,法寺里能有什么危險?”

    “不成不成,我們還是回去再找一找他。”

    男人無奈,只好跟在婦人身后,“你就是太操心……”

    前方驟然出現一道人影。

    那人似乎是個武僧,極其高大壯碩,身如一座鐵塔。他立在路邊,便成小山,堵住了去路。

    “大師,”婦人雙手合起,恭敬行禮,“今日法會開始,您怎么沒在寺里待著?”

    武僧哈哈一笑,聲音爽朗,“那地方臭氣熏天,全是妖魔鬼怪,我待著不順暢。”

    “法師說笑,法寺怎么會有妖怪?”

    婦人則是擔心地扯著男人的袖子,催促道:“快些回去,快點去找福生。”

    那武僧又問:“福生是誰?”

    “是我家小子,剛拜入明月寺。”男人比劃一下,“大概這樣高的青頭小子,送來時就給他剃了頭。大師可知道?”

    “哦,那小子啊!”武僧聲如洪鐘,“他沒在寺里,在那呢!”

    蒲扇般的大手揚起,比劃出個大致的方向。

    夫妻兩連忙千恩萬謝,順著他所指的方向走去,走至一片蕭蕭竹林,男人回頭一看,疑惑地說:“那大師呢?”

    “大師想必離開了。”

    “你還記得大師的臉不?算了,不管這個,先去找福生。”

    竹林小道蜿蜒曲折,指引他們走向座僻靜禪院。

    禪院幽寂無人,地上落葉深深。

    “奇怪了,”男人從禪房尋了圈,“還是沒看見福生,莫非是大師尋我們玩笑?”

    婦人卻直勾勾望著樹葉的大缸,”你說這是干嘛的?“

    “干嘛,腌咸菜的?他娘,你怎么了?”

    婦人慢慢走近,神情失魂落魄。

    缸像平時家用水缸,顏色灰黃,上面有蓋子封住,在缸的大肚上,刻有一行梵文。

    這是明月寺有名的坐化缸。

    婦人只覺得心臟跳得異常快,某條線牽引著她,讓她不自覺朝著坐化缸邁步。

    “以前福生同人躲貓貓時,最愛藏進缸里,你記得嗎?”

    可是她家福生怎么會在缸里呢?

    可是縮在缸里的福生,會坐化成佛嗎?

    她腦中浮想聯翩,不由渾身發顫,雙眼通紅。

    砰地一聲。

    沉重的缸蓋落在地上,從里頭冒出個烏青的腦袋。

    “娘!”

    小和尚踮起腳鉆出坐化缸,“爹,你們來啦!”他拉起驚詫的婦人,“我們快些回去吧。我方才做了個夢,夢見你們了。”

    “福生,你……”

    “石大哥讓我在這里躲妖怪咧,快走快走,我還要把舍利還給城隍娘娘。”

    ————

    朝陽如血,這一日,方圓三十里的百姓,都看見旭紅的紅日,和被燒紅的彩云。

    “易師弟他們為何還未過來?”

    逢雪面色微變,“不好。”

    “怎么了?”

    逢雪看他一眼,“那肉身佛喊著四吉祥,明月寺供奉的是蓮花,其他法器由另外三座法寺供奉,若這兒生變,那邊說不定也……得趕快過去瞧瞧。他們去的是哪一座寺里?”

    “靈石寺。”

    “靈石,”逢雪神色怔忪片刻,道:“說不定我還見過他們祖師。”

    第204章 第 204 章

    比起另一頭寒磣貧苦, 青溟山的女弟子可謂出手闊綽,直接在萬人空巷的節日里,包下城里最好的一座客棧。

    原因無他。

    隊伍里有一位金枝玉葉。

    長孫荷月拿孔雀扇扇風, 埋怨道:“這么多人,臭烘烘的。我就不明白, 和尚有什么好看的?”

    風扶柳點燃沉香, 香氣幽沉, 如水彌漫。

    另外一位略年長些的女子坐在圓桌前,手里擺弄一個羅盤。她是這次領隊, 眾人的師姐,名叫夏正晴。

    聽見少女抱怨, 她抬起眼簾, 笑著說:“掌教又沒讓你來, 待在山上不好嗎?”

    長孫荷月搖頭,“不好不好,難得下來玩一趟。況且,”她小聲嘟囔著, “你們都不在, 留我在山上修煉,有什么意思?”

    她托著下巴, “我說, 等我們參加完這什么會, 偷偷溜到鳳闕去,如何?”

    風扶柳端來兩杯暖和清茶,“鳳闕, 那要走好久,只怕耽誤上山的時候。再說, 路程遙遠,路上容易遇見流寇和妖魔。”

    長孫荷月不以為然,“這有什么,那些下山歷練的師兄師姐,不是一年才回來一次。遲逢雪當時也是不告而別,年底才回來,我們只是耽誤一兩個月,有什么干系。再說——”

    “大不了讓監天司和鎮厄司來護送我們,只要我亮出身份,誰敢怠慢?”

    夏正晴低聲說:“不太好吧?鎮厄司那位,據說以前刺傷過凌云真人,早就和青溟山決裂了。”

    “有什么不好?”長孫荷月大聲道:“他不還是朝廷的狗。你們放心,聽我的,不會有錯。我們一起瞧瞧這個敢叛師的壞人,替真人出口惡氣。”

    燭光照在少女瑩白面容上,她微抬下巴,面上一派驕傲之色,像只展屏的孔雀。在小公主的心里,自己是萬萬沒有錯的,如果決定不對,那錯的一定是別人。

    在山上時,連掌教都不會對她說重話。師兄師姐愿意哄著她,師弟師妹也聽她的話。

    只有一個人……

    想到記憶里那抹倔強的身影,長孫荷月冷嗤一聲,皺起姣好的眉,“真人也是倒霉,收了這幾個徒弟。”

    夏正晴和風扶柳無奈對視一笑。

    這時,門被敲響。

    風扶柳打開門,看見對面兩張熟悉面孔,驚喜又詫異,“你們不是去了明月寺嗎?”

    易存二笑著說:“我們白日還在平陽城。”

    夏正晴也走過來,“這兒距離平陽有百里吧,不到一日,怎么趕過來的?”

    “是入地!我們借道陰間,從地下走的。”

    見她們不信,他連忙說:“城隍給了我們令牌,開了個后門。你們猜城隍是誰?你們肯定猜不到!”

    “是誰?莫非是……以前哪位前輩?”

    易存二傻樂,笑道:“是遲師姐!”

    風扶柳微怔,“哪個遲師姐?”

    “師妹你傻了,還能有哪個遲師姐!自然是我們的好朋友!不打不相識,越打越相親的好師姐,逢雪師姐啊。師姐可厲害了,如今不僅當了城隍,在陰司那邊名氣也大著,地底下方向難辨,幸虧有鬼差帶我們,你說那牛頭鬼差說什么——”

    “閉嘴!”

    易存二喋喋的嘴巴閉上,瞪大牛眼,“長孫、長孫師妹。”

    門啪地一聲在眼前合上,差點撞到他的鼻子。

    他記起正事,在外喊道:“師妹,遲師姐讓你們去她那邊,這里邪氣,有危險!”

    長孫荷月在里面氣呼呼地回:“我們難道會怕,用得著她保護?我不去,要她來見我。”

    ————

    “唉……”

    少年坐在客棧門口石階,唉聲嘆氣,“哥啊,你說介可怎么辦?”

    “怎么辦,誰讓你亂說話。”

    “我沒亂說話,是她太愛生氣了。還是咱風師妹好,溫柔體貼不生氣,”他頓了頓,又添道:“遲師姐也好,師姐打我是為了歷練我,原是一片苦心。”

    耳畔響起道輕輕柔柔的聲音,“這位小兄弟。”

    少年抬頭,眼前不禁一亮。

    是個渾身白衣的少女,立在皎皎月色里,渾身白得發亮,一條紅絲絳系在盈盈腰間。

    她抿唇微笑,道:“小兄弟,可有看見一行老少來投宿?”

    易存二想了想,“未曾。我們才來這里,”見少女要走入客棧,他好心提醒,“這間里面只有我師妹幾個人。”

    少女聞言,面上神情一變,眼里噙著淚,楚楚可憐,“這可怎么辦?我找不見他們了。”

    她掏出方白色手帕,掩住面孔,雙肩微微顫抖。

    易求一的心中不自覺涌上憐惜之情,抬頭一看,自己的弟弟已經站在少女旁邊,拍著胸膛表示一定會幫她找見家人。

    這位姑娘叫做琉璃,年約十六,自述是隨一大家子千里迢迢前來禮佛。不曾想在送佛的前一天,街上高僧說法,萬人空巷,她與親人被人群擠開。

    她身上沒有盤纏行囊,在城里尋過一圈,每間客棧都找過,沒有找見家人。

    “大妹子,餓壞了吧。”易存二從布口袋里掏出塊餅,“你先吃點干糧墊墊肚子。人的話不急!明日肉身佛出行,所有人都會陪在旁邊,大不了慢慢找。”

    琉璃輕輕搖頭,“老父年邁,母親病弱,家兄殘疾,只怕久尋不到我,他們會急出病來。我心中……心中很是擔憂。”

    易存二拍著胸膛仗義表示,“妹子不急,我們來幫你找!”

    把幾枚銅錢往地上一擲。

    易存二信心滿滿:“就是西南方向,走!”

    越走越偏僻,小巷狹窄,胡同里響起野狗的吠聲。

    琉璃嚇得輕顫,貼近易家老大。易求一問:“你沒算錯吧?”

    “肯定沒錯!”易存二道:“這招占卜尋人我學得最好了。以前……”

    以前災年的時候,他們與家人一起逃荒,十萬流民擠在一起。他們出逃時,家里尚有一匹驢,一些糧食。兩兄弟帶著妹妹坐在驢車上,父母扶著車在泥濘里深一腳淺一腳走。

    后來驢沒了,車沒了,父母也倒在路上。

    終于逃到城門外筑起的流民巷,好心人家正在施粥。

    饑腸轆轆的人群蜂擁擠上去爭搶一碗糧食。他們仗著人高馬大,擠開餓殍般的流民,待搶到碗稀薄如水的粥,回頭望去,年幼的妹妹已經不見了蹤影。

    易存二沉默片刻,聲音洪亮地說:”妹子,你放心!就是這個方向,不會有錯的。今晚一定讓你和家人團聚。“

    琉璃喜不自勝,嬌聲道:“那就多謝小哥哥了。”

    然而走到胡同盡頭,他們對著的卻是條漆黑溝渠。溝渠烏黑,臭泥沉淀在底下,上面浮著層粼粼的銀白月光。

    “沒路了,我看分明就算錯了。”易求一冷聲道:“你還不承認。”

    “不會有錯的。”易老二爭辯著,“就是這兒啊。”

    寂靜溝渠旁,忽地響起陣吆喝聲。

    行酒令的聲音、酒客大聲喝彩的聲音、說書先生中氣十足的聲音,嘈雜吵鬧,一股腦擠入耳里。

    他愣愣抬頭,面前溝渠上出現架木橋,橋后石墻分開兩半。

    一家氣派酒樓臨河而立,樓里燈火通明,人影幢幢,聲熱鬧非凡。

    門口長桿垂下條素白幡布,布上白底黑字,寫著四個字。

    【陰曹地府】。

    …………

    客棧里。

    燈還未滅。夏正晴拿出三枚銅板,往空中一拋,銅板叮當落在桌上,她看著正反面,用茶水在桌面記下卦象。

    長孫荷月雙手抱臂,在房間轉來轉去,氣道:“什么城隍不城隍,這兩小子就知道滿口說瞎話。我才不信他們,遲逢雪,就她那駑鈍模樣,一個御風訣能摔那么慘,會當上什么城隍?”

