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舊夢窺前世3(上)……
前世, 朔康六年十月。
深秋時節(jié),洛陽城郊十里長亭邊,歇著一輛馬車。雕鸞華蓋, 蓋身刻四爪蟠龍暗紋,四角綴銅鈴風(fēng)鐸, 風(fēng)鐸周身印有一個“藺”字。
蟠龍乃皇室宗親所用,“藺”字出于司空府。當(dāng)今世上, 可讓這二者用時現(xiàn)于一體的,只有鄴城長公主。
確乃隋棠在此。
月前, 她得了藺稷書信, 他將于十月上旬從豫州軍中返回洛陽,預(yù)計中旬抵達。宮里宮外都催她,她便也聽話獻殷勤。
是故,從十月初十開始, 她便出城迎候藺稷。之后,一日早晚兩次, 從不間斷。到如今,已經(jīng)半月過去,就要月底, 卻還未見歸人。
“殿下,再過小半時辰就要關(guān)城門了。”崔芳觀天色,落日漸隱西頭, “司空今日當(dāng)不會回來了, 我們回吧。”
馬車很寬敞, 里頭置一方長案,案上放有一個釜鍋,鍋下燃著碎炭, 里頭的茶水已經(jīng)沸騰許久。
成婚一年多,隋棠和藺稷的相處還不到三個月。第一次見面是今歲三月初,之后他于五月底前往豫州,一去便又是小半年。
僅有的三月,他們處得不咸不淡,唯一的進展是圓房了。本是可喜可賀的事,但僅第二回她便惹惱了他,床笫間戛然而止,他拂袖離去。
他一去半月都宿在書房,前往豫州前未再踏入長澤堂。隋棠也入不了政事堂,近不了他身片刻。
牙口中丹朱便存留至今。
存留至今,縱是無有人催,她也急了。
他應(yīng)該會回來的,她也還有機會。
這小半年里,楊氏給他送信,總會派人來問她,要留些什么話,一并送去。
來問了兩回,隋棠回過味來,沖她搖首,“孤自己另寫一封吧。”
楊氏聞來滿意。小夫妻間的話,或愛意或吵嚷合該只二人知曉,怎能落在第三人眼里。如此只說,“那待殿下寫好,封在一起,三郎定然驚喜。”
隋棠頷首。
隋棠坐在書案前,一坐便是大半日;有時入夜也想,信中寫些甚?
落在近身的侍者眼中,是婦人對郎君的情意婉轉(zhuǎn)繞身,思念夜不能寐。連楊氏聞來也慰她,“三郎便是如此,成日扎在軍中,待再回來,阿母替你斥他!
卻只有隋棠自己知曉,她的躊躇并非愛意的外漏,是她不知道該對一個才相處數(shù)月的男人如何訴說心意,她本也無有心意。
思來想去,無非是“望平安”,“祝順?biāo)臁,“盼早歸”這寥寥數(shù)字。
可是即便是這樣幾個字,她也不能全部寫出來。
她一共就認不得幾個字。
但再少也勝過沒有,她鼓起勇氣和楊氏說,“孤不會寫字,喚個人來替孤執(zhí)筆!
“就這么幾個字,老身也能寫,我寫得了!睏钍项^一回露出不滿和輕視,“但是我寫,三郎能覺出殿下心意嗎?他只能認為,是我又瞎操心,多管事。”
隋棠垂下眼瞼,“那就不寫了,有勞阿母替孤向郎君問聲好吧!
話這樣說,但隋棠還是想了辦法。
她請教了府中管事長史淳于詡,“望”、“安”、“順?biāo)臁薄?“歸”怎樣寫?
她不識字是事實,但不會可以學(xué)。大不了又被拒絕和嘲笑,她不在意。但若對方愿意教她,她能寫信給藺稷,便也是一條得他好感、讓他早些回來的途徑。
面子哪有命重要!
結(jié)果,她運氣不錯。
淳于詡是一個很好的人,當(dāng)場便將那幾個字寫給她看。
“勞煩先生好事做到底,幫孤將這些字黏在布帛上!彼齺頃r想得周全,她看不見,但可以用手摸,然后描下來。
這會便讓侍女打開一個鼓鼓囊囊的布袋,里面放著一匹白絹,剩下是無數(shù)寸長的枯枝。每一根枯枝都被磨得光滑干凈,沒有分叉。
婦人到底有些報赧,終日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瑰霞,“有勞先生了!
這日回去,隋棠摸索著練了一個下午。翌日,她便給藺稷送出了第一封信。
就一個字,“安”。
似向他報平安,又似祝他平安。
一月后,她收到藺稷的回信。說是專門給她的信,她莫名歡喜了許久。
長這么大,她還沒有收到過一件旁人贈與的東西,便也不曾想過他會回信。
“收到信,便該有回信。這是起碼的尊重。”淳于詡接了隋棠遞上的信,翻來給她讀閱。
執(zhí)紙正反看過,僅兩字爾:“皆安”。
“司空大概是想說,他平安,您也平安,大家皆安!贝居谠傂Φ。
隋棠含笑道謝,回來屋中摸索枯枝拼湊的字,這回的信有三個字,“盼早歸!
又是于一月后收得回信,這回不必勞煩淳于詡,因為崔芳每個字都認識。
信上寫:十月上旬歸,預(yù)計中旬抵家。
……
而在這小半年中,隋棠也利用空閑的日子,打聽了他的愛好。譬如,他愛喝廬山雨霧,如今她也學(xué)會了。
烹得不一定好喝,但她信上的字也好看不到哪去,他也看了還回了,這茶也當(dāng)愿意喝的。
跋涉數(shù)百里歸來,風(fēng)塵仆仆,下馬換馬車,飲一盞溫?zé)岵杷,也是一件舒適的事吧。隋棠摸過自己的茶盞,慢慢飲下。
吞咽的動作越來越慢。一年多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緩慢飲食,如此茶入口中,似得提醒,背脊忽顫間,人從夢中出。
她之種種,并非一個婦人的真心。她待他回來,是要毒殺他的。
口齒的那顆丹朱,撐不了太久,蜂蠟快要裂開了。
而她一個瞎子,周身耳目監(jiān)之,她取不了也藏不了,藏得了也未必能下得了。唯一的辦法,便是得藺稷信任后,親手負責(zé)他的飲食。
“回吧。”她將茶盞放下,掀起簾子細聽。
終歸是只聞秋風(fēng)聲,不聞馬蹄聲。
翌日清早,城門一開,長公主的車架便又如常駛出。直到夕陽西下,方獨自歸來。
十月廿七,車架出又歸。
十月廿八,依舊如此。
十月廿九、卅、卅一、十一月初一,初二,從說好的十月中旬到十月下旬,然后又到十一月初,隋棠都沒有等到藺稷。
十一月初三,楊氏帶她前往白馬寺上香。
兩人持香跪在佛前。
老婦人比她淡定,“三郎延后時辰回府是常有的事,不必理他!
“可是緩了這么久,會不會出……”隋棠將不吉利的話咽下去,原是她自己快等不了了。
“他身邊里外三層親衛(wèi)暗子,除非天榻了,不然沒消息便是好消息!边@大概便是知子莫如母。
隋棠笑笑頷首。
她并非誠心等人,等人歸來就為行毒殺之舉。
所以神佛也不愿幫她。
藺稷是在十一月初八抵達的洛陽,然而候了近一月的長公主這日卻沒來十里長亭。確切的說,她一共候了二十七日,從十月初十到十一月初五,初六開始便未再迎候。
因為這日,她入了宮。
沒有任何規(guī)矩禮儀地推開了天子殿門。
告訴胞弟,包裹丹朱的蜂蠟破裂,丹朱化入她體內(nèi),她中毒了。
太極宮中,她的胞弟還比她小兩歲,出這樣大的事,她其實應(yīng)該先去找太后的。但是太后多病,她不忍母親著急,于是先來尋手足。
果然,少年天子還算鎮(zhèn)定,一邊扶起她一邊問道,是以何種理由來得宮中。
畢竟宮里宮外都有藺稷的人。
“我說聞母后生病,夜中多夢,夢中見其似枯槁,雙眼淚流,定要回來探母。如此府中人也無理阻攔,只派了婢子跟著,送我回來。”
“入了宮門,我又說,恐母后隱瞞病情報喜不報憂,遂先來見你問問情況!
隋霖隔窗看了眼侯在廊下的婢女,揚眉點點頭,“丹朱一事,自阿姊成婚,藺稷久不歸來時,唯恐今日這般事發(fā)生,舅父早早便已安排配置解藥!
“有解藥?”隋棠聞言大喜,“那配出了嗎?”
少年扶過胞姐,同她在殿中慢慢踱步,“尚未配出。但阿姊安心,所需的十多味藥材,眼下就差兩味了,很快就可以配出來!
隋霖引著隋棠轉(zhuǎn)過內(nèi)側(cè)書架,尋出一個紫檀木盒,從里頭拿出一丸藥放在胞姐手中,“阿姊,這是太醫(yī)署提前配出的可以緩減毒素的藥,你用下短時間內(nèi)不會有中毒的征兆,與常人無異!
“阿弟,那多久能配出解藥?”隋棠接過藥丸,眉間尚存憂色,“要不,您讓我與藺稷和離吧,讓我回來養(yǎng)病。我如今這個樣子,也幫不了你什么了!”
“阿姊,您先聽朕說!彼辶亟o她倒了盞水,“您是了解丹朱毒性的,當(dāng)日原就不是為了立時要藺稷性命,還想借他手平定其他諸侯,收復(fù)失地。故而這毒最快也要三兩年才會發(fā)作。三兩年的功夫,解藥定然配出來了!
“而阿姊要做的,是盡快取得藺稷的信任。他不是快回京了嗎,但他一貫留守不定,你且快些尋得機會,幸好我們還有一枚丹朱,到時還需阿姊動手!
“不……”隋棠驚恐得掙開胞弟,捂上面頰,“我不要再藏牙口中,我不要……”
她貼著書柜蹲下,將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埋頭于膝上,雙手圈護腦袋,仿若這般便無人能尋到她的口,她的牙,無人能將毒再喂給她。
“阿姊!”
“阿姊莫怕!”少年隨她俯身,將她攬入懷中,撫她背脊,“您都這樣了,朕怎會忍心讓他們再將毒藥藏您牙口。朕不會的!
隋棠將頭抬起些,白綾上堙著水漬。
隋霖伸手擦拭胞姐眼淚,“當(dāng)日是不得已之舉。這一年多來,阿弟為阿姊擔(dān)憂,也寢食難安,心中愧疚。阿弟和您保證,再也不會這樣了。”
“只是您如今提出和離欲要撤回來!鄙倌觐D了頓,握上她的手,“阿姊,說句不好聽的,您回來也是要等。都是等,在宮中和司空府都是一日日在熬日子,那是不是我們應(yīng)該做些有意義的事?你想想,若來日,解藥配出來了,然藺稷也反了,我們姐弟還是沒有活路啊!”
隋棠被胞弟握住的手打著顫,少年將她握得緊些,“與其這樣,不若我們再拼一把,您尚且留在他身邊。待解藥出來,朕立馬就給您。而到時說不定你已經(jīng)得了他信任,方便下手。再退一步說,如果還是難得信任,我便讓母后做主,許你們和離。左右或亡國,或圈禁,我們手足都在一起!
“阿姊,您再幫幫我,幫幫這綿延了三百年的你我的家園,成嗎?”
婦人許久沒說話,直到少年將那盞茶也送到她手中,她方輕輕嘆了口氣,以手背拭干殘淚,眉宇凝出堅毅色,“那下一步,借母后身子為由,我試著向藺稷提議許我每月初一、十五回來回宮探望。一來可以試試他對我的戒備,二來若是他同意了,若不再對我搜身的時候,便是他對我信任加深時,你且備好第二枚丹朱,我試著帶回去。”
隋棠話畢,仰頭將那顆可以緩解毒發(fā)的丹藥咽下。
“如此甚好,辛苦阿姊了!
“既這般,我的事且不告訴母后吧,省的她擔(dān)心。”隋棠站起身,理正衣袍,“我去瞧瞧她,阿弟莫送了!
*
隋棠以侍奉太后唯由,在北宮章臺殿住了兩日。
何太后的病是早年憂思成疾之故,年紀大了,便累身子也差了許多。換季時風(fēng)寒、時疾總也逃不過。
隋棠盡心侍奉她,甚至與她同榻。
何太后不忍心,說是怕風(fēng)寒傳給她。
隋棠伏在她懷中,“女兒眼盲,能做的有限。真論侍奉阿母,能不添亂便是好的。我就是想和阿母睡一起,就是想試試侍奉阿母的滋味,知道自己是阿母的!
何太后禮佛,身上染了旃檀香,隋棠很喜歡,在懷中輕輕嗅著,是年幼稚女,襁褓嬰孩。何太后便輕輕拍著她背脊,唱記憶里的童謠哄她入睡。
兩日后,十一月初八,藺稷來接她。
她舍不得何太后,拖著不肯走。
但何太后說,“不可以拿喬,我們?nèi)遣黄鹚。?br />
隋棠便想起勤政殿中的胞弟,頷首隨他回府。
走出章臺殿時,天都快黑了。夜風(fēng)蒼涼,隋棠打了冷顫。還未回神,一件大氅便披在了她身上。
內(nèi)里還留著男人的溫度,周身是和母親一樣的旃檀香。
“回來路過陳留郡,拐去看了下那處屯兵情況。本是三五日的事,不想陳留郡守安排了一場圍獵,就耽擱了。”
“陳留離洛陽不遠,你可以譴個人回來說一聲!彼逄拇怪鄄,“阿母都去上香了,她會掛念的!
“就想著不遠,便未傳信了。阿母習(xí)慣了,不礙事!碧A稷在稀薄夜色中看婦人面色,“殿下瘦了些。”
隋棠笑笑,“孤還沒有習(xí)慣。”
已經(jīng)走出宮門,行至馬車邊。
藺稷譴退崔芳,自己托上隋棠手臂。隋棠瑟縮了一下,
沒能掙開,反被托得更牢,聞耳畔話語響起,“讓殿下?lián)鷳n了,臣給您賠罪!
話到這個份上,拿捏也該適可而止。
婦人嗯了些,溫順踏上馬車。
“其實還有一重緣故!碧A稷在她身畔坐下,提過邊上一個籠子,“陳留那處地圍獵原也無甚意思,臣應(yīng)卯即可。但聞那處多垂耳兔,最是可人,特捕了一只回來。只是那里圍獵設(shè)施不好,多出漏網(wǎng),幾與野外無差,如此耗了些時日!
說著,將一只灰色的兔子從籠里拎出,擱到隋棠膝上。
【孤養(yǎng)不了你,還是讓瑩兒養(yǎng)你吧!
【不要亂跑,乖乖待在孤懷里,等瑩兒來接你!
【孤也沒人可以說話,不過這會可以和你聊聊天!
端陽節(jié)前,府中一個叫瑩兒的侍女養(yǎng)了一只兔子,不知吃了什么東西,奄奄一息。是隋棠路過,點了兩味草藥讓服下,居然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救了回來。
藺稷在書房和長澤堂兩頭住,那些日子不來長澤堂,隋棠便養(yǎng)了幾日。有一日藺稷回來,正好看見她在窗邊逗兔子。
原沒有放在心上,大抵是收到了她第一封家書,一個歪扭凌亂的“安”字,莫名就生出了一點愧疚。
五月底離府時,為她床笫的扭捏又卑怯,他已經(jīng)半個月沒理她。原也不是故意置氣,實乃他不曾想到她。
然一封家書勾起對她的記憶,想的便多了些。
連帶她逗弄兔子時那句,“孤也沒人可以說話,不過這會可以和你聊聊天。”
“尋常讓奴仆好生養(yǎng)著,閑時可陪你聊天。”藺稷在這會把話吐出。
隋棠原搭在兔子身上的手,忽就緊了緊,一種欲哭的沖動涌上來。
他聽過某日她說的話,他聽過便記得她說的話,他記得她說的話便如了她的愿。
“這孽畜甚是靈活,候了它五六日才逮到,不然臣早回來了!
隋棠僵住身子,似被深秋的晚風(fēng)凍結(jié),整個人一動不動,唯面色一陣白過一陣。被白綾覆蓋的雙眼又紅又熱,而白綾就要被奪眶的眼淚洇濕。她垂下頭將自己深埋昏黃壁燈的陰影下。
“怎么了?”
隋棠搖首逼回眼淚,溫柔撫摸懷中的垂耳,笑著抬起頭來,“孤高興的!
藺稷若是不為送這只兔子,早五六日回來,彼時她還沒有中毒,或許還有下毒的機會。
按理,她該厭惡這只兔子。
可偏偏這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份禮物。
第一份被人記掛后、用心贈予的禮物。
第31章 舊夢窺前世3(下)……
回來長澤堂, 所謂小別勝新婚,侍女們識趣,早早躬身退下。
殿門一合, 便剩夫妻二人。
隋棠卻還未想到這些,她只急急同藺稷說了每月初一、十五入宮看太后的想法。說話的時候, 她懷中還抱著垂耳。
絨球似的一團,暖融融的身子, 耷拉的大長耳。隋棠撫來舒坦,心中愛憐, 然擼過它脖頸, 虎口正好將其箍住,她便又生出掐死它的沖動。
“太后病得很嚴重?”藺稷扶她到西側(cè)間妝臺前坐下,給她卸下滿頭珠翠。
“平時尚可,換季時嚴重些。”隋棠的手從兔子脖頸移開, 去逗弄那兩只軟塌塌的長耳朵。
“一月兩次,公主車駕出入宮中, 甚是繁瑣!碧A稷將她頭上的七尾鳳凰華勝摘下,華勝纏金赤珠的鳳尾勾到隋棠一縷發(fā)絲,扯痛她的頭皮。
她眉心擰了擰, 退到耳朵根部的手又卡上了脖頸。
“抱歉,弄疼你了!碧A稷手上勁頭輕了點,按住發(fā)根, 終于將華勝卸下, “殿下一月去一回, 就月初吧,小住三五日盡盡孝心也無妨!
相比每次出入要搜檢她身,藺稷覺得有些難看, 也容易疏漏,遂少了頻率,多了時辰。
“也好。”隋棠僵直的五指放松下來,重新輕輕擼毛。
“這會還抱它作甚!”藺稷一把將兔子拎起,長步送給門外守夜的人,返身回來居高臨下看她。
他身軀高大,挺拔如山,投下的陰影將隋棠籠罩。
隋棠慢慢揚起頭,嘴角挽出溫柔笑意,伸手欲圈上他脖頸。藺稷見她識趣,便也配合,緩緩俯身,入她臂懷中。自己則雙手攬住她腰腹,輕輕一提便將人抱去凈室。
木桶中,兩幅身子沉下去,水流嘩嘩溢出來。
熱潮氤氳,波濤洶涌。
婦人伏在桶沿喘息,身后興致未減的男人靠上她肩頭,吻過鎖骨扳來她面龐。一路往上吻過下頜,唇瓣,竅入口中,唇齒交纏……
“這叫相濡以沫,往日還故作矜持!蹦腥怂煽卩了,“壓箱底的話本上,最開始必畫這一幕。嬤嬤們不會不教,定是殿下疲懶!”
“相濡以沫!”婦人軟得與水難分,似熱湯中一塊即將融化的白玉,將男人話語喃喃重復(fù),“何意?”
“就是方才那般!”男人壓著笑。
“孤聞來好聽,可有原話?”
“原話——”男人咬著她耳垂,“臣做回教書先生,意思是患難中人相互扶持,又指情意深濃,不離不棄,相互依偎!
“相濡以沫,孤喜歡。”白綾早已被扯掉,婦人瞇著眼,頭一回主動吻他,回扭的姿勢勞累脖頸,逼出上頭根根青筋。
但她吻得熱烈又纏綿,迫男人只得無奈來她面前,低頭與她低額,深深淺淺吻過!酒溆嘁褎h除】
或許無有情愛,或許還夾著殺意和試探,但不妨礙起臥在同一屋檐下的孤男寡女解決身體的需求,甚至還能得到需求以外軀體的歡愉,何論還是在婚姻這把大傘的庇護下。
從這樣的愛里,長出來的情,也能溫暖人。
尤其對于隋棠來說,很是足夠。
朔康六年的除夕,宮宴結(jié)束,藺稷帶她回府。府中準(zhǔn)備了許多煙花,在子時盛放在夜空。
大冷的天,她本不想出屋子的,再漂亮也和她無關(guān)。
但藺稷說,“出去聽聽響,臣給你講它們的模樣!
隋棠笑著頷首,披上厚厚的雀裘,被他扶著踏出殿門。
空氣里充斥著硝石、炭、硫磺的味道。若是平素嗅到這些,多半捂鼻避之,然在除夕這般合家歡慶的日子里,這類味道便多了幾分過年的氣息。置身其間,尤覺新桃換舊符,朝朝希望如火。
“現(xiàn)在燃起的是滿天星,在天空炸開,星落滿銀盤。”藺稷給隋棠戴好風(fēng)帽,牽著她往庭前走了兩步。
“這會是游龍戲鳳,金光閃閃,從地上燃竄而起,直上九天。”未幾,藺稷捂上隋棠耳朵,待龍鳳上云霄,巨大的聲響結(jié)束,方松開。
“這會乃牡丹真國色,大團大團的花,紫色,紅色,金色,都簇擁在一起,花開滿堂!
……
“一梭煙花,滿城詩畫! 一刻鐘的時辰,主景的煙花已經(jīng)放完,藺稷引著隋棠回來廊下,看剩余一些小煙花。
隋棠雙眼上的白綾在藺稷講至一半時便已摘下,然而直到此刻她始終保持著仰頭眺望的姿態(tài),“郎君講得的真漂亮,妾應(yīng)該看到了。”
藺稷看她眼睛,捏了捏她的手,握入掌心。
“妾的眼里,有沒有煙花?”
“有,瑩瑩閃光,比天上的還好看!
“明年妾就十九歲了。”隋棠笑了笑,輕輕合上眼,須臾又睜開,“妾許了愿望,妾要長命百歲,每一年都能看到這樣美麗的煙花。”
十八歲的女郎,面容在煙火的閃耀下,隱去蒼白,浮上一層難得的暖色。
“那就祝愿殿下,夢想成真。”
“可惜,就算夢想成真,也是有遺憾的!彼逄膹奶A稷掌心抽回手,低聲嘆了口氣。
“是何遺憾?殿下不放說出來,看臣是否可以補之!
隋棠看向藺稷,“除非時光倒流,否則郎君補不了!
“你說便是。”
“妾遺憾,去歲除夕,無人分享如此煙花盛景!
去歲,是她嫁給藺稷的第一年,藺稷遲歸七月,自然錯過除夕。
果然,藺稷許久沒有說話。半晌方道,
“臣在旁處彌補。”
話落便將人抱起直入寢殿。
男人于床笫間相比過往溫柔許多,偶然也會征詢她的意見,譬如此時此刻,心中存了歉意,尤覺婦人也有了點玲瓏態(tài)。
“明日初一,妾陪郎君,不回宮中。但初二回宮,妾要住到元宵。”婦人扳著手指頭,還不夠用,“就是十四天。”
“半個月,殿下也不怕餓著臣?”
“今明兩日,妾定將三郎喂飽!
