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這公主,竟是個綿里針、笑面……
“長澤堂的東側(cè)間書案上, 有我留給你的信,讀了嗎?”
“讀過了!
“還有我送你的東西。”
“來得匆忙,我回去就戴。”
臺城楊柳依依, 隋棠折柳相送。
五月的柳枝,截口還有汁液, 殘留一點果木清香。她的手已經(jīng)空了,征人也早已離去, 馬蹄聲都遠了。
三軍過后,唯余塵土在風中揚起。
侍女扶著她上了馬車, 返身回去。
她搓著手指, 低頭輕嗅,不是楊柳的味道,是旃檀香繞指柔。
她輕輕笑開了,覆眼的白綾上現(xiàn)出月牙弧度。
回來司空府已經(jīng)是午時六
刻, 過了午膳的時辰。她原在車中用過一些,有七八分飽, 不必再用。
但長澤堂小膳房的爐灶上備了三鮮湯餅,符離麻雞,油酥茶和熱氣騰騰的小蒸菜。她半點抗拒的能力也沒有。
隋棠在席案后坐下來, 等司膳領著一眾侍者上菜的功夫,第一反應便是“往政事堂送了嗎”,好在沒有脫口出來, 就在心頭繞了一圈。
她低著頭, 臉上火燒火燎, 遂將披帛撤下,遞給蘭心。
蘭心接過又給她披上,“雖是五月里, 但今個沒太陽,天氣陰得很,風也大。殿下不許貪涼。”
隋棠又脫下,“用完膳再披!
蘭心這會瞧見了主子臉色,再看席案上剛離灶臺的膳食,只當她被熱氣所熏,便又格外貼心地拿下披帛換來團扇,輕輕打風。
“雖是五月里,但今個沒太陽,天氣陰得很,風也大!币煌霚炗玫揭话,隋棠后背一陣涼過一陣,半邊身子也冷嗖嗖進風,實在忍不住停下以原話嗔她貼身的女婢,又添來一句,“莫扇了!”
話落,她被自己惹笑。
“殿下方才……”
“方才熱,現(xiàn)在不熱了!
隋棠端來油酥茶飲下,似湯水見底不再,她便也不再想起那人,臉不紅心不跳。
本該膳后歇晌,但這個時辰,又進了這樣許多膳食,左右不能躺下了。
她便往楊氏處走了一趟。
平時藺稷在府中,她與楊氏間或親密或疏遠都不要緊,只要后院祥和沒有事端便可。但如今他在外領兵作戰(zhàn),她與楊氏間自當走近些,相互扶持。
不料,楊氏正與藺禾吵得不可開交,這會一個捂胸喘氣,一個含淚跳腳,將她來當作見到了救星。
“知殿下剛從臺城回來,本想明日再去瞧您,說說這死丫頭的! 楊氏招手讓她在身側(cè)坐下,“你瞧瞧她,可是昏了頭了?”
“阿母莫急,慢慢說,到底所謂何事?”隋棠握著楊氏的手坐下來。
“阿母說我今歲及笄,想趁端陽在青臺后面的百里池做東開場宴會,要請洛陽城中的許多家有未婚兒郎的主母喝茶賞花!碧A禾搶話道,“就是讓我被他們評頭論足,挑挑揀揀。我才不去呢!”
“怎就是你被人挑挑揀揀?分明是讓你去挑別人。我和你說,宴會來的這七八戶人家,都是阿母從媒婆遞來的帖子中擇了一遍出來的,家世、品貌哪個都是頂尖。就等著你宴上再挑一遍,則個最佳的。這簡直公主擇婿一般,公主也沒有你這等風光,說到底你就是占了你哥的光,能有這等榮耀!你還不知足……”
“阿母——”藺禾望向隋棠,截斷她的話,“你胡說甚!”
“我哪里胡說?你說說眼下是不是這個情境,我但凡松松口,咱們家門檻都能被人踏平。不管是當真奔著婚姻來、與你姻緣合適的,還是奔著你三哥來、借你姻緣謀前程的,這人都得排成隊。阿母實打?qū)崬槟憧紤],這才挑了又挑。不然有甚好挑的,讓你三哥擇一個對他用處最大的,便成了!
“三嫂,我不要!碧A禾跑來隋棠身邊,拉過她袖擺晃著。
“你不就還念著那個何九郎嗎,但人都沒了,你要如何?便是還在,那也不可能。何家和你三哥不對付,成不了姻親!
“夫人——”這會連著穆姑姑也攔住了楊氏話頭,捧來茶水給她,“殿下難得來,不若一起去院里散散步。牡丹芍藥都開了,香得很!”
一句女兒堪比公主,一句兒子同公主舅家不對付,且就當著公主面,委實忌諱。
然楊氏卻絲毫不在意,只拂開茶盞,握著隋棠的手,神色疲弱道,“阿母被她氣暈了,還好有你在,你陪阿母說說話。正好阿母也有事與你說!
話落又越過隋棠對著藺禾道,“你出去,讓我靜靜,我這會見不得你。”
藺禾一跺腳走了。
“阿母有何事與我說?”
“也是樁好事。”楊氏眉間一掃前頭的疲乏,聚起兩分精神,“就是你二舅母和四姨母兩家的兩個姊妹,都和你差不多的年紀,同三郎也自幼要好,青梅竹馬長大。一家子骨肉,親上加親便是再好不過。我想著你身子骨弱,且讓她來進來給你幫襯些。便如眼下,三郎在外,便侍奉侍奉您。三郎回來,便給你分擔些。你看如何?”
楊氏這些個母家親戚都是土生土長的洛陽人士,從未聽聞年輕這一輩中何人離開過洛陽。反倒是藺稷,六七歲就隨父兄在軍營中度過,八歲開始長居涼州牧馬,到了二十歲弱冠之年方才返回洛陽。那兩個姊妹既與隋棠一般大小,那便是藺稷居于涼州時將將出生,待藺稷回來洛陽,她們十二三歲方與他初次見面。自然,可能途中藺稷偶爾回來探親,也見過一兩回。但不管怎樣,哪來的“也自幼要好,青梅竹馬長大”!
隋棠捋順楊氏的話,抽回那只被她握著的手,伸到案上摸索茶盞。原是指尖不經(jīng)意碰到,遂移去旁處只當沒摸到繼續(xù)再摸,明明就在邊緣,卻來回幾次不曾端得。
楊氏當真以為她摸不到,只得自己端來奉給她。
隋棠這才笑盈盈接了,道了聲,“多謝阿母!
給她奉的乃正常待客的白茶,她嗅過放下,“阿母,孤能要盞牛乳茶嗎?”
“當然,阿母疏忽了。”楊氏趕緊示意侍者們換茶。
“阿母,牛乳茶口感絲滑,也養(yǎng)胃,若是兌些茉莉花、玫瑰花、或是擱兩顆紅棗,枸杞,都是極美味的您也可以試試。這白茶多喝影響睡眠,您上了年紀,不宜多喝!
“阿母,你說三郎這會到哪了?”
“阿母,中秋三郎能回來嗎?會不會過年都不回來?”
“阿母……”
等待牛乳茶的功夫,隋棠東拉西扯,楊氏起初還想著兩個女郎的事,后來論及兒子在外打仗,硬是和兒媳聊得火熱。
直待茶來了,隋棠接來輕嗅,緩了緩道,“還不錯,阿母嘗嘗!