    風扶柳本來在修補衣物,聞言不由抬頭,說:“遲師姐的劍術很厲害。”

    “哼,凡俗劍術……”

    “掌教說,是劍仙之術,不是凡俗劍術。只是術法易學,劍道難成,在山上時,才修煉得頗不容易。”

    長孫荷月有些詫異地看向風扶柳,這位師妹不愛說話,溫柔嫻靜,總是默默照顧她們的飲食起居。但如今——她居然會為了遲逢雪反駁自己?

    “你不是也和遲逢雪不對付嗎?”長孫荷月大聲道。

    少女坐在燈旁,垂下眼睛,嘴抿了抿縫衣針。聽見動靜,她嚇得似小鳥瑟縮一下,針扎破唇角,血珠馬上冒了出來。

    她抬起眼睛,委委屈屈地望過來,“我只是復述掌教的話。”

    長孫荷月怒氣霎時熄滅,瞥見她唇角的血,想發火發不起來,想道歉更道不出口。扭捏半日,她坐下來喝干一口涼茶,哼哼:“反正我不過去。”

    “不。”夏正晴神情凝重。

    桌上卦象已到第六卦。

    她抬起臉,正色道:“我們還是和易師弟他們一道走吧。方才他說法寺附近有邪異,我算了算,情況不太對。”

    “不去!”

    小公主還在發脾氣。

    風扶柳平靜擦去嘴角血珠,柔聲勸道:“就算沒有妖魔,來拜佛的人三教九流,說不定有邪魔外道混跡其中。”

    “我不去!真有怕什么,叫鎮厄司來保護我們。”

    風扶柳問:“你知道如何聯系鎮厄司?”

    長孫荷月嘴一撇,陷入沉默。

    僵持時。

    “砰砰”。

    幾聲敲門響起,外頭傳來易存二的聲音,“師姐師妹,準備好了嗎?我們得快些出發,遲師姐還在等著我們呢。”

    “等-著-我-們-呢。”

    最后幾個字似是被風拖長,聲音帶幾分沙啞。

    “不去不去!”長孫荷月打開門,“讓她來見我!”

    她聲音一滯,門口空蕩黢黑,并沒有人。

    風扶柳指著窗,“師兄在敲窗戶。”

    她走向窗邊,正打算開窗,卻被夏正晴攔住。

    “慢著,師妹,我覺得不太對,我們住在第三層樓,離地四丈,為何存二要放著大門不走,反而爬樓來敲窗戶呢?”

    夏正晴用手指將窗戶紙戳開一個小洞,往外面瞥了眼,不由駭然之色,跌坐在地。

    “是什么?”長孫荷月跑來,往外看去。

    空蕩蕩的人頭飛在窗外,腦袋砰砰撞著窗,額頭撞得紅腫一片。他微微笑著,用最尋常的語氣催促:“師妹,快些啊,遲師姐快等得不耐煩啦。”

    “你們再不過來,她就要生氣啦。遲師姐生起氣來,很可怕的,比陰曹地府還可怕。”

    人頭催促幾聲,見她們不答,又砰砰撞窗,撞得木窗晃動不止。

    長孫荷月渾身發抖,張大嘴巴,尖叫聲還未滾出喉嚨,就被一只手給捂住了嘴巴。

    風扶柳替她擦去眼角淚珠,低聲說:“別怕。離窗戶遠一些,別嚇到了他。”

    幾人快步走出房間,來到長廊上。

    “人頭!易存二的頭斷了,被人砍下來了。”長孫荷月抓著師妹的袖子,壓低聲音,語無倫次地說:“他被人殺了!他的頭在外面飛!”

    夏正晴道:“看來此地果然有邪異,他們殺死師弟,還盯上了我們,我們得趕緊離開,和遲師姐會合。”

    她牽住師妹,拖著她們往外跑。沒跑幾步,少女的手冰冰涼涼,從她掌中抽了出來。

    風扶柳立在樓梯上,垂眸看著她們,面上沒什么表情,“師姐,我不走。”

    “風師妹?”

    “易師兄他們還沒有死。”她咬了下唇,說:“他們中的是白花教一種秘法,名作斷頭不死術。若在十二個時辰內,為他接回頭顱,他就不會死,但要是超過時辰,神仙來也無救。”

    風扶柳仿佛下定某種決心,“我要去救他們。”

    “風師妹,”夏正晴緊皺眉頭,“但是……白花教邪異,我們只怕難以對付。而且,它們的秘法,你如何知道呢?”

    第205章 第 205 章

    “人頭還在說話, 易二哥不知自己身死,如今要做的,便是不驚動他們。師姐可記得, 劊子手斷頭人未死的故事?”

    夏正晴點頭,慢慢走上木梯。

    老舊木板顫巍巍吱呀出聲。

    《云游記冊》有一篇叫奇聞篇。記的是師兄師姐們下山遇見的各種奇聞軼事。

    其中就有一個小故事。

    有位殺人無數的劊子手, 名叫金刀鄭六。一日要殺人時, 死囚跪地哀乞, 求他刀下留情。

    鄭六見他求得可憐,附耳小聲囑咐死囚, 待刀揚起要落時,他就使勁往前跑。屆時, 他會將屠刀揮得慢一些。

    死囚果然依言, 見正午陽光照在刀刃上, 連忙起身就跑,一溜煙就跑出了城池。

    他不敢回家,就改名換姓,在其他地方生活, 十幾年過去, 娶妻生子,倒也無人來追緝。

    平安過了數年, 一日攜妻帶子去趕集, 恰好遇見封刀回鄉的鄭六。

    那死囚連忙上前感謝救命之恩。

    鄭六卻一臉驚恐地看著他, 說:“你不是死了嗎?當年之話不過安慰你,那時刀一落下,你的人頭就落了地。”

    話音剛落。面前活生生、有影子的人, 霎時變成一團青煙,只剩堆空蕩蕩的衣物掉在地上。

    ————

    “如果沒察覺到自己已經死了, 人便還活著。”風扶柳抱住左臂,說:“易二哥如今就是這種情況。”

    長孫荷月瞪大眼睛,“這如何不知道,難道他拿頭撞窗戶,撞得腦袋不疼嗎?”

    風扶柳道:“生死之事,玄而又玄。”

    一抬眼簾,夏正晴已經走到她面前,皺著眉說:“但是風師妹,白花教這樣邪異,存二引我們過去,顯然是陷阱,以你我之力,該如何對付他們?”

    長孫荷月在后面喊:“還有我呢!”

    風扶柳思索片刻,“我先跟他過去,師姐伺機而動。”

    “我想,還是先同逢雪會合,她有飛劍,身旁的公子也很厲害。“夏正晴一把抓住風扶柳清瘦的手腕,“師妹,我不放心你和白花教對上,我們一起行動,去找逢雪。”

    一點冰冷刺在她的喉頭。

    夏正晴往后仰了仰,愕然道:“師妹,你——”

    在山上所有人心中,風師妹恰如她的名字一般,弱柳扶風,楚楚可憐。若不是有兩個門神護法般的少年守在旁邊,指不定會怎么被人欺負。

    但夏正晴頭一次發現,師妹或許不如她的名字般柔弱可欺。

    此刻,風扶柳手里拿著枚峨眉刺,銀白刺尖對著夏正晴的咽喉。

    同行這么久,夏正晴全然不知道師妹竟隨身攜帶峨眉刺,也不知她從哪里拿出來的。只知道,鋒利的尖刺抵著自己肌膚,冰涼觸感讓她不自覺渾身緊繃,四肢僵硬,不敢再動。

    “師姐,你們不必和我一同去救人,但我。”風扶柳收回峨眉刺,刺上冷光倒映在她的眸里,顯得總是下垂的眼里,掠過抹粼粼的冷光。

    像逢雪——

    夏正晴心中無端閃過這個念頭。

    長孫荷月幾步跑上來,把夏正晴拉到旁邊,手里捏著個法器,“你、你怎么突然動手!”

    鋒利峨眉刺變作素色的銀指環,掛在風扶柳的中指。她抬起眼,朝她們微微一笑,眼神顯得有些悲傷,“但我非去不可。”

    ————

    人頭蕩悠悠在前面帶路。

    長孫荷月習慣這幕,驚悚之余,覺得幾分滑稽。她想起小時候在御花園放風箏,低頭小聲同夏正晴說:“師姐,你瞧他像不像個人頭風箏?線被誰牽在手里呢?”

    夏正晴朝她輕輕搖頭,使了個眼色。

    順著師姐的目光,長孫荷月對上風扶柳的眼神,以及她手里冰涼的峨眉刺,不由閉上嘴,往夏師姐身上貼。

    “快到了。師妹,快一些啊。”

    易存二的頭蕩在空中,轉過來催促。

    長孫荷月說:“你當然快,你又……”

    又沒有身體,只用在天上飛就好了。

    但想到風扶柳叮囑過的話,她改了口,小聲說:“你跑得這樣快。”

    易存二傻笑:“我是跑得快一些!我從小就跑得快,以前爹說,給我換尿布的時候,我兩條腿蹬得跟風火輪一樣了。”

    “咦……”他面上笑容逐漸消退,“腿?”

    今日怎么覺得,腿腳格外輕盈,他下意識低下頭,往身下望去。

    “易二哥。”

    風師妹輕柔的聲音從身后飄來。

    易存二霎時忘記自己要做什么,“哎,師妹,什么事?”

    風扶柳仰起臉,朝他微笑著說:“遲師姐不是在平陽嗎?怎么帶我們往巷子里鉆?”

    易存二愣神片刻,回道:“那是因為、因為遲師姐早就過來了!她既是城隍,遁地一日千里,來尋我們了。”

    “原是如此。勞煩師兄繼續帶路。”

    “好咧!”

    “二哥,大哥也在師姐那兒等我嗎?”

    “這是自然。”

    風扶柳摩挲手上指環,低頭不語。待走到巷中,她轉過身,攔住夏正晴。

    “師妹是何意?”

    “不必過來了。”風扶柳低聲道:“若我沒有出來,師姐帶著荷月去城隍廟中等待吧。我料想遲師姐見我們不來,一定會親自尋過來。”

    長孫荷月點頭附和:“她就是這樣多管閑事的人。”

    夏正晴想拉住風扶柳,瞥見她手上指環,止了動作,只道:“我是師姐,該是我去。”

    風扶柳撫摸指環,“先前師姐說,我怎么知道白花教秘法。”她彎起嘴角,笑意溫柔,“師姐如何篤定,我不是白花教的人呢?”

    夏正晴一怔,長孫荷月縮到她的背后。

    只一晃神,風扶柳半邊已經踏入小巷。小巷深深,她回過頭,臉上月光與陰影交織成道明顯的分界線。

    人頭飄進巷里,催促聲不停傳來。

    風扶柳道:“若是看見遲師姐……”

    “如何?”

    “請她珍惜扶危。”

    她毫不猶豫轉身,身影沒入黑暗里,很快,寂寂小巷里,響起酒客的吆喝。

    ————

    菩提寺在安和縣。

    逢雪從城隍廟里爬出來,此處城隍廟同樣荒廢,神像布滿厚厚一層灰塵,檐下掛滿蛛網,顯然許久無人供奉。

    原來陰司讓她去平陽當差,竟是對她不錯。要把她發配到安和縣來,說不定現在都無一柱香火。

    她拍拍手身上灰,忍不住嘟囔:“這城隍廟比灶神爺的灶都臟。”

    回頭看沈玉京。

    總是一絲不茍扎起的發髻歪到一旁,玉白的臉上多了幾搓灰,灰撲撲的。

    逢雪擦了下自己的臉,快步走出城隍廟,“她們住在哪兒?”

    沈玉京理正發髻,不急不慢地走過來,“不知。不過,長孫師妹也來了。”

    “有這個小公主在,難道是住在縣尉府中?”

