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第 231 章
在云夢(mèng), 逢雪開始重拾自己的劍術(shù)。
身上傷口逐漸愈合,不知道葉蓬舟給她的是什么秘藥,解下繃帶后, 肌膚潔瑩,似年少一般雪白光滑。
但葉蓬舟一直沒有解下她面上的繃帶。
或許怕她生得丑陋?
畢竟他容貌那么俊美無儔, 似美玉明珠。
當(dāng)了這么多年的白羊, 劍客早忘記自己曾經(jīng)的容貌, 也不在乎容顏是否如初。但一想到,或許繃帶后是張會(huì)讓魔尊嫌棄生厭的面孔, 她的心中就漫上幾分糾結(jié)澀意。
于是自己也不愿解開面上繃帶了。
魔氣翻涌的天地,四季并不分明, 日升日落天空都是血紅一片。她也不知在這里待了多久, 相伴多少年月。
銀月如鉤, 霧氣朦朧。
長劍一抖,停在青年的眉心,劍光照亮他深黑的眼睛。
魔尊朝她笑道:“小羊,我弄來一壇美酒, 來喝一杯?”
兩人坐在屋頂上, 打開盛酒的酒壇,花香酒香灌入喉中。風(fēng)花雪月, 雨露陽光, 都被釀入了酒中。
魔尊高興地同她說:“這是一頭老黑熊釀的月露酒, 我同它是老朋友了,掐著時(shí)日,把它的酒全誆了過來!彼ζ饋, 幾口酒下肚,蒼白的面上泛起薄紅, “百年前的花月夜頗為熱鬧,只可惜如今山上多是鬼魅,山神也懶得再宴請(qǐng)山間精怪,只可惜,百年前的月宴你不在那兒。”
劍客一杯又一杯喝著月露酒,嘴里酒液醇厚,似乎釀了不止一年。
她沉默著喝酒,魔尊笑著說一路的見聞,哪兒的妖魔又伏誅了,哪兒又建起新城,哪兒釀的米酒十分美味。
大抵是喝得有些醉,他忽而偏過頭,定定望著劍客,“小羊。”
劍客聞聲回眸,眼里黑白分明,比月光更清冽。
青年彎著眉眼,眼睫微顫,忽而傾身而來,一手撐著黑瓦,一手撫上她面上的繃帶,想把纏繞的白布解開,一窺仙羊娘娘的真容。但觸摸到繃帶結(jié)扣,指腹輕輕揉了兩下,到底還是忍住了,只笑著說:“小羊,我以前去找過你!
酒客身子往后一倒,躺在黑瓦上,望著夜空盈盈的明月出神。自從小羊來云夢(mèng)后,夜晚的月色都也要清明幾分。
他不禁彎起嘴角,道:“小時(shí)候,我拜的神是太平神,后來才知道,那塊牌位是別人信口胡謅,太平神本是不存于世上的神明。但我總想著,或許有那么一個(gè)神……”
祂不用多強(qiáng)大,不用無所不能。
只要祂愿為世上草芥一般的生民拔劍,愿為人世不平挺身而出。
“后來我從滄州來的商旅口中,聽說了你的名字。他們說,仙羊娘娘護(hù)衛(wèi)這一路的平安,若說太平神,該數(shù)仙羊娘娘。于是我便來找你了,找遍滄州每一寸地,也不曾得見娘娘的容顏。我還以為,是仙羊娘娘也厭倦了塵世,拋擲了凡人,沒想到……”
他側(cè)過臉,凝望著身側(cè)的劍客,朦朧視線里,劍客披著層皎皎的月華。
“到底是讓我找到太平神了。小羊,你過來。”
劍客放下酒杯,看他一眼,慢慢伏下身體,靠在他的胸口。
“小羊,我來封印你心里的妖魔吧。”
————
心廟里邪祟被拔出身體,同樣失去的,是心間最近一段至深刻的記憶。
她醒來時(shí),與一頭狐妖大眼瞪小眼。
狐妖說,此地是云夢(mèng)鬼國,多的是來此尋求庇護(hù)的小妖。她想,她也是個(gè)弱小的妖魔,千里迢迢來此地,大概同樣是為了……尋求魔尊的庇護(hù)?
她時(shí)常坐在大澤旁發(fā)呆。
水波澹澹,云遮霧繞,偶爾能在迷蒙的水汽里,窺見血衣魔尊修長的身影。
她假裝嘴里嚼草,余光微斜,打量著所謂的鬼國之主。
可惜水汽氤氳,蘆葦搖擺,只能看見他蒼白如鬼的側(cè)影。
望著望著,在水邊的人忽然偏過臉,朝她看過來。
他也在偷偷看自己!