楊氏便含笑飲了一口,“還是你懂事,這茶用下,阿母心頭熨帖不少!
“如此便好,阿母若有微恙,三郎定然記掛。藺禾還小,您不要同她一般見識!彼逄男χ鹕恚疤焐辉纾乱膊欢啻驍_,且回去了!
“好,好,快送送殿下!”楊氏亦起身。
須臾才意識道正事忘了,趕緊出來,道是送隋棠回去。
隋棠也不推辭,挽上她胳膊。
“殿下怎么說?要不挑個合適的日子,讓她們?nèi)肓碎L澤堂?”楊氏瞥過臂彎上的素手,“她們不才,但總比侍女們有用,您瞧您身邊,就一個蘭心姑姑,總也顧不周全。”
“阿母娘家的妹妹,怎好與婢子們相提并論。”隋棠雖看不見,但九曲回廊走得多了,只虛一點光感,便也能走得穩(wěn),瞎話更是隨口而來,“去歲孤便和三郎提了,孤眼下需要用藥,子嗣艱難,正好母后擇中了豫章王的小女兒,說是送來陪我。原是同阿母一樣的話詞,但三郎發(fā)了好大的脾氣,說有孤一個便夠讓他頭疼的了,作甚還要擾他清凈!”
“阿母疼孤,可別讓我再遭他埋怨了!”隋棠停下腳步,低眉幽怨道,“這事可不能咱娘兩偷偷摸摸便給決定了,且待三郎回來,同他商議著來,如何?”
如何?
如何?
輪到楊氏駐足愣住了。
直待回過神來,她的公主兒媳早就松了臂膀,走得人都沒影了。
“老四是不肯納妾,我當是那蒙氏成日舞槍弄棍呵住了他的膽!睏钍戏鏖_隨風擺動的楊柳,被氣得不清,“這公主,瞧著比這柳枝還軟,柳絮還輕的一個人,竟是個綿里針、笑面虎。哄著我給她端茶倒水,殷殷相送,她難道不知吾兒連她那皇帝手足也不懼的嗎?怎會如此?怎敢如此?”
“夫人,內(nèi)外都說,司空大人寵愛公主,約莫是這個緣故!”
“我知道,但同納個妾有甚關系。又沒讓他休妻,愛歸愛,納歸納,怎么就不愿意了!”
楊氏長嘆了口氣,她生了三個孩子,這婚姻大事竟沒一個能讓她做主的!
*
“三嫂,你不必理會阿母,反正我也不聽她的。”藺禾隨隋棠一起回來長澤堂,“但是您能幫幫我嗎?”
“強扭的瓜不甜。姻緣這等事,三嫂幫不了你!彼逄闹獣运乃迹忻髂菓B(tài)度實在拒得過于
明顯。
“我就想讓阿嫂幫我提供一點點時辰,我想和他說一說,處一處。如實在不成,我便也可徹底死心了。”藺禾哀哀道,“這總成吧!
“你們私見——”
“成不成嗎?三嫂,求求你了,就在你的望煙齋!”
隋棠被纏得不得法,點頭應了。
藺禾破涕為笑,離開了長澤堂。
她走后,隋棠陷入了沉默。
她自然不會將楊氏說的話放在心上,三言兩語就能被她扯過話題忘了自己的話,原是個挺單純的婦人,就是耳根子軟,經(jīng)不住旁人念叨罷了。
只是論及端陽,隋棠不由想起另一樁事。
端陽宮中有宴會,無論是阿弟還是母后定會要讓她入宮,但眼下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能貿(mào)然入宮了。
上次入宮回來后,她回想宮里種種。
阿母還在意自己的。
但是阿弟,相比她的性命,更擔心丹朱被發(fā)現(xiàn),計劃被破壞,他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或者說,在他的皇位和她的性命里,他會毫不猶豫選擇他的位置。
這在他為君的角度,自然沒有任何問題。
但她也不得不防。
就是因為想到這處,前頭與藺稷置氣,她的車駕都到宮門口又返了回來。
得想個辦法,既能如常出入宮中,又能護好自個安全。
第42章 凡見佩此令者,如見我。……
隋棠這晚喚來司制, 讓她教自己編織五色繩。
端陽節(jié)素有“結廬蓄藥,斗百草,纏五絲”三大習俗。結廬蓄藥需日久, 斗百草需人多,都是面對面進行的活動。唯有纏五絲, 可私下完成。
纏五絲,也叫栓五色繩, 或曰系五彩長命鎖。
以五彩絲系臂,名曰辟兵, 令人不病瘟。乃端陽這日, 一項專門給未婚女郎慶祝的習俗,故而這日也做女兒節(jié)。
隋棠想,母后雖已至中年,她的生母也已辭世。但她也曾是女孩, 也作女兒,還是可以收五色繩的。
如今, 雖無母親給她系絲絳,但她的女兒盼著她歲月華彩,長命百歲, 可以反哺。
*
“歲月華彩,長命百歲!
翌日清早,何太后便從蘭心手中得到了一條五色繩。
以紅、黃、蘭、綠、紫五種顏色絲線編織而成, 意為:五色續(xù)命絲, 以益人命, 福壽安康。
制作得并不精細,結扣偶留線頭,絲線密得不緊, 有一兩絲不曾捋順,彎曲在一股順直的絲線里。
但何太后從匣中取來,還是紅了眼睛。
那個孩子根本看不到,如何做得了這般細致的活。她完全可以假手于人,當卻依舊親手制來。
這每一處線頭,每一絲沒有密牢的絲線,都是她的心意和痕跡。
“殿下說了,她做得不好,且讓太后先收著,算她一片孝心!碧m心盈盈道,“待她眼疾痊愈了,予您做更好的!
“歲月華彩,長命百歲。”何太后又念叨了一回,脫下手上鐲子,喚過身側(cè)侍女,“快給孤系上,快些!”
“這樣好的東西,如何能收起來!焙翁髶崦迳K,雖喜歡但心中還是掛念,抬眸看望蘭心,“阿粼可是染恙了?還是有旁的事被絆著?”
否則,明日便是端陽宮宴,她大可親自過來。
蘭心頓了頓,按照隋棠吩咐回話,“殿下前頭去臺城送司空大人,有些受涼了,回來用了盞姜湯所幸沒發(fā)出來。不想編起這個,激了興致,昨晚熬得晚些便累著了,將才壓下的風寒又鬧了出來!
“婢子來時,她還在榻上蒙著被衾慪氣呢!道是您曉得了,定是心疼又惱她!
可不是嘛!
何太后瞧著她眉眼,將話聞來,再看手上五色繩,一時間又歡喜又懊惱。
最后卻只是低低嘆道,“到底在封地遭了罪,身子弱些,你們定好生照顧著!
蘭心頷首應是。
何太后抬眸又看了她一會,將左右打發(fā)了,只說許久不曾見她,同她說說話。
殿門尚且開著,但殿中只剩了主仆二人。
何太后招手示意她上前,“孤問問你,你可是叛了吾兒?”
如此直白的話語,讓蘭心瞬間打了個激靈。
而蘭心躊躇間,還在思辨一事,太后的“吾兒”是指誰?
“你是從孤身邊出去的人,孤還是了解你的!焙翁蟠鬼鴵嶂滞笊系睦K索,話語淺淺道,“你方才提及司空,親切又自然,不知是完全將他當作了你少主的夫婿,還是當做了你的新主?”