于是乎,簾外床榻吱呀聲,簾內(nèi)軟語嬌嗔。香汗融粉浸山枕,花心輕拆,御溝水流。
隋棠貝齒咬碎藺稷肩頭皮肉的一瞬,新年的滴漏響起。隋棠伏在他肩膀,告訴自己,有希望的。
除夕宮宴上,阿弟與她說了,缺的兩味藥,已經(jīng)找到了一味。距離上次十一月初五入宮,還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便已經(jīng)找到了一味。最后一味相信也會很快找到。而如今,藺稷也愈發(fā)相信她,都許她半月不回府。
但是,隋棠知分寸。
提前了兩日回來司空府,道是要與藺稷共度元宵。
藺稷難得空閑,也歡喜她提前回府,于是元宵何日,第一次陪她去長街游玩。這日隋棠贊了一個兔兒燈,摸了兩個美人燈,討價還價了三個辟邪燈,最后卻一個也沒有買。只拉著藺稷問,前頭可還有好玩的。藺稷稍停了步伐,對小販說,把所有的燈都送到司空府去。
小販眉開眼笑,提前打烊。
數(shù)十盞花燈,分成兩串如舉行葡萄般掛在長澤堂的內(nèi)廊下面。
隋棠看不見,但能感受到光影。夜里藺稷睡沉了,她起身掀開簾帳,眺望光亮最明的地方。
外頭當(dāng)是起風(fēng)了,兩串葡萄晃啊晃。
隋棠看得有些入神,沒發(fā)現(xiàn)淚水落下來。直到感受到脖頸處點滴涼濕,方抬手拭干眼淚。
她躺回被中,男人的手自然攬過來,“身上這樣涼!
“是郎君身上熱。”她咬住唇瓣靠入他懷里,告訴自己,別心軟。心軟,死的就是自己。
她不想死。
好不容易從漳河熬回洛陽,熬了十幾年,就是因為她還想活。
元宵結(jié)束不久,藺稷出征冀州。
他說,“記得給臣寫信!
隋棠頷首。
二月廿十五,隋棠收到藺稷的第一封信,說是大軍已經(jīng)在漳河駐扎,一切順?biāo)臁?br />
隋棠接了信,回來屋中回復(fù)。然而,她才執(zhí)筆,尚未蘸墨,紙張上便有色澤暈開,緊接著手背也滴到溫?zé)岬囊后w。
有淡淡的血腥氣彌散開來。
“殿下,你流鼻血了!贝薹挤畈瓒鴣,見之大驚,“婢子去喚醫(yī)官!
“別,別!一會就好!彼逄难鍪啄笞∽约合骂兩頰,“當(dāng)是近來上火之故,不必驚動他們!
崔芳聞言,拿來巾帕幫忙擦拭捂住。
“這法子果然管用,這會不流了!
崔芳拿下帕子,瞧上頭干凈如初,沒有半點血漬,遂松下一口氣。然而轉(zhuǎn)頭看銅盆中,卻嚇了一跳,里頭不知不覺已經(jīng)擱了四五條擦血的方巾,小半盆清水都染紅了。
“是不是嚇倒你了?其實沒有多少血,正常的。孤在漳河時,那邊氣候干燥,孤隔三差五便流鼻血。如今調(diào)理的好多了!彼逄男Φ,“去吩咐總膳,這兩日給孤燉些梨羹潤潤。”
“婢子知道了。婢子先讓人將這處收拾干凈,殿下歇一會!
隋棠含笑點頭。
直待崔芳離開,剩得她一人,她便再笑不出來。
她從來沒有流過鼻血,氣候干燥引人上火,也不能流這般多血。唯一的一種可能,便是毒發(fā)了。
可是阿弟明明說,那個藥丸可抑制毒性,讓她暫時與常人無異!
難不成是阿弟說謊?
*
“朕沒有騙阿姊,今日太醫(yī)署醫(yī)官皆在,大可讓他們與阿姊說!
“那為何我會這般,莫名其妙地流血?” 隋棠熬了三日,三月初一入宮見天子,“司空府也有醫(yī)官,我若毒發(fā)有了征兆,他們請平安脈頃刻便會發(fā)現(xiàn)端倪。司空府里長公主中了毒,是他們自己下手便罷,否則若是藺稷查起來,順藤摸瓜早晚會發(fā)丹朱的事,便也能知曉阿弟隱藏的心思!”
隋棠深吸了口氣,“你告訴阿姊,是不是沒有緩解毒素的藥?還是說根本也沒有解藥?”
“阿姊,丹朱的毒性你了解的,沒有說會有讓人流鼻血的情況;蛟S只是尋常流鼻血,你太驚弓之鳥了!彼辶匕矒崴,“至于抑制發(fā)作的藥,朕與您說實話,確實不是什么靈丹妙藥,就是一些培元固本的補藥。太醫(yī)令乃恐您憂思太重,方讓朕那樣言辭。但是那藥也是好藥,給您補補身子總是好的。身子壯實,根基穩(wěn)固,丹朱之毒短時間內(nèi)是不會發(fā)作的。至于解藥,朕怎會騙你,真的就差一味藥了。”
隋霖扶過她,“這數(shù)月,朕看得出,藺稷待阿姊不錯,竟然許你回宮入住,且從三五日到十來日都不干涉。阿姊,你的努力沒有白費!”
“讓他們給你把把脈,看一看流鼻血的緣故,成嗎?”隋霖耐著性子,甚至道,“您若覺得他們長了一根舌頭,大可回司空府再測一回!
“罷了!是阿姊太心急,憂思太甚! 許是聞手足如此篤定,隋棠面容柔和了些,“阿姊去看看阿母,你先忙!
隋棠入了北宮章臺殿,這日母女說好還是要共膳同寢,秉燭夜話。然晚膳后,隋棠陪何太后在庭中散步,忽就一聲痛呼,人軟綿綿倒下去。
頓時,章臺殿一陣人仰馬翻,忙喚太醫(yī)令。
在太醫(yī)令趕來期間,隋棠還有些意識,只忍過腹中絞痛,抓著何太后的手含糊念叨。
何太后湊近細聽,臉色大變。
隋棠除了喚疼,斷斷續(xù)續(xù)說的是兩個字是“丹朱”。
何太后掩過身子,推開她的唇口看,果然牙中已經(jīng)沒有那顆藥了。
“蜂蠟化……吐了……但還是……”
“你是說蜂蠟化了,你吐掉了丹朱,但還是有部分入體內(nèi)是不是?”何太后見女兒虛弱點頭,一時手足無措。
當(dāng)日填入此藥,當(dāng)日藺稷大婚不歸,當(dāng)日、當(dāng)日……她有很多機會,讓女兒把毒去掉的。
太醫(yī)令來時,隋棠已經(jīng)沒有意識,暈了過去。然太醫(yī)令測她脈搏除了細弱些,并無大礙,但觀其面色確是虛汗淋漓,蒼白不已。一時間又再傳其他同僚前來會診,如此也驚動了南宮中的天子。
折騰半夜,隋棠腹痛終于止住,用過安神藥后歇下。
翌日晌午,天子過來北宮看她。彼她還未醒,拉著何太后的手尚在夢中。
這只手她攥了一夜,何太后這日醒了便也由著她。直到此刻,天子過來,方溫言哄她松手,欲起身離去。
“阿母——”隋棠糯糯開口。
“阿母不走,就在側(cè)間,你好好睡!
何太后給她掖了掖被衾,抬眸看天子時,眼神幽冷。
*
“你阿姊已經(jīng)中毒了,你說實話,后續(xù)打算如何?”
“阿母且不論這處,阿姊病得蹊蹺,這才多久不是丹朱毒發(fā)的時候!
何太后嘆了口氣,“你阿姊從小一個人長大,吃了多少苦頭,她那副身子能有甚好底子,哪經(jīng)得住毒入體內(nèi)。”
“不行,我要把她接回來,在我身邊養(yǎng),再不讓她離開我了!焙翁箅y得對兒子發(fā)火,“你去讓你舅父滾進來,當(dāng)日他尋人配制的這毒,怎么配的毒便怎么將解藥配出來!”
隋霖不作聲,半晌道,“阿母,配不出解藥。已經(jīng)試了多回,都無用。太醫(yī)監(jiān)王平處,早就放棄了。”
“當(dāng)初不是說九成能配出的嗎?”何太后豁然起身,“你便是這般誆著你母后……”
“母后輕些!”隋霖外向里側(cè)內(nèi)寢
,壓聲道,“九成的幾率不高嗎?誰知道阿姊便落在那一成處!
少年握住母親的手,悄聲言語,“阿姊如今已經(jīng)這樣,但是她在司空府同藺稷處得不錯,藺稷對她有些感情了。且讓她呆著吧,朕好不容易才將一把刀插得離那亂臣賊子那樣近。退一步說,阿姊回來又能如何,一樣是死,多半兒也要死,國也要亡。而留在那處,母后,你或許還能擁有一個兒子,來日我們一起給阿姊報仇!”
……
內(nèi)寢床榻上,隋棠縮成一團,攥著被衾的指尖褪盡血色,指腹發(fā)白。
流鼻血當(dāng)真只是一個意外,后來她靜下心來給自己切脈,確定是躁氣之故。同丹朱無關(guān)。
只是當(dāng)時一念想過,她便存了驗證的心。
隋霖并沒有她想的那般伶俐,她只一詐便詐到了延緩毒素的藥不存在。之后也是她自己用簪子鈍尾處戳了腹部穴道,引發(fā)絞痛,驚動醫(yī)官,同時將自己中朱丹的事傳達給太后。
她想知道,母親是否知曉丹朱事宜的全部;想知道,阿弟是否騙了她丹朱解藥的存在。
果然,沒有解藥,手足欺騙了他。
索性,阿母不知全部,她還念著自己。
然而,阿母也放棄了她。
隋霖走后,何太后來看隋棠。隋棠只作才醒,后頭的話她并沒有聽太清,但前頭幾句已經(jīng)足矣。
于是她和何太后說,“阿母,我想回您身邊養(yǎng)病!
她想,只要母親點頭說好,她便可以如了他們的心愿,回去藺稷身邊。相比一個前后才相處了不到半年的男人,她還是愿意向著手足和生母的。
畢竟她和胞弟留著一樣的血。
畢竟母親生她一場。
畢竟是天子接她回來的,也是她甘愿嫁入的司空府。
只要母親還愛她,她就不會去爭她最愛誰,她愿意以殘軀走到底。
但是,何太后撫她面龐,她說,“阿粼,不要怕。你阿弟說,解藥很快就有了!
*
這日隋棠醒來,頭腦昏脹。她記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但是夢中幾何,卻是怎么也想不起來。只記得最后的幾個場景。
她躺在榻上,隔墻聽阿弟說,“阿母,配不出解藥。已經(jīng)試了多回,都無用!
母后卻轉(zhuǎn)入屋來,安慰她,“阿粼,不要怕。你阿弟說,解藥很快就有了!
解藥,他們說的是丹朱的解藥嗎?
隋棠掀被起身,也沒有喚侍者,自己摸索走去妝臺,牢牢抓著裝有兩枚丹藥的紫檀木匣子。
第32章 那對白嘴鶯哥死了。
“殿下起來怎么不喚婢子的?”天光已經(jīng)大亮, 這已是蘭心第二回推門進來,想看看自家公主醒了沒。
平時公主最遲辰時正必定醒來,今日已經(jīng)多睡一個多時辰, 蘭心便又入內(nèi)來瞧她。
“許是安神湯效果太甚,多睡了會。”隋棠的雙手從紫檀木上移開, 觸摸到一旁的妝奩上,“孤昨個夢見紅梅傲雪的盛景, 醒來就想配梅花紋飾的簪子,便急急跑來了。”
“這是好夢啊, 那您夜中如何惶恐, 滿頭是汗的。婢子以為您魘住了,就怕您病倒!碧m心捧著衣衫過去。
隋棠含笑道,“孤夢中說了什么嗎?”
“倒是沒有。就瞧您蹙著眉,很是傷心!碧m心從妝奩里拿出六枚一套的梅花仙攢珍珠發(fā)釵, “前兩日才戴的,就擱在這第一層。以后可不許自己跑來, 跌倒了如何是好!”
話落,便出去喚來其他侍女,伺候公主更衣理妝。
隋棠想著蘭心的話, 但實在想不起夢中場景。遂由著侍女們魚貫而入,自己坐在臺前,重新摸索到那個紫檀木匣子。
那里頭存放著十余個寸長的小白瓷瓶, 每一個瓶面上都用竹簽標(biāo)記名字。原是董真和她閱讀醫(yī)書時, 試著調(diào)配的一些治療蚊蟲、毒蟻的藥丸, 也不一定有用。乃隋棠自己覺得甚有意義,遂便保存著。
“這兩個瓶子里是新藥丸嗎?如何未貼竹簽?殿下別弄渾了。”蘭心成日見隋棠擺弄,知是她心愛之物, 便一直仔細看顧,尋常不讓人搭手這處東西。
“近來天寒地凍,孤又要養(yǎng)傷,又要伺候這滿院生畜,哪來的功夫!”隋棠摸來那兩個瓶子,笑道,“里頭裝了些前些日子在院里偶然集到的花籽,等天氣好些,董大夫來了予她看看,許是有用!”說著,她還拿起來搖了搖。
與其東藏西塞,不如尋常擺放,便也無人會多心。
太后交代的事,在自己做出決定前,她不想告知蘭心。
防她之心有,畢竟她從藺稷手中活著回來的;護她之心也有,這樣大的事,若她見自己猶豫私下去做了,多半累她性命。
猶豫。
隋棠摸著那兩個瓶子,在昨晚之前,她的一點猶豫乃是因為入司空府的四個月來,藺稷對她的好,和她自己之感受,讓她覺得藺稷并非如阿弟他們說的那般窮兇極惡。但是阿母提醒的也沒有錯,大婚之日脫衣之辱,是他不臣之心最直接的表現(xiàn)。
以毒制人雖不光彩,但都有過第一回了,也無所謂第二第三回。且阿弟將解藥給了自己,如此無論是對藺稷,還是對她,都留了后路。
她仿若沒有不去做的理由。
但是昨夜一夢——
隋棠揉著昏脹太陽穴,明明是做了一整夜的夢,但她基本都不記得了。唯有至親的兩句話。
一個說根本沒有解藥,一個說解藥馬上就有了。
記不清夢中事也不要緊,這就兩句話,催生給隋棠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
是不是沒有解藥?
是不是現(xiàn)在所謂已經(jīng)有的解藥,是假的?
這樣的想法在心中落種,她背脊發(fā)涼。
理衣梳妝畢,隋棠草草用了兩口早膳,道是睡多了胃口不好,想一人歇一會。蘭心頷首,領(lǐng)婢子們都退下去。
“等等。”隋棠擼著懷中的垂耳,“把它抱去,把那兩只白嘴鶯哥拿屋里來,陪孤解悶!
蘭心領(lǐng)命道好。
未幾,白嘴鶯哥便送了進來。這日隋棠沒坐在東側(cè)間的窗下,而是倚在了西側(cè)間的矮榻上養(yǎng)神。
屋中燒著地龍,蘭心便也隨她,只給她多披了條披帛。
隋棠捋過披帛挽在臂間,兩手拉過末梢流蘇,蓋在小腹上,“把它們放在妝臺邊,那里光線還成,離地龍也遠些,不至于太熱。”
“殿下安!”
“殿下美!”
“瞧你們嘴甜的,孤許你們進屋,暖和吧。”
一人二鳥就這般聊起了天。
蘭心合門退下。
屋內(nèi)人聲淡淡,鳥聲喳喳,公主一貫好性又細心。自個口干用水,便還不忘來到它們身邊喂給它們喝。
就起身兩步路,尋著窗前光線,對隋棠來說不是太困難。
每一只都喂了兩盞,她喂得極有耐心,甚至喂完后,還親自將籠子四下擦干凈。
*
這日乃臘月十四,逢雙日,董真過來陪她。
隋棠聞侍女通報,遂讓董真在東側(cè)間候她,自個在這處凈手。她仔細搓洗了兩遍,又敷上香粉,遂捧著紫金手爐過去。走了兩步,又停下,道是今個簪了梅花釵,且在手爐中添兩塊梅花香片。
蘭心含笑道好,回來妝臺從一個錦囊取了,投在手爐中。很快,雪后梅花香裊裊彌散,隨在后頭的兩個小丫鬟悄聲低語。
“真香啊,殿下可真好看!”
“誰說不是呢,和仙子一樣!
董真既然來了,自然給隋棠請平安脈。卻在隋棠伸手的一瞬,皺起了眉頭。
“董大夫,可是殿下有恙?”蘭心見董真神色,提心問道。
董真緩了緩,又觀隋棠舌尖,笑道,“殿下沒有大礙,就是舌紅少苔,氣弱而陽不守陰,近來夜中可有多夢? ”
隋棠收回手,點了點頭,“是有些驚夢,有時夢醒便難以入睡,有時夢長不得醒。大概最近五六日吧,稍微明顯些。”
“那近五六日可有發(fā)生什么事?”董真問道。
太后是六日前來的。
然隋棠開口卻道,“大約天氣多風(fēng)雪,司空在廣林園狩獵,孤有些擔(dān)心。”
董真聞這話,目光掃過她腕間手釧,“那無事,屬下也不給您開藥了,左右司空今日便回來了,自有心藥治心病!
隋棠捧著手爐,面帶羞澀,爐中馨香裊裊,似滿屋梅花開。
這廂言笑淡淡,前院卻有人來報,道是東谷軍祭酒楊松求見殿下。
這人就要回來,對抗也早已結(jié)束,如何還派人來。有了上回的經(jīng)驗,隋棠鎮(zhèn)定不少,只出來正殿見楊松。
果然不是大事,乃藺稷讓楊松傳話,他攜暗衛(wèi)拐道去南陽抽檢兵甲了,讓隋棠勿要擔(dān)心,除夕前定會回來。
事兒不大,但關(guān)鍵南陽距此三百里,便是快馬不停也得五六日到達,一來一回便十?dāng)?shù)日耗在路上了。
過完年不能再去閱兵嗎?
自己踏實過個好年,讓別人也安心過個年!
隋棠忍不住嘀咕。
楊松卻道,“殿下,您有所不知。軍中最忌懶散,且從來兵不厭詐,逢節(jié)慶,乃偷襲的好時機。因為絕大部分人,都是殿下方才所想。是故這些年,司空南征北戰(zhàn),除了尋常整肅軍紀,但凡稍有閑時,都是親身往來各屯兵出突檢,為的就是讓凡是在軍中之兵甲,無時無刻處于作戰(zhàn)狀態(tài)。一通鼓上武器,二通鼓列陣法,三通鼓迎敵破陣前!
“這廂一來年關(guān)將近,二來司空圍獵方畢,三來公主初到,說不定哪處營中盤算這此間種種,自作聰明放松警惕防范。如此正好被司空撞上!
“成,有勞楊祭酒了。”說不敬佩是假的,如此以身作則,合該他少年成名,十年占五州。然隋棠的這點敬仰,卻很快被楊松接下來的話沖散了。
楊松道,“司空還讓屬下帶一句話,乃請公主臘月廿六起,備好膳食,司空最早廿六歸,最遲除夕夜!
司空府就她一處有膳房是吧?
總膳還能餓著他們主子嗎?
就算、就算非要在人前顯示他的心,他的情,也何至于此!都是他的下屬,他自是沒臉沒皮,但她臉皮薄的很!
再者,都前后都一個月沒回家了,不說她也會給他備下的,這說了好似都是他提醒,又要說她不上了心!
隋棠都懶得理會楊松,一路氣鼓鼓回來長澤堂。
蘭心不知她九曲十八彎的心思,只以為是最簡單的司空晚歸,惹惱了殿下。但這惱不傷心不傷情,她也無甚好勸的。
只接了董真投來的疑惑目光,含笑說了兩句。
“啊呀,心藥沒了!”董真打趣道,“如此,屬下再給殿下把個脈,看看配一副什么樣的良藥,能治殿下夜中多夢的!”
說著就拉過了隋棠的手,隋棠掙脫不得,便也由著她們鬧去。
而她,在長澤堂一片嬉笑聲中,心卻慢慢靜了下來。
藺稷點著名要她送膳,恨不得要她洗手做羹湯,這于她本該是絕佳的機會,可是她便如此得他信任愛慕嗎?
或者說,他對她的感情已經(jīng)沖昏了他對局勢的判斷,忘記了她的來路,忘記了彼此的立場?
他是過分信任她,還是自信得過分?亦或者還存著旁的心思?
日升月落,月落日出。
風(fēng)雪也落落停停。
日子一天天過去,長澤堂一切安好,隋棠的睡眠也有所好轉(zhuǎn)。除了那對白嘴鶯哥,自從隋棠將它們養(yǎng)在屋中妝臺前,每日親自喂養(yǎng)后,精神卻是一日不如一日。
臘月十八,隋棠養(yǎng)它們的第四日,它們叫聲凄厲,似身體疼痛,但觀之無傷。隋棠道,莫理它們,孤喂點水給它們用便可。
臘月廿一,隋棠養(yǎng)它們的第七日,它們在哀嚎了數(shù)日后,眼無神毛不順,垂頭蹲在籠子一角。隋棠也不急,還是不假人手,親自照料,給它們喂食飲水。
臘月廿六,隋棠養(yǎng)它們的第十二日,這日晨起,蘭心如常扶她來到妝臺前梳妝,才侍奉她坐下,回神一瞥,大驚出聲。
“怎么了?”隋棠問。
“鶯、鶯哥……兩只鶯哥都死了。”一對鳥而已,蘭心原也不太害怕,只是死相委實駭人。
一只仰面朝天,一只側(cè)滾在壁。雙雙腹毛炸開翅膀耷拉,眼翻白而未闔,嘴張開而沁血。
儼然一副中毒的模樣。
蘭心悉數(shù)告知隋棠。
然隋棠卻平靜如常,手中把玩一只簪子,時不時扣在一邊的紫檀木匣子上,淡淡道,“寒天驟暖,不適氣候,孤又是生手瞎養(yǎng),養(yǎng)不活也正常。去扔了便是,司空這兩日就回來了,收拾妥當(dāng)!
第33章 臣沒有要殿下立馬抉擇。……
公主說得在理。
蘭心便也沒有多驚動旁人, 只提籠蓋布出來同迎頭碰到的兩個婢子言語了兩句,說鶯哥脹食吵鬧,復(fù)置廊下, 不想乍暖還寒,竟這般嬌貴地凍死了。丫鬟們雖憐惜但大過年更覺晦氣, 便也都不再提口。
如此蘭心便給處理干凈了;貋黹L澤堂,又讓奴仆侍者將外庭內(nèi)院仔細打掃, 以迎司空回府。尤其吩咐小膳房,多作司空愛用之物。
返身回內(nèi)寢時, 遇上負責(zé)外院的崔芳, 說是司空暗衛(wèi)傳信,特給殿下的。蘭心秀眉吊起,“瞧這司空辦的事,要殿下怎么看?”
然待隋棠拆開信封, 心中想著大不了喚淳于詡幫忙讀一讀,不料摸索展開信紙的一刻, 嘴角不經(jīng)意勾起。
藺稷給她的這一封信并非尋常信件。乃以圓竹筒作信封,白絹為紙,寸長的細竹片為筆畫粘于絹上。
上書一句話, “即日已至新安郡,暫歇一晚,明日廿七午后抵達。三郎。”
縱她眼疾無法視物, 這般書信卻也無需人來襄讀夫妻間的話語。一些簡單的字句, 她讀了書, 摸過木字,都是熟悉的。
隋棠素指流連在“三郎”兩字上,片刻將絹布小心疊好, 封入竹筒中。
蘭心繼續(xù)指揮侍者打掃庭除,修草擺花;崔芳一應(yīng)查檢出入往來的人員以護長澤堂安全。
而此間知曉藺稷具體返回的日期,最安心的當(dāng)屬小膳房。該備下的及時添補,該新鮮的到時再殺宰擇取,該歇息歇息該忙碌忙碌,一切井然有序。
所有的人都在迎接主人的歸來和新一年的到來,府中內(nèi)外喜氣洋洋。
唯有隋棠抱著垂耳立在西窗下、妝臺前,心中空落落,卻又覺憋悶。
夕陽落下,朔風(fēng)干冷。
蘭心給她披上雀裘,送來手爐。她抬手接過,懷間一松,垂耳便順勢蹦下去,一溜煙跑了。
“殿下,前院管事問您明日可要出城去,可給您提前套馬備車!