她莫名閃過這種奇怪念頭,耳根發(fā)燙,從地上蹦起來,狼狽逃回了鬼城。
沒過多久,天上烏云更重,鬼城妖心浮動(dòng),和她相識(shí)的狐妖拉著她的手,說:“小羊,玄門快攻過來了,聽說這次可了不得……總之,你先隨我跑吧,咱們找個(gè)洞府,先避一避!
妖怪們紛紛往外奔逃,但她被裹挾在妖鬼人潮中,跌跌撞撞走出城門時(shí),忍不住往天上看了一眼。
天空漆黑如墨,魔氣上下翻涌。
卻有一道明亮的劍氣貫穿天地,魔氣如潮往兩側(cè)排開,露出湛湛青天,和立在天上的人。
烏云涌動(dòng),仙人列陣,伏魔大陣運(yùn)行,片片煞氣如雪落了下來。
劍客停下了腳步。
狐妖用力推她,“小羊,快走啊!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咱們會(huì)一起被超度的。”
見推她不動(dòng),狐貍重重嘆口氣,化作原形,四爪蹬地,消失在山野中。
劍客慢慢低下頭,看著懸在腰間的長劍,拔劍出鞘,劍刃似一泓寒江。
何時(shí)得了這么好的一把劍?誰送她的?
想必是一個(gè)極為重要的人,才會(huì)讓她如此珍視,每日掛在身側(cè),時(shí)常擦拭。
有些想不起來了。不過,不重要。
既然在她弱小時(shí),魔尊好心收留她,便是對(duì)她有救命之恩。如今仙魔大戰(zhàn),她就算此身微末,也該為了這點(diǎn)恩情,挺身而出,生死不論。
劍客本當(dāng)如此!
提劍一躍而起,直上云霄,提攜玉龍,愿為君死!
長劍蕩開空中的陰云,劍客紅衣獵獵,擋在了伏誅的妖魔身前。
“琤!”
長劍相撞,爆開刺目白光。
沈玉京手持真人伏魔劍,大陣千萬修士一同列陣,天地間的清靈之力化作金光點(diǎn)點(diǎn),凝在這把長劍上。千鈞一發(fā),天下蒼生系于一身之際,在凜冽的劍光中,他看見故人的容顏,一瞬間,伏魔劍微顫,差點(diǎn)脫手跌落云端。
他喃喃:“師妹……”
這百年師妹去了哪里?為何在此處見到她?
但逢雪沒有看他一眼,執(zhí)劍立在妖魔之前。劍光照亮她凜冽的眉眼,百年過去,昔年劍客容色依舊,只比以前更加沉靜,鋒芒內(nèi)斂。
“遲師姐!憋L(fēng)扶柳忘記施訣,以為是夢(mèng),“是你……”
逢雪提起劍,指向天上三千仙人。長風(fēng)蕩起她的衣袍,她微微抬起下巴,意思再明顯不過——來戰(zhàn)。
見他們都沒有動(dòng)作,她轉(zhuǎn)過身扶起妖魔,墜入滾滾濃云中。
沈玉京靜靜看著她的身影,恍惚半晌,對(duì)那些術(shù)士說:“不必追。”
大陣緩緩運(yùn)轉(zhuǎn),天上烏云魔氣似雪見日般融化,消弭在空中。常年晦暗的天光,隱隱透出天青的顏色。
不得超脫的怨鬼在金光中消散,猙獰可怖的妖魔,亦在法陣?yán)锓D。
這是誅魔的法陣,亦是超度的法陣。
沈玉京隱隱覺得,這位鬼國的妖魔,是自愿死在伏魔劍下。他這一死,倒省了很多麻煩,他身上的那些妖魔惡鬼,吞下的苦海孽絲,皆在陣法里消融。
也許大戰(zhàn)后,人間能回到百年前的光景。
……
“小羊。原來你生得這樣好看!
葉蓬舟靠在一棵桃樹下,身上不見什么傷,只是面如霜雪,路過之處血痕漫開。他仰起臉,竭力朝逢雪笑,笑得眉眼彎彎,痛快無比,不在乎身上傷,只問:“原來小羊還記得我嗎?”
逢雪沒有作聲,從身上尋找止血的傷藥。在鬼城中醒來后,她身邊除了一把寶劍,還有一包裹的藥。
也不知道是誰給的。
她大抵猜到是誰給的了。
“小羊,原來你也是青溟山的弟子,好了不得,為何披上了羊皮?以后別這樣了,”他牽住劍客的手,笑問:“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逢雪。遲逢雪!
“逢雪,真是好名字。”青年彎起桃花眼,眉間眼梢,掛滿笑意,“小時(shí)候,云夢(mèng)冬天總不下雪,我時(shí)常盼著能去滄州,見一見萬片飛瓊,今日總算見到,小羊……”
臉上笑容漸漸褪去,他低著眉眼,看見自己手背多了一顆滾熱的水珠。
“啪!