“婢子不敢!”蘭心伏下身去,“只是當日梅節(jié)身死,司空一切皆知,婢子本該就義以報太后與陛下,但司空不讓婢子死,他——”
“他讓你做他馬前卒?”何太后伸手抬起她下頜。
深宮廿二年,伺候先帝十八年。
先帝是個瘋子,待她好時兩散后宮,厭煩她時又重納天下女郎。
她乃實實在在伴君如伴虎。
沒有人比她更會看人臉色,拿捏人心。只是她能看懂的也只有天子一人,拿捏的也僅僅是后宮的這些妃子奴婢。
“馬前卒”三字入耳,蘭心本能往四下掃去。
即便這處無人,但殿外是否有司空的人,會不會有一些耳力眼力極好的奇人異士混在這宮婢間。
以往天子來時,和太后言語,即便論起司空,也不會如此直接用語。
太后貫是小心謹慎,今日怎如如此?
蘭心想不明白,只覺下頜被捏得有些緊,搖首道,“恰恰相反,他說婢子不必忠于他,只需忠于長公主!
何太后皺了皺眉,卻很快舒展,松手摸了摸她面龐道,“殿下在司空府日子過得如何?”
“尚可!碧m心拿捏著分寸。
“說實話!焙翁笏砷_了手,“陛下前兩日來和孤說,公主或許愛上司空了,可是真的?”
“孤要一句實話! 太后往前探出身子,“想一想梅節(jié)怎么死的,你再回孤。若有一字錯漏,這會便將你交給陛下!
蘭心神思轉(zhuǎn)過幾回,誠然道,“殿下和司空處得很好,能贊一句夫妻和睦!
頓了頓又道,“殿下在司空府一切安好,反而一入宮門便受傷!
“孤曉得了!焙翁笾匦露俗,“你回去和殿下說,讓她照顧好自己,無事不必入宮來。孤也不會召她!
蘭心領命應諾。
她走后不久,徐姑姑入內(nèi)侍奉,見太后還在撫摸那個五線繩,“您實在想念殿下,宣她進來便是!
何太后搖首,“三月里那頓午膳,她來來回回繞著那枚丹朱言語,依在我身側(cè),握我掌心,撫我兄胸口……孤后來有些想明白了,她若是誤用丹朱又迅服解藥,那便該早早入宮來,著急、惶恐、拼命求證確定解藥是真的,她用之無礙。可是她沒來,正旦日那等節(jié)慶也沒來,整整三個月沒來……實乃這宮里有人傷到她了?墒沁@皇宮大內(nèi),就我和仲兒兩人,能傷她的就我娘兒。我想不出何處傷她,便只能是仲兒!
“仲兒做了甚?”何太后自嘲道,“算算阿粼不肯入宮的時日,便只有再次讓她下毒一事?傻ぶ焖谝换囟荚敢夂诳邶X里,還能有甚讓她介懷的?”
“想來想去,無非是,第一回姐弟有商有量,她便覺得手足同心,心甘情愿。可是第二回——”何太后長嘆了口氣,“第二回她發(fā)現(xiàn)被騙了,她的阿弟將她當工具,丹朱還是丹朱,只是解藥非解藥!
徐姑姑聞之不解。
唯何太后話語還在呢喃,“他何止利用了他姐,分明還利用了他母親!”
數(shù)日前,明明聞隋棠的車駕已經(jīng)到宮門口,卻又莫名返回。她便基本確定了自個的猜測。
“那席宴上的幾重話,他的阿姊被他嚇到了,不敢輕易入宮來了。既這樣,孤自然也不敢宣她入宮來!
而今日她讓蘭心來的這一趟,更說明了這個事實。
何太后單手撐在案上,扶著額頭,目光越過大殿,混沌不明,“孤在這深宮之中,雖為太后,但無論是面對為君的兒子,還是為臣的藺稷,孤都沒有能力保護她。她既有自保的本事,又有尋得靠山的本事,孤能做的便是不添事給她。”
“可是太后,殿下若當真尋了司空作靠山,那司空與陛下可是不死
不休的呀!”
“孤以前也擔心這處,但是孤如今覺得許是小瞧她了!焙翁蠓錾湘九氖,往殿門口走去,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幕幕女兒的模樣。
她在青臺舉琵琶打錢斌,在勤政殿奪金鞭抽何珣,在這章臺殿言語測試她這個母后是否參與算計她,在宮門口來而又返,還有今日為不入宮來尋的借口……
何太后摸著手腕間的繩索,眺望司空府的方向,又看勤政殿處,精描細繪的眉眼里思念的神色慢慢淡去,化出兩分厭惡,“再者,就算沒有阿粼,這些男人之間的爭權奪利便會停下嗎?他們間就不會不死不休了?”
*
【讓她照顧好自己,無事不必入宮來,孤也不會召她!
司空府長澤堂中,蘭心將這日從章臺殿帶回的一應物品都呈給隋棠,自然還有何太后的那一句話。
她傳這么一句話,隋棠便也自然問清前后事宜。
蘭心一并回了。
隋棠默了許久,鼻尖泛酸,沒再說什么。只伸手摸索著桌案上的東西,無非是賜下的一些節(jié)慶之物,她揀了艾葉嗅過清香,摸到一把五色繩,抓來一個給自己戴上,又摘下給蘭心戴。
“這是未婚女郎才能戴的!彼列Φ溃肮霉泌s緊找個如意郎君,孤把你嫁了,你也沒得戴這個了。”
“殿下又打趣奴婢!碧m心將五色繩褪下來,“今日殿下已經(jīng)賜下過了!
隋棠笑笑,“既有多的,且分給其他掌事,讓她們配給自個手下的丫鬟們。左右府里有的是未婚女郎。”
蘭心點頭應是,前去吩咐事宜,才踏出院門便見董真過來了。
今日五月初四,逢雙。
隋棠坐在東側(cè)間,遠遠就聽得她同蘭心打招呼的聲音,只探身窗前,“快過來,孤有好東西贈你!
董真聞言,腳下生風,結果看見是個五色繩。
“臣今個都戴了許多個了!倍嬲f著,拉過隋棠的手讓她摸她手腕,竟戴了五個。
“聽你這話,可是不愿意戴,那想甚?”隋棠嗔道,“孤想戴,可惜這會都沒人會送了!
“殿下想要,得重新投胎來一遭;蛘摺倍娓蕉难缘,“您同司空散了婚儀,讓他贈你,再來合婚……”
隋棠一愣,繼而笑了起來。
“殿下千萬莫與司空提這話,他知道得扒了臣的皮……”
董真話落,兩人又笑了起來。
笑聲中,董真低嘆了聲。
“何事讓你嘆氣?”隋棠問道。
兩人嗅著董真帶來的新摘的草藥,一邊研究一邊聊天。
“臣入東谷軍軍中為醫(yī),今歲第五年了,還是頭一回沒有隨司空一道出征。”
隋棠丟下一株草藥,哼道,“聽這話,是不愿陪孤了。”
“人家就是還有些遺憾!”董真遞過另一株草藥,讓隋棠辨別氣味,“我聞漳河南岸有一種名曰鬼火的植被,筋漲倒刺,刺勾人血,血落其葉,葉散毒氣而能自燃,人則亡而白骨焚,殿下可見過?”
隋棠蹙眉聽來,搖首道,“如此玄乎,八成以訛傳訛吧,孤不曾聽過!
“臣在書上看來的,就是記載川郁索同一本醫(yī)書上,說的有模有樣的,還有一句諺語呢!
