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第 221 章
離開血魔屏障后, 逢雪身形微晃,苦海傾倒而過,壓在她的肩頭, 水液蠕動著觸須,想從她的眼睛耳朵鉆入。
耳畔響起些絮絮低語。
有的在咒罵天地不公, 有的悲哭人間不平。
香火所剩不多, 苦海的陰寒透過白輝刺在肌膚上, 身子被凍得發(fā)麻。她把一個個僵硬的指頭掰彎,握緊了劍柄, 問葉蓬舟:“還剩多少香火。”
“不過十息。”
抬頭望,那張龐碩的面孔從苦海沉下, 越來越近。金身雙乳變成雙微垂的眼睛, 肚臍化作慈悲的微笑, 身側(cè)千條手臂揮舞,每個掌心都有只圓睜的眼睛。
眼睛怒睜,千萬道刺目電光疾射,將水花攪得飛濺。
被電光射中之物, 轉(zhuǎn)瞬變得粉身碎骨, 化成一灘膿水。
鬼哭飛出,黑蛟一身長嘯, 載著二人從千萬束電光中, 飛向無頭的金身。
逢雪坐在蛟背, 帶血的鱗片從眼前不斷飄過。快接近金身時,微垂的眼睛忽而抬起,肚臍微笑的嘴唇張開, 一字字吐出真經(jīng)。
“唵。”
金針插入腦中,劇痛在頭腦中爆開。
她死死咬著牙, 唇瓣溢出血絲。
“嘛。”
“呢。”
一朵巨大的金蓮在眼前綻開,環(huán)顧四周,變了一番模樣。祥云翻騰,彩霞舒卷,一個金身的佛坐在蓮花上,朝她微笑。
她的腦中一片空白,聆聽佛音,想要佛前叩拜。
“小仙姑!”
神智猛然回籠,葉蓬舟執(zhí)刀站在她的身前,一刀披在手掌怒睜的眼睛上,金血飚飛。
“叭。”
“咪。”
“吽。”
地動山搖,水面掀起巨浪。
千條手臂在胸前合攏,每一只手背上,竟長著張嘴唇,嘴唇張開,舌頭吐出,一齊念:“唵嘛呢叭咪吽!”
群山搖晃,山石滾滾落入苦海中,地面長出裂縫,黑液從地裂中噴涌而出。
————
“啊!”琉璃堵住耳朵,蹲在地上,血液從她的指縫滲出。
頭頂?shù)难琳蠐u搖欲墜。白花娘娘的護法魔神也受不了這一聲魔佛之聲,想要重新鉆回琉璃的身體里。
血絲成束從頭頂垂落,擠入少女手臂的傷口。她忍不住慘叫,整條手臂上的肌膚像波浪一樣起伏不定。
行六咬破指尖,迅速在她手上畫出道血符。
少女面白如雪,“六哥,血魔撐不了多久了。”
行六看眼巨石,石盤上佛骨舍利亮起大半,只剩最后幾顆,“法陣也快修復好了,再等片刻,我們就能脫困。”
琉璃靠在他身上,輕聲問:“待法陣亮起,如何才能啟動大陣?”
“監(jiān)正在這呢。”行六目光一凝,陣心處空蕩,沒有監(jiān)正的影子。他抬頭看去,忍不住脫口而出,“狗日的,這時候?qū)W人逞英雄。”
————
山上石球不停往下墜,在苦海掀起翻天巨浪。
在山間小道的信徒們也察覺到一陣地動山搖,被震得東歪西倒,風雨中不剩多少的明燈,一盞盞熄滅。
烏云蔽月,天地無光。
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從大雨中跑來,振臂疾呼,“妖魔要出世了,快跑吧!快跑吧!”
卻無多少人信他的話,只以為他是個詆毀千世佛的瘋子。
“你再胡說八道,就滾下山,莫讓我們來攆你!”
又一陣地動山搖,地面隆隆晃動,如同驚雷在地底炸開。
老羊倌改口喊道:“地動了!失火了!總之你們快跑吧!”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天地被照得慘白。在山寺對面的懸崖上,裂開一道長長裂縫,黑氣從地裂中不停涌出。
“地動了!”
不知是誰跟著喊了一聲,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驚慌。人群推搡著往下挪動,只有零零散散少數(shù)信徒,以頭叩地,長跪不起,默默祈求佛陀保佑。
老羊倌站在步道旁,望著對面的懸崖。
瞧這模樣,是有魔神出世啊!
不知道小姑娘如何?若山上神佛真有靈,他想要為她求一個平安。
————
苦海翻涌,身上白輝似風中燭火。
一條條金色的手臂覆在魔佛身前,像一朵閉合的蓮花。
手背千張嘴唇齊念經(jīng)文,似悶雷滾滾,震得浪潮若沸。
逢雪眼前一片血色,每一次誦經(jīng)聲都牽動五臟六腑,攪得內(nèi)臟移位,七竅流血。她死死盯著前方,腦中只有一個念頭。
誅神!
人在手臂間移動,長劍快要刺上金身時,千張嘴唇同時開口。
“唵!”
金光爆開,金身四周卷起巨大旋渦,逢雪猝不及防被卷入浪潮里,苦海之水瘋狂擠進她的耳腔鼻孔,堵塞了喉嚨。
嘴里傳來奇怪的觸感,就像吞下一千根針,血腥堵滿了喉嚨,窒息感鋪天蓋地淹了過來。
苦海之水忽從身側(cè)排開。
逢雪來不及多想,用劍柄用力抵住腹部,把刮喉嚨的黑水從嘴里嘔出來。
黑水離體,神智才清明一些,她后知后覺意識到,刺耳的魔音沒有再響起。掀起眼簾,監(jiān)正手里拿著一枚小旗,走出了血魔屏障。
他仰起下巴,神色傲然,“老夫年輕的時候,也能拘鬼遣神,呼風喚雨!”
小旗一抖,飛上半空。
“分水!”
似一把長劍劈開苦海,海浪往兩側(cè)排開。
無頭佛龐碩的身體像山石一樣直直墜地,在地上砸了個大坑。
鈴聲叮鈴鈴響起。
行六沒好氣說:“還不快去殺了它!”
張開嘴,兩條舌頭從他的嘴里吐了出來,與此同時,佛魔身上的嘴巴里,皆長出另外一條舌頭,這些舌頭纏在一起,相互攻訐,似蛇一樣勒在一起。
這是白花教另外一尊魔神——兩舌。
兩舌顯然抵不過這尊將出世的魔佛,很快,駭人的慘叫哀嚎就響了起來,一條條帶血的舌頭似雨點般掉落。
魔佛手臂搖動,張開嘴,“……”
它沒有能再念出魔音。
一條長劍飛越重重金色手臂,插在它的舌頭上。
“退魔。”
魔佛身上爆出陣刺耳的哀嚎,音浪把幾人震蕩開,苦海水掀起巨浪,重重打在山巔上,那些念經(jīng)的肉身佛一個個墜入黑液里。
在被苦海吞噬前,逢雪及時跳進屏障中。
陣心的最后一塊舍利掐在此時亮起。
她快步走入陣心,將靈石放進陣心。
霎時天崩地裂。
在血丘里的幾人只覺天旋地轉(zhuǎn),耳畔水聲嘩嘩作響。
成功了嗎?
逢雪躺在冰涼的地上,胸口劇烈起伏,人已經(jīng)精疲力盡,眼前陣陣發(fā)黑。
她本來打算,在啟動大陣后,第一時間提防白花教二人,趁早除掉他們。然而方才魔佛一聲嚎,把她的魂魄都快震散了,只能像案上魚肉一樣硬邦邦躺著。
好在白花教的兩個人也不比她要好多少。
行六捂住嘴巴躺在地上,琉璃靠在他身上,面孔蒼白。
監(jiān)正的旗子斷裂,只握著個旗桿,靠石頭坐著,無力地在喘息。
葉蓬舟呢?
逢雪轉(zhuǎn)動視線,又在屏障中轉(zhuǎn)了一圈,沒有找到想見的人。
竭力撐著地面,爬了起來,轉(zhuǎn)動脖子又看一圈。
沒有看到想見的人。
逢雪咬緊下唇,意識到一件事——方才,她在苦海中待的時間絕對不止十息。但她還沒有被苦海吞噬,還站在這兒,身上仍有點點余輝閃動。
是葉蓬舟把香火全給了她嗎?
她定定看著屏障外,面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只聽見自己牙齒相撞,在耳畔炸開冰塊碎裂的聲音。
“你怎么又要往外邊去!”監(jiān)正斥道:“大陣已成,我們在這兒靜等一會,等苦海往回流就行了。”
劍客依舊沒有回答他。
但監(jiān)正發(fā)現(xiàn)幾分端倪,她的腳步虛浮,劍也抖得很厲害,竟像是有些握不穩(wěn)劍。
逢雪腳有點軟,不知道是不是魔佛還在外面嚎,她覺得地面上長出一個個旋渦,人走在上面,又晃又搖,不小心就會栽倒。
很多年前的事情不自覺涌上心頭。
上一世變成妖魔的過程很緩慢,最開始她沒有察覺,只是心頭莫名嫉妒怨恨,動輒對同門大打出手。
后來,她的耳后長了一個瘡,瘡最開始只有芝麻點大,漸漸越來越大,每每入夜,她的耳畔都會出現(xiàn)一些奇怪的聲音。
是同門的嘲笑。是師長的謾罵。是師兄的拒絕。
這些聲音讓她怒火中燒,滿心怨憤,如同生活在一片黑暗的長夜中。但夜晚依舊有星星和月亮,每過一段時間,她都會收到一封滄州寄來的信。
信里有阿娘塞的銀票,有阿爹長長的念叨。
每當看信的時候,就好像有束明亮而皎潔的月光,透過耳畔怨毒的詛咒,透過心中厚重而密不透風的烏云,照在了她的身上。
心里沸騰的怒火與嫉妒全被澆熄,她將臉貼在信紙上,心中十分平靜。那日她的心情會很好,就算聽見同門的嘲笑,也絲毫不會動怒,反而覺得他們有些可憐。
她不需要做小伏低假裝柔弱,世上也會有疼她的爹娘。
她不需要精通術法斬妖除魔,世上也有片屬于她的歸鄉(xiāng)。
于是那一日風急雨驟,電光煌煌,她擦拭長劍,愕然發(fā)現(xiàn),耳后的瘡竟生出張人面,
那人面神情怨毒,在她耳畔說出重復著挑撥的話。
她聽到的那些“同門嘲笑”,是它藏在耳后撥弄是非。她被堵住了耳朵,遮住了眼睛,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快要變成妖魔了。
她連夜跑下了山,在大雨中奔逃,衣袍被雨水浸透,濕漉陰冷地貼在身上,鞋子里灌滿了泥水砂石。
放棄吧!放棄吧!此生天賦如此,做不了斬妖除魔的劍仙了。
但此方世間,還有一個地方可以落腳,還有一個地方是她的歸鄉(xiāng)。
她跑得越來越快,卸下壓在心頭的塊壘后,步伐越來越輕盈。做不成劍仙,至少,她還能承歡父母膝下,做個被寵愛的小姑娘。
大火從天的盡頭生起,染紅了大半天空。
前方是被攻破的城池,肆虐的僵尸,累累的焦骨。
記憶里家的地方,只剩下一片被大火焚燒的廢墟。
那一瞬間,似乎天地間所有的光都消失不見了,她癱軟在地上,渾身顫抖,從此墜入一片深不見底沒有盡頭的寒夜。
上一世已經(jīng)很遙遠。家人被安頓在了安全之地,她的耳后也沒再長出人面惡瘡。
她也成了劍仙,有了降妖除魔的寶劍,身上佩著師父送的天師法印。
但是,為什么那樣絕望無力的感覺席卷而來,讓她忍不住嘴唇顫抖,牙齒咯噔相撞,虛弱地提著劍,搖搖晃晃往外面走。
明明方才還斬完神佛。
可現(xiàn)在,她卻不禁想,漫天神佛,哪一個都好,請顯顯靈吧。
她不愿再墜入無邊的寒夜。
第222章 第 222 章
劍尖分開黑液。
雪亮的光照在青年的眼里, 他漆黑的眉梢輕輕一挑,攤開雙手,熟練地認錯:“我又做什么惹小仙姑生氣啦?”
逢雪定定看著他, 片刻,猛地把頭扭向另外一邊。
葉蓬舟注意到她黑眸中一閃而過的晶瑩, 湊上前仔細瞧, 忽而想到什么, 輕輕“啊”了聲,“小仙姑不會是以為我死在苦海里了吧?”
逢雪把臉扭到另外一邊。
青年稍低下頭, 冰涼的唇抵在她的耳垂,氣息麻麻癢癢拂過發(fā)絲, “小仙姑這樣在乎我?說真的, 如果我死了, 小仙姑會舍得為我流一滴淚嗎?”
逢雪忍無可忍,瞪著他,“我看你現(xiàn)在是找死!”
葉蓬舟被她罵一句,反而渾身舒坦, 笑著說:“我想是不會哭的。我們小仙姑是天上的仙子下凡嘛, 怎么會為凡人流淚呢?”
逢雪冷聲道:“你是真不想活了。”
話音剛落。
地面隆隆顫動。琉璃吐出口血,跌坐在地上, 頭頂血魔屏障霎時消失, 成千上萬束血絲爭前恐后鉆入她的身體, 她發(fā)出聲駭人的慘嚎,肌膚像干枯皸裂的地面裂開,從嬌俏少女, 頓時變成一個面容可怖的老嫗。
琉璃揮動雙手,喊:“六哥, 六哥!”
行六撐起把傘,傘面泛黃,肌膚肌理尚在,傘柄亦是一截泛黃瑩潤的枯骨。一打開傘,四周陰風驟起,空氣里響起哀哀鬼哭聲。
他用傘蓋住周身,發(fā)現(xiàn)苦海并未傾倒,才走向地上的少女。
琉璃朝他伸出手,“六哥,好疼,你給我弄點血來。”
行六環(huán)顧一圈,視線在監(jiān)正逢雪葉蓬舟身上打了個轉(zhuǎn)。圣女驅(qū)使血魔太久,急需一點人血來救命,可惜在座的幾人,皆非易與之輩。
葉蓬舟對上他的目光,道:“不喂點自己的血給你的小情人?她都快等不及了。”
“六哥!”蠕動的血絲在琉璃的面皮上動來動去,她瞪大眼睛,叫得凄厲,拉住行六的衣擺,“疼!”
行六蹲下身,安撫道:“琉璃妹妹,你先在這兒待一會,我去外邊找?guī)讉人來。”
逢雪轉(zhuǎn)了轉(zhuǎn)劍柄,冷嗤一聲。
行六便改口:“找?guī)讉猴子過來。”
葉蓬舟:“想找猴子?”他揚眉笑道:“你這模樣,能對付得了千年的山魈老妖?”
行六微微瞇起眼,還未說話,面色忽然一變。
又一陣地動山搖,碎石滾動。
幾個人被顛得晃來晃去,邊閃避頭頂落石,邊往身后望去。
一道無頭的巨影出現(xiàn)在他們身后。
“怎么還沒死!”
