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第 211 章
隔著飄搖的火幕, 能瞧見里頭的酒樓上火焰燦燦,樓閣變成一攤廢墟。
琉璃站在火前,拍拍衣裳, 轉至另一頭,免得讓黑煙弄臟雪白的衣裳。
禮佛隊伍已然遠去, 街頭空蕩, 只零星幾個落伍人, 在往那頭趕。
“燒得太慢了。”琉璃目光一轉,忽而眼睛亮了起來, “我去借些酒來。”
法會人口稠密,商販云集, 但隨著禮佛隊伍遠去, 商販也卷起鋪蓋, 推動小車,跟在人群后面。
酒樓客棧早已關閉,長街冷清,只有幾個游行的賣藝人在收拾行囊, 除此外, 還有一方攤位支著。
應是個靠畫畫維生的落魄畫師,長發散落, 烏發青衣, 桌前放一葫蘆美酒。
琉璃瞥眼他掛出的九文一副的木牌, 彎起嘴角,心道:怕是個畫技平庸的畫師。
一位婦人坐在攤前,伸長脖子, “畫好了嗎?”
畫師咬著毛筆,抬頭看她, 又添上一筆,笑道:“可以啦!”
白紙到面前,下半身如常,寥寥幾筆,畫出個綽約婦人的身影,但衣領之上,卻探出一截扁平的蛇頭。毒蛇張開嘴,舌頭分叉,嘶嘶吐信。
“你這小廝好生無禮!我好心照顧你生意,結果你畫個甚么鬼?白長這樣一雙眼睛,竟是雙狗眼,呸!”婦人氣得破口大罵,罵得唾沫橫飛,與畫中毒蛇有幾分相似。
畫師笑吟吟拱手認錯,“不如我再為您畫一副吧,這幅給您畫成觀音模樣。”
但他已經失去了客人的信任。婦人啐他一口,招呼著隨從,走入轎上,大搖大擺地走了,畫師搖頭,慢慢將畫紙卷起,忽而,九枚銅板叮當摔在桌上。
對面少女笑顏如花,蓮花般的手指勾起他的下巴,笑道:“你的酒賣多少錢?”
琉璃眉眼彎彎,心情甚好。畫師五官平常,唯有一雙眼睛,顧盼神飛,眸光炯炯,讓人很難忘。
她依稀覺得幾分眼熟,卻想不起何時見過。
“我這酒啊,不賣。姑娘坐下,我來給你畫一副吧,不過九文可不夠,至少得九兩。”
“怎么別人是九文,我就這樣貴?”
“還不是姑娘的面孔太多,讓我瞧瞧,一張是女羅剎的臉,一張是惡鬼的臉,一張是妖怪的……哎,姑娘,我的酒不賣!”
琉璃哪管這么多,搶走他的酒葫蘆,轉身就走,行至畫壁處,外圍隔了迷陣,外人進不來。
她打開葫蘆,酒液灑向熊熊火焰。
果然是美酒,酒液一灑出,便飄來濃郁酒香,香飄滿街。火焰猛然騰起,化作一條長龍。
琉璃眼中笑意還未褪,卻見熾烈亮光充盈視野,火龍飛離畫壁,竟直奔她而來。
身后畫師往臉上一抹,扯去胡須與偽裝,露出俊美容顏,戲謔雙眼。
“是你!”琉璃反應迅速躲開火焰,卻仍被燒掉一截頭發,氣得渾身發顫。
那幾個收拾行囊的賣藝人也走過來,“師兄,這誰家的小娘子,渾身穿白衣,是家里死了人,給誰守孝嗎?”
“好一張嘴巴。”琉璃冷哼,長鞭飛出,劈向說話的少年。
江要哇地一聲往旁邊躲,“你不講道理,不是守孝你穿麻戴孝做什么?”
鬼哭出鞘,擋住長鞭,鞭子霎時斷成兩截,灑出殷紅的血液。
長鞭被劈斷后,斷面生出數條血須,但一條火龍從半空撲來,血液頓時被蒸發成星星點點的猩紅。
琉璃一跺腳,正要召來魔神,卻被行六拉住了手腕。
“有金羽雕。”行六低聲說:“鎮厄司的人也在附近,我們先走。”
眨眼間,二人身影便飄出十來步,消失在街頭。
“師兄,我們去追嗎?”
葉蓬舟搖頭,用手指碰了噴焦黑的墻壁,指尖被灼得發紅,“你說,他們想毀去這面墻壁做什么?一堵墻得罪他們了?”
他的目光轉動,望見的壁上圖畫,抹去黑灰,輕咦了一聲。
————
熊熊燃燒的酒樓在眼前坍塌,鮮紅的火焰宛若浪潮,熱風拂動,地面被燒得通紅。
熱浪讓易家兩兄弟也哎哎叫著醒來,一起來,就被滾燙的地熱得在地上蹦來蹦去。
“這是怎么回事?”易存二大喊:“起火了,快跑啊!”
舉目四望,天地仿佛熔爐,火光熔金,地面若沸,根本無處可逃。
眾人都被熱意灼得口干舌燥,汗如雨下,易存二喃喃:“這是下了陰曹地府,進火山地獄了嗎?可你們怎么也過來了?咳咳……”
風扶柳:“別說話,煙氣燙壞喉嚨。”她蹙起眉,望著前方熊熊大火,和立在火前的人,“師兄,離火遠些吧。”
沈玉京轉過身,臉上沒什么神情,修長的影子被火光拉長,隨火光搖曳。他啞聲說:“待會我召來神雷,劈開畫壁,你們顧好自己,找機會逃出生天。”
“師兄,你呢?遲師姐……她呢?”
沈玉京沒有說話,雙手捏訣,但見絲絲細雨飄了下來。捏緊的手指慢慢松開,他疑惑地望著漫天大雨。
雨落在燒紅酒樓上,如湯化雪,眨眼功夫,眼前火焰熄滅,只剩坍塌燒焦的廢墟。
一塊磚石抖了抖。
從廢墟罅隙里鉆出頭灰撲撲的羊。
羊與人兩兩對視。
“遲師姐?”
白羊變成灰羊,咩了聲回應,蹦蹦跳跳跳下坍塌的廢墟。方才為了甩開殺將軍的糾纏,她用了六道輪回盤,豈知剛變成羊,酒樓就燒塌了。
好在這幅羊的身體方便躲藏,徑直往灶中一鉆了事。
“這場雨來得及時,差點變成烤全羊。”逢雪心中慶幸,忽覺不對,抬頭嗅了嗅,酒香鉆入鼻中。
不是雨,是酒?
天上哪個飲客如此放浪,向人間灑下一場酒雨?
“師兄師姐,”長孫荷月伸手指道:“天空垂下來一條梯子。”
憑空垂落的天梯看著像個陷阱,幾人還在猶豫,灰撲撲的白羊就蹦跶跳上了天梯。
“師姐,你慢些,等等我們!”
————
“師兄你看,畫上的人好像在動。”江要湊到畫壁前,鼻尖蹭到一點黑灰,“壁畫成精,變成妖怪啦?”
陸沅:“應是他們將人困在了畫上,想用火燒死他們,師兄,這幾個人的打扮,有些眼熟,像玄門的術士。”
葉蓬舟咬了咬毛筆尖,想了想,笑道:“有了。”
筆尖揮灑,便成一條長長天梯,直通房檐。幾個畫上的小人攀爬天梯往上,葉蓬舟袖手在旁邊等,等了會,一頭灰羊從半空墜了下來,被他抱個滿懷。
“是一頭羊!”
葉蓬舟抱著羊,高興道:“還挺熱乎。正好咱們幾天沒開葷了,做個烤全羊去。”
“師兄,不好吧。”江要瞥一眼,這羊爬梯子速度挺快,甩開后面的人一大截,那些人還在梯子中間爬,“這是別人養的羊,我們……”
一抬頭,師兄抱著羊,已經走出十數步。
他來不及想偷羊對不對,連忙追上前,“師兄,我想吃羊肉蒸燒麥。”
葉星月接道:“我要吃烤羊腿。”
陸沅:“羊肉包子也不錯。”
葉蓬舟抱著羊,嘴角忍不住上翹,“不若分成四塊,一人一塊。不過殺之前,可得把它洗干凈一些。”
白羊就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
“這羊還挺記仇。”他抬起羊下巴,對著它的眼睛仔細望了望,“不是圓瞳。”
江要松了口氣,“那就不是人變得嘍。我們幫那伙人脫離火海,救了他們一命,順走一條羊,應該不算什么吧。師兄,走快些,別被他們追上了。”
葉蓬舟挽起袖子,看見手臂一行清晰的牙印,不由笑道:“咬得這樣狠?待會把你涮火鍋去。”
白羊又張開嘴,咬上他另一條手臂。
“嘖,明明是頭羊,怎么這樣牙尖嘴利?”他眉眼含笑,抬手一拍,摸在羊臀上,捏了捏大腿根,“烤著吃瘦了點,不過肉挺緊實。”
白羊一扭頭,埋在他的臂彎里,不再動作,渾身羊毛簌抖,仿佛不勝嬌羞。
逢雪咬著牙,渾身如火燒,似比方才焰海中更燙。她一出畫壁,就撞入熟悉的懷里,荷香如夏夜習習涼風,帶走身上火熱,讓她不禁有幾分恍惚。
但沒想到,還沒回過神,這人就抱著她就跑了。
抱就抱了,還商量著要把她做成烤全羊。
還亂摸!
逢雪心中又氣又羞,越發不想開口,讓葉蓬舟瞧見自己如今狼狽模樣了。
葉蓬舟又揉了揉羊臀,笑道:“切成片涮湯吃吧。”
說著,他推開了一扇木門。
江要本以為,師兄要帶他們去酒樓,借了灶臺香料,買些好酒,吃頓熱乎火鍋。可抬眼卻見杏林春暖,藥香拂面。
竟是一間藥廬?
“嘿嘿,吃羊肉藥膳嗎?也不是不成。”他笑道。
葉蓬舟從柜臺買了藥材繃帶,坐在地上,把羊抱在懷中,摸了摸它的頭,“害怕了?”
白羊將頭扭到另一面。
“師兄,吃羊肉藥膳,你買繃帶做什么?”
“你沒瞧出它的腿受傷了嗎?”葉蓬舟抓起白羊后腿,仔細瞅著,“踩到什么釘子上了?有些生腐流膿。那幫子術士,連羊都養不好。”
逢雪:……
這一晝夜奔波,她無暇顧及腳背被鐵鉗穿透的傷口,腳上本已麻木,傷口腐肉被輕輕挑去,緩慢傳來悶悶的疼。但再怎樣的疼,也抵不過溫熱的鼻息,一下又一下飄過腿上。
她只能將頭埋得更深,渾身顫抖,感受著青年將頭抵在自己后腿,傳來的呼吸綿密又灼熱。
但葉蓬舟只當她害怕,摸著她顫抖的尾巴,“別怕,真不是要吃你。”
逢雪羞憤欲絕,心想:還不如吃了我呢。
第212章 第 212 章
但此刻, 她是萬萬不肯出聲與他相認的。
任由后腿被包扎好,葉蓬舟總算松開了手,揉了揉羊尾巴, 問:“疼壞了吧。”
白羊在他懷里簌簌顫抖,他把羊從尾巴根順著脊椎摸到頭頂, 順著摸反著摸, 越摸越覺得這頭羊亭亭玉立, 煞是可憐可愛。
江要有些失落,“啊?給羊包扎好, 那還吃羊嗎?不吃了嗎?真不吃了嗎?師兄……”
葉蓬舟:“再說話把你給吃了。”
江要撇嘴,“我的肉可沒羊肉好吃。”
白羊自青年的臂彎里抬起頭, 尖銳的羊角頂在他的肩膀上, 葉蓬舟心里好笑, 肩膀用力頂回頭,道:“又不是我在說你,你頂我作什么?”
“行了。”他坐起身,拍了拍羊, “以后小心些, 別踩釘子上了,走吧。”
白羊反而不動, 回頭望著他, 方形的瞳孔鈍直, 肅然而認真。
葉蓬舟與它對視,又把羊眼仔細瞧了瞧,分明是方形瞳孔, 證明這確實是頭小羊了,但他怎么覺得, 這小羊眼神有幾分熟悉。
“你不愿走?”他揚眉一笑,“那便留下來吧,每日喂你青草露水,還有一只貍奴作伴。不過保不準哪日我們饞一口羊肉,就要把你給涮進銅鍋里了。”
白羊抖了抖尾巴,蹦蹦跳跳往前跑,走了每幾步,又扭頭望他。
“大師兄,我怎么覺得這頭羊舍不得你咧?”江要搓搓掌心,躍躍欲試,“不如把它留下來,養肥一些……”
白羊猛然回頭,羊角直立,仿佛尖刃。
江要馬上舉手投降,“羊大仙,大人有大量,小人說小話,我說著玩,您別往心里去。”
葉蓬舟大笑著仰頭喝酒,余光瞥見羊角離自己越來越近。呲一聲,羊角陷入肩膀上,他急忙吞下喉嚨里酒液,把羊抱個滿懷。
“好家伙,別人說你,你就記著我一個人來頂是不是?”
羊將頭撞在他胸口,悶悶“咩”了聲。
逢雪心中有許多想問的,譬如,他怎么也到這兒來了。是來尋她的?
不對,若是尋她的,葉蓬舟應徑直去平陽,怎會來了此地?
但眼下她是一頭羊,又是頭被從角到尾巴,被摸了遍的羊。
要是直接開口問……想想葉蓬舟和他師弟師妹的神情,逢雪氣得又咬了青年的手臂一口,心中想,待六道輪回術解開,再來找他算賬,問個清楚。
滿懷荷香讓她不禁流連片刻,還是決定轉身離開。
白羊蹦蹦跳跳地走遠。
江要砸吧嘴巴,對失去一口羊肉火鍋,頗為不舍,“大師兄,真不吃啊?”
葉蓬舟笑道:“這么饞?待會下館子去!”
“就算是皇宮御膳房的師傅,也比不上師兄您的手藝呀。”
陸沅面無表情打斷他的討好,“錢不夠,啃燒餅吧。”她望著白羊遠去方向,“師兄,這頭羊有何奇怪之處?”
葉蓬舟晃動葫蘆,手支著下巴,莞爾道:“沒什么奇怪,投緣而已。在滄州的時候,我同小仙姑一起變過白羊。”他喝口酒,微微瞇起眼,“你說羊這樣的生靈,也不管你比它強橫多少倍,你惹惱了它,它就要頂你,這樣執拗一根筋,只認死理,稀奇稀奇。”
江要道:“這樣看,羊可真是笨啊!”
葉蓬舟搖頭,“我卻覺得,很是可愛。”
————
青溟山幾個人感覺天都要塌了。
好不容易順著天梯,從壁畫里爬出來,一抬頭,師姐卻不見了。
急得易求一易存二四下跑,看見一個人,就抓著問:“有沒有瞧見一個人,不對,一頭羊啊?”
但法會上人來人往,人多如過江之鯽,羊卻不怎么常見。問來問去,問不到結果。
易存二皺巴著臉,“完嘍,遲師姐不會被人偷走做烤全羊了吧?”
長孫荷月瞪他一眼,“胡說八道!遲逢雪變成羊,都能把那群邪魔外道打得落花流水,就算是羊,她也是最會頂人的羊,豈會變成鍋里的肉菜?”
易存二有些疑惑,“師妹,你什么時候轉性了?”
遲師姐是很厲害不假,他心里清楚,但這位金枝玉葉,前夜不還和遲師姐合不來,鬧著不肯見她嗎?
長孫荷月一跺腳,氣得瞪他,“你別說話了!”
“奧……糟了,師姐不會是被白花教的牽走了吧!”
幾個人忙得像無頭蒼蠅團團轉。易存二忽然想起了自己尋人的本領,忙問:“誰知道師姐的籍貫生辰?我來卜個方向。”
“師姐似乎是從滄州來的。”
“滄州一座小城,說大雁飛到那兒便會回還的地方,叫什么……回雁城?”
“雁回城。”
眾人望過去,沈玉京說:“雁回,靖貞四年,十月廿三。”
“師兄,你記得這樣清楚?是哦,你和遲師姐本就是青梅竹馬。”易存二拿出幾枚銅錢,錢幣叮當拋在地上,他蹲著看地面的卜卦,忽然若有所思,說:“遲師姐去歲冬天才過完十九的生辰哦。”
也比他們只大一兩歲。
一行人順著卦象的方向,順著道路往前,不多時,在城外一條土路旁,看見羊倌趕著幾頭羊懶懶往前走。
易存二連忙跑過去,攔住了羊群。
“你作甚呢?”羊倌問。
易存二訥訥道:“我找我師姐。”
“你師姐是啷個?”
“我、我也不知道她是哪個……”他犯難地望著白羊,清一色的方瞳尖角,難以分辨。忽然眼睛一瞥,發現一頭臟兮兮正在啃草羊,他大手一指,“就是那個!”
羊張開嘴,草掉在地上。
羊倌怒道:“你這小子,拿我玩笑嗎?你找人便找人,指我的羊作什么,人還能變成羊嗎?”
長孫荷月走過來,掏出一顆瑩潤的珍珠,“我們把你的羊買了,成不成?”