    逢雪覺得自己懷疑有理有據——畢竟,金枝玉葉的小公主,怎會肯屈身住在客棧里,同別人擠在一起?

    “不若我們先去找找。”眼前人來人往,街道井然,全然不似有妖魔作祟,她心中松了口氣,若是其他時候,易家兄弟遲遲不來,或許是出了什么事,但要是有長孫荷月在……

    這位小公主,肯定不愿意屈尊來見她。

    她和長孫荷月的梁子是什么時候結下的?

    逢雪有些記不起來了。

    大抵是某次她沒有捧著小公主吧。

    在山上,和她結下梁子的人可太多了,這種事她記不太清,可長孫荷月卻似乎對每一次過節都記得很清楚。

    每次看見她,小公主總不給她好臉色,逢雪自然也懶得慣著她。

    這次遇見,大抵也會如此。

    剛走出幾步,人群里撲來一個人。逢雪手按在劍柄,又慢慢松開,詫異地讓她撲上來,環住自己的腰。

    少女貼在她身上,瑟瑟抖動。

    逢雪猶豫片刻,輕拍她的后背,“師妹,怎么了?”

    長孫荷月抬起臉,眼里噙滿淚,在山上的時候,小公主注意打扮,連最樸素的道袍里都繡著金絲,驕傲又美麗。可如今,她身上外袍抱在懷里,綢裙上灰塵撲撲,似乎跌了幾跤,臉上神色驚惶無助,喃喃:“頭斷了。頭斷了。”

    逢雪神色一變,將她拉住一旁。

    長孫荷月受驚嚇太大,沈玉京在她手掌畫了道定神咒,她才慢慢回過神來。

    “昨夜風師妹進了巷子后,許久沒有出來,夏師姐不放心,把神行符遁地符給我,也進去了。沒多久,小巷里頭響起聲慘叫,接著,她們的腦袋骨碌碌掉了出來。我想她的腦袋說不定還能接回去,撿起腦袋就跑,一直跑到城隍廟門口躲著。”

    長孫荷月哆嗦著把懷里抱著的包裹遞過來。

    逢雪拎起包裹,微微皺了下眉,長孫荷月別過臉,捂住眼睛,不敢看同門的頭顱。

    抖動包袱皮,兩個人頭輕飄飄掉了下來,落在地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是紙人。”

    長孫荷月將手指微微張開,透過縫隙往下看,兩個紙扎人的腦袋在地上,咧嘴看著她笑。

    雖然形容驚悚,但總歸不是同門的頭。

    她呼出口氣,又氣得咬牙,抬起腳,把兩個紙人頭踩得稀巴爛,罵道:“嚇我一整夜!”

    “嘻嘻。”

    紙人扭曲變形的腦袋忽然轉了個圈,笑了起來。

    長孫荷月“啊”地慘叫一聲,又鉆到逢雪的身后,緊緊抱住她的手臂。

    “嘻嘻。”紙人的嘴咧開,“遲仙師,葉公子。暌違已久,甚是想念,陰曹地府,靜候光臨。”

    “是沖我來的。”

    長孫荷月一怔,“什么?”

    逢雪丟了張符,把兩個嬉笑不停的紙人頭燒成灰燼,說:“我和白花教結過大梁子,他們是為了報復我,才對師弟師妹動手。”

    在滄州,她與葉蓬舟殺了白花教那么多人,直接將傾巢而出一州的干將送進枌城,那些邪魔外道,自然會他們恨得牙癢癢。

    只是他們大抵沒想到,葉蓬舟不在此處。

    “如今這出戲,是在請君入甕。”

    長孫荷月蹙緊眉,說:“會有埋伏的,我讓官兵過來幫忙吧。”

    逢雪:“不必了,普通人對上這些邪魔外道,死得會很難看。”

    “那監天司呢?父親說過,監天司里有很多奇人異士。”

    逢雪看她一眼,“我和監天司結下的梁子更大。”

    長孫荷月“啊”了聲,“鎮厄司呢?萬法寺呢?”

    “這里面不知有幾個是好人,長孫師妹,”她忽然正色,“我要你做一件事情,只有你能做到。”

    長孫荷月馬上瞪圓眼睛,點了點頭,“好,什么事?”

    “能放開我的手嗎?你瞧,你抱我的右手,我不太方便拔劍。”

    長孫荷月面上神情幾番變化,最后氣得一跺腳,撒開她的手,“劍有什么了不起,你以為我稀罕抱你嗎?遲逢雪,你真討厭!你和在山上一樣討厭,更討厭了!”

    “近墨者黑而已。”

    ————

    來到昨夜的胡同。

    穿過長長一條小巷,道路盡頭,是條三尺左右的溝渠,溝渠里積著厚厚一層淤泥,上面浮著層清水。溝渠另一頭,是堵筆直的石墻。

    長孫荷月四處張望,“昨夜我真的聽見了酒樓的聲音。有人喊‘好酒好酒’,還有先生在說書,有歌姬在唱歌。”

    “說不定是障眼法。”

    沈玉京道:“或許,入夜后,陰曹地府才會現世。”

    “師姐,”長孫荷月下意識望向逢雪,“風師妹說,十二個時辰過去,那兩小子的頭就長不回來了。”

    逢雪抱劍,垂下眼睛,卻在想,白花教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如果只是為了對付她,大可以去平陽城。他們特意來此,難道所圖謀的,也是肉身佛?

    這次燃燈法會,莫非和以前不一樣?

    “我給了他們一塊城隍令牌。”她聽見長孫荷月焦急的聲音,安慰道:“他們應該隨身帶在身旁,令牌在,我便能感受到他們的位置。”

    指尖出現縷朦朧香煙,煙氣凝成白線,鉆入溝渠之下。

    長孫荷月:“這是什么?”

    “香火。陰曹地府在下面。”

    長孫荷月瞥了眼臭水溝,忍不住干嘔幾聲,連忙搖頭,“當著在下面嗎?嘔,好臭,那師姐她們豈不是被臭泥澆了個遍。”

    “不一定,入夜后,你說的酒樓或許就會浮上來。只是到了白天,就藏進了地底巢穴里。”

    逢雪想起黑水娘娘的天宮。在地下縱橫水道間,一定有些隱藏的巢穴,供邪魔外道通行。白花教占據一個巢穴,來當作自己的地盤。

    只是這陰曹地府的入口,并不好找。

    香火凝線,在污泥中鉆動,感受令牌的方向。

    她張開雙目,道:“找到了。我牽著線進去。”

    沈玉京:“我同你一起。”

    長孫荷月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人留下,自然不依,過了昨晚,她萬不想落單,生怕溝渠里浮上兩顆同門的腦袋,連忙攔住他們。

    “不能等天黑后,酒樓浮上來再進去嗎?”

    逢雪搖頭,“我之前在平陽當差,一直只能入夜魂游。今日是第一次白天到此,白花教的人應該想不到我白日會來,還未做好準備。若是等到晚上,就是他們做好萬全準備,等我們進去自投羅網了。”

    “那我、我也一起!”

    逢雪:“你若要來,就抓住我的手,大家一起下去。”

    長孫荷月牽住她的左手,來到溝渠旁,只看了眼地下厚厚一層黑泥,便忍不住干嘔,待酸臭味沖入鼻腔,她更是弓起身體,捂住鼻子,面色蒼白如紙。

    逢雪:“師妹,你若是一定要和我們在一起,就封住自己的鼻腔吧。到時候打起來,血味腥臭百倍。”

    長孫荷月捏了個訣,面色好了點,含糊地說:“嘔……我當然知道,不用你提醒!嘔……”

    逢雪嘆口氣,拉緊她的手。

    陰間的陰曹地府,她去過很多次,陽間的陰曹地府,這還是頭一次來。

    且走一遭。

    第206章 第 206 章

    酒樓燈火通明, 寫著陰曹地府的白幡無風自動。

    逢雪抓住劍柄,舉步往客棧走,地底墨黑如長夜, 酒樓光線溫暖,隱約能望見里面人影幢幢。

    樓里飄來喜慶的樂聲, 熱熱鬧鬧, 只是喜事發生在地下, 越發顯得陰森。

    剛一走進,掛在門廊的幾個白燈籠搖晃起來, 轉向他們

    竟是幾顆白慘慘的人頭。

    人頭長發系在梁上,頭上燃著燈, 大喊:“客來!客來!”

    長孫荷月第一次見如此滲人場景, 嚇得呆住, 嘴巴一瞥,差點哭出來。

    很快,就有一個小二笑吟吟地走來,躬身說:“今日張員外孫子娶妻, 包下了此間酒樓, 大請四方,來者便是客, 幾位客人遠道而來, 肚子餓了吧, 快快進來用席。”

    逢雪蹙眉,看著這小二,再抬起眼, 掃過酒樓上一串人頭燈籠。

    沒有看見熟悉的面孔,心中松了口氣。

    當年她和葉蓬舟把滄州白花教一網打盡, 就是將他們引入枌城的酒樓。如今白花教回她這一出,算是禮尚往來?

    逢雪頷首,要走入客棧時,問:“今日來這兒吃飯,要錢嗎?”

    “不用不用!”小二嘻嘻笑道:“方才不是說了嘛,張員外孫子娶妻,大喜!他自掏腰包,來者皆是客。”

    “既是喜宴,要隨喜錢嗎?我們身上可沒什么錢。”

    “不用!”

    長孫荷月小聲對逢雪說:“師姐,其實我荷包里有一袋夜明珠。”

    “可是師妹只有兩顆眼珠。”

    長孫荷月微微愣住,意識到她話中所指,后背發涼,不敢在一串人頭的注視下多待,連忙跟上去。

    酒樓里果然是在辦喜宴。

    人來人往,其樂融融,熱烈的紅綢掛在走廊樓梯。特意請來的班子吹拉彈唱,大奏喜樂,賓客面上帶笑,彼此寒暄。

    看起來是場再普通不過的喜宴。

    “客人您里面請。”

    一進酒樓,逢雪便與沈玉京分開,尋找同門蹤跡。從一樓尋到二樓,兩人再次碰面,彼此輕搖頭。

    “客人別亂走,快開席了。”

    只好先找了個靠近大廳的二樓圓桌坐下。這兒可以坐觀整間酒樓,但板凳還未坐熱,那無處不在的小二又冒了出來,笑道:“客人,此處是貴客的位置,你們的座位在下面。”

    二樓安靜一些,每一桌隔得位置較遠,客人們個個穿綾羅綢緞。

    而一樓,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小二抬手一指,指向最角落里,那兒許多乞兒席地而坐,爭搶地上的剩菜。

    竟連張桌子都沒有。

    逢雪問:“我們不是貴客嗎?”

    “客人您照照鏡子,你們這身泥里撈出來的模樣,能上得了貴客一桌?”小二說著有些來氣,“我可憐你們,才許你們進來,若是不識抬舉,連飯都沒有吃的了。”

    紅光照在小二的瘦臉尖腮上,好似蒙上層鮮血。

    正在聽喜樂的賓客們紛紛望過來,紅蒙蒙的臉上掛著不變的笑意。

    逢雪:“不,我們是貴客。”

    “你……”小二招手,兩個兇神惡煞的家丁走了過來,饒是喜宴,紅光滿面,也掩不住他們面上的兇意。

    長孫荷月抬頭看一眼,驚呼一聲,連忙垂下眼睛。

    那兩個家丁,一個生著狼頭,一個長著熊頭。

    妖怪?

    逢雪卻沒有察覺到一絲妖氣,暗暗用降妖劍式,扶危也未因感受到妖氣而震動。

    不是妖怪?