頭頂落石如雨,逢雪發(fā)現(xiàn)一塊巨石凸起,下面恰好可以容身,便與葉蓬舟一起跑向那邊。
“仙師。”行六喊道:“琉璃身體虛弱,動不了,能否幫我一起背著她過去躲避?”
逢雪沒有搭理他。
行六聲音可憐:“方才我們在苦海之中,可是并肩作戰(zhàn)的伙伴。要不是為了保護大家,這么久驅(qū)動血魔,琉璃也不會被反噬。她只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仙師慈悲為懷……”
他閉上了嘴。
那兩人依舊沒有搭理他,徑直跑到巨石下,靠坐著巖壁調(diào)息。
“六哥……”少女攥緊他的衣,“別丟下我……”
“別怕。”他彎下身子,眼神依舊憐惜,聲音足夠溫柔,手摸進袖中,拔出一把匕首。
————
無頭魔佛盤坐在地上,肚腹上面孔猙獰,嘴吐鮮血,一條條黑紅的線從四面八方涌來,連在它的身上,似無數(shù)枷鎖將它鎖在了這兒。
仔細聽,枷鎖里傳來許多人的聲音。
“求求神保佑我啊……”
聽來聽去,這些向神祈愿的聲音,化作一聲聲“請渡我”、“請渡我。”
金佛眼中流出血紅的淚水。
監(jiān)正道:“苦海無邊,人們向千世佛求超度,但神佛難自渡。”他嘆了口氣,“這些愿望把它留在了這兒。”
“我們是不是該給它一個痛快?也算超度了吧?”
監(jiān)正看她一眼,詫異問:“都這時候了,你還有力氣,還能站起來?”
逢雪靠著巖壁,眼冒金星,“歇息一會就好了。”
監(jiān)正低聲道:“不怪你們能破云螭,除尸兵了。本是人杰,為何不為朝廷效力?”
“為朝廷效力?”逢雪頓了片刻,咀嚼著朝廷二字,不由低低笑了一下,此刻剛歷盡生死,她也懶得再說什么,只道:“我沒那么大追求。”
“沒追求?”監(jiān)正苦笑:“于是便屠龍斬魔嗎?”
“若是世上沒有吃人的妖魔鬼怪……”她眨了眨眼睛,干涸的血從眼前落下,手被旁邊人不輕不重地牽著,劍隨便搭在膝上,“我只要有方容身之所。”
譬如一葉小舟,人坐在舟上,泛舟湖海之間,從此不再靠岸。
若是舟上還有一只小貓,一個釣魚郎,那就更好了。
監(jiān)正擦著染紅白須的血,眼神悠遠,仿佛回到更早的時候,“我年輕的時候,意外覓得仙緣,拜在一位隱世的山人門下。山人閑云野鶴,座下收的幾個弟子,都是附近的漁夫樵夫。大家砍柴捕魚,偶爾在山間聽法,過著神仙一樣的日子。獨獨我的心中,另有一番志向。”
“我看人世艱辛,人間多少不平事,每每想起,總是意難平,想要于這亂世有一番作為,想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于是辭別恩師,進了朝堂,宦海沉浮六十載,不知不覺,竟至如今,”他望著煞氣纏繞的佛魔,心中竟有些向往當初未選擇的那條路,道:“也不知當年那些隱居山間的同門如何?當年我若像他們一樣留在山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凡了此一生,或許也不錯。”
“是不錯——”葉蓬舟嗤笑:“少了你摻和,至少這世道會好一些。”
監(jiān)正偏頭看他一眼。此刻那盞金蓮懸在他們頭頂,灑下的光如層清澈明朗的日光,照在青年俊美的臉上,一雙入鬢濃眉下,是似笑非笑的眼睛,鼻梁挺直,嘴唇微翹,容顏豐美中透著幾分玩世不恭。
監(jiān)正“咦”了聲,打量得更仔細了些,“你……”
逢雪:“你看什么看?”
“他是云夢人氏嗎?”
逢雪一怔,“你怎么知道?”
監(jiān)正靠在石上,“有些像一個我見過的人。”
逢雪蹙眉,“是誰?”
“但他應當沒有子嗣啊。”監(jiān)正喃喃自語,顯得有些魂不舍守,“不、不……應是長相相似吧。”
忽聽一陣腳步聲響起。
“幾位,借個地。”行六疾步跑入,身子一矮,也挨著監(jiān)正鉆到巨巖下。
逢雪看他割掉的半截衣擺,耳畔響起琉璃的哀嚎哭泣,不由擰起了眉。
監(jiān)正回過神,瞥了眼他,“就放你們圣女在外邊?你只用把她抱過來。”
行六搖頭,“非也。圣女被魔神反噬,要一連吃干十幾個人的血才能罷休。別看她可憐,如果你碰到她一點,馬上就會被她身上的血魔吸干。”
監(jiān)正愕然:“那你方才還讓我們幫你背她……哼,果然不安好心。”
行六理直氣壯地回:“幾位是光明偉正的大人,你們都不愿出手,何以指責我這等小人呢?”
一塊塊碎石砸在琉璃身上,她體內(nèi)縱有魔神心廟,這幅皮囊到底是凡人之軀。被砸得頭破血流,只能勉力翻滾躲避落石,聲音越發(fā)凄厲。
但她身上皮膚皸裂處,血絲成簇涌出,長滿了尖銳口器。
如果不小心被口器碰到,轉(zhuǎn)瞬就會被吸干。也不知白花教煉這樣一個魔神,吸干多少人的鮮血。
逢雪看眼佛魔。
無頭佛魔拖著滿身的枷鎖,慢慢往前挪動。
“請渡我……請渡我……”
斷舌涌血,無舌無頭,纏繞在它身上的枷鎖卻發(fā)出無數(shù)人凄厲的聲音。
“請渡我……”
這聲音與琉璃的慘叫聲相和,一高一低,在陰冷黑暗洞窟里回旋。
逢雪闔上雙目,試著御劍而起,但剛驅(qū)動扶危,眼前又是一黑,吐出口暗紅的血。
監(jiān)正嘆氣:“你這樣強行用劍,會傷到身體根基的。”
逢雪沒搭理他。越想御劍,五臟愈疼,仿佛有火在燒。
直到習習涼風撫平劇痛。
葉蓬舟把她攬進懷里,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冰涼的吐息吹過她頸側(cè)敏感的肌膚。她覺得有些癢,不由扭了下身子,睜開眼睛,杏眼晶瑩,惱火地看著他,“你干什么?”
“歇一歇,天下蒼生不獨只壓在你的肩膀。”
“但是……”逢雪見他面白如雪,墨眉微皺,一副懨懨病美人的模樣,不由有些憐惜又好笑,“就只許你壓在我的肩上?”
“那可不。”他懶懶拉長了語調(diào),一手彎著,攬住劍客的腰,一手摩挲她垂下的發(fā)絲,捻去發(fā)上結(jié)殼的血,“就算天塌了,三清來了,小仙姑也是我一個人的,誰也搶不走。”
“要是天塌了,我們就要被壓死啦。”
“那我抱著你,先壓死我!”
“呸,不許胡說八道。”
剛說完,頭頂巨石咔嚓作響,碎石如雨。逢雪一怔,心想,不會一語成讖,真被壓死在這兒吧。
“轟隆轟隆——”
地上的碎石似鼓點彈動起伏,小塊的石頭在地上蹦蹦跶跶,跳到大石頭上,大石塊跳至另外一塊巨石上。
他們頭頂?shù)木奘青陻嗔眩矟L到地上,一路往前,投身石頭堆中。
不多時,一尊頂天立地的石巨人昂然而起,擋住了佛魔道路。
它雙手合十,低念一聲“阿彌陀佛”。
而后抬起一條手臂,重重揮出。
“轟——”
金身塑成的胸口,霎時被砸出巨大凹陷。
不顯金剛之怒,何見菩薩慈悲!
第223章 第 223 章
石佛與魔佛相斗, 打得天翻地覆,山體劇烈搖晃。
眼見石佛按住魔佛,舉起一條巨石攢成的手臂, 一拳把魔佛的肚子砸得稀巴爛。
魔佛巨大的身體轟然倒地,千萬條烏黑的枷鎖應聲而斷。
漆黑洞窟里, 響起一聲低低的嘆息。
如同塵歸塵, 土歸土。
石佛轉(zhuǎn)過身, 低頭望著自己腳邊的幾人。
逢雪撐劍慢慢站起來,身子輕搖晃, 仰頭與它對視,“石大哥?”
石佛雙手合十, 朝他們低了低頭。它慢慢彎下身子, 在他們身前攤開手掌。
逢雪察覺到它的意思, 和葉蓬舟一起走到石佛的掌心。監(jiān)正猶豫片刻,還未抬步,就見旁邊的人快步躍上了石佛手中。
白花教的妖邪都敢上,他怕什么?
監(jiān)正也快步走了上去。
石佛擎起手臂, 將他們越舉越高, 至半空中時,刀劍忽然出鞘。
黑刃劈行六的眉心, 他早有防備, 人骨傘張開, 擋住這一擊。但又有雪亮長劍,如一條靈活小蛇,從身側(cè)繞來。
他為了避開致命一擊, 只能不甘躍下佛手。
雪白的身影馬上被漆黑的潮水淹沒。
監(jiān)正看見他們兩一言不合默契拔刀劍的樣子,身子慢慢往佛手邊緣挪動。
逢雪看他一眼, “你剛才說,云夢的故人,再同我講一講吧。”牽住她的手輕輕握緊,她亦不不輕不重地回握一下。
葉蓬舟在棺材中出生,無父無母,萬一監(jiān)正所認識的故人,恰是他某位在世的血親,在這世上,他就多了一位親人。
許是怕他們再出手,監(jiān)正刻意拖時間,敘述極盡詳細。
————
不知幾位可曾聽過十五年前云夢舊事?
那是一伙水寇,揭竿而起,倚靠地形,漸漸成了氣候。他們信仰太平教,最猖獗之時,云夢被稱作匪國,太平教信徒席卷整片南方,所過之境,百姓紛紛皈依。
教眾不繳賦稅,不服勞役,不聽從官府管教。
其中首領就自封為太平王。
眼見匪軍來勢洶洶,攪亂一方,朝廷便派大軍剿匪。當年,我亦被朝廷委派,在大軍中忝列軍職,于是便有機會,與這位霸占南方的匪王見過一面,去送招安降書。
我原以為,太平教不過是些泥腿子,這位自稱太平王的男人,也是粗鄙賊匪。
沒想到,見面時,才發(fā)現(xiàn)他是位異常英俊豐美,見識過人的翩翩君子。
太平王不知從哪兒學來一身出神入化的術法,用術法替人治病,誅邪殺妖,祈雨降福,引來信徒追隨。
我看他見地不凡,氣質(zhì)脫俗,以為他以前是個世家子弟,因什么禍事才被迫改姓埋名,便好心勸他歸降朝廷。他卻搖頭,說自己只是個鄉(xiāng)野之人,不在乎什么功名利祿。
既是鄉(xiāng)野之人,哪兒會這樣多的術法?
那些信徒振振有詞,說他能呼風喚雨,役使雷電,他的符水能治百病,喝了百毒不侵。
太平王卻不藏著掖著,說他只學到些術法皮毛,并不精通,信徒所吹捧的那些,多半都是假的。
——既是假的,何以騙得這樣多人相信?
——他們知道救命的符水是假的。跟在我身邊,不過想要活命而已。
太平王帶著我來到供奉所謂太平神的廟宇。在這之前,諸天神佛,我從未聽過一個太平神。
原來以為這不過又是個邪神,沒想到走入廟里……
這位太平神,既無神像,又無供品,只一塊長而黑的木牌,上面刻著太平神三個字。像是墓碑,又像是牌位。
太平王問我,大人可知道什么是天之道?
天之道,生育天地,運行日月,長養(yǎng)萬物。當年我是這樣回答的。
他又問我:天道高邈,凡人難以觸及。大人可知道人之道?
我不知如何答。
于是他說,人之道與天之道相反。敲骨吸髓,酒池肉林,是大人之道,饑寒交迫,水深火熱,是百姓之道。天之道養(yǎng)育天地,人之道壓榨生民,天之道損有余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余。人之道,豈不與天道相悖?
太平王從容論道,氣度不凡,仿佛風云吐于行間,珠玉生于字里。
我問,人之道向來如此,你想要如何呢?
他說,他要興太平之道,要讓人之道合乎天之道,要讓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人人不必賣身為奴為婢,便有衣可穿,有食果腹。他的太平神,也無須什么血牲祭品,只要一滴受苦之人的眼淚,祂便會挺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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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氣講至此處,監(jiān)正頓了片刻,似乎當年那位意氣風發(fā)的太平王就在自己面前。
他侃侃而談平生志向,一雙多情又似無情的眼睛熠熠生輝,照亮了黑夜。
世上哪有這樣的神?
監(jiān)正心知這異常荒謬,卻不禁有幾分心折。他吐出口濁氣,繼續(xù)徐徐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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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他說完,我便笑了。
難怪廟里不曾有塑像,這位所謂的太平神,根本是位無稽之神。沒想到一位不存在的神,一些騙人的符水,就能把半面江山攪個天翻地覆。
這位太平王,實在是個不折不扣的大騙子。
于是我問他,那你的太平神身在何方?如果我擠出幾點眼淚,祂就會現(xiàn)身嗎?
太平王道:就在此方。
他指向自己,又指了指我,說,人心中若有微光,愿為不平挺身而出,每個人都是太平神。在廟里的神位,祭祀的是過去為公理而死的兄弟,供奉的是未來為不平拔劍的豪杰。
太平神,是凡人之神。
“胡說八道!凡人怎能為神!”
“凡人怎么不能為神?不消人供奉,我們自己能走上神位。”
————
“那時候,我竟被他說服了。”監(jiān)正面露微笑,“其實我不在乎為誰效力,只要讓我施展抱負,江山換代又怎么樣?況且太平王的身上,確實有真龍之氣。要是當年他贏了,改朝換代,龍脈自然應勢而生,就不會再有云螭什么事了。”
“只可惜,他敗了。”
監(jiān)正搖了搖頭,“大戰(zhàn)時,來了一個僵尸。太平王看見僵尸,便走不動路,任由她咬斷了自己的喉嚨。主心骨既死,匪軍自然兵敗如山倒,整片云夢被屠得寸草不生,浮尸堵塞河道。”
逢雪看向葉蓬舟,青年抿起嘴角,臉色霜白,當年云夢的血案,他也曾親眼目睹。
監(jiān)正繼續(xù)道:“朝廷要誅匪首十族,只想找來找去,尋不到這太平王的來歷。有人說他是地底的惡鬼投胎,有人說是九天的妖魔轉(zhuǎn)世,有人說他是青溟山棄徒,也有人說是呂山蓬萊的弟子……但后來總算找到一個認識太平王的人。”
“說來可笑,我以為太平王生為人杰,就算不是華族之后,也該是富家子弟。沒想到,他竟是個山野間的普通獵戶,只是家中妻子美貌,被當?shù)睾兰澯J覦。后來,身懷六甲的妻子慘死,他被通緝,入草為寇,再之后,人間便出來了一位太平王。”監(jiān)正停了片刻,語氣唏噓,“那個咬死他的僵尸,便是他的妻子。”
逢雪察覺不對,“煉尸必須用新鮮的尸體。只怕這具尸首只怕早就被人盜了出來,煉作僵尸。”
不過,煉尸之人怎么會算到普通獵戶會成為雄霸一方的匪王?