——香似美人香,毒似婦人心。
“臣本計劃此番隨司空去,空時探索一番的,這才有些遺憾!边@日的幾株草藥均已辨別結束,董真將他們收置在一旁,喚來侍女侍奉隋棠凈手。
“不過我方才在前衙瞧見這廂淳于詡大人也未去,反倒是姜令君去了!倍嫘Φ溃芭匀吮懔T,淳于詡相馬御馬一流,從不離司空半步的,他這會定比臣還郁悶!
隋棠凈手畢,把玩著佩在腰間的一枚嶄新玉佩,“那以往他去了,令君便不去嗎?”
“對啊!倍骖h首,“從來司空出征,令君便坐鎮(zhèn)后方,一應糧草的備輸、人手的調(diào)派都是由令君負責的。不知這廂如何同往了!
兩人閑聊中,董真的目光便落在隋棠那枚玉佩上,定神細看,不由笑道,“殿下那玉佩可是老夫人贈的?”
這塊玉佩是藺稷贈的,同留給她的信放在一起。昨日還再次叮囑,他不再時,千萬要戴,片刻不可離身。
大抵是要她睹物思人。
隋棠臉色微紅,摸著上頭紋絡,笑道,“是司空送的,你怎會認為是阿母送的? ”
“臣見上頭圖案乃菽、稻、稷、黍、禾五谷首尾咬合成圈,此乃東谷軍旗徽上的圖案。便想是老夫人給您的聘禮,凡聘禮自當以闔家之鼎物作之,方顯重視。不曾想是司空,司空也對,反正臣冷眼瞧著,司空……”
董真尚且絮絮自語,隋棠卻想通了一些事宜,心頭壓著的一樁事慢慢有了緩解的出口。
遂在董真走后,她來到前衙見淳于詡。
隋棠坐在藺稷的位置上,問,“淳于大人如今坐鎮(zhèn)司空府,那原司空府屬臣可都聽您指令。”
淳于詡雖知藺稷心意,但見隋棠就這般貿(mào)然坐下,還是略有不滿,但終歸說不得甚,只頷首應是。
隋棠笑笑,將那枚玉佩予他看,“讓直屬這枚令牌的官員來見孤。”
司空府中有五類令牌,淳于詡都了如指掌,但這枚令牌他不曾見過。
雖不曾見過,但很確定,的確是司空府令牌。
淳于詡怔了一瞬反應過來,是有一只隊伍屬于東谷軍,但游離在東谷軍之外,遂道,“殿下稍安勿躁,這人喚回,怕是等明日了。”
隋棠頷首,“那便明日,孤等他!
翌日清晨,隋棠將將起身,淳于詡便將人帶來了。
隋棠在長澤堂正殿接待他,來人乃暗衛(wèi)首領鄭熙。
鄭熙見了隋棠,亦是愣住許久不得回神。
那枚令他原不曾見過實物,只見過圖紙。
正面刻一“棠”,反面是一朵甘棠花,周身則繪以東谷軍旗徽圖案,乃菽稻、稷、黍、禾五谷首尾咬合成圈。
當日他見此圖紙時,藺稷與他悄言,“在插入宮中的暗子中,擇一首領,與他說,他日,太極宮所有暗子為佩此令者所驅(qū)馳,凡見佩此令者如見我!
鄭熙回話畢,人已離開,隋棠一人坐在正殿里,細細撫摸那塊玉佩。
是啊,若是藺稷只是尋常贈她一枚玉佩,只是為情意所證,見之思人,他當以“稷”雕紋便可,何必用足五谷紋案,那里還有他族兄、胞弟、手足姊妹的名字,摻入二人情愛里,多煞風景!
隋棠在董真的一語笑談里想通這處,今來驗證。
這人走時布好一切,卻還不忘給她留個課業(yè)。
我若想不出來怎么辦?
豈不急死!
婦人低嗔著將玉佩戴回,起身回去長澤堂。
初夏晨風拂來,她覆眼的白綾邊沿微微涌動,似浸染了水漬。
但她分明在笑,裙裾微擺,腰間環(huán)佩叮當。
第43章 補他未曾參與的、她的十七年……
隋棠從正殿回來, 歇在九曲長廊的望星亭中。
本是極好的心情,這會卻有些惱。
這日端陽,節(jié)慶日她原是歇息不聽課的。但架不住藺禾, 誆了承明過來。本來兩人說好,承明給她如常講課。屆時隋棠借口早些走, 留她一點
時辰。如此也自然些。
誰承想,她接見了一趟鄭熙, 這人見承明來了,竟先跑了過去。
“七姑娘說, 她怕殿下一下課, 承明老師就走了。讓殿下可憐可憐她,她就這么一次機會。”
一次楊氏不在、且能借著公主有課承明走不得機會,讓她將話說盡。
隋棠起了一點惻隱之心,抬手遣散藺禾的丫頭。
新春二十余日歇息中, 承明沒有入府講課。藺禾思念尤甚,卻不得排遣。兩次尋藺稷纏問承明府宅的下落, 自是都被拒絕了。
有一回正好她在,藺禾走后,她道了聲, “七妹左右曉得承明身份,不必防得這般嚴吧。”
藺稷笑道,“承明防她, 是為防擾清閑!
半晌又道, “這是人家原話。”
隋棠敲了把自己腦門, 又甚好可憐藺禾的,都是自己的選擇。但平白給承明添了樁麻煩事,實在不像樣。
她就沒法一心多用。
【多加餐, 勤讀書!
她把玩那枚玉牌上的流蘇,想起藺稷留給她的信。乃以竹簽粘于布帛,僅六字爾。當真金玉良言。
除此之外,她就該于府中諸事不理。
蘭心從丫鬟手中接了一盞茶,湊身道,“承明老師才來不到一刻鐘,七姑娘也入內(nèi)不久,估計一時半會出不來。
隋棠點點頭。
蘭心又道,“我聞七姑娘捧了盞酒入內(nèi),要不要盯著些?”
“你怕她給承明下藥?”隋棠嗅過小膳房新制鮮果茶,將它擱在石案上,笑道,“她不敢,孤與她說了,承明面上是孤老師,實乃她三哥要用的人,受不得侮辱強迫,讓她自個掂量!
隋棠繼續(xù)捋順流蘇,“罷了,讓崔芳去看著,她耳力好。既能控著里頭,也能防旁人靠近!
論起崔芳,隋棠捋流蘇的手漸漸停下。今個見過鄭熙,知曉了他的安排,她一顆心原是到此刻都在震動中,一聲聲跳地激烈而急促。
鄭熙說,太極宮中的暗子占了整個暗衛(wèi)營的十中之三。
也就是說他將暗子營三成的力量都給了她。
他們之間,雖是底牌已亮,但有些話始終未曾明言,便是彼此的立場和身份。
唯一的一次,是正月里,她去姜令君府上求解惑。
所以,這是他對她的回應嗎?
不管是與不是,隋棠都感激而珍惜。
她握著玉牌,感受上頭的紋絡,正面五谷圍海棠,反面是個“令”,只是這“令”字刻得極其淺,若非鄭熙告知,她大概得再過一陣才能觸摸出來。
但細想,確乃他匠心獨云,誰能想到婦人整日掛在腰間的佩飾會是這樣一枚令牌呢……
“三嫂,我回來了!