    把劍搭在桌上。

    她面無表情地說:“我是貴客。”

    幾個家丁愣了愣,又低頭看著桌上的泥劍,扶危劍鞘泥點斑斑,不復神劍光彩。片刻,他們轟然大笑:“連打狗棒都有了,還嘴硬說自己是貴客呢。”

    逢雪還沒開口,扶危卻氣得飛至半空,抖去自己身上污泥,泥點甩了家丁一身。

    唉——和鬼哭廝混久了,劍也變得嬌氣了。

    逢雪心中暗自搖頭。

    這時,一個綢衫男子走過來,拱手笑道:“原來是江湖兒女。我是張府管家,給幾位賠禮道個不是。大喜的日子,大家不要動刀動槍,和和氣氣的多好。”

    管家使了個眼色,“還不快給這幾位英雄上菜。”

    ————

    喜宴上人群依舊歡笑,為馬上要開始的喜事真心歡喜。

    只有兩個賓客對視一眼,使了個眼色,走至偏僻角落,低聲道:“怎么白日她就進來了?不是說晚上才會來嗎?”

    說話的是位穿著綢衫的肥老爺,在白花教里,他職位不低,負責看守此處陰曹地府。

    可一想到滄州那伙教眾,被劍仙殺得一個不留,連點魂魄都不曾留下,他便忍不住拿出手巾,擦了擦掌心粘膩的汗珠。

    那千面護法多有能耐,都已經修煉成鬼仙,能奪舍重生,卻被殺得連片魂魄都沒剩下。

    他將肥手心上的汗擦了又擦,嘆氣道:“圣女太任性了,就為一口氣,招來這瘟神。我聽聞,如今她比在滄州時更厲害了,監天司也對其咬牙切齒,欲除之后快。”

    他對面的人相貌比他年輕一些,三四十歲,但同樣是圓圓的臉盤,肥重的身子,臉上肥肉堆砌,兩只眼睛瞇成條縫。

    “是護法大意,進了枌城,才被一網打盡的。這姑娘如此年紀,能有什么通神本領,機緣巧合,才得劍仙之名吧。怕什么,現在咱們這弟兄們多著呢。”

    “我兒,不能如此大意啊。你我是萬不能和她的劍撞上的,人是圣女引來的,也該他們總壇的人去對付,咱們混口飯吃,何必著急呢。”

    胖公子晃動腦袋,臉上肉如浪疊,“這是立功的好機會,要是我能被教主收為徒弟,說不定,嘿嘿,圣女就會對我……”

    一個肉包子砸在他腦門,老爺無奈嘆氣,“你快去外面知會圣女他們,莫讓他們進來,正好撞上這個殺星,反而中了她的埋伏。”

    這可是在圣女面前表現的機會,胖公子樂呵呵地就答應了,轉身扶著欄桿往下走。走至樓梯上,一只手從欄桿垂下來,抓住他的頭發。

    “哎喲。”

    胖公子感覺自己頭皮都快被掀下來了。

    “公子,喜宴馬上就要坐好,人人都往里走,你怎么反而下去了?”

    女人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她倚在欄邊,垂下臉,慢慢問道。

    胖公子抬起的腳頓在半空,握住扶梯的手心,不知不覺,如他父親一般粘膩濕滑。片刻,他重重踩下去,踩得樓梯晃動,冷哼:“下樓讓掌柜添菜,不成嗎?我餓了!”

    在走下樓梯后,他能感覺到,冰冷的目光就黏在自己身后,一刻都不曾離開,待他重新上樓,那目光才撤了回去。

    抬眼看去,劍客垂著眼睛,在慢慢品酒。

    ————

    “他不對勁?”

    長孫荷月注意力本全放在兩個獸頭家丁上,聽見沈玉京的聲音,錯愕抬頭,環顧四周,二樓賓客衣衫楚楚,人模人樣,不禁問:“誰,誰不對勁?”

    逢雪“嗯”了聲,“樓里有不少白花教的人,其他賓客不是妖怪。”

    長孫荷月一怔,“不是妖怪,長著畜生腦袋,也不是妖怪嗎?”

    逢雪:“不像。他們身上沒有妖氣,不像妖怪……”停頓片刻,她有些遲疑,“反而像人。”

    長孫荷月卻說:“哪有長著熊頭的人?”

    “先不爭這個,我吸引他們注意,你們去后廚看看。”

    逢雪拿起杯茶,輕輕晃動,敲在青瓷茶盞上。賓客們推杯交盞,其樂融融,紅光中,卻有十幾雙眼睛悄悄盯著她的動作。

    她猛地把杯盞一推,瓷杯掉地,摔得粉碎。

    “小二!”

    小二跑過來,一看是她,無奈道:“您又怎么了?”

    “哪里弄的劣酒,是不是摻水了?”

    小二嘆氣,“我們店里放了一年的露酒,人人都道好喝,怎么您一個……”他打量著少女的寒磣模樣,把“叫花子”給憋回去,“怎么還挑上了?”

    “琤”地一聲。

    寒光掠過,劍尖抵在他的脖間。

    小二身體僵硬,馬上道:“您等著,我馬上來上一壺更好的酒。”

    逢雪卻沒有坐下來,轉動手里的劍,朝胖公子走去。

    胖公子坐在一方圓桌上,圓桌旁有十個人,桌上擺著八道茶點。她快走近,賓客們才好似回神,詫異地望著她。

    逢雪:“勞煩讓給位置。”

    見無人動作,她也沒有強求,拽住一個人的衣領,把他拉出座位,坐入席里,對胖公子說:“白花教留下來守家的?”

    胖公子不由掏出方白色絲帕,擦拭額角汗珠,等意識到不對時,他連忙把絲帕收回懷里,但已經來不及。

    “我見過這樣的手帕,天蠶絲的?你在白花教品級不低,是吧。”逢雪抬起眼,“來做個交易吧。”

    “什么交易?”胖公子本來想裝一下,捏了捏帕子,最后還是瞇起眼睛縫,“青溟山的劍仙能同我們做什么交易?”

    “你們把我師弟師妹全須全尾放出來。”

    “若是已經不全了呢?”

    “無妨,我會縫。”

    胖公子哈哈大笑,“劍仙也會這些邪魔外道的本領?”

    逢雪道:“在滄州的時候,我見過一個縫尸人,自稱縫尸仙子,不過,她的縫尸手藝未必有我好。”

    胖公子臉上的肉抖了幾抖,肥肉橫生的面孔,難以展現太多的表情。他冷聲說:“縫尸仙子那般好看,可惜被你這個無恥兇徒給殺了。”

    “可不是我殺的,因果報應而已。”

    “若我答應放了你們幾個同門,”胖公子猛然睜開眼,肥厚眼皮下射出兩道黃豆般的視線,“你能替我做什么?”

    逢雪思索半晌,摩挲著劍柄,“我能……殺你們的時候考慮一下?”

    “哈哈哈狂妄!你以為這次也能借刀殺人,這世上還有第二個枌城嗎?”

    逢雪見談不攏,握緊劍柄,猛地抽出長劍。

    忽聽一聲朗笑。

    “得罪得罪。”大腹便便的富商站了起來,朝她拱手,“小兒粗魯,劍仙莫怪,來,我們坐下說話,靜等開宴吧。”

    逢雪微微一怔,這富商老爺生得與胖公子幾乎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只是一個老了些,一個年輕些。但她能察覺到樓里十幾道不懷好意的視線,卻在此刻,才恍然發覺,原來樓里竟有這樣一個人。

    富商老爺嘆了口氣,朝她敬一杯酒,“在下是個生意人,負責看管這家酒樓,最講究一個和氣生財。劍仙莫要動怒,傷了和氣。”

    “白花教的?”

    “鄙人白花教紀陽壇主。姓黃。”

    “黃老板。”逢雪將劍收回鞘中,透過劍光倒影,看見身后兩個同門身影已然偷梁換柱,換成兩個賓客。她便坐下來,繼續吸引白花教的注意,為他們爭取時間,“久仰。”

    黃老板神情不太自然,手里酒一抖,強笑道:“能教劍仙久仰,是鄙人命短。”將酒替她倒滿,他殷勤說:“方才聽劍仙說,此間酒劣,我特意拿了壺上好的酒上來。”

    “我來此處,不是為了喝酒。”

    黃老板坐了下來,嘆了口氣,“劍仙,擄來您同門的,并非小人。此處佛興之地,人人安居樂業,仙師來此,可有聽過什么妖魔作祟的事?我們陰曹地府,素來是夾著尾巴生活,哪里敢開罪劍仙?只是,”他話鋒一轉,臉上橫肉微顫,“您以前得罪過圣女,殺了四公子,辱了六公子,他們心里有氣,非要和您對上不成。”

    逢雪一怔,“我得罪過這么多人嗎?”

    黃老板便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眼神望著她。

    四公子六公子,是行四和行六。按黃老板所說,這些行姓的公子,是教主親自收的徒弟,也是教內認定的少教主。日后教主之位,在這幾個人之間選出,所以地位異常尊貴。

    至于白花圣女。

    能封上圣女之名,地位自然也尊崇。

    逢雪反問:“你們白花教不是有很多個圣女嗎?我瞧滄州那圣女,就是被關在籠子里,可沒有多尊貴。”

    黃老板訕訕一笑,“劍仙去過滄州,連圣女之事也知道了。這位……和其他不一樣。”

    “不都是裝盛妖魔的容器?”

    “這位,畢竟不一樣。凡人的身子,豈能裝得了妖魔呢?我沒見過滄州那位圣女,料想,應當不算個正常人,我猜或者神智有損,或者肢體不全吧。”

    見逢雪抿唇不說話,他察覺到一閃而過的殺意,很是惜命地補充:“我只是小小縣城的壇主,沒做過害人煉鬼的勾當,偶爾去教內開會時,聽人說起而已。按理說,供個魔神在心里,總歸是會損害自身,可這位圣女,卻能驅使自己身上的邪魔。”

    他壓低了聲音,“有此等資質的,萬中無一!我所知道的,也就只有兩個。”

    “還有一個?也是圣女嗎?”

    “那個女孩早就跑掉了,十多年前,被一個江湖人救走了。原來的白花圣女是她,人跑了后,教主又找來些有天賦的小女孩,才得如今圣女。在教內,她甚至不在教主之下,那幾位公子同她關系也頗好,你得罪圣女,她自然不肯罷休。”

    “圣女在哪兒?”

    黃老板摸了摸嘴角八字胡,“當然不在此處。”

    逢雪袖中紙鶴顫動,意味著沈玉京他們有所發現。她便起身,準備離開。

    黃老板喊住她,“劍仙,喜宴馬上開席,您不喝杯喜酒再走嗎?”

    見逢雪沒有理他,他又扶桌站起,說:“您知道嗎,昨天夜里,樓里又來了一個青溟山的弟子。巧不巧,她就是當年逃走的前圣女。”

    逢雪頓住腳步,愕然回眸,對上黃老板憨厚的笑臉

    此時,奏樂隊的漢子將鼓一敲,重重鼓聲響,賓客探頭望,一對新人牽巾行來。

    滿室紅光變作慘綠。

    喜宴開始了。

    逢雪馬上縱身跳下欄桿,落地的瞬間,視野一變,她又出現在二樓座位上。

    這次身體被定在圓桌前,一動不能動。

    原來不只是她在拖時間,對面的黃老板,也在拖時間等喜宴開場。

    黃老板坐在她對面,朝她露出微笑。

    第207章 第 207 章

    伴隨一聲鼓響, 新人入場。

    賓客們抻著脖子,探頭張望,紛紛贊嘆“郎才女貌, 天生一對”之類的賀喜話。

    逢雪的位置就靠著欄桿,見眾人紛紛往下望, 不禁目光移動, 也瞥了一眼。

    只一眼, 卻讓她皺起了眉頭。

    新郎是個年輕俊朗的青年,身披綠袍, 胸口戴著紅花,牽巾另一頭, 鳳冠霞帔, 滿頭珠釵的, 是個白發蒼蒼 ,皺紋滿面的老嫗?