難道連太平王妻子慘死,落草為寇,以至于后面萬里匪國,功成一潰,也是他的手筆?
就為了最后的白骨如山尸骸如林?
逢雪擰著眉,手下意識攥緊。
監(jiān)正道:“那時云夢幾變成死地,你知道……官兵多少有殺良冒功的陋習,不管人們是不是太平教信徒,他們只一路屠過去,一個個村莊屠盡,一城又一城燒毀,正應那句詩‘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到最后,死人太多,怨氣沖天,妖魔鬼怪竟比人還多,后面烏云蔽日,白日鬼哭,有極兇煞的魔神出世之兆。”
逢雪:“沒聽說那兒鬧過什么魔神。”
“是啊。那時候,別說是普通百姓了,連我也不敢在云夢行走。監(jiān)天司在為魔神出世做防備,我想或許是那位太平王怨氣不散,他生為人杰,死亦是鬼雄,要化作惡鬼橫空出世,帶著他的十萬陰兵重返人間。但……”
老者目光閃動,不可思議道:“一夕之間,那些布滿大澤的水鬼,四處游蕩的冤魂,全都不見了。尸首、白骨、厲鬼、妖魔,盡數(shù)消失,不知去了哪里。這便成了一樁懸案。”
逢雪:“是白花教的手筆。”
監(jiān)正點頭,“十五年前,白花教兩位護法爭奪教主之位,尸仙與鬼仙,策劃滄州大疫和云夢血案。尸仙被你們兩個除去了,那鬼仙,也是如今的白花教主,卻沒再出現(xiàn)過。”
逢雪垂眸,心中總有幾分不安。
監(jiān)正看向她身側(cè)的青年,眸光幽沉,緩緩道:“你長得有些像那位匪王。”
第224章 第 224 章
舊事說完, 石佛高高擎起手臂,正好把他們送至巖窟頂端。
這兒還未坍塌,曲折石階保存完好, 順著巖壁蜿蜒向上。
待幾人跳上石階,石佛雙手合起, 緩緩盤坐于地, 洞穴中傳來渡化的經(jīng)聲, 經(jīng)聲自四面八方潮水一樣涌來,仿佛山上每一塊石頭, 都在誦念經(jīng)文,超度著不肯安息的佛魔。
“請渡我”的痛吟漸漸低了下去。
佛魔被巨石壓于身下, 纏繞在四周的黑氣在經(jīng)文中逐漸消散。
曾經(jīng)法師在山間講法, 點化群山萬壑, 如今群山同聲,超度深陷苦海難自渡的魔。
黑霧淡去,點點金光亮起,佛光閃爍, 在洞窟鍍上層朦朧金輝。無頭佛魔肚腹上, 那張猙獰面孔終于變得神情平靜,緩緩閉上眼睛。
監(jiān)正松了口氣, “看來這件事終于結(jié)束了。”
“結(jié)束?未必這么容易。”逢雪心中籠著層陰霾, 不自覺抓緊葉蓬舟冰冷的手, 青年察覺到她的不安,輕輕回握了下她。
對于危險,她總有股劍客的直覺。
“白花教還盼著召出他們的白花娘娘。我聽他們說, 要四份奇怪的祭品。似乎是四個大惡人,一個罪孽滔天, 一個惡毒陰私,一個癡愚蠢笨,一個怨氣沖宵。”她看著監(jiān)正,心中有些期待,作為監(jiān)天司監(jiān)正,對方應該耳目靈通,多少知道一點。
但監(jiān)正搖了搖頭,道:“我沒聽說過。白花圣女都已經(jīng)埋在了石下,苦海也已經(jīng)平息,想來他們鬧不出什么太大動靜。”
話剛說完。
地面猛一晃動,山石崩裂,大塊大塊的石頭似暴雨連珠,紛紛砸落。
仿佛整座山都在搖動,搖晃半晌,忽聽一聲巨響,一束天光穿透黑暗,斜斜灑入了洞窟里。
逢雪愕然抬頭,石窟上方,生出條長長裂縫,光線便是從裂縫中照進。而在地動山搖間,裂縫越來越大,轟隆聲猶如滾滾雷鳴。
“轟——”
大山被無形巨力扯成兩半,燦金的陽光如瀑傾灑,照亮盤踞在洞窟的石佛。它垂著眉眼,神情慈悲而平和。
但處在山中的人卻仿佛身處驚濤駭浪里。
地裂山崩,碎石如潮,逢雪閃身躲避一塊塊石頭,忽聽熟悉慘叫,幾個熟悉的身影下餃子似的從眼前跌落。來不及想太多,身體本能快于理智,反應過來時,人已經(jīng)縱身一躍而出,踩著陡峭的巖壁,去接幾位同門。
葉蓬舟一手抓住易老大,一手抓住易老二,把兩個人丟到石階上,剛一轉(zhuǎn)身,又一道身影被丟入他的懷里。
待把青溟山幾個人安置好,他站在石階上,愕然望著對面。
大山裂為兩段,石窟巖壁化作一堵懸崖,他站在懸崖上,眼睜睜望著碎石翻飛,對面懸崖轉(zhuǎn)眼已在百丈之外。
“我小仙姑呢?”
易家老二也癱坐在地,臉色發(fā)白,喃喃:“我風師妹咧?”
————
逢雪抓著風扶柳的手掛在對面的懸崖上。
方才風扶柳墜在最下面,她把長孫荷月丟給葉蓬舟后,踩著崖壁追上風扶柳,為了躲避下墜的落石,跳到另一邊洞窟上。
誰知轉(zhuǎn)瞬裂縫越來越大,大山裂作兩半,轉(zhuǎn)眼和對面相離百丈。
但這還不算什么。
劍搖搖欲墜插在巖石裂縫,逢雪握著劍柄,另一只手緊緊牽住風扶柳。
若在其他時候 ,小小懸崖算什么難事?可金身崖上無法御風,她方經(jīng)歷一場大戰(zhàn),筋疲力盡,傷痕累累,也御不了劍,勉強掛在石壁上,手掌磨得發(fā)麻。
風扶柳仰頭望著她,輕聲喚:“師姐。”
逢雪垂眸,目光越過她,望著底下,思忖著松開手,摔在石頭上,會不會死。她自己皮糙肉厚摔慣了,但風師妹身嬌體弱的,怕是受不住摔。
風扶柳睜大眼睛,神情驚慌,壓低聲音提醒:“師姐,上面!”
逢雪抬起臉,一張赤面綠眼的鬼面貼著巖壁,慢慢爬了下來。
是個沒被震入苦海的羅剎。它用鉤爪勾著巖石,在峭壁上攀爬,鋸齒般的尖牙抵著石壁,透著森然寒光。
“滴答——”
一滴涎水滴在逢雪的手背上。
羅剎看見了她。
“師姐,放開手!”風扶柳用力掙扎,身子在風中搖擺,“快松開手,它快要過來了!”
只要師姐松手丟下她這個累贅,一定能躲開這只羅剎的。
逢雪“噓”了聲,看羅剎猙獰面孔越來越近,正欲松手,一起摔到下去,忽聽一陣嘩嘩水聲。她渾身寒毛豎起,往下望去,陽光灑落在漆黑潮水上,映出粼粼金光。
本該褪去的苦海,不知何時,又悄悄往上漲了一點。
不能松開手。
她攥緊了掌心。
羅剎愈來愈近,鋸齒涎水滴落,血盆大口里氣味腥臭熏人。
風扶柳哀求道:“師姐,你放開手吧,把我丟下吧,求求你了——”
但抓著她的手握得更緊了。
風扶柳仰起下巴,視線里是劍客的背影,漆黑長發(fā)灑在她清瘦挺直的后背上,光落滿她的全身,執(zhí)劍的手五指繃緊,手背冒出青筋,指縫滲出鮮血。
羅剎的鋸齒快要碰上劍客的手。
“求求你……丟下我吧。”
視線逐漸朦朧,眼前的背影與另一道背影重合,她想起來,很久以前,自己也曾這樣央求過另外一個劍客。
在她還被關在白花教巢穴里,還被叫作柳絮的時候。
————
漆黑地牢不見日光,她被鐐銬鎖住,關在窄窄的牢籠里。
每日都會有人喂她一碗“藥”。那藥有時是一碗腥血,有時是幾塊腐肉。
她坐在牢里,寒衣不蔽體,手腳長滿凍瘡,將自己蜷在一團,聽著四面八方響起的痛吟慘叫。
這自然不是什么好日子。但在被白花教買到手前,她早被父母賣給雜耍班子,被班主逼著練縮骨之術,每日受著筋骨斷裂之痛。
相比而言,在白花教這兒,好像同以前也沒什么區(qū)別。
白花教的人偶爾會來看她死了沒有,偶爾會從她隔壁的牢籠里搬出幾具尸首。
直到有一天,她聽見隔壁牢籠中響起女童清脆的聲音,“你被關在這兒多久啦?”
柳絮:“不知道。”
女童又問:“你也是被父母賣掉的嗎?”
“是。”
“你叫什么名字?”
見她久久不答,女童自顧自說:“我的名字是朱琉璃。自古好物不牢靠,琉璃易碎彩云散的琉璃。”
她生了興趣,“你會念詩?”
琉璃輕快地回答:“我爹教過我!”她的聲音漸漸低下來,語氣低沉,“可是他把我賣掉了。”
“我叫柳絮,風一吹起來,就會飛很高的柳絮,命輕人賤,會被人踩到泥里的柳絮。”
“柳絮姐姐!”
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在黑暗的牢籠里聊天。但柳絮心中清楚,在白花教的血池牢籠里,她們活不了太久。
果然,在不知喝了多少碗藥后,她被白花教徒帶了出去。
鐐銬叮當作響,鎖住女童瘦骨嶙峋的身子。她被鎖在一方血池中,池底鋪滿白骨,血水一時冰涼刺骨,一時沸騰如焰,她被凍得渾身顫抖,又被燙得入沸油澆體,仿佛身處地獄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白花教人說:“好孩子,你天賦這樣好,等血魔鉆進心廟里,你便是本教圣女了。”
呸!這樣疼,誰想當圣女?
但她痛得發(fā)抖,汗水打濕眼睫,眼前模糊一片,什么也說不出來。
又昏昏沉沉在血池里泡了不知多久。
一道人影出現(xiàn)在她的眼簾,燭火晃動,視線模糊,她只望見一抹明亮如雪的劍光。
“琤”地一聲,分金裂玉聲里,枷鎖應聲而斷。
那人跳到血池里,把她抱出了巖漿般的池水。
她睜大眼睛,好半晌,視野逐漸清晰,昏暗無光的世界里,乍然撞入抹明亮的月光。
來者是位年輕的女俠客,聽說有附近女童丟失,一路追查,查到了這方魔穴。也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竟以三尺長劍,和一些人間的劍術,殺了許多邪魔外道,一直走到了這兒。
“我叫風娘子。”女劍客微微笑了起來,聲音有水鄉(xiāng)的軟糯,雙眸秀麗,白皙臉頰透出些粉紅。她疼惜地撫過女孩破皮出血的下唇,問:“還有別的人在這嗎?”
于是柳絮把風娘子帶到琉璃的牢前。
地牢一排囚籠,除卻關她與琉璃的籠子,其余鐵籠里俱是膿血枯骨。
然而,風娘子想盡辦法,也打不開琉璃的牢籠。她只好對女孩承諾:“我先將柳絮送到外邊,再折回來救你。”
“不行不行,再折回來就晚了。”關在牢里的女童央求道:“求求你了,救救我吧。”
風娘子又試了試,依舊沒什么辦法,眼見時間一點點過去,她只能拉著柳絮的手,先往外走。
琉璃在后面哭著哀求:“求求你、求求你,別把我丟在這里。你能救柳絮姐姐,為什么不能救我呢?”那哀求聲聲相疊,壓在人身上,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但哀求倏爾一變,變成了怨毒。
“你能救她,為何不肯救我!憑什么柳絮姐姐能逃出去,我卻要留在這兒?”
“叮叮當當。”
琉璃用力晃動身上鐵鏈,大聲喊:“她們跑了!有人跑了!快來人啊,快來人抓住她們啊!”
燭火猛然搖曳,洞穴的紅眼蝙蝠傾巢而出。
……
白花教就像聞到血腥的豺狼,一直跟在她們身后,怎么甩也甩不掉。
風娘子不知道被自己救出的女孩是白花圣女,柳絮害怕被劍客丟下,攥緊她的衣角,也不敢說出實話。
風娘子生得秀麗溫柔,性子卻颯爽如風,嫉惡如仇。她帶著柳絮在荒山野嶺東躲西藏,遇見歹徒奸人,劍如冷峻電光,瞬間割破來人的喉管。
但她也有溫柔的一面。
偶爾擺脫白花教的間隙,她會把女童抱在懷里,拿起雞爪般瘦小的手,仔細給手指血痂凍瘡抹藥。
“柳絮柳絮,”風娘子問:“你怎么叫了這樣一個名字,你家在哪兒呢?”
“什么?被賣了?!”
劍客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怒道:“這樣的人豈配為人父母!不和他姓了,你改個名字吧,同我姓。”
她得到女孩的應許,想了想,說:“不如叫風扶柳。你記住,不是弱柳扶風,是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云!”劍客揚起眉,眼睛彎起,向往地望著藍天,“我們一起去青溟山,去學五行之法,劍仙之術,我為好風,你是楊柳,咱們結(jié)伴一起直上九霄!去看看那瓊宮玉闕,天上仙人!”
……
電閃雷鳴,電光撕破寒夜。
風娘子帶著她在大雨中奔逃,身后是追殺她們的白花教徒。
驚雷滾滾,一聲接一聲,炸得人耳朵發(fā)聾,她穿的草鞋被雨浸透,粗糲的砂石磨破足底,砂礫磨進肉里。但她不敢停下,冰涼濕漉的天地里,只有風娘子牽住她的掌心是滾熱的。
直到風娘子忽然停住,把她擋在身后。
她探出一個腦袋,透過疾風驟雨,看見漫天雨簾中,緩緩行來個三丈高的怪物。
“轟隆”一聲,閃電將天地照得慘白,那怪物猙獰的影子,被閃電扯得極長,拉到她們腳下。
是妖怪!
風娘子抽出扶危劍,劍光映著閃電,雪亮無比。她把女孩拉到身后,“見勢不妙,就跑!”
天上閃電褪去,天地復歸黑暗。
密不透風的雨點里,柳絮聽到一聲金石相擊聲,黑暗里亮起一點火光。
是扶危劍與妖怪的鉤爪相撞。
一下又一下,一聲接一聲。
風娘子劍法高超,長劍舞得密不透風,擋住妖怪揮舞的手臂。但是,她的劍斬不破妖怪硬鎧般的皮毛。
僵持下去,她的劍揮舞得越來越慢,力氣越來越小,而妖怪卻力大無窮,愈戰(zhàn)愈勇。
想要用凡俗的劍術來斬妖除魔,實在是太難了。
只能奮力一搏!