羊倌盯著珍珠,目光閃爍,片刻,才咬著牙說:“我的羊不賣!”他把鞭子一揮,作勢要把羊趕走,幾個少年連忙跟在后面,生怕把羊群跟丟。
“一顆不夠嗎?”長孫荷月又拿出一塊碎金,一塊玉佩,十幾粒小一些的米粒珠子,少女捧著一手金玉,問:“這些夠了嘛。”
羊倌瞥了一眼,連忙轉過頭,捂住眼睛,說:“你倒是有錢,這些東西,何止買一頭羊,再買十群羊都不止。”
但不等眾人面露喜色,他又接道:“不過我的羊,不賣。你們買別家的去吧。”
長孫荷月:“你這個犟老頭,怎么不講道理!”
“強買強賣,到底是誰不講道理?”羊倌忽然往前望去,“遭了,快跟丟人了,不和你們這幾個小孩子犟嘴,走吧。”
他一揮手,趕著羊群往前。
長孫荷月連忙攔在前頭,卻見羊猛地騰起四蹄,腳踩云朵,化作千百只白鶴,簌簌從他們頭頂飛過。風云殘云,幾片鶴羽悠然飄落,掉在地上變作符紙。
這才意識到,方才趕羊人并非普通羊倌,而是一位高手。
易存二哭喪著臉,說:“完了,遲師姐變成鳥飛走嘍。”
“誰變成鳥?”
“遲師姐啊……啊!遲師姐!”
逢雪清洗身上的灰塵,換了身安靜衣裳,從河邊走過來,她一眼注意到地上符紙,拿起來看了下,眉梢輕挑。
“也虧你們碰見的人好說話,沒遇見用造畜之法的邪魔外道。”
長孫荷月悄悄靠近她,歪頭問:“師姐,造畜是什么?”
逢雪:“便是把畜生的皮貼在人身上,將人變成畜生,為自己驅動,以前人牙子們常用此法,偷擄婦女孩童,人人自危。也有不少路過的游僧術士,被當作人牙子誤殺,亂過一陣。”
后來有鎮厄司整治,造畜之法不再盛行,但也從未失傳。
長孫荷月眨眨眼,“他們為什么要這樣做?”
“為了賺錢,一個小孩二十兩,一個女人十兩。”
長孫荷月眼睛瞪得圓圓,不可思議問:“就這么多?”
逢雪笑了笑,“大差不差吧。我又沒賣過小孩……”
“就為了這點錢?”
風扶柳低聲說:“長孫師妹,人命本來就是比草還賤的東西,師姐說的,還是富庶之地,行情好時的價錢。若是再窮些的地方,不需要人牙子拐賣,一斗糧食,就能從大人手底換來個健全小孩。”
長孫荷月渾身雞皮疙瘩起來,忍不住抱住雙臂,“呸,這些人也配當爹娘!哪有為了一斗米,把自己孩子賣了的?”
“師妹是千金之軀,價值千金,我們是斗升小民,只值斗升的價錢。”
長孫荷月:“哪有?”她幽怨地望了眼風扶柳,風師妹不復之前柔弱,眉眼間隱約添上幾分戾氣,讓她感到幾分害怕,不由靠逢雪更近,道:“我不還是陪你一起去陰曹地府了嘛。”
風扶柳微微一怔,低下眉眼,嘴角往上揚了揚,“多謝師妹。”
————
逢雪本是想折回去找葉蓬舟的。
然而回到杏林,云夢幾個人早已離開。他們來此,也是參加法會,想必最后會去無色鎮,在無色鎮去尋他也一樣。
逢雪心中還有許多話想問他。
“這次法會不安全,”她正色對幾個同門道:“不若早些回去吧。”
少年們你望我,我看你,神情不太自然。
易存二道:“是白花教?”
“不止白花教。”
易存二看看眾人,撓了撓頭,“這次不小心,才中了白花教那小娘子……呸,壞娘們的花招。下次見到她,我一定把她捉起來,師姐,你再給我們一次機會吧,說不定我們還能幫上你的忙。”
逢雪揉了揉眉心,“下次見面,只是捉起來?”
易存二:“綁個嚴嚴實實!”
逢雪心里不禁有幾分好笑,“她一見面,把你們引入陷阱,直接將你腦袋砍下來了。你想到的報復辦法,就是下次將人綁起來?”
見少年眼神懵懂,她嘆口氣,“與邪魔外道相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人家可不會想著留你一命。”
同門生活在山上,偶爾下山抓幾個鬼降幾個妖怪,見過壞人太少。
逢雪說:“你們該留在山上。”
“哪能一直留在山上,”易存二觍顏笑道:“師姐,你就帶著我們長長世面吧。馬上要到萬法寺了,我們都給寺里呈上了拜帖,要是不過去,多跌青溟的臉面啊!”
“萬法寺?”逢雪搖頭,“你以為那兒很安全?”
長孫荷月忽然眼睛一亮,說:“師姐,我們讓萬法寺去對付白花教啊,免得他們壞了這場盛會。”
“正是正是!”易存二大聲附和,“說不定白花教就沖這個來的。得趕緊知會他們一聲。”
“萬法寺……”逢雪摸了摸劍柄,仰頭望去,殘陽如血,余霞成綺,天地漫上一層紅色,如今燃燈護佛的隊伍還未至無色鎮,萬法寺或許還不知苦海生變。
于情于理,是該知會一聲。
煌煌法寺千年,若千世佛化作妖魔,千萬人的愿力化作供養祂的養料,豈非轉眼生靈涂炭,天下大亂?
逢雪拿出幾枚用香火凝成的城隍令,“你們分幾個人回去,告訴掌教這兒發生的事,余下的想留下,也隨你們,拿好令牌,遇見什么事往土地廟城隍廟里鉆,去陰司避一避。”她皺了下眉,猶豫片刻,還是開口:“真到生死關頭,我無暇顧及你們。遁術學得可還熟練?遇到不對勁就跑吧。”
耳畔響起一聲哨響。
她回頭看去,暗紅天空上,綻開朵五彩煙花,幾只大鳥展翅從天邊飛過。
“遲逢雪,”長孫昭月把令牌左右翻看,粲然笑道:“你怎么和紫云師叔一樣啰嗦啦,我遁術肯定比你好,反正我跟著你,師姐?”
面前空空蕩蕩,師姐不見蹤影。
第213章 第 213 章
紅日西移, 荒山樹影婆娑。歷經一冬,枯枝橫斜,嫩芽在冷冷春風冒出頭, 如鐵枝干上冒出幾點絨絨的新綠。
“咔嚓。”
逢雪低下頭。
腳下踩斷的不是枯枝,而是一截從枯葉里伸出的肋骨。
這一聲驚起死寂荒林, 一陣熟悉的嗡嗡聲響起, 成群結隊的蠱蟲呼嘯成霧, 從骷髏黑洞洞的眼孔里鉆出。
逢雪捏訣,大風吹得蠱霧東歪西倒, 待蠱蟲再聚集,她仰頭喝口酒, 酒液猛然揮灑, 黃符躥起條火蛇。
空氣中彌漫淡淡的焦臭味。
蠱尸噼里啪啦如雨落。
逢雪從樹上跳下, 用劍挑起一只蟲子,放在眼前端詳。這似乎是南疆那邊的蠱,以血肉為食,但離開南疆瘴霧, 便容易死亡。
頭頂忽然墜下條五步蛇蛇身。
抬頭看, 毒蛇、巨蝎、彩蛛就掛在樹梢林端,大部分被斬作兩端, 有少數仍活著, 匍匐在樹干枯葉上。
這都是劇毒之物, 咬一口就會送人歸西,但都不該出現在此處。
逢雪身上還帶著葉蓬舟送她的避毒囊,便無懼毒蟲, 走入樹林深處。
暮色漸深,林中昏暗無比, 時不時踩到一截干脆的斷骨,或是蠕動的蛇段。耳畔響起風聲,她悄無聲息挪動腳步,抽出長劍。
劍華如雪,與一條長桿撞在一起。
對面人咬牙切齒瞪著她,大手一揮,幾只黃鶴驟然出現在昏暗林中,振翅飛來,倏爾變作幾枝羽箭,射向她的要害。
逢雪往后下腰,避開羽箭,瞥見天空金翅羽雕盤旋不散,將長劍一抖,震開來人,后退數步,說:“我不是白花教的人。”
長桿在空中微頓,對面人狐疑不定地望著她,“你是一個劍客。”
逢雪頷首。
“快走快走!”那人放下長桿,“沒瞧見這兒都是毒蟲嘛,此處不是善地,早早離去!”
逢雪挽劍收回鞘中,緩步靠近,打量著他。
這人打扮是個趕羊的羊倌。白毛巾抹頭,身上穿著一身灰不灰黃不黃白不白的羊皮襖子,腰間掛著趕羊的鞭子,手里提一條竹竿。
黝黑皮膚,滿臉皺紋,看著忠厚老實,路邊牧羊而過,不會叫人多看一眼。
“這兒怎么了?”她指著地上的散落的白骨,低聲問。
“毒蟲咬死人了。小姑娘,快走吧,被咬一口我可救不了你。”羊倌不再多說話,蹲在地上,在灌木叢中尋找什么。
“我這有避毒物的藥丸。”
蹲在地上的人抬起臉,輕啊一聲,“你不是個江湖劍客?”他神情恍惚,后知后覺意識到,方才劍客張口就撇清與白花教的關系,說明她不可能是個普通劍客,他眼神陡然銳利,“你是誰?”
逢雪拱手,“師從青溟。”
羊倌松了口氣,“原是青溟山的小道人。”他卸下心中防備,伸手接過黝黑藥丸,把藥丸塞在羊皮襖子里,“我們指揮使也是青溟山的人咧。”
“這兒發生了什么?”
“中了白花教這伙賊子的道了。”羊倌自報家門,“我在鎮厄司當差,別人喊我叫放羊倌王四,最近管隊發現有白花教動作的蹤跡,讓我們跟著賊子,趁機一網打盡。我中間耽誤一會,被幾個小孩子纏住,來遲了一小會,來的時候,只看見這滿地的尸體。”
從地上撿起塊令牌,他攤開手,數枚令牌被一根草繩掛住,“除了我,全折在這兒了。若是我早來一點,”他攥緊掌心,手背青筋迸出,半晌,才不甘地承認:“也許我也變成一堆骨頭了。”
逢雪問:“你接下來想作何打算?”
王四道:“我要回據點,向薛百戶匯報此事。”
“鎮厄司的據點就在附近?”
“是啷。不過先得把弟兄們的尸骨收斂。”
逢雪:“我來幫你吧。”
王四看她一眼,“小心些毒蟲。”
他拿出張泛黃羊皮,撿起地上一根散落的腿骨,“這是隊里的賣油郎趙大柱,他是個瘸子,一條腿長,一條腿短,你瞧腿骨生得多粗壯。”
一根根撿起凌亂的骨頭。
“這是柳娘子,原來女人的骨頭這樣輕巧纖細,她做的豆腐可是一絕。”
他低著頭,看手里握緊的手骨。手骨被人粗暴折斷,折痕骨茬分明,上面交織蟲噬蟻藥的痕跡。
俯身將手骨輕輕放在羊皮上,王四苦笑:“真可惜,以后再也嘗不到柳娘子做的豆腐了。”
老漢低著頭,撿拾滿林滾落的枯骨。
這些鎮厄司衛斃命不久,但血肉被毒蟲啃咬一空,骨頭咬得滿是空洞,變得異常疏松脆軟。
逢雪動作小心地撿拾遺骨,偶爾聽王四認出同僚身份,嘟囔幾句,聲音里含著低沉而模糊的哽咽。
仿佛穿林的風聲。
把能找見的骨頭堆在羊皮里,王四疊起羊皮四角,將它背在身后,道:“小姑娘,你人真不錯。我要去據點了,要不你和我一道吧,白花教那幫人陰險歹毒,跟聞見血氣的豺狼一樣,要是發現你和我們混在一起,說不定會對你怎樣。”
逢雪點頭,“我也有事想告訴鎮厄司。不過,就這樣帶我去據點,你不怕我身份有假,實際是白花教偽裝的?”
王四借著月光打量她,不由搖頭,“小姑娘,白花教哪有你這樣的?”
兩人結伴同行,往鎮厄司的秘密據點行去。
王四使了個小法術,變出十幾只白羊,依舊作他的趕羊老倌。這次他心緒凌亂,變得羊多有紕漏,有的羊長了五個蹄子,有的羊生著兩條尾巴。
但索性是荒郊野外,夜半更深,也嚇不到旁人。
“你趕羊也有模有樣的。”
王四聽到,笑了笑,“我從小就跟著我爹放羊,我爹跟著我爺爺放羊。”
“這還是門祖傳的手藝?”逢雪忽然心生好奇,“你是如何加入鎮厄司的?”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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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世代趕羊,但羊是屬于地主的。一頭羊,比人命更值錢。
每每他早起,長桿揮動,驅趕羊群到綠草豐美的山坡上,小心伺候著他們,日曬風吹,不敢怠息。
有一次,他把羊趕到山上,坐在石頭上望著羊群發呆。
日頭漸上,和煦日光照在身上,稚童不知不覺就打起哈欠。每天將羊趕回羊圈后,他還要隨父親一起去主人家做工,掃地挑糞、鋤土澆水,忙到半夜才得歇息。
這對于七八歲的孩童,太過繁重,不知不覺,他就趴在石頭上睡著了。
一覺黑甜無夢,待到醒來,日影已經西移。
嚇得小童驚起一身冷汗,連忙把羊群趕到一起,數著羊的數量,“一、二、三……十、十一……”
數來數去,都少了一頭。
想到被主人家發現丟羊的下場,他不禁渾身顫抖,牙齒咯噔作響,頭頂懸著的紅日不再溫暖,變成一道索命符。
金烏往下墜一點,他離陰曹地府便更近一些。
小童惶惶無措時,忽然在地上窺見一個蹄印。他腦中閃過靈光,沿著蹄印往前,在山石碎葉間,找尋羊留下的一點點蹤跡。
一枚蹄印、一根羊毛、一點被啃去的嫩芽。
終于,在溪澗旁,他找到了那頭羊,免去一頓毒打,保住自己小命。
“這是我第一次用索跡之法。”王四回憶過去,臉上露出微笑,“我爹告訴我,大家或多或少都無師自通,會這種辦法。學不會的、弄丟羊的,也活不下去。不過我同他們不一樣,后來我便迷上了這種辦法。”
“痕跡。羊經過會留下羊的痕跡,雞留下會留下雞的痕跡,天地萬物,都會留下自己的痕跡。我觀察著地上的腳印、樹葉堆里的糞球、灌木上的葉子,有時還能摸到林子里,抓幾只山雞,給家里添一點葷腥。”
老人嘴角揚起,眼神悠遠,笑容中有幾分自得之意,“那陣子,我可是十里八鄉最有名的羊倌,誰家丟了豬狗牛羊,只要叫我,我保準能尋到。方才我信你不是白花教的人,一是因為小姑娘你通身清氣,二是,地上沒有你留下的痕跡啊。”
逢雪佩服道:“老丈厲害。”
王四笑著摸了摸后腦勺,“也沒有多厲害,不過是些沒人注意到的細小痕跡,恰好被我發現而已。靠這手本領,我當年過得還不差,娶到了小翠花做老婆,還生了個可愛的女兒。我那女兒,眼睛比我還利,秋毫之末都瞧得清楚,她纏著我,讓她教她索跡之法。”
“小女孩學索跡之法用來作甚咧?我又不會讓她同我一樣趕羊,可咱爺倆相依為命,她想要什么,我也就依著她。我家姑娘,眼睛淬了火,比我還厲害!”老人驕傲之色更濃,“她還能分辨不同香粉的味道,不同口脂的顏色,我這老頭子,是萬萬學不來的。”
話鋒一轉。
“只是后來,我們那鬧了妖怪。妖怪專劫顏色姣好的少女,殺害后,丟棄在河邊,人們說這是河妖作祟。”
“我的囡囡悄悄告訴我,她在一個人身上聞見了和死去孩子一樣的香粉味。我讓她離遠一些,別管這件事,這事肯定是妖怪作祟,就算沒有吃人的妖怪……那些人家大業大,豈是我們小小羊倌得罪得起?”
“但是、但是。”
“第二天晚上,我剛趕羊回來,家門口便聚滿了人,錢麻子和我素來不對付,竟還主動和我打了聲招呼。我心里感覺不妙,回到房里,竹躺椅上圍著一圈婦人,她們哀哀的哭,我的囡囡就躺在那兒,一點動靜都沒有了。”
“主人的管家竟來看望我,還給我牽了紅線,牽了個小姑娘讓我再娶。那小丫頭,年紀只比我姑娘大幾歲咧。我把家里攢的幾兩碎銀送給她,本打算留著給姑娘做嫁妝的,如今也沒什么用了。把姑娘埋在她娘旁邊,我磨好了柴刀。”他咧嘴一笑,笑容憨厚,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人的脖子還是挺硬的啷,竟把刀都砍出岔口了。”
“我殺了幾個人,一個是那垂涎美色的少爺,一個是幫他作惡的管家,一個是殺人的家丁。殺了人,自然就入了大獄,家主大罵我不忠不義,給縣令塞錢,要治我一個千刀萬剮的大刑。我關進監獄,受盡酷刑,本以為必死時,遇見了指揮使大人。”
老頭仰起臉,不知不覺,雙目已經赤紅,“我不知他的身份,以為他是狗官手下的人,還朝他吐了口血口水。指揮使卻沒有生氣,撿起血唾里被打斷的牙,還給了我,問我,還怕不怕這些惡人,怕不怕惡鬼妖怪。若都不怕,可愿意拿起柴刀劈斷枷鎖,轉世再作一次人。”
自那以后,老羊倌就做了鎮厄司衛了。
第214章 第 214 章
王四有一手索跡觀毫的本領, 查案屢立奇功,后來又跟著人學了點術法。他術法本領不成,又無心上進, 便一直做著自己的老司衛,素日用羊倌身份掩人耳目, 倒也怡然自得。
一路說著話, 明月作伴, 清風為友。
老羊倌揮舞長桿,趕著變出的羊兒, 道:“以前是趕羊,找羊, 現在是趕羊, 找羊、找邪道人、找妖怪, 其實也沒什么差別。很早我就知道,法寺附近有個白花教的分壇,只是一直尋覓不到蹤跡,找著找著, 他們忽然丟失了蹤影。”
逢雪道:“那個分壇在墻上。”
老羊倌愕然張大雙眼, “墻上?”