一封告知歸來時辰的信件傳到前衙長史淳于詡手中,由淳于詡告知朝暉苑中的老夫人,再待老夫人處的穆姑姑來給長澤堂報信,公主殿下早已將獨屬于自己的家書收起封存了。
時至今日,是個人都能看出,原以為如羊入虎口的公主,如今在司空府分明正當(dāng)盛寵,炙手可熱。
隋棠攏著手爐,寬大的袖擺輕輕擺晃,拂過案上紫檀木匣子,那處瓶中的藥還不曾用完。
喂與人用,依舊足矣毒死一個成年人。
隋棠眼瞼垂下,似落在那處,片刻又眺望膳房方向,隔著半開的窗牖,覆眼的白綾邊角輕輕抖動。
“把窗牖合了吧!彼律韥,沒有回答蘭心的話。
但蘭心覺得不管去不去,有備無患,如此便讓備下了車駕。
可惜沒有用上,隋棠沒有去接藺稷。
藺稷比告知的時辰還要早一點回來,是午膳時分到的。新安郡距離洛陽城不到七十里,正常兩個時辰便能抵達。
他又歸心似箭,晨起即歸,自然更快些。
然策馬至城郊官道的十里長亭,卻又勒馬停下,道是用完午膳再回去不遲,這會入府累膳房意外,手忙腳亂備吃食。
隨在他身邊的是暗衛(wèi)首領(lǐng)鄭熙和親衛(wèi)薛亭,聞言皆疑惑,無論何時回府,府中還能沒吃的嗎?
但他們都話少識趣,并不宣之于口。只聽令下去
,吩咐就地用膳。一時間暗子親衛(wèi)解水囊,用胡餅。
藺稷也用這些,甘之如飴。
膳畢又歇了一會,日頭早已從中偏過,藺稷傳令親衛(wèi)攜物入城回去司空府,暗衛(wèi)隱蔽。自己尚留長亭中。
從城郊到司空府,以親衛(wèi)的速度最多一刻鐘,馬車稍慢些,兩刻鐘。然莫說前后三刻鐘,已經(jīng)八刻鐘一整個時辰過去,通往城門的官道上,只有入城的馬蹄印,并無出城的車身影。
女郎更衣理妝,頗費時辰。
這樣一想,便又過一個時辰。
冬日晝短夜長,日頭滾去西邊,鄭熙現(xiàn)出身形提醒,“司空,再過小半時辰城門就要關(guān)上!
晚風(fēng)撲面,藺稷以拳抵口咳了兩聲,心道不出來也對,前頭背脊的傷還沒好透呢!
“入城。”他一聲令下,翻身上馬,離開十里長亭。
忽見女郎前世身影,她在此候他二十七日,日日從日出到日落,可焦急?可絕望?
歸來府中,楊氏和藺禾一干人等自然早早在門前候他。
這處未見隋棠,藺稷明顯憂色掛臉?炙齻麆輫乐,或是患了旁的疾病。這個冬日就是給她養(yǎng)生的,來年開春還需治療她的眼疾,萬不能出了岔子。
“三哥,殿下在長澤堂的小膳房為您準(zhǔn)備吃食呢!碧A禾見他神態(tài),湊來他跟前,“這會你踏實伴著阿母,晚膳時你且回長澤堂好了,我們絕不霸著你。殿下另說了,她備好膳食會著人來請你去的,八成是要給你驚喜!
“這會也不要他在跟前扎眼,趕緊拜見公主去。”楊氏抓著兒子攙在臂膀的手,話這般說,腳下卻很實誠地往朝暉苑領(lǐng)去。
藺禾的話平復(fù)了藺稷一半心境,激起他另一半心思。
她終于親手給他備膳食了。
*
隋棠終于親手給藺稷備膳食了。
但她畢竟做不了什么,唯一能做的大概可以親手給他燙壺酒。
暮色降臨,長澤堂中燈燭燦燦。
膳食已經(jīng)從小膳房依次奉上。
蒸菜、錐斗一類自不怕冷,只是還有四道時令小炒,司膳問是這會一起做了,還是先請司空過來,邊吃邊上。
隋棠道,“都一并奉來,再請司空!
一刻鐘的功夫,菜全部齊。
這日殿中設(shè)的位置乃夫妻對案而食,故而在廳中擺一四方案,東西朝向各一方席座,隋棠跽坐在東,西座留給藺稷。
“傳人進入來試菜。”隋棠平靜道。
司空府的試菜同宮中一般無二,亦是三層試法。先銀針,再象牙箸,最后以人試菜。
試菜人入內(nèi),當(dāng)面依次試過,正要離開。
卻聞隋棠道,“等等,還有孤燙的酒。她從身側(cè)銅鍋中取出,斟來一盞給試菜人。
那人飲下,一刻鐘后無恙,隨司膳離去。
“蘭心去請司空,其他人都退下,司空辛苦,今日孤侍奉他。”
藺稷來得很快,只是走下九曲長廊時遇到鄭熙,遂讓蘭心先回了。
“我要回去用膳,何事不能明日說?”藺稷見其神色匆匆,更是不顧規(guī)矩將他拉得差點絆倒,一時哭笑不得。
鄭熙道,“屬下不耽誤司空功夫,僅一兩句話爾。您不再府的這一月,暗衛(wèi)將將回話,長澤堂兩處蹊蹺。一、太后來過。二、今日您送給長公主的那對鶯哥死了,從死相看,是被毒死的!
藺稷站直身子,理了理衣袍,含笑頷首,“我知道了!
“司空!编嵨跤謹r他,“上回屬下在政事堂得您分膳之恩,那膳來于長公主,確無他事。但請防于萬一。”
藺稷拍過他肩膀,“這一路辛苦,今夜回去好好休息!
蘭心先于藺稷回來,隋棠說,“你也出去吧,這處孤一人就好!
蘭心應(yīng)是,出門時藺稷正好跨入院來。
藺稷道,“怎么都在外面伺候,放殿下一人在屋內(nèi)?”
幾位掌事面面相覷,蘭心遂道,“是殿下的意思,說不需要人伺候,將婢子們都打發(fā)了出來!
藺稷抬眸看投在窗牖上的一襲背影,笑了笑道,“既如此,你們索性退遠些,各去飲食休憩,殿下處由我照顧便是!
兩人都不要侍者,掌事們只當(dāng)是不愿被人打擾,遂各領(lǐng)丫鬟識趣離開。
藺稷推門入內(nèi),燒著地龍的屋子暖如春晝,轉(zhuǎn)首望過來的人巧笑倩兮。
“三郎回來了?”婦人安靜坐著,沒有逞強起身,但一聲“三郎”足以慰風(fēng)塵。
“回來了!碧A稷來她身邊坐下,“傷好些沒?”說著,就要掀她后背領(lǐng)口看下去。
挨得那樣近,沐浴后的皂角味格外清新,話語也溫?zé)釃娫谒鳖i。隋棠貪戀他氣息,又忍不住瑟縮,“冷的!晚些榻上看,好多了。”
藺稷聽話止住動作。
“用膳吧。”她輕輕推開他。
藺稷捏了捏她手心,轉(zhuǎn)身來到自己的位置。
一桌膳食,都是緊著他的口味喜好。
靠近隋棠的右手邊,銅盆中還溫著一壺酒。
藺稷看看那酒,也沒開口要求斟酒,只自己動手分食,撿了軟爛易消化的膳食布給隋棠。
隋棠一口接一口用著,兩頰微鼓,眉眼歡愉。
“我入內(nèi)時,蘭心說殿下特意打發(fā)了她們,我還想可是殿下慰臣旅途辛苦,要做妻子模樣侍奉三郎呢?”
“孤雙眼染疾,三郎好意思讓孤伺候!彼逄臄R下玉箸,緩了片刻,“菜品繁瑣,孤多半不知哪味在哪處。不過酒只此一壺,酒樽亦不過兩副,妾奉酒給郎君如何?”
她一口一個“三郎”喚著,還將“孤”換作了“妾”,當(dāng)真是尋常夫妻的相處。
藺稷第二回望向銅盆中的酒壺,頓了頓道了“好”字。
隋棠一手攬袖擺,一手摸索執(zhí)來酒壺。
藺稷一瞬不瞬地看著她,看她持壺上案,看她摸到兩個酒樽的位置,看她眉目平和將酒斟滿,看她斟滿后放好酒壺,看她手松開酒壺摸上酒樽,看她持起酒樽就要送過來?此
看她沒有遞給他,竟是仰頭自己一飲而盡。
一瞬間,藺稷周身血液凍結(jié),眉心抖跳,雙目充斥血色。
他設(shè)計了一個局。
從他第一次讓她送膳開始,便是一個局。
他從上月開始要她往政事堂送膳,弄得政事堂到整個洛陽高門皆知,洛陽皆知便九重宮闕內(nèi)也可知。九重宮闕知他二人情深意重,知隋家公主已經(jīng)可以接近藺賊的飲食。
但這只是第一步。
他深覺不夠,便繼續(xù)加碼。
便是第二步,前往廣林園冬狩卻依舊要長公主日日送膳,以昭示他相思重,情意濃,以此讓天子一派放下更多的戒心,入局中。
事實證明,他成功了。
不久,太后便來了司空府,沒有受到任何阻攔和搜檢直入長澤堂,順利將毒藥帶給已經(jīng)可以隨意接近決定他飲食的長公主手中。
至此,整個局設(shè)計完整。
接下來便是看隋棠的舉措。
為此,他還不忘給隋棠暗示。
便是臘月十四那日,楊松的第二次傳話,再度提起要她為他親備膳食。
隋棠入司空府,定然聞過他猜忌多疑、舉止謹慎的名聲。以她的聰慧得楊松如此頻繁顯然的提醒,定會有所警覺,不會輕易相信短短四月的時間,他這樣的一個人能如此信任一個和他立場對立的人,不會信任到隨意用她備下的飲食,將命交付。
是故她為自保、為順利過關(guān),今日為他備下的飲食絕對是安全的。
她絕對不會做任何手腳。
這也是為何鄭熙百般提醒后,他依舊平靜如常地來此用膳之故。
可是、可是為何這會她將酒水遞來卻又收了回去?
難道……
藺稷腦海中電光火石閃過,便見得她已經(jīng)將第二樽也灌入喉。
兩樽都用了,是酒中有毒。
她沒有看懂局勢,沒有聽懂楊松的暗示,但又不忍害他,又無法面對親族,所以做了這樣的選擇?
“別喝——”
“吐出來——”
藺稷捏住她脖頸不讓她咽下,將人一把拽來身側(cè),一手從案上抓起一柄長柄湯匙一手送了她脖頸捏住她兩頰,就要往喉嚨捅去催吐。
“來人,傳醫(yī)官!”他沖向門口喚人。
藺稷沒有一刻如現(xiàn)在后悔。
他不該這般錘煉她的,不該揠苗助長,她還這樣小,他可以慢慢教,可以把話掰開了說,把局勢揉碎了分析給她聽,不該這樣局里套著局,催她思,催她想,把她逼上絕路……
他的一重目的,不過是想她看見天子對他的迫害、而他不欲計較,如此使她已經(jīng)動情的心繼續(xù)傾斜。
未曾想過,會將她逼迫至此。
“孤沒事,松、送開,松開——”公主掙扎躲避湯匙,兩手抓撓他捏著面頰的手,在手背扎扎實實撓出數(shù)道血痕,同前頭虎口齒痕縱橫交錯。
“沒有毒!”公主嚷道。
這話落耳,終于讓男人松了神。
隋棠掙脫開來。
即便看不見,也能感受到投向自己的灼灼審視目光。然隋棠足夠鎮(zhèn)定,只理正衣容,施施然回來座處,挺直背脊跽坐下來。
藺稷盯著她,須臾反應(yīng)過來,卻是半晌才平復(fù)心境,“酒中無毒,殿下故意試臣的?”
“孤遺憾,此刻看不見司空神態(tài)!迸砂饣匾痪郑滩蛔√裘肌
藺稷一顆幾欲跳出口的心重新落回肚里,這才是她。
能在青臺眾目睽睽下差點砸死錢斌、能在太極宮怒擊何珣雙倍奉還的女郎,能在前世臨死前還不忘和他說出真相、擺了胞弟一道的女郎,豈會輕易就死。
就算是沒有聽懂楊松的提醒,也不至于如此莽撞。
“臣想問問,殿下既然已經(jīng)窺破此局,今日便該什么都不做,如此順利過關(guān),得臣更大的信任,如何還要演這么一出?”
“孤做甚了?”隋棠的笑愈發(fā)明艷起來,“酒中無毒,孤斟酒自飲,請問孤做甚了?”
藺稷被反將一軍。
的確,小姑娘確實什么也沒做。不過是頑劣飲搶著喝了兩杯酒罷了。是他自個,聰明反被聰明誤。
“所以,滿意了?”藺稷兀自笑了笑。
他想讓她的心朝他偏去,卻反而讓自己“因愛生怖”的囧相在她面前盡數(shù)暴露。對自己心愛的姑娘示愛自沒什么,但被姑娘算計著暴露,面上多少有些過不去。
“孤有何滿意的?”隋棠冷嗤,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白綾上輪廓明顯。
半晌,緩下語氣道,“你能告訴孤,你為何要做這些嗎?莫說那些情情愛愛。孤不信,你歪歪繞繞這么多,這么久,心思只在此!”
他們之間,今日談話到此處,最后一層紙已然被捅破。
果然,藺稷抬眸看她片刻后,啟口回道,“殿下那日被何珣打傷回來,臣的人便告知了大致事宜。雖不知具體緣故,但臣稍作聯(lián)想便可知。多來是您說了不近天子卻近臣的話,方勞何珣持黃金鞭罰你!
藺稷轉(zhuǎn)來隋棠身側(cè),撫摸她右臂傷痕,“臣便實在不想再同殿下隔紙相對,不想再偽裝過日子,臣要捅破這層紗!
“但是要如何捅破?用嘴說嗎?說臣知道陛下一直忌憚臣,說臣知道殿下來此乃為殺了臣?”
“然后呢?我說你否認,來回拉扯?”
藺稷輕嘆了口氣,“人生漫長也須臾,臣實在不想再把有限的光陰,耗費在同殿下虛與委蛇上,更不想殿下再因臣而受傷!
“所以,臣設(shè)此局,無非是想借此與殿下坦承相見。”
隋棠認真聽著,好一會兒似消化了,終于點了點頭。
的確,即便沒有自己后面設(shè)計他,逼他承認設(shè)局;以她的性格,她也不會就讓這事平靜地過去。
因為畢竟毒藥從宮中出,實實在在送到了她手上。
想來無需太久,她尋準(zhǔn)了時機還是會忍不住有此一問的。
原本上回在太極宮中勸解胞弟時,她便已經(jīng)有了攤牌的念頭。不過是覺得時機還未常熟,想緩一緩罷了。
“可是,孤到底姓隋,是大齊的公主!彼逄脑捓飵。
如此攤牌,來日路要如何走呢?
“臣沒有要殿下立馬抉擇!碧A稷笑道,轉(zhuǎn)過話頭,“臣這樣做,還第三重緣故!
“第三重?”隋棠覺得他心思蜘蛛網(wǎng),密密密麻麻!笆巧?”
藺稷目光在她身上流連,撥正婦人因方才被拽掙扎而有些歪斜的步搖,“承明說,殿下課業(yè)進步甚大,臣便尋思基本課程可以聽一聽,該學(xué)些旁的了!
“譬如兵法,國策。”藺稷想了想道,“兵法三十六計,殿下已經(jīng)看懂兩計了。”
隋棠蹙眉。
“引蛇出洞,請君入甕!碧A稷目光掃過四方案上的一桌菜肴,在后落在兩個空酒樽上,“還有殿下今日這頓膳,叫反客為主,亦是三十六計中的一計。您實乃無師自通。”
相比藺稷這一刻的欣慰慶幸,隋棠的心情卻很不好。
藺稷把控一切,引天子如蛇出動,請?zhí)笕敫退,以此害他?br />
而他今日言行顯然不予計較,如此讓隋棠的心再度傾斜;又得以同她坦承相見;最后還順勢把她下階段的課業(yè)給展開了。
一切都朝著他料想的發(fā)展,卻偏偏漏了一處,便是他此時此刻也不曾想到的。
—— 隋霖送藥的同時,欺騙了隋棠,將她當(dāng)作一顆棋子。
而隋棠機敏,識出胞弟心思。
細究,藺稷知曉這一重,是不是又該高興了!
然而隋棠才與至親聚首卻遭算計,心寒別扭,數(shù)日里為那顆藥更是勞心傷伸,于是這會頗有幾分鉆牛角尖的遷怒之勢,尤其耳畔一聲聲皆是男人自得話語……
頓時拂袖而起,將人推開。
“不要你扶!彼逄恼Z帶哽咽,五味雜陳,委屈尤甚,只將人拼命往外推,“回你的書房去,不許與孤同榻!
第34章 時光倒流了,阿粼。……
藺稷不知內(nèi)里, 只當(dāng)是自己這段時日設(shè)局之故,惹惱了隋棠。氣勢便矮了一截,又顧忌她后背的傷, 不敢強硬施力。故而哄慰的話還沒說出口,人便被推出了門外。
確切地說, 還是他引她到的殿門口。
不然能怎么辦?
女郎動怒似一頭小野牛,就一股蠻勁推向他, 途中絆倒了燙酒的銅盆,差點濺濕她袍擺, 他便只能托著她手臂順勢往后避過;他一退, 她推勢更勝,下來臺階時,踩空一階,幾欲跌倒, 他退后騰出空間,將人往懷里帶, 如此她便推得愈發(fā)有勁了。
下了臺階就半丈地便是殿門。
她能見得一些光影,左手貼墻的一架銅鶴臺正燃著燈燭數(shù)十盞,圍圈照明, 中央還有一盞高出一尺的巨大琉璃燈,如此十分殷勤地給女郎引路,告訴她殿門就在此。
她便不偏不倚將他趕了出去。“砰砰”兩聲合了門, 抽著涼氣發(fā)出一點呻|吟。
約莫是扯到了后背的傷口。
藺稷敲門, 有些著急, “臣踢門了。”
“別踢,會傷到孤的。孤坐在門后!彼逄膸е耷,聲音很輕, 卻一下壓制了藺稷的聲響和動作。
藺稷緩緩蹲下身去,伸手撫摸殿門,在呼嘯的夜風(fēng)中,聽到婦人在低泣。
是成長和拉扯的陣痛。
他的手搭在門面上,輕輕俯拍,一下接一下。不知過了多久,在又一次撫拍落門上后,手未再離開。亦不知何時低垂的眉睫緩緩抬起,人隨之起身。
隆冬臘月,夜風(fēng)襲人,他連大氅都沒披,忍不住退身抵拳咳了兩聲。
邊咳邊回了書房。
用了一盞滾燙的姜湯驅(qū)寒,上榻就寢。
翌日,藺稷精神尚好,沒有染上風(fēng)寒,松下一口氣。
“不錯,脈象平和。”林群把過脈,更是將提了數(shù)日的心放回肚里,嘆道,“我就想著司空舉行冬狩,已經(jīng)足夠勞神。還走一趟南陽,嚴寒時節(jié),就恐您身子吃不消。這廂不錯,司空將自己照顧得不錯!
“你收收這幅樣子,這才多少行軍力度,旁人聽去還以為我以后上不了戰(zhàn)場呢!”藺稷瞥了眼門邊滴漏,即將辰時,是早膳的時辰了。
于是,譴退林群,回來長澤堂。
隋棠正在用膳,手中一盞用了大半的粥將將放下,接了侍女奉上的碟子,低頭用一塊點心,另有一碟子中布的菜肴剩得一點醬汁,侍女正在續(xù)菜。
顯然,她沒有打算等他共膳,滿屋子的人也只當(dāng)他在政事堂用了。
畢竟夫妻二人分開月余,藺稷來而又走,不曾同榻,近身的侍女們多半覺得是小兩口鬧矛盾了。
卻不想,這會出現(xiàn)在這。
一時間,侍女們多有尷尬,卻更多的是驚喜。蘭心趕緊請人坐下,讓人添來碗筷,司膳傳人將一道三鮮湯餅送來,又讓膳房現(xiàn)烙了牛肉胡餅。
“我來。”藺稷從侍女手中接來玉箸,給隋棠布菜,推到她案前。
是她喜歡的魚茸湯。
“孤夠了!彼逄膶⑹O碌闹嘤猛,起身道,“你用吧。”
屋中氣氛僵了一瞬,婢子們紛紛垂首,剩得司膳硬著頭皮將新出鍋的湯餅和胡餅奉上。蘭心尚且幸運,因需要攙扶隋棠,當(dāng)下在司膳無比羨慕的眼神中離開。然見隋棠行走路線,還是低聲提醒,“殿下不去東側(cè)間嗎?”
“去妝臺坐會。”隋棠話語淡淡,“給手爐添兩塊梅花香餅。”
蘭心忍不住回頭看一眼,跽坐在案的男人低眉用膳,湯餅熱氣騰騰,模糊他面目。
“今日政事堂還有事,午膳我不回來用了!碧A稷膳畢離開長澤堂時,過來西側(cè)間與隋棠搭話。
隋棠嗯了聲,再無他話。于是藺稷準(zhǔn)備了一夜想與她道歉的話便盡數(shù)被堵在喉嚨。
在院門口拐彎的瞬間,見婦人獨坐窗前,眉目聊賴又落寞。
藺稷碰了一鼻子灰,頓時生出兩分心火。然轉(zhuǎn)念一想,小姑娘到底鮮涉亂局,且這廂把她也被設(shè)在其中,一夜還是難以消化的。于是一點火氣轉(zhuǎn)眼散去,不忘回身喚來蘭心叮囑,給坐在窗前的人披肩衣裳。又道若是藺禾一應(yīng)有人來打擾公主,除非公主誠心愿意見之,否則都拒了,容她安靜呆著。
蘭心頷首領(lǐng)命。
已經(jīng)臘月廿八,尋常政事堂除了值守的人其余都已休沐。這日來的都是掌管各處軍務(wù)的官員,處理一樁要務(wù)。
藺稷攜帶鄭熙、薛亭突臨南陽抽檢,三處屯兵地,正好三人分往一處。其中新野、鎮(zhèn)平兩地皆軍容儀整,嚴守軍規(guī)。只有唐河縣守軍玩忽職守,這處正好是藺稷親臨,便親眼見得三通鼓起,莫說迎敵破陣,便是第二通鼓的持兵列陣前都不曾全部完成。
若是個別兵士如此,尚可論為個人品性。然唐河守軍五千,三通鼓起全部完成的不足半數(shù)。便絕對乃將領(lǐng)之過。
彼時,藺稷都懶得入主帳,只坐馬上候人。足足一刻鐘后,四個副將才匆匆邊更衣邊持器而來。而此地最高守將蒙燁更是壓根不在軍中,竟在十里外的“問花樓” 狎妓。許是聽到了風(fēng)聲,待藺稷點將去捉拿,蒙燁早已破罐子破摔,令數(shù)十親衛(wèi)逃竄離去。
蒙燁乃蒙氏旁支,父母早亡,獨自長大,學(xué)了些江湖手藝。后得蒙喬施飯之恩,便跟隨了她。
當(dāng)初藺稷出兵雍州時,他曾以火攻妙計,開路做先鋒,一日破城門,占得雍州城,立下汗馬功勞。
藺稷曾計他常于江湖往來,性子不定,想其多歷練,不愿與之快速升遷,遂只給了雍州主簿一職,沒有直接授予刺史職。
直到三年后,其又立戰(zhàn)功,加之蒙喬為其求恩典,藺稷遂決定將他升為雍州刺史。然蒙喬道是雍州多貧瘠,正是營造開發(fā)之際,蒙燁作戰(zhàn)可以,行修建管理類事,恐多有耽誤。遂請求將他調(diào)往稍成熟些的州鎮(zhèn)。
藺稷考慮再三,將人調(diào)來物產(chǎn)富庶、人杰地靈的南陽。
至此數(shù)年過去,平素看呈上的年終計尚且不錯,不想根本禁不住查檢。按照唐河鎮(zhèn)參軍回話,蒙燁私出軍中、賭博狎妓已經(jīng)不是第一回了。只是軍中多懼其手段,不敢多言。也曾于朔康三、四兩年密信傳來司空府,但都石沉大海。便是今歲藺稷于鄰縣鸛流湖作戰(zhàn),也曾有兵士欲報之,卻被蒙燁斬殺于長刀之下。
是故,這日商議的便是對蒙燁的抓捕和處置。
“蒙燁守軍期,屢次賭博狎妓,久不歸營,按軍法乃死罪爾。念其有功,尚可贖刑。然逢上峰臨檢而領(lǐng)兵擇逃,此與逃兵無異。罪不容誅!”開口的是蒙喬,“請司空將抓捕一事交于我部,無論活人死尸,我部定將其捉拿回來,以儆效尤!