風娘子用盡全身力氣,踩著樹縱身一躍,劍尖如電,刺向妖怪的咽喉。
劍如雷霆,天地低昂!
“轟——”
又一聲閃電撕破了滾滾烏云。在慘白的天地里,柳絮眼前的畫面似乎靜止了,每一滴雨水都停在半空,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聽見劍客一聲輕輕的嘆息。
“還是斬不開它的皮毛啊……真可惜,本來想去青溟山當劍仙的。”
扶危劍刺不入妖怪堅硬的皮,彎折成明月般的幅度后,猛然彈出,叮當一聲,掉在她的腳邊。
失去劍的劍客,被妖怪扯住手腳,掰成了兩段。
電光褪去,黑暗如潮水般涌來。
風扶柳只來得及撿起扶危劍,在風雨中奔逃,電閃雷鳴,大雨滂沱,她的面上一片濕潤,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如果早早丟下我,你是不是就不用死?
女孩抱著風娘子留下的最后一點東西,跳入身側(cè)湍急的江流。
……
她的眼圈漸漸發(fā)紅,眸中水光浮動,哀求道:“丟下我吧。求求你了。”
但逢雪面上沒什么表情,眸光轉(zhuǎn)動,牽緊她的手卻沒有松。
羅剎的血盆大口幾要吞沒她的手臂。
風扶柳咬了下唇,厲聲道:“遲逢雪!你真可笑,你知不知道,是我藏起來了那把劍!我知道那時你也在十里街,也掉落了魔窟,我想逼你下山,好霸占你的位置,遲逢雪,你這時候還想救我,何其愚蠢!”
抓住她的手一松,她的身體急遽下降,衣袍被風揚起。
風扶柳卻露出釋然的笑意,還沒來得及閉上眼,就見劍客似飛鳥般掠來,抓著她的手往旁一滾,跳到山崖凸起的一塊巖石上。
她瞪大了眼睛,癡癡望著劍客。
逢雪靠著石壁,胸口劇烈起伏,眼前金星亂飛。
風扶柳又抬頭,看向上方,扶危劍刃似一彎秋水,在陽光照耀里顫動搖曳。
這一次,長劍終于刺破了妖怪堅硬的鎧甲,把它釘在萬丈懸崖之上。
風扶柳眼圈泛紅,咬著唇,一言不發(fā)。
逢雪緩了一會,才注意到師妹滿面是淚,她怔了一下,心想,這要是叫易家兄弟看見,可又解釋不清了。
師妹怎么又哭了?這次她真的沒欺負人。
風扶柳沒有哭出聲,只是低著頭,肩膀微顫,淚珠順著她尖尖的下巴一顆顆滴落。
逢雪以為她是被嚇著了,沒說什么,伸出手,叫扶危飛回掌中,用袖子擦拭掉劍刃的污血。
“師姐,”也許是因為在哭,她的鼻音很重,甕聲甕氣地問:“你知道我藏了你的劍,知道我懷了這樣卑劣的心思,怎么還肯救我?”
逢雪垂眸,拭劍的動作一頓,劍刃倒映寒光照亮她凜冽眉眼。
劍客沉吟半晌,低頭看著劍,扶危劍刃雪亮,斬過太多血腥。
在山上修行的同門或許不懂,但這一路,在山下,她見過太多死人。
生命明明至為珍貴,從懷胎十月,呱呱墜地,到一個懵懂嬰孩逐漸長大,要耗費多人的心血,多少天地的精華厚愛。
畜生妖怪修煉千百年想要變成人,人明明是天地鐘愛,為何,被當作草芥,被視為豬羊?
她也殺了很多惡人,妖怪畏懼他,官衙通緝她,都將她視作血債累累的無情殺星。可她午夜夢回,撫劍自問,心中想的卻是,怎么劍還是不夠快,沒有再多救下一個人呢?
“仙道貴生,無量度人。”劍客慢慢吐出這幾個字。
“仙道貴生,無量度人。” 風扶柳魂不守舍地重復這句話,見逢雪執(zhí)劍而起,她連忙胡亂擦干凈臉上淚水,喊道:“師姐,我是藏了你的劍,但那是因為白花教。”
“白花教?”逢雪愕然回頭。
“師姐不知道?白花教在你的劍上留了個標記,我見到后,很是害怕,怕白花教找上來,怕別人看見劍懷疑,怕劍被他們施了什么咒術,也怕,”她咬了下唇,嘴角鐵腥味在嘴腔漫開,“也怕連累了我……”
卑劣的心思終于說了出來,風扶柳舒了口氣,卸去久久壓在心中的塊壘。她眼睛依舊濕熱,有些自暴自棄地想,自己果然還是人賤命輕的柳絮,不似風娘子與師姐這樣勇敢堅毅,是飛不上青天的。
當初風娘子何必舍命救她呢?
“算了,都是些前塵往事了。”逢雪仰起臉,頭頂天已大白,日光如洗,明媚的藍天明顯分為兩半,一邊湛藍,另一邊卻堆滿濃云。
不遠處,一道黑氣凝成的氣柱連天而起。
逢雪皺眉,“是萬法寺那邊出事了。”
肉身崖、山魈谷、萬法寺形成掎角之勢,一齊渡化苦海。一邊出事,勢必會牽扯到另一頭。
她低頭看見,洞窟中巨大的石佛盤坐,身上一塊塊石頭滾落,咔嚓聲里,它的臉上裂開一條條縱橫交錯的裂縫,就像在流淚。
而本就瞑目的佛魔,竟又張開了眼睛。
不好!
第225章 第 225 章
石佛像是撐不了多久, 得快在它裂開前,把法寺異變解決。
法寺那兒發(fā)生了什么?是陣法啟動得太慢嗎?
逢雪心中疑竇叢生,想要馬上趕到寺里看看, 奈何筋疲力盡,雙足灌鉛一樣沉, 每走一步, 就牽動身上傷口, 讓她眼前驟然一黑。
“小仙姑!”
她抬起看去。
明麗日光傾灑,不由微微瞇眼睛, 見黑蛟在天上盤旋,青年坐在蛟上, 懷里揣貓, 朝她伸出手。
她的嘴角情不自禁往上揚起, 抬起手,碰到他冰涼的指尖,轉(zhuǎn)瞬,天地一轉(zhuǎn), 就被人抱在懷中。
葉蓬舟緊緊抱住劍客, 頭埋在她的頸側(cè),小貓學著他, 熟練往她懷里一拱, 把頭埋在她的臂彎。
逢雪不自在地動了動, 脖子上嬌嫩被他弄得又麻又癢,她臉上微燙,想罵他幾句, 但在師妹面前,仍要裝作師姐老成的模樣, 說:“風師妹,勞煩你們在這兒看著石像,觀察動靜。”
“師姐……”風扶柳定定看她,眼睛濕漉,嘴唇囁嚅:“我……”她的聲音很小,只有她自己能聽見。
逢雪繼續(xù)叮囑:“但若有危險,先跑,切記性命要緊。”
黑蛟一甩尾巴,直上九霄。
地上的人凝視著黑蛟飛上青天,輕聲說:“師姐,我也想同你一起。”
她目光一轉(zhuǎn),輕咦一聲,目光落向地面。
一束束血絲悄然纏繞在不肯瞑目的魔佛身上。
“師妹!”易存二焦急的聲音從紙鶴中發(fā)出:“你在哪兒?可還好?遲師姐可還好?”
“師姐救了我。”風扶柳頓了頓,聲音恢復一貫的柔和,“又救了我。”
“那就好,你快些來山魈谷,這兒有千年老山神護著,暫時不會有事。”
“我有一些事。”風扶柳將紙鶴折好,收進懷中衣襟里,看著地上的魔神出神。被石山壓住的琉璃還未死去,或者說,血魔還未死。
魔佛……血魔……
血絲一點點攀上魔佛的千手,身軀,似蜘蛛緩緩吐出張暗紅巨網(wǎng)。鎮(zhèn)壓其上的石佛,裂縫初露,身上石塊墜入激蕩的苦海。
“師姐……”風扶柳下意識看向天空,卻看見快要漫到頭頂?shù)臐L滾烏云。法寺那邊也出了事,師姐分身乏術,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望著陡峭斷崖,漆黑苦海,一點點攥緊掌心。
風娘子那聲“跑”透過十年茫茫風雨,又在她耳畔響起。天崩地裂,風云失色,該是有最可怖的妖魔出世。
她不過一介凡人,怎能不跑呢?
但風娘子為何不跑呢?
但遲師姐為何不跑呢?
法寺上空堆壘的烏云越來越多,晃眼間,前方石佛半邊身子被陰影籠罩。
佛面一半露在陽光下,一半陷入黑暗里。
黑云壓天,風雨欲來,懸崖上的女子轉(zhuǎn)動峨眉刺,走向滾滾陰云。
————
風聲呼呼刮過,黑蛟甩尾,飛過青峰斷崖。
逢雪脖子被親了又親,弄得她又癢又臊,一推后面的人,“不許親。”
葉蓬舟順勢往后一倒,身子后仰,佯裝要從蛟背摔落,栽進滾滾烏云里。
逢雪明知道他的裝的,還是不由自主地抓住他的手。下一瞬,五指被攥緊,她重新跌進青年的胸膛,鼻尖,是清冷的荷香,耳畔,是比雷聲更要震耳欲聾的心跳。
她任由葉蓬舟抱著,靠在他的胸口,身上的疲憊隨風而去。
“小仙姑,”葉蓬舟笑著說:“你這樣心軟,要是被別人騙了怎么辦?”
逢雪心想,她又不對旁人心軟,若遇上壞人,她的劍快著呢。但她嘴巴笨,說不過這人,頭埋在他懷里,悶悶說:“你這樣狡猾,在你身邊,我還怕被人騙嗎?”
葉蓬舟便低低笑了一聲,捧著她的臉,指腹輕柔地擦過少女面上的血漬,又喚了聲小仙姑。
逢雪臉頰貼在他的掌心,順著他的動作仰起下巴,靜靜看他,下一瞬,冰涼指腹撫摸上嘴角,一顆丹藥在嘴中融化。轉(zhuǎn)瞬,靈氣溢滿經(jīng)脈,身上疲憊盡散。
是監(jiān)正給的秘藥。
“你那顆沒有吃嗎?”
葉蓬舟彎起雙笑眼,“我用不著。”見逢雪眉頭蹙起,他振振有詞道:“是我們小仙姑在沖鋒陷陣,我不過是給小仙姑打打下手,哪用吃什么藥呢?”
“你才沒有。”逢雪認真糾正,“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了。”
她分明看見,是他提刀站在自己身前,擋住千世魔的千手,為她劈出條血路。
身下的小蛟鱗片脫落,血肉斑駁,卻仍騰云而起,帶她直上九霄。
面前的青年肌膚冰涼,面容如霜,衣裳下應也血肉模糊,但他對她笑著,笑容疏狂懶散,好似對這些混不在意,眼里只有桃花和酒。
他毫不在乎自己,只想把所有的榮光都送給她。其實,劍能做先鋒,刀何嘗不能呢?只是他愿意為盾,好讓劍客一往無前,御劍青云,一籌平生志向而已。
逢雪心中涌過浩浩湯湯的潮水,有許多話想說,可她嘴拙臉皮薄,不知怎么開口。
半晌,才說:“這是療傷靈藥,也不苦,你該吃一顆的。”
葉蓬舟揚了揚眉,“那好,不若小仙姑再還給我吧?”
逢雪一怔,靈藥入口便散開了,早已在她唇齒間融化,嘴里只有股淡淡的藥味。
“我倒有個辦法。”
“什么辦法?”逢雪仰頭看著他,葉蓬舟墨眉揚了揚,依舊微微笑著,依舊像往日那樣神采飛揚,放浪輕狂,仿佛把天捅出個窟窿也不會害怕。
但逢雪注意到,他的耳根漸漸染上煙霞色。
葉蓬舟久未作聲,在劍客黑白分明的眼睛中,面上疏狂的笑逐漸變得勉強,透出幾分力不從心。少女的眼睛也像一把劍,能戳破酒客的佯狂,瞬間讓他變成在心上人面前局促不安的少年郎。
“是什么?”她依舊在認真問道。
葉蓬舟解下腰間葫蘆,仰頭猛地在口中倒了口烈酒,喝得太急,酒液打濕泛白的嘴唇,酒氣沖上腦門,連眼睛都添了抹赤紅。
逢雪心頭沒好氣地想,又是那一套“喝酒解百病”的無稽理論。她本想張口說他幾句,可葉蓬舟忽然低下頭,帶著酒液的嘴唇覆上來,她訥訥地張開嘴,迎接著來自水澤的快意狂風,腦中空白一片。
酒氣在喉舌間漫開,沖淡了藥味。
葉蓬舟舔了舔嘴角,笑道:“如今我也算吃了半顆藥,是不是?”
逢雪心胡亂跳動,攥緊他的衣襟,把衣袍揉得發(fā)皺,眼前亦是迷蒙一片。她又羞又慶幸,幸好這人在天上親,沒被其他人看見,只有小貓小蛟旁觀……但它們應是不懂。
又惱這人又如此疏狂做派,這么不正經(jīng)。
但心轟隆跳了半晌,她一點點低下眉眼,輕輕蹭了下酒客冰涼如玉的指尖,“你不畏高嗎?”
青年把她抱在懷里,笑吟吟地說:“有小仙姑在,就算扶搖直上九萬里,我也一點都不怕了。”
法寺連帶整座山峰被黑氣包裹,煞氣沖宵,烏云密布。
寺里定出什么變故,才教天地變色。說不定,里面是比佛魔更難對付的魔神。
十萬火急時,逢雪卻忽然想起監(jiān)正的話,她低了聲音,說:“你別在意……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他哪會記得太平王的模樣。”
葉蓬舟沒有說話,牽著她的手稍稍緊了緊。
逢雪瞥見他蒼白的臉色,忍不住皺了下眉,就算他裝成疏狂模樣,彎了一雙笑眼,她還是能瞥見眉間藏得極深的陰霾。
她不喜歡葉蓬舟這樣,眉目冰冷,陰郁蒼白,不像這一生桃花樹下初見的少年,倒有幾分像記憶中那位水澤邊徘徊的魔尊。
她垂眸想了想,回憶平素葉蓬舟逗她開心的話,張了張嘴:“說……”
話還未說出口,面上先露出幾分赧色。
葉蓬舟見她模樣,生了好奇,“說什么?”
逢雪臉頰滾燙,“說不定……”她忍住心中臊意,快速說:“說不定,監(jiān)正只是覺得你也俊朗,天下好看的人總是相似。”
說完她就閉上了嘴巴,咬著下嘴唇,耳根發(fā)紅。
葉蓬舟微微怔了片刻,桃花眼睜大,反應過來后,他不由笑了出聲,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我沒聽錯吧?小仙姑這是在夸我長得好看?”