“墻上,壁畫里。”
“……”他沉默良久, 沉沉嘆口氣, “有幾次我都順著蹤跡找到墻根處, 墻上的圖案,我只當是小孩涂鴉。原來墻上還能藏人咧?”
老羊倌皺著眉,心中萬分后悔, 心想,若他看得再仔細一些, 說不定柳娘子趙大柱他們也不必被白花教害死。
他攥緊拳頭,“多謝仙師告知,待我告訴百戶大人,咱們做好準備,把這些白花教一窩端了!”
“你們據點有多少人?”
“還有十來號人。姑娘別小覷,雖然人不多,但百戶大人是指揮使親自調教的好手,年紀輕,本領強,可了不得!”
“小姑娘,你瞧,那兒就是了。”
是間立在十字路口的小酒棚,酒旗飄揚,白布黑字,寫著三字“杏花村。”
“此處是來參佛必經之路,可以打聽到不少消息。大家有各自偽裝,羊倌、賣油郎、賣花人,每過旬日,來此地一聚。”
他走到門口,拍了拍門板。
小酒棚柴門緊閉,窗洞漆黑。逢雪離酒棚十來步,立在樹下陰影中,凝視著酒棚。
月光昏茫,時不時從山嶺飄過冷風,風中夾雜幾聲鳥叫蟲鳴。
“砰砰。”
王四拍了好幾聲門,正嘟囔著“怎地沒動靜”時,門后傳來聲響,“是誰?”
這聲音低沉含糊,但他還是聽出,是留在酒棚的燕十三的嗓音,連忙高聲說:“是俺咧,趕羊的。快些開門,俺有要事要告訴薛百戶!”
“等一會,門里有貴客。”門縫里亮起朦朧燭火,燭光晃動。
老羊倌不解道:“什么貴客?”
“監天司的客人。”
“監天司?”老羊倌撓了撓頭,“那我們正好可以一起聯手,搗碎白花教老巢了。”
里面的人緩緩打開門,如霧氣般浮動的燭光漫出門縫。
他低聲問:“只你一人來嗎?”
老羊倌神情沮喪,低下頭,說:“弟兄都被白花教暗算,我帶回他們的尸骨……對了,還有一個姑娘。”
他低著頭,只看見如霧朦朧的燭火咬開眼前黑暗,在地上畫出清晰的分界線。燭火快漫至腳上時,一道雪白的月光從地上搖曳而過。
不。是劍光。
一劍從他眼前飛過,釘在地上,那片爬出的燭光竟劇烈搖晃,漫出殷紅鮮血。
片刻,燭光淡去,露出個人影。那人被一劍穿心,仰面朝上釘在地上,失去了生息,手里拿著的銅燈盞在地上滾動幾圈,熄滅了,另一只手松開,露出把雪亮的匕首。
老羊倌震驚看著地上陌生面孔,片刻,他急忙推開門,跑入酒棚里。
逢雪抽出扶危,跟在他身后,進入酒棚。
小木屋里一片血色,血漿及膝,桌椅陷在血里,卻不見人影。
“百戶?薛百戶?小楊柳,白五兒……”老羊倌站在血里,聲音沙啞地喊著同僚名字。
“是白花教,”逢雪蹲在門口,提起掉在地上的銅燈,“和監天司。”
看屋里場景,應是監天司敲開門,讓這些鎮厄司衛們放下警惕心,聯合白花教將毫無防備的司衛一網打盡。留下的這個人,是想等在這兒,殺死如老羊倌這般的漏網之魚。
監天司和白花教走到一起?
老羊倌慢慢站起來,轉身走出酒棚。
逢雪在一棵樹下找到他,他蹲在樹根,低頭看著地上半個若隱若現的腳印。
“老丈,你有何打算?”
“找到他們,報仇雪恨。”
逢雪微微皺了下眉,“你一個人?監天司為皇帝爪牙,白花教陰險狡詐,老丈不妨先藏起來,再做打算。”
老羊倌拔出腰間一把刀,劈開攔路的灌木叢,“小姑娘,我的柴刀,還未老咧。”
“那么,老丈,請帶我一個吧。”
————
此時此刻,青溟山一行人也到了佛山腳下。
地底昏暗,如同長夜,隱隱金色的佛光縱橫,似金云綺錦在頭頂鋪開。
此等奇景,頗為神異,引得少年們不禁駐足觀看。
易家兩兄弟見識過陰司奇景,便興高采烈地當起導游,帶著同門陰司一游。
“越靠近法寺,佛光越重,萬法寺香火昌隆,在地底都能聞見佛香。無常帶著鬼魂經過此地時,怨鬼不哭,齊聲念經,可謂奇景!”
易存二大聲背著牛頭對他說的話。
長孫荷月驚嘆:“好漂亮。”
“什么漂亮?師妹,別碰那個!”
冥河靜靜流淌,河灘上,開滿艷紅的曼珠沙華。長孫荷月跑到一朵花前,伸手碰了碰紅花,花瓣不勝嬌羞地蜷了起來,輕輕搖曳。
她恍惚聽見一陣嘻嘻的笑聲,不自覺握住花頸,伸手往上一提。
一具白骨從地里滑出,彼岸花開在它黑漆漆的眼洞里。
長孫荷月嚇得大叫一聲,鉆到風扶柳的身后。
嘎吱聲響,白骨慢慢抬起手,身上關節咔咔作響。
一張黃符拍在白骨腦門,它身體猛然凝滯,重新躺入花叢中,歸于永恒靜謐。
長孫荷月松口氣,“多謝師兄!”
沈玉京抬眸,看向前方,一隊牛頭馬面,氣勢洶洶地趕過來,要將他們幾個擅長冥府之人緝拿。
好在拿出城隍令牌,說清緣由后,陰吏們態度便緩和了。大抵怕他們再摘花弄草,帶頭陰差主動道:“我來帶幾位過去吧。”
易求一他們先前碰見的牛頭陰差很是健談爽朗,但這一個牛頭,分明頂著一樣的腦袋,張著一般的容貌,性格卻緘默寡言,一絲不茍。
它在前方盡職盡責地帶路,不管少年如何搭訕,始終沉默以對。
易存二是個閑不下來的性子,只好找他哥開始一唱一和聊天。
“哥啊,你說介萬法寺的地盤,咋還有白花教咧?”
易求一思忖一會,才回道:“也不奇怪。天底下哪兒沒有壞人?”
陽光下隨處可見陰影,天底下無處不在惡人。
他以前不明白這句話,下山丟了回腦袋,多少長了點教訓。
眼前忽然一亮。
牛頭停下腳步,往前指道:“前方便是法寺,諸位找個廟宇出去便是。”
不消它說,幾個少年仰起脖子,看出了神。在平陽時,黑暗中隱隱只有片佛光曳過,猶如彩云綺霞,但此刻,無數金光擁簇,連漆黑冥河也被照亮,泛起粼粼的光。
縱在地底,他們也能聞見佛香,聽見經聲。
法寺千年,普度眾生,佛光照徹陰曹地府。
少年們嘖嘖稱奇,這是世上最光明圣潔之地,連拂面的風,也不再陰寒,變得溫暖如春。
但長孫荷月眼尖,伸手指道:“那是什么?”
平滑冥河河面,突兀地涌出幾股黑流,沸騰不休,仿佛幾個突突冒水的泉眼。
泉水中飄蕩著黑色長須,似是水藻。
在他們的注視下,河面又涌出幾個沸騰的泉眼。
牛頭陰差卻說:“是苦海涌流。”
“什么苦海?什么涌流?”
牛頭略一點頭,“ 送幾位到了法寺腳下。諸位陽世中人,請去人間吧。”
少年們本想再領略陰司風景,聽出鬼差話中趕客之意,也不好意思多留,謝過它的領路之恩,用城隍令敲開座山野小廟的門,從不到膝蓋高的石頭小廟里爬了出來。
恰有一隊提燈的僧人排成長龍從對面懸崖走過。
是一個寺廟送來的肉身佛到了。僧人們提燈照路,領著肉身佛,走上羊腸小道,放至在懸崖邊一棵樹下,便轉身離開。
月光清寒,照在肉身佛金身上,他對著少年們,慈悲地笑著。
但他們卻覺后背有些發涼。
“和尚為什么要把肉身佛放在懸崖上就撒手不管了?”
沈玉京道:“是萬法寺的傳統。法寺有一座石崖,崖高萬仞,深不見底,名作金身崖。肉身證成佛后,便能飛至石崖上,筆直峭壁會變出一方石窟,替金身佛遮風避雨。”
易求一訝然:“人都死了,還能飛上懸崖?”
“人死了當然飛不上。”易存二振振有詞,“但肉身佛可是證得了佛位,肯定與我們不同。”
易求一:“既然對面是肉身佛,那我們此刻……身在何處?”
幾個人緩緩低下頭。
腳下,山崖如刀,陡壁穿云。
他們正在金身崖上一個石窟中。石窟里沒有金身,卻有塊石頭壘成的小廟。石頭刻著字,寫明這是為以前一位名叫照潭的法師留下的位置。
照潭法師立誓點化世間無情之物,為頑石說法,替山壑講經,于西玔三年外出游歷人間,再未回寺里。
好友黃眉僧為他在此立石頭廟,以作紀念。
“西玔……”長孫荷月算了算,“這不是前朝末年的年號嘛,離現在快千年了。”
“黃眉僧是誰,石窟不是肉身佛的地嗎?懸崖這么高,他怎么爬上來給照潭立廟的?而且,師姐給我們的城隍令怎么敲開石頭廟的門,介也歸城隍管,還是師姐認識照潭和尚?”
長孫荷月反駁:“怎么可能,照潭是一千年前的人了,骨頭都變成灰,師姐如何認識?”
“說不定師姐在陰曹地府見過呢。”
幾個人想不出原委,在金身崖上待著也不是辦法,若是被僧人發覺,怕是會被當成冒失小賊、瀆佛邪修。他們便想先御風下山,然而一捏訣,卻發現御風術在此處并不好使。
“金佛都在這兒,就不許我們用玄門的術法嗎?”易存二苦著臉,往下望一眼,“這下慘嘍,莫非要爬下去?不若咱還是鉆回廟里,重新回一趟陰司吧。沈師兄?”
沈玉京立在懸崖邊上,凝望遠處,沒有說話。
易存二順著他目光看去,嚇得“嚯”了一聲,“你們快瞧!那肉身佛動起來了,它果然成佛了,能飛上萬仞懸崖!”
但說是飛,卻不太對。
金身佛依舊是盤坐捏花之態,動作不變,身子卻在灌木林葉之中起伏,山下亂石如林,雜草叢生,只能瞧見金身飛快地爬下山崖,在林里穿行。
易存二奇怪道:“它為什么不直接飛上來呢?”
直到金身越過雜草樹林,來到峭壁底下。恰逢天空烏云被風吹開一角,泠泠月光照下。
幾人才看得清楚,哪兒是什么金佛飛升,是一頭漆黑的大猿猱,背負著金身,在山野間飛快穿行。
第215章 第 215 章
又于萬仞懸崖上, 聽見一陣斧鑿刀砍之聲。
少年探頭望去。
在陡峭石壁上,竟有十幾只大猿猱手持利斧尖鑿,在崖上挖掘石窟。它們在懸崖上如履平地, 輕盈地攀著崖邊生長的青松灌木往上,齊心劈鑿石壁。
鑿石聲聲入耳。
易存二樂了, “原來以為真是肉身佛顯靈, 沒想到是一群大馬猴在幫忙。”
“莫非是萬法寺和尚做的?”
驅使馬猴, 背負金身,來到懸崖鑿出石壁, 讓信眾們以為肉身佛證得果位,飛上崖頂。
果然好謀算!
“這幫和尚也太狡詐了, 怎能為了一點香火就騙人?”
易存二啐完, 心中有些意動, “你說我們是不是也能學著,弄個真仙降世?”
長孫荷月點頭,“山上那么多孤魂野鬼,讓他們幫忙唄, 我讓人過來捧場!”
易存二:“正好不過!”
他壓低聲音, 與長孫荷月興致勃勃地討論如何制造仙跡,卻見四周靜謐無聲, 簌簌碎石從石窟落下, 墜下萬丈懸崖。
奇怪。鑿石窟的馬猴在他們腳底下, 為何上頭落下了碎石?
他抬眼望去,一個悲憫微笑的頭顱,倒懸著, 從石窟頂緩緩降下,無言凝視著他們。
是那尊肉身佛!
易存二驚呼一聲, 拉著長孫荷月就往石廟跑,跑到石頭廟旁,愕然發覺方才鉆出的小廟,竟變得又矮又小。
惶急之下,長孫荷月卡在了廟門里,啊啊大叫。
風扶柳跑過來幫她,好不容易將人推入冥府,那金身像已全然出現在他們的視野里。
金身佛倒懸,嘴角上揚,慈悲的面孔倒轉,卻顯得幾分滲人。
倒墜至腰側時,一張紅白交錯的鬼魅面孔驟然出現。
少年嚇得后退幾步,“有鬼哇!”
待看清一些,他才發覺,這不是鬼,而是背負金身的馬猴。
一根麻繩綁在金身腰上,背負它的猿猱自上而下,爬了下來,倒懸著打量他們。
這是好大一頭馬猴,渾身漆黑,臉上紅白圖案交錯,如鬼似神,詭異非常,有的地方喚它們作山鬼,有的地方喚作山魈。
大山魈歪了歪眼,紅眼珠子眨動。
“它有話對我們說?”
易求一道:“可惜遲師姐不在這兒,她能聽懂這些山精野獸的話。”
風扶柳猶豫片刻,走至山魈面前,拱手行禮,報上了師門,“山神在上,我們從青溟山來,借道陰司,出來時本想借一小廟通行,不曾想出現在此處。”
山魈呲牙咧嘴,模樣頗為兇狠。
風扶柳繼續道:“我想,是因贈我們令牌之人,是照潭法師舊友,才能讓法師容情,石廟開門。”
山魈聽后,嘴巴咧到腮幫,一手掛在石上,一手指著里面的石頭廟,哇哇大叫。
“它在哇哇叫什么?”長孫荷月半邊身子懸在地里,上半身鉆在廟里,猶豫要不要跳到陰曹去。
“我也聽不懂猴子說話啊。啊!疼!”易存二說完,一塊碎石飛來,砸在他的腦門上。
山魈不滿地朝他呲牙,聲音里多幾分怒氣。
易存二連忙改口:“山神!我聽不懂你的話哇。”
山魈抬起手,吱哇叫幾聲,從石窟旁又探出幾張色彩鮮艷的鬼魅面孔。
“吱哇吱哇!”它們張牙舞爪,一只體型略小的山魈鉆入了洞里,匍匐身體,長手指向自己后背。
沈玉京道:“他們想載我們下去。”
“那……去嗎?”易存二遲疑問。
如今身在石窟中,他們身攜城隍令牌,可以跳入陰司避難。但要上了山魈的背,那可說不定了,萬一這群猴子不安好心,把他們背到萬丈懸崖上,再徑直將他們拋下呢?
風扶柳溫柔一笑,“若不冒些風險,怎么能見險峰風光呢?”
易存二風扶柳拉到旁邊,壓低聲音,用只有二人聽見的音量,小聲說:“小柳!大馬猴會把我們丟下去的,這兒又不能用御風訣,摔得粉身碎骨了。”
“可是遲師姐學御風訣時,不也總是從懸崖上摔下去嗎?”
“那是遲逢雪!她和我們又不一樣。”
何況就算摔下去,懸崖也有陣法托底,至多摔斷條腿。
易存二對上師妹的眼睛,微微一怔,松開手,黯然道:“沒想到師妹的膽子也這么大。”
幾個人爬到山魈背上。這些大馬猴馱著他們,在懸崖上晃蕩,路過一個接一個石窟,一張又一張金佛微笑的臉,從他們眼前晃過。
“哎,有一個佛在哭!”