蒙喬沒容旁人言語,自己開口說了意見,后予補充,“唐河守軍中,凡此次臨檢不過關(guān)者,望能充于其他兵營中,加以錘煉!
前頭蒙喬對蒙燁的處置提議,諸將都無異議,然后面對未過臨檢兵甲的處置,一下激起了蒙氏數(shù)將的不滿。
兩三千人若合兵一處,還能稱一聲蒙家軍。然若充于其他兵營中,每十人八人任意投入,便是被徹底打散了。一年半載過去,三兩場仗下來,便只為“東谷軍”了。
“如此甚好。”藺稷得了滿意的回復(fù),也不多浪費時辰,“此事宜早不宜晚,便由蒙烺將軍全權(quán)負責(zé)。其間細節(jié),你可與唐河參將蔣惠溝通。他參與了第一波追擊,手上有線索。”
“末將領(lǐng)命!
至此,政事堂散會,蒙喬卻去而又返。
“還有事?”藺稷目光落在滴漏上,再過半個時辰便是午膳時分了……
“妾回來,乃是為向司空當(dāng)面道聲謝!
藺稷抬眸看她,“我拆了這處的蒙家軍,你還來道謝?”
“妾是感謝司空把捉拿蒙燁的機會留給妾,按理說,司空應(yīng)當(dāng)現(xiàn)時即追!
“我命蔣惠追了,不是沒追上嘛!”
“亂世之中,叛軍之賊,要么重新自立山頭,要么投靠旁人。來日見之,吾等除去便是。勞心費力地追擊本也無甚意義,也就是說司空追擊無果之后此番大可以不再追。但您一回來便獨議此事,無非是不想讓旁人殺了蒙燁,換言之是想把蒙燁留給妾處置,以給妾將功贖罪的機會!泵蓡淘捴链颂帲瑸趿恋捻喻龅瓗追郑爱吘巩(dāng)初是妾一手舉薦的他,來此南陽作守軍,更是妾的提議。這些年妾多有不察之過。”
“切莫這般說,他之錯便是他之錯。若如此歸因,到頭來還是我的不是呢,畢竟是我拍板的! 藺稷給蒙喬倒了盞茶推給她,“說一千道一萬,于公論,我信任你,不想同你生嫌隙。于私論,你不開心,四弟便難過。我才打他一頓,不想讓他再傷心!
后頭話落下,蒙喬面上浮起一層緋霞。
藺稷這會見不得這個,一看到便不由想起,要何時旁人在隋棠面前論起他,她也能臉紅呢?
“你回去吧,有功夫與我道歉,且去開解開解蒙烺一行!
這日天氣尚好,晌午出了日頭。
蒙烺便在司空府外的日頭下,等蒙喬。
“蒙家軍將領(lǐng)犯了致命乃至?xí)B累整個蒙家軍的罪過,司空卻依舊信任你我,只動蒙燁一人!泵蓡袒赝究崭,“這總沒有讓他無條件信任的道理吧?他又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花錢養(yǎng)著兵將,總得讓他賺回些!”
話畢,也不待蒙烺是否已經(jīng)想明白,蒙喬上馬車離開。
未幾蒙烺也揮鞭策馬離去。
彼時已經(jīng)日上中天,午膳時辰。
逆著凜冽寒風(fēng),陽光普照在政事堂的每一處地界,一縷透過六菱花窗灑在書房長案上。
藺稷正在用膳,味同嚼蠟。
小姑娘余怒未消,果然沒有給他送膳。他夾起一箸菜苔,又丟開筷子。然轉(zhuǎn)念一想,不送膳也對,是他自個說今日要在政事堂用膳的。她可不就不送了嗎?這樣一想,他又重新展顏,端碗拾箸。
之后午歇。
政事堂近來不再議事,他合該回長澤堂歇息去。他略緩了一會,將昨夜道歉
的腹稿重新理來。然未至過半,想起昨晚鄭熙的話,總覺哪里不對。
鄭熙說,白嘴鶯哥是死于中毒。
長澤堂中,暗衛(wèi)營的人不動手,除了隋棠自己便沒人能碰及她的東西。
且白嘴鶯哥養(yǎng)在她妝臺旁,便只有可能是她自己動手的。
那她毒死鶯哥作甚?又用何物毒死鶯哥?
她能觸及的毒藥只有太后送來的丹朱。
可是丹朱是毒藥,她清楚的很,為何要試呢?
藺稷轉(zhuǎn)著空茶盞沉思。
片刻,豁然開朗。
她試的不是毒藥,而是解藥。
她試,便意味著存在懷疑要驗證。
驗證解藥是否是真的,驗證親族同她說的話是否是真的……昨晚,她那樣隱忍的哭泣,一夜都不曾消散的怒意,今日晌午憑窗露出的落寞,不是針對他,是針對她的親族。
——她被騙,被利用如棋子。
藺稷推門往長澤堂去。
屋內(nèi)起身時,有過一瞬天子將人推入他懷的歡喜;在出門后的長廊中,卻已被心疼和愧意取代。
多少年了,她都是一個人。
如今,是否覺得又剩一個人!
“司空大人!”從政事堂書房后門出來,才走過小徑迎面便遇上了蘭心。
“何事?”
“婢子是奉公主之命來找您的!碧m心有些惶恐,眼瞼垂得極低,“殿下說,這幾日,她都不想見您,讓您莫去擾她。”
藺稷眺望長澤堂露出的一角飛檐,冬日的陽光落在上頭,冷光幽幽,“殿下午膳用的如何?”好半晌,他問來這么一句話。
“比平時略少些,但也尚可!
“這會她午歇了?”
“殿下在西側(cè)間!碧m心搖首,“她不讓婢子們侍奉,只說要一人靜靜!
“這半日,她一直一個人坐著?”
“也不是,董大夫過來陪了她一會,但時辰比平時短了許多,就小半時辰,便起身告辭了!
“罷了,都依她,你們好生照顧便是!碧A稷揮手譴退侍女,兀自在風(fēng)里站了許久,直到日影偏轉(zhuǎn)方回去書房。
上榻午歇,眼前影影綽綽都是婦人身影。
婦人獨坐窗前。
同胞弟的那些嫌隙,一夜過去,她暫且擱下。來日路該怎么走,她也不著急思考。當(dāng)務(wù)之急,她要處理的是另外一件事。
她妝臺前的紫檀木匣子內(nèi),還裝著一顆剩下大半的丹朱。
依舊足矣毒死人的藥量。
她要怎么處理這顆藥。
天子就那樣不堪?
藺稷就那樣值得?
她要不要留著藥,以防萬一?
縱是有昨日那一頓膳,亮出了彼此底牌,但是誰能保證人心永久不變!昨日一場,并不足以讓她背棄血緣,更不足以讓她徹底奔赴他!
隋棠將匣子拉近打開,摸索到兩個沒有標(biāo)簽的瓶子,將里頭的丹藥倒出,握在掌心。這樣的動作,晌午她已經(jīng)做過一回。
她想握緊藏起來,又想就此捏碎它。結(jié)果又倒回瓶中,徒留掌心占了一手霸道又濃郁的梅香。
丹朱便是如此,若直接遇水化開,便成毒藥。若尋常只是將它切碎,她除了彌漫一股梅花馨香,并無旁的用處。
日頭滾去西邊天際,又從東方升起。
廿九到來,又過去。
大年三十,隋棠依舊獨坐妝臺前,掌心香氣一陣濃過一陣。
她將紫檀木匣子合上,推在一邊,喚來侍女更衣理妝。她還是沒有做出決定,但今日過年,府中人人喜慶,宮中尚有宴會,總沒有因她一人而累諸人不快的道理,亦沒有為一事而亂諸事的道理。
決定不了便放一放吧。
一眾侍女見她數(shù)日來,總算有了打扮慶祝的意思,自然個個歡喜。
梳妝姑姑給她挽了飛仙髻,配的是蝶戀花九品華勝;司制給她著三重交領(lǐng)曲裾深衣,腰間環(huán)佩叮當(dāng)。
她讓蘭心給長澤堂的侍者們分發(fā)壓勝錢,又開私庫擇了頭面衣裝,以備送去給楊氏和藺禾。
“要不要讓司空大人過來,看看殿下?”蘭心近身問道。
論起藺稷,隋棠心下一緊,正要說話,外院婢子來稟,“董大夫來了!
“廿八那日不是與她說,除夕不必過來嗎?這董大夫也太勤了些。”蘭心打趣道。
“去讓她進來!彼逄男Φ,“記得封個壓勝包。”
董真入內(nèi)時,隋棠已經(jīng)梳妝完畢,掌事們各領(lǐng)婢子離去,西側(cè)間窗臺席案前,只剩蘭心和幾個婢子在。
“董大夫!彼逄孽兆诎,招手示意她坐下。
“明歲初一不宜傳醫(yī)者,是故今個臣過來再給殿下請一次平安脈。”董真話語朗朗,同隋棠隔案坐下。
“辛苦你走這趟。”隋棠攬袖,將手伸過去。
“殿下,前頭您不是想看跌打類的書嗎,臣今日整理過來了。”董真三指搭上她手腕,輕輕按下,“今日臣陪您好好看看。”
“孤要是的……” 隋棠的話沒有說完,秀眉急皺急展,她要的是針灸類書籍,從未提過跌打類,而董真乃特意說錯,她三指尖捏了一枚銀針,這個姿勢隨時可刺入她穴道。隋棠會意她的意思,轉(zhuǎn)口道,“蘭心,孤與董大夫研究典籍,你待婢子下去,無令不得打擾!
蘭心不疑有他,點頭應(yīng)是。
殿門開啟又合上。
“不管董大夫是何人所派,孤都要提醒你,小心說話,否則你未必能走出這里。”隋棠伸手過來摸索她切脈的手,“把脈就一會的功夫,你不會要一直按著吧。孤一個盲眼女郎,你不必如此!
“你這般,孤害怕,反而沒法好好說話!
董真咬著唇瓣,垂眸收去銀針,沖隋棠跪下,“臣無異冒犯,實乃有些話再不能忍住,特來尋殿下解惑!
董真這樣一跪,反倒讓隋棠無措,只伸手讓她起來說話。
“殿下,你覺得司空大人是個好人嗎?”
這一問,隋棠又覺無語,只道,“他是孤夫君,自然是好的!
“臣不是說這個,臣是指殿下心向司空嗎?”
“還是那話,他是孤夫君,孤自然心向他。”
“殿下不必使春秋筆法,你因何而來,為何而來,臣很清楚!倍胬^隋棠的手,撫摸她手上那串十八子珊瑚手釧,“您若當(dāng)真心向司空,嫁入司空府是為過日子生兒育女的,就不會帶著這個避孕的手釧。你作為大齊的公主,是帶著任務(wù)而來的,你和司空是天然的死敵!
“竟是孤糊涂了,董大夫乃侍弄草藥醫(yī)毒的好手,孤隔三差五同你在一起,竟疏忽至此!彼逄念D了頓,“你話至此處,又特來見孤,想是同司空對立之人了。到底想說什么,你說吧!
“恰恰相反,臣是受司空恩惠之人!倍孑p輕嘆了一口氣,抬眸似回到多年前的故鄉(xiāng),“臣的故鄉(xiāng)是雍州,乃西北道五州之一。原是繼司空兵出涼州后第一個被攻克的州城。東谷軍接手此地后,調(diào)兵甲興修水利,灌溉農(nóng)田。甚至第三年時,得司空主張和推行,開始創(chuàng)辦醫(yī)館學(xué)堂,臣便是首批受惠者。是故四年前,雍州招兵之際,臣憑借醫(yī)術(shù)入了軍中為醫(yī),后拜入恩師林群門下。但也正因為如此,即便開蒙所學(xué)圣人道,臣亦深知君臣綱常,但還是甘心追隨司空!司空于我,是天神,是佛陀。但……”
女醫(yī)者頓下話語,許久未再開口。
“但什么?”公主問。
“但我連著兩回,見他殺人如麻。第一回是他殺了太醫(yī)署十?dāng)?shù)位太醫(yī)令,第二回是他殺了京城之中四百余人……那些太醫(yī)令中,有與臣一起讀書的同僚,我們一起嘗過百草,翻山采過藥草;那四百人中,有我費了幾天幾夜才救回的婦人和老翁;他們就那樣死了,死在臣視為神佛的人手里。臣不知對錯,日日煎熬徘徊,日日想得人解惑,卻又不敢與人說!
“所以你尋孤?”
“對,臣見你手上手釧,便知你的來意,知道臣便是說了,你也會保護臣。而且,你定然能夠體會臣的感受,你能感同身受。臣冷眼瞧著,殿下是欣賞司空的。臣想問問,您是如何說服自己與之相處的?或者說求您給我解惑,我之心是否已經(jīng)叛了司空?為何、為何我尊仰為神的人,他不辨善惡,拼命揮刀!”
“你說你相信孤能感同身受,這又是為何?”
“因為丹朱,第
二枚丹朱!
隋棠至此恍然。
在這之前,她曾兩次手占丹朱香氣出現(xiàn)在董真面前,雖然有心以梅花香片的氣味掩蓋,但到底還是未能躲過這位女醫(yī)者的鼻子。
女醫(yī)者一顆赤子之心,亦是剔透之心,自是在這兩次嗅都氣味后,也知曉她同樣的躊躇心境。
故而今日有此一問。
隋堂什么也看不見,然在此刻,卻看見了青臺上的莘莘學(xué)子,青臺中藏納的典籍一冊冊搬出,供他們學(xué)習(xí)吸納。
其實她早該想到的,他不僅僅生殺予奪,他分明已經(jīng)開始還之于民。
“你來尋孤解惑,孤解不了。但是孤很感謝你,你為孤解惑了。”
“殿下何意?”
“你初見司空,他施惠于你,你尊他仰他似神佛。所以見他不辨善惡舉屠刀,便無法接受。而孤初聞他,便被告知他是鬼蜮修羅,后見他聞他之種種,乃利民惠民之舉,便覺他其實并非十惡不赦!彼逄拿婺咳彳,眉宇清朗,“然他既非神佛,亦非修羅,他只是一個人而已。是你高看了他,亦是孤輕視了他。”
隨著隋棠最后的話語落下,殿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這日天氣陰霾,晨起便醞釀著一場雪。朔風(fēng)越吹越緊,從窗牖的縫隙灌入,然拂在人身上,卻無人覺察寒意森森,唯覺清明舒暢。
“多謝殿下。”董真深叩首,話語哽咽。
“是孤要謝你!彼逄牡氖执钤谀莻紫檀木匣子上。
殿中又剩了她一人,她摸了匣子許久,直到天色慢慢暗下來,天空飄起小雪。她讓蘭心去請?zhí)A稷,“和司空說,孤有禮物送給他!
藺稷來得很快。
已經(jīng)過了晚膳的時辰,隋棠始終沒有出來,他便給她尋了個身體抱恙的借口。這會聞蘭心的話,三步并做兩步走。
隋棠在殿門口等他,能看見半丈處,一副模糊的輪廓。
“你站在雪里病了,要孤侍奉你嗎?”
“殿下今日燦若春華,臣被攝住了。”藺稷走上前來,“殿下有何物送臣?”
“伸手!彼逄膶⒁活w藥丸倒入他掌心,攜他入殿中走到博望爐前,“扔進去。”
藺稷照做。
很快,濃郁梅香傳出來。
隋棠道,“這是第二枚丹朱!
藺稷怔了怔,猛地側(cè)首看她,竟長久無言,只牽上她的手。
隋棠道,“昨日七妹過來絮叨半日,聞三郎特意從新安郡帶回許多煙花,孤想看煙花。”
藺稷別過臉,將洶涌淚意逼回,“我講給你聽,很漂亮很漂亮的!
隋棠笑著頷首,披上厚厚的雀裘,被他扶著踏出殿門。
未幾,從新安帶回的煙花便悉數(shù)搬來院中,在轟隆聲中以此升空閃耀。
“現(xiàn)在燃起的是滿天星,在天空炸開,星落滿銀盤!
“這會是游龍戲鳳,金光閃閃,從地上燃竄而起,直上九天!
“現(xiàn)在乃牡丹真國色,紫色,紅色,金色,都簇擁在一起,花開滿堂!
……
“一梭煙花,滿城詩畫! 一刻鐘的時辰,主景的煙花已經(jīng)放完,藺稷引著隋棠回來廊下,看剩余一些小煙花。
“三郎講得的真好聽,孤應(yīng)該看到了。”隋棠仰望夜空,“孤仿佛在夢中見過!
“殿下方才的禮物至珍至貴,然我只能藏于心間,不能常掛于口,教世人知曉!碧A稷抑制心中激動,“看在如此煙花盛景的份上,我還能再要一樣旁的嗎?”
隋棠挽唇笑起,“你說吧!
“你可時時喚我三郎,我卻還得聲聲喚之殿下,我想喚個更親近的!
“清泉濯石白,白石粼粼爾! 隋棠還在看絢爛星空,“孤……妾有小字,阿粼。”
煙花明明滅滅,今生和前世在輪轉(zhuǎn)。
一樣的煙花,一樣的除夕,不一樣的年份。
這是隋棠嫁入司空府的第一年。
藺稷陪著她,共賞煙花。
【妾遺憾,去歲除夕,無人分享如此煙花盛景!
【除非時光倒流,否則郎君補不了!
時光倒流了,阿粼。
——本卷完
第35章 從同榻到同衾。
新春伊始, 太極宮中有正旦會,文武百官都會參加。往昔在長安的未央宮前殿廣場上,可容萬人。這萬人扣去戍衛(wèi)的禁軍、侍奉的奴仆, 便還剩得六七千。剩得的六七千臣子參赴這一年一次的盛會,乃榮耀無極, 深受圣眷的表現(xiàn)。
如今到了洛陽,自不能同百年皇城相比較, 德陽殿前的廣場能納約三千人,不及長安半數(shù)。所謂“稀貴”, 理當(dāng)更顯皇恩浩蕩。
然從遷來的第一年, 正旦會上座便僅六成爾。數(shù)年過去,只剩得不足四成。另外的一大半都去了司空府。
司空府座落在永和里,同太極宮只隔了一道蒼龍闕門,一堵朱紅高墻。門和墻隔出君臣界限, 卻沒能隔出人心所向。
這日自寅時起,便有朝臣入永和里, 過蒼龍闕道,卻未進蒼龍門,反登司空府。馬車遙遙停下, 只聽到隱約的幾下馬蹄聲和車輪聲,慢慢地隨風(fēng)雪越緊,則腳步越重, 都聚在了司空府門前。
門口左右兩側(cè)的銅獅臺上, 長夜點著羊角燈, 加蓋琉璃罩。風(fēng)吹不滅,雪撲不滅,若滅有人點, 亮如白晝,是黑夜明燈。
這日更是添至炭盆爐火,以供屬臣取暖。
而隨著人越來越多,府門開啟,府中前衙的燈逐一亮起。至寅時四刻,后院的燈火也點燃了。
整個司空府燈火通明。
隋棠能夠感到光感,何論半個時辰前,她已經(jīng)被太多的聲響模糊吵醒,這會隨著藺稷起身,她也徹底醒了。
只是初醒時分,腦子還不甚清楚。
她問,“什么時辰了?”
藺稷回道,“剛過寅時四刻!
隋棠秀眉蹙起,貪戀被衾的溫暖,“怎這樣早?”
平素前衙理政,他都是卯時起身,卯時四刻入政事堂。這比平時早了足足一個時辰。
藺稷已經(jīng)穿戴齊整,坐下來在燈下看她。
被褥塌陷一些,隋棠勉強伸出一只手,上下摸去,“要系衽,還是扣腰封?”
婦人打了個哈欠,冬日正好眠。
“都不用!碧A稷捉住她的手,目光落在她手腕間那副十八子珊瑚手釧上,想起昨日那一場煙花,絢爛至極。
他在最后的煙火光影里,將人抱入了內(nèi)寢。
一路走去,她起初微怔,抬手觸在他胸膛,眉間帶惑,似受驚的小鹿。但也只是一瞬,便放松了身子,欲推的手攀上他臂膀,嘴角浮上淺淡的笑。
藺稷刻意忘記她最初的本能反應(yīng),只記得她當(dāng)下溫順模樣。
他將她釵環(huán)除盡,裙袍褪剩小衣,白綾也解開。于是他落進她眼里,她看不見,但他可以幫她看見。
他看見一個沒有掙扎、沒有抗拒的女郎。
她的面容有短暫的同在蒙喬面前提起藺黍一樣的緋紅煙霞,但紅而即退,煙過無痕。她的眉眼溫柔和婉,呼吸平穩(wěn)順暢,心跳也節(jié)奏有序。
他看見的是“可以”,“愿意”,“沒關(guān)系”,是一個女人不討厭一個男人的態(tài)度,是一個少女對一個青年郎君才生出了一點好感,后又些許的心動。
這些,若是盲婚啞嫁、搭伙過日子,自然已經(jīng)足夠。
但,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沒有看見,和他一樣的被從胸膛竄起的火焰燒紅的面龐,沒有急促的呼吸,沒有劇烈的心跳,沒有“我愛你”等同于“我要你”一樣的熱烈情懷。
他雙手撐在榻上,將身下婦人長久凝視,凝視到她主動伸出了手,摸索著要解開他最后的衣裳。
他便順勢握住她那只腕間鈴鐺作響的手,“這也解了吧,省的咯人。”
而她果然如他料想,拂開他的手,尋著理由道,“母后所贈,為求平安,不可輕取。”
至此,他道了聲好,只將一個吻落在她手背。
他甚至還給了她解釋,“近來諸事甚多,我有些力不從心。”
是退也是進。
小姑娘忽就打起了精神,“三郎哪里不適?妾給你按按。”
他看她一張真誠無比的面目,笑著躺下身,揉了揉眉心道,“頭疼!
小姑娘側(cè)身伸出手,抬了抬,似覺動作不順,一股腦爬起來,盤腿坐在他身邊,兩手身來按他太陽穴。
指腹帶著些許溫?zé),巧勁從她指尖出,縱是他本也不頭疼依舊還是被按揉地很舒坦。
她微微覆著身,腦袋低垂,一頭青絲鋪在背脊,幾縷落在胸前,不偏不倚落滑過他微敞的衣襟內(nèi)里,掃在他肌膚。
榻畔的燭火輕輕晃悠,她小小的影子也隨之晃動,半遮半移他眼眸。他捏住那捋青絲不許它胡鬧,一瞬不瞬細觀她眉宇。
洗盡鉛華后的容顏,素凈如蓮。只是她的雙眼聚不了光,眼神是渙散的,但那眼型輪廓,似刻刀雕琢,一件無瑕的作品。
若再有寶珠明眸,定如泉清,似海深。
清泉濯石白,白石粼粼爾。
他在那一刻忽就想起她小字的來歷,不就因她眼明如水才起的嗎?
“阿粼!”他抬手卻不敢撫她眼眸,頓在虛空許久,終是將她攬入懷臂中,“我會治好你的眼睛。”
隋棠有些僵硬地趴在他肩頭,將腿伸直,“開春后,要是還沒有尋到合適的藥,就讓大夫們針灸,我不想總在黑暗中!
