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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我就是要讓世人都知道。……

    隋棠看不見承明說話的神態, 但能聽出他的口氣。

    “他心悅殿下”這五個字,他說得很認真。

    他原也不玩笑,教書、答疑都是一板一眼。出口即是, 落筆為證。

    隋棠錘著發酸的后腰一笑置之,道是時辰不早, 要回去了。

    承明并不多言,正欲起身幫她喚來侍女, 不想藺禾跑了進來。

    “結束了,果然來得早不如來巧。”女郎氣喘吁吁, 深秋時節跑出一身汗, 鬢發黏濕,步搖搖曳,“承明,下個月就要冬狩, 我讓淳于詡挑了兩匹好馬,去看看!”

    “不必, 在下不參與冬狩。”承明整理好書籍,轉身同隋棠拱手拜別。

    隋棠持弟子禮相送。

    “哎……”藺禾又一次碰釘子,望著青年背影跺腳。

    “今日長澤堂的小膳房燉了野雞子, 七妹一起。”隋棠搭上蘭心手腕,邊走邊邀請她。

    “還吃甚,我都氣飽了。”藺禾余怒未消, 然看見隋棠又想起一事, 頓時起勁道, “三嫂,錢斌死了,就在半個時辰前。”

    雖說隋棠不在乎錢斌死活, 然驟然聞起,還是愣了一下,“你怎知曉?”

    “晌午我纏著淳于詡挑馬,廷尉府來人告知這事,政事堂關著門,自有淳于詡接了,我便曉得了。”藺禾看了眼隋棠,“仵作說他死于頭骨碎裂,血溢腦腔,內外流血,按理早沒命了,不知道怎么竟然能拖二十來日的!”

    隋棠搭在蘭心腕間的手緊了緊,蘭心安慰道,“死便死了,讓他欺辱公主!”

    “嗯,我就說二十日都讓他多活了。”藺禾本因藺稷之故也不喜歡隋棠,然她幫忙救了何昭,她便從心底感激。這廂隋棠在青臺打了錢斌,藺禾就愈發喜歡她,這會也上來扶她,“不說他了,我餓死了,三嫂賞我碗雞湯。”

    隋棠笑笑,與她同回長澤堂。

    野雞湯鮮美醇香,肉質緊致入味,隋棠用得有些多,午后歇晌胃里脹疼,全吐了。食多而吐,傳出去臉都丟盡了,隋棠不許傳醫官,只說吐完舒服許多,晚膳少用些便罷。

    恰逢藺稷著人傳話這晚又需宿在書房,晚膳也在前衙用。隋棠便胡亂用了兩口粥,早早上榻歇息。

    【仵作說他死于頭骨碎裂,血溢腦腔,內外流血……】

    雞翅木,鋼鐵弦,琵琶身中聲又悶。

    咚——咚——

    隋棠仰躺在榻,耳畔縈繞著藺禾的話,腦中回想的是半月前青臺曲宴的事,人有些失眠。

    場景愈發清晰,她甚至摸了摸臂膀,似還有當初舉琵琶揮擲的酸乏感。手從臂膀滑下,擱置眼前,將手心翻作手背,又將手背翻作手心。她看不見自己的手,最后只貼上面頰,卻覺面上腥氣黏膩,忽就抖了一下,整個人縮了起來。兩手交互攥著,扣在一起。

    半晌,呼出一口氣,喚來侍女要水喝。

    “天愈發冷了,殿下少用些,起夜冷。”蘭心將她胸前散亂的長發捋順拂在身后。

    隋棠用過水,心靜了些。

    暗思這個世道,想活命難免要沾血,甚至一不小心還會沾上人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事,活的她都不怕,還怕死的?

    隋棠扯來被子掖好,閉眼督促自己快睡。但神思清醒沒有睡意,后來不知何時睡去的,只記得做了一個很久遠的夢。

    是某一年的漳河畔,銀河橫天,流螢點點。

    她握著一把破舊的蒲扇,在一間屋中熬湯藥。屋子破爛,屋內也雜亂不堪,散發著男人腐朽又油膩的味道,讓人嘔心欲吐。但隋棠好性兒,耐心也好,一邊翻看醫書,一邊按照上頭的方子往鍋里投入各類草藥。

    夏日的夜里,大火煎沸,熱湯滾滾,女郎被熏得滿頭是汗。隔著騰騰水汽,拐間榻上的男人熬不住病痛還在罵罵咧咧催她。她擦著汗,手中蒲扇放慢速度,書上說要湯

    水熬開后要改為文火,藥效才能得以完全激發……

    夢境斷斷續續,她睡得不怎么踏實,翻了兩個身,終于才有些睡沉了。

    然長澤堂燭火寥寥,政事堂中卻依舊燈火通明。

    尚有七八人分坐兩側 ,在等藺稷下達最后的指令。

    錢斌作《錦衣賦》表明心跡當日,藺稷見他被歡喜沖昏頭腦,連“韻拈風絮、錄成金石”八字都聽不出來,便知曉其人基本不堪大用。只因姜灝求情留用,便趁勢生出了一個思路。

    天子嫁公主入司空府,打破了原本諸侯間的格局。在如今的五路諸侯中,自己成了唯一一個同天家聯姻的諸侯。其余四路定然不會坐以待斃,旁的不說,增派暗子或是喚醒原來在洛陽城內外的暗子,以圖接近司空府,或行刺殺之舉或行探訊息之策,都有可能。

    本來,如常防御便好。

    但是藺稷習慣了主動,喜歡先發制人。恰逢錢斌入眼,便計上心來。

    是故從那日起,藺稷命人哄抬他的文章詩詞,點名讓他主持青臺曲宴。

    而文章大成,青臺指點,還未過而立便即將入仕尚書臺。除了出身稍遜,怎么看都是當年姜令君的軌跡。

    這般落入世人眼里,藺稷不咸不淡的恩寵,正是對錢斌隱藏的欣賞和考驗。一旦考驗通過,錢斌當鵬飛千里,直上青天,成為他的心腹。

    如此青年才俊,又正好喪妻無伴,自有想借此搭上司空府這艘樓船的人蜂擁而來,其中少不得有各路諸侯的暗子奸細。

    甚至為盤活這步棋,藺稷拋磚引玉,派人給錢斌送女。一來,他可在錢斌府中按入眼睛,二來也給那些暗子提供接近錢斌的路徑。

    果然,在錢斌納的三房妾室中,除了一個本身便是司空府暗衛營的人宋氏,其余的康氏、王氏身份都不簡單。

    康氏明面卷宗載:襄陽人,年二十又三,擅刺繡,不通筆墨騎射,乃大司農發妻之族妹。朔康二年夫戰死,婆家不睦,后攜女投奔族姐,寄居洛陽至今。

    宋氏在暗她在明,且本就是被算計入局,故而防不勝防。宋氏略施計謀便發現康氏易容,精武,且水性極好,乃細作無疑。

    藺稷原打算放長線,以備后用。未想到錢斌心急至此,做出青臺之舉;更沒料到隋棠剛烈,直接將他架起逼他抉擇。至此,長線釣魚已然無望,只得提前收網。

    而錢斌出事,身為他的妾室自然擔憂,后宅女流要么傷神垂淚,要么求人救命。身為暗子的二人,則要么等待命令要么自行脫身。

    起初風聲不定,自然都在等待,后來局勢明朗,錢斌辱公主罪該萬死后,康氏便意圖連夜脫身,結果被宋氏逮捕,撕下面具。

    用刑之后,招架不住吐出同伙,原是金江南地益州鄔憫的人。

    于是,藺稷一面派人清繳暗藏在洛陽城中的益州暗子,一面教唆康氏攀咬大司農李峰。

    結果只是將康氏扔到了李峰面前,還未等其開口,李峰便雙膝著地,連番辯解求饒。直言只要能保他全家性命,當即可向天子乞骸骨(1),臨了還推薦了藺稷座下屬臣擔任此職,亦將超過八成的家產全部私贈與藺稷。

    大司農掌一國財政,握國庫鑰匙。然李峰家產也就是一個九卿大臣的俸祿外加天子賞賜和各地的一些孝敬,滿打滿算一年能有個二十斤金。其在位八年,湊整算他二百斤金。另外算上祖上分得的家資,妻房嫁妝等總共頂天了也就一千斤金。

    然他贈與藺稷八成家產便有一萬斤金,藺稷也不問來處,東谷軍缺的便是銀子,遂照單收下,容他闔家回籍存活。

    至此,藺稷憑錢斌一妾摧毀了鄔憫暗探,收九卿之一的大司農位予自己人,同時給軍隊增添了一筆豐厚的給養。

    之后便是王氏。

    她本是內史楊云府上的歌姬,如此送給錢斌。然她為歌姬之前,七年間已經侍奉過三個男子。

    往前倒,分別是右扶風凌松之妾室,武都郎中令韓偉之妾室,金城長史嚴亭府上之歌姬。

    而她十四歲出現在金城郡前,一直生活冀州,乃冀州鄴城人。

    將她十四歲到二十四歲十年間的路線劃出,就發現此女行跡十分詭異。一個生活在東北道上的冀州女郎,突然在十四歲那一年出現在千里之外的西北道涼州金城郡,然后又一路往東,數年間為權貴轉手相送,直達洛陽。最后準確無誤地到達即將成為司空心腹的錢斌手上。

    她的卷宗沒有半點虛假,逮捕康氏時,她甚至出手襄助,一身功夫展露無疑,后直接服毒自盡。

    再清楚不過的意思,她從冀州來,冀州衛泰在。

    她是衛泰的人。

    這廂自暴身份赴死,她得一解脫,衛泰失一暗子,然最為難的卻是藺稷。因為整整十年里,她先后歷經金城長史嚴亭、武都郎中令韓偉、右扶風凌松、內史楊云,姑且不論錢斌,就前頭四位,本人或者府中內眷奴仆都有可能已被王氏滲透,充作暗衛。

    如果說青臺曲宴之后的前五日,政事堂封門,是藺稷在想完整的擊破康王兩人的法子。那么后面至今二十余日,則一直是在清查為王氏所接觸的四人延伸出去可能成為暗子的人數。

    經過三輪分析排除,已經從最初的近兩千人,縮剩到如今的七百人。其中內史在洛陽京畿,王氏又在他府上呆了三年,是十年間待的最久的一處。所以所涉人員亦是最多,有四百余人。

    “阿兄,我的意思還是先將完全確認的二十五人除掉,其他留下慢慢監控。”藺黍轉著茶盞,顧慮道,“這畢竟是在洛陽京畿,一下殺掉四百人其中還涉及九卿之一的內史,茲事體大,到底不是在我們自己軍中。”

    “四公子提到軍中事,便該知曉就是司空大人當年疑百人而斬兩千者,方得震懾之威,軍心穩固。”屬將蒙烺乃蒙喬族兄,持反對意見,“若是司空覺得在京畿殺四百人太過顯眼,影響不好,屬下尚有一擇中的辦法。”

    蒙烺頓了頓,“這四百人中知天命者過半,七歲往下者三十人。我們可恕知天命者,他們年長可讓天收,然垂髫稚子來日方長皆是變數所以斷不可留。再去除已經確定的二十五人,如此只殺五十五人。剩得三百余人,作監控處之!”

    “這法子可以。”

    “的確,既清了確定的人數,也絕了未來有可能成長起來的勢力。”

    “即刻便實行吧,再過三個時辰天就亮了!”

    “我贊成!”

    “我也贊成!”

    ……

    清繳五十五人,這樣的數目只需暗衛營即可。故而這會暗衛營首領鄭熙看向藺稷,征求指令。

    藺稷自晚間開始這場加議會,一個多時辰內還不曾開口說話,只沉默無聲聽諸人意見,以手為筆在案上留痕。

    【“前面便是冀州城,攻入鄴城王宮,殺了衛泰!”】

    【多少年了,北地東西分峙,如今九州一統!】

    【司空,此戰許我為先鋒,我部來攻城!】

    【去去去,哪輪得到你部,打西北道五州,從來都是我部為主力……】

    【藺稷,你以為你贏了嗎?且再待三日,洛陽城必亂。你不信,你且看看她們是誰!】

    【隋棠,母親,七妹,淳于詡……】

    【你以為你的軍隊便堅不可摧嗎?你回頭看看吧 ……】

    藺稷垂著眼瞼,手指落回洛陽城。

    【我們是無辜的,為何要殺我們?】

    【藺賊,你目無君父綱常,枉顧人命,視人如草芥,如螻蟻,會有報應的!】

    【我詛咒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

    “哎,這推來演去都有顧忌。還不如當初在青臺上,應了蔡汀之言,射殺長公主,我們直接……”

    “蒙輝!”蒙喬厲聲呵斥,這是她比她小兩歲的胞弟,去歲開始帶在身邊聽政,原

    已經多次告誡少言多聽,但還是如此控制不住自己。

    “我說的不對嗎?要是當日直接反了,死的人多了去了,何必計較這三五十個。死了就是運氣不好,死了也活該,我是覺得——”

    “閉嘴!”蒙喬以目示意侍衛,將人拖了出去,“三哥,我回去會嚴厲教管的!”

    藺稷抬眸沖她笑了笑,轉頭問鄭熙“少了五六十人,你處監控可會輕松些?”

    鄭熙原是等暗殺的指令,忽聞這樣一問,愣了愣略帶嘆氣道,“司空知道的,暗衛營在精不再多。專作監察的原本就只有一百八十人。眼下我們監控四百人,是向東谷軍借了人手的。是故少去五六十人基本與沒少無甚差別。”

    他頓了頓,“所以清繳之后,還是需要司空指令,對于剩下的三百余人該如何監控。是戰時一級監察,還是平時二級監察?”

    藺稷從座上起身,眺望外頭冷月清輝,夜風從窗牖灌入,寒意已經刺骨。

    這個時辰,重簾榻上,厚衾被中,睡夢沉沉,當時最適宜的。

    “你帶隊,蒙烺輔之,通知各點位就地處決。立時,全部。四百一十三人,不得見明日辰光。”藺稷終于下令,“另,翌日清早著人快馬奔赴扶風、武都、金城三地,命那處監控的暗子按名單清除之。”

    堂中人各自領命離,唯剩淳于詡倒去涼茶,換來一盞熱的,遞給藺稷。

    “繞了一圈,耗了一個晚上,還是最初的決定。”淳于詡欲合上窗牖被藺稷抬手止住,頓了頓道,“這不像你。”

    “人活一次不易,總歸是條命。”藺稷接了茶盞,感受盞壁上那點溫度,目光卻落在無盡深夜中。

    淳于詡頷首,“亂世以戰止戰是沒有辦法的事,這個道理你十年前就明白。但你今日的猶豫,怕是雜了旁的緣故吧。”

    藺稷用余光掃過他,低眉飲了口茶。

    “殿下因何而來,你我都清楚。但她只聞你之惡名,不曾歷經你之手腕。如今近在身側,四百余條人命,轉眼沒了。你怕殿下知曉后接受不了,惱怒你,怨恨你,甚至仇視你?你怕她純真良善,與你不是同路人,可對?”

    “還看出什么了?”藺稷的目光始終留在黑夜中,任由逆風拂面。

    “你、動心了。”

    藺稷持盞的手微頓,側首看淳于詡。

    淳于詡笑道,“錢斌旁的不說,青臺曲宴上著實給了你一個擺脫殿下的契機。你若不喜歡她,大可以借她當日舉止做文章壞她名聲,擺脫這樁姻緣。可是你沒有,不僅沒有,還直接棄了錢斌。錢斌是不堪大用,但洛陽高門、朝野上下,他們的眼里可都是以為相比隋家公主,錢斌更得你心。結果,完全反了!”

    “所以,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能瞧出來。”淳于詡點向方才議事處,“譬如蒙喬就看得明明白白的,將將她那胞弟論起長公主,她若手頭有針線,大概能當場把她弟弟嘴巴縫起來。”

    藺稷笑笑,將水飲完。

    這一笑,便是默認了。

    淳于詡雖料到這番結果,但這會得人親證還是心驚,“情滋味我沒歷過,不懂你這不到三月的時間,是如何從連大婚都不愿回就發展到了心動的地步。但我還是要提醒你,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若世人都知道了你動情于殿下,殿下許會成為眾矢之的。換言之,你把你的軟肋告訴了所有的敵人。”

    淳于詡給他續上茶水,提醒道,“你的敵人,包括殿下本人。”

    “所以,淳于大人的意思是——”藺稷接了茶,等他下文。

    “要么請老夫人為您納妾,后院收些人,給殿下擋一擋,且當是你一時興起后拋之腦后。要么您抽揮劍斬情絲,左右不到百日,你動心還不至于動生死。自然你若不忍心下不了手,屬下可以代勞。”

    藺稷定定看著面前曾施恩救回的人,是真真一顆報恩為他的心。

    “到底要如何,你給個話!”

    “這之前我以為你只是精通相馬,今日發現你也極通人心。還由你代勞!”藺稷玩味得重復最后五字,這會心情紓解了些,當真笑了起來,“勞你費心,但你說的那些都不必了。我就是要讓世人知道我心悅殿下,我若將她藏著掖著,別說外面的刀山劍海,便是后院之中七妹頑劣起來、阿母苛刻起來,到時還來一堆瞧著被我厚寵的婦人,那豈不是誰都能磋磨她一把。而且也難保前衙政事堂中還有如淳于大人這般打著一心為我的旗號、轉頭就下手的人。”

    說這話時,藺稷忽就想到前世。

    前世他明明說了,保隋棠,然而最終保下的依舊是孩子。彼時他曾想要懲罰當日接生的所有醫官臣奴,甚至有段時間也怨責過在里頭主事的母親。但是細想,責任最大的還是自己。他們原與錢斌無異,都是從平日點滴里,揣測他的心意罷了。以至于聚水成海,到最后即便他說的是真話,他們也只當是他不愿做惡人而說的反話。

    夜風一陣陣吹來,藺稷面色有些蒼白,“至于軟肋,我若養她如金絲雀,又迷于金絲雀,那確實是軟肋。但若我教她訓她如鳳凰,那她可以獲得沖天的力量,習得涅槃的本事。如此她便不是我的軟肋,而是可與我并肩齊飛的羽翼。”

    話至此處,淳于詡自不好再多言,然還是忍不住再次提醒,“她是公主,是大齊的公主。”

    “得失我命!”藺稷這會轉過身來,用茶盞與他碰過,“倒是你,近水樓臺,日后記得多獻殷勤。哪日我落她手里了,她念著你往日厚待許能繞你一命。”

    淳于詡聞這話有些生氣,也不喝那茶,“話說到這份上,那你再給我解個惑吧。便是那日青臺上,你說“拖下去”,若殿下沒有及時接住你的話,侍衛去拖她你要如何?你那會是不是還再猶豫,并不是十分愿意護她的?”