長孫荷月忽然開口。
山魈跑動的速度太快,她只來得及望一眼,佛像就從眼前飛掠而過。
幾人被馬猴們載著,在金身崖上顛簸半天,忽然眼前一暗,被帶入山崖的另一邊。
這是一方山谷,草木茂盛,蕭蕭有風。
谷中有條潺潺小溪,月光照在溪水上,流銀如帶,銀帶旁長滿奇花異草,藤蘿綠蕨。
山魈呼嘯一聲。
叢林里鉆出無數鮮艷鬼面。
“完了,這是捅了馬猴的老巢。”易存二小聲對他哥嘟囔。
山魈們將少年圍在一起,咧嘴怪叫,叫聲猶如鬼哭,在山谷間回蕩不休,幽靜山谷,霎時變得陰風陣陣。
少年們后背相抵,靠在一起,見山魈越圍越近,不由拿出各自法器符篆,好整以暇地對上漫山遍野的山精。
“諸位,且慢動手。”
一道蒼老的聲音從猴群里傳來。
眾猴讓開一條道路,躬下身體,神態恭敬,一頭巨大的山魈蹣跚步履,緩緩走出。
它比其他山魈要高大許多,像一座緩慢移動的蒼老茅屋。
少年們要仰著頭,才能看見老山魈的臉。它的臉上鮮艷的紅白油彩不再鮮艷,仿佛副褪色發黃的舊畫。
它手里拿著一株桃樹作拐,似凡間老者,一步一喘,沒走幾步,便坐在了地上,抬起手招呼他們過來。
“我是山魈的族長,孩子,你們從照潭法師廟中來?”
沈玉京點頭,“正是。”
“能讓我瞧一瞧令牌嗎?”
老山魈接過令牌,左右翻看,“照潭法師理應圓寂千年。”
“這是我們門中一位師姐所贈。”
易存二大聲道:“您不知道,我們師姐可厲害了,在陰司謀了差事,我想,她肯定是在陰間遇到這位法師,有了交情!”
老山魈將令牌還回,“如此,幾位就是我們的朋友,請莫將此事說與他人。”
風扶柳好奇問:“既是你們鑿窟送佛,為何說是金佛飛升呢?是法寺中人逼你們如此嗎?”
老山魈搖頭,“我們心甘情愿。”
它徐徐說出一件往事。
昔年有座小廟,廟里有個老和尚。老和尚從西土習得救世經文,回到廟里,收養一對孤兒作徒弟。師兄弟悟性高,佛法精湛,成年后,二人皆許下宏愿,立誓渡化眾生。
師兄名為照松,許愿渡化有情眾生,在山下無色鎮開壇說法。一日在鎮上,他遇見個耍猴人。
耍猴人正在鞭打一只瘦小的猴兒。
猴兒臉上紅白交錯,脖子被鐵鎖叩著,被打得皮開肉綻,看見年輕和尚,它雙手合起,跪在地上,似在求饒,又似乎拜佛。
照松心軟,花大錢買回了小猴。
猴兒被養在廟里,吃山中野桃,與師兄弟為伴。
有時它會跟照松下山,吱哇叫著,揮舞手臂招攬信眾,被猴兒吸引,真給和尚攬了不少信徒。
有時,猴兒會陪伴照松的師弟,照潭。
照潭是個古怪的和尚,他立下的宏愿是渡化無情眾生。在他看來,群山萬壑,古林幽石,皆為生命。
他坐在深谷,為這滿山石頭樹木講經。
猴兒便坐在旁邊,跑到樹根撒一泡尿,爬到樹上摘一只桃,或是靜坐旁邊,聽和尚講經。
時過經年。
師兄照松講經講出不少名氣,有了許多追隨者。
師弟照潭卻只有滿山石頭為伴,一日,他離開了小廟,去人間游歷。
猴兒再去谷中,不再聞青年溫和聲音,只聽潺潺流水,嗚嗚風聲,仿佛山林嗚咽。
又過數年,世道越來越亂,四處災荒,人心動蕩不安,便有愈來愈多的人來小廟拜佛,也有越來越多的孤兒流離失所、饑寒交迫。他們將餓死之際,被好心的方丈收留,剃度拜入寺中。
然而縱信眾千百,照松法師也無法喂飽寺里的孩子們。
他需要更大的名氣,讓那些豪紳老爺誠心拜佛,慷慨解囊。
于是他與猴兒們謀劃,想效仿經文中故事,肉身成佛。
那時和尚已是老方丈,眉白齒疏,面上皺紋深深,講經幾十年,他有寺中信徒千百,是德高望重的高僧。
那時猴兒也是老猴兒,臉上鮮艷的花紋褪色,在山野間肆意幾十年,子孫成群,已是一山大王。
猴兒匍匐在方丈身前,如往日一般,讓老僧曲著手指,為它抓頭頂的跳蚤。
老僧卻拜托它一件事。
“我將自封缸中,絕食七日,若成佛了,肉身應不會腐爛,若沒有成佛……勞煩你為我涂上金漆,稍作打扮,莫教人看出端倪。那之后,你把我背上山崖,以顯神跡。”
猴兒咀嚼他話中訣別之意,嗚咽有聲。
“如此欺世盜名,瞞天過海,是對還是錯呢?”
“當年一同許下宏愿,不知如今師弟怎樣了,他的無情眾生,可有渡化?”
“此番,我該下地獄吧。”他摸著老猴的腦袋,只是嘆息,“只盼此事后,廟里小僧能填飽肚子,只盼天下太平,苦海平息,再無孩子忍凍受餓。”
猴兒跪在地上,如聽他講經的弟子一般,嗚咽不止。
老僧抬頭,見天心月圓,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合上雙手,閉目念誦一句:“阿彌陀佛。”
從此便有了法寺昌隆千年。
第216章 第 216 章
前塵往事, 在少年們面前鋪陳。
“原來肉身佛最開始,就是假的?”易存二喃喃。
風扶柳搖頭,“法師舍己為人, 救了這么多人,應該也算成佛吧。何況他修為那么深, 未必會失敗。族長, 照松法師最后到底成佛了嗎?”
老山魈摩挲手杖, 目光悠遠,并未回答這個問題。
沈玉京忽而開口:“為何變了呢?”
老山魈一怔, 定定望著他,似鬼魅般的花紋如同老人的皺紋, 顯得這張臉更加風霜。它眨了眨眼睛, 眼上兩條黃色的花紋似皺起的眉毛, “是啊,為何變了呢?”
易家兩兄弟不再狀態,“什么、什么變啦?”
老山魈招手,一個小山魈送來一捧桃子。桃子鮮嫩, 靈氣四溢, 瞧著很好吃。
“請幾位收下這捧靈桃。”
這顯然是讓他們隱瞞真相的賄賂。但老山魈很講道理,給他們靈桃后, 便不再阻攔, 放他們離開。
“它不怕我們收了桃子, 還把事情說出去嗎?”易存二走出山谷,便迫不及待說。
長孫荷月“呸”一聲,“猴子哪有你這樣卑鄙!”
“再說, 就算我們說出去,也無人會相信。只會被那群虔誠信徒痛打一頓。”風扶柳顯然對人情更為明了, “易大哥,易二哥,待會莫要把此事說出。”
“君子一諾千金!我們肯定不會說,不過師妹,你咋只囑咐我兩呢,就這不信我們嗎?快給我一個桃子吃。”
風扶柳在竹籃里找了找,選個個頭中等的桃。
易存二幾下就把桃子啃完,只覺皮薄汁多,異常甜美,吃完后,身上疲憊一掃而空,“再給我一個!”
風扶柳抱住竹籃,“一人一個,余下留給遲師姐。”
“好嘛,風師妹,你變得好偏心!”
繞過山谷,來到另一頭,仰面便是金身崖。
幾人情不自禁屏住呼吸,仰頭望去,一面陡峭懸崖上,坐著無數塑金的佛陀。
他們姿態各異,俯瞰人世,臉上笑容依稀。
長孫荷月想起,自己見過有尊撇嘴低眉,五官歪斜,好似在哭的佛,但望得眼睛都疼了,也瞧不出是哪尊金佛,只好當是自己錯看了。
但易存二說:“你們看,那個石窟是不是空的?”
又看了半晌,他們發現好幾個這樣的空石窟,心頭好笑:這幫猴子,多鑿這么多石窟,就不怕穿幫嗎?
好在此地常人難以接近,也不易發現。
“快去告訴方丈吧,遲師姐說不定已經到了呢。”
前方就有個和尚在山道走動。
那和尚步履僵硬,身上衣衫破爛,似乎是窮苦潦倒至極。
“法寺金光煌煌,居然有個這么窮的和尚?”易存二撓了撓頭,把他當成其他寺廟來這兒朝圣拜佛的游行僧,道:“師傅,那位法師,你是寺中人嗎?能不能幫個忙,帶我們去寺里,我們有要事要告訴……”
聲音被扼在喉嚨里,少年們瞪大眼睛。
那和尚緩緩轉過身,一身破舊的僧袍下,身子肌膚殘存幾點金漆,金色的臉上五官干癟,皮皺巴巴地貼在骨頭上,空洞的雙目無神望著他們。
是山崖上的肉身佛!
原來崖上空石窟,不是山魈錯鑿,是里頭的佛從石窟走下。
霎時陰風四起。
漫山遍野的灌木山林里,似乎冒出好幾個衣衫襤褸的僧人身影。
風扶柳緩緩轉過頭,她的眼睛尖,瞥見滿是金佛的石窟,似乎……又空了幾個?
沈玉京攔在眾人身前,手里拿著符篆。
僧人卻沒有像鬼魅僵尸一樣撲過來,他艱難張大嘴巴,僵硬的五官因用力而歪斜,腐爛的喉舌里,擠出沙啞的聲音。
“赫赫……”
“赫……請……”
“請渡我……請渡我……”
————
地上早已沒了白花教的腳印。
但王四索跡的本領高超,總能發現一二蹤跡,譬如被壓塌的一片灌木,半個馬蹄印,一點草屑。
他似乎有雙鷹一樣的眼睛,一眼就能捕捉到地上的異常。
逢雪捫心自問,就算自己再生幾十雙眼睛,也做不到如此。
一路追出三十余里。
遠遠瞧見一座城池,時值半夜,城池燈火通明,如同白晝。
王四呼出口氣,“無色鎮。”
羊倌年紀老邁,一口氣跑出幾十里,不由呼哧喘氣,只憑心中信念,才未倒地。在入無色鎮前,他坐在山坡歇息片刻,從腰間拿出皮袋,喝口清水,道:“今日法會,無色鎮人多足跡雜亂。”
逢雪問:“追不到他們?”
王四笑著搖頭:“放羊倌的本事可不止如此。姑娘,你還同我一起?那群人窮兇極惡,不好對付。”
逢雪也拿出腰間葫蘆,喝一口冰涼酒液,“我不怕他們。老丈,待宰了這群白花教,我也想勞煩你幫個忙。”
“哈哈,什么忙,你只管說!”
逢雪抿了下嘴角,小聲說:“想讓你幫忙找個人。”
“這有何難?只是,”他望著面前少女,放柔了聲音,“小姑娘,我先幫你找人吧,你想要尋誰?”
“不急,先報仇再說。老丈是想幫我尋到人,一個人去復仇?”逢雪眉頭微挑,與葉蓬舟待久了,她也不像最初那樣不通人情。
“你年紀還這樣小,不必和我這一條腳踏入棺材的糟老頭子一起。”
逢雪嘴角往上揚了揚,按住劍柄,說:“我年紀小,殺的妖魔鬼怪可一點都不少,老丈不信嗎?”
“信,自然信。”老羊倌把羊皮囊系在腰間,笑了笑,“我的閨女,還沒你年紀大,就已經把我的本領學成了。這叫雛鳳聲清老鳳聲嘛,你們年紀小,總是更厲害,你們的命,也更重一點。”
“哪有什么重的輕的,大家的命一樣貴重。”
老漢笑了笑,說:“那年總指揮使帶我出獄,在鎮厄司待了幾年后,我易容回到家鄉。家里的茅屋被泥流壓垮了,連帶我老婆女兒的墓,都被壓在黃泥巴下面,什么都沒有啦。”
“羊走過地上有蹄印,鳥飛過天上有鳥影,天地萬物,都會留下自己的痕跡,她們在人世煎熬了這些年,卻什么都沒有留下。哈哈,”他艱難從喉嚨擠出幾聲干笑,“小姑娘,唉……我懷里有幾顆金瓜子,杏花村的旗桿下,還埋著一甕銅錢,是小柳絮留下的,你要是缺錢,就把它們都挖出來吧。”
“我不會挖,”劍客走在暗夜長街,面上沒有表情,一雙眼睛冷如冰,“你留著,給自己養老。”
“哈哈。”
眼前出現一間府邸。白墻黑瓦,燈火明亮。
逢雪停下腳步,臉上忽而有些冰涼,她仰頭看去,不知不覺,天上灑下了蒙蒙的雨點。
監天司與鎮厄司反目,今夜的屠殺,只有這一起,還是各地一齊動手?
大師兄又如何?二師姐找到他了嗎?
她心中縱有千種思緒,也只能按住長劍,走向屋舍。
天空一聲驚雷,電光劃破云層,大風蕩起劍客的布衣。
————
齊家是無色鎮一大富戶,幫著官府做活,宅院華貴。
今夜府上來了貴客,后花園里,歌酒未歇。
舞姬轉動水袖,身子裊娜,一個身著武將官袍的中年男人忽然跳出,摟住她的腰肢,把她抱到自己的酒桌旁。
“哈哈哈!”旁邊白衣人笑道:“沒想到監天司的大人,也喜好美色。”
武將撫摸舞姬柔軟的胸脯,“世上誰不愛美人?我們拼死拼活,不就為這點享受嘛。”
堂上爆出一陣笑聲。
兩撥人分列而坐,一面身著官府,袖上繡著飛龍,是監天司的大人,一面的人打扮五花八門,卻無一例外,身上都有一抹白色。
酒宴早已過了一輪,主位上兩個位置空空,只要底下的人還在飲酒作樂。
“大人,你要是喜歡美人,不妨看看我這個。”一個面孔蒼白削瘦如鬼的青年抬起手,袖子里爬出條綠油油的竹葉青。
竹葉青腰身一變,變作一位青衣的嫵媚美人。美人柔若無骨,腰肢纖細,扭動著腰肢走向武將。
人間的美人哪比得上山野的妖精?
武將再看懷里美女,頓覺索然無味,把她推至一旁,一把攔住青衣美人的細腰。
青蛇變作的美人纏在他身上,拿起金杯,一口飲盡美酒。
不等武將開口,她張開櫻唇,親了上來,將酒液遞入他的口中。
武將被美人蛇纏得熏熏然,不由笑著感慨:“還是你們邪魔外道會享受。”
對面的白花教被他喊作邪魔外道,卻沒有生氣,依舊笑嘻嘻的。但同座的一個老者打斷了他,說:“如今可不能說是邪魔外道。”
“是!是是!”武將一拍腦門,“該喊你們鎮厄司了。同朝為官,還請同僚們多照看照看,大家一起為朝廷效力,同享榮華富貴。”
對面的白花教眾只是哈哈笑著,喝酒作樂。
說起鎮厄司,武將心中滿是憤懣,“這群玩鷹的兇徒,不過是季峋的走狗,明明和我們一樣吃朝廷俸祿,一個個眼睛朝著天,不把人放在眼里,連我們的人也敢動。”
“所以他們遭了報應。”
一位監天司老者舉起酒杯,道:“季峋不敬圣上,倒行逆施,他的同門害得龍脈斷裂,蒼生受苦,該受天誅!如今鎮厄司大半據點被剿,季峋伏誅,朝廷人手缺乏,日后妖魔作祟,請諸位一同助力。”
武將補充:“榮華富貴,自然少不了!”
“我敬諸位一杯。”
白花教的人卻沒有動作,沒有接他的敬酒。
老者皺起眉,“你們——”
話音未落。那青衣美人忽然張開嘴,露出分叉信子,尖銳利齒,狠狠咬下武將的舌頭。
武將捂住嘴巴,慘叫聲中,不消片刻,面孔青紫腫脹,七竅流血而亡。
場上形勢驟然變化。
搖晃迷離的燈影里,鉆出一道又一道惡鬼,將嶙峋骨手插入監天司眾人的頭顱里。又有毒蛇蠱蟲從白衣青年身上飛出,所過之處,白骨森然。
監天司猝不及防被擺了一道,有許多人還沒拿出武器,就被迎面飛來的蠱蟲鬼魅吞噬。
老者面色大變,欲拔出佩刀,卻發現自己渾身癱軟,無力癱坐在桌上。
“你們……下毒?你們想做什么!”
白花教的青年站了起來,“監天司想借我們除去季峋,沒想到,你們也是白花教手里的刀吧。”
老者目眥欲裂,死死瞪著他。
“以為我們就像你一樣,為了榮華富貴,給朝廷做狗。”他啐一口,“呸,庸俗。”
“那你們想要什么?”
青年聽見一道清脆的女聲,他以為是哪個監天司,笑道:“自然是白花娘娘降世。”
他忽覺不對,抬頭望去。
迷離雨絲在長明燈照耀下如同絲絲飄渺光線,少女提劍,從漫天光雨里走來。
“降妖。”
劍光驟然劈斷長夜。
————
地上覆上厚厚一層血漿,尸骨相枕,隨處斷臂殘肢,歡笑融融的酒宴霎時變成人間煉獄。
逢雪劍指著那位白花教徒,看模樣,他應是這些教眾中地位最高者。
森然劍尖抵在他的喉嚨,他卻仰起嘴角,大笑著說:“這就是青溟山的劍仙嗎?”
逢雪:“白花娘娘如何會降世?”
青年笑道:“這不是簡單得很嗎?小劍仙,你瞧,人世艱辛,生民血淚流向苦海,見這人間慘狀,萬法寺的佛陀渡得了苦海?你們青溟山能鎮得住魔窟?”