針灸不成,則有永盲的風(fēng)險。
“會有藥的,我們耐心等等!彼拿纨嫴溥^她鬢發(fā),生出幾分耳鬢廝磨的味道。
她輕輕點了點頭。
子時的爆竹聲在這會響起,將她嚇了一個激靈,本能地往男人懷中縮去。他抱緊她,直待將近一刻鐘,接連不斷的聲響逐漸平息下來,他卻也不曾松開,只有話語在她耳畔響起,“冬日嚴寒,黑夜冷寂,我比被衾溫暖。”
她沒有開口回應(yīng),但由著他撤走了一床錦被,二人同衾。
從同榻到同衾,藺稷無懼歲月漫長,他可以慢慢等。
然適合做夢的長夜過去,他和她都需要清醒地對待天光下的白日。
他的目光還在那副手釧流連,終將她的手塞回被子,誠然道,“今日正旦,自有正旦會,朝臣來司空府拜年,府中有宴會,我自是要去的。”
正旦會,從來都是朝臣對天子的年賀。隋棠攏在被中的手摸著珊瑚手釧,垂下眼瞼點了點頭,“那我再睡會。”
藺稷頷首,“今日府中多宴會,你若嫌吵鬧,可進宮看看太后!
第36章 司空府的正旦會。……
這日, 隋棠起身的時候,已經(jīng)巳時過半。她原早醒了,只是仰躺在榻上思緒連綿。
前衙官員往來迎賀, 不知過了幾波。
送往迎來后,上演百戲。
先出的乃七盤舞, 將盤鼓覆置于地上,舞者六十四, 男女對半。在盤鼓上高縱輕躡,浮騰旋身;或飛舞長袖, 或踩鼓下腰。手、膝、足皆觸及鼓面拍擊, 踏出有節(jié)奏的聲響。
之后是百戲,以各種雜技幻術(shù)著稱。“找鼎尋橦”乃屬雜技,或數(shù)人依次扛鼎,鼎重相繼加之, 乃比之力氣,現(xiàn)之體魄;或有系一人頭頂長竿, 另有數(shù)人緣竿而上進行表演,是為尋橦;前者寓鼎立泰山,后者乃節(jié)節(jié)高之意!巴痰锻禄稹倍酁榛眯g(shù), 時有人贊曰,“吞刀之妙,咽卻鋒鎧, 不患乎洞胸達腋;吐火之玄, 噓成赩赫, 俄驚其飛焰浮煙!保1)可謂精彩刺激。
接著是體現(xiàn)百姓勞作的“安息五案”,展現(xiàn)體身形健美敏捷的“疊案倒立”,由數(shù)人手拿鞀鼓, 引逗化裝的魚和龍、幼童坐其身的“魚龍曼延”……
隋棠在西側(cè)間的妝臺前,更衣理妝間,又一個時辰過去,前院的宴慶節(jié)目也逐一結(jié)束。鐘鳴鼓樂換作琴瑟琵琶以緩聲息,卻襯群臣歡宴之聲更甚,夾雜著新年里特有的爆竹炸裂后的硫磺硝煙味。
“剩半個胡餅不用了,這一碗燕窩足矣養(yǎng)胃!彼旧懦弥釆y姑姑們給隋棠挽發(fā)盤髻的功夫,給她喂食。
起得太晚,又臨近午膳,不宜用得太過豐盛。是故司膳自個作主,揀了一碗粥湯,并一碟點心給隋棠。
隋棠初時道沒有食欲,撕了半個牛肉胡餅吞咽,這會被哄著用下一碗粥,大概是開了胃口,又拾起剩下的半張餅。司膳自然攔著,“一會入宮,多少山珍海味,且陪太后慢慢用。”
隋棠遠山眉拱起,“孤何時說要入宮的?”
這話落下,一眾侍女都頓住了手中的動作。梳妝女使才梳好瑤臺髻,正等司珍取來合適的發(fā)飾;更衣女使本屈膝在地整理袍服綬帶,擦拭佩于腰間飾以白珠的辟邪黃金玨。門口司珍踏入,“找到青鸞銜珠華勝了——”她的話亦隨屋中氣氛停住,只屏息來到公主身邊。
“是晨起司空大人說的,外頭馬車都套好了。”蘭心掃過諸人,又看一整副被宮裝打扮的主子。
心中納罕,更衣理妝一個多時辰,即便殿下看不見,也當(dāng)能發(fā)現(xiàn)發(fā)髻的繁瑣精致、衣袍的規(guī)整繁重,并非平常在府中的隨意模樣。殿下這是怎么了?
隋棠有些失神。
她自晨起藺稷離開,人便一直陷在沉思中。
正旦日的拜賀,百戲的表演,還禮的宴會,這皆是宮中的禮儀……他自然逾矩了。
超過半數(shù)的朝臣來司空府拜年,她自不能與之同席,一旦這日出現(xiàn)在司空府的席面上、以他妻子的身份接受了朝臣拜賀,便等同與太極宮決裂。
當(dāng)然她也不是完全不能出席,有一種可能,她是可以出現(xiàn)的席面上的。便是她南面升座,藺稷領(lǐng)百官北面稱臣,與她年賀。
所以初聞藺稷說“群臣來司空府拜年”后,她給了他一個含糊地回應(yīng),想要再睡會。
如此,他若想她出席,可以哄著她起身。但顯然,他亦猶豫,帶她出席要以何種身份。于是索性岔開了話題,讓她回宮去。既避過尷尬的選擇,又顯示了他的肚量。
她能做的是不出席,但無法阻攔他出席;他能做的是許她不出席,但不能因她而不出席。
“卸了把,換常服,孤今日不入宮。”隋棠擱下胡餅,要來帕子拭手,撫過發(fā)髻衣袍,“司膳去讓小膳房備三十六人席面,孤今日請你們四掌五司共用,我們也作年賀!
“那——”司珍情急開口,又趕忙捂口。
“是誰在說話,有何不妥嗎?”隋棠張著雙臂,由侍者除袍換裳,笑道,“大過年的,有話直說!
“是司珍!彼局茡屧诋(dāng)事人前面,“她呀定是想著小膳房這會才開始備膳,一會再用膳,誤了她去前衙觀角抵!
“角抵?”隋棠有些好奇,“是甚?與孤說說!
“角抵就是“以角抵人”的意思! 司制一邊捧過曲裾深衣給侍衣女使,一邊解釋道,“最初是一種作戰(zhàn)技能,慢慢的成為訓(xùn)練兵士的方法,如今又演變?yōu)槊耖g競技。只是司空的東谷軍中依舊多以此作為為數(shù)不多的娛樂賽事,是故每年正旦日前衙午膳宴后,都會進行角抵。非藝人雜記作演,乃赴宴的軍中將士分組比賽。司空更是喜歡,常下場親身參與。”
“至于司珍為何如此喜歡觀看,原還有一重緣故——”司制意味深長地過同僚,周遭人皆忍笑不止。
“你莫在殿下面前胡言!”司珍羞紅了臉,急著跳腳。
“快說!”隋棠催道。
司制掖正主子領(lǐng)口,壓聲道,“另一重緣故實乃角抵雙方,參賽之際,為身子輕便,以防動武出汗,遂都解下外袍,半袒胸肌,全露臂膀,可謂是壯胸虎背,沈腰竹臂。司珍觀賽自然不錯,乃更是為秀色之餐而去,給她眼睛納福的!
隋棠愣了一瞬,她就摸過藺稷胸膛,倒也結(jié)實,看還真沒看過。如此一想,噗嗤笑出聲來。
她一笑,滿堂皆笑了起來。
唯司珍羞惱,哼聲連連,“你們還不一樣,沒見你們哪個少看的!去歲司膳還同她副手換崗去看!”
“罷了,罷了,這日宴且
散了,孤元宵再請你們?刹桓业⒄`了你們這般美事,這處收拾妥當(dāng),都各自散去,孤今日不傳你們了……”
“謝殿下!”
“謝殿下!”
未幾,殿中臣奴便都散了,唯剩蘭心在身側(cè)伺候。隋棠用過午膳,在東側(cè)間窗下取來木字學(xué)習(xí)。
藺稷前頭說她基礎(chǔ)甚好,等年后要開始學(xué)習(xí)三十六計。這邊她便多夯實一下基礎(chǔ),如此學(xué)起來也不至于太吃力,承明老師教導(dǎo)她的時候也可省心些。摸著木字,隋棠忽然便有些想念承明了,起初是因受傷不能輕易挪動外出,后來是年關(guān)將近暫停了課程,細算他們都快兩個月沒見面了。
她只曉得承明住在藺稷的一處私宅,竟不知具體在何處。前頭不好多問,如今她和藺稷之間底牌已亮,承明之處便也無甚忌諱,今日待他回來且問一問。新年佳節(jié),老師有家不能回,又不能以真面目示于人前,可謂親友盡失,一個人孤零零的。
論起一個人,隋棠便想起自己在漳河的日子。一時間心中感愧悲憫,抓緊了手中木牌,覺得自己實在不該,年節(jié)這等時候,竟到這會才念起他。
于是趕緊喚來蘭心,讓她從私庫取些上好的藥材封起來作禮物,自己則摸索著木字,預(yù)備靜心將學(xué)過的內(nèi)容背誦一遍,且也作禮物送給承明。如此,實用的,心意的,都全了。
“殿下,您要的東西都準(zhǔn)備好了。人參鹿茸都是頂好的,且婢子去問過醫(yī)署的值守時辰,初五之前,初十往后至元宵,善治筋骨的徐鴻大夫都是空閑的。”
隋棠頷首。
“殿下——”蘭心給她奉了盞茉莉牛乳,低聲道,“這日是正旦日,你當(dāng)真不回宮嗎?不說陛下,太后肯定想您!
“孤知道!彼逄南肫鸬诙兜ぶ欤窒肫鹉莻莫名的夢境。
她笑了笑,將手中木字換來新的一組,“或許阿弟更念孤!
以人作棋,就要擔(dān)得起棋子可能成活脫手、生出自己思想的風(fēng)險。
“你去前衙看看,就說孤請司空……”話說一半,便聞外頭廊下侍女的問安聲。
是藺稷來了。
“不是角抵開始了,你怎么回來了?”隋棠伸手推開窗牖,探出身子問道。
疾步上來的男人將她腦袋推進去,順手闔了窗,拐來屋中,“這樣冷的天氣,你穿這么點衣衫也敢往風(fēng)里冒頭,不怕染風(fēng)寒頭疼!”
“風(fēng)寒未至,孤的頭已經(jīng)疼了。”隋棠揉著半邊腦袋,“窗戶撞到孤了!
蘭心沖藺稷福了福,趕緊上前給隋棠撥正發(fā)釵。
“殿下少唬我,我闔窗時控著力氣和距離。”藺稷坐下身來,自己斟茶飲過,“我不參加抵角,姜令君又不在,無人與我閑談,我便回來了。”
“怎不參加的?方才大伙論角抵,還都說你擅長此道,常下場比試。”隋棠不免為司珍她們可惜,一年就盼著這么一回,結(jié)果這人還不參加了。然轉(zhuǎn)念一想,軍中將士有的是青年才俊,戰(zhàn)場英豪,左右不缺他一個。
“有甚好討論的。”藺稷回想場上一眾女郎雀躍場景,頓時決定以后都不參加了。就是參加,也在只有一個婦人能看處。
大庭廣眾,不成體統(tǒng)。
“把茶喝了,我們一起歇晌!碧A稷推過牛乳。
隋棠飲過,漱口凈手至,便覺人到了身前,俯身要抱她。她笑著將人推開,“阿粼晌午才醒,無有睡意。三郎若當(dāng)真無事,陪我去看看承明老師吧!
“現(xiàn)在?”
隋棠頷首。
“一個時辰后,我得去前衙作尾宴,今日多有軍中官員!碧A稷有些抱歉道,“這樣,我讓崔芳領(lǐng)一隊人護衛(wèi)你,送你去青臺。”
“他住在青臺?”隋棠訝異道,“設(shè)曲宴的青臺嗎?”
藺稷笑應(yīng),“那是我的私宅,又遍布典籍,他自個擇的。說是作公主之師,總需避男女之嫌,便甘愿在我眼皮底下。同時既要教導(dǎo)公主,當(dāng)沉浸書海,攀得書山,為卿奉獻畢生全力。”
隋棠聞之感動不已,贊其君子端方。趕緊催人又是搬藥材,又是請醫(yī)官,忙活半日乘上馬車趕去了。
“還不是我牽的線!”藺稷望著絕塵而去的車駕,尤覺近來自個說話越發(fā)不過腦子。
角抵結(jié)束,尾宴酒酣人醉各自散,一日就要過去。
本就是個欲雪的陰天,即便還未到日落時分,但天色已經(jīng)灰蒙蒙暗下來。
隋棠還沒有回府,藺稷從馬廄牽了匹馬往青臺去。
青臺后院二樓,已經(jīng)點起燭火,分席而坐的一對師生,女郎花了一個多時辰,將前頭兩個月學(xué)習(xí)的文章盡數(shù)背出,一字不差。
“老師,孤背得如何?可有錯漏?”
“老師——”
青年郎君跽坐在案。
這處外人不敢擅入,他雖依舊易容,然假肢未裝,于是一身雀藍直綴袍服披身,左臂處便袖擺疊涌,似清水流瀉。幾點燭火照映他面容,他的容顏不真,眼眸卻做不得假,那處有因心動而釀起的情意,被他下垂的濃密長睫掩蓋。他的心隨女郎的聲音而跳動,跳得有些快,似拂起了那空蕩蕩的流云廣袖,又似牽動了燭火,累它撲閃不止。一切都在動,唯有他手中筆遲遲未動,終于筆尖墨汁滴落,暈染在竹簡。
“老師——”
“很好,無有錯漏!背忻鹘K于回神,抬眸看對面女郎,須臾又低眉將所有篇章一一勾注,落筆皆是“甲”字,“課業(yè)能否有所成就,一則論天賦,二則論態(tài)度。殿下天賦上佳,學(xué)習(xí)的態(tài)度又端正,臣省心又欣慰。”他抑制住心動,思維便開始轉(zhuǎn)動。
“謝老師夸贊!彼逄拿韨(cè)書箱,邊從里頭捧出一疊木字,邊自得道,“孤就說師者都喜歡勤學(xué)的學(xué)子!”
承明看著她,理正神思,笑笑道,“莫再拿出來,已經(jīng)申時五刻,天色不早,殿下該回去了。
隋棠驚了驚,“這日頭竟過得這般快,我在府中偶爾覺得無聊,那時辰真的似水滴凍結(jié),半日不流!
許是久坐,又是被打后頭一回坐馬車,這會隋棠直腰的瞬間只覺后背一陣酸疼,蹙眉抽了口氣。
“殿下怎么了?”承明本欲出門給她喚侍女收拾書箱,這會返身回去她身側(cè)。
隋棠搖首,“后背有些疼,緩緩便好了。”
承明默了默, “臣聽說了,何珣罔顧君臣之禮,用黃金鞭打了您。抱歉!”
“又不是你打的,你抱歉作甚。再說,你都直呼其名了,更不必抱歉!彼逄南肓讼,湊近些道,“告訴你一件事!”
“殿下,你……”
“孤如何,你舍不得?”
承明搖首,忘記隋棠看不到,別過臉忍回淚意。
時值藺稷推門進來,承明轉(zhuǎn)首時,已經(jīng)神色從容,起身見禮。
“殿下言她背疼,臣正要喚人,司空來得正好,您來攙她吧!
藺稷含笑與他還禮,繞過書案直接將人抱了起來,丟下一句“蘭心整理書箱”,闊步走了出去。
外頭天色將暗未暗,尚留一線天光,小雪簌簌落下來。
“抱好!”走下最后一個臺階,藺稷騰出一只手,解下披風(fēng),裹在隋棠身上。只是手上力道過重,袍擺邊角覆在隋棠頭上,他伸手拂過,這日便第二回撥亂她的發(fā)釵發(fā)飾。
聽話聽音,見事識人。
隋棠戳戳他胸膛,“你生氣了?為何生氣?”
“是有一點!碧A稷將人塞入馬車,自己挨著她坐下來,深知當(dāng)日事當(dāng)日畢,便也直接道,“怎么就在承明處時光匆匆,在府里歲月難熬?”
原是為這,隋棠笑道,“那我不是在學(xué)習(xí)嗎,學(xué)習(xí)覺得
時辰不夠用,不是好事嗎?”
“不對——”隋棠頓了頓,“你聽壁角!”
“還有,你們何事不能對人言,要靠那般近?”藺稷不接她后面的質(zhì)問,只提自己的問題。
“有何事不能對人言?”這話說的讓隋棠頓生兩分惱意,她默了片刻,“不過是說孤為何砸了何珣兩下的事,與你無關(guān)!”
“那是為何?”男人忍過最后四字,刨根問題。
“與你無關(guān),你也要問?”
“與我無關(guān),我才要問!
“第一下是為我自個反擊,第二下是承明老師泄恨!彼逄倪@般想起,方才對藺稷的一點惱意這會全部被對何珣的怒意取代,“虎毒不食子,這個老匹夫!”
至此,藺稷已經(jīng)面無陰霾,聽其言、觀其色,只覺女郎爽直而率真,正欲牽她手捧一捧,卻聞她慍怒之聲落下來,話語繞道最初關(guān)鍵處,“你聽壁角!非君子所為!”
隋棠拂過袖子,往邊上坐去些。
藺稷看著驟然空出的間隙,又看那張薄怒四溢的面龐,決定閉口不語。
畢竟確實做了這等不光彩的事,也難保來日又聽了。應(yīng)不應(yīng)都是錯。
馬車噠噠往司空府去,車中安靜無聲。
“你怎不說話了?”
“以后不許這般了!
藺稷還是沒有回應(yīng)。
有錯還不改,隋棠愈發(fā)氣惱,索性挪的更遠些,徹底側(cè)過身不理他。唯有夜風(fēng)從車窗撲入,晃動婦人鎏金步搖,折射出她一張當(dāng)真生怒的面容。
“好……”許久,一個字有氣無力的響起,呼吸也鈍重不穩(wěn)。
“你哪里不適嗎?”隋棠聞聲心覺不對,蹙眉過來,搭上他手腕欲要切脈。
“近來諸事繁多,心口偶有隱痛,方才有些疼,不是故意不回你話的。”藺稷抽回手不給她搭脈,只擼起衣袖后重新伸給她,“勞殿下給臣按按!
隋棠聞言,趕緊坐正身姿,尋到臂膀之上的大陵穴,認真按揉起來。
她低著頭,露出一截雪白脖頸,身上香氣縈繞。藺稷低首,星眸脈脈,欲吻她發(fā)頂。忽覺一陣刺痛,從大陵穴直通四肢百骸。
“你才一個字說得斷斷續(xù)續(xù),轉(zhuǎn)眼就一席話流暢自然,抽手伸手一套動作更是行云流水,還不讓我把脈!”
時值馬車到府門前,車夫勒韁停下。
隋棠又用力一按,喚來蘭心將自己扶下車駕,扔藺稷一人在車上忍痛緩神,另扔了一句,“這晚莫來長澤堂。”
藺稷捂著臂膀穴道,這會當(dāng)真心痛。
長澤堂榻上昨日才少了一床被褥!
第37章 孤會走實當(dāng)下路,不再彷徨虛……
初二晨起, 隋棠將將醒來,便聞蘭心道,“司空在屋外候殿下, 可要讓他進來?”
隋棠緩了片刻,神思清明些。
昨晚開始落的雪, 停未停,她瞧不見, 但外頭呼嘯的北風(fēng)在她耳畔響徹了一夜,她還是清楚的。
藺稷在外頭——
是在內(nèi)寢外頭的正殿, 還是正殿外頭的廊下, 還是廊下外頭的露天庭院里?
隋棠打了個寒顫。
“快讓他進來,這樣冷的天,是要鬧出病來嗎?”
這屋子,他要入內(nèi)哪個敢攔他!
既要婢子通報, 定是為昨日的事道歉來的。道歉,多半是在庭院了。
這樣冷的天, 傻不傻!
其實她也沒生多大的氣,就是話脫口了,他要是賴著面皮過來躺在榻上, 她左右也搬不動他。
隋棠有些后悔,從被衾中摸索出兩個才換香片不久的手爐,預(yù)備等他進來給他。想了想, 又爬去另一頭, 把腳爐也捧了過來。
“這屋中燒著地龍, 你榻上怎還放這般多暖爐?”藺稷掀簾踏入,見榻上婦人抱著一溜煙的爐子。
這個速度,蘭心還沒走到正殿吧?
“那給你再添個!” 男人已經(jīng)在床榻坐下, 將自己的手爐也塞給她手里。
他的一只手捉著她手腕,一只手指腹觸在她掌心。隋棠掙開,反過來握上他的兩只手,又摸他肩頭胸膛,全身干燥溫?zé),半點不似在露天被風(fēng)吹,且這個速度,分明就在這內(nèi)寢門口!
隋棠丟開他,別過臉去。
藺稷壓著笑,往榻上坐過去些,側(cè)身尋婦人面目,“站在風(fēng)里雪里認錯,這等既消磨自個身子,又累愛人心生愧疚的舉措,幼稚又無恥。三郎做不出來!”
這個理隋棠贊同。
有什么比自個身子重要。
只是面色才動容了兩分,便聞這人道,“方才不還擔(dān)心我凍出病來著,可見心里壓根沒生氣。”
隋棠將他的手爐丟開,又往里轉(zhuǎn)過去些,“大晌午,司空大人是來顯擺你才智無雙的嗎?”
“自然不是!碧A稷聞門邊一點動靜,原是蘭心帶著司制一行過來更衣,遂以目示意她們擱下即可退去。
他擇了衣衫,將人扳過來,邊伺候穿戴邊道,“這兩日,我要出去拜年,可能晌午出去,晚間方歸。你可還想去青臺?我先送你去。”
昨日為這事鬧性子,今日大方送行,這才是認錯的態(tài)度。
隋棠不由想到承明教導(dǎo)的一句話:納于言而敏于行。她將面上的笑意盡力收了收,主動轉(zhuǎn)過些,方便人更衣。
“要是我雙眼無事,我恨不得住在青臺,那樣多的書!”隋棠感慨起來,“不過昨個后來想起一事,去人府上得先拜帖子,驟然到訪挺沒禮貌的。我昨日去,侍者說承明老師在后|庭練劍,引我們?nèi)デ屏藭。后來老師讓我們稍后,我們等了足有半個時辰,他方才出來。他與我行君臣禮時,我近身虛扶了他一把,嗅到皂角清香,便知他是沐浴更衣去了!
隋棠被扶下榻,張著雙手由藺稷系衽,感愧道,“都怨我貿(mào)然到訪,常人還有個不方便的時候,承明老師一只手沒法用,本可以自在沐浴歇息,熏香養(yǎng)神,凡事慢慢來。何至于氣息不定趕至我身前。今個不去了,過兩日我且先拜帖子候他空閑。”
“你送往迎來貫了,昨日也不提醒我一番。”隋棠哼他。
“我不是瞧你去心似箭嗎!”藺稷折騰半晌就給隋棠穿了件中衣,剩一疊上裳,襦裙,罩衫、紗衣,他連前后都分不清,來回比劃了數(shù)次,沖向門口道,“進來給殿下更衣!
“就剩一兩件,且快些,別凍著殿下!彼逄氖种腥藗手爐,待她還沒來得及砸他前坐去了一旁的席案邊。
司制見案上衣衫,再觀公主,抽著嘴角伺候主子。
“那要不要與我同去姜府,拜謁姜令君?”藺稷拂蓋飲茶,抬眸正好迎上隋棠已經(jīng)望過來的眼神,“他侄女精通佛理,時下佛教盛行,你要是感興趣,可以與她聊得一二。”
隋棠不感興趣,但她很快應(yīng)下了,愿意同往。
昨日午后,想起承明,她便想到姜灝。
京畿之中,朝野分作三派,姜灝所領(lǐng)一派獨善其中,為另外兩派所拉扯。細想,其處境原同自己一樣。
長夜無眠,她便生出了想見見這位尊長,聆聽他教誨的愿望。只思來想去不能貿(mào)然去見,雖然她和藺稷之間至今已經(jīng)因第二枚丹朱,亮出了底牌。但事關(guān)局勢,總不能隨意便扯人進來。
她夜里有些失眠,原就在想法子。不想藺稷又把梯|子鋪過來了。
靜心回想,這張?zhí)輡子,他昨日就開始搭了。
【我不參加抵角,姜令君又不在,無人與我閑談,我便回來了!