    淳于詡乃大宛人。大宛自獻天馬、送王女和親,世代受大齊支配。初時還好,小國上供得大國庇佑。然后來大齊國力難支,便沒少侵略蹂躪此等番邦國度。是故說到底,淳于詡對這位大齊的公主多少有所抵觸。他與許多受肅、厲二帝傾軋殘害的大齊臣子一樣,希望這塊土地能迎來新的主人。

    然待藺稷話語吐出,淳于詡只得頷首笑嘆。

    藺稷說,“如果彼時殿下接不上我的話,自有姜灝會幫她接上。”

    是了,早在月前,他便通過何昭將姜灝這支人脈拱手相送了。

    “本是康莊大道,你非得走成羊腸小徑。我處便罷了,你想想蔡汀、戴瑛一行……”淳于詡抽了口涼氣,左右不是眼前事便也懶得多言,只與其一同眺望外頭夜色。

    一輪冰冷明月慢慢被濃云遮去,許久方又緩緩露出面頰,面上不似前頭皎潔,還留有殘缺薄云,灰燼殷殷。似這蒼涼寒夜里,濺在尸身上的斑斑血跡。

    “你且先想想怎么面對你的公主吧!”淳于詡端起那盞被藺稷敬過的茶,端起又停駐,“你借一個錢斌,抽掉了她弟弟兩個九卿重臣,吞掉八千斤金補給親兵,在京屠殺四百人……我要是公主,我能和你同歸于盡!”

    “話從你口中出來,如何這般難聽?”藺稷捏著眉心。

    “主要我從公主角度出,可不就是你做事難看嗎?”淳于詡本欲丟下已經涼透的茶,然藺稷目光定在茶上,他便如他愿飲干了。

    窗前就剩了藺稷一人,他觀天上月,見她一層紅過一層,最后成為一輪血月。

    血月下,亂葬崗上,不分男女老幼,只有對應卷宗名單,一個個名字劃去,一具具尸體堆上去。

    滾油火把投擲,遂成一片火海。

    ……

    熊熊火焰里,人|骨架傾塌,滾下兩具尸身。

    一個是年邁的男人,身體已經被焚毀大半,燒焦的破爛衣料粘在凹陷的臉頰上,面目模糊。

    另一個是約莫四五歲的小男孩,斷氣但沒有閉上眼,烏黑

    的瞳仁又圓又大,定定看著她,似要將她吞噬。

    天很黑,火焰漸熄,漳河上水霧迷蒙,夏日的風濕熱無比。被嚇到的少女跌跌撞撞,沿河一路奔逃……終于撲入一個結實的懷抱。

    她抬起頭,但看不見面前人。

    “殿下,可是魘住了?” 藺稷拍撫隋棠背脊,低聲慰她,“沒事了,起來醒醒神。”

    隋棠喘著氣,從藺稷懷中退身,轉頭望向窗牖處,眼前白茫茫一片,“晌午了?”

    藺稷頷首,揀過巾怕給她拭汗,“本想來同你一道用早膳的,見你夢魘厲害,遂把你喚醒了。”

    隋棠回想夢中景象,待氣息平順了些,方道,“孤聞錢斌死了?”

    “你消息倒靈通。”藺稷瞧她虛白面色,頓了頓道,“他府上查出些旁的事,久問不答,廷尉府用刑,他熬不住,咬舌自盡了。”

    隋棠抬眸,一雙不聚光的杏眼望向對面的男人。

    “起來更衣,今個早膳有漢宮棋,是道很落胃的面食,好吃但繁瑣,一會臣喂殿下。”藺稷未想旁處,給她喚來侍女。

    隋棠點點頭。

    然臨到用膳,隋棠還是沒忍住,抬手推開他送到面前的湯匙,“錢斌死因乃頭骨碎裂,血溢腦腔,是死于孤之手。你為何騙孤?”

    “誰與殿下說的?”

    “廷尉府消息送來時,政事堂閉門,孤當比你先知曉。”

    淳于詡和藺禾。

    藺稷轉瞬想到這連在一起的兩人,不由嘆氣擱下碗盞,“該死之人,怎樣死原也不重要。殿下到底頭回遇這等事,難免心中糾結……”

    藺稷沒再說下去,隋棠一時也不曾接話。

    屋中靜了一瞬,她想起漳河的舊夢,想起青臺上的錢斌,半晌道了聲“多謝”。

    藺稷笑她客氣,抬手將她散落在耳畔的一縷青絲攏好。

    隋棠指了指碗盞,又道,“孤餓了。”

    話落,身子溫順傾來,咬過男人喂來的一枚枚綿軟鮮美的湯餅,含笑的眉宇慢慢明亮起來。

    第22章  三郎。

    京畿之中, 一夜被屠四百余人。即便藺稷已經提前做了部署,譬如數日前以視察為由調令內史楊云前往城郊安河縣,所以楊云同一眾親信當夜是死在了城外。再譬如各點位不分晝夜的監控, 得令便一招屠之,聚尸出城。可謂將影響和時間都控制在了最小的范圍內。但到底不可能半點風浪都沒有, 畢竟以九卿之一的內史為中心展開,所涉及的人員有接近三成乃官眷或鄉紳人家。

    翌日起, 京兆尹、廷尉處便皆有人前往報官,卷宗慢慢堆起。后來又接到了安河縣長史傳來楊云的死訊。

    如此從他身上找到突破口, 根據致命傷口的刀法招式、現場兇手留下的證據, 以及扯出了細作王氏,故而將這一切都推到了衛泰身上。

    數日后,洛陽城中的話風慢慢凝成一股,即衛泰不滿天子賜封藺稷為冀州侯領冀州事這一舉措, 遂調動原本潛伏在洛陽城中的暗探實施挑釁。

    隋棠在后院,自然也聽得一些。

    午后日光極盛, 庭院里的菊花開得如火如荼,馨香四溢。隋棠坐在東側間臨窗榻上,窗牖半開, 一邊認字,一邊聽梅節講述外面的事。

    隋棠記憶好,書讀得不錯。承明已經開始教她識字。

    原有專門教導盲人識字的方法, 一種是口訣心法記憶, 喚作“無字句”;一種是摸點識文。

    “無字句”心法是考慮到盲人無法看文字, 只能依靠聽力來學習。其本質乃通過口訣記憶并回憶筆畫,進而想象出文字的形狀和結構。

    摸點識字其實就是一種專為盲人設計的文字,通過觸覺感知相關字符。以“方”為單位, 每“方”由六個點組成,通過不同的點位排列來表示不同的字符。如此文字便由若干個“方”組成。(1)

    青臺之中藏有各種書籍,尋這兩類并不難。但是藺稷考慮到隋棠是后天意外導致失明,來日也會痊愈,且生活在常人之間,而非與盲人群居,如此兩種方法都不適合她。便讓承明再想想辦法。

    于是承明想了一個最直接的法子,將《訓纂篇》中兩千余常用字全部用木片雕刻出來,供以隋棠觸摸。隋棠失明之前原就已經識得一些字,對字的結構和筆順都有基礎的認知,如此學起來事半功倍。

    每個字皆手掌大寫,錢幣厚度,字體是選擇的是隸書。承明將這些字放大后,隸書的特點也就更為明顯。橫平豎直,挑捺左右舒展,橫畫時有向下方微凹,呈兩頭高、中間低狀。整體結構扁平、布白勻稱、精巧平整。隋棠觸摸起來感受力更強,于腦中成像也更快。

    今個晌午得來的,一共裝了四個漆木箱子。侍女搬來費力,她也不傳侍衛來抗,直徑讓套了馬車運回長澤堂。

    馬車走不得九曲長廊,只能從寬敞的道上過。途徑政事堂書房后門時,正好被憑窗而立的藺稷看到。

    藺稷原是知道承明送字來,恰逢他今日事少,本想待隋棠課畢,便去接她順道把箱子搬回去。結果人家如此陣仗,壓根沒他用武之地。連午膳都用得匆匆,丟了碗盞便跑去擺弄那些個木字。

    這會還在用心摸學。

    她從攤開的百余張木字中,來回擇取,終于摸出兩字,然后在桌上書寫。

    “衛、驕。”

    梅節認得這兩字,看隋棠只摸過一遍便書寫得正確熟練,絲毫沒有多筆少劃,不禁出口贊嘆。

    “泰,安也、穩也;驕,自滿也。”隋棠道,“這兩字孤早先便認得,所以不稀奇。”

    “這兩字有何意義嗎?婢子瞧殿下在這一堆木字里摸索許久,方擇出了它們。”

    “泰,乃衛泰之泰也。衛泰,字不驕。”

    隋棠摸著那兩木字,想起當年臨到她讓出王宮避居漳河,知天命的將軍身上已經少了早年的焦躁狂妄,將一身武將殺伐之氣收斂得干干凈凈。頭戴綸巾,身著儒袍,若非那雙朝她作揖的手布滿粗繭,刀痕劍疤交錯,任誰都會覺得是個和善可親的教書先生。

    他三拒鄴城王宮,三留帝國公主。公主出城離去之日,他更是仰天淚流,哽咽不舍,道是有負先皇所托,一派誠摯又愧疚的忠君之態。

    然而,隋棠見識過他昔年面目,并非如此。

    彼時面目彼時名。

    “衛泰本名并不是泰字,擇此字為名乃是在十年前。”

    “十年前,那是先帝在時。”梅節似想起些什么的,驚道,“十年前,是、那是厲帝十五年!”

    厲帝十五年,長安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太師范洪亂政,十三路諸侯入京勤王。東谷軍主帥藺雍擊殺范洪,名震四野。

    第二件事,藺雍攜東谷軍慶賀之際,驕傲自得,大意輕心,為緊隨而來的冀州牧衛泰伏擊暗殺,與其長子殞命于長安。后次子藺稷攜暗子南下,奇兵突襲衛泰。衛泰大敗,藺稷一戰成名。

    這兩件事中,無論是戰死的藺雍還是戰敗的衛泰,都是用兵驕態之故。遂衛泰回去冀州,更“泰”字為名,擇“無驕”為字,意在時刻告誡自己遇事需泰然處之,不可驕傲自滿,所行所言更需多思多慮,戒驕戒躁。

    “衛泰今歲五十又五,十年前歷經大起大落,做此更名表態,十年來謹守此訓。若說他為改變當今十三州的格局孤注一擲搶奪鸛流湖,孤信;若說為破壞天家和藺稷的聯姻而派人行刺孤,孤也信;但說是為了發泄天子賜封藺稷之舉的不滿,就派潛伏在洛陽城內的暗子屠殺官員百姓,孤是半點不信。”

    隋棠丟下木字,從梅節手中接過茶盞,“且當是衛泰所為,那外間可有說殺人者去哪了?”

    “大約跑了一部分,還有

    一些則都死了,那些尸體分不清是受害者還是施害者。反正都在亂葬崗被燒了。”梅節想了想,繼續道,“司空和三司都派人查了,摸排了三四遍呢,沒有可疑人了。再說——

    梅節四下掃過,“這樣大的事,按司空的做派,凡有可疑定然全處決了。沒找到,便是衛泰的、不管是不是衛泰,反正這一支藏在洛陽城許久的暗探被摧毀不存在了。 ”

    “所以啊,為發泄一口氣就要賠上一支暗探。暗探寶貴,潛入更是艱難,衛泰痛定思痛之人,不會這般沖動。”

    梅節看著自己公主,欣慰她的敏銳,低眉淺淺而笑。

    “四百余人,婦孺老幼皆存,太殘忍了。”隋棠一想這事,便覺胸口悶堵,只嘆了口氣打亂木字,重新摸來自學,控制自己不去多想。

    “殿下莫再憂思了,下月初一老夫人請了相交要好的一些女眷前往白馬寺上香,咱們給那些逝者多祈祈福,望他們早生極樂,來世富貴平安。”

    隋棠手中恰巧摸來一個“安”字,頓下緩了半晌,含笑應過。

    *

    政事堂中晌午散會后,下午過來的只有寥寥幾人。

    首先是從金城、武都、扶風回來的屬臣,匯報了三地動手后的境況。因為三處地界處決人數加起來不足三百人,又是在如此世道中,制造成意外而亡,是故反應都在可控范圍內,沒有散播太大。

    這三人離開后,進來的是鄭熙和蒙輝,確定十余日過去,總共四輪摸排,衛泰和鄔憫的暗探已經徹底清除,即便還有旁人的細作潛伏其中,四百余人殺雞儆猴之泰,也足矣讓他們全部進入休眠狀態。結合三司的意思,可以正常開放街道,恢復百姓正常生活。

    之后進來的是藺黍,藺稷告知了以上事宜,囑咐道,“雖然一切恢復如常了,但你也不要掉以輕心。后日,下月初一阿母、長公主還有一眾官眷都要去白馬寺上香,我明后兩日正好在城郊閱兵,抽不了身尋不得空,你掌著執金吾一職,安全便交給你了。”

    “阿兄放心,我保證連著蚊子都不放進去。”

    “十一月了,沒有蚊子。”藺稷揮手譴他出去,又喚來淳于詡。

    相比前頭來的屬臣個個意氣風發,淳于詡略顯疲憊。他的身后還跟著六個奴仆,每兩人一組搬著一個紫檀木箱子。

    木箱兩尺長,一尺高寬,周身飾以海棠花為紋,紋絡不鑲金銀,只以刀刻暗紋,清晰簡約。

    奴仆退下,屋內剩得兩人。

    “這可是我的休沐日,就不能明日搬回嗎?”淳于詡自己斟了盞茶,“早知道我就不去西郊賽馬了。”

    “順道的事,就你話多。”藺稷望著三個自己設計的木箱,很是滿意。

    “我說你就是多此一舉,人承明都已經決定備下這箱子一起做了,你非不要。成堆的政務,殿下讀書的事既然交給了承明,你且讓他忙去。”淳于詡也看那三個木箱,低嗤道,“再說了,我瞧承明老師那圖稿,比你精致多了。”

    藺稷不以為意,依次打開木箱。

    箱子里另藏天地,乃將整個空間平等劃分了三排四行的十二格子,每一份的內壁都可有刻著壹 、貳、叁、肆、伍……一直到“卅陸”。

    “《訓纂篇》作為學字的啟蒙讀物,一共有兩千余字,分三十四卷。如今這三個箱子,每個箱子都有十二空格,按著上頭的數字,可將對應的每一卷放入期間。這樣殿下學習的時候,按順序一卷一卷來,學完再整理回去。 ”

    長澤堂東側間里,赫然放著三個紫檀木箱子,藺稷扶來隋棠,讓她一個個空格中伸手觸摸,感受上面的數字。

    “孤今日收到承明老師的這份大禮,已是歡喜萬分,愛不釋手。就是下午擺弄之時,堆了一書案,找個字得尋摸半日。心里便想著有甚法子能將他們分一分,你竟然都想到。”隋棠兩只手都在箱內觸摸,邊摸邊道,“你怎么能想到的?這真的太好了。他們分了三十四卷對不對?那孤可以一卷一卷背下來,這樣孤想要哪一個字,就去哪個格子取來便是!”

    “真的太好了,我們現在就將那些木字分裝進去!”她歡愉之中動作幅度大些,一轉頭幾欲同藺稷貼上面,但因起身快不曾碰到,只一手牢牢攥著他手臂,“快點,我們先去搬過來,就在臨窗榻上。”

    她細眉如新月,抬眸的眼睛輪廓在白綾上展現,張合的瑰色唇瓣也明艷十足,舉手投足間環佩叮當,輝映如云的青絲間振翅翩飛的青鸞黃金華勝。

    黑夜在她身后,她卻熠熠生輝。

    “快點!”

    藺稷拂開她,在她笑意消失前開口,“殿下候著,臣去搬。勞您去,臣得多走兩趟。”

    隋棠笑嘻嘻拉住他。

    “作甚?”藺稷轉身。

    “勞司空先扶孤去第一個箱子處。”隋棠攥著他袖角,輕輕晃了晃,“待會你一卷卷遞給孤,孤要親手放進去。”

    藺稷道好。

    三十四卷,每卷六七十字,即便藺稷熟悉《訓纂篇》,承明本也按卷雕刻,但全部整理完畢,歸置整齊,還是用了大半時辰。

    隋棠更是不知何時徹底坐在了地上,儀態全無地揉肩捶背。

    “起身,要著涼了。”藺稷將木箱拖去書柜處放好,回頭見人已經躺在了地上。

    隋棠慢里斯條地撐著手臂,忽覺腰背一緊,身子便離地懸空,人被藺稷抱了起來。

    “謝謝你,送孤這樣好的東西。”隋棠在榻畔坐下。

    “那臣能要些賞賜嗎?”

    “你說。”隋棠信心十足,如今她不僅會解腰封扣腰封,就是給他系衽解衽都不在話下。

    “臣與殿下是君臣,也是夫妻。在外自然君臣相稱,回來屋中可否自在些?”藺稷笑道,“殿下司空長司空短的,喚來生分,不若換個稱呼。”

    “喚甚?”

    夫君?

    郎君?

    隋棠在心中嘗試,面上有些燒起來。這個稱呼,一下子叫不出口。

    “臣有字,神谷,在族中齒序為三。”

    “承明老師講過,稷乃五谷之神,所以三郎的字就是出自這,對不對?”

    銅鶴臺燭火幽幽,燈下婦人明朗嬌俏,“說話啊,孤說的對嗎?”

    “……對!”

    一聲“三郎”入耳,男人抑住哽咽,抑不住嗓音的喑啞,和從脖頸攀上面龐的陀紅。

    婦人卻喚得很是順口。

    “三郎,孤給你更衣……”晨曦出露之際,她從被窩中伸出雙手,胡亂摸過男人腰封,半晌沒扣齊一枚。

    藺稷將她塞回被中,“今明兩日我要去城外閱兵,你照顧好自己。明日我去白馬寺接你。”

    隋棠拉上被衾,模模糊糊點頭,“三郎也照顧好自己。”

    藺稷這日出門,再出城,一路見白霜如月光美麗,看朝陽尤覺不如婦人明耀,兩日里就等著閱兵結束,趕去白馬寺接人同歸。

    然閱兵還未結束,在初一午后,先接到了隋棠遇刺的消息。

    第23章  那四百余人都是你殺的?……

    隋棠一行是晌午來的白馬寺, 參拜、祈福、聽經結束,略作休息便到了午膳時辰。

    因白馬寺歷史悠久,是佛教傳入中原后建起的第一座佛寺, 至今已有兩百多年。其中天王殿、大雄殿、大佛殿幾經翻修,古樸華圣, 莊嚴肅穆;殿中佛陀菩薩、羅漢天王皆已修筑金身。還有“一門三洞”的山門,寺名由來、安置在山門左右兩邊的青石圓雕馬, 以及寺中以收藏佛經聞名的釋源館、有著全洛陽最大許愿池的毗盧閣等地,這日在清寺之后, 都格外雅靜幽深。只見得香火裊裊, 身在伽藍,魂臨靈山;不似平日人山人海,煙熏火燎,雖置身佛廟, 卻比紅塵喧囂。

    是故午膳后,各府女眷三三兩兩結拜出行, 或游玩參觀,或拜佛許愿。唯有隋棠雙目不便,由侍女陪著略轉了一圈后便留在清涼臺休憩。

    清涼臺坐落在在三大殿最后面, 同前頭佛殿隔了一條一里遠的鵝卵石小徑,背靠白馬寺南后門,左右竹林掩映, 乃一方清凈地。

    藺稷

    與寺中主持懷恩法師一見如故, 曾捐香火千金, 重修清涼臺,后為他城郊歇腳處。偶爾神思不定,情緒不安, 便多來此地靜心。

    是故清涼臺尋常不對外開放,這日得藺稷傳話,方開門迎客。卻也只迎進去一個長公主。

    “殿下可在此烹茶小憩,若想求簽聽經,亦可讓人傳老衲。”懷恩將人送至暖閣,持禮告退。

    “有勞法師。”隋棠還禮相送。

    “殿下,這處的簽很靈的,您不去許愿池,大可求支簽讓法師解一解。” 蘭心瞧她這日自入白馬寺,便不似平素自在,晌午在三殿參拜祈福都心不在焉,遂這會想著法子給她解悶。

    “孤沒興致。”隋棠歪在窗下的暖榻上用一個齋果。

    “司空可真細心,著人提前備好了被褥吃食,供殿下歇晌。”蘭心按照前頭沙彌的提示,從柜中翻出潔凈干爽的薄衾,邊說邊眺望北窗,“婢子聽聞司空今日閱兵地離這不遠,也就二十來里路,同我們回城差不多距離。”

    隋棠嗯了一聲。

    “殿下可是哪里不適?” 蘭心捧來薄衾給隋棠蓋上,垂眸便見案上擱著枚僅咬了一口的齋果。

    新鮮水靈的果子,她家公主平素三五口就沒了,這會卻含在口中咀嚼得極慢,甚至用一口就不吃了!