逢雪低下臉,握劍的掌心滾熱。
扶危在青山間滑過,從湛湛青天,飛入滾滾濃云。
大風卷起他們的衣袍,疾風驟雨迎面打來,濃霧里煞氣如刀,暴露在空氣里的肌膚每一寸都漫起被割裂的痛楚。
但這些都不抵心中躥起嫩芽破土般的酥麻。
青年一只手握在她的腰間,掌心傳來的冰涼透過了衣袍,一只手抓著她的頭發(fā),將發(fā)絲送到嘴邊,珍而重之地親了又親。
他含笑的聲音似春風拂過,“小仙姑,我懂你的意思,你是想讓我快活。”他的聲音又低了些,清涼的氣息在逢雪的耳垂擦過,異常繾綣,“只要小仙姑在我的身邊就好了,只要有你在……人間就沒什么煩憂。”
逢雪的心微微顫動,四周障日魔云,也化作溶溶暖風。
她抬起眼睛,幾要溺進春水般的眸光里。
為何葉蓬舟說這些不正經(jīng)的話,能面不改色,說得這么勾人心腸?她只想一想,就臉紅耳赤,心跳如擂,說也說得磕磕巴巴。
逢雪面色一冷,“你的臉皮太厚了。”
葉蓬舟忍不住笑了起來,“厚面皮配薄面皮,天生一對嘛。”
“花言巧語。”
“不花言巧語,怎么侍奉我們地底的城隍、山上的天師、天上的仙子,是了,我還能以色侍人嘛。”
第226章 第 226 章
山嶺寺廟被霧氣吞噬, 霧中隱約可見金色的穹頂。
來參加燃燈大會的信徒十萬,齊聚法寺附近,若皆被苦海淹沒, 黑霧吞噬,又是場人間浩劫。
幸好, 地上沒見著多少尸體。
逢雪跳下蛟背, 與葉蓬舟對視一眼。后者提著長刀, 揚眉一笑。
想起當年一起闖蔓山鬼宴時,也是群魔亂舞, 也是敵眾我寡。
但刀劍相伴,就算天塌地陷, 又有什么好怕的?
滾滾濃霧遮天蔽日, 她捏訣喚來長風, 風卷走十幾步外的黑氣,幾具尸體橫七豎八倒在山階。
霧氣中響起聲悲鳴。
哭聲就像淅淅瀝瀝的風雨,迎面灌來。
許多香客跪在路邊,掩面大哭, 一個個哭得肝腸寸斷, 涕泗橫流,有的甚至雙目涌血, 暈厥在地。
逢雪渾身發(fā)冷, 心中涌上徹骨陰寒, 不知不覺也想和這些人一起放聲大哭。
但香客們哭或許是因為信仰崩塌,她又不在乎千世佛,為何也想哭呢?
懷里的小貓也喵喵叫起來, “喵嗚——好難過——像被小仙姑丟下一樣難過。”
前方一個年輕人哭得聲音嘶啞,嘔出口污血, 忽然站起來,似乎再也忍受不了心中悲傷,一頭撞在石頭上。
腦袋像個雞蛋碎裂,鮮血迸濺,他軟軟倒在地上,血淚從變形的腦袋滑過,斑斑點點落滿石階。
“是白花教的悲神。”
她環(huán)顧四周,沒有找到悲神身影,只能按劍繼續(xù)前行。
又過數(shù)步,一堆人蹲在樹下,肩膀聳動,往嘴里塞樹枝石塊。吃得滿嘴是血,肚破腸流,也還要往嘴里塞著石頭。
“餓殍。”
她的腹中也咕咕作響,腸子絞在一起,餓得手腳無力,眼前昏花。
再往前行。
淫靡污穢氣息撲面,滿地都是糾纏在一起的赤條條身體。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像發(fā)情的禽獸一樣,滾作一團。
衣衫散落,呻吟聲聲,佛門圣潔地,眨眼變成污穢不堪的濫交之所。
“花柳。”
劍客繼續(xù)往前,臉頰漫起赧紅。
許多人躺在地上,痛苦地低吟著,聲音氣若游絲。他們身上長滿膿包,氣息奄奄,疫氣纏身,只能倒地哀嚎。
逢雪想起枌城之事,不禁蹙了下眉。
“疫鬼。”
但疫鬼不是在滄州被誅滅了嗎?
按住心頭疑竇,再往前行。
再后是一些人在推搡吵架,他們張開嘴,吵得唾沫橫飛,嘴中淌血,惡毒攻訐詛咒著別人,哪管對面是自己的親朋好友。
“兩舌。”
繼續(xù)前行,鮮血在地上漫開,濃烈的血腥鉆入鼻中。一個拿著柴刀的男人雙目赤紅,癲笑著胡亂揮舞,砍得柴刀卷刃,周圍散落無數(shù)尸塊。
“血魔。”
……
走過一個個被魔神影響的地方,逢雪的心愈來愈沉。
人們沒有死,但被妖魔操縱,親朋反目,廝殺不休,人間煉獄不過如此。
走至法寺大門。
她慢慢抬起頭。
七個龐碩的影子盤踞在頭頂。
“白花娘娘座下七魔神?”
血魔疫鬼本體皆不在此處,她想,或許這七魔神也并未本體,只是抹分身。
它們浮于空中,遮天蔽日,魔氣沖天。只望一眼,就讓人心膽欲裂,驚懼萬分。
人間最猙獰可怖的妖魔不過如此。
想到一路行來所見慘狀,劍客神色如霜,長劍一抖,劍芒萬丈。
“來戰(zhàn)!”
————
飛劍劃破濃云,攜雷霆萬丈之勢,沖向天空。
黑刃跟在她身邊,流星追月,同進同退。
她御風扶搖而起,劍尖往前一遞,刺破疫鬼面上的膿包。
烏青的膿水疫氣爆開,馬上被疾風吹散。
“退魔!”
空氣中一個虛影逐漸淡去。
葉蓬舟高聲道:“七魔神還余六。”
……
劍光如雪,刀影相伴,漫天陰云中,只聽一聲又一聲輕狂的笑。
“七魔神還余五。”
“七魔神還余三。”
“七魔神還余一。”
“我的小仙姑,好威風啊!”
……
逢雪白了他一眼,從空中落地,甩了甩酸痛發(fā)麻的手臂,擦掉面上的鮮血。
“繼續(xù)走。”
……
霧里也有行尸步履蹣跚,搖晃而行,看見生人便撲過來。
劍尖挑破行尸的腦門,她抖了抖長劍,甩掉上面的腐肉。
一路往前,寶剎尸骨遍地,妖魔叢生。
殺到大雄寶殿門口,宏偉殿宇階梯之下,跪滿了一圈圈尸體。他們匍匐在地,作出叩首之狀,每一個人都沒有頭顱,暗紅的斷頸里探出截森白骨茬,靜靜抵在地面。
一片片血泊無聲漫開。
大者,包含萬有;雄者,震懾群魔。
如今大雄寶殿前,卻妖魔亂舞,跪滿無頭尸體,壘起一座頭顱壘成的小山。
逢雪和葉蓬舟繞過頭顱,走至大殿門口,在高高門檻里,一道白色人影低著頭,正往香爐中插香,動作虔誠,舉止文雅。
劍尖越過殿門,停在空中。
“砰!”
刀光與長劍相撞,砰出的火光照亮對面熟悉容顏。
逢雪愕然道:“阿沅?”
陸沅雙手攥緊刀,守在白衣人之前,她面上沒什么表情,唯有貫穿臉頰的長疤在微微抽動。
人的動作也像被操縱,長刀猛然抬起,轟地一聲,重重落下,劈得石塊裂成數(shù)瓣。
葉蓬舟擋在逢雪面前,沉聲喝道:“阿沅,你認不出我們了嗎?”
陸沅面上疤痕又抽了抽,依舊面無表情抬起刀,但雙目浮上層粼粼的水光。
逢雪忽然想到什么,將中指往眉心一抹,開了天眼。
于是少女的模樣驟然變換——她的身側(cè)環(huán)繞著十個猙獰惡鬼,每一個惡鬼脖子上都有條血線,是被斬首而亡。
這些惡鬼壓在她的身上,擺弄她的手腳,如同擺弄一個提線偶人。
逢雪忽然明白什么,環(huán)顧四周,大殿爬滿毒蛇彩蛛,江要和葉星月跪在佛前,身上俱壓著無數(shù)可怖惡鬼。
這些鬼讓他們只能低著頭,似殿外無頭僧一般,上半截身子沉沉壓在地上。
十世賊寇、十世奸人、十世牲畜……
她心中豁然開朗——
原來白花教的四份祭品,都在這兒。
逢雪手里長劍微抖,怔怔望向葉蓬舟,霎時,刺目的金光爆開,一道血線從額心悄然流下。
“這是真龍之氣,”白衣人上完香,緩緩轉(zhuǎn)過身,溫和地向她解釋,“若按命數(shù),朝代更迭,太平王一呼百應,坐上皇位,他的兒子自然也會是天命之子。”
逢雪蹙眉,實在不能將放浪形骸的酒客,和高坐在龍椅上的君王聯(lián)系在一起。
第四份祭品,命格貴重,世世慘死,原來在這兒。
她咬了下唇,看向仍于陸沅對戰(zhàn)的青年。
葉蓬舟沒聽見他們對話,對上她的目光,張口想說什么,可一分神,又一道刀光劈來。
他的鬼哭卻舞得遲疑,失去了一往無前的勁頭,不愿意傷害相依為命的師妹,也擔心著逢雪,“小仙姑,你別信他的鬼話!”
逢雪回神,冷聲喝道:“妖邪!”
長劍一轉(zhuǎn),劍光如電,刺向男人。
男人滿頭白發(fā)被劍風鼓起,朝她微微笑著,溫和得像位不會動怒的文人雅士。
劍尖挑破男人的眼珠,從后腦插出。
一滴血也沒有流出來。
逢雪想起當年滄州的護法——尸解成仙,叫做尸仙,奪舍人的軀體為己用。
這位教主叫做鬼仙,又是什么神通?
當真成了鬼中仙了嗎?
“我放出的七魔神不是本體,可都有魔神的神通,”他笑著說:“沒想到你們還是能這樣快趕來。當年十里街上只會些凡俗劍法的小劍客,竟能成為斬妖除魔的劍仙,久別重逢,實在叫人驚喜萬分。”
逢雪一怔,“我何時見過你?”
扶危往下一劈,鬼仙的身影似一團云霧,忽然散開。
“十里街的禍事,是你弄的?”
長劍越來越快,似片洶涌的電潮。想起慘死的同門,一城的怨鬼,劍客手里的劍愈來愈快,每當云霧重凝,就將他狠狠劈散。
鬼仙的聲音在金殿回蕩:“我送你的禮物可還滿意?心中妒意,是不是讓你變得更強了?”
逢雪雙目蒙上片血色,心中涌上無端恨意。
十里街頭,同門被妖鬼咬成兩截,慘死在她懷里。
上一世,她心懷怨憎,嫉妒燒心,變成人人喊打的妖魔。
全都是拜這人所賜。
她不恨風扶柳,不恨沈玉京,卻恨這些始作俑者,恨這些殺人如麻的邪魔外道。
長劍舞得密不透風,劍華如雪,刺穿一張又一張嘲弄虛幻的臉。迷霧在金碧輝煌的殿宇流動,時而似蛇一樣繞過朱紅色的柱子,時而在蓮臺四周飄動。
“小仙姑,”葉蓬舟跳過來,橫刀于前,斬斷襲來的血霧,他拉住少女的手腕,“他和你說什么了?別被他蠱惑。”
“你……也認識他?”
葉蓬舟的神色變得有些復雜。
鬼仙忽然笑了起來,“小舟,怎么不帶你的朋友來見師父呢?”
逢雪瞪圓眼睛,愕然望著面前人。
對面人忘記自己能言善辯的本領,嘴唇微顫,沒有發(fā)出聲音。
鬼仙的身形從虛影凝聚成實體,緩步從殿中走出,說:“多虧你引青溟山眾人來此,好叫我一網(wǎng)打盡。”
“你的師父是……白花教主?”
劍微微顫抖,卻是指向著曾與自己并肩的青年,“你騙我?”
她咬著牙,身形微顫,“我生平最恨別人騙我!”
鬼仙嘴角微微揚起,抬腳越過殿門,腳還未落地,便見劍尖一轉(zhuǎn),映入眼簾的是鋪天蓋地的劍光。
“你以為我會信了你的鬼話?”劍客咬牙切齒地說。
鬼仙面上笑容一凝,身影在劍光中消散。
“小仙姑?”葉蓬舟怔怔望著她。
逢雪道:“快去把阿沅他們救出來。”她轉(zhuǎn)了個劍花,回頭看他,眼中閃過抹狡黠,“這次是我把你騙到了吧?”
葉蓬舟嘴角輕輕往上揚,彎起的桃花眼里,漸漸染上抹赤紅。
逢雪見他久不作聲,眨了眨眼睛,鬼仙的身影化作霧氣,不知飄去哪兒。她有時間看著葉蓬舟,眼神露出幾分擔憂,問:“是嚇到你了嗎?”
“小仙姑不恨人騙你?”
逢雪愣了片刻,“可你騙我還少了嗎?”
可她總是心軟。
再者,瞧阿沅他們的模樣,他們也是被白花教獻祭的受害者。葉蓬舟自然不會與白花教為伍。
她又不是蠢蛋!
重生時,她打定的主意,本是同魔尊打好關系,若日后他變作妖魔,自己就在鬼國,謀個好差事。何況他現(xiàn)在還沒變成妖魔呢。
葉蓬舟垂著眼睛,避開劍客明銳視線,半晌,他才抬起眼,長睫一顫,眼里蒙著層影影綽綽的紅,朝逢雪微笑:“小仙姑啊——”
像天上的皓月。像高山的白雪。像海底的明珠。
世上所有的美好疊加在一起,也抵不過他的小仙姑。
他嘴角努力上揚,心中如有驚雷陣陣,連刀也有些握不住。似乎在少女面前,自己污穢得仿佛地上塵泥。
第227章 第 227 章
“嘖。”
逢雪霍然抬起頭。
鬼仙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人頭壘成的小山上, 足尖輕點斷顱,身形飄渺不定。他的手里握著一張卷軸,人皮紙從上往下垂落。
卷軸上繪著一只又一只妖魔鬼怪, 魑魅魍魎。
有長舌垂落的惡鬼,有赤發(fā)青面的羅剎, 有鼠頭犬身的妖精。
他輕念符咒。
十方惡鬼妖魔, 盡數(shù)從紙上脫困, 咆哮著撲向二人。
葉蓬舟轉(zhuǎn)過身,黑刃透出暗紅煞氣, 一刀劈斷撲來的惡鬼。
逢雪趁機跑入殿內(nèi),想將幾個少年解開禁錮, 長劍疾刺, 刺在纏繞陸沅身上的惡鬼, 劍從他肚腹插入,后背插出。
刺中的瞬間,陸沅悶哼一聲,肚腹衣裳漫開血色。
難道刺中這些鬼, 也會傷到她?
逢雪的劍遲疑了一瞬。
陸沅被操縱著, 手持長刀,立馬劈來, 刀風吹起劍客的頭發(fā), 快劈上她面門時, 刀往旁偏了偏,截斷一小截青絲。
逢雪馬上反應過來,執(zhí)劍回擋。
陸沅面上疤痕抽搐, 竭力掙脫惡鬼的桎梏,手里的刀劇烈搖晃, 她看著逢雪,眸里閃過水光,顫聲道:“遲、遲姑娘,我們不知……不知自己是白花教同黨,大師兄也不知情,你別怪他。”
在這之前,他們也只以為自己是云夢不入流的小門派。
雖然拜著個叫太平神的邪神,可太平神和白花教能有什么關系?