他是在告訴她:
姜令君不在。
姜令君沒有參加司空府的正旦日宴會。
這是姜令君的底線,如同她一樣。
他都知道。
“三郎!彼逄膶χ柑幠菆F模糊的身影,與他展顏。
藺稷看過來,也輕輕地笑了。
只是她曉得了藺稷心意,但姜灝宦海沉浮多年,小心翼翼在天子和藺稷之間拿捏著尷尬的分寸,便對人行事多來謹慎。雖很歡迎隋棠入姜府散心,但一直以處理公務(wù)為名,從未私下與之接觸,都是其侄女姜筠接待隋棠。
直到上元之日,隋棠第四次入姜府,姜筠與她分食湯團。
湯團外皮軟糯細膩,里面分做了紅豆沙餡、芝麻餡、桂花冰糖餡三種,都是甜口,噴香美味。
“可惜叔父不愛用,他愛吃咸口!苯扌Φ,“妾都沒法想
象,這湯團換成咸的,譬如苔菜?肉糜?是個甚口味?時下沒聽說哪家?guī)煾底鱿炭诘摹!?br />
隋棠聞來笑過不言,與其約好廿二再聚,當(dāng)日回府心情大好,傳來司膳讓她們研制作咸口的湯團。
司膳聞之沉默,這哪有咸口湯團的。
隋棠道,“湯團出現(xiàn)前不也沒有湯團嗎?既有甜口,怎就不能有其他口味,比著餃子做不就成了!”
司膳應(yīng)是。
蘭心給她寬衣卸簪畢,低聲道,“今日中貴人唐玨來了,送來好些賞賜。還說陛下思念殿下,讓您若養(yǎng)好了身子且多回宮看看!
初六日,太后身邊的徐姑姑也送來了賞賜,也是這般說辭。那日隋棠在府中,以舊傷未愈不便下榻為由拒之,連面都不曾讓徐姑姑見到。
這日索性她在姜府,否則她也不會見的。是故這會便也只是淡淡道,“把東西封到庫里便是。”
長澤堂的小膳房很是能干,七日里調(diào)出兩種餡,一種乃筍干豬肉餡,一種乃鮮蝦魚茸餡。
隋棠各嘗了一個,“如此鮮口爽滑的餡料還是包餃子好吃,湯團還是甜口好。”
姜府之中,姜令君亦是這個意思。
他甚至都不曾用下,只笑道,“乃竹修記差了,臣一貫喜歡甜口湯團!
正月里,雪霽云開;┤湛v是陽光普照,卻依舊寒過落雪時。
是故姜府的正廳中,點旺地龍,門窗緊闔。
長公主與尚書令分席而坐,前者坐東朝西,后者坐西朝東。
聞姜令君這般所言,隋棠也不見怪,只順著他的話道,“也有可能是孤聽錯了。然孤陰差陽錯見得令君,乃孤的福氣。”
見縫插針,求而不舍,知不與時眾卻仍舊愿意為之,這會又應(yīng)變迅捷敏慧。
姜灝看面前女郎,可惜是個女兒身,否則若是大齊河山在她手中……
“殿下有事不妨直說!苯獮σ饪酀,將一點嘆息壓下,“這處只你我二人,旁人無令不敢來擾。”
“擾也無妨!彼逄男Φ,“令君與孤獨處,門窗皆闔,雖為寒天之故,卻已脫了司空視線。他若有所疑,你我誰也逃不掉!
“殿下安心,今日事若有后患,臣于司空處自有說法,當(dāng)護您平安無虞!
隋棠聞言,面上白綾現(xiàn)出眼瞼抬起的弧度,拱手向姜灝致謝。
“殿下客氣了!苯獮禮。
隋棠沒有急著說明今日到訪的目的,只同他講了年前公主送膳,太后入府的事。
外頭朔風(fēng)依舊,一陣陣在檐下廊中回旋。
以姜灝之智,自然早就懷疑藺稷前頭舉止大有請君入甕之意,后聞公主設(shè)宴又觀至今一切如常,便猜公主不曾下手,又或是天子納下了他的諫言,暫且放手了。不想今日從當(dāng)事人口中聞來完整事宜,一時心中駭而震動,沉默良久。
藺稷比他想的更加心思深沉,公主也遠超他所觀的自主勇敢。
“殿下知司空有取天下之心,司空亦知曉您有殺他之意,你們竟還能如此處之,臣佩服!”
隋棠輕輕搖首,笑道,“便是今日事,亦是他引孤來見令君。是故,他不會責(zé)罰你我,今日事,無有后患!
姜灝垂眸嗤笑,話語止不住嘆息,“臣曾密諫,陛下到底不曾納諫!
隋棠心頭忽怔,愧而感動,許久再次拱手作揖。
“殿下不必行如此大禮,您已做得夠好,奈何無權(quán)柄傍身,無權(quán)力行事!
“令君謬贊!彼逄奶祝肮逻@日前來,就是向您取經(jīng)。來日孤又該如何做,前路孤又該如何走?”
“臣好奇,您與司空既將一切攤開,怎就還留了這一層不言語,不商榷?”
殿中香薰裊裊,隔在兩人中間,徐徐彌漫,使姜灝望向隋棠時,尤覺她面目朦朧,隱在煙霧中。
然公主的話卻破開云煙,清晰傳來, “大約是,至親至疏夫妻。”
她坦承道,“到目前為止,我們的確心悅彼此。然于孤,親緣血脈仍勝過他;于他,山河前程仍勝過我。我們彼此心知,然還沒有攤開直面的勇氣。”
她低下頭,面上浮著淡淡的笑,柔軟又堅韌,“只是他要面對的原比孤多的多,他周圍投靠他的屬臣,有被我祖父、生父,肅厲二帝殘害欲要報仇的忠良臣子,有被他們無情踐踏的外邦百姓,有一心追隨他想要獲得溫飽、想要出人頭地的軍士,他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而孤,相比起來,要輕便些!
“所以,還望令君賜教,孤該如何處之,才能心坦然之!
“陛下師有七八,都乃當(dāng)世大儒,然不如以姐為師!
公主聽到令君的贊揚,笑靨愈艷。
世家的首領(lǐng),學(xué)子的楷模,不惑之年的尚書令這日不曾給隋棠答案,言語間論的都是自己。
他說,“臣三十二歲那年,在長安皇城領(lǐng)世家入十七歲少年座下時,不是因為少年將軍折服了臣的心,是厲帝寒了臣的心。三十五歲,臣為弱冠之年的權(quán)臣提出“遷帝于洛陽,控手心而號令諸侯”之舉,乃一半看到了司空之才,一半覺得新帝尚有可為,如此也算是對天家的護佑。而這一路走來,臣也彷徨恐懼,恐有一日司空化蛟成龍,做出不臣之事。為此,臣初入洛陽,曾大病一場,纏綿病榻四月之久。”
話到此處,姜灝不免羞愧,嘆了口氣道,“臣的身子,自幼保養(yǎng),一貫康健。又值壯年,怎會病成那樣?細想,不過是心病累及軀體。再深想,躺了四月,臣除了浪費這四月時辰,磋磨自個身子,什么也不曾改變。反倒是司空,兵出兗州,一敗兩勝,又奪城池!
“那會,臣便想明白了。若不知路往何處走,且朝前走;若不知來日如何過,就且過當(dāng)日。當(dāng)日無所為,是為虛度。當(dāng)日做當(dāng)事,腳踩實,心擺正,則不悔爾。 ”
“臣與司空,共匡天下,身可獻黎民。自然,臣有祖訓(xùn),世代效忠大齊。若真有那一日,臣也已經(jīng)無愧天下,屆時且讓魂魄歸齊,亦全宗祖之訓(xùn)!
一席話,是其生平所行所感。卻使公主聞之肺腑熨燙,血氣翻涌,可謂醍醐灌頂。
隋棠摸索席案起身,朝那個模糊的身影拜去。
“殿下,如何使得?”姜灝匆忙跪而扶之。
“令君解孤之惑,令孤?lián)茉埔娙,受得起!?隋棠堅持拜首,“孤會走實當(dāng)下路,不再彷徨虛度!
*
這日回去司空府,以近酉時。
西邊盡頭,落日只剩了一抹弧線,極紅極亮。似要破開凜冽寒風(fēng),撫慰歸人。
隋棠搭著蘭心的手,步履暢快,鹿皮短靴在清雪后的道上踏出一個個腳印,赤色狐裘在風(fēng)中擺動,她滿面春風(fēng)行走在通往政事堂的道途上。
入了政事堂后院,卻沒有徑直入書房寢屋,而是輕手輕腳脫了狐裘歇在正殿烤火。蘭心在一旁給她修正發(fā)髻,重簪花釵,補好口脂。
待手暖妝成,提前得了消息的司膳也將湯膳送來了。
隋棠讓跟著同自己一道入了寢屋。
“殿下,司空大人還未醒。”蘭心看了眼榻上人。
隋棠頷首,“這里有孤,你們都退下吧!
殿門合上,隋棠憑光感往榻上看去。半丈距離,并無阻礙亦無臺階,她慢慢走了過去,在床榻坐下來。
太近,只聽得男人呼吸,反而看不清周遭場景了。
她若是能看見,便能知曉除了床榻邊的書案上堆著一摞急需處理的卷宗,榻上還有兩卷。
一卷在藺稷枕畔,是他自己的脈案,上頭清晰記錄著從去歲七月鸛流湖受傷后,他身子的變化。一卷尚在他手中握著,則是她的,是她最近一個月的脈息記錄。
“什么時候來的,我都不曾聽到。”藺稷不知何時醒了,睜眼便看見靠在榻畔的婦人,面上笑意和煦,似春風(fēng)化雪,“我猜猜何事讓你這樣高興!”
隋棠這日得了姜灝開解,整個人通透暢快,邊起身邊道,“我保證你猜不到!
“去哪,老實坐著!碧A稷將她拉回來。
“我聞你午膳宴飲商量南伐的將士,
有些醉了,熬了醒酒湯送來。”
“馬上就晚膳了,那點酒勁早醒了。”藺稷將人按下,往里靠了靠,分她一半被褥,“我們說說話!
“你怎睡到現(xiàn)在的,是不是喝太多不舒服?”隋棠在外一日,著實有些累了,靠著他歇下來,伸出一只手揉他胃上。
“倒也不是!”藺稷從書案上掃過,拎著她那只手玩鬧,“本來都要歇下了,將近未時那會,姜令君尋人送來一份卷宗。我便起身閱了。 ”
“未時?”隋棠長眉蹙起,坐直身子。
藺稷“嗯”了聲,笑道,“閱后睡下,甚是滿足。”
“姜令君真是的!”隋棠反應(yīng)過來,“我還想讓你猜,還想自個告訴你呢。”
“是他惹你,你不理我是什么道理。”藺稷看她別過去的臉,收回去的手,哭笑不得,“大約是令君被被你的勇敢折服,被我的智謀震撼,被你我情意感動……”
隋棠哼聲截斷他的話。
這近一個月,她為著這事,心里就沒踏實過,夜中獨寢多有失眠夢魘,好不容易今個塵埃落定了。這等消息還能被人搶了先,她越想越氣!索性翻了個身,離藺稷遠了些。
藺稷瞧她背影,將落在榻上的一卷卷宗收起放在床頭,探過身子看她,許久溫聲道,“阿粼,謝謝你,愿意陪我走下去!
這話落下,隋棠面目重新柔軟下來,雖不轉(zhuǎn)身然由著人靠近,“我們立場相對,還是你死我活地對立,但我覺得不該是這樣的,當(dāng)有更好的路。我今日問過令君,便愿意試著走一走!
隋棠靠在他懷里,話語低低柔柔。
“這步你先走!碧A稷下頜蹭過她鬢發(fā),“我會還你的,不會讓你太辛苦!
隋棠頷首。
“不過有一處要批評你!碧A稷轉(zhuǎn)過話頭。
“何處?”隋棠一回身,差點撞到彼此。
藺稷往后退開些,指頭繞著她長發(fā),“從正旦日到今日,快一月了,你拜訪過承明、董真,設(shè)宴邀請過五司四掌,數(shù)次登過姜令君的府門,然從未回過宮。天子和太后的賞賜,也不曾謝恩還禮,這——”
“你可是要勸我回宮去?旁人說這話勸我便罷了,你說這話不合適!彼逄慕財嗵A稷的話,毫不留情地堵他,“我會覺你惺惺作態(tài)。”
“你如今口才是愈發(fā)好了! 藺稷低笑了聲,“我是有勸你之意,但這只是順道,我想說的是另一處!
藺稷將人扶起人,兩人盤腿對坐,“你那日設(shè)宴請我,臨了又將我推出長澤堂。我初以為你是在惱我,后來想明白了,惱我是遷怒。你本身之怒,是對陛下。惱他欺騙你,將你做棋使用,對嗎?”
縱是親如夫妻,這等事被揭開,多少傷及顏面。
隋棠不語,扭頭以沉默應(yīng)是。
“我要與你說的便是這處。無甚好怒,你也不該生氣,甚至你該欣慰!
“欣慰?”隋棠不可思議道。
“同天家論情,本就是荒謬的。你從手足的的角度思考,自然寒心。但你若從為君的角度看,陛下此計可以稱妙。他輸了這一局,非他能力不能及,是他所處環(huán)境本就惡劣,能容他施展的空間并不多!
“至于太后處——”藺稷的手覆上隋棠心口,“人心長于左,生來就是偏的。若人心居中公平,此乃珍而貴之,自當(dāng)珍惜;若是不平,也無錯,乃平常爾!
隋棠咬著唇瓣,腦袋低垂,“用不著你給他們說好話,你再說下去,我會覺得這一切都是你太奸詐之故!”
“臣是今日才擔(dān)的“奸詐”二字嗎?想必陛下背后沒少罵過臣!”藺稷抬起婦人面龐,以指腹擦去她面上眼下脂粉,露出她虛白面色,烏青眼底,“若是因此解你心結(jié),能讓你黑夜好眠,白日好食,臣無妨再擔(dān)一次!”
“你在漳河獨自長大,缺情少愛,他們給你自然好,不給你或是給少了,你要記得我的話,都正常。這本是你生在天家的宿命!碧A稷越湊越近,同她額尖相抵,鼻息、呼吸都纏繞在一起,“或者,你可以向我要。”
要完完整整的愛。
隋棠的覆眼的白綾慢慢浸染,眼淚落下來,笑意卻在唇角盛開。
藺稷含笑幫她解開白綾,回首看窗外天色,“話說回來,你在令君處早早結(jié)束了談話,怎這會才回府?”
話頭轉(zhuǎn)過,隋棠想起這事,也是歡愉。只抹了把淚,拉著他袖角道,“令君下午約了承明老師,要去青臺看他,我順道也去了!
“原是去那了!”
“去那不是重點!彼逄拿佳勖髅,“你知道的,前頭令君說要吃咸口湯團,我不是特意調(diào)餡做了嘛?結(jié)果他是試我的,他壓根也不愛吃。我本還想著那樣好的米面、餡料就此浪費了,就想帶回來當(dāng)晚膳。結(jié)果去了青臺,聊起這事,承明老師說他愛吃……可算巧了,沒浪費我一番心意!”
“我包了好久的!
藺稷問,“你跟著司膳她們一起包的?”
隋棠看不見他臉色,點頭應(yīng)是。
“承明愛吃?”
隋棠繼續(xù)點頭。
“所以都給承明了?”
隋棠再次點頭,忽覺榻上一團黑影過去,榻下傳來匆匆腳步聲,緊接著是飲水的聲響。
她聞聲望去,看見藺稷輪廓,是將醒酒湯喝了。
“你醒酒了還喝它作甚,混著藥熬的,又不是甚好東西。”隋棠急道。
“這是你頭一回親自做、送飲食來。”湯水早已涼透,正好壓住他竄起一身的酸火。
他長吸了口氣,回來榻上,湊到隋棠跟前。吐息間還有飲酒湯的苦澀,但嗓音里卻帶著魅惑,“喝得有點快,好像唇瓣有些湯漬,勞夫人擦一擦。”
隋棠無奈嘆氣,從袖中抽出巾帕,卻被人丟在一旁。
“做甚?”
“不要這個擦,隔層布!
那用甚?隋棠眉宇顰蹙,須臾有些回神,伸手以指腹觸上他面龐,亦被他放下。
“好好想!”
天色慢慢暗下來,外頭已經(jīng)開始點燈,侍者敲門未應(yīng),便也不敢入內(nèi)。
隋棠約莫領(lǐng)悟到了,兩只手都抬了起來,慢慢摸上男人臂膀,肩頭,捧上他面龐,盤腿而坐的姿勢變作跽坐模樣,背脊挺起低頭俯身咬住他唇瓣,一點點吻去壓根不存在的藥漬。
直到男人皺眉、口中彌漫起淡淡血腥,她似林中狡兔已經(jīng)移去他耳畔,“冬日夜,榻上暖爐再多,也不敵三郎懷中溫度,今晚回來吧!
第38章 隋棠再次對胞弟感到失望。……
三月里, 夜來一場春雨潤萬物。
晨起,窗外枝頭杏花滾露珠,淡紅轉(zhuǎn)成火;夾道旁的楊柳新芽又抽出一片綠, 在風(fēng)中搖擺;蒼龍闕門口擺放的是百十盆水仙,瓊簪玉頰, 香氣撲人。
日頭耀在東天,流光鋪灑, 綠樹紅花湖水粼粼。
這日,隋棠回來宮中, 蘭心一路與她講春日景致。
“還有爭暖樹的早鶯, 啄春泥的新燕,和嘰嘰喳喳的蘭心姑姑!”
隋棠近來心情甚好。
昨日,林群一眾醫(yī)官給她的眼睛會診,結(jié)果讓人歡喜。
這是開年以后的第二次會診。
第一回是在出了正月后, 龍?zhí)ь^當(dāng)日,林群的回話初時有些遺憾。歷經(jīng)四月, 張榜也添至了六七位治療眼疾的個中好手,翻了無數(shù)典籍醫(yī)書,都沒有尋到相關(guān)的藥物。但是會診得出, 隋棠整個冬日保養(yǎng)尚可,雖然受了傷,但不曾傷到底子。如此, 進行針灸也可。因為有其他醫(yī)者的加入, 多番商榷法子, 故而針灸的治愈力提高了些,有九成把握。
但是藺稷不滿意,道是若非十成把握, 這永盲的風(fēng)險是絕不會讓隋棠冒的。
他甚至沒有給隋棠說話的機會,直接拒絕了針灸療法。思慮一日后,也沒有和隋棠商量,直接通知醫(yī)署繼續(xù)查典,二次張榜問藥。
為此,隋棠和他吵了一架。
“針灸失敗你會永盲,永盲是什么意思?就是你將永遠看不到,一輩子生活在黑暗里。你才十八歲,有的是時間等他們?nèi)シ?br />
醫(yī)書,找到草藥。你急什么?”
“我急什么?我急我看不到,我急我想看到!你雙眼好好的,你就無法真切地感受到我的困境,我的難受。我每日每夜、每時每刻都在想有沒有一種可能,一覺醒來我睜開雙眼,我又突然能看見了。我能看見我的被褥是什么顏色的,我的寢屋有多大,我抬頭看到的洛陽的天空有多藍,云有多白,我嫁來的司空府是什么樣子的,我的郎君他又是何模樣?哪怕讓我生氣的我的手足、我的母親,我也想看看他們……我就是想能快點看到,我其實一刻都等不了,我平時不說不提不代表我就不在乎,我可以忍受也不代表我能夠一直忍受……”
“可是,針灸錯了一步,你就再也看不到了!
“針灸起碼是個看得見摸得到的法子,而藥呢?找到何時算盡頭?一個冬天不夠,一年不夠,十年不夠,一輩子也不夠,我便不還是一生看不見嗎?”
“不會的,我不會耗你一輩子。我們可以商量一個年限,到你二十歲,不,你二十五歲尋不到藥,我們就……”
“那不就成了?你好好與我商量有什么不可以?怎就你一錘定音呢?我是你花錢買來的物件嗎?壞了你想怎么補就怎么補?那是不是哪日你不想要也可以隨手丟了?”
那一架以隋棠讓藺稷寫下承諾書而告終。
【凡夫妻間事,共商榷,同進退。不隱瞞不獨斷,若違者,即和離。 】
隋棠口述,藺稷書寫。
藺稷寫一半,抬頭問,“若違者,不能罰旁的嗎?”
隋棠想了想,“若違者,得休書!
藺稷看她又看天。
隋棠沒聽到落筆聲,“你別寫了,這會便和離!
藺稷奮筆疾書。
寫好,隋棠接來,又扔回去。
“我知道你寫的是甚?有否騙我?還想匡我按手印!換竹簽把字拼出來。”
于是,她收到一封以竹簽拼在布帛的承諾書,落款處“藺稷”二字也是拼粘出來的,至于她的名字,念在他認錯態(tài)度還算不錯的份上,沒讓他再拼,而是她按了個手印,狠狠拍在他名字上。后疊好收在竹筒中。
二人約好,七年為限,若隋棠二十五歲時,世間還無根治之藥,便以針灸治療。許是皇天不負苦心人,時隔一月,竟在前日由董真于一本發(fā)黃破損的典籍發(fā)現(xiàn)了相關(guān)草藥。
乃一味名叫川郁索的藥,生長于鸛流湖君馳山上。
鸛流湖乃豫州地界,本就是藺稷所轄,當(dāng)下便派飛騎攜同醫(yī)者前往摘取。而昨日,藺稷又請留在司空府的醫(yī)官給隋棠會診。
她一月間安好無虞,若說神思心緒有何波動,大抵便是與他吵架時。
“你不氣我,我便更好了。一會若是診出甚,歸結(jié)根由全是司空大人之錯!彼逄南宇l繁會診麻煩,出言打趣藺稷。
不想藺稷認得誠懇又直接,“都是我的錯。”
他說這話時,嗓音低沉喑啞,好似真的犯了錯,愧意四起。
反讓隋棠有些不好意思,哄道,“我玩笑的,不關(guān)三郎的事,三郎做得夠好的了!
“愣著作甚?”她向他伸出手,如云廣袖輕擺,人似一株雨后玉蘭,纖細美麗,“扶我去正殿,莫讓醫(yī)官們久等!
會診,依舊是一切安好。
……
“好,好!身子安好,藥也有了,好……”章臺殿中,何太后四月未見女兒,這廂聞來這般好的消息,不禁喜極而泣。
這日隋霖也在,母子三人關(guān)起門來便只論親緣,不分君臣。是故席案設(shè)三處,何太后居南,隋霖坐東,隋棠在西。
只是聞隋棠講眼疾一事的功夫,何太后實在忍不住,轉(zhuǎn)來她身邊執(zhí)手揉握,細看眉眼。
女郎眼神明亮,面泛血色,比她想象的要好。
還有這等好消息。
然,她的話才落,卻見隋棠嘴角浮起一抹苦笑,哀哀道,“并不好,母后!”
“如何不好?”何太后驚急,“大司空不是愿意給你尋藥嗎,不是手當(dāng)日便派出了人手前往嗎?”
“他可是有條件?” 隋霖警惕的聲音從對面?zhèn)鱽怼?br />
隋棠微挺背脊,抬眸隔白綾看不遠處模糊的輪廓。
隋霖正襟危坐,當(dāng)也在看她,且在等她答案。
殿中靜了一瞬,唯何太后呼吸急促,心跳聲也很清晰,抓握隋棠的手更是抖的厲害。
“倒也不是!”隋棠終于開口,便見得那輪廓松垮下來,應(yīng)是松下一口氣,“是——”
她緩了緩,身姿未動,只輕輕嘆了口氣,側(cè)首對著何太后道,“母后要女兒做的事,敗了。藺稷奸詐,不曾喝得那丹朱酒。不僅未喝,還陰差陽錯地讓女兒喝了下去!
“什么?”
“怎會如此?”