    “司空待殿下好,乃殿下努力之故。”屋中僅主仆三人,梅節陪侍在側,剝著剛烤出來的噴香栗子奉給公主。

    隋棠驟聞這話,莫名打了個激靈,轉瞬沖侍女點了點頭。

    ——她的溫存與心意都是任務,是阿弟交代的。

    她將捏在手中的栗子喂給梅節,“孤這會用不下,你們分著吃吧。”

    “殿下是積食了嗎?”蘭心看齋果,又看那栗子,“婢子去向法師要些消食的湯藥,或者殿下起來走走,外頭景色不錯。”

    “晌午供佛香太濃郁,熏得頭迷迷糊糊的,這會又有些困了。” 隋棠搖首,將薄衾拉上下,“讓孤靜靜,你們也不必守在這,難得出來一趟,去前殿玩吧。”

    侍女二人聞言放下心來,“那婢子與梅節輪著出去逛,留一人在外廊守殿下。”

    梅節:“我想去求簽!”

    蘭心:“我要去許愿池!”

    梅節:“那你先去,一會回來換我,好好玩,我不急……”

    蘭心:“那你守著些殿下。”

    ……

    隋棠躺在了下來,耳畔侍女們的聲音慢慢遠去。屋中象首銅爐中,旃檀香緩緩彌散。晌午三大殿中都用此香,她是喜歡的。彼時距離熏爐又遠,原不存在被熏得難受。

    她今日入寺后心中堵悶,實乃一半聽聞三殿佛陀菩薩金身滿鍍之故,她便想起那年漳河畔,貴人為修藥師佛,征人鑿石搬運,結果征人生死不知,故人在鄉先故。突然便覺很沒意思,尤其是這日乃為前頭京畿驟死的四百余人而來,各家為他們供海燈添香油,祈福黃泉路好走,早登極樂。

    隋棠便有些惆悵,死人又收不到真金白銀,那這些銀錢歸向何處?要如何使用?繼續修菩薩筑金身嗎?

    隋棠從榻上起身,喚來梅節,“去請懷恩法師,孤有事請教他!”

    懷恩來得很快。

    公主開門見山,直入主題,“敢問法師,寺中香火鼎盛,那鼎盛的香火,都用于何處?”

    懷恩道,“所用兩處,一乃僧人食宿,寺中日常維護;二乃修佛陀金身,弘揚無上佛法。”

    “可有結余?”公主又問。

    “凡有結余,便再請菩薩。”

    公主頷首,“那結余多嗎?”

    “白馬寺能為百年佛寺,其中之一便是每年以六到七成的香火錢投以請佛之用。佛陀都來我伽藍,世人便也來我處,香火自然旺。香火旺擇可請諸佛,如此循環。”

    公主頷首,“孤懂了,叨擾法師,眼下無事了。”

    “老衲告退!”

    隋棠這會胸口舒緩了些,在榻上裹著被子盤算事宜……雖腦海中還想著梅節和她說的那慘死的四百余人,但轉念一想若自己計劃能得以實現,雖不能告慰亡靈,但能少些流亡饑寒,也是好的。

    梅節送走懷恩法師后,回來暖閣,輕聲走向榻畔,“殿下歇息了嗎?”

    隋棠眨了眨眼睛,白綾現出展合的輪廓,“有事嗎?”

    梅節伏在她床榻,“婢子方才聽到您和法師的對話,您是不是覺得佛祖菩薩是沒用的,想自己為百姓們做些事情?”

    “不怪母后說你聰明。”隋棠側過身,“孤還沒有具體的法子,只有這樣一個想法而已。”

    說這話時,隋棠突然就想起藺稷。她想把自己的想法與他商量商量,他見識多,認識的人也多,施行起來應該方便些。

    然待這般想過,隋棠僵在榻上。是與民便利的事,她難道不應該和阿弟商量嗎?怎會第一個想到藺稷的?

    “殿下——”梅節見她失神,輕輕喚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撫過被褥。

    隋棠回神,他沒有聽到侍女離開的腳步聲,只感覺侍女氣息在身側起伏,“ 你是不是有話與孤說?”

    “嗯!”梅節的嗓音里帶了幾分猶豫,緩了緩道,“今日來時,婢子在城外看見數個小乞丐,便想起家中的妹妹。”

    這話入耳,隋棠身子沒動,面龐卻挪了挪,是一副欲要轉頭的樣子。

    梅節抬眸榻上的人,低聲道,“早年失散了,也不知去了哪里。說不定早就不再了,說不定同婢子一樣也被哪個家主看上,買去為奴為婢。如此倒也還好!但……”

    隋棠咬住唇瓣,自從京畿發生四百人被屠案后,梅節不止一次講起她的幼妹,每回說起妹妹,她便會反復講起那四百余人,她說他們中有不知世事的孩童,手無縛雞知己的老者,盼望日子好過些的婦人,勤勞養家的兒郎……她說若是妹妹正好在是其中一員,如今便已是一具黑炭,一抹亡魂……

    隋棠有些抗拒,但侍女還在說。

    “殿下,他們都死在睡夢里,本來好好地盼著來日,結果卻再也見不到來日的太陽。”梅節哀哀握上隋棠的手,“殿下,他們何其無辜!您說、您說那里會不會有婢子的妹妹?”

    梅節的妹妹,自是個小女孩。

    隋棠眼前卻總浮現出一個小男孩。

    她想掙脫她的手,想和她說別再說下去了,但卻動不了手也開不了口,這只是一個向她宣泄惶恐的姑娘。

    她曾一人獨居數年,明白孤身一人情緒不得排遣的滋味。于是,到最后,她只是完整得側過身,撫摸著她后腦,和她說“不要想,不要怕”。

    梅節將臉貼在她掌心,余光落在那張柔軟的面龐上,盯看她的悲憫。

    隋棠沖她微笑,“你上榻來,陪孤一起歇會。”

    “婢子不敢。”

    “那孤命你上榻。”

    梅節定定看著她,回身看門邊滴漏,“婢子聽殿下的。”

    :

    *

    日影偏轉,墨竹在風中挺立。

    “我們便罷了,阿母都進不去清涼臺,三哥重色輕孝。”楊氏一行人已經逛完南邊殿宇,這會繞回來往毗盧閣去,遠遠望見清涼臺。藺禾便忍不住調侃。

    “佛門清凈地,嘴上沒個把門的。”楊氏橫目低斥,拐向山亭腳下,邊走邊道,“他呀,能給我順順當當成家立室開枝散葉,便是最大的孝心了。所幸同殿下處得不錯,我欣慰得很。”

    楊氏沖著身側同行的母家弟媳莊氏感慨,“當日大婚她都扎在軍營里,說實在話,我心里也沒底,當他要惱我,結果——”楊氏長吁一口氣,“比我想的好,這許愿池當真靈得很。”

    莊氏拍了拍挽著她臂膀的藺禾,轉首陪笑道,“三郎是個有主意的,但也不敢違您的意。如今正正好。”

    “可不是嗎,妾冷眼瞧著,三哥待殿下甚是用心。可見大事還得靠阿母鎮家拿主意。”左手的蒙喬一貫貼心,接來舅母的話哄楊氏,一行人親親熱熱入了毗盧閣。

    八角池塘就在眼前,楊氏推了推

    身側的兩人,“你們也去趕緊拜拜。”

    “妾諸事順遂,不同她們擠。”許愿池旁,這日楊氏相邀的女眷在膳后竟不約而同都聚在了這處。

    大抵是難得清寺,不用排隊爭先,便都趁著今日來此許愿。

    藺禾一下便松開了舅母莊氏,跑去許愿池旁,闔眼雙手合十,口中振振有詞,腦中全是當年的何昭,如今的承明。

    “你也去,陪著我們作甚。”楊氏推了推蒙喬。

    “妾有婆母,四郎也好,阿瑛也周正,妾很知足。 ”

    “多子多孫才是最好的。”楊氏推她上去,“阿母且盼望著呢。”

    “那我們一起。”蒙喬和莊氏一人扶著一邊,都往許愿池去。

    秋陽撫照,許愿池碎金點點,周遭信女相圍,香風陣陣,皆虔誠祈福許愿。

    長公主遇刺的消息便是這個時候從清涼臺傳來的。

    那處的侍衛首領發了圍捕令,最北面上空燃起一只五色響箭,乃示警、召喚兵甲所用。

    蒙喬領兵上過戰場,識得東谷軍的響箭,最先反應過來。當即讓在場所有女眷都入最近的天王殿躲避,又召前門兩列護衛趕來,一列保護殿中諸人,一列隨她趕往清涼臺。

    按理,她離清涼臺最遠,然待她帶隊趕來,今日另外帶隊的兩人,她的丈夫藺黍和族兄蒙烺亦剛剛趕到。

    他們一人護守西山,一人防守東亭,兩人相距清涼臺都要比他近一半不止。

    “殿下如何,刺客呢?”蒙喬怒目剜過左右兩個男人,來不及斥責他們,只上前拽來一個清涼臺的守衛問話。

    話說長公主遇刺,然三人援救到此,都覺出了異樣。

    清涼臺院門開著,內殿門窗卻皆緊閉完好、絲毫沒有打斗損壞的痕跡。

    “殿下無恙尚在屋內,刺客當場死了。”侍衛回話道。

    三人聞這話,皆面露驚色,奔入屋中。

    便是如今藺稷來時看到的場景,隋棠渾身是血癱坐在地上,懷中抱著一具尸體,足畔躺著一具尸體。

    “兇手就是這個老媼,先前一直在后門哭泣,梅節聞聲恐她吵到公主,遂出去驅她。后來老媼說要水喝,梅節便將她帶了回來。”蒙喬將后門侍衛的話轉述給藺稷,“按院中守衛說言,老媼入殿兩炷香左右,便聽到梅節的一聲有刺客,待他們沖進來時,看到梅節護在長公主身前已經中刀,老媼見人來逃脫不及,直接撞墻折頸而亡。之后,便是我們看到這個樣子。”

    蒙喬緩了緩,“至于兩炷香內,屋中發生了什么,眼下只有殿下清楚了。”

    “這梅節怎么能讓陌生人入寺廟內,還帶來公主殿中。”藺黍實在忍不住了,開口道,“這般行事,我不就白清道清寺了嗎?一口茶,不能送出去給她喝嗎?”

    話落直徑拂袖走了。

    蒙喬無話,眼神示意族兄,領人一起離開了。

    屋中剩下兩個生人,兩具尸體。

    藺稷走向隋棠,根本無處落腳。

    梅節的血流滿了整間屋子。隋棠坐在地上,如置身血海。血的源頭在她懷中,血的終點在她足畔。

    她渾身安好,連塊皮都不曾蹭破。

    但就是一身血。

    白色的覆眼絲絳,鵝黃的深衣襦裙,不是斑斑血跡,便是鮮血暈染。

    她沒有受傷,但卻受到比劍刺刀砍還難愈合的傷害。

    藺稷俯身掰開她雙手,欲將尸身從她懷中拖出去,她很配合地松開了手,抬起頭用早已失明的眼睛看他。

    她在說話,聲音很低,但兩人挨得近,藺稷便能清楚聽見每句話。

    她說,“一個多時辰前,梅節說她很想念她走丟的妹妹,在我面前訴說傷痛。我不知要怎樣安慰她,就摸摸她的頭。但是前段時間,京畿一下被屠了四百余人,她很害怕,怕她妹妹也在其中,我摸了她的頭也安撫不了她,就讓她上榻與我同寢。我在漳河時,也經常害怕,但我只有一個人,我就抱被子,當抱著我的親人,我不就不怕了。所以我抱著她,想讓她別害怕。抱著她,我睡得也很好,她的身體軟軟的,暖暖的,像阿姊,像阿母……她像阿姊一樣溫柔,聽到外面嘈雜,就出去想要趕走他們,不許他們吵到我;她像阿母一樣慈悲,見人討茶喝,就請進了屋……”

    “她、她……”隋棠不知何時開始流淚,湮過鮮紅的覆眼絲絳,滑在面頰成一顆顆血淚,伸手指向足畔的尸體,“她、梅節不對,她做的不對。她不該讓她進來,你的手足說的對極了,怎么能讓她進來!如果她不進來,我就不會知道,她的孫子、兒子全死了,全死了,死在不久前的深夜里,被扔在亂葬崗,燒成灰燼……”

    隋棠哭出聲,哭得渾身打顫。

    刺鼻的血腥味刺激著她,黏膩的血液迷困著她,她的身體所感都是梅節肌膚的柔軟和溫暖,耳畔都是老媼一聲聲質問。

    她們實在離她太近了。

    梅節才抱過和她同榻而寢,老媼的口水噴在她面頰也還是溫熱的。

    “她的孩子孫子全死了,所以她要報仇。但她殺不得那人,便只能殺他的妻子。然后梅節要保護她的主子,所以就被殺了。她呢,也沒報成仇又逃不了就索性撞死了,就、就又多了兩條人命!”

    “又多了兩條人命……”隋棠的哭聲漸漸低下去,質問聲噴出來,“你殺了那四余百人,不會再介意多兩條命,對不對?”

    “那四百條人命都是你殺的,對不對?”她膝行在地,單手攢著他衣襟,吼出聲來。

    然而隨她力竭聲止,屋中卻靜了許久,藺稷始終沒有說話。直到西風灌入窗牖,撲面而來,他似破夢初醒做出決定。她和他之間橫旦的東西,這四百條人命只是一個開始。來日還有手足宗親,山河社稷。早晚要面對,宜早不宜晚。

    于是,索性也不再扶她,只一把攥住她一直攏在廣袖中的另一只手,撥開袖角,將她握在手中的一枚尖利發簪抽來丟開。

    方才站起身來,沒有絲毫否認地道了個“對”字。

    他認下這事,還在繼續說話,似天方夜譚。

    “這兩日靜靜心,然后把今日事前后想一想,有哪些荒唐不符邏輯的地方,理好了,告訴我。”他俯下身,抬起隋棠下頜,“如果一處都想不到,或是裝死不去想,你就別想踏出司空府一步,更別想再見你親族一面。”

    第24章  你只需要忠于殿下。

    西風烈烈, 在庭院打轉,撲來屋中幾縷,從婦人側腰、耳旁呼嘯穿過, 揚起她跌散的烏發,帶血的衣袂。

    于是落入隋棠耳中的聲音更多了, 凜冽的風聲,細碎的布帛聲, 接近于無卻貼著肌膚的鬢發廝磨聲,嘈嘈雜雜, 讓她辨不清面前人說的話。

    但她明明聽到他說話, 就是荒唐似幻覺。

    很快,男人的聲音又落了下來。

    他說,“聽清楚沒有!”

    下頜依舊被他鉗制在手中,隋棠被迫揚起頭, 早已松散的白綾從她面上滑落。

    四目相視里,她看不到他。

    她沒有一刻比現在渴望, 想看一看他的樣子。

    到底面皮有多厚,眉眼有多冷,才能說出這樣可笑又卑鄙的話。還讓她思考, 思考不出還要關她,囚她……隋棠呼吸急促而粗重,胸膛起起伏伏, 面色一陣白過一陣, 很快如紙般脆透, 整個人似散盡了力氣就要窒息喘不上氣,卻又在箍住她面頰的五指松開的瞬間,牟足勁一口咬上了男人虎口。

    是不要命發了瘋的一擊, 她雙手死死攀住他那條臂膀,讓入口的皮肉被咬得扎扎實實。

    像一只備受刺激后發怒的小獸,即便拼盡僅剩的力氣也要撕下對方一塊肉,也要讓他嘗一嘗苦痛,不許他如此得意猖狂。

    說什么不許離開府邸,還不許她回家……她好不容易才回的家!