隋棠正思緒中,忽被聲響打斷,只覺一團黑影擋去眼前光亮。
“這樣快?”隋棠有些吃驚道,她還沒來得及用完茶,這前后藺禾才進去一炷香的時辰。
“我以后都不會喜歡他了! 少女聲音有些啞,似是哭過,“因為他說,他有喜歡的人了!
“他說,他喜歡的人是峰上雪,天邊月!
“哼,情人眼里出西施,我看他時也覺得他是風是月是雪是花。”藺禾坐下身來,“其實是雪月風花,霧里相看罷了。我喜歡他六年了,但想想其實也算不上真喜歡吧,不過是想象太久,不得他一字一語,便越發(fā)偏執(zhí)。今日他安靜坐著,與我說了許多話,有應有答,縱是拒絕,也是給了我一個圓滿的答案。我就覺得好受許多。”
“他還說,知我今歲及笄,不可再誤我年華,如此與我說開,算是給我的及笄禮!鄙倥珠_始嗚咽,直趴上女郎肩頭,“哪有人拿這個做及笄禮的,他也太傷人了……”
隋棠不知該怎樣接她的話,又這般猝不及防被人撲來懷中,一時頗為尷尬,身子有些發(fā)僵。
“但還是謝謝三嫂,有今日一番話,我好受多了!”小姑娘吸了吸鼻子,明明已經(jīng)往后退開身,忽得又撲來上來,抱緊了她,哭聲欲震碎她耳膜。
受了情傷的小女郎,急需一個懷抱,于是撲到了這日與她同流合污的嫂子懷中。
她的哭聲那樣大,又拖得那樣長,哭一聲就往隋棠身上蹭一下,蹭一下攢些力氣便繼續(xù)哭……
于是這樣一哭一抱中,隋棠突然便覺得親近起來,僵硬地身子慢慢放松,伸手輕輕拍她背脊。
也沒拍兩下,少女便又忽得騰起,“我走了,你上課去吧!”
隋棠怔了怔,人已經(jīng)跑開了。
她摸過濕噠噠的肩頭,發(fā)皺的衣帛,低眉笑了起來。
為藺禾放下一段執(zhí)念,為自己陸續(xù)被人需要。
*
隋棠換了身衣衫方來望煙齋,來時承明卻要走了。
“老師,今日還沒上課呢!”隋棠心虛道。
“殿下請臣來的目的是為上課嗎?”承明的聲音有些冷,話如利刃直戳她心思。
隋棠懷里抱了一壺雄黃酒,低著頭恭維他,“老師怎么瞧出來的?”
尚在樓梯口,雖有侍女扶著她,但她背對陡長的臺階,南北窗牖開盡,微風入內(nèi)也是呼呼作響,吹拂她覆眼的白綾,疊層的紗裙,衣袂飄飄。
似人立山巔,懾人心魄卻也讓人揪心,恐有跌落的風險。
承明便是如此,心憂無極,足不受控地退后,“殿下往里站站。”
明明要走卻又留。
隋棠聞他聲色變得溫潤,便知不再生氣,只將酒放于案上,“孤今日不回宮赴宴,三郎亦不在身邊,阿母去了百里池,藺禾自是回房哭去了,如此孤便是只身一人。老師也一人,您若賞光,我們一起過節(jié),用個午膳,如何?這是我上月隨著司膳她們學習制的雄黃酒,與老師共飲。且當學生給您賠罪了。”
說著,公主退身于案后,恭恭敬敬行了個弟子禮。
一案之隔,承明跽坐在席,看伏拜于地的公主。
她說給他賠罪。
然,她何罪之有。
昨日侍者給他傳話,說公主請他今日繼續(xù)授課。他便覺古怪,半年來,她從未在節(jié)慶休憩的日子提出這等要求。
他本可以刨根問底,發(fā)現(xiàn)端倪便推辭不來。
來了,見到藺禾的那一瞬,他亦明白了。
他也還是可以立時離開。
但為何留下?
一半確是想借此斷了那女郎的心。
一半是……想看看她。
亦或許是感同身受那求而不得的滋味,他今日才愿意好聲好氣與之說那樣多的話。勸女郎早悟蘭因,苦;厣。
勸她亦勸自己。
于是,承明起身,繞過席案扶起公主,后重新落座。
“公主言重了!背忻髂抗鈷哌^門邊滴漏,此刻距離午膳還有一個多時辰,若是講課他能覺得辰光匆匆,但就這般處之,實在過于漫長。
實在過于容易催生出他那點就要破土的嫩芽。
那是不可見天日的。
“午膳便罷了,臣今日有約了!
公主恍然,眉目亦粲然,“孤的不是,藺禾都與孤說了,老師有心儀的人了。自是要與她過的!
“那孤不留你了,你趕緊走吧!惫髡酒鹕韥,滿臉都是耽誤了他時間行程的報赧,“等等,這個酒老師拿著。”
她捧起抱過來,長裙拽地,紗拂案面,雙目有疾的姑娘,很容易被桌角絆倒。承明似將她看得入神,這會覺得倩影從眼前移過,如夢醒回神,趕忙上來接過。
“謝殿下!彼糜行┘,接壇時指腹碰到她指尖。
尤覺冒犯,往后連退了兩步。
“是哪家姑娘,孤給老師作主!”隋棠完全不知他神色舉措,只笑盈盈閑談。
承明抱著酒壇,沒有作答,片刻道,“殿下先行。”
隋棠也不多問,只喚來蘭心扶她,走出兩步,忽又回頭,“老師,今日端陽,記得要備五色繩。祝你們福壽安康。”
日光已經(jīng)升高,從窗牖撒入,披在公主背上。她回首是面如白玉,嵌入金光中。
玉潔金圣。
承明懷抱雄黃酒,走在漫天流云下,指腹上還有她指尖微涼觸感。他上了馬車,放下酒壇,從衣襟內(nèi)掏出一個五色繩。
五色繩,是這日送給未婚女郎的。
確實不能送給公主。
她不僅是他的學生,還是他人婦。
*
日子似水流,隋霖倒也不曾宣過隋棠入宮。只有這月廿八,是他生辰,隋棠自然入宮赴宴,自是一切正常。
而在司空府的日子,稍微有些變化。便是承明原本逢單日給隋棠授課,如今他分出了一半時辰,將逢三和逢五的日子,由姜筠來給隋棠教授課程,他則只用心講授兵法。還說待兵法教授結束,若是隋棠眼疾也好得差不多了,便再安排騎射老師,而他則不再講課。
隋棠便有些失落,“那老師就再也不教孤了嗎?”
承明笑道,“臣不教殿下,且給殿下監(jiān)督教授您的人。”
隋棠頷首展顏。
日子進入六月,中旬的時候,隋棠終于收到藺稷的家書。
他一共寄回來三封,一封給前衙淳于詡講述軍中情況,一封寫給楊氏,一封給她。
淳于詡說,八萬大軍于五月廿六在漳河南案八十里安營扎寨,一路已經(jīng)遭遇衛(wèi)泰兩次伏擊,但均已打退,目前一切上好,只讓他準備下一輪的糧草。
隋棠聞后,心中稍安,回來長澤堂拆自己的信。
她的信特殊,封在竹筒中。
只是倒出來時,一起出來的還有許多旁的東西。
她無心顧及,只展開布帛摸索。
竹簽拼就的話,僅一字而,“安”。
但香氣撲鼻,盡是旃檀香。
她的白綾又濕了,低眉將信疊起收好,去摸方才滑出的物件。
一個,兩個,三個……隋棠慢慢數(shù)著。
“這瞧著樣式是五色繩!碧m心蹙眉看著,“看樣式是五色繩沒錯,但是只有怎只有四色?”