    喜樂班子敲鑼打鼓,一個面涂白粉的瘋瘋癲癲和尚跑上臺,大唱:“古古怪, 怪怪古, 孫兒娶祖母!”

    “好!好!”

    賓客紛紛叫好,笑容滿面, 映在墻上的影子, 扭曲變形, 變得奇形怪狀。

    有的頭大如鼓,襯得相連身體像豆芽細弱,有的脖子帶子一樣拉長到天花板, 有的長著野獸的腦袋,似豬似狗似羊。

    也有一些難得長了個人頭, 現實的男子的,頭顱卻長發如云,涂脂抹粉,現實身段裊娜,楚腰纖纖的,頭上卻長滿絡腮胡子。

    古怪!古怪!

    那臺上人繼續唱道:“女食母之肉,子打父皮鼓!”

    婦人手里拿著的雞腿,化作一條慘白的手臂,臺上男人敲響的皮鼓,變成張皺紋蒼蒼的人皮。

    “豬羊炕上坐,六親鍋里煮。”

    同席滿座變成修羅鬼怪,桌上牛羊成了盤盤人肉。逢雪一拍桌,長劍飛落,她伸手接劍,扶危卻從手前跌落在地。

    “眾人來道喜,我看是真苦!”

    逢雪看著手心,手臂長出一層密密麻麻的白毛,五指合攏,分成兩半,前端變成堅硬的蹄甲。

    黃老板笑著說:“沒想到如此不可一世的劍仙,前世只是頭被人吃的小羊啊。”

    前世?

    古古怪怪的唱詞從她腦中閃過,見這滿座妖鬼,卻絲毫沒有妖鬼氣息,她猛然意識到,這些妖怪牲畜惡鬼,皆是他們的前世。

    法寺中宣揚人從六道輪回中來,三惡道是地獄道,惡鬼道,畜生道,三善道是天神道,人間道,修羅道。

    映在墻上的影子,恰映照六道眾生。

    而這頭羊,難道是自己的前世?

    原來六道輪回,才是酒樓名作陰曹地府的真義。

    白花教眾人卻不受六道輪回的影響,黃老板轉動筷子,道:“恰好,今日喜宴開席,正缺一道烤全羊。弟兄們,抓住這頭小羊,生死不論。”

    “劍仙今生是劍仙,上一世只是小羊,你這把飛劍,只認今生的你為主,可不愿意聽一頭羊的使喚。”黃老板臉上的笑意凝滯,情不自禁睜開黃豆小眼,“咦”了一聲,圓桌對面空空蕩蕩,哪兒來的羊的身影?

    燭火倏爾晃動,映在白壁的影子搖晃不已。

    “壇主,在上面!”

    黃壇主往上看。

    一盞懸在屋頂的壁燈垂落,不足一掌的燈盞上,一頭通體雪白的羊叼著劍站著,眼神睥睨。

    但凡被拉入畜生道,就算修為高深,也難免會有一時的倉皇無措。畢竟做慣了一世的人,再淪為牲畜,總有種種不適之處,不是蹄子絆到衣衫摔倒在地,就是四肢纏在一起,不知該怎么行動。

    于是,再厲害的修士,也變成陰曹地府里煮的一碗肉湯。

    但如今情況與他預想中大為不同——

    白羊橫沖直撞,一時跳上屋頂壁燈,一時在半寸的柵欄上行走,竟動作靈敏,飛檐走壁。

    “難道她以前當過羊不成?”黃老板摸著胡子,暗自思忖:“劍仙劍仙,莫非前世是羊仙?”

    ————

    “師姐呢?”

    長孫荷月撩開通往酒樓的青花布簾,里頭儼然已經換了副模樣。牲畜滿座,惡鬼開席,席上擺放的不再是豬羊,變成盤盤人肉。她嚇得不禁閉上眼睛,但想到逢雪還在其中,只能忍住怯意,壯著膽子往里頭瞧。

    但見一張方桌飛起,碗碎酒倒,菜肴散落,從桌底猛地鉆出頭白羊。

    羊通體白雪,兩只細細尖尖的對角自額上探出,四肢修長有力。

    十來個人層層疊疊圍在桌前,將它團團圍住。

    他們抓一頭羊作什么?

    不知為何,長孫荷月的心懸在了半空,緊張地看著那頭美麗矯健的白羊。

    一人放出嗡嗡蠱蟲,蟲飛如霧,撲向白羊,白羊嘴銜長劍舞動,揮走蟲霧,猛然從欄桿一躍而下,跳到屋頂最中間掛著的一盞彩燈上。

    酒樓一共懸著十二盞彩燈,細木為骨架,琉璃燈罩外黏貼層紅紗。光從紅紗透過來,朦朦朧朧地照在羊雪白皮毛上。

    琉璃燈晃動,光落如雨。

    白羊在光雨中騰挪躲閃,白玉般的毛發,時而被染成赤紅,時而被染成淡綠,五光十色,絢麗耀眼。

    長孫荷月張大眼睛,心想:“好厲害的羊!這頭羊居然比我還厲害!”

    隨后,她微微一怔,“白羊怎么叼著遲師姐的飛劍?”

    沈玉京:“它就是阿雪。”

    “啊,那我們得快去救她啊!”長孫荷月伸出手,手剛越過門簾,光照在她的小臂,白得發亮的手臂,轉瞬籠上層鵝黃的光。

    沈玉京面色微變,“小心。”

    少女驚叫一聲,跌倒在地上,身上每一寸肌膚,都長出鵝黃的絨毛。她撫摸自己的臉,五指長出色彩艷麗的鳥羽,變成兩扇翅膀。

    一只小黃鸝鳥扇動翅膀,啾啾叫著,在酒樓飛來飛去。

    “壇主,這兒又來了一只鳥。”

    黃鸝的爪子只粗糙黝黑的手抓住,一個白花教徒晃動小鳥,朝黃壇主領賞。可憐的小鳥在他的手里不停啾啾叫喚,剛長出的柔嫩羽毛簌簌掉落。

    那教徒還沒得意多久,忽見一道陰影從頭頂襲來,下一瞬,羊角自上而下沖撞過來,把他的頭上撞出兩個窟窿。他連忙撒開手,小黃鸝被摔在地上,瑟瑟發抖。

    白羊擋在小鳥身前,道:“師妹,站在我身上。”

    小黃鸝歪頭,“啾?師姐?”

    “快點。”

    長孫荷月連忙適應剛長出來的翅膀,搖搖晃晃飛到羊背上,用細嫩的爪子死死抓住羊毛。

    “師姐,我被白花教變成了鳥!這是什么邪法?”

    逢雪邊躲白花教眾的圍攻,便解釋:“六道輪回之術,這法術好像可以讓你變作你以前的某一世,你前世是一只黃鸝鳥,所以中招后就變成的鳥。”

    “黃鸝?”長孫荷月有些不開心,“怎么是只黃鸝,就算不是鳳凰,也至少是孔雀吧。”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注意這個?”

    “是啊,總比你這只最平常的家畜,要被做成羊肉火鍋的羊好。”

    “師妹,你再說,我就把你甩下去了。”

    長孫荷月緊緊攥緊爪子,罵道:“遲逢雪,這個時候拋下我,你還是個人嗎?我可是為了救你才變成鳥的!”

    逢雪:“我如今本來就不是人。”

    變成羊也有變成羊的好。

    橫起的瞳孔能縱觀全局,察覺危險,分開兩半的蹄子雖握不了劍,卻能抓住墻上的凸起之物,助她飛檐走壁。

    但長孫荷月抓著她的后背,爪子勾著她的毛,有點疼。

    逢雪:“師妹,你們在后廚發現了什么?”

    長孫荷月飛快道:“有三具無頭的身體,兩男一女,瞧身形像易家兩小子和夏師姐。”

    “沒有風師妹?”

    小黃鸝搖頭,“沒有!沒有!也沒有找到他們的頭。”

    逢雪“咦”了聲,心想,風師妹是去找他們的頭了嗎?還是……風師妹本就是白花教的人?

    長孫荷月啾啾叫道:“風師妹去哪兒了呢?師姐你不知道,昨夜風師妹可兇啦!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逢雪冷笑:“你怎么知道她本性不是這樣,從前不過是一直遮掩。”

    “是哦。”長孫荷月后知后覺,“難怪你以前罵她裝。”

    “我罵過嗎?”

    “沒有嗎?你罵得人太多了,還罵過我,”長孫荷月越說越委屈:“遲師姐,似你這般兇悍無畏,人人得罪的性子,活脫脫的母老虎,怎么會是一頭吃草的羊呢?”

    逢雪:……

    黃鸝踩著羊背,嘁嘁喳喳:“遲師姐,遲師姐?”

    逢雪:“咩。”

    不想和她說話。

    長孫荷月在羊背上嘁嘁喳喳,但逢雪能聽懂鳥語,她卻聽不懂羊語,見師姐不理自己,氣得低頭啄她的羊毛。

    “啾!啾!啾!”

    逢雪撒開蹄子往后廚跑,快跑至門口時,眼前忽而一花,下一瞬,她又出現在二樓圓席旁。

    黃壇主笑瞇瞇的,生意人的模樣,“劍仙,來了陰曹地府,豈有這樣容易逃脫?何不留在這里,做鍋鮮美的羊湯,填飽餓殍的肚腸?”

    逢雪還沒開口,后背的鳥兒嘁嘁喳喳罵了起來。

    “大膽刁民!你怎么說話的?”

    “你可知道我是誰?”

    “敢對本公主無禮,我要把你滿門抄斬,株連九族!”

    那圓臉的少爺奇道:“這只黃鸝鳥兒是誰變的,雖然吵鬧但羽毛美麗,叫起來也好聽,待會捉了它放進籠里,獻給圣女,她一定喜歡!莫傷了這只鳥兒的性命。”

    長孫荷月氣得毛都炸了,朝他叫:“你這綠豆眼,大肥豬,也敢抓本公主!瞧你生得這幅尊榮,送多少只鳥兒都不會討什么圣女歡心,沒有女人會喜歡你!”

    胖公子笑:“喲,這鳥兒叫得歡,想必是鐘情于我。”

    “呸呸呸!你無恥!你不要臉!”

    逢雪只好提醒:“師妹,說鳥語他是聽不懂的。”

    “為何你能聽懂?”

    逢雪察覺到幾個教眾自身后襲來,翻身跳上欄桿,躍到彩燈上。

    “師妹。”沈玉京并未踏足進酒樓,而是站在門外遠遠望著,觀察形勢,他提醒道:“我們這間設有迷陣。”

    指尖紙鶴飛出,落在彩燈上,紙鶴頭向著門,尾對著她,是在為她引路。

    逢雪對背上黃鶯道:“你跟著紙鶴飛,能逃出這里。”

    長孫荷月問:“你呢?”

    白羊在燈上調轉方向,尖角如刀,對著白花教眾。

    長孫荷月氣得扇翅膀,“遲逢雪,你現在是一頭羊,不必如此兇猛啊!”

    哪有比猛虎還兇的羊?

    哪有天賦拙劣不通術法卻執著斬妖除魔的術士?

    但師姐素來是這樣的人,無論山上還是山下。

    意識到這點,長孫荷月不禁蜷緊指爪,心臟緊縮,一抬頭,滾熱的血珠迎面飛濺而來,打濕黃鸝的羽毛。

    “啊!遲逢雪,你弄臟我啦!”