又一滴水珠在手背濺開。
劍客垂著眉眼,長睫綴滿淚珠,本是凜冽清冷的雙眸,此刻卻蒙上層迷濛水霧,雙肩微微顫動(dòng)。
葉蓬舟彎起嘴角,眼睛卻漸漸紅了,他咽下一口血腥,卻仍有鮮血汩汩從嘴角冒出,忍不住悶悶咳了兩聲。
于是他的小羊便睜著淚眼,為他擦掉嘴角腥血,只是剛擦完,又有血流了出來。
葉蓬舟抓住她的手腕,笑道:“小羊,我同你不過萍水相逢,你這樣心軟,以后怎么辦呢?”
逢雪咬著下唇,滿面冰涼,好半晌,才拉住他,“我?guī)汶x開這兒!
葉蓬舟沒有拒絕,任由她扶住自己,慢慢站起身。
逢雪扶著他在云夢(mèng)的泥濘里深一腳淺一腳走著,走了沒多遠(yuǎn),忽聽身后的青年笑了一聲,“阿雪,我同你說個(gè)笑話吧!
她咬緊唇,唇瓣發(fā)白,沒有說話。
放浪的酒客就朗朗笑道:“你知道誰是天下第二舉重力士嗎?”
等了會(huì),見她不作聲,他便自顧自地往下說:“天下第二的力士,不才便是本人!因?yàn)槲疑砩媳持f惡鬼,四方妖魔。那小羊知道,天下第一的舉重力士是誰嗎?”
逢雪依舊沒有說話,眼前一片模糊。
魔尊低下頭,對(duì)她笑著,笑聲沙啞,“天下第一的力士,是我的小羊,因?yàn)椋⊙虮持!?br />
話音剛落。
逢雪只覺背后一輕,轉(zhuǎn)過身,身后空空蕩蕩,一路走來所過之處,灌木黃泥,濺滿了淋漓紅血。
一滴淚珠從她濕紅眼眶掉了出來。
第232章 第 232 章
等再醒來時(shí), 人已經(jīng)不在妖魔叢生的鬼國。
屋里依舊是過去的陳設(shè),孤燈如豆,照亮蓬門蓽戶。她在山上修行的八年, 一門心思道法劍術(shù),房間極素凈, 沒有多余的東西。
如今又回到了百年前的屋舍, 仿佛做了一場(chǎng)很長很長的夢(mèng)。
木門吱呀一聲打開, 山風(fēng)灌入屋里,桌上燭火晃了幾下。
沈玉京托著藥碗, 從門口走了進(jìn)來。他模樣依舊年輕,蒼蘭道袍裹著清瘦身形, 腰間掛著真人的法印。
“師妹……”
一聲低低嘆息在暗室響起。
他把藥放在桌上, 點(diǎn)燃燭臺(tái)燈火, 輕聲道:“這些年你去了哪兒?我在滄州,沒有找到你,后來,我以為……你已經(jīng)不在世上了。大戰(zhàn)里, 許多人都故去了, 但幸好你回來了……”
他低低說了半日,發(fā)現(xiàn)回應(yīng)自己的只有窗外嗚咽風(fēng)聲, 偏頭看去。
女子坐在床上, 雙目空茫, 神情木然。
在沈玉京的記憶里,無論什么時(shí)候,師妹眼中總有清亮的光, 就像一簇永不熄滅的騰騰火苗。
但是現(xiàn)在,那束火苗熄滅了。
倔強(qiáng)與希望焚燒殆盡, 只剩漆黑空蕩的灰燼。
“師妹……”沈玉京靠近她,肩膀上傳來劇痛,濕紅血水打濕了布袍。他低下頭,一把霜白劍刃橫在身前,再往前一步,長劍便會(huì)毫不留情地割斷他的脖子。
僵持半晌,他退了一步,道:“藥我放在這兒了,師妹,你在山上休養(yǎng)身體!