“軍中物資匱乏,比不得府里!北藭r,司珍也在,笑道,“看著顏色就不是正常的紅黃藍紫青,棕色應該是馬尾,青色是尋常絲線,還有這月白色,褐色……總之是司空一片心意。但是話說回來,殿下都是婦人了,司空還送這!”
隋棠笑著,許久不曾說話,只讓她們退下。
方重新又將五色繩數(shù)了一遍。
她沒有數(shù)錯,是十七副。
他也沒有送錯。
他是送個那個還不曾嫁他做人婦的小女郎的。
補他未曾參與的、她的十七年。
第44章 阿粼思念三郎。
自這第一封信后, 第二、三封家書陸續(xù)抵達。
八月十三,第二份家書至。
【寫信當日乃此番首次與衛(wèi)泰兵馬正面交手,初戰(zhàn)告捷, 全軍推近四十里。】
十月廿八,第三份家書至。
【二次告捷, 大軍已經(jīng)繞過漳河,在漳河北岸駐扎, 距離鄴城不過三十里,已兵臨城下。】
轉(zhuǎn)年三月初六, 他的第四封家書至。
【現(xiàn)已成功挑撥衛(wèi)泰和蒙燁, 如今二者不合,只待蒙燁出鄴城,即可奪藥。】
四月初二,他的第五更家書至。
【此信后, 翌日開始攻城,諸事順利, 勿念!
而隋棠收到的獨屬自己的信上,永遠都是個“安”字。但是她還是可以感受到他征伐得不易。
因為那個“安”字,有時黏貼的筆順平整端正, 甚至布帛都有些被蹭破,顯然他時間充足,用力粘黏, 恐其脫落。而有時則歪扭傾斜, 不是他不用心, 許是剛坐下便又有急事,又或許是他剛歷一場惡戰(zhàn),手足無力……
除此之外, 還有來信的間隙。隋棠算著數(shù)封信的間隔,基本都是每隔四五十日一回。那么從第三封到第四封隔了整整四個月時間,雖有冬日雪天路途難行之故,但再難走也不至于多出兩倍之久的時辰,想來定是戰(zhàn)事激烈艱難之故,使他無暇抽身。而最近的一封,從三月初六到四月初二,還不到一月,算日子說不定還不曾收到回信,這第五封家書便已經(jīng)寄出了,可見他之歡喜。
千里之外的戰(zhàn)場,誰也看不見真實模樣。
但隋棠晨起立于望星亭中,可聽漳河戰(zhàn)鼓震星辰;晚間行過望月樓內(nèi),可見月光下白骨堆成山;白日里在望煙齋聽課受業(yè),翻過竹簡三十六計,只盼計計出他手,策策皆順利。
望星望月望云煙。
漫漫長夜,隋棠躺在長澤堂的床榻上,伸手摸身側(cè)空出的位置,雙人枕上一人枕,她抓著枕頭,忽就后悔那些趕他去書房的日子!
于是,側(cè)身摟了床被褥在懷里,卻也翻來覆去不舒坦。住在漳河草廬的那些年,茅屋破敗,榻上無棉,冷寂深夜她摟著柴草也能覺出一些溫暖。但摟過那樣一副身子,結實的胸膛,有力的心跳,持續(xù)的溫度……隋棠嘆,果然“由奢入儉難”。
她披衣起身,將明日預備送出的信展開。
按藺稷的意思,他給她的信只一個“安”,乃他軍中不比府內(nèi)安穩(wěn)清閑,是故只需報平安即可。
但她于府中,回信定要多字多言。
這個要求,他沒有明說。但他離開時,留給她的除了一封六字信件,一塊白玉令牌,還有便是整整一大箱的寸長竹簽。
蘭心說,那是她發(fā)燒的兩個夜里,他侍奉在榻,連夜削制的。
如此,她少說一句話,少粘一個字,都仿佛是對他的辜負。
這男人,好生奸詐。
隋棠嗔他,卻也感慨。
感慨竹簽不夠用。
她要說的話有很多,譬如她悟出了令牌的意思;譬如藺禾終于放下了承明,承明也有了喜歡的人;再譬如她的學業(yè)又有長進了,承明夸她學得快,姜筠贊她悟性高;再譬如司膳處又研制出了好喝的鮮果茶,現(xiàn)在她最喜歡的不是牛乳茶,改成百果香了;還有、還有……
隋棠抓來一把竹簽,在已經(jīng)寫完的信后補話。
還有——
阿粼思念三郎。
*
思念脫了口,歲月便變得漫長。
一日如三秋。
信才寄出去,便開始候來信。
一日,兩日,三日……月亮從月牙到玉盤,又從滿月到殘月。
隋棠記得他是去歲五月初三啟程的,如今已經(jīng)是六月初三。
第五封信是四月初二收到的,如今兩個月過去了。
淳于詡安慰她,“最后的攻城是要難些,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殿下稍安勿躁。”
藺禾說,“三嫂習慣就好,阿兄們成日上戰(zhàn)場,家常便飯啦。你瞧阿母,該吃吃該喝喝,保養(yǎng)好自己好好候他們歸來才是真的。”
楊氏說,“等十五我去白馬寺燒香,殿下同去否?”
隋棠謝過他們,又想起藺稷的話。
多加餐,勤讀書。
于是便吩咐小廚房給她添一頓宵夜。
夜中,她任由想念溢流,手中摸索一個個木字練習,又將它們按照白日里學習的三十六計拼湊。第一輪的背誦她已經(jīng)過關,如今在學習理解和運用,最新講的是第七計:兵不厭詐。
兵、不、厭、詐。
她摸到著四個字,將他們排列好。
該詞最早出自于《韓非子難一》,原文乃“繁禮君子,不厭忠信;戰(zhàn)陣之間,不厭詐偽!
其中,“厭”意為嫌惡、排斥。大意指在戰(zhàn)爭中,為了取得勝利,可盡可能地使用欺詐的戰(zhàn)術來迷惑對方。
她復習著功課,心慢慢平靜下來,思念化作學習的動力,感受文字的美好,知識的魅力。
想多年前的夜晚,少年藺稷是否也這般伏案秉燭夜讀?
后來他征戰(zhàn)天下,試點于雍州。董真說那里建起了學堂,男女都可以學習,她就是第一批受惠者。而她自己,才曾數(shù)次登過青臺,聽過學子們的朗朗書聲,感受到亂世中他劈開的一方安寧天地。
這樣一想,她捧過一盞小天酥用下,后重新埋首于木字中。
暗思來日,她學文斷字,精研醫(yī)理后,也可去做這些事。
修更多的學堂,創(chuàng)更多的醫(yī)館,讓天下多廣廈,少流民。
如此,時間在隋棠不再焦躁的等待中過去,第六封家書是六月初十的夜里,八百里加急送回的。
不比之前五封,信使雖也策馬入城,氣喘吁吁,但都是白日高懸時。
這會乃夜半時分,銀河橫天,皓月當空,星星和流螢閃著微弱的光,京畿的城門早已關閉。
信使騎乘汗血馬,手持金箭令疾馳而來。
黑夜中令箭如金烏灼光射向城樓,待城樓守將接箭回神,看清是司空府急令可夜開城門時,那信使已似一道黑影縱馬到了府門前。
天馬前蹄揚起仰天長嘶,聲響給敲門聲作勢。
府
中長史匆匆趕來,便見得寶馬累急倒地,四蹄痙攣口吐白沫。而他身前重壓,乃信使亦倒了下來。
那人不過三十來歲,瞧著卻如花甲老翁,面上覆了厚厚一層塵土,頭發(fā)灰白一片;氯,一身塵土散落些,現(xiàn)出烏瞳青絲,還有發(fā)白哆嗦的唇。
“急、急報!”