閃電劃破天空,照得他面色慘白,他仰起臉,冰涼雨水落入大笑的口中,“哈哈,佛陀也渡不了蒼生,祂自己也要沉下去嘍!該是苦海淹沒天地,白花娘娘降世的時候了。”
逢雪皺了皺眉,心中一沉。
苦海淹沒天地?
“老實交代!不然把你剁了喂狗。”
青年笑容一凜,看著她,“我們教主,為迎接白花娘娘,準備了一份豐厚祭品。若是提前除去祭品,說不定能阻攔娘娘降世呢。”
“什么祭品?你們教主在哪。”
“不急不急,教主神出鬼沒,身份眾多,連我也不知他在哪里。”青年站了起來,伸手拉起旁邊的青衣美人,美人環繞他的身體,變作條翠玉小蛇,游回他的袖子里,“但我知道祭品是什么,劍仙不妨仔細找一找。”
“那祭品分作四份。”
“一份罪孽滔天,十世皆為賊寇,殺性難消,不通教化。”
“一份癡愚蠢笨,十世皆為畜生,似豬貪婪,像狗諂媚。”
“一份惡毒陰私,十世皆為奸人,狡詐惡毒,害人無數。”
“還有一份。本是極貴重命格,卻世世慘死,不得善終,身上怨氣沖宵。”
青年彎起嘴角,“這四人生來便負罪天地,身上罪業難消,是邪神最美味的祭品。四個祭品入口,我怕白花娘娘會忍不住,從苦海魔窟里爬出來。”
“他們在哪兒?”
青年手一指,指向身后承載千年法寺的高山,“劍仙動作可要快一些。”
逢雪見他神態輕松,心中憎惡,剛想說話,他便張口道:“劍仙可知,為何我什么都告訴你嗎?”
劍客沒有說話。
青年為她的緘默無聊嘆口氣,“因為,來不及了。”他摸著袖中的小蛇,毒蛇嘶嘶吐信,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
這蛇妖毒性極為兇猛,只一口,他的身體便輕輕搖晃,七竅流出暗黑的血,“以后的天地,”他調動越來越僵硬的喉舌,“是……妖魔……鬼怪……的天地……是我們的……”
尸體僵硬倒在了地上,濺起水花。他的面孔青紫,臉上長出白毛,尸身在發生某種變化,魂魄似一抹黑泥,霎時融入雨水里,消失不見。
老羊倌看傻了眼,“姑娘、不對,劍仙,你的劍法好生了得!這人竟然直接自盡了。”
逢雪搖頭,“他是自愿變成惡鬼。”
一劍斬尸把正在僵變的尸體劈成兩半。
白花教眾竟一點也不怕死,寧愿先做了惡鬼,他對‘妖魔鬼怪的天地’就這么自信?
逢雪收劍,目光投向法寺,“我要去寺里走一遭,找到那位教主和什么祭品。”
她咬了下唇,心想,只能遲一些再找葉蓬舟了。
不知他現在怎樣?有沒有吃到口熱乎的美酒,噴香的羊肉?
第217章 第 217 章
想到葉蓬舟, 逢雪彎了彎嘴角,心中倏爾軟了一軟。
漫天的風雨如刀,冷雨落在身上, 老羊倌打了個寒顫,環顧地上的鮮血尸首, 有些茫然。以為殺了白花教就能給兄弟報仇, 可濡濕鞋襪的溫熱血液讓他絲毫沒有報仇的快意, 反而陷入更深的夜里,“什么白花降世……這些邪魔外道, 怎么沒有完咧。劍仙姑娘,你還要找那個人嗎?”
少女立在雨里, 微微抬起臉, 廊下防風燈被吹得搖動, 她的影子也在地上輕輕搖擺,曳過地上的血腥尸骨。
她眨了眨眼,長睫染上幾點晶瑩的雨珠,輕聲說:“快到桃花開的時候了。”
桃花開后, 云夢的荷花也連天, 之后桂香濃郁,可作桂花糕, 待到冬雪飄飛, 寒江夜釣, 雪中飲酒。
每個季節都是好時候,她想起時,心里會生出隱秘而難以抵擋的喜悅, 就像在開花。
老羊倌聽她說的話,愁云密布的心里, 霎時像照進一束暖陽,“是啊,說不定一場大雨后,桃花就開了。”
逢雪嘴角不覺微微往上揚了揚,“走吧。”她看向主座,“來的時候,主座是空著的,白花教監天司的頭領早走了,找他們去。”
老羊倌在地上尋覓一會,“沒有印子。”他仰頭望去,“難道是騎在鳥背上飛走了?”
“天上的痕跡,老丈可還尋得到?”
“這有何難!”
————
一個時辰前。
或許是千世佛庇佑,每每燃燈大會,天空總是清明無雨。
夜晚,朗月清輝,落得滿地碎銀。
花園里歌舞未歇,監天司與白花教同座一堂,觥籌交錯,和樂融融。一位面孔嚴肅的老者坐在主座上,與他同座首席的,則是對模樣年輕的男女。
琉璃拿著酒杯玩弄,笑說:“監正大人,一直在這兒喝酒好沒意思,我們叫鎮厄司那群人死無全尸,也算了卻你們心頭大患了吧,就只能得這杯酒?”
監正面無表情,“區區薄酒,聊表心意。圣女立下大功,日后榮華富貴少不了。”
琉璃歪頭,頭上的流蘇晃動,“什么榮華富貴?”
“陛下有意認圣女作干女兒,圣女日后便是公主了,金枝玉葉,貴不可言,富貴潑天。”
琉璃瞪大眼睛,“公主?”少女天真嬌美的容顏顯出幾分錯愕,“我這樣的人,也能當公主?”
她不禁笑了起來,笑得花枝亂顫,肩膀抖動,頭上琉璃墜飾晃來晃去,折射五彩的光。
“哈哈哈,金枝玉葉,金枝玉葉!”
琉璃仰起脖子,一口飲盡金杯里的酒液,但笑得太開心,嗆到一口酒液,又掩唇咳了起來。
邊笑邊咳,雙腮通紅,眼睛濕漉。
監正望著她,不知她是在笑,還是在哭。
“我的父親可是個地痞流氓,為了賭錢,把我賣給了雜耍班。他這樣的人,也能當公主的爹?”
監正道:“被封作公主,你便是陛下的女兒,和那些凡夫俗子扯不上關系。”他頓了頓,又說:“若想回去認親,或是報仇,把他的姓名籍貫告訴我。”
琉璃彎起嘴角,轉動手里一支骨笛,“那倒不要,你聽,”她抵著骨笛,笛聲里夾雜隱隱低嚎,似乎有個男人在哭嚎吶喊,“他不就在這兒嘛。”
監正皺了下眉,略過此事,問:“你們教主沒來此嗎?”
行六道:“有什么要緊事,同我們說便行了。”
“那么,請圣女與護法隨我去法寺一趟。”
三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夜宴。走出門外,老者手一抖,便飛來三只體型雄壯的蒼鷹。
琉璃跳上一頭蒼鷹,“我想一只鷹。”
“這又何妨,待會圣女選一只便是。”
“鎮厄司的鳥兒羽毛金燦,比你們的要好看一些,我要那個。”
“鎮厄司的鳥兒叫金翅雕,也被人喚作金羽鳳,是季峋從瀛洲帶回,傳說里失伴必死,雙宿雙飛的神鳥。它們性情忠貞,對伴侶,也對主人,”他瞥眼琉璃,“圣女若想要金翅雕,便要一起養兩只,從雛鳥開始養。”
琉璃彎起嘴角,眼睛不自覺瞟向旁邊的青年,“那不正好,我與六哥一起養,”她喝了很多酒,雙頰如燒,眼波似水,“你把其他鳥都給殺了,給我們留兩個蛋就成。我要養便要養天底下獨一無二的鳳鳥。”
監正不置可否,晃動銅鈴,鷹鳥拔地而起,直上云霄。
三人來到一座懸崖之上。峭壁筆直,穿透云靄,如鏡的石壁上,石窟棋布星羅,坐滿了坐化成佛的高僧。
“金身崖。”行六笑道:“監正怎么帶我們邪魔外道來到這等圣地?”
大鷹收起翅膀,停在懸崖上一個石窟旁。
監正跳下了鷹背,手里提著盞黃金蓮花燈,轉身往石窟深處行去。
兩個白花教的人也跟在后面。
石窟中照例有位坐化的肉身佛。琉璃沒急著追上監正,圍在肉身佛左右打量一圈,肉身佛在石窟坐化不知多少年,身上袈裟破爛,容顏卻未腐,依舊栩栩如生。
“這便是肉身佛?”她玩心頓起,“不知能不能抬回去作尸傀。”
行六握住她的手,“大事要緊。”
琉璃眉眼彎彎,乖順地點了點頭。
在肉身佛的身后,竟有條極窄的裂縫,裂縫恰容一人側身通過。
幾人穿過裂縫,山心之中,竟是一個空蕩濕漉的巖洞。被人修成的石階蜿蜒往下,身側便為萬丈深淵,只有監正舉起的金光照亮前方十來級臺階。
琉璃拿出自己腰間擦著的精致花燈,剛點燃,火焰便被黑暗吞沒。
她往石階外望一眼。
一片黑暗,什么都瞧不見,只聽見嘩嘩的水聲。
“底下是個水潭?”
監正:“底下是苦海。十幾年前,苦海之水便從地底漫出,涌上了人間,還爬上不少妖魔鬼怪。監天司鎮厄司聯手,曾經封印過妖魔一次。”
他彈了彈燈,一點金光從燈盞落下,筆直墜向深淵。
金輝劃開黑暗,漆黑洞窟被照亮了一瞬,于是琉璃便看見,在深淵最下,翻涌著一片漆黑的浪濤。
海浪翻騰,卷起的浪花里黑色雜亂的水藻甩動咆哮。每一滴水都在沸騰,每一滴水都在哭嚎。
金光越下墜,苦海之水更加洶涌,浪濤連天,張開漆黑的大口,將光線一口吞沒。
四周又陷入黑暗中。
但就在那一閃而過的剎那,琉璃還是瞧見了黑水里一閃而過的慘白。
“最近封印又松動了,沉郁在地底千年的陰氣滲出,影響到了人間。妖魔橫空出世,人心欲壑難平,連這一崖金身,滿山佛陀,也鎮不住苦海。”監正說著,拿起蓮燈,往后望了眼,目光越過琉璃行六,似乎在等什么人。
“一崖金身?”行六低笑:“當真是滿山佛陀嗎?”
“我聽說,白花教有封印魔神的手段,昔年云夢太平軍造反,官兵派人圍剿,死氣太重,陰陽倒序,天地無光,河中水鬼上岸索命,白日遇人多是鬼,黃昏遇鬼反疑人。”
監正吐出口濁氣,“云夢化作一片死地,當年,我也在那兒。”
“但是一夕之間,妖魔鬼怪全消失無蹤,漫山遍野開滿桃花。”
“是你們做的吧?用來煉你們的魔神?”
行六搖頭,“我們豈有這樣的本事,若世上有神跡,那一定是白花娘娘顯靈了。”
“你們的七魔神,疫鬼、血魔、妒神、餓殍、花柳、悲神,和兩舌。”監正對七魔神如數家珍,慢慢說:“恰能吸收世人心中怨恨悲傷,云夢那次,是疫鬼、血魔、餓殍、悲神一起出動,才吃完這么多妖鬼死尸吧?”
不過這些死氣,也是助長魔神的養料。
但……
是魔還是神,由誰來定呢?
“說來好笑,長孫昭身為公主,卻背棄了朝廷,青溟山的弟子,助陣妖邪斬斷龍脈,為禍蒼生。”監正神色如霜,“我看玄門之首,換個人當當,也未必不成。”
他焦躁地走了幾步,回頭看去,在漆黑石階,隱隱飄來一點燈火,燈光照亮數個僧人的身影,“萬法寺的人總算來了。待會我們一起將苦海封印,事成,就算給白花娘娘建起神廟,讓萬人供奉,也未嘗不可。”
行六微微一笑,“我們確有役使妖魔的本事。不過監正大人有一事說得不對。”
“是什么?”
“窸窸窣窣”聲漸清晰,那群提燈的僧人慢慢走近。
“十五年前血案的怨鬼浮尸,沒有被七魔神吃掉,它們還在世上某一隅,靜等……”
“靜等什么?”
“等著向害他們的人索命。”
監正睜大眼睛,愕然望著前方,跳動的金光越過黑暗,越來越近,他逐漸看清,被金光籠罩的一排僧人——
衣衫襤褸,袈裟褪色,黑褐色的枯萎面皮貼在了骨上,點點金漆隨著動作飄在地上,灑落一地的金輝。
不是方丈!
是那些……肉身佛!
行六往前走一步,笑問:“監正想知道它們藏在何處嗎?”
監正慢慢往后退,額角冷汗滑落。
“六哥,后面!”琉璃低呼。
行六轉過頭,一張干癟的面皮就貼在他的臉上。
————
雷蛇在烏云中游走,風雨更蕭蕭。
逢雪走在山道上,道路旁有許多虔誠信徒跪地叩拜,常誦經文。雨水打濕他們的衣袍,黏在身上,每一個人面前都有一盞自制的燈,有的燈華貴,黃金蓮花底座,外頭用琉璃罩著,有的燈只是竹枝為骨,薄紙作罩,但也極為用心,紙上寫滿了經文。
可經一宿風雨,縱使人們用手遮住雨水,無處不在的水汽將紙上梵文暈開,里頭燈火搖搖欲墜。
暗夜里有人惶惶低語:“以前法會上,從來沒下過雨,這次是怎么啦?”
“不是說有四位法師成佛嗎?可是只送來了一位,那些人路上耽擱了。”
“聽說……明月寺起了大火。”
“有真佛庇佑,哪會走水?”
……
他們交頭接耳低聲議論,微弱的燭火照在一張張濕透的臉上,雨珠蒙上層透明的紗,讓神情不再顯得虔誠,而是多了幾分惶然猜疑。
忽然有人低呼一聲,“我的燈滅了!”
隨著這聲落下,在水汽激蕩中,一盞又一盞佛燈熄滅,頭頂皓月早被烏云淹沒,天地陷入長夜。
在漆黑的風雨中,一道人影悄無聲息走上了石階,推開了殿門。
萬法寺的殿門并未關上。
一踏入寺里,就像撞進一團粘稠陰冷的水里。
“好安靜!”老羊倌忍不住開口,打破滲人的死寂。
逢雪常聽說,萬法寺香火興隆,每一尊菩薩都是真金打造,殿上琉璃瓦,碧玉壁,華貴氣派。但此刻四周一片漆黑,她無暇去觀賞廟中風景,拔出長劍,謹慎打量四周。
靜。
太安靜了。
外面的低語驚呼,風聲雨聲,都被隔絕在門外。站在廟里,她只能聽見自己與老羊倌的呼吸聲。
“按理來說,今夜法寺不會熄燈,和尚們也應該不睡,為明天做準備。”老羊倌呼吸越來越急促,“怎么會這么安靜?”
“難道見今夜下雨,他們都睡去了。法會可是重要日子,就算歇息,也留幾個人看護吧。”
逢雪點起一盞燈,火光只照亮一隅,破不開濃稠黑夜。
她心中不祥,“萬法寺也出事了。”
老羊倌不信,“法寺重地,佛光照徹,妖魔鬼怪不敢靠近。就算白花教想作祟,也沒有這樣容易,那些修為高深的法師還鎮著呢。”
逢雪道:“若作祟的不是妖魔鬼怪呢?”
“不是妖魔鬼怪,卻是什么?”
“是……”
黑暗里忽然響起一陣誦經聲。
………
廣義帶著幾位寺僧護送肉身佛佛像到石崖上。把沉重的金像放在地上,他松開手,瞥見掌心沾了幾點金漆,漆里夾雜著一些皮肉的碎屑。
心中忽然生起一股不祥。
趁著眾人不察,他偷偷掀開肉身佛的袈裟,袈裟下,金漆斑駁,似脫落墻皮一般,露出里頭深色僵硬的肉身。
這是肉身佛?
他心頭大駭,來不得思考,跌跌撞撞跑回了寺里。
法寺正在為明日盛會作準備,每一間金殿都點著燈,燈影中人來人往。
“方丈!方丈!”廣義一路往前跑,跑得心跳如擂,呼吸急促。
奇怪的是,那些殿里來往的寺僧卻并未攔住他,也沒詢問他為何驚慌。他們站在金佛腳下,或燃燈點香,或誦念經文,耐心侍奉著菩薩。
這群只知道念經的和尚!
廣義似一陣旋風,快步沖過幾個大殿。他是今年才當上大和尚,有幸負責燃燈法會事宜,若是在最緊要的肉身佛上出了差池,豈不是辜負了方丈的信任?
一路往前,光線越來越明亮,路過的每一座偏殿都燈火通明,人影閃動。
但他的心卻跳得越來越快。
“隆隆——隆隆——”
仿佛天上的驚雷。
廣義剎住腳步,突然意識到一事——四周為何如此安靜,靜得只能聽見自己急促呼吸,咚咚心跳。
沒有誦經聲,沒有人語聲,殿里人影走來走去,卻無人發出聲響。
他額頭不覺都是冷汗,慢慢轉過頭,望向遠處的殿門。
大門敞開,人來人往。
但是……他們都沒有影子!