太后和天子的聲音同時響起。
隋棠清晰地聽到對面席案挪動的聲響,當(dāng)是天子驚而起身;而近身處,何太后雖還坐著,但開口的一瞬手生薄汗,原本的輕握柔荑這會變作死死攥著,幾欲就要捏斷隋棠骨節(jié)。
隋棠沒有掙扎,感受著她的戰(zhàn)栗。
倒也只是轉(zhuǎn)眼間,何太后松開了手,扶上她雙肩,激動安撫,“不怕,阿粼,母后給你解藥的,你吃了嗎?吃了就沒事了!索性有解藥,索性有解藥……”
她胸膛起伏,喘息不止,全身都在抖。按在女兒肩頭的雙手再次失去控制,似要摳入女郎皮肉,仿若這般抓著,掐入皮里融在血里方算骨肉不離,才能讓她感受到一點孩子的溫度,讓她有一點為人母的踏實感。
隋棠伸手向她胸膛摸去,中年婦人的呼吸又沉又急;移動到心口,心跳也劇烈而倉皇。于是隋棠從肩頭拂下她一只手,與她十指緊扣,感受她掌心冷汗的黏膩。
這樣的軀體反應(yīng)是人的本能,無法作假。
她并不曉得那解藥是假的。
“解藥沒被發(fā)現(xiàn)吧?你吃了沒?”何太后捧過女兒面旁,“臉色挺好的,說有也有力氣,你吃了,沒有事對不對?”
“阿姊敗了,那、藺稷知道我們的計劃了?”隋霖的話在這一刻響起。
隋棠拂開何太后的手,抬起眼眸望向?qū)γ娴氖肿恪?br />
手足不說話,在等她答案。
太后低低喚“阿粼”,也在等她答案。
“阿姊說了,陰差陽錯。如此便是不為他所知曉! 半晌,她笑了笑,溫和道,“阿弟,這樣你可安心了?”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仲兒——”何太后厲詫。
隋霖反應(yīng)過來,有些尷尬道,“朕知阿姊定是用了解藥的,方才阿姊進來,朕便瞧得她蓮步生風(fēng),靨生芙蓉,乃大安之態(tài),不似中毒之樣。”
隋棠也不說話,垂下眼瞼飲了口牛乳。
“阿粼!”何太后低低喚她,迫求一個答案安心。
隋棠摸索席案前一碟何太后布給她的點心,捧來給她,“母后加餐勿思量,阿粼不傻,自然用得,如今好得很!
何太后長吁一口氣,頻頻頷首,就著女兒的手咬過點心。
“甜嗎?”
“甜!
“那母后慢慢用,我陪阿弟回勤政殿。”
從南宮的章臺殿,到北宮勤政殿,有很長一段路,隋棠說,“阿弟,我們聊聊天!
隋霖這會心亂如麻。
原本隋棠數(shù)月不入宮,他各種擔(dān)憂揣測。這會見到了人,便又是一番心境。計劃敗,丹朱失,還將胞姐搭了進去。
他心中一點愧意,在離開章臺殿時,已經(jīng)被恐懼打散。他只想迫切地見到太尉,司徒,見到隋氏的三位宗親叔伯,見到尚且擁護他為他出謀劃策的人。
至于隋棠,他不想也不知要如何面對。
但隋棠很執(zhí)拗,“阿弟,阿姊可否求個恩賜,許我與你共輦。”
這個要求并不過分,天子偶爾重恩于臣子,是會與之共輦。何珣父子便有過這樣的恩遇。
“自然!彼辶靥肿l退侍者,親自扶胞姐上御輦,自己隨之而上。
前頭開道的宮人,后面壓陣的虎賁軍,都離得比平時遠。剩下抬輦的十六人,隋霖掃過,低聲道,“阿姊有話,但說無妨!
隋棠頷首,“是有
一些話!
御輦走得慢也穩(wěn),隋棠的節(jié)奏與之相同,不疾不徐,字字句句緩緩脫出口。出了蒼龍闕門,拐入朱雀道,北宮便出現(xiàn)在眼前。
三月清風(fēng)拂面,風(fēng)里有花的香氣,泥土的濕意,春光寸寸柔軟又明亮。
清透舒爽,甚至還有些涼意的季節(jié),天子卻在胞姐話畢后,出了一身汗。
他僵在輦座上,張口數(shù)回發(fā)不得聲,任由風(fēng)吹落額頭上一顆汗滴,滑入脖頸中,一個冷顫后,方有些回神道,“送膳種種,都是他的計策?他什么都曉得?曉得朕讓你去殺他?”
隋棠點頭應(yīng)是。
“所以,阿姊吞下的丹朱,是他迫你吞下的?”
隋棠搖首,“他以為我吞了,還想替我摳出來。為報他的情意,阿姊當(dāng)他面將丹毀了!
“毀了?”少年揚眉起聲,“你知道那個那丹朱是費了多少人命,多少心思才制成的嗎?你居然將它毀了?”
隋棠尤覺血氣從心底翻騰,來回激蕩在胸腔,只努力壓下,“阿弟,你有八百死士,他有二十萬東谷軍親兵,然他至今未反,您可知是為何?”
“為何?朕自然知曉!彼辶剜托Φ溃盁o外乎三點,一則我齊皇室立世數(shù)百年之久,今雖式微然民心仍在;二乃天下雖四分五裂,諸侯并立,然他若明面反朕,則為天下共討;三乃姜灝士族一行未曾徹底臣服他,他無懼刀劍卻俱天下學(xué)子,恐口誅筆伐。”
“所以你很清楚,至少目前為止,他不會反你,你是安全的!彼逄钠料㈧o氣,緩了片刻道,“但你還是怕,他或許會暗殺你,對嗎?”
承認這點,乃顏面掃盡。但此時此刻,隋霖不得不認。
隋棠得了他回應(yīng),便牽過他的手,鄭重道,“那么阿姊告訴你,這一處,你不必害怕!
“因為當(dāng)日他請君入甕,所有的一切都在他掌握中。但他沒有進一步搜丹朱,是他不搜不出來嗎?不是的,是他在給我機會,他不想殺我。”
“再進一步,他握著我這個認證,握著丹朱這個物證,沒有將這陰詭舉措告訴姜令君一行,以此拉攏他們,趁勢舉兵而起,是他說服不了令君還是說他沒借口舉兵?阿弟,君疑臣,設(shè)計殺之,君逼臣反,你親手遞上去的現(xiàn)成理由啊!是他在給你機會,他不想殺你!
“所以,阿姊才會當(dāng)著他的面毀了丹朱,以得他信任,亦替你得他信任!
春風(fēng)陣陣吹來,隋棠盼著她的話能被吹入胞弟耳中,多回蕩于他的宮闕中;。
然,隋霖道,“阿姊,他僭越之心已現(xiàn)。旁的不說,你只瞧正旦會,司空府比太極宮還熱鬧。他今日容朕便能保證來日容朕嗎?”
隋棠覺得很疲憊,怒極反笑,“那你如何保證,何珣今日忠你來日就依舊忠你?你又如何保證今日陽光普照,明日后日便永遠都不見風(fēng)雨?”
“你告訴我,你怎么保證?”
少年無聲只有風(fēng)聲,女郎便話語直擊而來。
“你能做的,是趁著天晴時置備蓑衣斗笠以防出門被淋濕,將茅屋修繕以防在家受寒涼,將米面柴火多藏些以防風(fēng)雨天出不得門,又餓又冷時,能有柴薪生火,粥湯果腹;而不是見太陽出來便挖妄圖舉箭射之,反而被他烤化,死得更快!”
“停輦!”
已經(jīng)過了朱雀門,就要進入勤政殿。隋棠看不見,但來回幾次,心中記得路線,這會最后兩字落下,只緩了片刻,走下輦轎來。
因她這會聲色不受控制揚起,連著“死”字都在天子面前吐出來,一時間周遭噤若寒潭,侍者們都遙遙候著,無人來扶她。她怒中又看不見,下輦被絆倒,不慎跌在地上。
隋霖聞聲響似從夢中出,欲上前攙她,卻又覺其凌厲霸道似藺稷,訓(xùn)他不分尊卑,一時只揮手示意唐玨上前扶了一把。
然待其上前,隋棠已經(jīng)自己起身。她掌心擦破了皮,現(xiàn)出兩道血痕,腳踝被磕,站著搖搖欲墜。
少年天子到底不忍,下來攙扶她,“或許阿姊說的有理,可朕要如何操作呢?朕能用之人手越來越少。”
“正旦日,姜令君沒有到太極宮赴宴,但也沒去司空府坐席。初二,藺稷親去拜謁,我聞年年如此。阿弟,那你為何就不能前往呢?不能開心胸,禮賢下士呢?國都要亡了,還要撐著臉面作甚!”
隋棠沉沉吸了口氣,“至于其他你該如何做?你雖小阿姊兩歲,然比之阿姊在封地殘喘十?dāng)?shù)年,如今不過得數(shù)月教養(yǎng),你當(dāng)閱過無數(shù)書,身邊臣子也不算少,該問計于他們。阿姊一介婦人,能說得都說了!
隋棠抬眸看向勤政殿處,朱墻碧瓦,檐牙回廊,在她眼里都是灰蒙蒙一團。
她道是,“今日皇叔父,皇伯父們不是都在嗎?甚至舅父也在。阿姊多說無益且不見他們了,你好生思量,或者問問他們要如何做?他們不行,還有姜令君!
隋棠拂開胞弟的手,招來蘭心,轉(zhuǎn)身出宮去。
“阿姊——”隋霖喚停她,“你可是愛上他了?”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隋棠胸口堵塞,窒悶無比,第二次深感失望。
好半晌才抑制怒火,咬牙開口,“你知道,我要拼盡多少力氣,才能忘記你騙我丹朱解藥的事,將我視棋子的舉措?我一直不肯進宮,便是心結(jié)于此。但是藺稷與我說,這是你為君的手段。我若是一門心思想著我的手足利用我,欺騙我,我只會困死自己。但若說想一想我的手足,他先是帝王,凡是從帝位出發(fā),我或許能理解他一些。我想了一個月,覺得有些想通了,所以入宮來,不談私情,只論局勢。結(jié)果——”
隋棠回首,“你卻以為,我言之種種,只是因為出于一介私心,動情之故!”
“阿弟,你不能這樣傷我!
“我不想得到這樣的失望!
馬車在司空府門前停下時,隋棠磕到的腳踝已經(jīng)腫起半個饅頭大小。
她坐在馬車中,捂著破皮生疼的手掌,嗅到府中杏花的香氣,面上浮起些笑意,使喚蘭心道,“去給司空傳話,就說我腳斷手殘,讓他快來抱孤!
蘭心一路還擔(dān)心主子傷心難過,這會聞此話語,不由也跟著笑起來,一溜煙跑去傳話,卻又是急匆匆趕回來,身后還隨著淳于詡。
淳于詡道,“殿下,半個時辰前鸛流湖傳回緊急軍務(wù),政事堂封門了。司空讓屬下候您,您可要緊?若是要緊,屬下可以去傳。”
鸛流湖?
隋棠念著這三字,心中莫名忐忑,但又想不出憂從何來,約莫是聞來軍務(wù),擔(dān)憂他吧。
這樣想,她笑了笑,“孤無礙,不必擾他了。一點小傷,傳醫(yī)官看看便罷。”
第39章 君馳山上,一片焦炭。……
觀如今天下局勢, 大齊十三州,以金江劃分南北。江北九州由藺稷統(tǒng)轄西北道五州,衛(wèi)泰領(lǐng)攝東北道四州;而金江以南, 鄔憫占據(jù)兩州,劉氏兄弟各占一州。
這個格局在朔康四年藺稷攻下豫州后, 初步形成。
故而在這一年里,藺稷將南伐計劃搬上日程, 造船只、訓(xùn)水師、累銀錢、屯糧草,皆于各處有條不紊地操作起來。預(yù)計在朔康七至八年時渡過金江統(tǒng)一南地。
而在南伐渡江前, 東谷軍還需要完成的是滅衛(wèi)泰, 一統(tǒng)北地九州,如此可無后顧之憂。
這也是為何去歲朔康五年時,衛(wèi)泰兵行險招欲奪鸛流湖的緣故。他看明白了藺稷的部署和圖謀。
藺稷比他多出來的一州,便是天子京畿處。天子在他手中, 他出兵各處便總是師出有名,名正言順。
衛(wèi)泰多謹慎, 也明朗形勢。心知若藺稷千里攻他,他尚有以逸待勞迎戰(zhàn)的力量,但若攻伐易轉(zhuǎn), 實乃自不量力。
所以,他只能背水一戰(zhàn),選擇搶奪已經(jīng)為藺稷掌控的豫州鸛流湖。因為鸛流湖是南伐的必經(jīng)之路, 若是奪下此地, 便是打通了通往金江的要塞, 更可以將這處作為南伐的后勤糧草儲備地。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藺稷迎戰(zhàn)鸛流湖,亦在鸛流湖上重生。得了多活一遭的便宜, 很快打退衛(wèi)泰。后藺黍前往善后,藺稷前世記憶愈發(fā)清晰,遂將隔世了解的當(dāng)?shù)刂茉獾匦巍L(fēng)物、人文全部整理成冊交由藺黍和蒙喬,特命蒙喬打理鸛流湖。
藺黍悍勇善戰(zhàn),蒙喬心細精明,短短兩個月時間便初步布置好鸛流湖處的事宜。直
至正月里,豫州守軍回來復(fù)命,提議可提前南伐。
原因乃這月接到暗子傳話劉氏兄弟決裂的消息,其兄弟決裂乃鄔憫設(shè)計所為。
鄔憫因去歲十月被藺稷清除了所有在洛陽的暗子,心態(tài)多崩裂。只覺臂膀驟斬,恐藺稷趁勢滅他,疑劉氏兄弟諷他,欲渡江殺個痛快,又思不如舉城獻之。周身幕僚獻計:或有提議示好劉氏兄弟,共守南地;或有建議挑撥劉氏兄弟,坐收漁翁之利,獨擁江南。鄔憫思慮再三,擇了后面一計,不想竟讓他成功了。
眼下劉仲符出走揚州,投于鄔憫,被鄔憫坑殺。劉伯符悔之愧矣,正與鄔憫廝殺,要為胞弟報仇。
如此南地亂作一團,乃天賜給藺稷的絕佳戰(zhàn)機。
然以姜令君為首的一派,并不同意立刻出兵南下。
首先,東谷軍多為步兵,精陸戰(zhàn)而鮮通水戰(zhàn),水軍操練不過一年有余尚不成熟。其次,鸛流湖雖在手中,但只是初步安排好人手,各處要塞并沒有完全打通,糧草儲備也不富裕。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衛(wèi)泰未滅,若是出兵南下,后背需穩(wěn)妥無后顧之憂,否則極易陷入腹背受敵的處境。
“屬下贊成令君的說法,此刻出兵南下,必須兵分兩處,一處留下以防衛(wèi)泰偷襲,一處渡江而去。我們從未歷過水戰(zhàn),又要防又要攻,風(fēng)險太大!”
“令君說的固然有理,但戰(zhàn)機稍縱即逝。也有可能待一切都成熟了,我們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鄔憫和劉氏卻也化敵為友、統(tǒng)一戰(zhàn)線了。這年頭從來都是利益當(dāng)先,沒有永世親也沒有永世仇!甚至也有可能,那會衛(wèi)泰也變得比現(xiàn)在更強大了,那彼時攻伐不一樣艱辛嗎?”
“有道理,戰(zhàn)機可遇不可求。若是錯過這次,難保來日還有如此好的機會。打仗不比其他事,需準(zhǔn)備但也更需應(yīng)變。如今本就還處于亂局之中,且先趁機打了再說!”
……
這日政事堂商討南伐事宜,總共兩處議題。一乃對當(dāng)下局勢的分析,二乃討論是否出兵南下。文官武將盡數(shù)在任,來回言說各有道理,但誰也不曾說服誰。
藺稷坐在正座,身后掛著的是十三州兵力分布圖,面前長案上擺著的乃從鸛流湖到金江北岸的各處要塞據(jù)點沙盤圖,和北上冀州的行軍路線圖。
從朔康四年到如今,除卻去歲鸛流湖之戰(zhàn)動用了豫州守軍,其余東谷軍已經(jīng)修整一年有余,今歲這仗肯定是要大的。
按部就班,自當(dāng)發(fā)兵冀州攻打衛(wèi)泰,這也是原定的計劃。然面對南地這般局勢,他其實很心動。
若進行南伐,他最擔(dān)心的并不是衛(wèi)泰的偷襲,而是天子與衛(wèi)泰的結(jié)盟。如今江北九州,明面看是他和衛(wèi)泰對峙,然天子畢竟是天子,相對臣子他有天然的優(yōu)勢,且還能在他眼下訓(xùn)出死士,能從衛(wèi)泰手中搶回公主,便不容小覷。是故這江北實乃三足鼎立之勢。
三足鼎立,弱者相聯(lián)以抗強,是最常見的局面。
藺稷扣了兩下桌案,堂中靜下。
“贊同伐南者,以執(zhí)金吾為首;贊同征北者,以姜令君為首;無論南伐還是征北,你們各去言明利弊和措施,書以成卷,三日后進行二次商討!碧A稷觀過滴漏,即將午時,只讓他們各自散去。
鸛流湖的急報便是這個時候送來的。
還是六百里加急。
乃事關(guān)年前抓捕蒙燁一事。
蒙烺于政事堂會議后的翌日,臘月廿九便親自領(lǐng)兵前往。按照第一波追捕將領(lǐng)蔣惠提供的線索,歷經(jīng)兩月,經(jīng)胡陽、宛縣、央城一路追擊,終于在二月中旬進入豫州時將蒙燁圍困于君馳山上。
其悍勇而狡詐,一路逃竄時,降服了不少綠林山匪。后在春寒料峭時節(jié),橫渡沂水避過豫州守軍的耳目,意圖直接北上脫離西北道五州。不想蒙烺追之急猛。是故上岸之后,蒙燁與之新收的綠林山匪搶奪了山下一個村落的百姓口糧,又將這近百民眾趕入山中為質(zhì)。
如此成膠著之態(tài)。
蒙烺為護民眾性命,在山下同其交涉之時。誰也不曾想到,意外有此發(fā)生。山中口糧不夠。被作為人質(zhì)的百姓只得飲山泉雨水,食草根樹皮。尋常偶爾使用也就罷了,然而此番山中半月之久,許多人身子熬不住,老幼接連死去,亦有誤食有毒草藥者,一命呼嗚。
蒙燁見人一個個倒下去,尸體一具具推起來,心煩意亂,只當(dāng)便是隨了蒙烺回去也是一死。遂揀了個月黑風(fēng)高的日子,舉火自焚于山中。
當(dāng)夜風(fēng)大,又存尸體無數(shù),如此火染尸油,又借風(fēng)勢,轉(zhuǎn)眼便成燎原之勢。索性山下蒙烺的人發(fā)現(xiàn)的早,紛紛進山救火,欲要救下尚且活著的民眾。
卻見活人被手足束縛,口塞泥布,都在火中被燒。
蒙烺頓時明白,此乃蒙燁金蟬脫殼之計。一借大火迷惑對手,二借對手救人拖延時間。蒙烺不得法,只兵分兩路,一路救人,一路追捕。后從活命的村民口中得到訊息,君馳山以東有條長約五里的“陰陽路”。
所謂陰陽路,是因為此道極陡極窄,鳥飛不過,猿猱難渡。然若僥幸越過去,越過此路,便出了豫州,進入徐州地界。
徐州,乃西北道之一,是衛(wèi)泰的地界。
一晝夜后,大火滅去,蒙烺派人去搜,果然發(fā)現(xiàn)那處尚有殘留的生人腳印?梢娖湓缇兔辶松街星闆r,想好了退路。
如此急報而來,便是請示可要繼續(xù)追擊。畢竟徐州是衛(wèi)泰的城池,入徐州追捕,遂成戰(zhàn)事。
滿座官員聞之,皆對蒙燁深惡痛絕,百姓不曾死于饑荒戰(zhàn)亂,竟枉死與如此小人之手。
“蒙喬!”藺稷開口道,“你走一趟豫州,去給蒙烺傳話,就地駐扎以待軍令。同時傳話給豫州太守,讓他安撫被挾民眾。死者厚葬尋其親屬以補給贍養(yǎng),生者安撫所失財物雙倍償之!
至此,政事堂散會。
藺稷目光尚且落在面前的沙盤圖上,還在想當(dāng)下形勢,只是莫名心慌難以聚神,似想到些什么,抬眸一瞬,眉心陡跳。
“信使留下!彼穆曇綦y得的急而響,甚至站起身來呵他。
一時間,許多還沒有走出政事堂院門的人都紛紛駐足回首,但又不敢多留多問,遂識趣垂首踏出門去。
“司、司空大人,不知還有何事吩咐?”
信使乃蒙烺副將,原見過藺稷。
但從未見過這般急言令色的藺稷。印象中這位被外頭傳言殺人嗜血的司空大人,其實鮮少動怒,對待屬臣侍者都很隨和。
“進來!”藺稷向他招手,“本官還有話問你!
信使提心入內(nèi)。
“君馳山的大火燒了一晝夜,你看到了?”
“屬下看到了,火也是吾等一起滅的!
“那——”藺稷抬眸看他,“山中植被如何?”
信使愣了一下,心中疑惑,不知為何會論起植被。然惑卻不曾多言,只搖首嘆息,“君馳山不大,但有大半片山都是草藥林木,火勢一起,如今皆為焦炭。”
“皆為焦炭……”藺稷喃喃自話。
信使卻以為還在問他,又道了個“是”。
于是這一聲、這一字便如鴆酒滴入他心臟,讓他抬起的面龐在瞬間煞白。
他抬眸看人,眼神帶著質(zhì)疑和期盼,盼著對方給他另一種說法。
信使讀懂了質(zhì)疑,但沒有旁的答案,只是盡力證明自己不曾欺騙上峰,“當(dāng)?shù)孛癖姸纪葱募彩祝朗菍こK麄兩≌埐黄鸫蠓蜈H不起藥,都是自個采些草藥用了,十之七八都能緩?fù)淳让。甚至還有一些草藥,可以擠汁解渴,采食飽腹,這樣一燒他們的日子愈發(fā)難過!”
*
“一般奇方都是藥物稀少難尋之故。但
川郁索這味藥其實產(chǎn)量很高,生長也不特殊,就在君馳山上。之所以普遍醫(yī)書中都沒有她的藥性記載,是因為她的食用功效和使用價值遠超她的醫(yī)療效果。她的葉子和花瓣清甜,嚼而生汁,一花一葉可生半盞水,乃解渴佳品;而擠出汁水后,花葉又可吞咽,飽腹極強。其根莖高二尺,十分堅硬,摘取花葉后,便可作拐杖……而我翻閱到的那本典籍中,記載原來她的花瓣有另一重用處,便是風(fēng)干捻成粉末,外敷內(nèi)服,便是給腦中淤血化瘀的神藥。有過成功的案例。大概是后世多以她做食材,慢慢地忽略了這等功效!
長澤堂中,林群和董真給隋棠手足醫(yī)治后,隋棠留下了董真聊天。
自從她的藥有了下落,雖知前日才前往摘取,這會尚在路途中。但她看見董真便難抑激動,總?cè)滩蛔×羲龁栠^。
“果然,她渾身都是寶。”隋棠倚在窗前,懷里抱著垂耳,眉眼燦燦,拉過女醫(yī)者道,“董真,謝謝你。”
“殿下謝過很多次了!倍嫘Φ,“若說她很何弊端,大概便是忌火燒,燒而絕跡!
隋棠聞言,面上笑意淺了些,咬著唇瓣露出兩分憂懼。
“殿下不必擔(dān)心這處,鸛流湖當(dāng)?shù)匕傩眨瑢⑵洚?dāng)作果腹之物。這等亂世年月,它當(dāng)貴比糧食,哪個舍得它斷根絕跡!定然都是好好保護的!