他雞爪般的手從懷中掏出信件,直待確定來人乃淳于詡,將信在他手中塞實才散氣暈了過去。
淳于詡將他托于侍者照顧,拆信便看。
“是不是前線的信?”隋棠尚在溫課,這會來得極快,“說了甚?孤的信呢?”
“只一封!贝居谠傓D(zhuǎn)身回話,“司空糧草被燒,需要征調(diào)糧草。”
隋棠聞來淳于詡話中急切,人更似風一般從身前過。
兩軍交戰(zhàn),糧草被燒雖是大事但也不是傾天之禍,且重新征調(diào)即可,如何淳于詡急成這般?
他亦急得只有書一信的功夫!
隋棠隨他入內(nèi),并不催他也不多話,只先容他安排再給她釋疑。淳于詡傳來侍衛(wèi)一陣低語,后回了一趟他的寢屋方又匆匆折返。
蘭心伴在隋棠身側(cè),見來人低聲道,“淳于大人換了官袍!
換官袍,這是要入宮。
隋棠心跳如擂鼓。
“孤隨大人一同進宮,您路上說!
“征北之戰(zhàn),所備糧草乃一年之用。換言之,若是一年攻不下冀州,需要延后作戰(zhàn),那么后續(xù)糧草征調(diào)就會成為作戰(zhàn)考慮的首要問題。自然,如果就此停戰(zhàn)撤軍也可。而臣在三月里送出的糧草便是儲備的最后一批,可維持三月不成問題。這也符合司空四月初二的來信,道是已經(jīng)開始收尾。”
淳于詡這會與隋棠同乘一輛馬車,給她解釋道,“今日軍報上乃云司空的糧草于五月中旬全部被燒。五月中旬至今乃二十余日,信使特騎汗血馬而來路上花費不過七八日,如此可以判定糧草被燒之后,司空與令君他們做出了評估,戰(zhàn)事可以延續(xù),或者說他們還有部分存糧。但在十余日后,卻派信使騎天馬持金箭回來要求調(diào)糧,便說明他們被拖住撤不出來。仗只能打下去,而后方需要快速供給!
隋棠還不懂軍務,只蹙眉道,“他們是攻伐方,之前已占優(yōu)勢,如何有被拖住之說,他糧草不夠,撤軍便可。”
“這處的拖住,按照上一份軍報而言,被敵軍圍困的可能性很小,但不代表沒有!贝居谠偙M可能直白地解釋,“而有很大一種可能,是心理上的拖住。這場仗打到現(xiàn)在,無論是人力還是財力都已經(jīng)投入太多,只需最后一口氣就可以滅了衛(wèi)泰,拿下冀州。所以司空不肯撤!
“他的信件上只言糧草被燒,要求征糧,這兩句話嗎?”隋棠道,“沒再說旁的?上面都是大人的猜測嗎?”
“信使持金箭送如此急報,需防途中為敵軍所截,所以軍報都是言簡意賅!贝居谠偮劦猛忸^馬蹄聲,掀簾探之,乃數(shù)位得了信的同僚策馬趕赴宮門。
他回首道,“臣已經(jīng)通知了蔡祭酒一行和尚書臺的官員,其中八位尚書郎都是令君座下弟子,稍后您聽他們的分析便可明白,便知臣所判無差!
話到此處,淳于詡跪下身來,“殿下,今夜請您務必要勸諫陛下,幫助征糧急調(diào)。雖說很大緣故是司空主觀不愿撤軍,但也有可能是真的被困,九死一生。”
“殿下——”淳于詡以頭搶地,“這是陛下登基以來,司空頭一回有求于他。何況,這處還涉及您的藥!”
即便隋棠再不懂軍政,話到這處,也多少明白了幾分當下局面。
首先,他有戰(zhàn)死的可能,這種可能比他以往任何一次的風險都大。
其次,他不撤軍有部分緣故是為了她。
其三,他向天子低頭、讓步了。
隋棠的心思毫不猶豫地留在了第三處。
這一步,可讓他不死,可讓她有藥,可讓江北九州一統(tǒng),可讓隋家天子重現(xiàn)世人眼中,可讓齊皇室重立威信。
*
勤政殿中,因來時淳于詡乃擊鼓傳聲,又持著信使金箭走得司馬門,司馬道。是故天子已經(jīng)到來。
不多時,太尉何珣,中郎將何昱、大司馬臨淄王亦趕來了。
在場的還有蔡汀一行,代表姜灝的尚書臺一行。
也就是當是隋棠入京時,隋霖與她說的朝野三派,這日盡數(shù)到齊了。
他們在大殿論政,女子不能上殿,隋棠遂坐于屏風后旁聽。
所論所分析,果然與淳于詡前頭所言,基本一致。
只是多出了一部分隋棠還來不及思慮到的地方。
便是當下形勢,其實淳于詡自己調(diào)糧食也可,只是已經(jīng)沒有現(xiàn)囤的,需要挨家挨戶征糧匯聚,便是驚動百姓;或者說因在六月里,再熬一段時日,麥子就要成熟。藺稷可派兵甲沿途收割,邊作戰(zhàn)邊收糧。然這兩種方案都頗費時辰,而如今藺稷處最熬不起的就是時辰。
戰(zhàn)況瞬息萬變,時辰就等于生命。
所以,藺稷求于天子。
天子手中,這些年雖權柄下滑稀釋,然掌管國庫的大司農(nóng)是今歲才被藺稷架空,掌管糧草的司馬官臨淄王更是隋家宗親。
他手里有現(xiàn)囤的糧草,加上太尉何珣一派的豪族,聚起糧來自比淳于詡要快許多。
隋棠來時便已經(jīng)想到了各方受益點,今日藺稷折腰讓步,是讓彼此共贏的局面。天子沒有不應的理由。
她想,其實自個不來都是可以的。
然而,一個多時辰的商討后,并不如隋棠所想,隋霖說容他考慮,之后便不容臣子再言,拂袖回了內(nèi)殿。
一時間,淳于詡與之蔡汀等人都將目光投向屏風后的人身上。
隋棠縱是看不見,也能感受到,遂未等他們開口,便道,“一切有孤,你們且回府再商量對策!
正在殿外廊下說話間,卻見中貴人唐玨過來。
唐玨向隋棠行了個禮,道,“陛下體恤長公主,請您也先回府休息,不必耗在此處!
隋棠還欲說話,被淳于詡攔下,“殿下,在哪里都是等,我們且遵旨!
隋棠僵了片刻,只覺體內(nèi)氣血翻涌,幾欲站不住,不得法只能隨諸人回去。
回去路上,她在淳于詡的分析中,大概了解了天子的考量。
*
晌午時分,勤政殿偏殿中,除了本來就在的何珣父子、臨淄王,這會宗室里的豫章王、廣陵王都趕來了。
眼下都知曉了當下事宜。
“朕登基六年來,兩千多個日夜,終于等到他低頭時刻。既然俯首讓步了——”少年白皙的面龐多了兩分自得,細長眉眼望向臨淄王,“皇叔,不如應了他,也于我們有利!