他喉嚨咯咯作響,驚懼攥緊心臟,惶然無措時,一束金光射在眼皮上,讓他不由緊閉雙目。
再慢慢睜開眼,大雄寶殿,近在眼前。
殿門透出煌煌金光,明亮耀眼,壓過檐下的燈火,勝過天上的星月。
幾個僧人的影子背對著他,跪坐在佛前。廣義認出他們的身份,是法寺地位最高的主持,和幾位護法僧。
瞧見他們,他的心中長舒一口氣,又抬頭,看眼大雄寶殿的金色牌匾。
大者,包含萬有。
雄者,震懾群魔。
什么妖魔鬼怪,敢在大雄寶殿鬧事?何況,還有佛法高深的方丈在。
他連忙越步走入殿內,說:“方丈,方丈,我觀殿內,怎么不對勁……”
方丈低著頭,雙手合十,跪坐在佛前,似在低頭參經。
廣義看其他幾位護法僧,他們清一色維持著悟經的姿勢,模樣虔誠,面帶微笑,護衛在佛前,仿佛守衛千世佛的護法。
只在望見最后一位時,情況才有所不同。
最末一位護法僧年紀很輕,悟性卻了得,在法寺地位隆高,法號叫做明澄。
他死死望著廣義,雙手合在胸前,手背青筋迸出,清雋端正的五官,此刻扭曲變形,顯得幾分猙獰。
明澄張開嘴,嘴唇開合。
廣義讀出他的唇形,“跑……?”
“砰!”
身后殿門重重合上,他看見明澄扯開雙手,一截染血的鐵釘掉在地上。
面前方丈依舊低著頭,頭頂探出截染血的鐵鉗,胸前的袈裟早已黑紅一片,血漬干涸。
而在他的前方,蓮花座上……佛陀的金身還在,卻背對著他。
他看不見佛的臉,佛也不肯見他。
————
“若以色見我,若以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可見如來!”
“若以色見我,若以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可見如來!”
“若以色見我,若以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可見如來!”
漆黑的殿門口,一個大和尚跪在門前,癲狂地念經。
逢雪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拽了起來。閃電從天空劃過,和尚面孔慘白,臉上鮮血交錯,喃喃:“不見如來!不見如來!”
“只有你在此,其他人呢?”她試著給和尚喂了顆清心的藥丸,卻沒什么用,一撒手,他又跪了下去,在地上砰砰磕頭。
陰風陣陣,逢雪立在漆黑的殿門前,抬頭望向前方巨大廟宇。
這應是萬法寺主殿,似一座巨獸,盤踞在黑夜中,張開著嘴。
在殿門上方,金光牌匾寫著“大雄寶殿。”
又一道閃電劃破暗夜,漆黑的窗上,映出無數盤坐的人影。
逢雪沒來過萬法寺,不由有些奇怪,千世佛金身的周圍,會有這樣多的護法菩薩嗎?
她沒有猶豫,長劍飛出袖間,推開了殿門。
消失的僧眾,全擠在殿里,跪拜佛前,一個個緊閉雙目,七竅流血。
旁邊大和尚似乎見到什么,忽然大叫起來,迅速跑入了殿里,“佛陀!我見到千世佛了,我未行邪法!”
逢雪跟在他身后,踏過高高門檻,走入大殿瞬間,身體失去平衡,人直直往下墜。
仰面望去,哪兒有什么大雄寶殿,面前只有一堵陡峭懸崖。
她伸手捏訣,沒有喚來大風,這里似乎不能使用術法。人掉得越來越快,穿過層層烏云,底下堅石刀槍劍戟一樣立著。
巖壁上忽然伸出一只蒼白的手,抓住了她,一把將她拉進石窟里。
第218章 第 218 章
石窟森冷陰寒, 空無一人。
逢雪手心發燙,張開手,里頭出現塊熟悉的石頭。
她詫異之際, 眼前金光閃動,身披金甲手提長槍的神將出現在眼前。
“大塊頭?石大哥?你……”
大塊頭朝她點頭。
他本是一方石妖, 沒有魂魄, 原身碎裂后, 本該就此消散。但昔年點化他的法師已經成了靈石菩薩,大塊頭得菩薩的賞識, 作了菩薩身前的護法金剛。
說完舊事,大塊頭朝她微笑, “阿雪, 好久不見, 你和小葉可還好吧?”
逢雪不由彎了彎嘴角,重逢故人,本該一起喝杯好酒。可如今情況緊急,她來不及說恭喜, 便問:“石大哥, 我該如何對付萬法寺中的邪異?”
“這是菩薩遣我來的緣由了。阿雪,人們來法寺拜佛時, 人心善念上升, 飛到天上, 人心惡念下沉,沉入地底,隨著年歲越久, 苦海從地底涌出,屆時, 魔神出世,日月無光,天地會變成妖魔作樂的巢穴。”
逢雪蹙了下眉,這話與白花教的人說得相同。
“菩薩與法寺曾有過一段緣分,不忍法寺被苦海淹沒,便派我下凡相助。”
逢雪:“石大哥,我該做什么,誅殺掉魔神,還是填平苦海?”
大塊頭搖頭,“魔神若出世,便已太晚了,苦海是從人身上誕出,人間苦難若在,苦海便難平。”
“金身崖、萬法寺,和崖后的山魈谷,互相拱衛,布成一座大陣,以億萬信徒香火愿力為養料,讓大陣運轉,超度地底的苦海冤魂。但是……”他嘆了口氣,“金身崖出了問題。”
不消他多說,逢雪便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幾個寺廟為了爭搶香火與名氣,爭相叫人“成佛”。這些“佛”沒有當場詐尸,便是不錯了,后來又被送到金身崖上,怨氣自然深重。
叫這群“肉身佛”守護大陣,實在可笑。
大塊頭指向石窟巖壁,“山里還有一重更深的封印,是萬法寺青溟山一同設下,封印魔窟與苦海。但山上許多……肉身佛的尸首怨氣未散,意欲毀去封印。”
“所幸當年照潭法師在此修煉時,也曾點化過群山萬壑,山石都有了佛性,能克制這些妖邪。要有人進入封印,將我所化的靈石放入陣眼,我再調遣群山,重新將封印穩住。”
逢雪問:“然后呢?苦海便不會涌流嗎?”
大塊頭神色有些黯然,“只能穩住一時。”
逢雪摩挲劍柄,低聲說:“我想也是如此。”
她撫劍自問,長劍再快,能救幾人?斬盡世間妖魔鬼怪,便不會再有人枉死了嗎?
不會再有黃云嶺上的白骨、轉馬崗里的桃花嗎?
人間不平事太多,她想不明白,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算了,拖一時是一時,殺一個是一個,救一人是一人,就這么走著瞧吧,石兄,煩請你帶我進入魔窟。”
大塊頭抬手一揮,巖壁似水分開條道路,里頭漆黑如墨,隱隱有陰風飄來。
“此刻,里面已經裝滿了妖魔惡鬼,除卻僵變的肉身佛,還有苦海里爬出的怪物。阿雪……”
大塊頭欲言又止。
逢雪讀懂他的意思,揚了揚眉,提劍走向魔窟。快入巖壁時,她停下腳步,解開腰間酒葫蘆,喝了口月露酒,把葫蘆放在地上。
“石大哥,若我沒有出來,勞煩你把葫蘆還給他。”
幸好葉蓬舟還未來此。
逢雪心中幾分慶幸。
后背一物擲來,她伸手接住,酒葫蘆又回到手中。
大塊頭道:“自己拿著!自己去還!”
把葫蘆重新系回腰間,逢雪悶悶應了聲,攥緊劍柄,走入魔窟。四周漆黑一片,好在大塊頭給了她一盞蓮花燈引路。
金蓮懸在肩頭,能照亮十來步的距離。
沒走多久,逢雪便看見遠遠也飄著一點金光,她以為是同被大塊頭帶來的幫手,快步追上去。
那金光也察覺到她,迅速飛來。
金色光芒與黑暗中相匯,一張長滿白毛的面容撞入眼簾。
逢雪心中暗罵一聲,劍瞬間出鞘,“斬尸。”
劍鋒撞在僵尸身上,琤地一聲響,濺起螢蟲般的火花。僵尸身上涂著的金漆,在黑暗中閃爍,化成點點金光,護住了他們周身。
金漆便是給僵尸披的一層鎧甲,她斬僵尸的劍,斬不破金光。
好在這僵尸死去經年,風吹雨打,身上不少地方金漆脫落,露出黑褐色的干尸顏色。
逢雪找到他袈裟下一處金漆脫落的肌膚,長劍筆直插入其中,隨著一聲“斬尸”,尸首裂成數塊。
她還未來得及松一口氣,抬頭望去。
頭頂巖壁,密密麻麻,布滿了點點金輝,仿佛星辰。
————
“好多僵尸!”
長孫荷月一聲驚呼,喚醒了幾個震驚茫然的少年。
順著她所指方向望去,他們又瞧見山野間數道行走的僧影。
面前肉身佛還在喃喃:“請……渡……我……請渡我……”
從來都是世人求佛來渡自己,何曾遇見過佛陀走下石窟,來哀求超度?
眼見僵尸們慢慢靠近,形成包圍之勢,少年們嚇得聚在一起,匆忙又掏出符篆。
沈玉京沉聲問:“你是佛陀,我們是凡人,如何渡你?”
僧尸臉上驟然長出一層白毛,低吼著撲過來。
易存二丟出張符篆過去,雷電游走,只燎去僵尸面上的白毛,沒有傷他半分。
“完了,師兄,符咒對這玩意不管用啊!”
“僵尸身上有金漆護體。”沈玉京發現端倪,捏了個法訣,堅硬石塊變成柔軟沙土,僵尸陷入沙中,動彈不得,雙臂拍打著巖土。
易存二叫好:“沒想到師兄土法也修得這般好。這僵尸什么來頭……”
話未說完,灌木叢里響起誦經聲。
好幾個同樣打扮的僵尸喃喃誦經,地面隆隆震動,砂石滾來滾去。
“糟了,他們竟也會術法。”
“又不怕符篆,又會用術法的僵尸,我們還打什么打,哥啊,小柳,咱們快跑吧!”
轟隆一聲巨響,僵尸掙開巖石,一躍而起,直直朝他們飛撲而來。
那些灌木叢里、林中的僵尸也冒出了枯瘦身形。
長孫荷月倒吸一口涼氣,“金身崖上的肉身佛,又爬下來幾個。”
“該快些向寺內去報信!”
“嗤——”
頭頂響起一聲嗤笑。
幾人抬頭望去,竹枝微彎,一道修長身影立在竹葉上,衣袍隨竹枝搖擺而晃動。
月光照在他散落肩頭,微微卷曲的長發上。
長孫荷月瞪大眼睛,“是你!”
“葉公子。”風扶柳問:“寺里也出了變故?”
葉蓬舟吹了個哨子,一群山魈蕩著竹枝藤蔓,從林中飛出,撲倒幾只僵尸,朝他們吱哇大叫。
少年們會意,重新爬到山魈背上,任由山魈帶著他們,在林中飛蕩,甩開了地上的僵尸。
山魈熟練地在飛躍過叢林,又來到懸崖之上。
“葉公子,多謝。”沈玉京拱手謝過救命之恩。
葉蓬舟看他一眼,“小仙姑來這兒了嗎?”
沈玉京搖頭,“并未。”
葉蓬舟松了口氣,慶幸道:“那就好。”
“這兒發生了什么?”
“發生什么?”他彎起眼睛,俊美的臉上帶著冰冷笑意,說道:“看不出來嗎,法寺尸變,青燈古佛清靜地,變成了尸穴魔窟。幾位若想活命,還是早些離去吧,鉆到陰司避一避。”
“但是,”長孫荷月問:“我們過來時,路上擠滿了參加法會的人,他們也能遁進地里嗎?”
風扶柳側目,柳眉微挑,有些詫異看著小公主,“自然不能。”
長孫荷月咬了下唇,“那有什么除掉僵尸的辦法嗎?鎮厄司、監天司、萬法寺……這些人都到哪去啦?”
沈玉京問:“請葉道友告知詳情。”
葉蓬舟轉過身,走至懸崖邊上,站在此地,能望見不遠的法寺金燦的穹頂。
“你們瞧。”
沈玉京站在他身側,垂眸望去,山嶺間的肉身佛似衣衫襤褸的行僧,慢悠悠折返回來,往金身崖而來。他皺眉,“是來尋我們的?”
長孫荷月嚇得臉色霜白,“這群僵尸,腦子都爛掉了,不至于這么記仇吧!”
“那怎么辦?讓大馬猴再把咱背下去?”
葉蓬舟將食指比在唇邊,“噓。”
僧尸在懸崖邊停頓片刻,聚在一起,似乎在商量什么。
在青溟山弟子的認知中,僵尸本是種愚鈍、憑本能嗜血殺人的怪物。流傳的僵變故事里,這些從土里爬出來的尸首,總是六親不認,毫無人性,會憑本能最先回到家中,殺光生前至親之人。
在看見那些人影仿佛普通僧人般交頭接耳,他們多少有些不信,都懷疑是不是萬法寺的和尚在捉弄人。
易存二揉了揉眼睛,再探頭往下看。
僧尸竟消失在筆直的巖壁下。
他眨眨眼,“怎么回事啊?我剛才在做夢?”
風扶柳搖頭,“不是做夢,他們走進了巖壁之中。”
“但是……我們方才從那經過,那兒就是一堵石壁,沒有洞穴入口啊!”
他們坐在山魈身上,攀爬下懸崖,又回到金身崖下,眼前石壁如墻,陡峭光滑,連一個耗子洞都沒有,別提讓人通過的洞穴了。
沈玉京撫上冰冷巖壁,“有一個大陣,是萬法寺的手筆,我想,只有法寺的僧人才能進入。”
那便沒有什么其他辦法了。
幾個人面面相覷之際,葉蓬舟靠近巖壁,低語幾句。
“葉道友,你知道這陣法,在念法咒嗎?”易存二好奇問。
葉蓬舟笑道:“我哪會知道和尚的術法,不過是同山老爺說些話,求它通融一些,放我們進去。”
長孫荷月瞪大眼睛,“山就山,石頭是石頭,千年萬年都在這里,怎么會聽得懂人話?”
碎石簌簌落下,在他們目瞪口呆中,面前如鏡的山崖,竟真的裂開一道長長的裂縫。
冷風從裂縫中吹來,教人遍體森寒。
“山老爺,”葉蓬舟笑著說:“這也太窄了,你再分開點吧。”
一塊塊碎石從空中飛落,準確砸中他的額頭,仿佛在罵他不識好歹。
他拱手認錯,落下的碎石才稍作停歇。
長孫荷月仰頭,看著陡峭的山崖,高山亙古是無情物,竟真能聽懂人話,放人通行?她又忍不住多看幾眼葉蓬舟,青年額頭被石塊砸出一點桃花般的殷紅,卻在彎眼笑著,眼波含情,風流倜儻。
這樣一個人……連山都喜歡。
也難怪得了遲師姐的歡心。
“幾位若不怕死,龍潭虎穴,可敢走一遭?”
青年清越的聲音從漆黑山心飄來。
“修行之人,何惜此身。”
第219章 第 219 章
“斬尸!”
一劍挑飛僵尸, 逢雪看著圍上來的尸僧,手臂隱隱發麻。
越往前行,地上血腥更重, 濃濃鐵銹味鉆入鼻腔。余光所及,石階上灑了層厚厚血漿, 血里有奔跑與打斗的痕跡。
這樣濃重的血腥, 讓逢雪想起藏在白花圣女身上的那尊魔神。
血魔?白花教也來到了魔窟?
看來她面對的, 不止是滿山僵尸,還有白花教這群邪魔外道。
身后的僵尸又飛快追了上來, 他們身上有護體金漆,想找個掉漆的地方刺進去不太容易。
逢雪懶得與他們糾纏, 順著石階往下, 四周血漿越濃, 地上殘肢愈多。
尸嚎鬼哭,陰風陣陣。
前方響起陣凌亂的腳步聲,魔氣撲面而來。逢雪握緊劍柄,一只熟悉的獨腳妖怪從黑暗中躍出。
“殺將軍。”
果然是白花教的人。
殺將軍沒有初見時威風, 身上厚重鎧甲殘損, 手中一人多高的大刀上有許多卷刃。在鎧甲破損之處,還冒出昏暗猩紅的煞氣。
眼前這妖怪似受了傷。
殺將軍獨腳彎曲, 似蚱蜢般高高躍起, 從逢雪頭頂跳過, 像是在躲避什么。
想跑?
陰曹地府的仇她還記著呢,擇日不如撞日,逢雪也一躍而起, 扶危化作一道電光,追上殺將軍, 一劍穿透它的肩頭。
白光掠過,殺將軍半邊身體被劍削飛,從半空摔到地上,打了個滾后,竟頭也沒抬飛快跑了。
后方石階又響起嗡嗡聲。
一大片蠱蟲如黑霧云集,蜂擁而至。大塊頭送的蓮花燈搖搖欲墜,燈火黯淡。
逢雪身上只剩最后一點香火,勉強護住全身,長劍劈開蟲霧。
“砰。”
劍身撞在冰涼兵刃上,濺起火花如點點飛螢,她在搖動的蟲云燈影里,對上雙熟悉的眉眼。
逢雪瞪大了眼睛,手中勁霎時變松了,怔怔道:“你怎么……”
心中忽地生起一股火氣,“葉蓬舟!你不要命啦!”