逢雪聽不見他在說什么。
她的眼前仿佛蒙著層水霧,耳里堵著棉花,什么聲音也聽不見,什么東西也看不清。
好像沉入無盡的深淵里,一直一直往下墜,竭力抬起臉,也望不見天光。
以前在山上的時(shí)候,她心里有股氣,能讓自己摔倒無數(shù)次、就算摔斷腿,也能重新爬起來。
但……那股氣消失不見了。
她覺得很累很累,只想沉沉睡一覺,最好永不醒來。
魔神已死,百廢待興,身為青溟掌教,沈玉京每日事務(wù)極為繁忙,但就算再忙,他也會(huì)來到小屋前,隔著梅花,靜靜望眼屋里的師妹。
門前梅樹開了百年,紅梅白雪相映,只是少了道比雪更凜冽的劍光。
他靜靜望著漆黑的窗戶,許久,才轉(zhuǎn)身往回走。山上又下起了雪,雪片翻飛,密如揚(yáng)花,恍惚間,聽見碎玉的聲音。
幾個(gè)山間游魂在雪路飄來蕩去。
曾經(jīng)貪戀天下美景的游人,不幸墜落山崖而亡,化作游魂飄蕩,青溟山的少年喚他們鬼先生,每每見面,便要拱手行禮。
俯身一拜,同是天地一過客,大笑攜游,俱為風(fēng)雪夜歸人。
對(duì)面的鬼先生從路上飄來,路過他時(shí),俯下身子,輕輕一拜。
但沈玉京立在風(fēng)雪中,久久沒有回拜,山間風(fēng)雪鼓滿空蕩道袍,他立在崖上神色恍惚,凝望著負(fù)雪千山,漫天飛瓊。
昔年山間的故人似在月下走來,朝他輕點(diǎn)頭,笑了一笑后,飄然而去。
不知過去多久,沈玉京回過神,往后看去。
梅花樹下,那扇窗戶沒有打開,漆黑一片。
雪起云飛,夜窗如晝。
逢雪睜著眼睛,茫然地望著屋頂。
雪光照得天地皆白,外面月色應(yīng)很好,在以前,她最愛在這樣的風(fēng)雪明月夜中練劍。
但她真的很累,累得提不動(dòng)劍了。
她嘴唇輕輕顫了一下,眼中淚早已流干,只剩麻木茫然。千山負(fù)雪,明燭天南,外面風(fēng)景奇崛美麗,可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
天地依舊是舊時(shí)天地,人卻不是故人,此方天地,已經(jīng)沒有她在乎的人了。
為什么自己還不死呢?
她眼眶澀痛,正要疲憊地閉上眼睛,忽然看見明月照得亮白的紙窗上,翩然飛過一只蝴蝶。
蝴蝶輕扇翅膀,停在了窗上。
以往一夜又一夜的月色里,她好像不止一次見過這只蝴蝶,但她只瞥了眼就移開目光,目光虛虛望著某一處,陷入空茫舊夢(mèng)里。
雪片飛旋,窗上白雪愈來愈深,蝴蝶依舊停在窗上,偶爾扇動(dòng)一下翅膀,但漸漸,雪落在它的翅膀上,它慢慢低下蝶翼,快要被凍成冰雕。
窗戶猛地打開,盈盈月色照在張毫無生氣的面孔上。
一只慘白瘦削的手從屋里伸出,輕輕替蝴蝶拂去雪花。
蝴蝶翩然飛起,搖搖晃晃飛了段路,又回到她的身邊。風(fēng)疾雪密,素白蝴蝶翩躚而飛,羽翼流動(dòng)銀色的光芒。
鬼使神差,她扶著窗楹站起,邁動(dòng)僵硬身體,走入滿山風(fēng)雪里。
她依舊聽不見聲音,眼里只有這只銀白的蝴蝶。
穿過一樹紅梅、結(jié)冰山澗、滿山冰凌。
蝴蝶停在了一個(gè)隆起的土包前。
這是埋葬青溟山弟子的后山,就算尸首沒有能回山上,弟子們也會(huì)在這兒為同門立起座衣冠冢。
一個(gè)個(gè)土包相連,綿延不盡。她漸漸走過墳塋,垂著眼睛,視線掃過木牌上一個(gè)個(gè)熟悉的名字。
“陸紫翹、長孫昭、季峋……葛春生、易存一、易求二、風(fēng)扶柳……”
低聲念著故人的名字。
她停下腳步,看著那只翩翩白蝶,視線漸漸下移,嘴唇輕顫,呵出口白汽,“遲逢雪!
逢雪慢慢蹲下來,抱住膝蓋,與墓碑上的名字久久相對(duì)。
素蝶在墳塋徘徊不去。
她忽然拿起腰間寶劍,一劍揮去,劍氣蕩得山林顫抖,滿山白雪簌簌而落,雪塵紛飛。
墳?zāi)贡粍ε鼮閮砂耄镱^埋葬之物重見天光。
逢雪慢慢俯下身,從冰冷的泥土里,撿起墳土中埋的東西——
一把銹跡斑斑的殘劍。
她曾拿著這把劍,帶沈玉京走出世上最猙獰可怖的魔淵。也曾幻想過,手中握著劍,斬妖除魔,成為浪跡江湖的劍仙。
輾轉(zhuǎn)百年,昔年的佩劍,居然又回到了掌心。
她將臉貼在冰冷的劍刃上,眼眶漸漸濕紅,一瞬間,天地間所有的風(fēng)聲、雪聲、松林拂動(dòng)聲,皆傳入耳中。
她又重新聽見了天地的聲音。
“嘁嘁喳喳!”