    隋棠狠狠地咬著,唇齒間開始彌漫出淡淡的血腥味。是他的血,她便更興奮了,扯著那點皮肉在兩排貝齒間磋磨,啃噬。

    被她啃咬的男人在吃痛的一瞬,那只手聚起力氣就要推開她,但是這樣一推,她勢必雙手骨折、下頜脫臼;他也可以用另一只手并指成刀,一記手刀下去,她當場便暈了。然習武之人被偷襲后的本能,這日在這個婦人面前被全部壓制。

    藺稷看著她脖頸突起的青筋,感受虎口愈發深刻的疼痛,半晌垂首吻過她發頂,伸手撫她背脊,容她發泄。

    原也沒有太久,那點疼痛就消散了,就剩一點力道撞擊在他胸膛。

    隋棠被氣暈了,整個人軟綿綿滑下去,跌在一雙臂彎里。

    也是這日暈厥后,隋棠許久不曾清醒過來。

    林群說是受了風寒,加之驚懼所致,引起了高熱。沒有大礙,但切不可讓高燒持續,恐影響了陽白穴上的血塊。

    聞“陽白穴”三字,藺稷難免生出幾分無力感。但好在當夜隋棠用藥后發出一身汗,有些退燒了。他松下口氣。

    卻不料第二日凌晨時,高燒退而又起,至天明渾身的溫度比之前更甚。藺稷推了政事堂的事,按照醫官的意思,嘗試給她以冷敷降溫。

    長澤堂中提前燒起了地龍,烤得整間屋子干爽溫暖,如此脫剩小衣,掀開被褥也無懼著涼。

    藺稷也不假以人手,皆親力親為。從銅盆擰干在溫水中浸濕的帕子,敷在她額頭、頸部、腋窩。每隔一個時辰,便給她更換一次帕子。

    第三日晌午,她雖沒有徹底退燒,但溫度稍降下些。只是人還是迷糊混沌,不甚清醒。藺稷衣不解帶地照顧她。

    第四日下午開始,恐長久冷敷適得其反。醫官建議只擦拭便可。重點在耳朵后面和腋窩兩處,以冷水涼帕擦拭,還是一個時辰一次。

    涼帕擦拭降溫是有要求的,需在相關部位來回敷揉,以促進穴道散熱。本也可以躺著擦拭,但恐弄濕被褥,之后更換累她受寒。于是便都是藺稷將人抱起,圈在懷中進行。

    耳后還好,藺稷給她揉敷時,人很老實,除了一開始對涼帕貼身的一點應激,其他時候都安靜垂著頭,貼在他胸口,由他擺弄。許是冰涼的帕子貼在滾燙肌膚,讓她舒緩了些,穴道上又力道適宜,她不是貼緊他胸膛便是湊向他握帕的手掌。

    夜深人靜的夜里,病弱的婦人面色潮紅,緊蹙的眉宇因郎君的細心照顧而微微舒展開來,濃密的睫羽輕輕垂覆,落下兩道淡淡的陰影,她的嘴角概因身子這一刻短暫的舒適而噙起了一點笑。

    藺稷在琉璃燈盞昏黃的燈光下看她,或許是他的錯覺。

    但有一點,他很肯定,便是在此時此刻,品到了一點耳鬢廝磨的味道。

    夫妻兩世,到今日,他才頭一回用心照顧她。

    她原也不是很好照顧的。

    譬如給她腋窩揉敷時,她實在太過敏感,根本碰不得一點,抬起的手臂在帕子碰到腋窩時,瞬間便縮了回來,又是夾緊又是推開,鬧得被褥中熱氣全散了。強控她,她竟還會使出一些市井婦人的計量,又撓又抓。

    藺稷垂眸看被扯開的衣襟口,驟然添出的兩道紅痕,還有下巴頸處刮去的一點皮肉,在一些特殊時候且算了,說不定他還能心甘情愿湊上去讓她多撓兩下,但這會也太虧了。他將被衾拉來給人裹得只有一個腦袋在外頭,放棄了柔敷腋窩,只一個勁擦拭耳后。

    ……

    第五日午后,隋棠的體溫降下來;第六日晌午,徹底退燒穩定下來。人有些醒了,但是體力不濟,人也疲乏,便依舊躺著不曾下榻。

    這日晚間,藺稷沒有再來。

    從白馬寺回來的這些日子,長澤堂內寢侍奉隋棠的人,一直只有藺稷一人。以至于六七日過去,藺稷回來自己的臥房,人有些發昏。

    直待用過藥,沉沉睡了一個下午,人才有些回神,握拳松掌間感受到幾分力道。其實以往行軍,幾天幾夜不合眼是常有的事。但自八月在鸛流湖受傷后,他的體力便遠不如從前,人也容易疲乏的多。且每每這等時候,他總會心悸,心口發疼。

    已近日暮,林群給他切脈確定無礙后,正理藥箱準備離開。抬眼忽見他往左手虎口的傷疤上正在倒一味藥。

    藥味刺鼻,林群眉心跳了跳,趕往上去攔下,問是何藥。

    “董真怎如此大意,把這等藥給司空?”林群看清那藥,臉色都白了。

    藺稷手中拿著的是一瓶消肌蝕骨粉,如此灑在傷口上,以后疤痕難消不說,若是撒多了直接腐蝕皮肉,破敗得更厲害。

    “這傷口不是你說咬得太深,十有八九消不掉了嗎?”藺稷撒了薄薄一層,然后又輕輕吹掉,只余些微粉末在上頭,從書案抽來折扇來回扇著,“董真說過這藥的利弊,我有數。”

    藺稷瞧著傷口上已經不見粉末,稍有微微疼痛,便是已經吸收了,遂合了合眼道,“你拿走,反正我用得差不多了。”

    林群難得失了禮數,抓來藥氣鼓鼓走了。

    “等等,把外間那人傳來。”

    藺稷還在看傷口,上面清晰留有兩排牙印,一排在手背,一排在掌面。他撐了撐手掌,手上肌肉繃緊,五指抻直,一時間不由皺了下眉。

    虎口處依舊隱隱作痛。

    “還真是下死口咬!”藺稷暗自嘀咕,放松手掌,目光如水脈脈,全部凝在上頭。不自覺抬首至唇邊,啟口吻合,唇齒間交纏。

    敲門聲是這個時候響起的。

    “進來!”他的聲音還帶著落吻牙印時的低沉輕柔,然抬起望過來的眉眼,已經如朝局里戰場上、如世人口中相傳的那般冷冽威壓。

    蘭心受不住他一眼,“噗通”跪了下去。

    “七日了,還沒跪夠?”藺稷也不看她,只笑笑道,“還是我處醫官醫術不精,良藥不良,沒有治好蘭心姑姑?”

    自隋棠從白馬寺回來,藺稷便讓蘭心每日跪在他政事堂門口,一日跪四個時辰,每晚有侍女扶她回房,醫官親去治療上藥。第二日再跪,再醫治,如此往復。

    蘭心本不怕被罰,但怕被罰得不明不白。

    尤其是梅節死了,也死得不明不白。

    明明是護主而死,但是沒有恩賞,只有一卷草席丟去了亂葬崗。

    “司空處的醫官自然是好的。”蘭心撐著起身,額頭上冒出冷汗。

    每日她被扶回房后,已經侯在一旁的醫官總會讓她在兩個一模一樣的藥瓶中擇一味藥用以內服。一瓶是培元補氣的藥,一瓶是噬骨腐筋的毒。她若選到培元補氣的藥,醫官銀針入穴,便是極好的活血散瘀的良方,跪了一日的雙膝頓時松泛不少;若是擇了噬骨腐筋的毒,銀針落下,則當真是噬骨腐筋,痛苦不堪。

    若是直接以這樣的毒磋磨她,她受不住便可直接求死。然而偏偏還有一味藥實實在在可以讓她過活,不僅是活著,還可享受,如此勾著她。

    她有兩日在劇痛中求死,然目光所及另一瓶藥,便生出無限渴望。她恨自己明明有機會,卻沒有好好選擇。明明有一條坦途就在面前,她為何要走布滿荊棘的小徑?如果再給她選一次,她一定一定會選正確的那一條……

    “醫官好壞,藥物優劣,其實全在姑姑一念之間。”藺稷把玩手中折扇,“原本我譴走你們,是因為知道你們的來路與意圖,我不想開殺戒。你們為奴為婢已然不易,還要枉做棋子,實沒必要。然又被我喚回,乃是因為殿下。為了殿下,我愿意請你們回來。可惜,你們想錯了路子。重回之際,可是覺得本司空正中下懷?”

    蘭心面如紙色,當日崔芳來請她

    和梅節回司空府時,太后與陛下確實是這般認為的。

    “阿姊不錯,竟這般快惑住了藺稷的心。如此蘭心梅節前往,可為我們往來傳遞消息。藺稷乃正中下懷。”天子歡愉道。

    “你們首要任務是服侍好長公主,沒有指令不可妄動。”太后再三叮囑。

    “既然司空大人如此清楚,婢子也無甚可再隱瞞的。但是我們并沒有收到指令——”蘭心忽得抬起頭,腦海中想起梅節素日時不時口無遮攔的話,“不,確切地說,是婢子至今不曾收到指令。”

    “所以,你還算幸運,不曾像梅節那般年紀輕輕就失了性命。”藺稷拎著扇子起身,“但是話說回來,梅節也是幸運的,她死得干脆利落,沒有受到來來回回的磋磨。”

    藺稷目光落在她跪地的膝蓋上,以扇間挑起她下巴,“梅花乃高潔傲岸之物,從來守節而死。梅節是個好名字,她也對得起她的名字。蘭心這名字也不錯,所謂蕙質蘭心,便是贊揚女子心潔聰慧,本性純良。我看姑姑還是能待的起幾分的。”

    蘭心本也垂眸看著自己雙膝,數日的恐懼從后背蔓延至周身,然聞藺稷所言,竟一時辨不出他的意思。

    說她聰慧,若意思是讓她聰明點,她便該良禽擇木而棲。但是他又贊賞了梅節的守節姿態。她便不能變節,她當守心。

    守心。

    不可變節。

    她不懼死也不貪生,但是實在恐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不殺你,也不要你變節棄心忠于我。”藺稷施力抬起她下巴,讓她直視自己眼睛,“我只要你懼我,然后——”

    男人的話在這處緩緩頓住,似對她的考驗,是否當真擔得起“蘭心”二字。

    侍女看著他,長澤堂里夫妻和諧的種種都從眼前過,青臺曲宴的畫面更是在腦海浮現。

    他是真心喜歡殿下,但是這是他的心,他的志向早已天下皆知。

    所以,他不要求她擇他而忠。

    只需要,只需要……蘭心靈臺忽就清明起來,俯身跪地叩首,接上藺稷話語,“然后忠于殿下。”

    “唯殿下一人是也。”聰明的侍女補充道。

    男人抽回扇子,撫摸著虎口上的牙印疤痕,話語低低,很是溫和,“去吧,去伺候你的殿下吧。”

    第25章  我可以感同身受。

    蘭心回來的當晚, 隋棠已經徹底清醒,在東側間窗下坐著,案上放著一碗棗泥豆沙羹。

    是蘭心素日愛吃的。

    當是從小膳房燉盅上才端來, 熱氣氤氳,騰騰升起。以致蘭心入內的時候, 一眼望去,尤覺隋棠面目模糊, 辨不出她神色。

    到底是主子,她沒有盯看的道理, 很快垂了頭, 拖著步子走到跟前。

    “婢子給殿下請安!”

    蘭心話語落下,余光還是瞥見了隋棠幾分模樣。

    她就穿了身棉麻中衣,外搭一襲銀色暗紋的披風,齊腰的長發散著, 面上一抹白綾覆眼,安靜地坐在榻上。

    得她問安, 卻也許久不曾應聲。

    蘭心的膽子在這數日間被嚇破,這會見隋棠尤似見藺稷,竟恍惚覺得人就站在隋棠身后, 似笑非笑地搖著一把扇子。

    “殿下恕罪——”蘭心“噗通”跪了下去,咬住唇瓣將膝蓋的痛呼咽回去。

    “司空大人都讓你回來了,就別跪了。”隋棠想一些事情有些入神, 這會回轉神思, 抬首望向蘭心處, 又半晌方向她招了招手,“梅節死了,你怕嗎?”

    屋中就只有主仆二人, 隋棠說話沒有顧忌。

    蘭心搖首,“婢子們入此地,原就有此準備,死是不怕的。”

    隋棠拉上蘭心的手,握了半晌,點點頭,“孤若此刻放你走,散入民間,你能好好活嗎?”

    “殿下,婢子是走不出洛陽城的,唯有在您身邊方能過活。”

    “把傷養好,傷好前不必來孤跟前伺候了。” 隋棠深吸了口氣,將棗泥豆沙羹推給她,“人就一條命,好好活。”

    高燒累她纏綿病榻的這些日子,她并非一直昏迷,起初確實因為急怒攻心,但后來意識回轉,她有了思考的能力,雖然并不連貫,但多少想到一些事。如藺稷所言,是有許多不符邏輯之處。

    逝者已矣,她顧不上,只能先照料活著的人。

    所以雙眼一睜開,便問蘭心生死如何。

    崔芳如實回話,“蘭心在政事堂受刑,生死今日而定。”

    如今活著回來了。

    蘭心捧過甜羹,哽咽謝恩,退下前轉達了藺稷的話。

    “司空說,他明日起一連五日要處理軍務,整頓軍紀,不來長澤堂了。讓殿下靜心修養。”

    隋棠聽話照做。

    翌日是十一月初七,逢單日,隋棠如常前往望煙齋學習。

    承明前一晚接到她正常上課的消息,心中吃驚,這會看過女郎瘦了一圈的面龐,還是忍不住開口,“課業再重重不過自個身子,殿下該多修養一段時日的。”

    隋棠笑道,“孤喜歡學習,且不必趕路求學,就在步履之間,算不得勞累。反而窩在屋中浪費時辰,讓孤心有不安。心中不安而累軀體生疾,這才是真的不好。”

    承明沒法否認這話,只得笑而稱是。

    這日,承明給她講得是《孟子》中的最后一篇《盡心章句下》,內容稍多。以至于第二日初八,董真過來時,隋棠捧出書卷,向她請教。

    董真的學識,雖不如承明精研細究,但教導隋棠還是足夠的。隋棠跟著聽讀,偶有不認識的字便指出求問,時不時在書案描寫;不懂的字義定下注解,反復記誦;可謂聚精會神,專心致志。

    反倒是董真,落眼于她手上的十八子菩提手釧,難免失神。滾到唇口的問題幾次就要吐出,又強壓下去。直到兩個時辰過去,董真起身告辭。

    轉出院門時,回首一瞥,天家公主持卷在窗下,面容沉靜,眉宇清寧。仿若前頭白馬寺一事從未發生,京畿四百余人之死她也從未入耳。她于這金闕玉樓,四方錦繡天地里,不問世事,安享榮華。

    董真低頭往前走去,眼前來來回回都是那個十八子菩提手釧。忽就頓住了腳,想將心中沉積多時的困惑尋那公主問上一問。然尊師告誡之語在耳畔縈繞,到底還是忍住了,只得繼續往前趕路,回來醫署。

    董真一到醫署,便有藥童奔向她,說是老師林群去了執金吾府上,傳話回來讓趕緊送一貼專治杖刑的止疼膏藥過去。但他們幾人都不曾尋到,讓董真幫忙找一找。

    “何人受了杖刑?”董真翻開醫藥卷宗查閱。

    “是執金吾,據說因在白馬寺失職,被司空罰了二十軍棍。還有蒙將軍也有失職之罪,但為執金吾下屬,所以被罰十軍棍。結果呢,四夫人說蒙將軍之罪乃上峰指揮不善之故,遂由執金吾一力擔了。如此執金吾便被罰了三十軍棍。雖說施刑之人手上都有分寸,但怎么說三十杖也夠他受的,所以司空專門派了老師過去照顧。”

    東谷軍軍紀從來嚴格,這是踩在藺稷底線上了。

    董真尋到膏藥,交給藥童送去。

    執金吾府中,蒙喬接了藥給藺黍敷上,膏藥用之發熱微癢,蒙喬持來團扇輕輕打風,“青臺曲宴錢斌被打入獄后,妾是怎么和郎君說的?”

    藺黍蒙頭不吭聲。

    “說話!”蒙喬用扇柄戳他背脊皮肉,激得他一陣冷顫。

    “喬喬說,阿兄心悅殿下,要為夫不要對殿下有想法。”

    “所以,郎君將妾的話放心上了嗎?”

    “溫柔鄉多來都是英雄冢,我不是怕阿兄過不了美人關嗎,就想著、想著…… ”

    “想著你慢一點趕去,讓她順勢死在刺客手中,一了百了。如此阿兄最多打你一頓,但也值了,可對?”

    “對。”藺黍別過臉去,恨聲道,“結果她好好的。”

    想了想又扭頭表示對妻子的不滿,“喬喬還跑的那么快!你要是來晚些,阿兄不就對

    比不出了,我也不用挨這頓打。”

    蒙喬扇子頓在手中,愣了一會“噗嗤”笑出聲來,“就算妾去得慢些,阿兄又不是不曉得你所在位置。你當你隊伍中沒有阿兄耳目嗎?”

    藺黍不說話。

    “妾再說一遍,蒙氏族人中凡向你諫之,無論何人何事,除妾外皆不可聽。”

    藺黍又沉默。

    “聽到沒——”

    男人不情不愿“嗯”了聲。

    婦人團扇一翻,又落在背脊斑斑紅痕處。

    “我聽喬喬的,再不敢了!不敢了!”男人吃痛喊出聲來。

    婦人彎起眉眼,重新輕搖團扇,搖了兩下,俯身以口吹風,吹過他背上每一處紅痕。

    “我瞧著你和殿下無甚交情,如何這樣幫她?”藺黍委屈道。

    蒙喬的唇瓣已經落在男子肌膚,眼前浮現多年前在涼州初見藺氏三郎的樣子。

    十五歲的少年一身肅殺,縱馬出涼州,月余之后名滿天下。

    至此成為她心中的英雄。

    “因為你阿兄喜歡,又槪因……” 婦人的聲音低下去,最后只剩得喃喃自語,“概因我也嘗過愛而不得的滋味。”

    “喬喬說甚?”藺黍扭過頭。

    “妾說躺好。”蒙喬將人腦袋按回去,揮散少年事,哄人睡去。

    府中前廳里,蒙烺還在等候,藺黍代他受過,他多少心中感愧,這廂見蒙喬出來趕緊迎上去問過藺黍傷勢。

    蒙喬面南而坐,端來茶盞幽幽飲過一口。

    “阿喬,你知為兄意思的,并非要利用藺黍,實乃怕那長公主勾住了司空,壞了司空大業。”蒙烺在她一側跽坐下來,“司空太偏愛殿下了,為了他連錢斌都舍棄,我們不能不防。要怪便只能怪他自個,如此張揚!”

    蒙喬又進了口茶,這才擱下茶盞,瞥了他一眼,“錢斌算個什么東西!再者,司空如此偏愛張揚,你們都敢想著法子至長公主于死地。若是他收斂些,裝得可有可無,你們是不是就要把手伸到司空府后院去,永絕后患?”

    “別說不會,我還不了解你們。”蒙喬剜過蒙烺,“有這等心思,不如多練練兵,養養馬,我們從涼州出來征天下,是因為你我共同之祖父,各自之生父,都被戕害于無道昏君手中。是因為世無明主,百姓太苦,私仇要算,公義要舉!難得遇見藺稷這般人物,且團緊些,莫要生出嫌隙。”

    “可是,若他當真為隋家公主所獲,要美人不要江山或是替隋家皇室守江山,我們又當如何?”

    蒙喬這會將族兄看得久了些,半晌笑出聲來。

    “阿喬笑甚?”

    “阿喬笑二哥說的話。”蒙喬將盞中茶水用完,“他若不要江山,那就換要的人上去;他若為維護隋家皇室,那便是我們的死敵。即是敵人,還要我教你怎么做嗎?”

    “但是——”蒙喬話語落下來,拂袖起身,“請二哥專注眼前事,莫想不曾發生的事,徒增事端。”

    “類似白馬寺事件,別讓我再看見第二回。”

    蒙烺抬眸看族妹背影,纖細卻昂首,日光下似一柄隨時出鞘的劍。忽就想起當年他們欲追隨藺稷之時,族中長者并不愿意,只想安于一隅,勸他們放棄仇恨,甚至因幾番意見相左,還揚言要將他們逐出家族。結果被蒙喬先發制人,抽刀捅死于蒙氏祠堂。

    祠堂殺尊長。

    蒙烺每每想起,都后背發涼,便也對蒙喬多出一分敬畏。這會見她正色動怒,到底低頭應是。

    *

    轉眼數日過去。

    這日晨起便開始下雨。

    隋棠讓人給承明傳話,歇一日,不必過來了。他的左肩一到陰雨天便酸疼不止,更碰不得涼水,受不住陰寒。

    之后又讓人給藺稷傳話,請他今日務必過來。

    傳話的人回來回稟,“司空大人說,晚些時候過來與殿下共用晚膳。”

    這話落下,長澤堂的小膳房便提起忙碌起來。

    以至于藺稷踏入時,隔著綿延秋雨,看見東北角的膳房中炊煙裊裊升起。灶上也冒著白茫茫的熱氣,散出藜麥和棗泥混合的甜香,而一旁司膳正命人捧來洗凈的羊肉,水靈的蘿卜,往里頭送去……回想這幾日后頭總膳給他送去的不知熱過幾遍的飯食,藺稷望向長澤堂中的婦人,心中有些氣惱。

    “臣聞殿下恐承明老師淋雨受寒,故而推了這日課業。”藺稷在門口將披風脫下,朝東側間隋棠處拐去,“那殿下此番讓臣來,就不擔心臣淋雨受寒嗎?”