……
青溟山的少年還來不及高高興興與師姐相認,便看見方才還帶著他們殺尸斬魔、大殺四方的煞星,放下手里刀,躬下身,熟練地拱手求饒,“我錯了。小仙姑,莫生氣,莫生氣,氣壞身子誰如意?”
逢雪氣得想罵人,但一只漆黑的大貓撲入她的懷里,拼命蹭她的手,“小仙姑!”
小貓高興喵喵叫:“小仙姑小仙姑!你不要丟下我和小葉了喵。”
逢雪輕輕嘆口氣,摸摸小貓順滑的毛,手從它頭頂,摸到它柔軟如水的肚皮,“我不是丟下你們。”余光瞟見后頭的同門,她的神色一斂,“你們怎么也在這兒?”
“遲師姐,說來話長,我跟你說——”
“那便別說了!”她把葉蓬舟拉到身邊,堵住了易存二一肚子的話,徑直說出大塊頭的計劃,“我們要找到封印陣眼,將靈石放進陣法里。”
沈玉京皺起眉,“只怕不成。”
“怎么?”
青溟山一行人跟隨著尸僧,比她早進入魔窟。尸僧進入魔窟后,便分為幾隊,身影沒入分叉如蛛網的小道里。
他們跟隨其中一隊尸僧,來到一處鐘乳巖林前。
鐘乳巖林立如筍,筍尖金紅,有朱砂繪制的圖案。
沈玉京和逢雪是兩個極端。逢雪勤修劍術,不通術法,沈玉京卻在術法一途上走得頗遠,符、陣、術、五行皆有修行。
他一眼就認出,這是一處封印大陣的陣眼。
鐘乳林前還有一座石頭小廟,廟里供奉的同樣是千世佛。
但見那些尸僧,一頭撞向鐘乳石,撞得頭破腦漿流,漆黑尸水遮住石上金符,生長千年的鐘乳石被一頭撞斷,轟然墜地,砸在了地上的石頭廟上。
“這樣的陣眼不止一處,尸僧們分成幾隊,分開毀去不同陣眼,算時間,大陣怕被毀去七八成。就算將靈石放入陣心,恐怕也無濟于事。”
何況魔窟內道路復雜,交織如網,尸僧們分開行動,想要攔住他們,堪比登天。
逢雪蹙眉,“那,再將毀壞的陣眼補全呢?”
沈玉京搖頭,“倉皇之間,難以補全。”
“稍等。”逢雪想了想,從懷中拿出天師法印,“再加上這個呢?”
“這是……”
易存二渾然忘記此刻在尸穴魔窟,驚訝叫道:“青溟天師印!”
“遲師姐,你怎么有這個……”
天師印護身辟邪,驅使鬼神,在青溟山,歷來只有修為深厚,德高望重的高人才能佩戴此印。
少年瞪大眼睛,愕然望著她,心中不約而同想到一事——這樣年輕便被授予天師印,莫非師長們是想把青溟山的擔子也交給遲師姐嗎?
逢雪把法印遞給沈玉京,“師兄,加上這個成不成?”
沈玉京接過天師印,點了點頭,“勉強可成,不過,至少要三個晝夜,才能修復法陣。”
“太久了。我們只有一夜的時間。”
縱然老羊倌告訴那些人有妖邪作祟,想驅散人群,可虔誠的信徒怎會輕易離開?
若是苦海涌流,最先殃及的便是跪在山上的信徒,和無色鎮上的人家。
“一夜?魔窟道路復雜,要找到其他陣眼,就需要挺多時間。”
黑暗中傳來幾聲熟悉的猿蹄。一群山魈在石林中飛蕩而來,朝他們招手。
易存二高興道:“有了這些山神,騎著它們,肯定能節省不少時間!”
時間緊迫,沈玉京朝逢雪頷首,“我們去修復陣法了。”
逢雪:“我去找陣心,若陣法修復好后,你傳音給我,我將靈石放入陣心。”
青溟山的人騎著山魈遁入黑暗中,濺滿猩紅的長路上,只余兩個人。
逢雪與葉蓬舟對視,閃過許多念頭。她舍下小貓與葉蓬舟,獨自來到法寺,是怕佛光灼痛了他,只身進入魔窟時,心中也慶幸他此刻不在這兒。
但此刻在魔窟中相逢,卻并不感到意外。
好似她在哪兒,葉蓬舟就在哪兒。空氣中蓮香浮動,腥臭的鐵銹味隨之遠去,她悄悄靠近青年,手背蹭過他冰涼的肌膚,仿佛碰觸一朵蓮花。
“走吧。”
道阻且長,生死與共。
葉蓬舟牽住她的手,“小仙姑。”
逢雪“嗯”了聲,順著他的目光往后看,見漆黑石窟之上,緩緩冒出張紅白交錯的鬼魅面容。
她往后退一步,手中長劍出鞘半分,以為是妖魔鬼怪。
葉蓬舟卻按住她的手,朝她微微笑著。
那鬼魅從黑暗中爬來——是只巨大的山魈,走在這方石窟里,不得不稍低著頭,渾身長滿漆黑的毛,獨獨臉上花紋鮮艷。
葉蓬舟道:“小仙姑,我是棺生子,無父無母,幼時被一只山魈撫養長大。”
逢雪微微一怔,看向面前的大山魈,山魈亦低下頭,暗紅眼珠子靜靜與她對視。
“這是……”
“我娘。”他仰起臉,眸光溫和,“小時候,她為了保護我被人抓走,我以為她已經被制成法器,沒想到在山魈谷里找到了她。”
逢雪眼睛瞪得圓圓,忽而有幾分靦腆,往他身后閃,小聲道:“你怎么不早說!我方才差點拔劍啦……”
葉蓬舟牽住她的手,笑著把她拉到身前,朝山魈說:“娘,這是我的小仙姑。”
山魈咧嘴,哇哇叫兩聲,伸開長長的手臂,攤開手掌。
漆黑的掌心有顆圓潤鮮紅,香氣四溢的桃子。
逢雪在葉蓬舟的催促中接過靈桃。
山魈高興地哇哇叫幾聲,長臂一攏,把他們兩個人抱在懷中,往石階下跑。
僵尸哪跑得過它?
前方若有沖來的尸鬼,它抓住上方鐘乳石,身子一蕩,便把僵尸踹進深淵。一直到石階盡頭,有道窄而小的縫隙,山魈進入不得,只好把他們放下。
“多謝。”逢雪憋了半天,憋出這兩個字。
山魈蹲坐在她面前,嘴角咧到耳畔,伸出大掌心,摸了摸她的頭頂。它握緊手掌,能把逢雪的腦袋直接抓住,當桃子一般擰下來,它似乎也明白這點,動作十分輕柔,連少女頭上的馬尾也不曾弄散。
但對著葉蓬舟就沒這么溫柔了。
山魈搓著他的頭,把人搓得左右搖擺。
逢雪心驚膽戰,生怕葉蓬舟遭不住他娘的“愛撫”,漂亮的腦袋直接揉搓得掉了下來。
山魈娘把握力度很精準,在揉斷腦袋前,及時收了手。
葉蓬舟頭頂的木簪被它弄斷了,一頭卷曲的長發散了下來。他低下頭,身子微微搖晃,逢雪連忙去扶住他,擔憂問:“沒事吧?”
腦子沒被搖勻罷?
“嘶,有些頭暈。”他佯作暈眩,沒骨頭似的往逢雪身上一倒,在逢雪張開手臂扶他時,忽而也張開手,將她抱個滿懷,散落的卷發下露出雙晶瑩飛揚的眼睛,抱住逢雪的腰,轉了個圈。
“你作什么!”山魈娘還在看著,逢雪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臉皮發燙,急著從他身上掙脫,跳到地上。
“我的身上又沒有炭火,這樣燙人嗎?”
逢雪瞪了他一眼,罵道:“登徒子!”
山魈見她不悅,喉嚨里發出生氣的嘯聲,一巴掌把葉蓬舟扇在墻上。
“我說娘,你向著哪一邊的?”
逢雪見他臉色蒼白,不免心疼,又拉不下臉,冷哼道:“公理在哪兒,娘自然就向著哪兒。”
葉蓬舟笑彎的眼睛眨了眨,長睫顫動,定定望著她,問:“你方才說什么?”
逢雪反應過來,怔了一下,抿唇沒有說話,臉卻一點點燒了起來。
山魈看看她,又望望葉蓬舟,以為葉蓬舟又在欺負她,便伸出大手,一巴掌重新把人拍墻上,“哇哇!”
它大聲訓斥兒子。
“他沒有欺負我。”逢雪擋在青年面前,看著山魈,聲音漸低,“娘……”
————
“小仙姑,”葉蓬舟牽著她的手,眉眼彎彎,快步踩著石階上的血腥尸塊,“方才是我放浪,不該如此輕薄。”
他笑如春風,腳步輕盈,仿佛不是走在尸山魔窟里,而是拉著心愛的姑娘,在春光明媚的山上賞桃花。
一只僵尸飛撲而來。
鬼哭如電,霎時劈下它的頭顱。
葉蓬舟混不在意把尸塊踢到一旁,笑道:“可我實在是很歡喜,小時候,我親眼看著娘一身是血倒在地上,以為她早已是一捧黃土,沒想到還能再見到她。”他頓了片刻,嘴角彎了又彎,“沒想到,還能把你帶到她的面前。”
帶著心愛的姑娘,來到久別重逢的家人面前。
他捂住嘴唇,雙肩忍不住發顫。
逢雪心中卻頗不是滋味,悄悄握住他的手,問:“等此事結束,你想在這兒多留一會嗎?”
“這和尚念經的破地方,我可待不下去。”
“不陪陪你娘?”
“哈哈,她有同族相伴,何須我來陪,知道她活著便行了。”
“你可真是孝順。”
“是了!”他眉梢輕輕一揚,想到什么,“如今我們親友俱在,等出了魔窟,便能真正拜一回高堂了!”
“生死之間,你說這個!”
“活著不說這個,難道死了再說嗎?”
“呸!”逢雪捂住他的嘴唇,“不許說這個字。”
他們已行至魔窟深處,除卻僵尸,還有一些游蕩的鬼影。
鬼哭在旁上下翻飛,劈出一條道路。葉蓬舟垂眸看著逢雪,拿起她的手,親了親,笑著說:“放心,小仙姑,我還要同你拜堂呢。”
黑暗中猛然伸出一條血紅觸須,穿透一只尸僧的身體,重重插在石壁上。
堅硬巖石被咬出一道裂縫,碎石簌簌而落,兩人身上落了一層白灰。
葉蓬舟把逢雪護在懷里,與她對視一眼,收起面上的笑意,“是白花教。”
“七魔神之一,血魔。”
第220章 第 220 章
在逢雪入魔窟前, 葉蓬舟與白花教的人有過一次交手。
“是白花教那對小情人。我們進入沒多久,恰好與他們撞見了。”
于是便有他帶著人,把殺將軍追得爭相逃竄的場景。
逢雪蹙眉, “你沒受傷吧?”
“嘶——”葉蓬舟倒吸一口涼氣,眉梢輕輕一揚, “好像被妖魔拍了一掌, 胸口有些疼, 小仙姑,你摸摸。”
逢雪抬起腳, 重重踩在他的腳背。
葉蓬舟又嘶一口氣,眉眼彎了又彎, “你怎么比妖魔還兇?”
又一條血色的觸須刺來。這次不用葉蓬舟出手, 逢雪提劍沖上前, 一劍斬斷觸手,猩紅血液飛濺噴灑,濃稠血漿濺在巖壁上。
片刻,無數觸須飛快刺來, 幾乎堵滿洞穴。
刀劍縱橫, 揮灑出一片血雨,在血腥泥濘中硬生生劈出一條道路。
逢雪沒走幾步, 忽聽四周響起奇怪聲響。
“咔嚓咔嚓”, 血觸須刺入巖壁, 巖石上裂縫交錯如蛛網,忽而一聲巨響,大塊的鐘乳石似一把玉白長劍, 轟然墜地。頭頂石塊飛落如雨,逢雪只能往前面跑, 跑了沒多遠,身后洞穴轟然倒塌。
退路已斷,只能往前走。
前方是條往下的狹窄甬道,石階、石壁皆被血肉覆滿,四周一片黑暗,只有浮在空中的蓮花燈照亮一角。
巖壁上鉆出張猙獰的面孔。
逢雪眉頭微跳,才看清,是血肉似一張薄膜張開,薄膜下夾雜著些僧尸的身體。他們還沒有完全死去,怒目圓睜,張嘴低嘯,長長的獠牙從嘴里伸了出來。
“白花教和這些尸僧打了起來?”
她還以為尸僧作祟,是白花教搗的鬼。不過轉念又想,用此邪法制佛,本就行在邪道上,如今情景,不過咎由自取。
就算白花教有插手,也只是在火上,多澆了一勺油。
“小仙姑,它們生得不大像僵尸。”
一層血膜將僧尸緊緊箍在巖壁上,逢雪仰頭,得以仔細打量這些僵變的尸首。
它們身上覆上層白毛,這點和僵變相同,但仔細看,白毛中夾雜著許多赤紅的毛發,肌膚漆黑如鐵,手指指甲暴漲,顏色幽綠,干癟空蕩的眼眶里,隱隱有碧光閃爍。
“是不大像僵尸,像是……”
面前尸體猛然睜開雙目,一雙碧綠的眼珠子死死盯著她,朱紅的毛發瘋漲,肚臍紅發亂如蓬草,關節亦在咔咔作響,轉眼身形拔高數尺。
撕拉一聲,血膜被它尖銳的爪子撕開。
一口火從它嘴中噴出。逢雪側身躲過火焰時,那怪物已經雙腳懸空,飛往前方。
赤面、綠眼,鋸牙鉤爪,能飛,能吐火焰毒氣。
“羅剎!”她與葉蓬舟異口同聲脫口而出。
羅剎速度奇快,往前方飛去,身影沒入黑暗里。
逢雪本以為它是轉身逃離,可忽覺不對。
“撕拉——”
墻上血膜被撕開一個長長的裂口,又一只鉤爪般的大手伸出,撕開血膜,從其中探出個簸箕大的腦袋。
腦袋顏色幽藍,頭上冒著幽綠火焰,騰騰而飛,一只眼睛長在額頭,一只眼睛長在下巴。
“這次是夜叉。”
血膜撕裂之聲不斷響起,一只只羅剎夜叉,極惡鬼怪從筋膜里爬了出來。
逢雪拉住葉蓬舟的手,“快跑!”
兩人疾速奔過甬道,身后無數只羅剎惡鬼追趕。好在甬道狹窄,惡鬼們只能彎腰低頭,在地上爬行,動作并不快。尖銳的指爪在地上摩擦,堅硬如鐵的身軀擠得碎石簌簌落下,那些黑暗中古怪的爬動聲,石頭落地聲,離他們越來越近。
逢雪往后望一眼。
一張靛紅色的巨顱塞滿甬道,擠得巖石碎裂,地動山搖。它忽然張開巨口,吐出口毒霧,青綠色的霧氣里火星點點,燎得石壁紅熱滾燙,仿佛巖漿。
逢雪腳踩長劍,騰空而起,身形化作一道流光。
到路盡頭,狹窄的小徑霎時豁然開朗,眼前是個寬闊的大洞窟,大山山心空蕩,漆黑一片,黑暗里飄來隱隱的誦經聲。
“小仙姑,上面!”
逢雪抬頭望去。
漆黑中有一團團金光曳動。仔細看,是一個個肉身佛盤踞在石壁凸出處,雙手合十,低頭念經。
那些追他們而來的羅剎夜叉,進入此地后,也收起獠牙利爪,飛上巖石,尋了個位子,跟隨眾尸盤坐念經。
經聲如浪,在山心回蕩。
一聲聲、一句句。
逢雪也曾聽過僧人做早課誦念經文,早上晨光微曦,一聲洪鐘在山間回蕩,蓮花座前佛陀腳下,僧人們齊念楞嚴經,佛頌聲聲,悠遠出塵,叫人忘卻塵世的苦難。
此刻的經聲,聽著分明是相似的聲音,相同的語調,卻讓人不寒而栗。
這些肉身佛,似乎是在倒著念經的。她蹙起眉頭,一時想不清楚它們的目的。
誦經聲擠入耳中,似尖鑿一下下往腦子里鑿,逢雪忍著劇烈的頭痛,拔劍四顧,找了個離自己最近的夜叉。
飛劍呼嘯而出。
“砰。”
一道金光在劍鋒綻開,經聲念得更快了,似一陣疾風驟雨打落。
逢雪頭痛欲裂,腳步趔趄一下,滾熱液體從耳中涌出,打濕了鬢發,她望著滿山的肉身佛,一時不知從何下手。
試著封住聽覺,也攔不住鉆入腦子的誦經聲,這些聲音似螞蟻,在她的腦子里爬來爬去。
逢雪皺眉,抹去嘴角溢出的鮮血,心中默念清靜經,耳畔的魔音似低了一些,恢復幾分清明,貫耳魔音里,多了些浪聲。
嘩嘩水浪聲夾雜在惡鬼誦經聲里。她原以為是夜叉羅剎在搞鬼,卻忽覺不對,狠狠一咬舌尖,鐵銹在唇齒漫開。
“嘩——”
漆黑海浪迎面卷來。
葉蓬舟攬起她的腰,一躍而起,逢雪順勢出劍,踩在飛劍之上。
苦海之水就在他們的腳下翻騰不休。
逢雪竭力御劍,飛劍白光似風中燭火,在濃稠如墨的黑夜中顫動。環顧四周,山窟浪聲滔滔,已化作一片水洼。
陣心被苦海淹沒了。
如此情景,怎么將靈石放入陣心?