逢雪道:“沒關系。”
陸沅嘴角微揚,朝她擠出個艱難的笑,“不知道為何,身體就不聽使喚了,腦子里,也多了很多畫面,都是在殺人……就好像,我是一個窮兇極惡的匪徒。每一世,都是強盜賊寇,最后砍掉腦袋,死在十字路口。”
逢雪擋住她的刀鋒,一刀愈比一刀沉。
壓在陸沅身上的惡鬼面目猙獰,抓住她的手腕,迫使她一次又一次兇狠揮刀,狂刀如疾風驟雨。
陸沅蹙著眉,“這些人……是我嗎?是我的前世嗎?是不是我前世業(yè)債未消,所以這一世,本該被制成花瓶姑娘來償罪。這是我的命,”她嘴唇輕顫,“我本是個惡人。”
逢雪:“別胡思亂想!”
陸沅凄苦一笑,“可這一世,我并不想做惡徒啊。這一世不一樣……”
她記得自己曾騎馬在山間縱橫,將追殺的官兵斬作兩截;也記得自己浪里白條翻滾,從水里一躍而出,打劫來往漁船,一刀劈下漁夫腦袋,將人拋入水里,看著泡得發(fā)白的尸體在水里浮浮沉沉。
那是她?
不是她?
心中惡念似野草瘋漲,眼前漫上暗紅血色。
陸沅卻想起了小時候。在她將要被斬斷手腳,塞入花瓶時,刀尖挑破她的面皮,殷紅滾熱的血珠順著臉頰往下滴,她伸舌舔去嘴角鐵銹,眼前漫開血紅一片,抓住了面前的刀刃。
若不出意外。
或許她本該如前世一樣,從此變成個殺人如麻的修羅。
但偏偏在握緊刀,刀尖劃破掌心的那一刻,想把她做成人彘的惡徒腦袋飛了起來,鮮血如柱直沖廊柱。
無頭的身軀悄然倒地。
紅衣少年從尸身后轉(zhuǎn)出,背上背著昏迷的阿要,朝她伸出手,“不如跟我走吧?反正有口飯吃。”
……
那就跟你走吧。
她松開刀刃,牽住少年的手。
……
陸沅神情茫然,一幕幕血腥之景從她眼前掠過,她的目光游離,飄過滿殿的毒蟲尸首,在看到葉蓬舟與逢雪時,眼神稍稍亮了亮。
她勉力勾起嘴角,對逢雪露出個微笑,“遲姑娘,我知道自己是誰了。”
手背青筋迸出,她竭力從惡鬼手中搶到身體控制權(quán)。
刀尖忽然轉(zhuǎn)向,雪亮的刀刃上,映出自己的臉,和纏繞在她身上的猙獰惡鬼。
前生?業(yè)債?
是她?非她?
不重要了。
瞬息間,刀刃對準自己的脖頸。
她攥緊掌心,用力劈落!
————
“我尋了好久,才尋到這幾個獨一無二的祭品。”
一線殷紅從陸沅的脖子淌出,她用盡全身力氣,想割下自己的頭顱,可絲絲縷縷的紅線纏繞在刀柄上,讓她難以更近一步。
黑紅霧氣攀上刀刃。
“砰!”
刀刃裂成數(shù)段,碎片崩裂,陸沅偏過臉,刀片劃破她舊時的傷疤,殷紅血珠從眼角滴落。
暗紅的霧氣如流嵐在殿內(nèi)流動,化作枷鎖,纏住眾人的手腳。
逢雪一劍劈開枷鎖,霧氣又如潮水涌來,纏在她的身上。就像陷入粘稠的泥淖里,每一個動作都極為艱難。
她聽見男人的聲音,仰頭看去。
一個又一個慘白的頭顱堆壘,斷頭神情驚懼,七竅出血,像一座祭壇。
無頭的尸體跪在祭壇前,僵硬地抬起身子,又慢慢俯下身,朝祭壇跪拜。
烏云翻涌,黑氣沖宵,激蕩的霧氣里,隱約透出道與天齊高的身影。白花教主立在祭壇上,白袍被風高高鼓起,花白發(fā)絲飛揚。
他俯視著幾個少年,低聲道:“十世的惡徒,心中當也有殺孽翻騰,該墮成殺人如麻的修羅。十世的牲畜,癡愚蠢笨,茍且偷生,為了生不顧一切。十世的奸人,亦是玩弄人心之輩,奸詐惡毒,年幼卻有許多詭譎心思。”
他看著用力想割斷自己脖子的少女,輕嗤一聲,“做了十輩子的惡人,本性就是極惡,還想舍生取義做個好人不成?”
“這樣濃的惡念,是獻給白花娘娘的開胃菜。”
至于那饕餮大餐……
他的眼珠微轉(zhuǎn),落到手握鬼哭的青年身上,“我的好徒弟,怎么還不把鬼圖打開?”
葉蓬舟握緊刀柄,與他對視,大風狂卷,烏云涌動。青年深陷黑紅煞氣里,漆黑鎖鏈從蒼白脖頸上一圈圈纏繞過,煞氣在肌膚烙下燒傷的痕跡,他彎了彎嘴角,“師父,你既是白花教主,怎么放在神臺的牌位,供奉的是太平神?”
“太平神?”白花教主笑了,“太平神不過無稽之談。當年我與你父情同手足,我勸他奉白花娘娘為正神,振臂一呼,信徒云集,江山豈不是囊中之物?可他偏不信,信口胡謅,編出一個太平神。不過一個不存在的神明也好,這十萬太平軍的香火愿力,恰好為我所用。”
逢雪道:“云夢的血案,也是你一手策劃的?死這么多人,就為了這些香火?”
“我?”男人眉頭微挑,笑著搖頭,“同我有什么關系。我能耐再大,能叫那些草芥一樣的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讓他們?yōu)榱藗無稽的太平神,就跟在一個泥腿子后面造反?”
逢雪張了張嘴,一時竟不知如何反駁。
一道閃電當空劈落。
逢雪回頭望去,沈玉京踏在黃鶴上,越過瘴霧,飛到她身邊。
“師妹,我來助你。”
驚雷轟隆落下,電光如雨,但白花教主的身影依舊佇立在電光中。
他低聲念道:“白花開,白花落。”
說話間,如墨濃云里,飄落片片素白的花。花瓣在風中上下翻滾,仿佛為天地送葬的紙錢。
陰寒的氣息海水一樣撲來,黑云鼓動,空氣中虛幻的影子原淡得像一抹煙霧,如今卻瓷實了幾分。
能瞧出,這是個頭抵著地,腳朝著天的人形。
仿佛倒懸于空中。
“我豈有這樣的能耐,叫千年寶剎怨氣深重,叫羅漢金身變作行尸走肉,叫陰司城隍了無痕跡。”
白花教主嘴角含笑,徐徐說道。
天地之間,怨煞之氣升騰而起,變成點點血紅,金身崖的方向,煞氣尤為濃重。似血雨倒轉(zhuǎn),從地面涌起,飄向天空。
空中的鬼影愈來愈凝實。
逢雪望著那影子,隱約覺得有些熟悉——在她第一次進入心廟時,就見過這個倒懸的鬼影,只是,它馬上幻化成血螢消散,之后再出來的,就是人身羊頭的邪神了。
來不及多想。
白花教主又道:“我豈有這樣的能耐,叫地底黃泉被浮尸堵塞,叫渡世佛陀被苦海淹沒?”
一瞬間,天旋地轉(zhuǎn),地面的一切都飛向天空。恢弘金殿被連根拔起,巨木、石塊、房梁,變得像羽毛一樣輕飄飄的,在空中飛揚。
逢雪的身子也飄了起來,不由自主地飛向天空。
“小仙姑。”葉蓬舟拉住她的手,將鬼哭釘在地上。
逢雪倒懸在空中,被葉蓬舟牽著,才沒有似其他人一樣飛到白花娘娘口里。她的身上仍纏著一重又一重的暗紅煞氣,只能仰頭望著虛影,“白花娘娘要降世了?但是,圣女又不在此處……”
她忽然意識到什么,望向自己胸口。
“誰說圣女不在此處。”白花教主笑著慢慢道:“你,不就是本教圣女嗎?”
只要被種上心廟,作為容器的女子,都能算作白花圣女。
而她的胸口,好巧不巧,也盤踞著一尊邪神。
一雙慘白的手自黑暗深處緩緩伸出。
白花教主繼續(xù)道:“當年十里街頭,我讓你選擇,將妒神種在誰的心間,也多虧你英勇獻身,選擇了自己吞下魔種。”
沈玉京心頭巨震,忘記捏訣,不自覺望向逢雪,“師妹……”大風遽然刮起他的身體,他來不及問出心頭想問,就被吹至旋風里,待捏訣再穩(wěn)住身形,踩在懸空的法寺穹頂時,地上的劍客,早淹沒在濃濃霧氣中了。
逢雪望著從胸口探出的蒼白手掌。
邪神的手慘白如紙,毫無血色,五指骨節(jié)分明,虎口掌心有厚厚的劍繭。
白花教的妒神,也是一位劍客嗎?
“你放開我!”她忽然心中顫抖,對葉蓬舟喊,“我快變成妖魔了。”
葉蓬舟彎起嘴角,五指握得更緊,一點點把浮羽般的劍客拉入懷中,親了親她的眉。
逢雪眼眶發(fā)熱,又有些想笑,低聲呢喃:“我快變成妖魔了。”
上一世,她變成人人喊打的妖魔,在人間奔逃,天地之大,無處容身。
她是青溟山最冷酷無情的道人,自然知道,變成妖魔后,就不算人了。被追殺、鎮(zhèn)壓、被打得魂飛魄散,是情理之中的事。
她自己對著那些妖魔鬼怪,不也是如此嗎?
“我快變成妖魔了。”她惶然道,仿佛又回到前世電閃雷鳴的雨夜,回到傷痕累累東奔西逃的百年,“你怎么……不放開我呢?”
對面青年只是笑,眉似彎刀,眼如新月,笑得放浪不羈,天下酒客一升的疏狂,他獨占八斗。
只是笑著笑著,那雙眼睛卻染上些許紅意,他伸手摸著少女的臉頰,嘶啞著聲音說:“小仙姑為妖魔,我作惡鬼,那我們豈不是……天生一對了?”
逢雪咬著唇,眼眶濕熱,忍不住也輕輕揚起嘴角。
心廟的邪神慢慢爬出,慘白的雙手抓住她身上的血紅鎖鏈。
倏爾,用力一撕!
白花教主愕然道:“你心頭不是妒神?”
第228章 第 228 章
鎖鏈被扯斷, 身上桎梏頓時一松。
一只冰涼慘白的手,抓住了逢雪。
葉蓬舟想揮刀,但怕傷到逢雪, 動作慢了一瞬,電光火石間, 少女與羊頭人身的怪物就飄到了空中。
白花教主笑意盡失, 素來從容的面上, 難得露出幾分驚訝之色。
他怎么也想不到,從少女心廟中爬出的, 不是妒神。
摟住劍客的邪神與逢雪身量相仿,身形更消瘦一些, 飄動的布衣下仿佛只有嶙峋的骨頭。她的頭上頂著羊頭, 灰色羊毛一綹一綹打結(jié), 掛滿暗紅的血漬。
這竟不是妒神!
他死死盯著羊頭人身的邪祟,只覺自己的精心計劃,出了一個意料未及的變數(shù)。
但就算不是妒神,祂也應當是個邪祟。
還是個悄然就把妒神滅去, 盤踞在心廟之中的邪祟。
白花教主沉聲問:“你是誰?”
“你是誰?”逢雪望著抓住自己的手, 和發(fā)出一樣的疑問。
邪祟貼近她的臉頰,干枯羊毛似鐵絲刮著她的臉, 血腥的氣味隱隱飄過來。
“我是誰?”邪祟喃喃道。祂的聲音沙啞, 像喉嚨里吞著砂礫, 聲音里透出股血腥味,“在你心頭待得太久,我都不記得自己是誰了。”
“遲逢雪, 不如你幫我看看,我到底是誰吧?”
————
眼前一暗, 身子仿佛墜入無底深淵。
墜落不知多久,她再睜眼時,頭頂換了片天空。
天空顏色慘綠,血云如縷,綠是疫氣、紅的是尸氣。
耳畔有書生朗朗念詩:“晝死人,莫問數(shù),日色慘淡愁云護。”
逢雪摸著四周,沒有摸到自己的劍,她方才不還是在法寺殺敵嗎?這是來到了哪兒?
身在心廟之中?
可外頭邪神出世,苦海涌流,天翻地覆只在瞬息之間。
她哪有時間來心廟里磋磨?
逢雪只好安慰自己,心廟中時間比外面慢許多,只消找到出去的辦法就好了。
那書生還在長聲念詩:“夜死人,不敢哭,疫鬼吐氣燈搖綠。”
逢雪慢慢站了起來。
四周是片茫茫原野,不見人跡,野草蒼莽,草里粼粼鬼火飄搖閃動。
既無人煙,何人在念詩?
田園荒蕪,道路廢弛,她踩過瘋漲的野草,循著念詩的聲音走去。
去問問這個書生,這是哪方天地,這位羊頭人身的邪祟,又到底是何人。
“白日逢人多是鬼,黃昏遇鬼反疑人!”
穿過叢叢飄動的鬼火,一陣風飄來,原野上野草輕搖,沙沙作響。
她低下頭,一個骷髏頭半埋在泥土里,枯骨發(fā)黃,黑漆漆的眼洞朝著天空,嘴巴一開一合,繼續(xù)高聲念:“人死滿地人煙倒,人骨漸被風吹老。”
逢雪看著這骷髏頭,看了會,越過它,繼續(xù)往前走。
逝者執(zhí)念不散,死后化作枯骨亦聲聲瀝血而歌。
半人多高的荒草沙沙搖曳,一點點翠綠的鬼火在灰暗的天色中飄拂,身后骷髏依舊嘶聲高歌:“我欲騎天龍,上天府,呼天公,乞天母。”
“灑天漿,散天乳,酥透九原千丈土。”
“地下人人都活歸,黃泉化作回春雨! ”
————
一條大江從荒蕪原野淌過。
江水漆黑,河畔泥沙瓦礫里,亦是枯骨遍地。
水聲嘩嘩。
一條白花花的大魚從水中一躍而起,濺起巨大的水花。這一聲也驚動蟄伏在水底的陰魂,于是無數(shù)道濕漉浮腫的身影盡數(shù)散開,消失在漆黑的水液中。
逢雪立在江邊。
這一路走過來,天地黯淡無光,鬼火飄蕩,隨處可見荒骨。
真應那書生頭骨念的詩:“白日逢人多是鬼。”
仿佛天地失序,世間變成妖魔鬼怪作樂的樂園。
心廟中那尊邪神便來自此方世界?