樹梢鳥兒在叫:“是她?”
“沒錯(cuò)就是她!是祖奶奶一直惦記的那個(gè)人,快請(qǐng)祖奶奶過來!”
“快些快些,快請(qǐng)祖奶奶過來啾!”
不多時(shí),一群鳥兒穿透風(fēng)雪,盤旋她而飛。一只很老的鳥兒,被眾鳥簇?fù)碇,揚(yáng)動(dòng)老邁雙翅,跌跌撞撞飛到她的身邊。
她抬起手,老山雀熟練地停在她的手上。
這只山雀已經(jīng)老得不行了,渾身的羽毛變成雪白,動(dòng)作遲緩,似人間百歲的老人。
逢雪一眼便認(rèn)出,是從前她在山中喂的鳥兒。
“阿雪、阿雪!崩仙饺父C在她的手心,慢慢說:“你回來啦,我一直、一直在等阿雪。”
逢雪竭力揚(yáng)起嘴角,指腹輕輕摸了摸它的頭,“讓你久等了!
“阿雪會(huì)給我吃果子,阿雪是山上最好的人,”老山雀緩緩低下頭,嘴巴輕點(diǎn)她柔軟的掌心,啄了點(diǎn)雪粒,好像嘗到了世上最美味的果實(shí),它將頭抵著劍客的手,喃喃:“最喜歡阿雪了!
……
翌日,沈玉京再去看逢雪。
梅樹下的小屋里空空蕩蕩,劍客悄無聲息下了山,只帶走了一把劍。
又過些許年歲,聽說江河湖海之間,多了一位仗劍獨(dú)行的劍仙。
……
魔神雖伏誅,世上卻依舊有許多食人的妖魔鬼怪,也有許多食人的暴徒貪官。
逢雪握著劍,看見妖魔鬼怪,就殺,看見人間不平,就殺。
一日復(fù)一日的斬妖除魔里,她的劍越來越快,人們開始喚她劍仙,后來又給了她別的什么名字。
有一日路過青溟山時(shí),她提劍走了上去。
走上山階,沈玉京正好在掃地,拿著掃帚拂去地上落葉。
這些年天地失序,玄門術(shù)士斬妖除魔,死傷慘重。后來青溟山收留亂世的孤兒,人又逐漸多了起來。
雖為掌教,他還維持一些做弟子時(shí)的習(xí)慣,譬如親自掃過路上的落葉白雪。
掃帚掉在地上,他怔怔看著緩緩行來的人。
劍客提著劍,面上沒什么表情,和他輕一點(diǎn)頭,“我來祭拜故人。”
沈玉京“嗯”了聲,跟在劍客身后,陪她一起走到后山墳包,“我聽說人間多了個(gè)劍仙,就猜到那是你了。”
劍客沒有說話,背對(duì)著他,為山間岑寂的土墳除去雜草浮塵。
沈玉京跟在她身后,與她一起為故人燒紙祭拜。
祭完故人,劍客轉(zhuǎn)身往山下走。
沈玉京叫住她,“師妹,留下來吧,青溟山多了很多小弟子,你來教他們劍術(shù),好不好?”
見劍客無動(dòng)于衷,他又追上去,道:“我后來知道了,知道是你救了我,師妹,我真的一直在找你,大家也都想著你。你來做掌教,”他語氣懇切而卑微,聲音顫抖,“留到山上,好不好?我們一同修煉,好不好?”
劍客腳步一頓,慢慢轉(zhuǎn)過身,暗紅的夕陽拉長她的影子。
沈玉京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只覺得那雙眼睛異常寥落黯淡。
她輕輕說:“可是師兄,花生不會(huì)再發(fā)芽了。”
沈玉京只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不禁撐住旁邊石壁,才勉強(qiáng)站穩(wěn)。
往事在腦中浮現(xiàn)——
那是在他小的時(shí)候。他親眼看著母親被流寇殺死,受了刺激,變成人們眼中的傻子。
孩子們欺負(fù)他,將他推入泥濘里,只有女孩愿意為他挺身而出,伸開雙臂站在他的身前。
他的左手緊攥著,里面抓著母親最后留給他的遺物。
別人他掌心抓的是美玉,是明珠,是世間無上的珍寶,所以他才每天都握緊拳頭,不肯松手。
但其實(shí)那里面,只是一顆母親為他剝好的花生而已。
但于他而言,那確實(shí)是世上至為珍貴的珍寶。
有一天,他看著灰頭土臉的女孩,慢慢對(duì)她松開掌心,將花生粒送給她。
女孩卻道:“我們把它埋進(jìn)土里,第二年長出樹,就能一起吃好多花生!