    逢雪將香火變幻成絲線,勾住了飛劍劍柄,線牽著劍揮舞,劍風四起,白花教眾見飛劍襲來,本能閃躲,于是白羊變成抹白影,直奔一樓戲臺而去。

    戲臺上。

    壯漢手執慘白腿骨,奮力敲打人皮鼓,人身獸頭的歌姬水袖揚動,咿咿呀呀唱著戲詞;老婦與新郎飲完酒,笑吟吟在對拜。

    她直奔那臉涂得發白的僧侶。

    僧人低著頭,依舊在嘀咕:“古古怪,怪怪古,六道輪回苦,孫兒娶祖母……”

    他手里拿著一物,似一個圓盤,盤上共有三層,最中心是位卷發修者,修者低著頭,坐在樹下,手里捏著一朵花。

    外面一層刻有“羊、鳥、蛇”三個動物,最外一層,則是六道眾生。

    “糟了。”黃少壇主連忙放出幾個人皮鬼,鬼影還未靠近,就被飛劍斬成數段,“爹,她想去奪六道輪回盤。”

    黃壇主瞇著眼,冷聲哼:“都當畜生了還如此厲害,真是見了鬼了,這么多人抓不住一頭羊。”

    “爹,再轉一次輪回盤吧。”

    黃壇主卻有些遲疑。

    六道輪回,顧名思義,每一次輪回盤轉動,受術之人都會變成之前六道之中的某一世。若轉到惡鬼道地獄道,這棘手的劍仙當即就會身死。

    但若轉到別的道呢?

    他望著那頭白羊,心中不禁想,萬一她的上上世,是一個天神呢?

    第208章 第 208 章

    天神轉世為人的可能, 不過萬萬分之一。

    世人十有八九,皆是從三惡道中來,在苦海中無盡輪回掙扎。

    她前世為畜生, 再前世,最好也是個人, 豈有天上來的天神投身為牲畜的道理?

    黃壇主明知如此, 卻仍忍不住遲疑。他沒見過這樣的羊, 也沒見過這樣的人。羊本癡愚呆傻,人該貪婪無知, 可她卻如此……

    人似霜刃,鋒銳無匹, 若非天神, 又該如何解釋?

    “爹!快些!”黃少爺在旁催促。

    白羊已沖至戲臺前。

    忽然, 時間凝滯,逢雪只見彩光閃爍,那僧人慢慢低下頭,轉動手里的轉盤。

    轉盤上六道輪換, 四周鬼影變幻, 身背的黃鸝鳥從羊背滾落,變成個素衣少女。

    長孫荷月驚訝瞪大眼睛, “師姐, 我又變成人了。”

    但逢雪還是一頭羊。

    逢雪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原來自己這樣倒霉, 前生世世都當了畜生。好消息是,又是羊,可以拿頭頂人!她都快適應四只蹄子地上飛的感覺了。

    “把他的盤子奪過來。”

    長孫荷月聽話地去搶六道輪回盤, 僧人卻身形靈活地閃躲開,蹦蹦跳跳到臺上, 大笑著又唱起他的偈語。

    逢雪與長孫荷月一前一后,擋住了僧人的去路。

    下面,白花教眾里三層外三層圍住了戲臺。

    逢雪挑飛幾個唱戲的獸頭人,沖向和尚,長孫荷月也搬出自己的百寶袋,一手拿銅錢劍,一手翻出捆妖網。

    兩人身形交錯,離和尚只差分毫之際,忽而眼前一花。

    下一瞬,逢雪被一個網兜兜住。長孫荷月牽著網,愕然回頭,“師姐,這和尚會幻眼法術!”

    沈玉京后退一步,打量整座酒樓,眉皺得越來越深,“師妹,這和尚沒有影子。”

    影子?

    逢雪抬起頭,羊的視野寬闊,一眼就能看見映在墻壁上的影子。如今眾人映在墻上的影子又換了副模樣,惡鬼牙列如戟,餓殍肚鼓如缸……不過縱觀整座酒樓,前世為人的,依舊極少。

    那幾個白花教眾的影子沒有變化,想必他們有辦法免受六道輪回盤的影響。

    酒樓唯一一個沒有影子的,除卻瘋和尚,只有……

    逢雪眼睛一亮。

    小二懷里抱著食盤,倚靠在欄桿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盹。

    瘋和尚是他的影子?還是他的夢?

    沈玉京順著她的目光,也看見了小二,曲起手指,單手捏訣。

    “轟隆——”

    一道雷電自天上劈落。

    ————

    小二忙碌打轉,終于得閑,等待新人入場時,倚在欄桿上,不知不覺進入夢鄉。

    夢里,一戶人家娶親,他是一位高僧,被眾人請進院里。

    主人滿面是笑前來迎接,想討要一句吉祥話。

    可他抬眼四下張望,卻看見曬干的腸子層層疊疊掛在樹梢上。一個個禽獸牲畜披著人的衣衫,前來道喜,廚娘從煮沸的鍋里撈出一顆人頭,卻說是這鍋豬頭肉鹵得不好。

    于是心中之話不由脫口而出——

    “古怪,古怪……”

    還沒說完。當空劈下一道天雷,把他給雷了個外焦里嫩。

    他打了個激靈,猛然醒了過來,剛睜眼,一道劍光直逼眼前。

    “娘呀!我的天爺呀,羊都會甩劍咧!這是個什么世道!”

    長劍劈落,“琤”地一聲,撞在一塊算盤上,霎時火星四濺。

    黃壇主不愧是做生意的,連武器也是塊黃金做的算盤,木框里串著的卻不是木頭做的圓珠子,而是一顆顆眼珠。

    那些眼珠從人身上取出來,卻宛若活物,骨碌碌轉動不已。

    空中驟然出現無數漂浮的鬼影。一只慘白鬼手撫上她的面孔,手臂青白,指甲染著鳳仙花汁,想必生前是素手纖纖愛美的姑娘,然而此刻,指甲里滿是黑泥,肌膚僵冷,一股泥腥味直沖鼻腔。

    四周鬼魅叢叢,爭相來搶她的眼珠。

    “邪魔外道。”逢雪心中怒火上涌,心念一動,扶危被香火線牽引,從鬼魅叢中劈出條道路。

    長孫荷月陷入厲鬼包圍中,天女散花般散出一把符咒,黃符飛舞,電光滋滋,猛然一只瘦骨嶙峋的鬼手抓向她的眼睛,她連忙捂住雙目,往后閃躲,不察行至樓梯邊緣,一腳踏空,身子忽地向后跌去。

    好在有只寬厚手掌及時出現,托住她的后心。、

    “多謝。”長孫荷月說完便意識不對,睜開眼睛,一張油膩雪白,肉如白浪的大臉充斥滿整視野。

    “您真客氣。”黃壇主一把抓住少女的肩膀,跟抓小雞崽子似的,笑著對逢雪說:“劍仙,同門性命在你一念之間,你還要繼續嗎?”

    逢雪動作微滯。

    長劍懸在半空,心念一松,香火斷作兩截,飛劍慢慢落地。

    黃壇主松了口氣,使了個眼色,幾個白花教徒俯身去撿劍,余下人從身后包抄,圍住這頭小羊。

    “父親救我!”

    忽而一聲高呼,吸引走眾人的注意。

    那胖公子不知怎么,竟摔倒在了地上。他的手臂翦在身后,折成不自然的幅度,整個人摔倒在地,似蠶寶寶一樣蠕動,胸口貼著張泰山符。

    一柄峨眉刺懸在他的脖上。

    “我動不了了,爹,我胸口好沉,喘不上氣了!”他扭動身體求饒。

    黃壇主氣得哆嗦:“你啊!你啊!”

    “爹,你別不管我,我可是咱家唯一的香火了啊,爹!”

    “我怎么就生了你這樣一個蠢貨!”

    黃壇主啪啪轉動算盤,算著唯一一個香火的價錢,他長長嘆口氣,“我們繼續做生意吧。”

    ————

    長劍又回到逢雪的手中。

    她握住扶危,適應了下做人的身體,對少女點頭,“風師妹,你方才藏在哪里?”

    風扶柳苦笑,“我用縮骨術藏在花燈里,”她垂下臉,小聲道:“師姐在我身上踩了好多腳。”

    逢雪扶了下額頭。

    “如今我把你們變回來了,”黃壇主語氣哀怨,“可以將兇器從我兒身上移開嗎?”

    話音說完,他兒子的身上又多一柄兇器。

    黃壇主面色一變,“仙師這是何意?”

    逢雪執劍指向地上男人,“先回答我幾個問題。”

    “你們師妹還在我手里呢。”他指爪使勁,長孫荷月疼得身子微顫,“這姑娘貌美如花,身嬌體弱,萬一我手上沒個輕重,傷到了她,可不太好,是吧?”

    逢雪面無表情,“你不知道嗎?我與這師妹素來看不對眼。沒聽見她罵我罵得多難聽嗎?”

    長孫荷月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她,眼里噙著的淚珠瞬間就掉了下來,“遲逢雪,你算個人嗎?你……”

    直到一只鬼手堵住她的嘴巴,世界才安靜下來。

    黃壇主揉了揉耳朵,“難怪前世是只鳥兒呢,嘁嘁喳喳的。”

    逢雪問:“你們來參加燃燈法會是為什么?”

    “法會時人多熱鬧啊,我們窩在陰曹地府,常常寂寞,趁著難得人多,便想上去瞧瞧。”

    逢雪轉動劍鋒。

    冰涼劍刃撥開黃公子脖子上的肥肉,他便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黃壇主愛子心切,面露焦急之色,“仙師別急,陰曹地府在此處百年,我任壇主也有幾十年,并沒說謊。只是這次法會不一般,圣女他們竟全來了。”

    “你們白花教主也來了?”

    黃壇主皺眉,撥動算盤上的眼珠子,“教主神龍見首不見尾,說句實話,我也不知道他的蹤跡。”

    “圣女來此,所為何物?”

    黃壇主眼珠子轉了轉,“此事事關重大,您走近點,我細細同您說。”

    逢雪又把劍往前一遞。

    殷紅的血線慢慢流了出來。

    “仙師別急!”黃壇主啪啪撥動算盤,酒樓霎時鬼影森森。

    “你可別動什么壞心思。”風扶柳警惕打量四周,“不想你家香火斷了,就老實一點。”

    “莫急莫急。”

    算盤上的珠子噼啪作響,忽而間,酒樓深處響起數聲慘叫。一個個白花教眾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被惡鬼剜去眼珠,掏空內臟,尸首搖搖晃晃吊在酒樓。

    逢雪冷了神色,“你做什么?”

    黃壇主道:“唉,若要對你們說實話,我在教內就是個叛教之人了,這些聽到的人都留不得。”他轉了轉眼珠子,“其實圣女他們來此,是為了千世佛。”

    “不是肉身佛?”

    “肉身佛算什么?”黃壇主面上肉抖了抖,冷笑道:“不過在尸體上涂點金漆,劍仙真以為那是佛陀?”

    他勾起長孫荷月的下巴,“世人所以為的金枝玉葉,其實是黃金籠里只會唱歌的黃鸝鳥。世人所供奉的,坐在蓮臺之上的,難道一定是真佛?”

    “我看未必。可這萬法寺之下,確實有一位真正的慈悲渡世的佛陀,法寺千年,香火鼎盛,愿力億萬。仙師你說,若這樣一位佛,墮為了魔,那該是何等景象?”

    “千里之內,再無人煙!”

    第209章 第 209 章

    雙方互相交換人質。

    長孫荷月被鬼魅抬著飄到逢雪身邊。逢雪替她解開身上枷鎖, 她卻將頭扭到另一邊,啪嗒啪嗒掉著眼淚。

    還在為方才那番話生氣。

    逢雪把她交給風扶柳照顧,在風師妹軟言勸哄下, 小師妹的臉色好了很多,只是依舊不搭理她。

    黃壇主跑到地上查看兒子傷勢, 撥開脖子上層層疊疊的贅肉, 發現脖子只破開點皮肉。

    他長松口氣, 氣得拿算盤直打兒子腦袋,“你啊, 吃吃吃,就知道吃, 除了吃哪個在行!”