隋棠重新展顏,頻頻頷首。
窗牖半開,春光渡了她一身。
她回來已經(jīng)散了繁復(fù)發(fā)髻,只作簡單垂云髻簪了一枚白玉纏金的簪子,搭一身鵝黃白罩紗的曲裾深衣。
清風(fēng)過廊,拂起她垂在背脊的如瀑青絲,一縷揚起劃過面頰,她伸手拂過,不經(jīng)意側(cè)首掃過庭院。
模糊見得一副熟悉的輪廓。
“你何時回來的?”她從窗牖探出身子,笑盈盈道,“快進屋給我揉揉腿,還有我的手,也疼!”
春風(fēng)吹啊吹,漫天杏花瓣飄落在兩人中間。
“你杵著作甚!”隋棠收了笑意,嗔道,“再不進來,我不理你了!”
第40章 與他唇齒相纏,相濡以沫!
縱然信使說得真切, 但藺稷不曾驗證,便始終難以置信。遂當(dāng)日喚回蒙喬,讓她另帶任務(wù)前往。
即在豫州全境高價收購川郁索。
川郁索既然被人當(dāng)做飲食之用, 或許百姓人家會有囤積。
若是豫州沒有,則以豫州為中心, 擴展于其他州郡、根據(jù)川郁索的生長環(huán)境進行尋找。
蒙喬急行軍,三月初十抵達豫州, 吩咐事宜。
三月廿五飛騎傳書回洛陽:豫州當(dāng)?shù)刂挥宣X流湖君馳山生長川郁索,便也只有那處山下百姓以此為食, 且僧多粥少, 何談囤積。
四月十八,飛騎二次傳書回洛陽:已結(jié)合四方醫(yī)者,按照其生長特性,向東北各郡縣、州城張貼榜單, 懸賞尋找此藥。
蒙喬亦在信中提醒,東北州城多為衛(wèi)泰所控, 此番乃啟用早年插入的暗子,不宜久尋。
藺稷自然知道她的意思,醫(yī)官們反復(fù)說過, 川郁索這等可食特性,若隨處便能生長,早就比肩糧食, 卻如此名不經(jīng)傳。可見只生于君馳山, 旁處沒有。在這種情況下, 他的人手進入衛(wèi)泰的地界尋找?guī)缀醪淮嬖诘臇|西,顯然白費功夫,甚至還有折損性命的風(fēng)險。
但藺稷不甘就這般放棄, 還抱著渺茫的希望。
萬一呢?
“阿兄,殿下眼下不也還行嗎?我瞧她愈發(fā)適應(yīng)了!迸匀瞬桓覄,便只能藺黍說,“難道那些人的命還沒她一雙眼睛重要?”
“你猶豫不定,不若讓殿下決定。”
“你要她決定什么?”
政事堂散會后,藺稷回來書房。其實近來事少一些了,但他依舊勞心。
該北伐還是南征已經(jīng)進入第四輪討論,由冀州和南地四州的暗子傳回的消息也在書案摞起來。等著他決定。
蒙喬的第二份傳書是繼續(xù)派人尋藥,還是暫停尋找,也在等他決定。
他抬頭望向胞弟的眼中,布滿血絲。
“讓她決定到底要不要再尋藥。藥已經(jīng)沒有了,你瞞著她,她也早晚會知道!碧A黍看著兄長疲憊神色,“再說,能瞞多久。府中大夫知曉,豫州以北半個大齊都知曉,殿下知道只是時間問題!
“閉上你的嘴,出去。 ”藺稷揉著眉心,闔眼撐在書案上。
“我知道阿兄為何如此執(zhí)念,不單單是因為殿下是您的妻子,您的妻子患了眼疾需要寶貴的藥,更因為她的眼睛是因您當(dāng)初婚儀上的設(shè)計才導(dǎo)致這樣的,您覺得欠了她。”
藺黍不出去,誓要說服兄長,那些暗子兵甲都是他們花了無數(shù)鮮血栽培出來的,不能這般無功而費。
“你讓我靜一靜。我保證,最遲五日后,本月底,是伐南還是征北,我會定出結(jié)果!
“那藥的事怎么辦?”藺黍執(zhí)拗追問。
“這是我的私事!碧A稷眉眼半開,心口莫名的鈍痛讓他緩了半晌才喘出一口氣,“暗子兵甲食我之祿,理當(dāng)忠我之事!
“是這么個理,但不值啊!”
“不值?”藺稷掀起眼皮,定定看他,眼底騰起的火被勉力壓下,“到底誰讓你來的?蔡汀一行還是蒙氏一族?”
若是藺稷發(fā)火斥罵,藺黍不怕。但每每這種時候兄長平靜看他,平和問話,他便提心驚慌,多有俱意。
這會垂下眼瞼,頓了頓道,“我就剩一句話,說完就走,阿兄不必如此。”
“說一千道一萬,阿兄不妨退一步想想,如果當(dāng)初在銅駝大街,我們的人手成功了,殺了公主,她便早沒命了。如今她尚且留著一條命,只損了一雙眼睛,便是她賺的。還要如何?”
藺黍話畢,果然干脆地開門離去。
然書房兩扇門打開的一瞬,青年將軍險些將站立門口的人撞了個趔趄。待看清來者何人,一時怔愣本能想回想看一眼兄長,然一咬牙皺著眉走了。
他的身形離去,藺稷抬起的雙眸里,便清晰映入來人模樣。
是個白綾覆眼的婦人,身邊的侍女拎著食盒。
她來給他送膳的。
細想,從他去歲開口央她送膳開始,她還不曾親自給他送過膳。
前頭許多次,都是她言語一聲,膳房備下,侍女送來。唯一的一次親自過來,是正月里,他酒喝多了。但那回送的是醒酒湯。
這親來送膳,今日是頭一遭。
其實,開春后,她便想著以后都自己送來,和他一起用。但那會他還不是太忙,政事堂散會后,他都回去長澤堂陪她用。后來三月里他忙碌起來,但她的腳又扭傷了,彼時縱是她想來,他也不許了。
但隋棠想,她可以在別的地方用心些。
她能感受到,近來兩月,他很疲憊。
她的藥自不會費他太多心神。
他和她說了,醫(yī)官至今未歸,是因為采了藥之后正在就地烘干碾粉,如此方便攜帶。所以會晚些回來,大概要到七八月份。
如此,便是征伐的事宜。
這廂涉及朝政,她不會多問。
只是他留在政事堂的時辰越來越久,回去長澤堂寥寥無幾。
寥寥無幾的時日里,隋棠給他按過太陽穴解乏,揉過大陵穴止痛。
論起大陵穴止疼,四月上旬的一個晚上,藺稷又一次心口絞痛,呈數(shù)脈。雖然三兩日便恢復(fù)了,但隋棠還是擔(dān)心。只是問過林群兩回,都回話是勞累之故。
隋棠其實有些懷疑林群說的話,她當(dāng)初看到的那本醫(yī)書上記載這病癥挺齊全的。就說是年歲上漲,身體各臟腑退化之故,沒說勞累與否。
他這會才二十又六,算什么年歲上漲。
奈何她眼睛不方便,“望聞問切”中的“望”她便做不到,看不到他氣血神色,更看不到醫(yī)書典
籍。
她看不見,但很快便能看見。
而在看不見的這段日子里,對于他,除了給他解乏止痛,她也還是有事可做的。
譬如給他送膳。
腳踝的傷在這月中旬的時候基本痊愈,醫(yī)官說最好再養(yǎng)個半月,至月底再下榻行走。
今日廿五,她原該老實地在長澤堂再待兩日的。
但晨起司制捧來一套衣裙,說是用極珍貴的“明光錦”所制。上裳以云氣紋為骨架,下裙采山狀紋以裙身。云山分布間以金銀雙股線密織登山的熊、回首的虎、高立云端的朱雀和湖中躍起的錦鯉。
布局錯落有致,通體灰褐點金。無光時內(nèi)斂端莊,日頭下瑩瑩生輝。
隋棠將衣裳試穿,從屋內(nèi)出來庭中,聞侍女們驚嘆聲,便索性不再脫下。一邊吩咐司珍取頭面配衣裳,一邊吩咐小膳房備膳。
妝臺前婦人梳妝,灶上炊煙裊裊。
兩個時辰過去,便是當(dāng)下場景。
她長裙拽地,艷光灼灼,拎著膳食走過一條無需人通報,只有她可以入的政事堂后門小徑,譴退全部侍者,讓他們禁聲離開,唯她步履輕盈來到他的書房門口,想要給他一個驚喜。
隋棠的腦海中陣陣空白,張口也不知要說什么,只能轉(zhuǎn)身離開。
但是沒能走掉,一只手被人拉住。
這樣,她就知道要說什么了。
她說,“這會我聽不了你解釋,你這樣我會更生氣。”
藺稷松開了她。
他說,“那我送你回去!
隋棠搖首,“我一個靜靜。”
靜了半日,傍晚時分,隋棠讓人套了馬車,她想回去看看太后。藺稷沒有攔她,確切地說是沒空攔她,聽淳于詡說又有緊急軍報入了政事堂。
隋棠垂著眼瞼,吩咐馬車趕路。
*
夕陽漸漸落下去,燈火一盞盞亮起來。
政事堂中燈火通明。
一位由新泰關(guān)、安洋關(guān)、合璧關(guān)、新縣關(guān)、汜水關(guān)六關(guān)卡六位東谷軍將軍帶回來的冀州使者此刻正在藺稷面前。
他帶來兩樣?xùn)|西。
一樣是衛(wèi)泰的親筆書信。
一樣是一包藥粉。
書信大意,藥粉乃川郁索花粉,此為樣品,冀州境內(nèi)還有許多,都可奉給司空以治療公主眼疾病。只需以一物想換,鸛流湖。
藺稷目光掃過書信,并不言語也不答復(fù),只讓人傳醫(yī)官驗藥。
而這驗藥的功夫,在來使口中知曉了事情始末。
原是蒙燁縱火毀山時,已經(jīng)從村民口中了解了川郁索的作用,是故穿越“陰陽路”之前,砍下全部的川郁索,摘下其花葉收納以作口糧,剩得枝干作手仗探路。走出“陰陽路”后便到了徐州地界,后在蒙喬發(fā)布的榜文中知曉,自己攜帶的草藥糧食竟就是天家公主亟需的治眼良藥。于是,當(dāng)即投奔衛(wèi)泰的徐州守將,尤其護衛(wèi)奔赴冀州見到了衛(wèi)泰本人,獻出此計。
這晚堂中屬官雖因時辰過晚,沒有盡數(shù)達到,但該來的基本都到了。這會無論是主帳南伐還是主張征北的,意見都出奇一致。
鸛流湖不能給,不可以此換藥。
“鸛流湖是南伐必經(jīng)之路,乃糧倉儲備地,要塞聯(lián)絡(luò)中心,戰(zhàn)役指揮中心,可以說得了鸛流湖便是南伐成功了一半。萬萬不能給!”
“我們與衛(wèi)泰,本就只有一州之差,之所以占了上風(fēng),其中最大的兩個緣故之一,便是擁有鸛流湖。”
“對,灌流湖若是為衛(wèi)泰所據(jù),那豫州又該怎么說?豈不是也要拱手贈予他?”
“不能給!”
“不能給!”
“諸位且稍安勿躁,你們說的話都有理。但這會首要的是先等醫(yī)官驗出藥的真?zhèn)!苯罹聪蛘厦嫔烖S的年輕司空,眉宇間疲色繚繞,焦態(tài)隱現(xiàn),不由開口為他分去壓力。
殿中就此靜下片刻,絕大部分人都盼著藥是假,便也無需如此為難。
然以林群為首的三位醫(yī)官出來,鄭重而堅定地告訴藺稷,“確乃川郁索花粉,且根據(jù)花粉新陳之態(tài)看,乃今歲新產(chǎn)。有此可見,來使所言皆是真的!
那來使道,“我家將軍曉得長公主急需此藥,念著早年與殿下在鄴城的交情,特命小人快馬而來。真的不能再真了!”
“請來使去驛館歇息,容我思量一夜,明日給你答復(fù)。” 藺稷面上浮起一點笑意,又對左右道,“將此消息報與陛下,來使入京,天子理當(dāng)知曉!
那來使面色僵了僵,此番冒險來此,本還有另外一擊,便是將藺稷私見冀州來使的消息放出去。
一來可傳藺稷與衛(wèi)泰勾結(jié),其心可誅。
二來可傳世人眼中只有司空無有天子。
無論那種傳言,都可挑撥天子與其之間的關(guān)系,好變壞,壞則愈壞。
未想,藺稷竟報予了天子,破開此計。
來使輕嘆了口氣,左右這計能成自然好,不成也正常。遂由著侍衛(wèi)請上馬車,從容去往驛館。
政事堂中,便又恢復(fù)了片刻前爭相進言的場景。
藺稷飲了口補氣的參湯,開口道,“放心,本官不會應(yīng)了衛(wèi)泰此舉,用鸛流湖與他交換的。”
這話落下,堂中諸官都松了口氣,紛紛拱手稱贊。
都道司空愛重公主,確乃愛之珍之,但若同前程山河作比,公主也自當(dāng)靠后。
蔡汀、韓毅一行,眼風(fēng)掃過,心中欣慰,面露喜色。
然藺稷的聲音再度落下,話頭對的是姜灝,“令君主張南伐,我聽令君的。就按你前頭擬定計劃實行。只一處,五月底的出征時日提前,定為五月初!
“太仆令——”藺稷依次點名,“連夜查,五月上旬宜出行之日,一個時辰后來報!
“武將根據(jù)令君計劃,即刻于沙圖排演,兩個時辰后匯報各關(guān)卡兵力分布。”
“薛亭執(zhí)我令,現(xiàn)在出城,去三十里的臺城大本營,清點人數(shù),通知他們進入二級作戰(zhàn)狀態(tài)!
“其余人,就此散會,以待來日論政!
藺稷的決策過于突然,指令下達得太快,雖然很多人都習(xí)慣了他的節(jié)奏,但這回從決策到分布任務(wù),竟是在一個時間里完成。絲毫沒有給他們反應(yīng)的機會,原還是頭一回。
但細想,也挑不出理,本不是渡江南伐便是北征衛(wèi)泰。
而唯有尚在政事堂的姜灝,隨藺稷入了書房,擔(dān)憂道,“我知司空之意,鸛流湖不能用以交換,便索性與之開戰(zhàn)。只是司空便一點也不擔(dān)心若開戰(zhàn),衛(wèi)泰是否會將那藥全毀了?那殿下處——”
“勞令君這晚也熬在這,用盞茶提提神!碧A稷引他坐下,給他斟來茶奉上,“令君有此問,實乃不了解蒙燁那廝的緣故!
“蒙燁其人,猜忌心極重,鮮信于人,凡行事多留后手。”
“鮮信于人,多留后手——”姜灝接來茶水謝過,眉宇蹙又展,“司空的意思是,他投了衛(wèi)泰,獻出此計,但未必就交出了全部的花粉?”
藺稷含笑頷首,“令君用茶。”
姜令君低眉飲過,須臾想通前后,恍然之。
川郁索如今是長公主的良藥,藺稷定然為她奪之。也就是藥在誰手上,誰便有了拿捏藺稷的資本。
蒙燁失勢,如喪家之犬投奔衛(wèi)泰,若是將川郁索盡數(shù)奉上,那他便沒有了任何價值。衛(wèi)泰隨時可以棄他如敝履。而不給全,便可牽動衛(wèi)泰的心思,兩者名為上下屬,實乃合作者。
所以,衛(wèi)泰不會毀藥,因為他無藥可毀。
藥在蒙燁手上,蒙燁會將它當(dāng)作珍寶一樣供奉。
川郁索,于隋棠,是治眼良藥。于蒙燁,是傍身之物。于衛(wèi)泰,是引藺稷如甕的利器。
“司空,這仗怕是不好打。絕非尋常征伐那般,若真按你我所想,那衛(wèi)泰處定然層層布守!苯罹加铋g黯淡下來,“我們識破此計,可是要放一放?”
“據(jù)說那花粉的作用一兩年的功夫就失效了! 藺稷搖首,“我不能以鸛流湖相換,這處便不能再耽擱。此去一路要行軍,要作戰(zhàn),最寶貴的便是時間!
至日白天光亮,太仆得出五月初三為出行吉日,各處也下達到位,著手準(zhǔn)備。
廿六又是政事堂一日會議。
晚間臺城大本營各將領(lǐng)回來報數(shù)兵甲、糧草、器械等相關(guān)事宜,便又是一個通宵。
之后廿七日,糧草先行,三軍集兵。
轉(zhuǎn)眼又是一晝夜。
至此,藺稷已經(jīng)三晝夜不曾合眼。
廿八晌午,他伏于政事堂書案上小憩,崔芳奉命歸來,一時不敢打擾。
但他睡的并不安穩(wěn)
,似在等她,遂一點動靜就醒了。
“殿下近來還生氣嗎?飲食如何?”藺稷起身,他在雞鳴時沐浴更衣,換了身干凈的袍子,剔蓄簪冠,人精神了些。
原是要去宮中接她的,約莫近鄉(xiāng)情切,便先將崔芳喚回問一問。
崔芳如今不近身侍奉了,離得遠其實也不清楚公主心境。但帶回來一個令藺稷吃驚的消息。
隋棠根本沒進宮,一直住在銅駝街的一間客棧中。
“她沒回宮,宿在外頭?你怎么不早說?”藺稷聞言,也不叫人備馬車,只問過地址,策馬前往。
他本想她回去宮中,守在太后身邊,不說母女多么親密情深,但至少她是安全的,衣食無憂。
這處正好遇到這等與藥相關(guān)的事,峰回路轉(zhuǎn),他處理好再去接她,便一切都好了。
不回宮,你回府!
她是不是覺得自己又無處可去,無家可歸了?
藺稷在客棧尋到隋棠時,她還沒有醒來,蘭心說她這幾晚總睡不好,臨近黎明才會有些睡意。
“司空大人,殿下置氣,你當(dāng)場哄哄,便過去了。這樣久才來,殿下她……”
“她怎么了?”藺稷在床榻坐下,看摟著被子蜷縮成一團的人。
“殿下說,這里還不如漳河,漳河至少還有她的草廬!
藺稷聞來,心口窒悶,只捏緊了她的手。
兩人的交談聲很小,但隋棠還是被擾醒了。
旃檀香的味道太過熟悉,何論她的一只手還被握在掌中,她確定來人然還不及掙扎也來不及開口,人便被裹著一件袍子乘馬回了司空府。
藺稷馬術(shù)極好,一守勒繩,一手控她,依舊騎得四平八穩(wěn)。大概是隋棠的那些掙扎抓撓對他都沒影響。
反而是隋棠自己,抓他胸膛感覺皮肉嵌入指甲便松了手,咬在他肩膀口中充斥了血腥味便又松了口。
男人似沒有痛覺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直到她不咬不抓又不甘心又不忍心,只能哭出聲,腦袋垂著他肩膀,淚眼滑進他脖頸。
他忽就渾身戰(zhàn)栗了一下。
勒韁下馬,低聲道,“阿粼,到家了!
隋棠不理他。
他在長澤堂,將這幾日所有事宜都講了。
藥還有,眼睛還能治,初三他就要離領(lǐng)兵出征了。
隋棠一句話也不想接,便一個字也沒有應(yīng)。她這兩日住在外頭,心中憋氣,又莫名恐懼,有些發(fā)燒了。
用了藥睡過去,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退燒清醒時,已經(jīng)是兩日后,五月初一。
她起身在榻上緩了一會,數(shù)日里種種在腦海徘徊,人慢慢柔軟下來。只喚來蘭心,更衣理妝。
她記得藺稷說,初三就要領(lǐng)兵出征,幸好還有兩日,來得及給他送行。
然蘭心說,“殿下,您不記得了嗎,昨晚司空大人給你喂藥時就說了,他今日就得走,要去臺城大本營和將士們匯合。那處還有事宜呢!”
“他走了?”隋棠大驚。
蘭心頷首道,“這會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臺城了!
“臺城離此不遠,去讓崔芳備車,趁太陽還沒落山我們?nèi)ヒ惶思匈I些東西,明日初二一早便去臺城!
臺城就在洛陽城郊往東三十里處。
這日下了起了小雨,馬車腳程慢了些,隋棠晨起出發(fā),到時已經(jīng)是日落時分。但索性午后雨就停了,天邊晚霞渡了一層金光,很漂亮。
隋棠看不到,但能感覺到西邊亮堂堂的。
藺稷在馬廄給他的馬洗澡,她被人引著入了他的營帳侯他。
她譴退了蘭心和崔芳,一人安靜地坐在席案邊,摸索著帶給他的東西,面上慢慢浮起一層瑰霞。
“阿粼——”藺稷來得很快,喚她時嗓音有些抖。
隋棠循著聲音抬首,沖他點頭,有很多話想說,但最后只是招了招手,“你過來!
藺稷走來她身邊,抬手就摸她額頭。
“退燒了。”隋棠笑了笑,“就是還燒著,我也會來的!
她深吸了口氣,終于把話說出來,“那天,我就是一下聽到藥沒了,然后又是你把我的眼睛弄成這樣,兩件事疊在一起,我才有些受不了。但我很快想通了,我的眼睛其實和你沒什么關(guān)系。那會我也是要去毒死你的,只不過你比我厲害些,我技不如人罷了。怪你是不公平的。很早前,類似的話,其實我就和阿弟說過,與其抱怨別人不如反省自身?墒俏也恢菚趺淳豌@牛角尖了……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緩了緩繼續(xù)道,“應(yīng)該還是你不對,藥沒了,你不告訴我,你又瞞著我……我覺得我像個傻子一樣,兩個月一直在你前面念叨眼睛好了要如何如何,我說這些話時,你急不急?難不難受?一定很著急,很難受,是不是?所以你留在政事堂的時間越來越久,回來的越來越少……但你覺得這樣好嗎?”
“所以我不想理你,可是我不想理你,你就真的讓我不理你,甚至你也不理我……”隋棠不知何時開始落淚,抽抽搭搭道,“要不是漳河太遠,我就回漳河去了……”
“對不起!”
“對不起,阿粼……”
藺稷覺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胡亂給她擦著眼淚。
卻不想,小姑娘拍開他的手,自己抹干淚,吸了把鼻涕道,“對不起有什么用,你要改才對。要不是你出征在即,我才不來呢。你就要出征,心境平和心無雜念是最重要的。我不能讓你想著我還在置氣,不能讓你帶著心結(jié)上戰(zhàn)場。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所以我來和你說開了,我不氣了。這是第一件事!
“還有第二件事! 她說著,挪來案上放著的一個包袱,正色道,“我是公主,你是司空,我們這樣的高門勛貴里,自然不缺財物。丈夫出征,衣衫、吃食也自然有人準(zhǔn)備,無甚憂愁。若要顯示些心思,大概便是高門主母親手給夫君熬個羹湯,縫件衣裳,愛在湯里,情在針腳里。但是,這些事我顯然都做不來!
“本就不用,你能來……”
“住口,別插話!彼逄泥恋馈
“但我還是有東西要送你,它們雖不是我親手做的,但一樣無比珍貴!彼逄膶⒚媲皟蓚包袱打開,大一點的里有油紙包著的一摞東西,小的是一個錦盒。
再拆開。
油紙包的是胡麻餅。
錦盒內(nèi)是一個荷包,正面“安” 字,反面“平” 字。
都是從銅駝大街買來的現(xiàn)成之物。
隋棠實誠道,“都是我買的,賣荷包的老板說上頭密了金線,還是從宮里出來的繡娘的手藝,所以貴些,要半貫錢。胡麻餅是老字號,一鍋四十文。一共花了半貫四十文錢!
她將胡麻餅撕下一塊給喂給藺稷,又將荷包摸索著配在他腰間,話語低低道,“漳河畔,曾有一個小天女,行醫(yī)為生,從十三歲到十七歲,一共攢下了半貫四十文錢,今日都給你。”
有熱淚落下來,滴在她鬢邊。
她抬首,捧住那張面龐,一點點吻干。
與他唇齒相纏,相濡以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