    “是孤考慮不周,原是孤要見司空大人,合該孤去政事堂。”隋棠聞他不陰不陽的話,心中忽就堵起憋悶了一瞬。

    藺稷瞧她血色未盈的臉,心道病了一場,口齒愈發伶俐了,“臣玩笑爾。不知殿下讓臣務必前來,所謂何事。”

    他話意放軟,隋棠便有些不好意思,尤覺自己話說的尖銳。且病的這些日子,是他在盡心盡力地照顧自己。

    她雖一直不曾清醒,但尚有意識知覺。大約在第三日開始,她便識出了衣不解帶照顧自己的人是藺稷。

    因為無論是每隔一個時辰的溫水降溫,還是每隔一個時辰的擦拭降溫,她都被人抱在懷里。抱她的人,身上氣味太特殊了。

    乃旃檀香,靠近才能從木香中嗅到的鮮果馨香。

    數日里,始終彌漫在她周身。

    承明說,“他心悅殿下。”

    隋棠在這場病中,相信了幾分。

    畢竟司空府奴仆無數,根本無需他親力親為。就算他日夜守候,也無需事事上手。但隋棠在不能睜眼的日夜里,卻清晰感受到,他指腹的繭子,掌心的溫度,心跳的速度,全都區別于平常時。

    繭子比平日密,是他時不時便摸她額頭試溫;掌心比平日暖,是他雙手搓揉后,才給她捂冰冷的雙足;心跳比平時快,心跳比平時快,是他……

    隋棠垂下眼瞼,半晌道,“今日是十一月十三,是你忙完的日子。孤應該沒有理解錯你意思,你說你要忙五日,當是讓我思考五日。五日后,我該把話與你說一說,對嗎?”

    藺稷看著面前婦人,她才經歷了一場刺殺,被濺一身鮮血,原該被安慰和呵護,而不是費勁神思回想當日種種。

    但是,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硬下心腸接她話,“那你說吧,都想些什么了?”

    隋棠卻這會搖了搖頭,“事關梅節和那位老媼,孤今日都不想提。她們是果,今日孤只想問因。”

    “因?”

    “對,你殺了那四百余人,才招來老媼的刺殺,梅節的擋刀。所以孤想知道你到底為何殺他們?”

    藺稷的眸光在這會愈發清亮,他那樣威脅恐嚇她,無非就是想要一個解釋的機會,一個她能平靜接受他解釋的機會。

    以為要拐還幾個彎慢慢引出來,不想她竟如此自戳關鍵。

    她原比他想象的要聰敏許多。

    外頭雨聲敲打朱顏碧瓦,屋內男子話語緩緩出口。

    天地間風雨不絕,太極宮中也有兩人憑窗對話。

    是天子隋霖,和太尉何珣。

    “朕還是后悔,不該這樣浪費梅節這枚棋子的,好不容跟著阿姊插到了藺稷身邊,就這樣沒了,太可惜了。”

    “一點也不可惜,梅節死得其所。”何珣耐心勸道,“梅節傳話回來,不止一次說過,殿下同司空相處融洽,感情瞧著日漸升溫。”

    “這不好事嗎?阿姊嫁入司空府,為的就是讓藺稷動心、得他信賴,日后才好下手。但是本來好好的按計劃發展。如今呢,阿姊生病昏迷,藺稷將她控在府中,朕和母后的人去探望都被打發了回來!焉知藺稷是否會惱羞成怒,直接殺了阿姊!如此,當真功虧一簣!”隋霖越想越后悔。

    “陛下,越是這等時候,您越要沉住氣。”天子起身,何珣

    便也不再坐著,轉來他身前道,“您大可放心,藺稷是絕對不會殺殿下的,至少這會兒不會。”

    “怎么說?”

    何珣不答,只含笑看著隋霖。

    少年天子眸光忽明忽暗,片刻道,“你的意思是,青臺曲宴后,藺稷舍錢斌而擇阿姊,他動了心。所以暫時不會殺她。那不又轉回原地,何必多此一舉。”

    “陛下,藺稷動情是我們所希望的,但是你希望殿下也動情嗎?”何珣的話語變得冷冽,似對少年沒有悟出這層含義而感到失望,“梅節回話,說二人感情升溫,并非藺稷獨自身陷情障,這是多么可怕的事。”

    隋霖這會眉心跳起,回過味來。

    “所以舅舅派了個老婦前往,一則牽出藺稷屠殺四百人一事,二則讓梅節給阿姊擋刀,讓阿姊受其恩惠,三則讓阿姊面對老婦被逼死之態,從而從情網中脫身出來。情網尤在,只困藺稷之身,而阿姊,從此以后,只作織網人。”

    “這便對了。”何珣拈須而嘆,松下一口氣,欣慰道,“長公主到底不是受過專門訓練的細作,與人同一屋檐下,日久天長處著,很容易動情。我們便要在合適的時候,摧毀她情竇初開的萌芽,催生出她對藺稷的無限恨意。”

    “藺稷動心入網后,便是最好時機,還是舅父高。” 隋霖這會也有了笑意,眺望外頭沒有停歇的秋雨,不覺煩躁,反生出幾分賞景的興致。然卻沒有完全展顏,顧慮道,“可是,藺稷心思深沉,老婦和梅節一事多有破綻,有沒有可能他反過來說服阿姊?”

    “老婦和梅節只是個引子,有破綻又如何?”何珣笑掉,“他藺稷屠殺四百余人,這是事實。陛下想想,長公主一個未見生殺的深閨女郎,哪能受的了如此濫殺之人。再者四百余人中,確有無辜者。長公主心思單純,能受的了嗎?那可都是她和您的子民啊!”

    “再不濟,陛下且緩一緩,就要秋狩,屆時總能見到殿下。我們再好好給她上上課。”

    “姜還是老的辣 !”隋霖默了一會,笑出聲來,沖何珣拱手,“舅父高明!”

    “不敢,不敢!陛下這般,是折煞老臣了。”

    “秋狩還有半月,朕等不及,過個兩三日,朕讓人試試再去看看阿姊,最好能請入宮來!”

    “陛下試試無妨,但切不可操之過急。”

    “舅父放心。”

    ……

    日暮上浮,雨勢漸漸小了些,銅鶴臺上燭火依次亮起。

    隋棠不知何時被藺稷牽引著來到了西側間,又是何時喚來婢子侍者送水入內,藺稷這會正在給她凈手洗護。

    他的話說完已經有一會了。很長的一段話,從錢斌的兩個侍妾開始說,說到三次排查,說到他們熬到半夜的加議會。

    隋棠不知該說些什么,只聞藺稷重新開了口。

    他道,“臣不辯解,確有錯殺。來日相同境況,臣依舊會如此。因為這是臣唯一可以護著親族,下屬的方式。”

    “臣也不求殿下能夠感同身受,畢竟沒有幾個人如臣這般,滿身殺戮。臣只盼殿下給臣一點時間,且看來日。”

    “殿下,你愿意給臣一點時間嗎?”

    隋棠抬起頭。

    昏黃燈光下,藺稷覺得自己有些恍惚,他看見隋棠的嘴角噙起一點笑意。

    “殿下,你愿意是不是?”

    “還是說,你原諒臣的做法?”

    隋棠輕輕搖首,“人死了是真的死了,那些人里也確有無辜者。孤沒有資格替他們原諒殺害他們的兇手。”

    “但是同樣的,孤也沒有資格審判你。”

    隋棠緩了緩,好半響方道,“孤,大概可以感同身受。”

    藺稷有些疑惑地看望隋棠,隨后聽來一段女郎十三歲時的事。

    隋棠十三歲那年,在漳河結識一位花甲之年的教書先生,兩人相依為命。

    “孤管你吃喝,還給生火取暖,你且教孤認字。”

    “孤認了字,學了醫,便給你治病。”

    于是,將近一年的時光,老先生隔三差五就能吃上一頓飽飯。隋棠饑腸轆轆但學會了不少字,將一本醫書完整地看完了。

    第二本醫書看到一半,隋棠開始上山采藥,熬藥給老先生喝。老先生喝了幾回,手抖得不那么厲害了,便不知從哪里掏出一本《同鑒》扔給她。

    七零八落的一本書,隋棠小心翼翼地整理好,想著待老人口齒清晰些,再讓他教自己讀書。

    老頭哼哼冷笑。隋棠知曉他的意思,是說等不到了。

    “能等到,這本書上還有好多藥方匹配您的病,我都尋到不少草藥了,就差兩味。而且第二本書是講針灸的,待我學會了,我也可以試試。”

    隋棠很幸運,沒到半個月就湊齊了剩余草藥。

    老頭很不幸,這個半吊子小醫女只懂配藥不懂藥量,他在服用了她的第三貼湯藥后,死在了一個銀河倒掛的夏夜里。

    然而只有隋棠一個人知道,老人不是死于藥量的錯誤,老人是中毒死的。

    是她翻遍醫書,配出一劑毒藥,毒死了他。

    大抵便是所謂的溫飽思淫/欲,老頭被隋棠喂養的有了些力氣,醫治德少了些病痛,便在教書時對她動手動腳,然后又開始摟摟抱抱。

    可是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的。何論醫毒從來不分家。

    隋棠安撫他,把藥喂給他喝下。可能熬得太濃太苦了,本就身體疼痛的老頭罵罵咧咧不肯用藥,隋棠便只能強灌下去,好不容易灌得他口吐白沫,四肢撒開,瞪眼沒了氣息,十三歲的少女才喘出一口氣,回頭卻見外屋門邊一個衣衫破爛的小男孩正從地上的藥罐中舀湯嚼藥……

    “別喝,快吐出來!”

    隋棠撲上去,奪過藥罐。

    “我先看見的,是我的……”亂世災荒的年代,所有人都饑寒交迫。

    “這不是膳食,會死的,你吐出來,吐出來!”少女順勢揀來地上一截指頭粗細的枯枝,一手捏住了男孩兩頰,只要將枯枝探入最終,攪觸咽弓和咽后壁,如此可以催吐。這會吐出來多半是來得及的。

    “你、是天女,天女還和我搶!” 男孩識出她的眼睛,掙扎道。

    “天女”二字入耳,隋棠突然便停下了動作。

    “就是嘛,天女最好了。”小男孩自覺是天女無私。

    隋棠想的卻是,若有人知曉了所謂天女其實就是他們厭惡的公主裝扮的,那以后她就一點謀生的手段都沒有了。

    他們是不是又會和以往一樣,偷偷拔了她種下的蔬菜,分給她炒熟后根本不能生長的麥谷,冬日里把雪都鏟到她的草廬前……那她要怎么活下去?

    思緒百轉千回,她愣愣看著那個小男孩,一步步往后退去,手中死死捏著那根枯枝,卻只是沉默地看著他喝湯嚼藥,直道口吐白沫。

    ……

    盆中水早已涼透,男人的兩只手捧著一雙柔荑,因心跳的同頻而有些無措,只一瞬不瞬地望著眼前人。

    “所以,我能感同身受。”隋棠的面色近乎灰白,浸在水中的素手反過來握上男人手掌,“所以,我愿意給你時間,且看來日。”

    “還有梅節和……”藺稷終于吐出話來。

    “我能接受因,便能接受果。” 隋棠止住他話語,“只是明日,還望司空大人許我回一趟宮。孤得向母后報個平安。”

    她入宮自然是要見天子,但卻依舊拿太后作幌子。

    藺稷很想挑破最后一層紗。但轉念想,如今局面,已是超乎他想象的好,且慢慢來吧。

    于是便換來熱水,重新給她洗護,往事太過沉重,藺稷轉了話頭,“臣不想讓殿下回去。”

    “為何?”

    “因為,這處就你我兩人,殿下又喚司空大人。”

    隋棠終于有了些笑意,拇指指腹輕撫他虎口疤痕,“還疼嗎,三郎?”

    第26章  殿下說,臣安的什么心?……

    翌日, 未達雞鳴,藺稷便已從榻上起身。隋棠這晚睡得淺,聞一點動靜便也醒了。伸手在他身后摸索, 緊跟著坐了起來,攀上他手肘摸到虎口, 低頭吹了兩下,“孤今個能回宮了吧?”

    昨晚, 臨到最后藺稷也沒答應她回去。只道是,虎口處傷口不過

    一點小傷, 同他戰場上刀槍劍戟之傷相比不值一提, 要她不必放在心上。最多就是疤痕難消,現留隱痛,小事爾。

    聽話聽音,隋棠自然能品出意思來。要是真不介意, 說完“不必放在心上”就行了,哪還來后面那么一句話。

    于是便揉著他虎口殷殷道歉。

    這人順桿便上, “近來傷口用一味藥,療效不錯,就是遇熱微癢。夜來被褥中, 稍有難捱,但若手擱被衾外,又恐受寒。”

    “那孤攥著, 你癢了, 就推推孤, 孤給你撓。”

    “握一夜?”

    “握一夜。”

    “晨起殿下未松開,臣便送您回宮。”

    于是,這一夜, 原本分被而眠、中間由兩床被子壘起的一堵棉花墻倒塌了。男人的一只手被婦人牽入她被窩。

    公主抓得很勞,就恐中途松開,上下眼皮打架之際,手上勁頭慢慢松散時還強挺了一下精神,重新抓住他,累藺稷以為她哪里不適,嚇了一跳。

    “你、你不能暗自縮回去,然后誆我。”睡意襲人,婦人甕聲甕氣,嗓音里還透著兩分讓人無語望天的戒備和警惕。

    “臣干不出這等事。”

    得他這話,她似笑了聲,把他那只手往自己臂彎攬攬,又往懷里靠了靠。儼然一副藏金元寶的架勢,就恐丟失。未幾呼吸漸沉,睡熟了。

    這廂隋棠入睡快,藺稷卻徹底睡不著了。

    那是一只手。

    一只血液流通、長在男人身上的手。

    一只腦子可以控制、反之也可刺激腦子的手。

    婦人的被窩初時不太熱,但隨著時辰過去,人入睡良久,溫度也在慢慢升高,逐漸溫暖起來。尤其是靠近她身體的位置,藺稷尤其覺得熱。

    他虎口牙印遇熱發癢自是真的。但其實就一點感觸,林群配藥時如常提起解釋的藥性罷了。用藥十來日,他壓根沒有放在心上。夜中癢了,扯出一點蚊蟲叮咬的疼痛感,他自己撓一下便過去了,甚至偶有起夜或喝水解渴,便直接蓋去了這點痛癢之感,翻個身就忘了的事。

    然而這會夜深人靜,在被隋棠抓握的手中,這點感覺被無限放大。

    沒過多久,藺稷便覺癢得受不了,想抽回來自己撓一撓。隋棠雖入睡快,但畢竟剛睡著不久,心頭還想著這事。是故他一動,她便醒了。

    “癢是不是?”她一邊說,一邊用指腹摩挲。“好些沒?”

    才三兩下,似蜻蜓點水,也不待他回話她便自個止住動作進入夢鄉。

    “我給你吹吹!”未幾,藺稷又動,她依舊及時醒來,牽手探出被子,垂頭呼呼吹過,也不管有沒有吹準傷口,只重新藏入被窩,攬在懷中睡去。甚至還往那手處拱了拱身子,藏得更緊些。

    極盡敷衍。

    藺稷只好安慰自己,她醒得頻繁而及時,到底還是放在心上的。

    是故,再覺痛癢,他也不再喚她或是想要自己抽手,心道忍一忍便過去了,哪就這日如此特殊了!

    但越忍越癢,越癢便越需忍耐。掌心生出薄汗,他輕輕在她臂彎中轉了個位置,將掌心朝下,欲在被褥上蹭干。

    確實能蹭干,但很快藺稷后背也開始生汗,呼吸都變得粗重。他的小拇指邊緣蹭到了一方極柔軟溫暖地。

    觸之如云,退之如電,忽就被吸上又碰之,然后便再也不能輕易拿下。平壓在榻的手掌和身體的某一處一起慢慢挺立起來,手背一點點碰上那片云團。

    他本撐起一份清明意,已經要重覆掌心離開,卻不料婦人抓著他的手往里翻了個身,他便連帶著半個身子毫無定力地側躺過去。那只手大半擱置在上,甚至有根指頭不偏不倚搭在白銀盤里那一點青螺頂。

    有花的香氣,云的綿軟,浪的涌動,層層向他襲來,將他包裹。

    【孤是想說,孤就學了些皮毛,嬤嬤原也教了,但孤還沒把書看全雙眼就這般了。一會你將就些,反正長日漫漫,孤有的是時辰學,會學好的。】

    【或者勞你辛苦些,你先多做點,就當是教導孤,成嗎?”】

    【你要也是一知半解,那正好,我們誰也別嫌棄誰,一起好好學。】

    【我們還學周公禮嗎?】

    【不了,待殿下身子康健些,眼疾好了再說。】

    不了。

    不了!

    不了……

    藺稷猛地抽回手,氣喘吁吁頂著一頭汗從榻上坐起。

    覺得自己純屬活該。

    人家姑娘大大方方要行禮做夫妻,偏他自己扭扭捏捏裝圣人。

    “怎么了?”這樣大的動靜,自然吵醒了隋棠。

    三重簾帳內,一點光亮也落不進來,只能看清婦人輪廓。藺稷將她摸來尋他的雙手塞入被中,被衾齊頸掖好,揉了揉她后腦,“無事,我喝口水,殿下好好睡。”

    隋棠嗯了聲,歪下腦袋。

    藺稷長吁一口氣,掀簾下榻,轉去凈室待了半晌,回來時重新換了褻衣褲。

    “這樣久,身上都涼了。”隋棠竟未睡實,模模糊糊還在等他,拉過那條手臂就往自己被窩中攬。

    “殿、殿下。”藺稷躺下來,低聲下氣道,“臣臂膀擱您那處,被中透風,冷氣灌入。不如您的手入臣這處,你纖細些,不易透風。”

    隋棠半睡半醒間,腦子也不似白日好用,由著他拉了過去。之后許是回過些神,至這會起身的兩個時辰里,象征性握過兩回,其他時辰壓根沒理他。

    上半夜被握得太緊,下半夜又被棄得太久。

    藺稷這一晚顯然沒睡好。

    這會聞隋棠還未睜眼便嚷著要回宮,忽就生出些小心思。

    “殿下好意思提這要求?”

    隋棠一愣,腦子驟醒,一夜情境浮現,左右也不完整,她并不確定是否真的握了他一夜。但轉念想,他又如何能證明自己沒握他一夜呢?遂挑眉哼聲,“孤一早便說了,你不能暗自縮回去,然后來誆我。”

    “方才醒來之初,你的手明明在自個被窩!”

    話落下,原本攀在男人臂膀的手索性也松開了,扭頭又躺了下去。

    藺稷扶額看了她一會,認輸,“不是不讓殿下回去,您大病初愈,便是胭脂遮了面色,但也不能提起您的精神氣。太后同您母女連心,焉能瞧不透您面貌。屆時不知該心疼成什么樣子。”

    婦人伸出一根指頭,在床榻上畫圈圈。

    藺稷頓了頓繼續道,“臣便想著,眼下您讓人給太后報個平安,然后安心將養一段日子,待芙蓉面煥容光,柳葉眉拂春風,如此再回宮去,豈不更好!再者,這兩日都有雨,您出去著涼了,得不償失!”