但是炒熟的花生,不會(huì)長出新芽。
但是滄州的雪,永遠(yuǎn)留在了水鄉(xiāng)。
……
劍客繼續(xù)仗劍在人間游蕩。
又過不知多少年,她聽見青溟掌教病故的消息。至此,天地之間,再無一個(gè)故人。
她殺的妖魔越來越多,在人間的信徒也越來越多。
在人們的傳說里,有一位聽見人間不平便仗劍而出的神祇。祂向世人索求的,不是金銀珠寶、不是五谷牲畜,而是一滴受苦之人的淚珠,她所回報(bào)的,是把斬盡人世不平的長劍。
到后來,某日在山間行走時(shí),忽見天上金光大作,一條天梯徐徐在眼前展開。
不知不覺,竟走出一條飛升成神的通天道途。
她抬起腳步,慢慢往天上走去,走到一半,忽覺心上越來越沉,竟有些邁不動(dòng)步子。
恍然想起,自己收了一份供品,卻遲遲未替人完成愿望。那是在水汽浩渺的云夢(mèng),少女回身望去,身后只剩淋漓鮮血時(shí),從眼角滴落的滾熱淚珠。
是遲逢雪流下的最后一滴眼淚。
是太平神收到的第一份供品。
第233章 第 233 章
萬法寺上空, 黑云壓頂,云層化作一個(gè)巨大的漩渦。
天旋地轉(zhuǎn),山搖地撼。
一座座廟宇山石飛了起來, 人就像一片片輕薄羽毛,被卷入湍急的風(fēng)潮中, 身子拋起又墜落, 撞到速度奇快的石頭磚墻, 就砰地化作空中綻開的一朵血花。
地上的一切共同飛向空中倒懸的巨影。
白花娘娘倒懸的身影頭枕群山,腳連烏云, 赫然懸在天地間。
萬里白骨無人收,滅世白花將開來!
男人張開雙臂, 迎接滅世魔神的降世。他嘴角含笑, 看著地上的人, 道:“事到如今,你還不愿向我低頭嗎?”
葉蓬舟沒有搭理他,在翻涌濃云里,尋覓劍客的身影。但天光黯淡, 日月無光, 他的刀只慢了一瞬,就再找不見逢雪。
葉蓬舟面白如紙, 任由碎石迎面飛來, 刮破臉頰, 血珠滾落,又馬上被風(fēng)卷走。
提刀立在風(fēng)雷中,神色怔忪, 下意識(shí)摸到腰間葫蘆。十五年來,他一直嚼碎血淚, 當(dāng)作酒飲,可烈酒下喉,卻漫上更濃的苦澀,胸中郁意,濃得連酒也解不開。
他弄丟小仙姑了。
“好徒弟,快打開萬里白骨圖,將十萬惡鬼放出來,送給娘娘!”
白花教主疊聲催促,卻沒顯得多著急,站在祭壇上,好整以暇地望著青年。
他知道自己徒弟生性桀驁不肯低頭。
所以非要在萬里鬼國,種滿桃花,強(qiáng)說那是桃花源。非要為人間的怨鬼們,開辟一方桃花源一般的容身之所。
但這些努力,只是天真到不堪一擊的泡沫,譬如長孫昭以為引龍神入夢(mèng)便能重塑龍脈,譬如季峋以為開鎮(zhèn)厄司,就能從妖魔口中庇護(hù)普通百姓。
可笑,可笑;奶,荒唐。
葉蓬舟摩挲酒葫蘆,看向他,問:“師父,世上當(dāng)真沒有太平神嗎?”
白花教主一怔,旋而化作大笑,“若世上有太平神,你拜了這么多年,祂怎么沒有出現(xiàn)呢?”
“她出現(xiàn)了!
男人一怔,“什么?”
葉蓬舟伸開手掌,掌心浮現(xiàn)張卷軸,他彎起嘴角,黑發(fā)被風(fēng)卷起,衣袍在風(fēng)中搖擺,仿佛驚濤駭浪里的一葉小舟。
“我見過太平神!
在酒泉的桃花樹下,在蔓山君的妖鬼宴里,在靈石城的風(fēng)雨中。
或許在青溟山的人眼里,少女是個(gè)失意的劍客,在妖魔鬼怪眼里,她是個(gè)不自量力的狂徒。
但,說來或許無人相信。
那夜他們一同擠在棺材里,明月透過棺蓋縫隙,灑在少女倔強(qiáng)的眉眼。棺為白紙?jiān)伦黝伭希秀遍g,他看見明月裁出太平神的模樣。
幼時(shí)俯身拜過無數(shù)次的神祇,終于從云霄走下人間,來到他的身旁。
葉蓬舟彎起眉眼,聲音溫柔繾綣,仿佛在與心上人說著呢喃笑語,“我的太平神,好得不得了。可惜你們眼瞎心盲……無妨!這樣就不用怕旁人覬覦了!