    “我也沒想到, 花燈里會鉆出個人來嘛, 還是個怪厲害的小娘子。”

    黃壇主一抬頭,又掛上殷勤微笑,“仙師,方才的話只是鄙人一些臆測, 實乃胡言亂語, 仙師莫要放在心里。”

    逢雪看了他們一眼,按黃壇主說, 幾位同門是中了斷頭不死術, 身體還未死, 但圣女離開的時候,帶著他們的頭顱一起走了。

    “圣女在哪?”

    “自然是哪兒熱鬧,就去哪了。您知道, 我們這些人,就喜歡看熱鬧。”

    他拉著兒子起來, 見逢雪還在原地,微怔,問:“您不走?”

    “你不樂意?”

    “唉——樂意至極。”

    逢雪抬頭看眼彩燈,每一盞宮燈結構方正,細木骨架,但宮燈只一尺左右長短,勉強能裝下一個小孩,裝不下成年人。

    她不由皺了下眉。

    風扶柳察覺到她的心思,主動解釋,“我會縮骨術。”

    長孫荷月愣了愣,眼淚也不掉了,“縮骨術,這不是邪門歪道嗎?”

    其實縮骨術不算邪術,只是旁門左道。要學此術,需要選年紀極小,骨骼未長成的孩童,修習過程也異常痛苦,無異于將渾身骨頭打碎重塑。

    青溟山不授此道,山下卻有很多雜耍班子,為了賺錢,逼幼童學縮骨術,不少孩子因此慘死。

    逢雪神情復雜地看了眼風扶柳。

    少女垂下眼簾,抿了抿嘴。

    長孫荷月不知此術兇險,拉著風扶柳的手臂,好奇道:“如何縮的,師妹,快耍給我瞧瞧。”

    風扶柳抓起旁邊的圓凳,著身子往后折,水一般滑入了凳子底下。

    長孫荷月瞪大眼睛,也學著她往凳下藏,結果藏頭不能藏尾,至多只能把腦袋肩膀放進去。

    “太厲害了!風師妹,你教教我吧。”

    逢雪忍不住道:“你想鉆進凳子下,何必學縮骨,變成小鳥飛進去不就好了。”

    “遲逢雪,你就知道取笑我!”

    顯然無法像風扶柳一樣藏入花燈里,逢雪便轉過身,找尋其他可以藏匿的地方。

    “這兒可以布下陷阱陣法,師兄,你來。”

    “師妹,你藏在花燈里,靜等時機。”

    “長孫師妹……”逢雪看向少女,猶豫著說:“要不你先出去?”

    長孫荷月:“遲逢雪!你看不起我!”

    逢雪神色肅然,“公主不怕重新變為黃鸝,作籠中鳥嗎?”

    “你都不怕當鍋里的羊肉,我怕當籠里的鳥嗎?”

    “好。”逢雪拿起了六道輪回盤。

    ————

    燃燈法會,萬人送佛。

    街頭巷尾人頭攢動,空氣里檀香涌動,誦經聲如滾雷。

    一行人從送佛隊伍里走了出來,在路旁駐足,他們打扮尋常,有游街商販,有布衣百姓,也有遠道而來的虔誠信眾。

    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個少女。她年輕嬌妍,步履活潑,穿著身素白的長裙,手里提著花燈,燈是由三條小鯉魚組成的,一長串,掛在燈桿上搖動,煞是好看,引來不少孩童的羨慕。

    “好漂亮的燈。”小男孩看呆了眼。

    少女回頭,笑吟吟地問:“你喜歡嗎?”

    男孩愣愣點頭。

    少女彎起嘴角,臉頰浮現兩個深深的酒窩,笑道:“我送你,好不好?”

    男孩眼睛一亮,用力點頭。

    少女把燈遞給他,他伸出手,手指頭觸碰到燈桿的剎那,眼前景象霎時一變。

    三條赤紅的鯉魚燈,忽而變成三個相連的慘白人頭。人頭被掛在燈上,眼珠子還骨碌轉動。

    男孩的手僵在空中,眼睛瞪得越來越大,鼻下淌過一行清涕。

    片刻,一聲嚎哭打破和樂融融的氣氛。他身子顫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這娃子,嚎什么呢?”

    小童伸手一指。

    大人們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卻只看見一堵灰白筆直的高墻。

    “亂嚎什么,快些趕路,別落在隊伍后面了。”

    但若他們觀察得再仔細一點,便會發現,白墻上多了些雜亂的涂鴉。涂鴉筆畫稚嫩,仿佛幼童隨手用炭筆畫成,依稀能瞧出,是十來個小人。

    小人走在一條狹窄道路上,越過一個胡同,一道水渠,便有座酒樓臨水而立。

    禮佛隊伍慢慢往前,無人注意,墻上的涂鴉也在慢慢往前移動。

    琉璃提著金魚花燈,腳步輕快地走在路上。

    三頭小金魚晃動,相撞,發出“砰砰”的悶響。

    她的嘴角揚得越來越高,“原來這就是天下第一的法寺,強梁的尸首涂上金身,就成了蓮花座上的佛陀。真有意思,”提起花燈,轉身看向后面的郎君,笑問:“你看我是什么佛?像不像蓮花臺上的觀世音?”

    青年溫柔笑著回:“若觀音生得姑娘這般模樣,我可不敢抬頭看觀音。”

    少女眉眼彎彎,聲音清脆,“六哥,你最會討女孩子歡心了。”她轉過身,一蹦一跳往后退,裙擺揚起,頭上的琉璃花碧光粼粼,“我瞧那監天司,也沒甚么了不起,我們不是邪魔外道嗎,非要和他們一起做事嗎?”

    監天司與鎮厄司不同,鎮厄司浮在明面上,為朝廷做事,為百姓效忠,與白花教素來水火不容,而監天司只聽命于皇帝,講究一個英雄不問出處,其中不少奇人異士。

    此次監天司新主簿上任,便讓人送來了話,有意緩和與白花教的關系。

    而他們只需要送上一個“投名狀”。

    行六道:“殺人犯鍍上金身,就高坐蓮臺,我們邪魔外道,自然也能晃身一變,變成什么鎮厄司、萬法寺、青溟山。”

    琉璃捂著嘴笑,“這不是指黑為白嘛,人們會認賬嗎?”

    “過個十幾年,誰會記得,誰會在乎?”

    “但我可舍不得把投名狀交出去。”琉璃冷哼一聲,“人抓到了,自然是我們的。”

    行六搖頭,“我也舍不得。”

    監天司索要的投名狀,正是近日聲名赫赫的劍仙。

    “也不知她怎么又得罪了監天司。”琉璃晃著金魚燈,臉上光影閃爍,“早知道她會變得這樣厲害,變成什么劍仙,當年在黃云嶺上,就該早點殺了她,以絕后患。那時候,她分明要使詐,才能從我手里逃出,不過一年,怎么就變成所謂劍仙?”

    行六抿唇不語,也想起山君鬼宴上,瞧見的獵獵紅衣。

    那時,劍也是凡俗之劍,人也是稚嫩劍客,殺個蜘蛛妖仍嫌費勁。

    渾身上下若說寶貝,只有一個鄉野無名神祇攢香火織成的一件霞衣。

    不過轉念又一想。

    只憑一件霞衣,竟能誅殺百年蜘蛛妖,殺得滿堂妖怪四散奔逃,可見厲害。

    行六道:“只聽說修行邪法,進步才能如此神速。我想她身上必定藏著大機緣,若抓住她,我們不妨先逼問一番。監天司只要把人交出去,可沒說要活的還是死的,全的還是散的。”

    “正是!正是!”琉璃撫掌大笑,“我把她的腦袋摘下來,做一盞漂亮的燈。她身邊的小郎君俊得很,不如做成尸傀,來侍奉我們。”

    行六勾起嘴角,走過石橋,仰頭望著酒樓飄蕩的白幡,“不知劍仙可有膽子,來陰曹地府走一遭。”

    剛踏入酒樓,他便皺起了眉。

    黃壇主擠在柜里,肥大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撥弄算盤。

    他環顧一周,樓里少了十幾個弟兄,卻多了……一頭羊?

    “怎么回事?其他人呢?”

    “稟少主。”黃壇主露出老實人一樣無奈的苦笑,“方才劍仙過來了。”

    “什么?!”

    “她來闖了一遭,把人都殺了個干凈,把這掀了個底朝天。少主,你們不是說,她只有晚上才能到此處來嗎?”黃壇主唉聲嘆氣,“可憐跟了我這么久的弟兄,都做她劍下亡魂了。”

    “她人呢?”

    “她留下點東西就走了。”

    “什么東西?”

    “我不敢碰,在柜上放著。”

    行六快步走到柜臺前,發現臺面放著一個布包裹。他伸出手,快碰到包裹時,又停住了,揮手叫來身后一個教眾,讓他打開包裹。

    那人也不敢直接用手,拿起刀柄,輕挑開包袱皮。

    里頭卻是一個倒扣的瓷碗。

    教眾小心翼翼地把碗翻開,輕咦一聲,“碗底下什么都沒有啊。”

    但行六卻依稀看見,包袱皮上隱隱透出些字的痕跡,他把布翻到另一頁,一行行朱砂符號花在青花布上,在字下面,還有一個法印。

    “青溟天師印?”他面色大變,“有青溟山的真人來此?”

    金光符文驟然在布上爆開。

    金光煌煌,讓眾人眼前一花。

    一道男聲念:“雷起。”

    驚雷霹靂轟然而下,陰曹地府被電光籠罩。

    女聲道:“風來。”

    大風驟然而起,將白花教眾吹得東倒西歪。

    “不好,有埋伏!”行六眼前仍然被強光刺激得一片漆黑,憑本能將折扇往前一擋,只聽一陣摩擦聲響,手臂被震得發麻。

    眼前昏暗褪去,視野逐漸清晰。

    記憶中的紅衣出現在眼前,長劍之后的眼睛一如從前清冽。

    “我記得你。”逢雪說。

    行六咬著后槽牙冷笑,“我也記得你。”

    手里鐵扇變成一把細長彎刀,與扶危相撞,霎時火星四濺。

    長劍步步緊逼,鋒芒畢露,行六接了幾次劍后,虎口裂開出血,身子往后退。可每走一步,就有雷電緊隨其后。

    不知不覺,踩在地上某處,卻見少女揚了下眉,嘴角瀉出一絲笑意。

    行六暗道不好,連忙抽出腳,但腳下堅實的土地變成流沙,越是想抽出,身子陷得越下。他忍不住朝黃壇主喊:“還不快出手。”

    黃壇主攤手,依舊是掛著老實人的苦笑,“少主,您沒瞧見方才的羊嗎?六道輪回盤,如今不在我的手里了。”

    “原來你叛教了。”

    黃壇主繼續低頭撥弄算盤,幾個無目兇鬼浮在身側。

    琉璃瞧見情況不對,躲到暗處,拿出袖里鈴鐺銀環。剛打算晃動鈴鐺,黑暗中猛地挑出一把峨眉刺,刺尖挑飛銀環后,橫在少女的脖子上。

    “是你!”琉璃歪著臉,卻不驚慌,笑問風扶柳,“我該喚你一聲前輩嗎?”