    隋棠手指頓下,用力戳了下打圈處。

    “殿下覺得如何?”

    隋棠不應聲。

    “殿下?”

    隋棠還是沉默。

    “殿——”

    “孤覺得一點也不好。”隋棠翻過身來,仰躺在榻。

    “何處不好?”藺稷蹙眉正色起來,披了件衣裳盤腿坐在她身側,“一來不讓太后擔心,二來免殿下受寒,臣完全是為您考慮,臣也不可能真囚您。”

    “對啊,司空大人如此細心,考慮得如此條理分明,沒有不好的地方。那么請問,您昨個晚上為何不直說?非要讓孤握你一夜手,說什么松了便不許回去,累孤一夜沒睡踏實。你安的什么心?”

    您還一夜沒睡好?

    藺稷腹誹,轉念卻又笑意盈眶,只湊上來看仰躺在榻的婦人。

    又是熟悉的安靜,垂壓下來的男人的輪廓陰影,和纏繞在彼此間的氣息。

    隋棠捏著身下被褥,心跳快了些,“你、怎么不說話?”

    “殿下說,臣安的什么心?”

    隋棠搓了兩下捏在手中的布帛,這會輪到她不說話了,片刻方伸手推了推他,“起身吧,孤給三郎扣腰封。”

    藺稷聽話更衣,卻在隋棠摸向他腰封時

    按住了她,“今日腰封斜扣、暗扣都有,甚是繁瑣,臣自己來。只是看在臣細心又盡心給殿下考慮的份上,臣想向殿下討個恩典。”

    “你說!孤應你便是。”隋棠大方道。

    從扣腰封寬衣到系衽更衣,從改稱呼喚“三郎”到要握他手就寢,隋棠摸出門道,左右都是舉手之勞。

    “臣白日在政事堂處理公務,午膳不回長澤堂用,能勞駕殿下給臣送膳嗎?”藺稷想起昨日踏入此處,小膳房炊煙裊裊之景,不由心向往之,“有時諸事忙起,晚膳也勞殿下送來。”

    “那你哪日若宿在書房,孤可要給你送宵夜?”

    “自然的。”

    隋棠裹著被子從榻上起身,“不是,總膳不給你送膳嗎?你們政事堂論政,十幾二十人,就你特殊化,不太好吧。”

    “有甚不好,長公主給她郎君送膳,哪個有意見,且讓他回自個府上吃去。”

    “可是孤要上課,每日晌午倆個時辰,午膳的點不與你同一個時間。”

    “臣又不急,可等您。”

    “是不是總膳的飯菜不合你口味?那你和他們說說,或者你直接回長澤堂用。孤讓人給你留膳。”

    “臣就想殿下送。”藺稷嘀咕道,“又不是讓殿下洗手作羹湯,就是現成的膳食送來前衙,臣以為是舉手之勞……”

    男人的聲音低下去,尾音中拖出了抑制不住的嘆氣聲。轉而卻又聲色清朗起來,“臣本就是說說的,殿下以學業為重,不必將臣……的話放心上。”

    這日,平素午膳晚膳未必共用,但除非夜宿書房時,夫妻二人定然一起用的早膳,藺稷也沒用。

    隋棠去往煙齋的路上,問了崔芳一嘴,崔芳道司空大人在政事堂用的。

    這日的課,隋棠上得有些心不在焉,遂讓承明提前半個時辰結束,回來長澤堂傳人備膳,然后著人送去了政事堂。

    “司空大人對飯菜滿意嗎?”隋棠問司膳。

    “司空大人說一般。”司膳怯怯,“他說殿下親往方算好的。”

    第27章  隋棠第一次對胞弟失望。……

    一鼎蘿卜燜羊肉, 一盤蘭香酒烹打霜菜苔,一份云夢澤的香粳米飯,一碟五香醬, 另有一盞補氣血調脾胃的酥油,在巳時六刻由長澤堂的掌事準時送到了政事堂西廂房的膳堂內。

    因鄭熙突然求見, 藺稷遂讓侍者將膳食挪去了書房偏閣,與其共用。

    “大冷的天, 先吃再回話。”藺稷著人添碗筷,又從總膳撥來飲食, 將那鼎燜羊肉推給鄭熙。

    鄭熙身為暗衛首領, 一貫訥于言而敏于行,得藺稷發話遂專心用膳。

    不多時,用膳畢,藺稷挑眉問, “如何?”

    “很好。”鄭熙見他目光落在那鼎燜羊肉上,補了一句, “屬下這是占了長公主的光。”

    藺稷凈手漱口,“搜集情報搜到我頭上來了。”

    “這處無需屬下搜集,政事堂皆知。政事堂的同僚知道了, 他們的家眷便也能耳聞,如此整個洛陽城都知道了。”

    “難得你話多。”藺稷揉過心口,看了眼那盞酥油, 也推給了鄭熙。

    “屬下只是意外, 長公主今日都入宮了, 還能給司空送膳,實乃屬下之榮幸。”鄭熙索性多補了一句,接來酥油用下。

    藺稷拭手畢丟下巾怕, 起身回來書房與他論正事。

    是關于太極宮中插入的暗探一事。

    當初天子趁著衛泰和藺稷在鸛流湖交戰,出動人手從冀州漳河迎回隋棠,自以何昱訓練的死士為主,然護衛禁中的虎賁軍也抽走部分襄助。后來有不少虎賁軍死在往來截殺途中,瞧著是護公主而死,實際是天子趁機清除了一波藺稷插在他身邊的暗子。

    而上月里自藺稷除掉了內史和大司農、扶植自己的人手上去后,隋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反擊,道是禁中虎賁軍內亦有內史和大司農的人,便又除去一批。

    是故,自入洛陽至今五年里,藺稷在太極宮布下的一張網,還未徹底織好,便已遭損害。

    原本這部分事宜已經在試著分挪給藺黍,然白馬寺一事后,藺稷覺得他定性不夠,接手如此細致事尚不穩妥,加之眼下又有傷在身,遂召回鄭熙重掌此事。

    “屬下已經統計過了,太極宮內,北宮太后處的暗子仍舊是完整的,南宮陛下處少府座下十六令的暗子也都尚在,但是可以在禁中出入的暗子已經沒有了。只不過陛下處,大抵不能確認,所以言行依舊小心謹慎。”鄭熙頓了頓繼續道,“故而現存的暗子里,刺探基本情報、提前知曉一些類似宮人受罰,主子生怒等浮于面上的事仍舊沒有問題。但若類似屋中閑話,話中窺玄機,便有些難了。”

    藺稷素指敲搭書案, “就是說,時效性依舊,但是精確性受損了?”

    “是的。”鄭熙回道,“這處統計出來后,屬下已經著手從大本營中調取人手,只是如何入宮,還需司空安排合適的檔口。”

    “大本營人數緊張嗎?”

    這話落下,鄭熙微微垂首。暗子都是精銳中的精銳,從來在精不在多,便是從來嫌少不夠用。

    “不必調防了!”藺稷本意也不在這處,他清楚宮中現成的主子只有陛下和太后,剩得幾位太妃和天子嬪妃在外控制母家便可,“本次召你過來,是要給你另外一樁任務,附耳過來!”

    鄭熙從命上前,聞后頷首,“那以何物為令?”

    藺稷起身至書架前,拿來一個紫檀木盒,里面放著一個繡囊,繡囊下是一張圖紙。圖紙展開觀之,乃一枚玉牌圖,正面刻一個“棠”,反面是一簇甘棠花,周身則繪以東谷軍旗徽圖案,乃菽稻、稷、黍、禾五谷首尾咬合成圈。

    “你擇好人選,將此圖給他觀之令其牢記后毀去,以后見此令牌者如見我。”

    “屬下領命。”

    藺稷揮手示意他退下,然鄭熙卻去而又返。

    “還有事?”

    鄭熙頓了頓道,“司空,您讓殿下送膳……”

    “有話直說。”

    “今日膳食開蓋后,入口前不曾驗毒。”鄭熙索性直言道,“司空,殿下姓隋,乃陛下胞姐。昨日好不代表今日好,今日無毒不代表來日無毒。”

    藺稷跽坐案前,饒有趣味地看了他一會,“果真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有長進。”

    鄭熙默聲站著。

    “去吧,專心做好分內事。

    鄭熙抬眸看藺稷,見他神姿如初,眉目銳利,遂未再多言,轉身離開。

    藺稷看門邊滴漏,長公主午膳前入宮,自然是要在宮中用膳的。宮中規矩多,這個時辰大抵才將將用完……

    *

    如他所料,太極宮北宮章臺殿中,母子三人這會正好用完,聞黃門來報,道是太尉何珣欲要面圣,正候于勤政殿。

    “阿弟趕緊去吧,我陪母后說說話。”

    隋棠此番回宮主要便是給何太后報平安,順帶讓天子解惑白馬寺一事。只是數日過去,白馬寺之事她基本已經確定,天子的解惑便也沒有那樣重要。而天子或是有事交代,這會章臺殿午膳之際,殿中除了各自貼身的女仆,并無旁人,便是說話良機。然天子閑話家常,不曾說旁事,隋棠便也不打算多問。何論何珣求見,許是想起承明陰雨天臂膀痛楚,隋棠有些感情用事,心中對何珣多有反感,不欲見他。遂這廂最先開口,想要賴在何太后這。

    不想隋霖開口道,“阿姊與朕同往,舅父也想見見阿姊。”

    “見我?”隋棠不免詫異,挽著何太后臂膀撒嬌,“那傳太尉過來不就行了嗎?兒臣這廂回來不到兩個時辰,還沒和母后好好說說話呢!”

    “阿姊,舅父要見你。”不待太后開口,隋霖的聲音率先落下來,嗓音里帶著兩分不耐。

    隋棠自然聽得出這口氣,攀在太后臂膀上的手微頓,沖何太后笑了笑,站起身來。

    “等等,母后也許久不曾見你們舅父了,正好去瞧瞧他!”何太后拍了拍隋棠手背,“你和母后共輦。”

    如此一行人移駕南宮勤政殿。

    何珣在殿前行禮問安時,見到何太后,有些驚訝,“太后怎么也來了?”

    “孤不能來嗎?”何太后儼然換了一副姿態,笑意明艷卻不達眼底,話語柔柔卻似夾著瓦礫碎片,“難得孤的兒子、女兒、兄長都在這,孤當然要來了。”

    四人入的是勤政殿的東暖閣,茶水上來后,中貴人唐玨領人退下。初冬嚴寒,屋中燒著地龍,關閉門牖成了自然事。

    隋霖雖還不確定禁中藺稷的人到底去了幾成,但這會說話顯然要方便自在些了。 故而這會面色便也不似平素端著的那般柔和端方,一雙鳳眼中毫不掩飾的露出兩分不豫。

    太后見之未有反應,只是揀了案上蜜桔,剝開遞給隋棠。隋棠瞧不見隋霖面目,笑盈盈接來用下。

    南豐的蜜桔,汁水充足,九甜一分酸,在被地龍烤得干燥的屋內,用之最適宜。隋棠好零嘴,用得更是歡愉。

    “老臣見了殿下三四回,像今日這般親近的,還是在大婚前夕。”何珣目光從隋霖處移向隋棠,“這大婚三個多月,殿下瞧著豐盈了不少。”

    隋棠聞言,嚼橘子的速度慢了下來,抬眉望向聲音的來處,也沒急著開口,只慢慢將口中橘子咽下。然后側身把掌心最后一瓣喂給何太后,后向她伸手,要求母親給自己拭一拭手。

    何太后從袖中抽出帕子,仔細將她每根本就干凈無瑕的指頭都擦了兩遍,最后輕輕拍了拍她手背,低聲道,“好了。”

    隋棠頷首,轉過身子端坐。

    她本與太后同坐席案,隋霖在正座,何珣在她對面。

    殿中靜了片刻,無人說話。終于,隋霖合了合眼開口道,“阿姊,方才舅父和您說話呢。”

    “舅父是在與孤說話嗎?”隋棠訝異道,“孤的不是,起初與母后品蜜桔,不曾細聞舅父話語。就聽得后面一句什么豐盈許多,以為舅父論的是旁人。”

    隋棠頓了頓,溫聲道,“孤自嫁入司空府,齒中含毒飲食不敢多入,足餓了七八日。之后被藺稷陰差陽錯取出,為防脾胃忽饑忽飽生出疾病,便也不敢多食。好不容易恢復了正常飲食,上月里又遭遇刺,太醫署都知我在榻纏綿數日,所入流食爾,這樣病愈不過五六日,也從容色從鬼變作了人,府中人人道我瘦了一圈,方才午膳阿弟母后也如是說。所以——”

    隋棠笑盈盈望向對面處,挑了挑眉道,“舅父說豐盈,孤哪里敢想說的竟是自個。這才半日不答話,還望舅父見諒!”

    一席話,讓三朝元老的何珣面色變了幾次。

    他怎么也沒想到,半年前,自己兒子帶人從漳河迎回的落魄如乞丐的女郎,這會竟然已經敢對他拿喬。

    然畢竟是在太極宮中,女郎流了一身皇家血液,頂了個公主名號,他只好壓下氣道,“是老臣眼拙,該長公主見諒。實乃彼時,殿下實在過于消瘦,老臣心疼的緊!”

    分明是見她同母后說笑飲食歡愉,欲諷她心寬體胖,借此訓導拿捏她。若是與她好好說,她自然以晚生之態敬他尊長之輩。如今這幅姿態,隋棠心中冷哼,念著母親手足尚在,遂笑笑過去,順手又摸來一個蜜桔,捏著手中把玩。

    隋霖見之蹙眉,然隋棠到底不是意氣用事之人,也知轉眼宮門下鑰,時辰寶貴,只將剝好的蜜桔奉給母親,開口道,“舅父,孤聞陛說,您有事與孤說,此處都是骨肉至親,但說無妨。”

    經前頭一遭,何珣也不再擺姿態,正色道,“殿下白馬寺遇刺,兇手可說了些什么?”

    這原也是隋霖想問的,他今日不豫,是因見隋棠神色平和,心情歡暢,根本沒有對藺稷產生憤恨之意。

    如此,擺明他們的計劃失敗,白白浪費梅節一枚好棋不說,隋霖最擔心的還是隋棠心有所偏,令藺稷動情的同時自己也動了情。

    “白馬寺行刺的老婦與孤說,藺稷殺了她兒孫,殺了京畿四百一十三人。”隋棠平靜道。

    何珣和隋霖相視看過。

    “阿姊,你不憤恨嗎?那可都是你我的子民!”

    隋棠眼眶有些紅熱,半晌呼出一口氣,“阿弟,今日我們在此說話仿若自在了些,是你將藺稷的暗子除掉了是嗎?”

    隋霖點了點頭,“還是要注意些的,朕不能保證禁中已經全部清除干凈。”

    “也就是說,陛下清除的人中確定有他的暗子,但是不確定是否也存在無辜,對嗎?”隋棠問道。

    “阿姊,這是沒辦法的事,朕也不想濫殺無辜。但是——”隋霖亦嘆,“朕寧可錯殺。”

    “所以阿弟,有區別嗎?”隋棠勉勵壓制起伏的心緒。

    “阿姊這話何意?”隋霖憤而起身。

    “我的意思是,你和藺稷所為并無差別。你們有各自的立場,所以我不覺你們誰有錯。反倒是……”

    “放肆!”何珣在這個時候開口,截斷隋棠話語,厲聲而起,“殿下放肆,你怎可說陛下和那藺賊無甚差別,陛下是君,藺賊是臣,君臣有別,乃天差地別!”

    “于百姓而言,就是無甚差別。”隋棠也拂袖起身,揚聲道,“無論是陛下還是藺稷,都是高高在上可以隨意斷人生死之輩,百姓伏地如螻蟻,如草芥,仰頭觀之爾等,無有差別。”

    “所以,阿姊到底想說什么?”隋霖緩下語氣,“是想說,讓朕將這江山拱手讓給藺稷嗎?”

    “自然不是,我想說的是,與其相斗,不如同舟。”隋棠終于說出自己的想法,“阿弟,阿姊想與他將窗戶紙挑明了,你們君臣間也將嫌隙說開。阿姊可以試著去說服他,讓他保證無不臣之心,一生為百姓謀福利。如此若是他愿意,你能接受他嗎?”

    “阿姊,你太天真了。要讓朕相信他甘心稱臣,除非他交出兵權,交出全部東谷軍。這樣,大抵朕能安心幾分。”

    “他手中無兵甲,要如何征戰沙場?退一步說,眼下他將兵權交給你了,你、”隋棠頓了片刻,“你也控制不住啊!還不如給他一顆定心丸,然后兵甲讓他握著,如此平定四方。你們這樣來回爭斗,要死多少無辜!”

    “阿姊,朕還是那句話,坦誠相見可以,你讓他交出兵權,朕便保證一生不動他。”

    隋棠長吸了口氣,慢慢來到隋霖身邊,“阿弟,或許很多地方阿姊想的還是簡單了,想法也過于天真不夠成熟。但有一處,阿姊不覺自己有錯。”

    “何處?”

    “便是,眼下兵權在他手里,百姓能得片刻生息。譬如青臺曲宴,他是拿了我們宮中的書,可是書藏在宮中不見天日。拿去青臺,見了天日,也惠了百姓。這是活生生的例子。再譬如阿姊,阿姊回來七個月,和你相處四個月,你教我的是如何使用丹朱,就是如何殺人;然后我又與藺稷處了三月,他教我、他教我如何飲食,如何歡愉,如何讀書……你說的他種種不好,阿姊并沒有感覺到,更不曾看到!”

    “阿粼——”何太后起身止住她話語。

    “混賬——”何珣亦起高聲。

    然全被隋霖呵住,“阿姊,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就是想說,你所行種種,到底是為權,還是為民?”

    “權在朕手,朕才能為民。”隋霖一把拽過隋棠,“你是不是被藺稷迷惑了,也動心了?你是不是忘記你也姓隋了?”