想把他的明月環(huán)起來,攬?jiān)趹牙铮獾媒腥擞J覦;別人多看她一眼,他就怨念橫生,她若多看別人一眼,他亦是醋海翻騰。
但他更想,明月飛上天空,照得天地清明,讓所有人都看見她的盈盈光芒;更想她一展平生志向,扶搖九萬里之上,以劍光照亮寒夜。
就算他死了,以小仙姑堅(jiān)韌不拔的性子,還是能成為劍仙、成為太平神吧?
可惜,再也見不到了。
青年強(qiáng)撐著面上的笑,一點(diǎn)點(diǎn)打開卷軸。
白花教主期待地看著他,等待十萬惡鬼從圖中爬出,為天地再添一抹血色。
但等了半晌,萬鬼齊哭之景竟并未出現(xiàn)。
反而是聚在他身側(cè)的無頭尸們,身影逐漸變淡,他往天際望去,天空中落石、妖魔、風(fēng)中飛旋的法寺,竟都消失不見,連白花娘娘的影子,都黯淡幾分。
他不可置信地張了張嘴,愕然看著青年,“你……”
竟然想把萬法寺、山上尸鬼妖魔、連帶天上的滅世魔神,一同收入鬼圖中。
他心神一震,呆了片刻,不由笑了起來,“你這樣癲狂的性子,倒很合我教的宗旨,小舟,你以為,用自己的身體,能裝得下滅世的魔神?”
酒客拔出鬼哭,指天而笑,“不試試怎么知道不行?”
大風(fēng)吹得他衣袍鼓動(dòng),散發(fā)高揚(yáng),一雙笑眼彎著,譏諷天地魔神。
艷麗豐美的皮囊,不停往下滴血,是人皮承受不住這樣多的魔氣,被反復(fù)撕裂又愈合。
他愈是殺心熾烈,面上笑意愈盛,雙目隱隱掠過暗紅,仿佛從地獄爬上的修羅。
白花教主對(duì)上那雙赤紅眼睛,冷不丁想到一事——若是想將白花娘娘拉入圖中,除非他變成一位比滅世魔神更加強(qiáng)大兇狠的妖魔。
這本是絕無可能之事。
“不過螳臂當(dāng)車,蜉蝣撼樹。”他冷哼,心中卻不由生起幾分忐忑。
葉蓬舟身上魔氣激蕩,嘴角涌出污血,以指擦過唇角暗紅,再將黃泉圖打開一寸。
怨氣如山,壓得他身子微微彎下,又吐出一口暗紅。耳畔充斥著厲鬼哀嚎,滾熱血絲從耳朵流出,打濕了鬢發(fā)。
但他還是揚(yáng)眉而笑,就算天命打碎他的骨頭、把他身上肉片片割下,將他碾碎成泥。他也要咬下老天一塊肉,拿來下酒。
他本是如此,只不過在心上人面前,才強(qiáng)抑心中沸騰殺念,偏激熱血,勉強(qiáng)披上人皮。
笑著笑著,忽聽耳畔響起清脆之聲。
仿佛鳳凰清鳴,壓過惡鬼喋喋的咒罵。低頭看去,一塊木牌落在了自己腳邊。
是真人離開時(shí)送給他的桃木符,他與小仙姑,一人有一枚。
葉蓬舟一時(shí)癡怔,呆呆看著桃木符,伸手去撿,木符是萬年靈木作制,聚天地清氣,指尖碰觸時(shí),雷火燎過鬼氣森森的手指,雪白手上多了被火燒的痕跡。
但他還是慢慢攥緊掌心,任由桃符清氣將手掌燒傷,心中有些恍惚,不由自主地想:若是當(dāng)年,在云夢(mèng),自己遇見的不是白花教的鬼仙,是青溟山的真仙……
說不定就與小仙姑是同門了。
這么一分神,身上咆哮的鬼氣被桃符安撫,本已打開的鬼圖,像是被一只手重新溫柔合上。
陰影覆上頭頂,一座小山當(dāng)空落下。
白花教主神色微變,飄然閃開,但祭壇卻被巨石壓爛,血泥從石塊下滲出。
一人從滾滾濃云里走來。
男人雙鬢發(fā)白,肩上扛著把長槍,槍頭紅纓飄揚(yáng)。雖眉眼滄桑,他的模樣卻極為俊朗,像個(gè)浪跡江湖的豪俠。
“季峋,你沒死?”白花教主有些詫然,“你的命倒是挺大。”
話未說完,忽聽耳后風(fēng)聲,轉(zhuǎn)身回望。
一枝金箭如颯沓流星,穿透烏云,似雷霆霹靂,轟然而止,眨眼就到面前。
箭尖穿透他的胸口,身形飄渺的鬼仙,竟被釘在了石上。
長孫昭紫衣翻飛,躲開落石飛瓦,跳到地面,同葉蓬舟微微一笑。
季峋笑起來,眼角皺紋叢叢,道:“哎,小師妹呢?我們耽誤了些時(shí)間,沒錯(cuò)過你們的喜酒罷?聽說你是個(gè)酒客,我特意從鳳闕帶過來一壇御酒……”
長孫昭白他一眼,“都怪你非要去拿酒,不然早到了。”
季峋笑了笑,望向漆黑的遮天巨影,“嘖”了一聲,“好一個(gè)滅世的白花娘娘!