    風扶柳:“把我同伴的頭交出來。”

    “你的同伴知道你是白花教的人嗎?”琉璃在她耳畔低笑。

    第210章 第 210 章

    察覺到身后人呼吸聲驟然急促, 琉璃嘴角翹起,手指輕輕撥開鋒銳的銀刺。

    “好姐姐,在圣教穿金戴玉, 無所不能,你怎么舍得走, 去山上過清苦日子呢?不如回來吧, 我們一起侍奉白花娘娘。”

    風扶柳蹙了下眉, 視線逡巡一圈,落在她隨手掛在欄桿的金魚燈上。不再猶豫, 峨眉刺倏爾回轉,斬斷幾根細白的手指, 抹向少女的脖頸。

    呲地聲響, 峨眉刺陷入她的脖子里, 刺尖從另一頭穿了過去。

    琉璃摸著脖子血洞,歪頭笑著說:“姐姐好狠心,果然青溟山的人,個個都不是好玩意。”

    她的斷指在地上彈動, 手指斷裂處, 沒有血溢出,而是涌出一簇簇蠕動的血絲。

    血絲如藤蔓在利器上綻開, 拖拽著峨眉刺。

    風扶柳下意識握緊手掌, 卻聽身后響起提醒, “撒手。”

    但峨眉刺扣在她中指上,武器上傳來的巨力讓她不自覺往前跌。眼前早不是清麗可人的少女,她如雪的肌膚似海浪般涌動, 仿佛底下有什么東西要破蛹而出,薄薄的玉脂般的人皮下, 有蟲子一樣不停蠕動的起伏。

    怪物的一角,已迫不及待從血洞中鉆出,血絲攢成一張大口,馬上吞噬掉風扶柳。

    風扶柳看著蠕動的血肉離自己越來越近,腥臭味直沖鼻尖。她看見血絲里鑲著許多年紀不同,或新或舊的頭顱,頭顱無一例外,皆是面目猙獰,五官扭曲,無聲尖嚎。

    她咬緊牙關,竭力忍住驚懼,擠出一抹慘白的笑意,閉上了眼睛。

    生死一瞬之間。

    忽聽一聲劍鳴。睜開雙目,扶危自眼前掠過,血絲齊齊斷裂。

    “師姐。”風扶柳輕聲喚。

    “發什么呆?”逢雪一把把她拉到身后,將金魚燈丟給她,“人頭找到了。別想太多,先顧好自己。”

    琉璃哈哈大笑。

    血絲從她身上不停涌出,化作一座血山,少女的人形立在山頂,笑聲清脆,笑得直不起腰,“真古怪,真古怪,咱們圣教的圣女,居然和青溟山的劍客攪到一起去了。”

    逢雪一劍劈過去,拉起風扶柳的手腕,瞥見兩道圓滾滾的身影鬼鬼祟祟往后跑。她縱身一躍,拎起黃少爺的后領,將他往后廚門口一丟。

    幾百斤的肉山,被她一手提起,跟丟麻袋似的丟過去。

    長孫荷月眼前一黑,只見一座肉山飛來,撞得桌子四分五裂,地面隆隆震動。

    黃少爺捂住屁股哎喲喊疼,下一瞬,一張黃符貼在腦門。

    定身符。

    沈玉京貼好符咒,試著把人提起來,抓住他的衣服,拽了拽,肉山紋絲不動。

    “師兄,你力氣比遲師姐還小啊?”長孫荷月問。

    沈玉京拿出張六丁六甲力士符,貼在自己手臂,拎起了肉山。逢雪也牽著風扶柳跑過來,一齊沖入了后廚。

    人質在手上,黃壇主再如何不甘,也只能為這點沒用的香火,和他們變成一條繩上的蚱蜢。

    他看著風扶柳把幾個人身體復位,嘆氣道:“圣女招來了神魔。”

    逢雪執劍守在門口。

    門上畫符,隔絕邪祟,但仍有血絲從門縫里掙扎著鉆了進來。

    她斬斷血絲,問:“像疫鬼一樣的魔物?”

    黃壇主點頭,“疫鬼被你給斬了是吧。”

    “非我之功,是我三師姐所殺。”

    “白花娘娘身邊一共有七魔神。疫鬼是其一……圣女今日所招出來的,名叫血魔,以新鮮血肉為食,哎,小心地上的血。”

    一劍斬斷涌入的血絲,這些似血管一樣的東西噴出粘稠血漿,噴得到處都是,墻上、地上、廚房滾熱的油鍋湯水里,皆覆上層厚厚的血漿。

    走動時,粘稠血漿拖出長長血絲。

    “如何破之?”逢雪不停斬斷血絲,空氣中血氣越來越重。她心頭戾氣涌上,動作不由快了幾分。

    屋里籠起層淡淡的紅霧,黃壇主繼續道:“七位魔神,皆從人心中來,疫鬼來自病苦,血魔來自殺心。”

    “殺心?莫不是要我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黃壇主搖頭,“我只是個小壇主,哪知道太多,當年你三師姐,是如何殺了疫鬼呢?”

    手里劍一滯。

    逢雪心頭嘆了口氣。三師姐是個醫師,懸壺濟世,妙手回春,但她也沒有能殺死疫鬼,只是將漫天的疫氣,收入了自己的身體中。

    她沒有化作疫鬼,卻變成了瘟神。

    “好了!”長孫荷月高興道:“夏師姐醒來了!”

    逢雪抽空瞥了眼,三個同門的腦袋接了回去,易家兩兄弟中招久一些,昏迷未醒,夏正晴扶著頭醒來,神情有些迷惘。

    “這是……怎么回事?”夏正晴環顧四周,眼前一片血色,幾乎被血霧淹沒,依稀能瞧見前方一道熟悉身影,和劈過血氣的凜冽劍光,“逢雪師妹?”

    逢雪:“我們該走了,”她望向黃壇主,拉他進來,也是為離開做準備,“這邊可有離開的辦法?”

    黃壇主:“幾位是如何進來的?”

    長孫荷月氣道:“你不是明知故問嘛,瞧我們渾身泥巴的樣子,不就是鉆臭水渠進的嘛。”

    “錯錯錯。幾位可曾聽過畫壁的故事?”

    不再有血絲涌入門縫,逢雪聽著外頭動靜,喜樂又起,喜慶的樂曲,莫名陰森,遮掩住白花教眾的動靜。

    “故事故事!”長孫荷月回:“誰有空聽你說故事?”

    “好吧。”黃壇主摸摸胡子,“長話短說,這其實是一個陷阱,其實你們踏入那條小巷時,就已經身在壁畫之中了。”

    若是他們在晚來一些,待圣女回來后再上門,踏入小巷時,就會中招割去頭顱。

    但誰料想天還未黑,人竟找上門來了?

    “既然在畫上,該如何出去?”

    “若我們白花教的人想從畫上出去,只消邁出酒樓,越過溝渠上那道橋,自然就能回到現實。但你們嘛。”他搖搖頭,“你們不成。從來沒有外人踏入畫中安全脫身的先例。”

    “若我毀去這幅畫呢?”

    逢雪仰頭,思忖著一劍劈開酒樓的可能。

    黃壇主連忙阻攔,“身為畫中人,強行將畫撕裂,不僅出不去,我們會直接魂飛魄散的!”

    “既然如此……”

    “等等!”長孫荷月瞪大眼睛,驚恐道:“師姐,既然這樣的話,他們豈不是可以直接跳出畫外,把畫毀掉,就能殺死我們了?”

    黃壇主拿出手帕,擦了擦臉上滾落的汗珠,“應該,不至于吧。六道輪回是副名畫,我想他們不會舍得……”

    話還未說完,四周騰起熾烈的火光。烈焰如潮,房屋頃刻陷入火海里,房梁被火焰裹挾,燒得黑灰掉落。

    只在片刻間,酒樓便浸在火海里。

    長孫荷月拍了下自己的嘴,懊惱道:“早知道不瞎說了。”

    帶著濃煙的氣流直往鼻中塞,幾個同門捂著鼻子咳嗽起來,逢雪心知此刻不能再待下去,讓他們做好準備,一腳踹開了門。

    門后酒樓也起了熊熊大火。

    火焰里氣流上升,酒樓景象扭曲,仿佛浸在水中,人影搖晃不定,依舊在舉杯飲酒,吹彈拉唱。

    “快出去。”逢雪拉起腳步酸軟的夏正晴,跑到門口,濃煙之中,猛然躥出一張扭曲變形的面孔。

    她抬劍一擋,鬼頭鉛杖砸在了劍柄上。

    這是一個白花教徒,不過顯然已死,變成了行尸走肉。

    濃煙彌漫,煙氣熏人,雖在畫中,火焰依舊灼得肌膚生汗,頭發焦曲。燒焦的房梁搖搖欲墜,黑煙里又沖出道鋒銳的刀光。

    “砰!”

    火星四濺。

    逢雪手臂微微發麻,神色肅然。

    眼前是個奇特的妖怪,單腳單眼,身披厚重鎧甲,雙手握著一人高的大刀。

    “咳咳。”黃壇主捂著鼻子往外跑,被劍光攔住,沒好氣地回:“這是血魔手下護法神,名叫殺將軍。別與它為敵了,快些跑吧,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可想跑哪有這樣容易?

    逢雪手拍在夏正晴后背,默念御風訣,清風將她吹至門口,反手一劍,挑向殺將軍的獨目。

    殺將軍獨腿微彎,似彈簧猛然躍起,跳至房梁上,下一刻,刀光劈開熱浪,斬向烈焰中的人。

    逢雪:“師兄小心!”

    沈玉京聽見風聲,手中捏訣,四周散落的兵刃飛至他頭頂,形成一面堅壁,擋住了殺將軍這一擊。

    然而熱浪滔天,堅實的兵刃逐漸融化,化作鐵水,點點灑在地上。

    彎刀越過鐵水,刀光猛然劈落,沈玉京背著易求一,拉著易存二,勉力往旁一滾,回頭看,一條長長刀痕,將地面石磚一分為二。

    下一瞬,刀光已至眼前。

    他單手捏訣,卻被嗆人的煙氣逼得咳嗦幾聲,一股真氣泄走,只得用力將同門推開。

    “砰。”

    刀劍相撞之聲再響起。

    “我纏住它,你帶師妹師弟快些走。”

    沈玉京看了她一眼,沒有多說話,此時此刻,已來不及說什么。他一手拉一人,鉆出濃煙滾滾的酒樓,天地都被浸在火中,夜空被火光照得通紅。

    黃壇主拉著兒子,快步走上那座飄搖的石橋,橋下,泥漿在烈焰中翻滾若沸。

    “再見了你們。”他揮著肥手,“咱們可再也不要見了,見您一面可真是要命!”

    幾個青溟山的弟子無暇顧及他。風扶柳幫忙喂兩個女弟子去毒丸,一抬頭,見滾滾黑煙里,跑出一個人影,趕忙上前接應。

    見到來人,她往后又望了望,問:“遲師姐呢?”

    “還在里面。”沈玉京聲音被煙氣燎得嘶啞,將昏迷的人輕放在地上,回頭望去,酒樓火勢沖宵。

    他試著捏訣喚雨,曲起手指,卻見夜空通紅,縱有絲絲雨點落下,還沒滴在地上,就已蒸騰成云煙。

    此處是畫里,畫中之雨,解不開現實的大火。

    意識到這點,他不再多說,抬步往酒樓。

    酒樓已是一團烈焰,濃濃黑煙從門窗涌出,熱浪燎起他的黑發白衣。焰浪里,沈玉京卻想起了一些模糊的影像。

    那兒仿佛也是烈海沸海,妖魔叢生。

    他記得有把殘損不堪的劍,有……

    “師兄!”風扶柳拉住他,“不能再進去了。師姐本領通神,一定能平安的。”

    沈玉京皺了下眉,拉出衣袖,但沒來及走一步,只聽轟地一聲,熱浪猛然襲來,幾點飛濺的火星灼焦了他的頭發。

    陰曹地府轟然坍塌,只余一片火海。

    ————

    “殺將軍回來了。”

    “她死了?”

    “殺將軍都回了,人肯定死了。”琉璃打了個哈欠,把脖子上的肉須塞回血洞里,“你瞧,不是被火給埋了嘛,再過一會,就會燒成灰燼啦。我們快走吧,火焰一起,會招人注意的。”

    行六恨聲:“只可惜那小子沒來,”他守在大火前,凝視火中壁畫,“我要守在這兒,親自看他們化作飛灰,才能放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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