    “殿下!”何珣的話也隨之而來,“你口口聲聲天下百姓,又視陛下君主為何物?陛下九五之尊,本該就是天下俱為其付之。天下所有盡歸吾主,譬如兵權,便該收回。”

    “阿弟也這般認為嗎?”隋棠問道。

    “舅父所言甚是。”

    “非也。”隋棠柳眉倒掛,心中頭回對胞弟生出失望,“圣人在《盡心章句下》中,分明是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百姓才是一切,民心才是根基。”

    “君為輕,你簡直混賬!”隋霖一下揚起了手。

    “仲兒——”眼見巴掌就要落下,何太后呵住天子,上來護住隋棠。

    “老臣來。”

    所有人都不曾反應過來,只聽得隋棠一聲痛呼,竟是何珣從腰間抽出黃金鞭,對著隋棠抽下去。

    厲帝一輩子荒淫昏庸,臨了稍微清醒了些,卻也全是為自個,唯恐去了底下被祖宗責罵,故而臨終托孤,賜給當時在場的何珣黃金鞭,以懾諸侯。

    可惜齊皇室式微太久,區區一截鞭子,哪個諸侯會懼怕,藺稷便頭一個沒放眼里。是故這十余年,黃金鞭別

    在何珣腰間,有那么一點威信所在,但是朝臣大半去了藺稷處,卻也沒見他抽出來打過誰。

    這廂,竟打了一個弱質女流。大抵女郎話語實在過于激人,堪比兒郎刀劍。

    “阿粼——”何太后扭頭見跌在地上的女兒,一時大驚。

    連隋霖也愣住了。

    黃金鞭乃硬鞭,雖何珣只抽了隋棠右臂至背脊一鞭,然到底是柔弱婦人,這樣一鞭子下去,隋棠嘴角滲出血流。

    只是更讓隋霖不得回神的是,他的胞姐弱歸弱,痛歸痛,卻反應極快,抹去嘴角血,一把拽住了黃金鞭。

    許是何珣一鞭落下,怒意亦散的差不多,靈臺清明起來,便也覺自己失了分寸,是故動作滯了一瞬。

    就是這片刻的停滯,黃金鞭便落在公主手中,公主牟足勁就是一鞭抽下,復又一鞭掀翻元老,連帶自己吐出一大口血不得已踉蹌以鞭杵地撐住自己,喘息道,“太尉是為先帝打孤嗎?難不成你忘了孤的命格,孤十歲前妨手足至親,乃朱雀折足相;然十歲后是朱雀沖天相,是大齊的福星。便是先帝還在,亦未必會對國之福星動手。退一步講,孤尚有為君的手足,為太后的生母,怎就輪得到你動手?”

    隋棠面色煞白,目光尋向隋霖處,“再退一步,或是此刻藺稷的細作尚在,若孤尚與阿弟手足情深,他若知曉豈不是要笑我們窩里斗,笑掉大牙;若孤已經與他同道,那是要他舉兵在閶闔門前嗎?”

    “阿姊,是舅父的錯,他年紀大了,也是一心為朕方如此心急。”隋霖見此情境,被隋棠震懾了幾分,又聞她最后兩句話,意識到她的作用,遂緩聲安撫道,“實乃阿弟一下又失了內史、大司農兩位九卿重臣,連帶一下死去四百余人,實在心中焦躁,今日大家情緒都不好,你擔待些!”

    隋棠吃軟不吃硬,左右雙倍還給了何珣,又想大局種種,低聲道,“舅父年紀大了,快傳太醫令吧。”

    “阿姊也受了傷……”

    “不必了,我回司空府有醫官。”隋棠握著上來攙扶她的何太后的手,嘆聲道,“今日的事在藺稷面前,阿姊會圓好的。但是阿姊說的話,阿弟也靜心想想。”

    何太后望了眼兒子和手足,低嗤無話,扶著女兒送出了宮。

    “舅父,你如何要這般!”隋霖也不太理解何珣這日的舉動,他并不是這般狂躁的人。

    他將人扶到座榻上,等候太醫令。

    “老臣看出來了,殿下心性非你我所想象的那般薄弱單純。她居然能如此坦然地接受藺稷殺死那四百人,還能將您清除細作的舉動并為一體。她甚至問也不問梅節和老婦之事,根本是已經猜到乃你我設計利用她,她不欲計較罷了。實非尋常閨中婦人!”

    “那剩得一枚丹朱,怕是難以送到了。”隋霖望著遠去的背影,不免嘆息,“藺稷如今已經讓阿姊送膳食了,本該是絕佳的機會!”

    “若是你被她之言論蓋過,她在那時走,或許再難借她之手喂給藺稷。” 何珣擺擺手,“然眼下么,老臣讓她把氣發出來了,又挨了她兩鞭,陛下沒發現殿下走時,聲色軟下來了嗎?”

    “舅父的意思是,您是苦肉計,搏阿姊本心還是向著我們的。她稍一愧疚,我們便可趁虛而入。”

    “眼下都冷靜冷靜!”何珣以拳抵口,“殿下甚是有用,藺稷居然能許她送膳,果然英雄難過美人關!”

    隋棠馬車抵達司空府時,藺稷已在門口候她。

    “當朝長公主和當朝太尉互毆,殿下可真有本事!”藺稷伸出手,將人一路抱回長澤堂。

    第28章  應是他在看她笑。(修)……

    硬鞭乃利器, 尋常有四五尺長,鞭身前細后粗,呈竹節狀, 共有九節至十一節不等,重達二三十斤。

    而何珣的黃金鞭主要施以威信, 不當武器使用,平素常做象征恩寵佩與腰側, 是以不足正常硬鞭一半大小,重量更是不過三斤爾。

    但再小再輕, 到底結結實實打在一介女流身上, 何況隋棠才病愈不久,多來吃不消。原該在宮中先讓太醫令瞧一瞧,敷藥緩緩的,但她就是一刻也不欲多留。

    彼時一個念頭, 便是趕緊回家去。

    這廂馬車才停,掀簾便聞男人話語, 隋棠忽就紅了眼,卻聞那話又忍不住笑起,扯到傷口抽出一口涼氣。偏藺稷還細心, 抱在后背的手避過她傷口,只攬她腰腹,步履匆匆往后院去。隋棠窩在他懷里, 竟覺踏實。

    內寢處, 董真帶著一應女醫奉早已候著。脫外袍, 剪里衣,看清傷口。

    右上臂被抽到約兩寸長,如此往右背脊過去, 過脊椎延有一寸,整個寸寬、尺長的鞭子印赫然在上,這會功夫已經紅紫腫脹。而肩背處受力重的地方皮肉微有裂開,滲出血跡。

    “董大夫,殿下這個鞭印明顯從上而下受力,雖說受力上重下輕,但是這皮肉裂開翻卷的痕跡怎是由下往上的?”一位女醫奉秉燭細觀,恐隋棠還受了其他利器的傷,認真提醒。

    “殿下!”董真切脈畢,湊身喚她。

    然隋棠痛極力散,除了額頭滾下兩滴汗珠,和一點呼吸的聲響,再無其他。

    “是她——”

    藺稷開了口。

    他抱她入內時本欲將人伏在床頭被褥上,然隋棠低低呻|吟,貼他胸膛太緊,放下時還在往他懷里蹭去,他一下便松不開手了。遂索性坐于床頭,讓她伏在自己膝上。

    這會看她蒼白如紙的臉色,又看她那條橫貫半個背脊的紅腫傷痕,腦海中想起暗子先她一刻傳回的話。

    【殿之偏閣,大吵,話不詳。太尉擊公主,公主還之。】

    彼時,他實不敢相信后一句話。

    何珣瘋了嗎

    隋棠、隋棠正常。

    畢竟都打過錢斌了。

    這會,他瞧傷勢,便也基本確定當時場景。

    十年了,他都還沒和太尉撕破臉。

    這廂簡直甘拜下風。

    “是她傷后奪物,舉擲揮力所致。”藺稷用帕子擦去她鬢邊汗水,拂開跌散在額畔的青絲,心疼又好笑。左右不忍看,別過臉壓下嘴角深吸了口氣。

    諸人聞藺稷這話,皆有詫異。

    都知曉長公主從宮中回來,車駕去時司空府親衛相隨,回時更添羽林衛相送,宮中主子左右不過天子與太后,都是她至親。

    她是如何傷的?又是如何受傷還能或者說還需勞她自個舉物反擊?太匪夷所思了……

    然當下境況,自不敢有人多問。司空所言也能對上傷勢,那提問的女醫奉同董真對視一眼,放下了心。

    只是董真切脈后,道是殿下脈象呈澀脈,脈搏細澀,跳動緩慢,脈力較弱。見隋棠疼痛不及清醒,只得撥轉她面龐觀之,發見嘴角殘留了些許淡紅色血跡。

    “殿下這是吐血了,可有傷及肺腑?”藺稷沙場征伐見多了各種傷勢,破皮割肉鮮血淋漓的基本不要緊,就怕鮮血點滴或是直接不見血,多半是內臟受傷滲血之相。

    “殿下,您何時吐的血?”董真又問。

    隋棠轉回一點神思,虛弱道,“被打時吐了一點,孤打回去后吐了一大口……”

    董真聞言,松下一口氣,對著藺稷道,“如此無礙,殿下初時吐血乃后背被擊后,心經郁熱結成郁氣、血行不暢之故,如此淤血上升而從口出。而殿下第二回吐血正好將先前結下的郁氣沖散 ,如此郁氣不曾結胸,臟腑無傷。”

    藺稷聽懂了,簡而言之就是還擊何珣把氣出了,眼下就一點皮外傷,筋骨痛。然即便如此,他也不曾放下心,只喚林群等人入內,查看隋棠陽白穴情況。

    之前說過,任何時疾、風寒、傷痛都有可能對她陽白穴上的血塊造成影響。

    于是諸人輪流切脈、針灸,最終確定血塊位置

    未移,大小未變。遂各自離去,或調方配藥,或叮囑藥童,或給掌事交代注意事項……隋棠已經力竭,整個人模模糊糊,尤記得藺稷還在身邊,旃檀香淡淡甜馨氣讓她在一片火辣辣的疼痛里感到一點舒適的歡愉,就是他的心砰砰地跳,有些吵。她抬起手想要捂住他心口,讓聲音小一些,卻習慣伸起右手,頓時痛呲出聲。

    “作甚?還不老實!” 男人的聲音在她頭頂炸開,她扯了扯嘴,沒能發出聲響,合眼睡著了。

    之后傷口起高燒,好幾回半醒半睡的混沌中,她嗅之是他的氣味,聞之是他的聲音。

    他說,“把藥喝干凈,不然不給蜜餞。”

    又說,“吃兩顆便罷,還得漱口。”

    無奈又無法,“把水吐出來,渴了有茶水。”

    一會又道,“只能趴著睡,別翻身。”

    過會再哄,按住她的手,“傷口不能撓。”

    隋棠覺得背上一陣寒涼,是他掀開了被衾,低頭近身給她輕輕吹過,開口存了些惱意,“別亂動,觸之你負責,你負責得了嗎?”

    隋棠轉不動腦子,不過是讓他給傷口吹吹。然他都沒好好吹,一會碰到她這邊皮膚,一會兒碰到她那邊傷口,還讓她負責,有甚好負責的!

    她朝里扭過頭聲,未幾一只手撫在她后腦,厚實溫暖。她勾起唇角笑起來,隱約覺得一方陰影落下。

    應是他在看她笑。

    于是,隋棠笑意更盛些,才喝的藥正在起效,她笑著睡熟了。

    ……

    這遭既是外傷,隋棠比之上回清醒快許多,不過兩日爾。然她在榻上裝不清醒,多昏睡了一日。

    實乃腦子清明后,她的心緒卻一團麻。

    起初是想著自己受傷一事要如何圓過去,總不能直接說緣故吧。然回憶這兩日情景,她剛一回府,藺稷便怎么說來著。

    【當朝長公主和當朝太尉互毆,殿下可真有本事。】

    他的消息比她更先抵達府邸。

    如此在她面前堂而皇之地說出來,承認宮中遍布他的人手,是為了什么呢?

    他那樣言行謹慎、心思深沉的人,不可能輕易說漏嘴。他這般說,便是深思熟慮后的。

    是要和她挑破最后的窗戶紙嗎?

    是要告訴她,他早就知道她的來路和目的,要掀掉她的面具,他已經沒有耐心玩貓捉老鼠的游戲了?

    游戲到此為止?

    可要是果真如此,又何必給她治傷?

    論起她的傷,近一月中,她傷了兩次,都是他盡心照顧。他那樣多的公務,府中那樣多的奴仆,他若不是自愿,現成的借口,甚至無需借口,誰能奈他何!

    隋棠確定他對自己好,是真的好。也當真如承明他們所言,他對自己有些動心。

    可是怎么就突然攤牌了呢?

    她倒是想和他挑明了。先從阿弟處拿了保證,再讓他承諾永遠為臣,與阿弟君臣和睦相處,共匡天下。

    總不會是他看出了自己心思,心悅自己到了拱手獻之一切的地步?

    隋棠想到這處,差點要笑出聲。

    這比她開口說服他一擊成功更加天方夜譚。

    ……

    絞盡腦汁一日,最后只能歸結于,藺稷認為她腦子一般,心思不敏,不會在一句話上多思多慮。

    隋棠暗自嘆了口氣,待醒來走一步算一步吧。

    于是,便是此時此刻,她醒過來。尚不知是何辰光,只伸手摸索,在榻畔觸到一人。她順著臂膀摸上去,摸到耳朵,額頭,發冠,又倒回來觸到面龐,便再也不能挪動自己的手。

    因為藺稷將它攏在了他的掌心,貼上他頰畔。

    行云流水的動作,讓隋棠的心跳一下劇烈起來,伏在枕上的半邊面龐格外紅熱。

    “醒了?”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低沉沉的,還要說下去,卻被咳嗽聲打斷了。

    “著涼了嗎?”隋棠摸他額頭,被他推開。

    “有一點,晨起喉嚨有些疼。”他將她的手塞回被中,喚來蘭心吩咐,“殿下醒了,也退燒了,好生照顧。這幾日我宿書房不過來了,省的傳染給殿下。”

    隋棠正欲張口,但一時想不到說什么,人有些發愣,卻聞他的聲音再度落下,“殿下記得送膳!”

    “孤這般還要給你送膳?”

    “又不勞您親來,再說我不是為照顧您才著涼受寒的嗎?”

    隋棠無理反駁,哦了聲。

    藺稷走后,隋棠愈發覺得自己想多了。不想藺稷,她便忍不住想隋霖。

    原是和藺稷無差別的行事,她能接受藺稷所為,自然也沒有資格去斥責胞弟。只是未曾想到,她和胞弟間竟是有分歧的。

    隋棠覺得無力而迷茫……

    五日后的晚膳,藺稷過來與隋棠共用。他風寒好了,隋棠后背還貼著藥膏,腫脹未消,但也好歹可以起身下榻,慢慢行走。

    藺稷不讓她走,只吩咐司膳將膳食挪來內寢,兩人在東側間窗下用過。

    屋里燒著地龍,辨不出氣候冷熱。

    但藺稷說,外頭下雪了。

    “才落的嗎?”隋棠問。

    藺稷頷首,“才落下,地上還沒白。”

    隋棠攏了攏身上的披帛,“孤不喜下雪,太冷了。”

    她想起在漳河的日子,一到冬日路上便可見到凍死的人,被雪埋的尸體。

    藺稷道,“臣也不喜歡。”

    他想起的是前世二月,天降大雪,隋棠死在落雪后的第三日。天地白茫茫一片,竟是提前給她佩的縞素。

    隋棠自不知他緣故,但聞他也不喜,忽就有問題欲問之。

    她想問,“君為貴”和“民為貴”,他擇哪一處?

    然轉念一想,若是暗子告訴了他前頭勤政殿中事,他不說真話,只隨她所擇,豈不無甚意思!

    遂閉口咽下了這事。

    只聞他話語道來,“明日我要前往西山廣林園,此去半月有余,殿下照顧好自己。”

    十一月廿三乃冬狩開始,今日已經廿六了,隋棠想起來。

    對于四季狩獵這事,她知道一些。原是隋霖告訴他的,這本該是天子主持的盛事,但自來洛陽,皆由藺稷主持。

    這廂倒不是藺稷霸道,實乃隋霖自己也有考量,狩獵多箭矢,乃刺殺的絕妙時機。他不敢涉險,索性便也不爭。

    但有時想想,還是多有不甘。

    藺稷主持圍獵,時期不定,完全是看朝中戰事局勢。若是戰事多,則直接取消。若如今歲這般,一年之只打了鸛流湖一場仗,那他是一定會舉行圍獵的。

    隋霖當初就說了這些,隋棠問他,“為何仗少,藺稷便一定會舉行圍獵?”

    隋霖搖首,道是不知。

    于是,隋棠這廂正好問向藺稷。

    藺稷聞言笑道,“臣于閑時舉行圍獵的目的,乃開展軍事演習,模仿真實作戰。一來可通過圍獵挑選新的武官人員,給東谷軍中上層將領增添新血液;二來鍛煉基層兵甲,使之始終保持作戰狀態,而逢真正的戰事,則心態平和如常,不至于過分緊張,喪失性命。”

    “但這畢竟是模仿、演練,將士們多來不會當真吧?練練筋骨自有道理,你說可鍛煉心態,孤不信。”

    “殿下還挺能直戳要害。”論起這遭,藺稷興致高了些,一邊烹茶一邊娓娓道來,“臣主持的廣林園狩獵,是有死亡指標的,千分之二。”

    “千分之二?”隋棠聞來一場狩獵,竟設立了死亡指標,不由心下大震。

    “就是每五百人中允許出現一個死亡名額,其所屬上峰和作為敵軍的一方皆可不但責任。五百分之一的死亡率,放在狩獵之中確實是較高的比率了。但是若放到戰爭中,都夠不上最輕烈度的戰事。有時兩軍開戰,陣前戰還好說,若遇攻城戰,許是轉眼間,一個隊便沒了,一個營便散了,兵甲都是數以計十地死去,尸體肉眼可見地堆起來,活著的人來不及挪動步伐已經足踏血地,身被血染,再有一個晃神便也成了亡魂。”

    釜鍋中水汩汩沸騰,藺稷的聲音有些黯淡下去,只緩了緩將酥油兌開,按比列倒入溫好的鮮牛奶,再添棗碎和風干茉莉花,持勺慢慢攪動。

    “所以,臣在狩獵之中添之死亡名額,使演練成真,涉及生死。如此平素訓練,將士們多吃一分苦,多上一分心,來日馬革裹尸戰死沙場的幾率就少一分,歸來見父母,傳子嗣、與妻共白首的機會便多一分。”

    一盞煮好的牛乳茶被送到隋棠手中。

    茉莉花香清幽,牛乳奶香馥郁。

    隋棠手心貼在微燙的盞壁上,手背被一雙更大的溫暖的手攏護著。

    這之前,她本想說,“你風寒才好,左右那處也已經開始了三日,你不去也無妨。這樣冷的天,在府中養養身子。”

    但如今問他一番話,隋棠明白了他非去不可的緣故。也同時覺得,無須再問,在他眼里,君與民,何貴之。

    他若覺得己身最貴,只為功名,便不會在意底層兵士的生死,他們皆是他追名逐利的武器和棋子,武器損之可換,棋子用之可棄,反正可以源源不斷招人征兵再來。

    但是他帶他們戰亦想帶他們歸,且將行動付諸在非戰時的尋常歲月里,便是將他們作人看,尊重愛護著他們的生命,亦不愿輕易征兵作戰。一來未必能戰,二來兵從民中來。兵即是民,耗兵即是損民。

    隋棠低垂的眉眼抬起,無法視物的雙眸靜靜望向對面人,心生對英雄的敬仰。

    “殿下怎么了?”

    隋棠搖首,笑笑道,“孤有些汗顏,本猜想圍獵是你因喜好娛樂爾。”

    藺稷挑眉,“不妨礙娛樂,臣也確實喜歡。下回待殿下身子好了,臣帶你同往。”

    話到這處,藺稷突然湊上前來,“該是臣汗顏。”

    “你汗顏甚?”