逢雪緩緩低下頭,江水黑如墨,一簇簇暗黑的水藻在其中搖動。苦海涌流,烏云遮日的景象,她也曾見過。
那是在她的前世。
只是前世她并不知道什么苦海涌流,也不知滄州的尸兵、云螭的孽龍,她只知道,自己一日復一日在人間奔逃,似她一樣的妖魔鬼怪越來越多。
后來她在魔氣侵蝕下,失去意識,每日昏昏沉沉,也不大清楚什么人間變幻。
心廟邪神也和她一樣,是在苦海涌流的未來而生?
是了。她記得,因人事艱難、妖魔亂舞,人們不得不將希望寄托于神明,天地之間,又誕生了許多沒正經(jīng)廟宇的野神。
但想到外面情況危急,她沒心思來猜測心廟盤踞的到底是哪位邪神。低下頭,漆黑水面的倒影里,映出個瘦骨嶙峋的羊頭。
她心中喊:“我知道了,你是頭白羊。”
心廟邪神毫無回應。
逢雪:“羊妖?羊仙?羊神?”
依舊是一片死寂,只聞水聲嘩啦,鬼哭哀怨。
逢雪無奈,慢慢在江邊趴下,好聲好氣和羊神打商量:“無論你是誰,先將我放出去,之后再怎樣都隨你,行嗎?”
外頭白花娘娘馬上出世,石佛也快鎮(zhèn)不住洶涌的苦海,若魔神出世,苦海涌流,此時所見到的景象,豈不是又要在人間重現(xiàn)?
但羊神并不搭理她。
逢雪心中煩躁,低頭,把一棵河沙里生出的青草叼進嘴里。變成了羊,嘴里的草也顯得鮮嫩多汁,宛如美味佳肴。
心廟時間流逝與外面不同,在里面被困兩年,于外面,也只是一瞬。
一兩年……總能找到這位羊仙的身份吧?
逢雪立在江邊,仍有幾分茫然。她不怕妖魔強橫,不怕受傷流血,可突然被丟到了妖魔亂舞的末日,劍也不在身側(cè),人又變成一頭羊,一身劍術無處施展。
怎么辦?
焦心如焚,她郁悶嚼草。
天色漸漸暗下來,月明星稀,飄蕩在原野上的鬼火愈發(fā)明亮。
慘綠的磷火似點點流螢,在江上時而聚攏,時而散開,照亮沉靜江流下流淌的水鬼。
江上升起蒙蒙的寒霧,一頭白羊順著江流往上,獨自從蒼茫的天地間行過。
按照逢雪的經(jīng)驗,江流旁邊,總有人群聚集。找到了人,總會好一些,她慢慢問清楚此地是何處,是什么年歲,這頭白羊……姑且算它白羊修煉而成的精怪,又是哪方神仙。
還有……她看向云夢的方向,只能望見江上蒼茫的水霧。
但走了許久,日升月落,路過的村莊荒蕪、城鎮(zhèn)廢棄,竟無一處人煙。
難道人全都死完了?
逢雪嚼著青草,扭頭望了眼漆黑江流。
她恍然大悟——
若在以前,江河灌溉作物,滋養(yǎng)百姓,人們自然而然聚集在附近,造村建城,但如今,河水被苦海污染,蟄伏江中的,到處是尋找替身的水鬼,誰敢靠近江流?
可人們該怎么活下去呢?
逢雪邁動四蹄,在泥沙留下點點梅花般的腳印。
上一世被妖魔占據(jù)身體,她不記得苦海涌流后,在妖魔猖獗的天地,普通人該如何生活。但她的記憶里,人間還是有城鎮(zhèn)、有人氣的。
剛想著,前方響起響亮的嗩吶聲。
又是妖魔鬼怪?
逢雪疾跑過來,藏在蘆葦叢里,往外看去。
一架喜轎搖搖晃晃地在空中飄動,轎子里有女子嗚咽不停。旁邊的老人白發(fā)蒼蒼,衣衫襤褸,追在喜轎后面。
“別追了。”滿頭白發(fā)的中年人攔住她,“黑水娘娘瞧上了你家姑娘,沒有辦法啊。”
逢雪身體頓住。
黑水娘娘?
她觀察了一會,從他們的交談中,得知如今黑水娘娘已是伏在黑水河中,為禍一方的大妖魔。黑水娘娘在江中建了一座天宮,每至月中,便宴請四方妖魔作樂。
既有天宮,便少不了侍奉妖魔的“仙女”。黑水娘娘也無意將人全殺了,只每月抓一些美貌的凡間女子來侍奉。
上一月,這戶人家的姑娘也在其中,可倒霉的是,她生得美貌,被某地來的一位妖王看上。
黑水娘娘便做個順水人情,將她送給了妖王。
妖怪污穢丑陋,性情兇猛,又愛吃人,這妖王夫人做不了一天,怕就成了它的口中食。
姑娘哭哭啼啼,父母拉拉扯扯,卻沒什么辦法。若是不依,闔村便會有滅頂之災。
不過,黑水娘娘的鬼使,不是鬼,而是個人。
“哭什么哭。”華服男子手里拿著個銅鈴,大聲呵斥:“別打擾了鬼神大人們飲宴的雅興。聽說今日有個南方來的貴客來此呢!”
倀鬼!
逢雪在心頭暗暗說。
華服男子晃動銅鈴,叮鈴鈴聲里,江上白霧如沙輕搖,江河嘩嘩作響,幾個浮腫慘白的水鬼從水底浮了起來。
好幾個送親的人捂住嘴,喉中發(fā)出哽咽聲,認出水鬼里有自己以前的親友。
可變成水鬼,它們似乎靈智不再,也沒有過往的親情,伸出青紫的手腕,抓住喜轎四角,就要把轎子抬入水中。
眼看喜轎快抬到了水上,被江霧苦海淹沒。
逢雪低頭,看了看身上干枯的羊毛,羊毛灰撲撲的,又像從血泊里打了個滾,結(jié)滿黑紅的血痂,在羊毛下,是分為兩半的尖尖羊蹄。
蹄子握不住劍,何況她身上也無扶危傍身。
這兒不過是心廟中的幻境,是羊邪祟的某段記憶而已。
她如是對自己說。
下一瞬,蘆葦分為兩半,一道灰白影子從草中躥出。
一個水鬼霎時被頂?shù)悯咱勔徊剑厕I失去平衡,摔在河沙上。哭花了臉的紅衣少女從轎子里爬了出來,跌跌撞撞跑向自己的爹娘。
“哪兒來的羊!”
華服男子大喊,“快來抓住它。”
一聲還未喊完,他就哎喲跌倒,被羊頂進了水里。
一個又一個慘白的鬼影浮上水面,浮腫的身子濕漉漉往下滴水,一雙雙毫無神采的死魚珠子透過面上漆黑水草,盯著河灘上的小羊。
小羊掉轉(zhuǎn)身子,后退兩步,微低下頭,用細小的角,對著滿江水鬼河妖。
管它幻境現(xiàn)實,是人是羊。
她就是要管一管!
華服男人勉強從江里爬起來,盯著白羊凜然之態(tài),喃喃:“難道是……”
話還未說出口,昏暗的天空倏爾亮了起來。是道明亮的刀光,斬破了夜空,截斷了江河。
四周明亮如晝,逢雪不由微微瞇起眼睛,見面前的大江分作兩半,漆黑水液翻涌,一道修長人影從水底緩緩走出。
他手里提著把漆黑的刀,刀上煞氣沸騰,血珠滾落。
另一只手勾著個酒葫蘆,葫蘆晃動,幾滴醇厚的百年醉滴在了泥沙里。
待雙足踏上河堤,身后寬闊的江水猛然合攏,水花濺起百丈,一具具妖魔的尸首浮上江面,隨水流去。
人們早跑得不見蹤影,只有逢雪還待在岸邊。
酒香浮動,江霧茫茫。
逢雪怔怔望著緩步行來的酒客,仿佛陷入一場溫柔舊夢中。
“咦。”搖晃的葫蘆懸在空中,散發(fā)的酒客眼眸微垂,笑道:“怎么還有一頭小羊?”
第229章 第 229 章
天旋地轉(zhuǎn)。
待逢雪回過神來時, 她已經(jīng)被抱入滿是酒香的懷中。
她張了張嘴,可喉嚨里只能發(fā)出奇怪的嘶聲。
“大師兄,你抱只羊作什么?”江要的聲音從后面飄來。
逢雪從葉蓬舟臂彎里冒出腦袋, 循聲望去,卻不見少年身影, 江上霧氣翻涌, 江水飛濺, 霧里有條隱約的瘦長人影。
阿要已經(jīng)化作了惡鬼。
“撿回去,做烤全羊啊。”酒客俯下身, 把葫蘆口抵著江水,水流里流動的苦海孽絲, 流入他的酒葫蘆里。
待江水清朗澄澈。
他將長刀往空中一擲, 黑刃化作條威武大蛟。酒客縱身坐在蛟上, 懷里還抱著頭瘦小的羊。
逢雪抬頭,透過羊的眼睛,呆呆地看著他。
魔尊比她熟知的青年臉色更要蒼白一些,愈發(fā)襯得眉眼深黑, 睫毛密長, 羽睫下半掩的眼睛仿佛一口幽潭,不再有少年時飛揚得意的神采。
他的身上似籠著不化的霜雪。
逢雪偏過頭, 用臉頰輕輕碰了下冰玉般的手背, 傳來的陰寒透過羊毛, 凍得她忍不住發(fā)抖。
“大師兄。”江要化作的鬼霧追了上來,纏在黑蛟身上,蒙蒙一片黑霧里, 有雙暗紅的眼睛,“真吃烤全羊?我記得師兄的手藝咧, 可惜如今沒有嘴巴,吃不了了,咦,這頭羊……”
他對上白羊的雙眼,便看清羊眼中,有雙圓圓的瞳孔。
“不是羊?”
霧氣猛然逼近,幾要貼在白羊的面上。
陰煞怨氣撲面而來,逢雪不自在地退了退。
葉蓬舟把她攏在懷中,隨意揮手,鬼霧如潮水褪去,纏繞在蛟龍尾巴上。
江要清亮的聲音從霧氣里傳來,若只聽聲音,他像是個坐在蛟龍上的少年郎,“這都什么年歲了,還有造畜之法啊?”
他知道世間流傳過造畜之法,用來拐賣女子孩童。將人披上羊皮,姣好的少女便變得順從昏昧,化作神智不清的白羊,跟在偽裝成羊倌的邪修后,賣到五湖四海。
然而如今世道,苦海涌流,邪魔當?shù)溃碎g的法度早已不復存在。邪修抓人拿用得著用造畜這種避人耳目的法子?
“啊,”霧氣滾了滾,江要道:“難道它很久前就變成羊啦?壞了,這身羊皮披在身上久了,就會慢慢變成一個畜生,羊皮也剝不下來啦。”
葉蓬舟摟著小羊,修長慘白的手指搭在它的背上,撫過粗糙羊毛。
指尖的冰涼透過糾纏的毛發(fā)傳到身上。逢雪低著頭,感覺青年的指尖一點點順著脊柱往上,讓她忍不住戰(zhàn)栗。
她說不出話,低下頭,羊角頂在青年肩上。
黑蛟騰云而飛,烏云翻滾,陰風陣陣。大風鼓起青年血紅的衣袍,他拎著葫蘆,紅袖下露出的腕骨凸出,五指如冰,毫無血色。
逢雪想問他如今不畏高了嗎?
是不是做了鬼國之王,就要強裝無所不能的樣子,如果他還畏高……她可以讓他抱一下。
但她什么都說不出來。上一次變羊,是能說而不愿開口,怕被人笑話,這一次想開口,卻說不出話了。
好在,羊仙的身份是以前某位受過魔尊救助恩惠的妖魔,盤踞在她心口,大抵為了報恩?
冰冷的手指從背上又轉(zhuǎn)到腹部,摸得她心中氣悶,張開嘴要咬他一口時,耳畔響起低低的一聲笑:“找到了。”
找到什么?
腹部被溫柔指腹抵住,逢雪腦中暈暈乎乎,半晌才想明白。邪修將人皮披在人身上,連接處用羊腸線打結(jié)。
魔尊把她渾身摸了個遍,便是在尋找線頭。
他想給她脫下這身羊皮。
指腹捻了下線頭,他輕咦一聲,嘴角上翹,“有趣。”
“大師兄,什么有趣?”江要化作一團鬼霧,依舊保持少年好奇的天性,霧氣里兩團血光閃爍。
酒客松開手,仰頭喝口烈酒,酒液灑落在他的紅衣上,愈添幾分靡麗。他彎起秾麗眉眼,笑中帶著凜冽酒香,“這位小羊道友身上的線頭,在里不在外。”
鬼霧纏繞蛟龍,緩緩靠近,問:“在里面又如何?”
青年搖頭,“阿要,你實在不聰明。”
紅光閃了閃,少年人委屈的聲音從霧里傳來,“師兄,我本來就比不上你,活著的時候還有腦子,可以想一想,現(xiàn)在腦子都沒有了,你干嘛還考我咧?”
葉蓬舟眉梢輕揚,“線頭在里,說明這位小羊姑娘,是用造畜之法,一針一線把自己縫進羊皮里的。”
江要肅然起敬,“竟有比我還不聰明的人?”
黑霧涌到白羊面前,血紅的眼望著她,“可是師兄,你怎么知道這頭羊是位姑娘……萬一是位瘦小的男子、沒長大的孩童咧?”
葉蓬舟晃動葫蘆,緩聲道:“幾十年前,我聽人說起,滄州有了個仙羊娘娘。每每有商旅路人遇到劫匪,便有個羊頭人身的義士仗劍而出,擊退盜賊,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商旅們便喚她做仙羊娘娘,把她當作遠行人的保護神。”
他的聲音低沉好聽,猶如環(huán)佩輕搖,清風徐徐,在逢雪耳畔響起。
“我去找過這位娘娘。只可惜,待我聽到她時,仙羊娘娘很久不曾出現(xiàn)了。”
葉蓬舟看著白羊,天上如霜的月光照在他妖鬼一般美麗的面容上,桃花眼微微彎著,浮出點點碎冰一樣的笑意。
放下手中葫蘆,雙手合在胸前,行了個玄門正兒八經(jīng)的見面禮,“仙羊娘娘,久仰。”
————
仙羊娘娘就坐在黑蛟上,風馳電掣飛過一片片荒蕪大地,來到了云夢。
她沒有下地,被魔尊抱了一路。
逢雪從青年臂彎里鉆出個羊頭,好奇打量四方,前世記憶已經(jīng)模糊,只記得云夢是妖魔叢生的鬼國。
如今再來,恍若隔世。
天光晦暗,日月無光,鬼氣沖宵而起,化作滾滾濃云,遮蔽了天光。
昏暗天地間,隱隱有人影晃動,殘缺的野鬼孤魂四處飄蕩,怨念不散的白骨低低而哭。水澤澹澹,鬼火如燈,土沁碧血,鬼唱秋墳。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
死氣沉沉的天地間,竟出現(xiàn)一座鬼城。城中孤魂野鬼們來來往往,殘存幾分陽間繁華城池的光景。
葉蓬舟沒有進入鬼城,抱著她來到大澤旁。
這兒有座臨水的小村莊。
逢雪閉上眼睛,心中念:桃花源。
是桃花源里的那座小村。
不過在她記憶里,鬼圖上的小村里還住著許多淳樸鬼魂,但如今合村空空蕩蕩,連桃花也盡數(shù)凋零,地上點點落紅,猶如血痕。
她記得小村里有叫秋生的小童,有白發(fā)蒼蒼的村長,有許許多多的人……大家雖缺胳膊少腿,不是缺了腦袋,就是少了手腳,但他們留在鬼圖里,日出而落日落而息,當鬼當?shù)眠算逍遙自在。
那些鬼魂又去哪兒了呢?