白花片片翻飛,山巒連根拔起,宏偉的殿宇碎裂,濃墨般的云彩里,磚石、樹木、生靈,在罡風(fēng)里旋轉(zhuǎn),渺小得像一個(gè)黑點(diǎn)。
一派滅世之象。
沈玉京御風(fēng)飛了下來,朝他們拱手,“大師兄,二師姐!
“大師兄、二師姐!”
又一聲急切呼喚穿透了風(fēng)雨,還未等長孫昭轉(zhuǎn)身,就見一道身影化作旋風(fēng),無視落石巨木,急沖沖飛到他們身前。落地時(shí),許霞鶩沒有站穩(wěn),差點(diǎn)摔在地上,被長孫昭一把扶住。
許霞鶩抓住她的手,“二師姐!”
和逢雪沈玉京不同,許霞鶩拜入師門時(shí),幾位師兄師姐還未下山。他眼眶濕紅,怔怔看著面前的兩人。
長孫昭揚(yáng)眉笑道:“沒想到都過這么多年,你還是個(gè)愛哭鼻子的小鬼。”
許霞鶩扭過臉,“我……太久沒看見你們了,以為再也見不到了!
“現(xiàn)在不是敘舊的時(shí)候!奔踞久C然望著天空,地裂天崩,火石如雨,山下無色鎮(zhèn)已成一片廢墟,密密麻麻的信徒在碎裂的街道奔逃。
山裂之處涌出赤紅巖漿,沸焰滾過處,只剩片騰騰的火焰。
“小妹夫,聽說你的火法學(xué)得不錯(cuò)?”
葉蓬舟怔了一下,輕輕眨了眨桃花眼,“我?”
“不是你還有誰?我們五人司五行之法,恰好布陣,鎖住這地方,讓魔氣不外泄。還需一人立在陣心,直上云霄,與魔神相斗!
許霞鶩問:“陣心人是誰?”
長孫昭反問:“你說還有誰?”
許霞鶩恍惚片刻,想起了一道倔強(qiáng)的身影。
在山上,少女格格不入,不通五行之術(shù),不會(huì)符篆術(shù)法,但是,師妹的劍,可誅妖魔,師妹的劍,可破萬法!
“師妹在何處?”
“管不了這么多了!奔踞灸笤E喚來巨石,把白花教主壓入石下。對(duì)面身為鬼仙,一時(shí)難以殺死,他們得先將魔神誅滅,免蒼生浩劫,“先布陣吧!”
“走!”長孫昭跳到空中飛石,卻見刀客還站在地上,問:“小妹夫,你不快些過來嗎?”
葉蓬舟抬頭望著他們,“但是小仙姑還在云里!
長孫昭揚(yáng)眉一笑,“這就怕了?你忘記行宮之中,同我說過什么話了嗎?你說,師妹若在,希望便在,因?yàn)椤?br />
“因?yàn)樗鞘郎献顭o堅(jiān)不摧之人。”葉蓬舟揚(yáng)起嘴角,拔刀躍上天空,“我來了!”
……
一只手握緊了劍柄。
逢雪在颶風(fēng)里張開眼睛,捏訣在半空站穩(wěn)身體,她橫劍在眼前,望著霜白劍刃上倒映出的凜冽眉眼,有一時(shí)半會(huì)的恍惚,分不清前世今生。
地面已成一片烈焰火海,天空亦是黑云涌動(dòng)。
白花娘娘巨影巍然懸在天地中。
她手里提劍,似撼樹蜉蝣,義無反顧沖向邪神,卻在烏云里,看見熟悉的身影。
“師妹。法陣已成,我們來為你護(hù)法。”長孫昭盤坐石上,手中捏訣,朝她笑道。
逢雪的目光依次掠過其余幾人,大師兄、二師姐、四師兄、五師兄。
還有在三師姐位置的……
與葉蓬舟眼神相對(duì),便不禁彎了彎嘴角。
這是他們同門,第一次齊聚一堂。
逢雪踏入陣中,就感覺身子輕盈,五行在四周運(yùn)轉(zhuǎn),天地之力皆為她所用。
她手中提劍,心念一動(dòng),便縱身一躍而起,直上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