“苦海,已經涌出了這樣多。”葉蓬舟低聲道,他說過酒能消愁,消盡人間煩憂,但這是信口胡謅,就算酒能解苦海……
他們哪有這么多的美酒?
還有另外一個法子。他垂下眼睛,長睫遮住眸里的光。
逢雪抿了抿唇,“用香火護住周身,可以擋住苦海侵蝕。”
她調動身上的香火,一層淡淡的光輝從掌心浮出,堪堪只覆住了一只手掌。
這一月的香火,本就不多,后來又送同門又送鬼差,早已用得七七八八。
如今她身上還剩的香火,別說去苦海闖一遭了,就這么進去,只怕馬上會被腐蝕得只剩一只手掌。
唉,年少不知香火貴!
“香火?托城隍娘子的福,”葉蓬舟握住她的手,白輝覆住兩人的身子,他側過臉,笑道:“我這個城隍護法也有一些。”
逢雪:“不是城隍護法。”
冰涼黑液漫過腳背,苦海陰寒的水液感受到生人氣息,卷起巨浪,將一點微光吞入腹中。
她被苦海淹沒,人間的苦淚似乎都傾倒而來。
逢雪自覺并不脆弱,也很少感受到絕望,但被冰涼陰寒水液淹沒的瞬間,她的身子不由輕輕一晃,一股無名的郁色在心底蔓延。
好在有只手扶住了她。
一道含笑的聲音自耳畔響起,聲音疏懶又繾綣,聽著便叫人想到一雙彎彎的眼睛,江河湖海的快意,“不是城隍護法,又是什么?”
苦海里陰寒悲戚隨這一聲笑遠去。
逢雪咬著下唇,沒有說話。
那人握了握她的手,疊聲催促:“是什么?城隍的跟班、城隍的隨從、城隍的狗腿子?”
“呸!”逢雪罵:“你又不正經了。”
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從他胸前掛著的布袋里鉆出來,“小貓知道,是城隍的相公!”
“哦。原來是城隍的相公呀。”
————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出現一個血肉堆成的圓丘。
逢雪提劍將血肉一劃,里面的人見了鬼似的看著她。
她眸光轉冷,劍鋒如電,“降妖。”
“劍仙且慢!”
在血色圓丘里的,是白花教的兩人,還捎上一個身著監天司官袍的老者。
不消說,這就是夜宴主座上空缺的三人。
逢雪長劍在血丘上劃開道口子,跳入其中,一劍劈向行六,他們倉皇閃避,躲的卻不是她的劍光,而是從裂口漫進的水液。
琉璃拿簪子往手臂劃一道,鮮血從傷口涌出,化作面血墻,擋在苦海之前。
血液再次在苦海底下撐起一方屏障,擋住翻涌的苦海。
“怎么?”葉蓬舟彎了彎嘴角,譏諷道:“你們瞧見小仙姑,這樣自覺地為自己挖了個墳堆?”
琉璃瞪他一眼,想把這張嘴給撕裂,“誰的墳還不一定呢,你們不也被苦海給吞了?”
逢雪的劍抵在行六的脖子上,青年張開雙臂,分析利弊,“如今我們皆被困于苦海之中,該齊心協力,一起脫身才是。”
“苦海?你們一直圖謀的,不就是苦海出世,妖魔為尊嗎?”
行六搖頭,“可被這苦海之水淹沒,便連妖魔鬼怪都做不了了。”
逢雪心中好笑,白花教人素來如此,只許刀插在別人身上,若刀插在自己身上,便也與凡夫俗子無異了。
她眸光微動,視線在頭上血色屏障中轉一圈,他們的香火不多,有這屏障撐著,便不必浪費香火了,“你們既然能擋住苦海,怎么不走出去?”
“苦海無邊,回頭也不是岸。進入苦海以后,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那你們就撐著屏障等死吧。”
琉璃咬了咬銀牙,“那你又作什么?”
逢雪牽住葉蓬舟的手,與他使了個眼色,他馬上會意,高聲說:“我們去殉情。”
逢雪一怔,擰了把他的手臂,她不是這個意思!
在邪魔外道的注視下,葉蓬舟倒也不臉紅,夸夸而談,“黃泉路上,做一對患難鴛鴦,快哉!快哉!”
“你們是去封印大陣吧。”監天司的老者開口,“我知道陣眼在哪兒,我帶你們過去。”
————
尸僧齊聲念經文,苦海翻騰不休,在水液之下,血色薄膜撐起方小小天地。
逢雪跟在監正身后,疾步往前走。
監正道:“我們來到這兒,本是想和方丈一起,把苦海重新封印,沒想到撞見這些夜叉,被追到了苦海中。”
“你不知道,外面的監天司被殺了吧?”
監正神色愕然,“什么?”
逢雪冷嗤一聲,目光在白花教二人身上轉了轉。
監正反應過來,質問他們,“你們不是為了同我們聯手?”
行六微微一笑,也不辯解什么,“監天司許諾的榮華富貴,我們可瞧不上。”
只是夜叉羅剎出現得太早,猝不及防被這群尸鬼逼入了苦海里。他提醒道:“不過眼下,大家都是一根繩上的蚱蜢,還是莫要計較這么多了吧,離開我們,只憑你們的香火,又能在苦海里走多遠?”
葉蓬舟也笑了起來,“你們是想白花娘娘現世,怎么出世,從這小姑娘身上鉆出來?”
頭頂血膜猛然晃動。
琉璃狠狠剜了他一眼。
葉蓬舟毫無憐香惜玉之心,道:“圣女圣女,不就是裝妖魔的容器嘛,只是這小姑娘裝得下血魔,未必能裝得下白花娘娘這尊正兒八經的邪神吧。我想想,等娘娘現身,她會變成什么,臉上長滿眼睛,七竅冒出血水,全身被擠爆……”
琉璃臉色發白,氣得渾身發顫,手拿著銀刺,刺向青年胸口。
頭頂水聲激蕩,血膜隨之劇烈晃動,她身上雪白如玉的肌膚也如海浪起伏,一叢叢暗紅的血絲從毛孔鉆出。
“喲,原來是個母夜叉。”
“你這小子!我非殺了你不可!”
葉蓬舟牽著逢雪轉到一旁,“來來來。”
行六連忙攔在他們之間,牽住少女的手,耳語幾句。
血魔撐起的屏障并不大,逢雪依稀聽見飄來的幾個詞。什么“容器”、“以前那位”、“青溟山”。
琉璃神色漸緩,依偎在他的胸口,挽住青年手臂,親昵如一對眷侶。
葉蓬舟忍不住笑著揶揄:“待會若苦海倒傾,命喪黃泉,我們路上都有伴,只有監正大人,獨自走著,豈不寂寞?你不如剃個光頭,同這群和尚一起念經罷。”
監正板著張臉,面上皺紋深深,冷哼一聲,“如果被苦海淹沒,魂飛魄散,哪有走上黃泉的機會?”
在黑水中走了不知多久。
琉璃的臉色愈來愈蒼白,以凡人之身,役使魔神,付出代價必不小,只能靠在行六身上,跟著他挪動。
“便是在此。”監正停下腳步。
眼前是一塊天然形成的玉白色圓石,石上星羅棋布,鑲嵌許多圓珠。大半珠子顏色暗淡,只剩少數幾枚,依舊閃爍金光。
監正神色黯然,“每一枚佛骨舍利,對應一座陣眼。沒想到陣眼被毀去這樣多……”他長長嘆口氣,深感回天乏術,絕望之際,卻見一枚本已暗淡的舍利,重新散發淡淡金光。
不久,又一枚舍利亮起金光。
逢雪心中長舒一口氣,看來外頭同門將陣眼修補成功,只消等到所有舍利都亮起,她將靈石放在陣心,就能重新封印苦海了。
漆黑水底,葉蓬舟拉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頭頂水聲越來越大,洶涌浪濤猛地拍來,琉璃吐出口血,跌坐在地上。
逢雪握緊長劍,抬頭望去,漆黑的水液不停下墜,停在她的頭頂三寸,水液里隱約有張巨大的面孔在浮動。
“苦海是孕育魔神的羊水。”行六開口,“我們千方百計想讓苦海涌流,是想白花娘娘從苦海里現世。”
“那是白花娘娘?”
逢雪想起方才一掠而過的巨大身影,那身子……不似個女人。她忽然明白,“但羊水里孕育出的,不止白花娘娘一個魔神。”
那些肉身佛不再追殺他們,盤坐巖壁,齊聲誦經,并非它們心生佛性,而是想從苦海里,召喚出它們的“佛”。
“糟了。那東西快成型了。”監正愕然道。
逢雪與葉蓬舟對視一眼,后者會心一笑,拿起插在地上的黑刃。
走出血魔屏障,黯淡的水液里,一道巨山般影子在水里漂浮,千條手臂似水草搖擺。
得在它孕育成型前,將其誅滅!
逢雪沒多言,劍光似一道雷電,劈開漆黑苦海,直沖巨影而去。察覺到她的殺氣,一條手臂猛然揮舞擊來。
————
站在屏障中的人,只能望見劍華似條銀魚,偶爾曳過漆黑水液,但馬上被苦海吞沒。
監正面上毫無血色,低聲道:“那是千世佛,享受了千年的香火供奉,如今馬上要成千世魔。”
大陣上的佛珠舍利一點點亮起,外面的陣眼一個接一個補全。
他的心里卻籠著層厚重陰云,愈發無望。就算大陣重啟,封印苦海,可邪佛已然成型,馬上要破水而出。
憑苦海中那兩位年輕人,哪能擋得住魔神出世?
何況還有白花教的人,虎視眈眈,想要喚出他們的白花娘娘。
他煞白著臉,身形搖搖欲墜,倚靠著巨石,才勉強不倒。
仰頭望去,香火亮起的細微白光似風燭草霜,璀璨劍華如飛蛾撲火。
監正慢慢握緊了掌心。
————
邪佛一條手臂重重拍來。
逢雪翻身閃過,卻見它的手掌忽然張開,掌心一只眼睛怒睜,爆出陣刺目的金光。
眼前霎時一片雪亮,雙目刺痛出血,被照得什么也看不清。
又一條手臂從漆黑中揮舞拍來,手里拿著根粗長的鐵鉗。
逢雪瞇著雙眼,在水浪里狼狽翻個跟頭,差點被鐵鉗從頭到尾刺個串。
葉蓬舟趕到她身前,做了個手勢。
逢雪知道那意思——
“只管前行,我來做你的護法。”
她點了點頭,擦去眼角猩紅,提劍沖向千手千眼的邪佛。
“退魔!”劍光暴起,一條巨木般的粗壯手臂應聲而斷。
邪佛手臂揮舞,一時苦海中水液沸騰,巨浪翻滾。逢雪踩著它的手臂,順著手背往上爬,身形縱然而起。
再砍第二劍時,劍鋒觸碰到魔佛肉身,它的手臂忽而亮起金光。
金輝爆開,逢雪手臂一痛,仿佛劍劈在了堅鐵之上,被震得虎口出血,半邊身子發麻。她吞下喉中腥甜,圍著邪佛轉一圈,人在千條手臂的攻擊中左騰右閃,目光落在它的頭顱。
邪佛閉著雙目,眼睛微垂,嘴角揚起,顯露慈悲微笑。
只是模樣顯得有些滲人。
一條手臂從黑暗中揮來,她刻意沒有閃躲,待手臂快揮至后背時,借著這股巨力,人如飛鳥騰空而起,穿透重重浪花,沖向它的肩頭。
佛手在身前揮舞,被葉蓬舟給盡數擋了下來,清掃這一路的障礙。
逢雪立在邪佛肩頭,比她還大的耳垂在肩頭掃過。她的后背發麻,劇痛姍姍來遲,手中劍如有千鈞,卻仍緊握劍柄,義無反顧地刺向邪佛脖頸。
邪佛金身還未成,在點點金輝中,有一處仍未被染上金色。
劍順利無虞插入脖頸。
嘴唇輕啟:“退魔。”
劍光熾盛,巨浪連天,轟隆巨響中,一顆如小山般的頭顱沉入苦海中,帶著笑意的面孔從她的身前飄過,慢慢沉入水里,一眨眼,就被苦海淹沒。
無頭佛陀的身影凝滯在水里,隨水起伏。
“成了?”逢雪有些遲疑地望著脖頸上巨大的斷口,斷口處沒有涌出鮮血,反而是冒出些黑色的觸須。
不對!
洶涌水浪蕩開了邪佛身上的袈裟,那衣下,金色的肚腹上,忽然生出一張新的面孔。
“小心!”
她的身子被人抱住,接著,一股巨力重重拍來,兩個人的身影如斷線風箏,從苦海中跌落,重重摔在地上。
逢雪眼前漆黑,喉嚨鼻腔耳朵堵滿鮮血,好半晌才回過神。她艱難地爬了起來,握住葉蓬舟的手。
葉蓬舟坐起來,把她抱在懷里,身上香火黯淡,在香火完全殆盡前,他們相互攙扶,跌跌撞撞走入了血膜屏障。
逢雪瞥了眼,圓石上的佛骨又亮了幾顆。
“厲害!”行六撫掌道:“竟能削去一顆佛頭,你的劍又長進許多。”
逢雪盤坐在地,閉目調息,體內真氣亂竄,若沸的血液不停從耳朵嘴角溢出,肩頭衣衫一片猩紅。
行六接著道:“這下就算這尊魔神出世,也先天不足,威力至少比之前遜五分了。若早知道你會這樣厲害,當年蔓山君宴席上,就該把你們兩個殺了的。”
葉蓬舟輕輕拂過逢雪后背,“這話說得,好似你真能殺得了小仙姑一樣。當年若不是我先把你畫入圖里,你早就當了小仙姑劍下鬼了。”
舊怨重新提起,行六臉上閃過一絲慍怒。
當年被囚在桃花源中,倒吊樹上,還被狗撒尿的情景歷歷在目。
他年少就成為教主親傳,鮮少有過如此奇恥大辱。
偏偏始作俑者還在笑著打趣,“這樣算來,是我救了你吧,你該喊我聲恩人爺爺,是不是?”
行六冷冷看他一眼,經歷一場與佛魔的大戰,青年只是臉色比之前更白一些,卻依舊談笑自若,仿佛沒受什么傷。
他猶豫了片刻,忍住心頭躥起的殺意,靜靜等待法陣修復。
逢雪被拍了一掌,內息在體內躥來躥去,她一遍又一遍念著清靜經,卻無法讓心神平靜,忍不住擔心葉蓬舟的傷勢。方才,她被葉蓬舟護在了懷里,她都覺掉了半條命,何況對方?
但一張嘴就忍不住吐出口血,什么也說不出來。
“吃這個吧。”
監正遞來兩顆金丹,“秘制的回魂秘藥。”
葉蓬舟看他一眼,拿過金丹,在鼻尖嗅了嗅,小心喂給了逢雪。
和著嘴里的血吞下金丹,一股清氣順著經脈流淌,撫平了身上的劇痛。逢雪擦過嘴邊血,“多謝。”
監正神色頹然,官帽掉在旁邊,白發輕晃,仿佛一瞬間老了十歲,說:“你這樣拼命,不值得。”
逢雪沒有說話,咽下喉嚨涌起的血腥,仰頭看著頭頂千臂無頭的邪魔,思忖該怎樣再來一次。
邪佛巨大的身軀慢慢沉下來,肚腹上那張巨大而邪異的面孔,透過血紅薄膜,與劍客的眼睛對上。
行六神色微變,“血魔可擋不住這尊邪神。你把它引過來了!”
逢雪看眼陣心,石上佛骨還有數枚沒有亮起。
邪佛近在眼前。
可她已經力氣全無,可她已經傷痕累累,可他們香火稀薄,在苦海里撐不了幾瞬。
監正放棄了希望,“來不及了,就算大陣重新運行,也未必能攔得住這尊佛魔。算了吧,算了吧,不值得。天地失序,世間正道已經不復存在了。”
魔神的面孔遮天蔽日,填滿他的視野,他看一眼便心驚膽戰,觸目驚心,連忙移開目光,卻愕然發現,劍客以劍撐地,重新從地上站了起來。
她一手握著劍,身子半靠在葉蓬舟的胸前。
她抬起臉,望著青年黑亮的眼睛,那眼睛彎了彎,眼皮上彎起的褶皺似春風蕩過,在她心中掀起微瀾。
“走吧。”她沒有多說話。
葉蓬舟“嗯”了聲,扶住她的身子。
兩人在邪佛的注視下,慢慢往苦海中走去。
監正忍不住喊:“你去送死嗎,不值當的!”
這樣舍生忘死到底為了什么,自己性命沒了,不是什么都沒有了嗎?
但劍客不愿回答他。
他只能看見,少女虛弱的身影一點點挺直,手里的長劍慢慢握緊。
劍的影子不停在晃動。
在一片漆黑的苦海里,仿佛日月星辰,天地間所有的光,都凝在這把三尺長劍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