出神時,人已經(jīng)被抱到了膝上。
青年雙指捏著薄薄小刀,彎眉朝她笑,低聲說:“小羊,會有些疼。”
是有些疼。
羊皮在身上披得太久,早和人肉黏合在一起。想要鉆出這幅皮囊,重新做人,無異于把全身的皮剝落。
地上多了一灘猩紅。
幾點腥血濺在青年蒼白如雪的面頰,他舔去嘴角赤紅血珠,見羊兒渾身微顫,一聲不吭,不由揚眉而笑,倒下一碗美酒,送到它面前,道:“喝吧,把自己灌醉,便不會疼了。”
白羊低頭,慢慢舔著酒液。
江要從窗中涌入,道:“這頭小羊倒能忍疼,和師兄你一樣,皮都被剝掉了,還能一聲不吭地喝著酒。”
帶血的皮逐漸褪去,先鉆出來的是條鮮血淋漓的手臂,再之后,一個血淋淋的人影從羊皮中掉了出來。
江要眼前一花,還未瞧見什么,一件鮮紅外袍便輕輕蓋在了少女的身上。
肌膚黏連處,依舊不斷流出鮮血,滴答血珠濺落在地,屋中霎時變得血氣濃烈。
江要瞥眼躺在血泊里、不成人形,也瞧不出男女的“羊”,嘆了口氣,“師兄,為何非要剝?nèi)ニ钠ぃ亲鲅颍f不定還能活下來,如今重新做人,身上皮都沒了,指不定馬上就掉了氣。咱云夢又不缺青草給一頭羊吃。”
鬼哭輕轉(zhuǎn),敲擊著酒杯。
“我只是好奇,”葉蓬舟垂下眼睛,望著躺在地上的血人,霜雪一樣冷的面容噙著抹若有若無的笑,“分明是人,還有人供奉,為何甘愿披上羊皮,當頭愚蒙畜生呢?”
江要道:“自然是她喜歡當羊唄!這世上人各有各的怪癖,還有人插上羽毛從山崖跳下來,以為自己是鳥呢,這樣想,喜歡當羊也不算稀奇。”
地上血人已是體無完膚,胸口耷拉著被血浸透的羊皮,頭上頂著的羊頭浸在血里。
披上羊皮這么多年歲,肌膚早黏在一起,想脫下羊皮轉(zhuǎn)世為人,哪這么容易?
半晌。
青年低低嘆了口氣,“原來如此。”
江要不解:“什么原來如此?”
魔尊彎了彎嘴角,“我們這位小羊姑娘,心頭原盤踞著一位魔神。為了不被魔神操縱身體,變成殺人如麻的妖魔,她便用造畜的法子,一針一線,把自己縫進的羊皮里。”
最開始或許還殘存些神智,偶爾能從羊皮中出來,闖出個仙羊娘娘的名頭。
但披上羊皮時日越久。
人的神智逐漸消失,匍匐地上,真的變成了頭羊。
昔年劍客不復存在,仙羊娘娘消失世間,天地之間,多了頭煢煢的白羊。
魔尊倒?jié)M一碗美酒,慢慢跪坐在地,扶起白羊無力的頭顱,將碗遞到她的嘴邊,“小羊啊小羊,我敬你一杯,世上怎會有你這樣……”
動作卻溫柔了幾分。
第230章 第 230 章
其實做羊也沒什么不好。
能吃到鮮嫩多汁的青草, 不怕餓壞了肚子,每日以青山綠水為伴,睡醒睜開眼睛, 漫天煙霞入眸中。
當人未必有這么快活呢。
她又是頭很會頂人、身手矯健的羊,不怕被人宰了, 變作一鍋羊肉湯。
但既然脫下了羊皮……那就再當一次人吧。
女子渾身上下纏滿了繃帶, 連臉上也被繃帶包得結(jié)結(jié)實實。只露出雙眼睛, 懵懵懂懂,依舊殘存做羊的習性。
身子往下伏, 想在地上爬。
纏著繃帶的手還沒碰到地面,便被另一只手握緊。
魔尊扶住她的手, 環(huán)住她的腰, 一步一步, 教她重新走路。清涼荷風送爽,窗外淅淅瀝瀝,雨打芭蕉,滴聲到天明。
江要時而在窗口盤著, 時而滾到門口。
“師兄, 小羊瞧著挺喜歡當羊的,你不知道, 我昨夜看見她偷偷嚼草。”他化作鬼依舊饒舌活潑, 喋喋不休地念:“師兄, 你為何非要讓小羊重新當人咧?”
葉蓬舟扶著繃帶纏身的女子走了一段路,見她能自己慢慢走,便松開了手, 坐在窗戶邊。他拿出腰間葫蘆,仰頭大口喝著烈酒, 盯著蹣跚學步的人,眼里露出溫柔的笑意。
江要心思并不活絡,卻有飛禽走獸一樣敏銳的直覺,總覺得,大師兄望著小羊的眼神非同一般,就像……在看著一輪明月。
“說起來,”江要喃喃:“大家好久沒聚在一起喝酒賞月了。”
于是小羊就在云夢待下來了。
偶爾,魔尊從外面歸來,會來陪她走路,但大部分時候他都不在家中。
“我?guī)熜忠グ涯切┛嗪D踅z都裝進葫蘆里,還要封印好多厲鬼妖魔。”阿要會陪她,說道:“小羊你放心,他回來肯定第一個見你。”
“因為師兄喜歡小羊。”葉星月時不時也會過來,摘一捆鮮嫩的草,你一株我一株分著吃,她依舊是孩童無邪的模樣,坐在窗楹腳夠不著地,叼著青草對她笑:“師兄喜歡,我也喜歡小羊。小羊,你的草要不要蘸點辣椒醬,好吃的咧!”
陸沅依舊穩(wěn)重,把刀橫在女童的面前,“別給師兄添亂。”
“我只是想同小羊玩嘛。”
此時逢雪依舊口不能言,做不出太出格的舉動。她低下頭,在盈盈的酒液里,望見張纏滿繃帶的臉。
葉星月晃了晃腿,眼珠子一轉(zhuǎn),忽而粲然笑道:“小羊,你的心里有個妖魔哦。小羊?qū)幙膳涎蚱ひ膊辉缸鲅В隙ê芟氚焉砩夏莻東西弄走吧。你知不知道,師兄可以幫你把妖魔取走,只要你脫下他的衣服!”
……
沒多久,葉蓬舟便回來了。
他的手里依舊拎著葫蘆美酒,另一只手卻拿個黑布包。
“瞧我找到了什么。”
將纏繞的黑布緩緩打開,一把銹跡斑斑的劍躺在匣中。
他彎眉而笑,“喜歡嗎?”
葉星月撇嘴,“一把銹劍,也好意思拿來送人?”
“雖然生了銹,磨一磨也就好了。”他抽出銹劍,以窗臺青石為磨石,緩緩磨劍,磨了數(shù)下,便仰頭喝一口烈酒,將酒水噴到劍刃上。
白布拂過長劍,銹跡被酒水融化,握在他手中的銹劍,化為了三尺秋水。
青年將劍柄一轉(zhuǎn),劍尖對著自己,向逢雪送上長劍,“雖有缺憾,無損其光。在下能有幸,得見仙羊娘娘舞劍的風姿嗎?”
看見長劍,那雙懵懂混沌的眼睛亮了起來,顯得比劍更要鋒銳。
她接過劍,熟練地舞了個劍花。
身上傷口迸裂,雪白繃帶上霎時暈開鮮紅,仿佛綻開點點桃花。
江要:“嘶,好疼,小羊,等傷好了再練劍吧。”
女子并不理會他,握緊手中的劍,就仿佛回到百年前,還是青溟山上苦學劍術的小術士。
琤地一聲,長劍顫鳴。
葉蓬舟高聲道好,轉(zhuǎn)動鬼哭,一聲一聲敲著瓷碗,為她的劍舞伴奏。
一輪明月爬上夜空。
劍客身上穿著葉蓬舟那日給她的紅袍,露出的肌膚皆被繃帶纏繞。紅衣翩躚,劍光如雪,她的動作越來越快,只見道道紅影劍華。
葉星月連連叫好。
陸沅嘴角含笑。
阿要雖無形體,也樂得鬼影閃動,手足舞蹈。
青年手執(zhí)鬼哭,擊樽而歌:“我自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一道明亮的劍光迎面而來,他微微瞇起眼,天地之間,只剩這道霜白的劍意。劍光分山劈海,卻在他面前停住,劍尖轉(zhuǎn)動,奪去他手中的酒碗。
劍客紅衣淅瀝滴血,拿起劍上瓷碗,仰頭將酒液一飲而盡。
青年彎起眼睛,眸中一閃而過驚艷。
他看不見繃帶纏繞下的面容,卻無端的,想到了那句“美人如玉劍如虹。”
“好久沒有見到這樣美的月亮了。”江要喃喃自語,地上鋪滿了銀霜,一輪圓滿的月懸在中宵。自從天地失序,苦海翻涌后,天上常年籠著層晦暗烏云。
今日月光卻穿透了云層,照亮地上鬼國。
也許是小羊的劍太凌厲蕩破了烏云。
也許是師兄的歌太疏狂引來了月光。
江要晃晃腦袋,覺得有幾分醉了。
院中人各自醉倒,葉蓬舟拉著逢雪的手,走回了屋里,轉(zhuǎn)身從抽屜翻出藥瓶。
這一番舞劍,盡興是盡興,但劍客身上傷口盡數(shù)迸裂,繃帶幾乎被血浸透。
他許久不曾用藥,翻找半日,才找到舊時的傷藥,還未直起身,一道劍光從身后劈來。
葉蓬舟眉梢輕輕一抬,卻沒有躲開。
鋒利劍尖挑破衣袍,青年蒼勁如松的后背落入她的眸中。
逢雪眼神微動,張了張嘴。
似一張畫卷在眼前徐徐展開,人皮上刺著許多猙獰惡鬼妖魔。
蒼白肌膚被煞氣割出條條裂痕,又馬上恢復如初。
“星月同你說了什么?”葉蓬舟轉(zhuǎn)過身,朝她微微笑著,他身前亦是血淋淋一片,人皮圖上畫著無數(shù)猙獰妖魔。
逢雪怔怔看著,說不出話。
魔尊往前一步,手指勾起劍客的下巴,垂眸望著纏滿繃帶的臉。
繃帶下會是怎么樣的一張臉?
他不清楚,只看到素日黑白分明的眼眸,漸漸染上水光,化作兩汪碧水,倒映著漫天璀璨的繁星。
他搖了搖頭,有幾分醉了。
“怎么……回事?”逢雪聽見自己喉嚨里傳來嘶啞的聲音,血腥在口腔漫開。
青年松開手,往后退了一步,散開的卷發(fā)落在他血肉翻開的肩頭。他彎起雙笑眼,仿佛快活無比,一杯酒就能澆滅人世的苦海憂愁,但他身上肌膚裂開無數(shù)傷口又愈合,反復數(shù)次,一片鮮血淋漓。
于是面上疏狂瀟灑的笑,添上幾分癲狂偏激。
似乎越痛,越要彎著雙笑眼,且歌且醉且疏狂。
“嚇到你了?小羊,你瞧,我有封印妖魔的辦法,你身上的妖魔,自然也不算什么。”他神色輕松,笑道:“我會除去它的,不用這樣著急。”
對面的劍客聲音沙啞,被繃帶纏緊的喉嚨,勉強發(fā)出嘶啞瀝血的聲音,又問:“疼不疼……”
魔尊墨眉輕揚,微微一怔,見那雙清凌凌的眼里,漫上層粼粼的水光,勝過世上最醉人的仙釀。
他輕輕搖了搖頭,差點醉在了其中。
“同你說過嘛,把自己灌醉就不會疼了。小羊啊小羊,你自己被剝掉一層皮的時候,可沒喊過一聲疼。”
青年笑得漫不經(jīng)心,纏滿繃帶的手,卻撫上了他的胸膛。
他不羈的笑意猛然一滯,身子僵硬,慢慢低下頭,看劍客指尖從胸前的妖魔萬象中劃過。
“那是黃太奶奶。老黃皮子弄出個魔嬰來,可了不得。”
“這是一個惡鬼,生前是鬼修,死后嘛,自詡為鬼仙,殺了幾千個人。”
“那是條孽龍和蜃妖,我與一位青溟山的道友共同封印,只可惜,他沉入江中去陪他師妹了。”
……
手指拂過胸口,腹部,窄腰,寬肩。
魔尊身上肌肉繃緊,胸口劇烈起伏,身上封印的妖魔似有所感,舞動猙獰利爪,顯得愈發(fā)兇狠。
他想喝幾口酒,可身子似僵住,動彈不得。
其實劍客并沒有用力,她的指尖只是如蜻蜓點水,從肌膚上一點而過,動作極為輕柔,怕弄疼了他。
但他就是挪不動步子,不自覺低下頭,緩緩為她講述鬼圖上封印的妖魔鬼怪。
乖順得像一條小狗。
“疼嗎?”劍客又低聲問。
葉蓬舟微微瞇起眼,有些恍惚,不知不覺,說出心頭隱秘,“最開始時是有些疼的。我?guī)煾父嬖V我,若能忍住疼,死去的人就能回來了。那時候我還很小,真的以為黃泉可以倒流,覆水能夠收回……”他沉默了很久,才自嘲一笑,輕聲說:“他騙了我,把十萬惡鬼都畫在我的背上,我想要活過來的人,都變成了鬼,反倒被我困住了。”
年幼時,他看著收養(yǎng)自己的村莊被官兵屠盡,看著玩伴小蛟被監(jiān)天司所殺。
走投無路之時,遇到了那人。
他對師父說,想要死去的人活過來,想要小蛟永遠陪伴著自己。
于是那人抽取黑蛟剩下的一點神魂,煉進鬼哭刀中,把他當作裝妖魔鬼怪的邪器,困住云夢十萬亡魂。
小蛟變作刀靈,永世難以解脫,曾經(jīng)的親友也入不了輪回,只能作鬼圖里殘缺的孤魂野鬼。
疼嗎?
最疼的不是鬼氣一次次撕裂肌膚,而是愧悔如刀,日日割著心腸。
但哭有什么用,后悔有什么用?不如喝很多烈酒,做個疏狂放浪的酒客,忘卻人間的煩憂。
“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瞇起朦朧醉眼,摸著少女的頭,含糊說道:“你瞧,我把他也拉進圖里了。小羊,小羊……”百年醉凜冽的香氣透過血腥,在逢雪的鼻尖漫開,魔尊低下頭,在她耳畔低聲祈求:“我會除去你心中妒神的,別這樣著急,你再多陪我一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