    “臣汗顏沒有為殿下考慮周全了。殿下如此聰慧,課業學得甚好,騎射原也可以安排上了。等過了年,臣給您尋老師。”

    隋棠心中暖流又起,攜卷前頭敬意,輕輕掙脫他手掌,端來那盞熱氣未散的牛乳向他伸去。

    扯到傷口,累她微微蹙了眉,卻依舊難掩笑靨明麗。

    “右臂疼了吧,作甚?”藺稷看著送至眼前的杯盞,“這茶甜口,哄小姑娘的。”

    “三郎喝。”小姑娘眨著眼睛,白綾上現出張合的輪廓,嗓音甜絲絲,堪比那茶。

    藺稷無法,抬手欲接過,卻見小姑娘搖了搖頭并不松手。

    “孤喂三郎。”她說,“在孤手里喝。”

    第29章  太后來看她,她高興又抗拒。……

    翌日才至卯時, 天還未亮,藺稷便已起身。

    “不是說,廣林園就在洛陽城外五十里處, 便是風雪天策馬一個多時辰也就到了。”隋棠睡眼惺忪,抬起一條左臂欲給他扣腰封。

    藺稷嗔道, “殿下對臣是一點不上心,今個臣著盔甲的。”

    “孤下回一定記得。”隋棠眉眼彎彎, “司空大人,伺候孤更衣。”

    “天寒地凍, 作甚?”

    “送三郎。”

    藺稷瞧著沒摸到他腰封便早早縮回被衾的手, 低眉笑了下。轉身倒了盞茶回來榻畔,從被中拉出她的手。

    婦人眉間擰川,明顯不情不愿。

    “沒讓你起來。”藺稷將那盞茶遞給她。

    “孤不渴。”隋棠裹著被衾,哈欠連天。

    “給我的。”藺稷低下頭來, 嗓音溫沉如水,“和昨晚一樣, 喂我。”

    貓兒一樣的公主,腦子尚且模糊,動作也拖拉懶散。

    “如此便算殿下送三郎了。”男人在她耳畔低語。

    婦人頓時撐起身子, 趕緊握上茶盞。

    彼時,藺稷已經洗漱畢,那樣近的距離, 他身上還有皂角的味道。湊身飲水時, 整潔的鬢角觸過婦人手掌邊緣。茶水就要見底, 他微微再靠近了些,恐她久撐失力扯痛傷口,便又伸出一只手隔被褥掌在她后腰……

    天還是黑的, 天地間飄著雪花,屋內銅臺燭火幽幽,暈出淡黃色的溫暖光華,將繾綣在一起的兩幅身影投在窗牖上,渾似一人。

    一人獨坐窗下,天光已經大亮。

    門邊滴漏發出聲響,即將午時。

    隋棠想起晨起的事,白綾覆眼的面上笑意柔婉,手下慢里斯條地整理書案上的木字,后由侍女侍奉凈面洗手,準備用膳。

    為慶今歲初雪,這日小膳房給隋棠備下的是魚羊鮮錐斗(1),清水湯餅,和一盅甜豆腐腦。湯餅和甜豆腐都可做主食,如此便只有一味菜肴。

    然這味菜卻是極其豐富。錐斗下燃碎銀炭,上置太極子母鍋。子鍋在中間,內里便是已經烹好的魚羊鮮。母鍋在外,又分陰陽二鍋。陽鍋內羊湯乳白,陰鍋中魚湯碧清。再有徑長過尺的竹盤中,盛備各類鮮蘑菌菇,青嫩菜苔,以及切得薄如蟬翼的生魚片和羊肉卷。

    隋棠頭一回見識這道菜,興趣之余,想到若是藺稷今日在,定然歡愉。他酷愛羊肉,自己可以將陽鍋全予他。只一點,她愛吃魚,但魚多刺,她總吃不好,便讓他給自己挑刺。

    今日可惜了。

    “下回等司空回來,且做這個。寒日里送入政事堂,也不必你們又是油布,又是沸水地保溫,更無須那處另燃爐子,方便得很。”

    司膳點頭應是,在旁親自燙菜掌控時辰以保證口感,另有副司調制醬料,呈給隋棠。

    羊肉軟爛不膻,魚片滑嫩無刺,時令的蔬果鮮脆爽口 。說是一道膳,但嘗來三種味,配之十數種菜,關鍵都保留其自身本真滋味。

    隋棠十分受用,就是有些熱,額頭都滲出了薄汗,“這個醬,如能調成辣口,定然更加美味。” 她將一箸裹滿咸甜口醬汁的羊肉喂入口中,提出建議。

    “辣醬自然有,且美味上口。”司膳笑道。

    “孤以前在漳河,見百姓多食茱萸為佐料,道其味辛。辣醬中可有此味?”

    “殿下說得不錯。”司膳頷首,“只是我們制的更精細豐富些。乃取茱萸搗碎,花椒炒熟,再以芥末油拌之,如此方成辣油。用時取出加熱,淋在牛羊肉糜上,佐以芝麻和蔥末,遂成辣醬。”

    “府中可有現成的?若有,趕緊送來讓孤嘗嘗。”

    蘭心從司膳處接來玫瑰牛乳奉給隋棠,笑道,“這可不成,殿下如今傷口未愈,哪個敢給您食辣。”

    隋棠眉間頓時浮上兩分哀怨,對著手中溫熱噴香的牛乳茶也頗有挑剔了,“這個也美中不足。”

    諸人皆看她,不免疑惑,“花色牛乳,可是殿下平素最愛,怎今日也有不足了?”司膳問道。

    “熱!”隋棠脫去披帛,“這茶中得擱些冰塊在里頭,配今日這錐斗,方算妙絕。”

    一眾侍者皆失笑,司膳笑應,“可做得冰鎮,但殿下如今的脾胃,又逢眼下氣候,婢子們可不敢給您做寒涼之物。司空交代過,您的飲食都需配合醫署的建議安排烹飪。”

    隋棠聞來略驚,卻又覺熨帖,兩手捧牢了那盞玫瑰牛乳,送至口鼻,醇香四溢,仿若還有一點旃檀香的香味。

    是藺稷的氣息。

    時值前衙侍者來報,“東谷軍祭酒楊松求見殿下。”

    “東谷軍祭酒見孤?”隋棠笑意未及收,心下詫異,“現在嗎?”

    “是的,楊祭酒從廣林園來,神色匆匆,還請殿下快去前殿。”

    藺稷清晨才往廣林園去,這會派人回來,還著急要面見公主,屋中諸人驚惑不已。

    隋棠更是毫無頭緒,惶恐憂懼叢生。

    難不成是藺稷出事了?還是阿弟動手被發現撕破臉,這會藺稷派人手要來拿她?

    “蘭心,扶孤去正殿。” 隋棠漱口凈手,提著一顆心來到殿中。

    堪堪座下,后背滲汗,又是走了一段雪路,便覺汗似冰水,冷透周身。

    “臣拜見殿下。”

    “不必多禮。”隋棠僵直坐在榻上,后背傷口也開始泛疼,“聞楊祭酒從廣林園來,不知所謂何事?”

    無論何事,現下除了面對,別無

    他法。

    若是藺稷已出事,她是大齊的長公主,生路多過死局,也算是完成了來司空府這一遭的任務。回去,和阿母阿弟好好過日子便是。不,且回漳河去,如今一個人過活,比當年已然要好上許多。但漳河那處有衛泰在,也不是太好的去處,那個讓阿弟賜個富庶安全的地界。余生漫長……隋棠這樣想,明明有很大存活的希望,可不知為何胸口憋悶隱痛,整個人喘不上氣來。

    她捂著胸口,臉色不太好看,迫使自己換個情況想。

    換個情況,便是藺稷和阿弟撕破了臉,藺稷占上風,此人事奉命來取她性命的。回想人世十七年,以為再見不得至親,要注定飄零一生。然阿弟記得她,阿母疼愛她,他們還將她接回了家。嫁來司空府,藺稷、他也對自己好過,讓她吃好,穿暖,讓她交友作伴,拜師讀書……只是他的志向更重,她輸給他的前程,輸給山河社稷,乃正常事。

    隋棠心緒起伏,思至此處,終于深吸了口氣,端正容色洗耳恭聽,以待即將到來的命運。

    “屬下此番面見公主,是奉司空之命,給您送來一只野兔,另取走今日司空的午膳。”

    外頭冬雪雖停,然朔風未止,依舊拍打窗牖,呼嘯在檐下。

    “你說甚?”隋棠撐案就要起身,被后背破皮裂肉的痛拉扯,幸得蘭心眼疾手快,將她扶住,重新坐了下來。

    “不是,你再說一遍,你來作甚?”隋棠腦子嗡嗡作響,只當風擾不曾聽清。又推開侍女,恐她阻在身前讓自個將話聽錯。

    “屬下乃奉司空之命,給殿下送來一只野兔,另取今日司空的午膳。”楊松回話道,“殿下容臣解釋,實乃今歲冬狩前三日第一輪的常規圍獵已經結束。今日起開啟第二項對抗賽。對抗雙方為紅丸軍和黑丸軍,設立的事件背景是殿下被困敵城,敵軍不敵已經棄城逃跑。然殿下受傷無法挪動,城中衣食不濟。故而司空只能派我們送來吃食……”

    “孤懂了,就是看紅丸軍和黑丸軍哪個給孤送的吃食多,便算誰贏,對否?”

    “是這個意思。”楊松回道,“只是這一路我們與紅丸軍之間還有拼殺,若是我們兩軍都不曾在規定時辰內送達,便計算這途中的……”

    “行了,不必與孤細說。”隋棠沉沉合上眼,心道藺稷在跟前,她定沖上去打他一頓,用雞翅木琵琶拍他,黃金鞭抽他。

    怎會有如此無聊至極的人!

    “蘭心,你去讓司膳將兔子烤了。”

    “哎——”楊松聞言,匆忙阻止,“殿下,這不是尋常野兔,乃極珍稀的垂耳兔,因兔耳不豎而耷拉聞名,模樣慵懶可人,姿態靈活矯健,最適合抱于懷中逗玩。”

    說著,從門邊拎來一個籠子,掀起蓋在四周的棉布,上來遞給蘭心。

    “好漂亮。”蘭心亦是第一次見,忍不住贊嘆,接了籠子回首道,“殿下,我們養著它,給您解悶。你抱著它,便是月宮中的嫦娥仙子。”

    隋棠看不見,也不想看見,扭頭道,“扶孤回去。”

    “殿下——”楊松的任務顯然還沒完成。

    “候著!”隋棠走至門口,方不咸不談地吐出兩個字。

    這日,楊松帶給他們主上的膳食是公主殿下用剩的魚羊鮮,和竹盤中殘余的菌菇蔬果。

    “我當會空手回來的。”藺稷看著堆在一起都懶得用食盒分開的殘羹冷炙,仿若見到婦人驚魂之后的怒容,但再生氣還是不忍他餓著,他還有甚好挑!

    當下便吩咐膳房,晚膳燴一鍋,配辣醬。

    廣林園主帳中,一鍋魚羊燴菜擺上長案時,騰騰熱氣升起又散去,露出銅鶴臺燭光燦燦,燈下婦人斜倚在暖榻,一手攏著一個暖爐,一手撫過毛團一樣的兔子,逗弄它兩只怎么也豎不起來的耳朵……

    這日以后,每一兩日都會有參加圍獵的人送來。

    十一月廿八,紅丸軍送來一頭鹿,道是可與垂耳作伴;取走的是醬熘羊肉,胡麻餅。

    十一月廿九,黑丸軍送來一對白嘴鶯哥,給公主解悶;取走符離麻雞,小天酥,油酥。

    臘月初一,黑丸軍送來一張赤狐皮,說是給公主保暖,可制衣帽;取走清燉鮑脯,香粳米飯。

    臘月初三,紅丸軍送來一張虎皮,可制褥子,鋪在東窗下;取走炙羊腿,胡麻餅,油酥。

    臘月初五,紅丸軍送來一對牛角,正月可辟邪;取走叉燒鹿里脊,白灼豬肝,菰米飯;

    臘月初六,黑丸軍送來一只羚羊,與鹿賽跑;取走紅燜蹄花,糯小米叉燒供飯,油酥;

    臘月初八,尚不知哪方軍士過來,長澤的小膳房中,備起了過節的臘八粥。

    隋棠閑來無事,同侍女們一道挑揀熬粥的豆子。她看不見,但可以用手摸,最大的是紅棗,第二大的乃桂圓,然后是蓮子。她就負責這三樣,在清水中洗凈,浸泡,心中嘀咕,“這算孤動手了吧,不許再說孤不上心!”

    剩余事她幫不上忙,被攙扶著回來屋中歇息。內廊養著那對白嘴鶯哥,也不知被誰調教得一見她走來,就嘰嘰喳喳出聲,“殿下安,殿下美!”

    隋棠聽了咯咯直笑,讓人尋來鳥食,自己摸索著喂養它們。正玩至興頭,卻覺裙擺一緊,似被什么東西咬住要拽她離開。足尖觸感讓她無奈,蹲下身來抱起一個沉甸甸的絨團,“想孤了是不是,我們去東窗下,孤背書給你聽!”

    長澤堂中,后院偏房養著一頭鹿和一只羊,這會正在飲水食草。前院東邊膳房炊煙裊裊,西邊廊下鶯歌燕舞,堂中深處出公主抱著兔子,一邊給它順毛,一邊摸索木字學習……前日來的黑丸軍還帶來一份手書,“努力加餐勿念臣。”

    隋棠將木字放好,抱來兔子擱在膝上,“孤要提醒侍者們給鹿羊換水測溫,要思考小膳房每日做甚吃食送走,還要陪白嘴鶯哥聊天,給垂耳順毛,孤哪有時間想你!”

    是沒空想他。

    為何?

    因為突然便添了這么許多事出來。

    所幸——

    隋棠腦海中浮現飲水的鹿,歡叫的鳥,毛絨絨的兔,熱騰騰的飯菜,原都是美好可愛的東西,原都是她喜歡的,擁之開心的。

    她擼毛的手慢慢頓下,尤覺面頰慢慢燒起。

    她沒空想他。

    但做著每一件與他相關的事。

    她摸過自己面龐,低頭想將漸漸紅熱的臉藏起;又捂上心口,恐它跳得太快為扯動衣衫為人覺察。

    前衙侍衛是這個時候入內通報的,“太后鳳駕已至府門口,殿下趕緊接駕。”

    母后來了。

    隋棠自然是高興的,但卻莫名生出一股抗拒感。

    回想上次宮中情形,就這一瞬,這十余日舒緩寧靜的日子如幻夢散去,她從夢里出,想起自己來時路。

    想起上回從太后北宮回去勤政殿,隋霖說,“阿姊,舅父要見你。”

    這話顯然是何珣有事要提或是要她做,然那樣一通鬧劇后,他的事便也不曾提起。

    所以今日太后前來?

    誠如隋棠所料,不是單純來看她傷得如何,愈得如何,實乃帶著任務來的。

    長澤堂以容太后母女說體己話,屏退了全部的侍者。隋棠的手被何太后攏在手中,反復細看。

    “阿母聞司空但凡在府中,每晚都給你凈手養護。果然,他將她你養得很好。”何太后的目光從女兒手上移去她臉頰。

    白皙柔夷,頰生芙蓉。

    有個男人將她女兒當嬌花滋養,當神女供奉。

    這本該是件極好的事。

    “三郎對阿粼是很好。”

    “三郎。”何太后念著這兩個字,一遍遍摸著女兒的手,“阿母看出來了。不僅阿母看出來了,你阿弟也看出來了,世人都看出來了。”

    “尤其是今日入這司空府,阿母便更確定了。”

    “阿母何意?”

    何太后拍著隋棠的手,“你知道為何當日你阿弟要在你口齒中藏丹朱嗎?”

    隋棠頷首,“初時還不理解,心想一身的衣袍釵環,何處不能藏。后來大婚當日,被脫衣散發搜身便明白了。確實除此之外,無處可藏。”

    【阿妹,藺稷也不是完全就對殿下好得無懈可擊了。大婚當日搜身之辱,你得提醒殿下記得。辱的是她,更是整個大齊皇朝。此乃他狼子野心最好的證據。】

    何太后的耳畔回想來時何珣的話語,只嘆了口氣,緩緩引之,“阿母此來,以為也是要被搜身的。”

    “怎會,您是太后。”

    “我這個太后,和你這個公主,不都是代表大齊嗎?他們要搜,殿門一關,便已是給你我留了面子了,至于里子自是由他們揉捏。”何太后撫過隋棠手背,又輕輕拍著她掌心,“可是今日卻不曾搜身,直接讓我整個儀仗入了府中。阿粼,這都是你的功勞。”

    何太后避過隋棠面目,似不欲面對,目光落在她掌心。

    “藺稷愛你,所以尊重你的親人。”

    “所以慢慢妥協,卸下防備。”

    “所以滿城皆知他在府中,要你送膳;他在城外,還是要吃你備的飲食。他不防備你了。”

    “所以,今日阿母前來也未被搜身。”

    “所以——”何太后附到她耳畔,“阿母將剩余的一枚丹朱帶了進來。”

    隋棠的掌心赫然多出兩枚藥丸,五指被何太后一根根緊緊攏起。

    “那日你舅父尋你,本就是為此事。只是后來鬧成那樣便也未來及再開口。卻也因為這事,你阿弟多日反思,深覺你的話有理。是故同你舅父商榷許久,愿意各退一步。剩下一枚丹朱,你還是要給藺稷喂下去,這是你身為大齊公主的責任。但是解藥亦存你手。他日四海平定,他無反心,你便給他解藥,如此作為你為妻的心意。”

    何太后在司空府待的時間不長,說完這通話很快便擺駕離開了。

    頗有幾分逃離的架勢。

    反倒是易妝隨在儀仗中的天子近侍唐玨見人來,壓聲道,“太后這樣快,想來是殿下答應得順遂,可喜可賀。”

    何太后橫他一眼,沉默上了馬車。

    車駕往宮門駛入,司空府消失在拐道口。

    “殿下,可是長公主害怕了?”徐姑姑看著才從外收回視線的主子,觀其神色,此行并不順利。

    “她要是害怕就好了。她要是害怕,練練膽子便是。她都敢將藏在牙口中,她會怕什么?”何太后一副眉眼精描細繪,掩去細碎皺紋,卻掩不住眸光的疲憊與無力,“阿粼,她猶豫了。”

    “猶豫?”

    “對,猶豫。”何太后輕輕嘆了口氣,“她動情了。”

    天空又開始落雪,朔風掀起車簾,太尉府就在不遠處,如此落入何太后眼中。

    何太后垂下眼瞼,闔了眼。

    馬車最后一次轉彎,九重宮門次第開。

    何太后靠在車壁上,話語喃喃,“阿粼,她也要被割成一片片了,一片分給母族,一片分給夫家,一片…最后剩一個鮮血淋漓的骨架給自己!”

    馬車就要進入宮門,何太后掀車簾看宮外無邊天際。

    小雪絮絮,蒼云翻涌。

    這天,變與不變,于她都是一樣冷。

    而入她所言,自她匆匆離開,隨著藺稷回府的日子一日近過一日,隋棠陷入彷徨中,從夜不能眠到反復驚夢。

    藺稷回來的前一晚,隋棠獨坐妝臺邊,摸索著兩枚大小有別的藥。

    月色闌珊,她用了一碗安神湯,上榻睡去。

    不知是否是湯藥的緣故,她難得睡沉了,沉入一個長長的舊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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