臨淄王領的這份差事,乃實打?qū)嵉挠退,攥在手里心中踏實。年年災荒,時時戰(zhàn)亂,他沒有旁的心思,就一樁,且不打他的主意。只要如此,管他外頭多少諸侯,他們自花他們的銀子,吃他們的糧食,用他們的兵甲,不搭上他,便隨他們打去。
從宦官把權、到太師范洪亂政,再到諸侯四起,到眼下藺稷挾天子令諸侯,于他眼中雖都是財狼虎豹,但若非要挑一個讓他覺得有些人樣,那他當毫不猶豫擇藺稷。
原因無他,只有藺稷從未打過他手中糧草的主意。
卻不想,大失所望。
臨淄王知天命的年紀,但顯然還沒有參透天命,這會捋著炸起的胡須,雙目投向豫章、廣陵二王。
豫章王已經(jīng)逾七十,領宗正一職,乃隋氏族長,這些年辦過最大的一樁事,便是主持了長公主隋棠的婚儀。這會渾濁魚目接了胞弟目光,顫顫幽幽道,“老七莫瞧我,小時候我就老實不愛舞刀槍,何談打仗的事!
他錘了捶后腰,轉(zhuǎn)向廣陵王,“十六說說有何看法?不惑之年就是頭腦清晰時!
廣陵王沖大哥拱了拱手,轉(zhuǎn)而向天子正經(jīng)作揖,“臣認為不能應了藺稷所求。我們需防一事。”
“何事?”隋霖不解道,“此番是他有求于朕,若是朕助他,朕便可以立威于朝野,立信于天下。且昨日尚書臺也說的明白,藺稷
此番態(tài)度轉(zhuǎn)變,定是令君相勸之故。若是朕不應,且非讓令君失望。我們一直是想要爭取姜灝一派的,這也是個機會!
“非也。陛下,姜令君中立,雖說沒有完全幫扶藺稷。但是所謂人臣,便理當都是天子之臣,何來中立一說。中立,不過是他不忠的遮羞布罷了!睆V陵王頓了頓繼續(xù)道,“這處暫且不提,臣要說的是,有沒有可能藺稷根本無事,是故意放出的消息?”
“故意放出消息?” 隋霖愈發(fā)不解,“此等作戰(zhàn)關鍵時刻,謊言糧草不夠,豈非動搖軍心?”
“陛下,兵法有云,兵不厭詐!焙潍戇@會接過話來,“廣陵王的話,確實有理,亦是老臣的擔憂。藺稷極有可能是想吞掉大司馬手中的糧草,為自己省一波。如今糧比齊金,最是貴重!
“甚至,您聽那些尚書郎昏頭的建議,居然還說您可以趁此機會御駕親征,揚名更甚。臣瞧著,那姜令君多半已是一丘之貉,說不定您一出禁中,他藺稷便趁機于亂軍中要了您的命!
“陛下,確實要防著此處。”何昱也接了話,“您忘了,您身邊有八百死士,長公主牙口藏丹朱一事既然被發(fā)現(xiàn),那么死士一事或許藺稷也曉得了。他這是誘著您離開洛陽,不得不防!”
六月天,殿中點著冰鑒,冷霧緩緩而出。
少年初時的決定已經(jīng)被動搖了大半,只是回想上回胞姐言語,思量道,“以上也是諸位的猜測。但若藺稷所言不假,我們豈不是失去了一個絕佳的機會?”
“陛下,臣有一計。”何昱拱手道,“我們可以擇一人前往查明緣由。若藺稷說言非虛,我們自然供給糧草。若是假的,便也不虧!
隋霖瞇了瞇雙眼,“這人怕是不好找,派我們處的人去,若藺稷作假,便是有去無回。若是派司空府的人去,他們自然沆瀣一氣。何論這途中,還需提防衛(wèi)泰截殺!”
殿中一時靜下,諸人面面相覷。
“有去無回”乃反向證明藺稷作假,原是個好法子。
三王手下各有親信子侄,何珣父子里何昱就可前往,但顯然誰也不想這般冒險涉死。
“陛下!焙侮爬^續(xù)道,“臣有個人選,或許合適!
“誰?”
“長公主!
這話落下,殿中君臣怔一瞬而撫掌稱贊。
皆知藺稷愛重她,自不會要她性命。而她即便心悅藺稷,但到底留著隋氏血脈,此等大事,定不會言謊。至于途中若遇衛(wèi)泰殺人,便只能看她天命了。
“去司空府傳長公主,讓她即刻入宮。”
唐玨領命離開,然從太極宮到司空府一個來回也需半個時辰,唐玨卻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便召回了長公主。
顯然公主去而又返。
隋霖起身親扶端正行禮的公主,道,“正好朕有事傳阿姊!
“臣亦有事要稟!彼逄牡,“陛下先說!
殿中兒郎圍視,獨她一個女子,還雙目不明。隋霖忽覺有些羞愧,然緩一緩還是開門見山將話道來。
隋棠聞后不語,半晌面容浮上笑意。
“陛下以為臣這般匆匆返回是作甚!”公主重新伏拜于地,恭敬道,“臣就是來請命前往的 。”
她說得心甘情感,只是尾音里拖出兩分譏誚。
第45章 隋棠與宗親博弈間。
天子處的重重顧慮, 乃是在回司空府的路上,淳于詡并著蔡汀一行與隋棠分析的。隋棠聞而即返,聞得天子話語, 竟是那樣一般無二。
一時間,不知該佩服司空府幕僚知彼知彼, 還是該嘲諷這太極宮滿殿兒郎,空有揣測人心的計謀, 卻無有挺身而出的血性。
隋棠雖惱,卻也無暇多感慨, 只開口道, “臣此去探測虛實,往來都需時日。請陛下先將糧草備好。屆時一旦確定,臣以血書派飛騎送回,糧草便可直接發(fā)出!
隋棠不會騎馬, 來回只能使用馬車,速度遠不如單騎快。
“殿下回來, 確定司空所言非虛,臣便自會集糧發(fā)出!迸R淄王聞有動他糧草的半數(shù)可能,已經(jīng)開始肉疼, 這會又聞隋棠要求提前備糧,斷然回絕道,“但若是作假呢?殿下以為開倉取糧是同您開妝奩抹胭脂一樣簡單嗎?簡單地不用了便丟回去?您伸伸手五個指頭就能合了蓋子, 老臣可是要使喚人力、安排車馬再給搬回去的!”
隋棠咬著唇瓣, 被氣得胸膛起伏不定, “即便有假,您耗費的不過就是車馬人力。但若是真的,這般耽誤連累的是一條條人命!
“就算是人命, 那也是藺稷的人,他們叫做東谷軍。”廣陵王更是不將這個自小長在荒野的長公主放在眼里,只翻眼嗤笑道,“殿下與其在這與臣等討價還價,不若早些啟程,省點時間!
“還是說,殿下嫁作藺家婦,忘記自己姓氏,祖宗都不認得了!痹フ峦蹴毎l(fā)蒼蒼,拿的是宗正的派頭,立的是族長的威嚴。
隋棠面色一陣白過一陣,渾身都在發(fā)抖。卻深知曉磨刀不誤砍柴工,她再快能省出的時辰也是有限的,必須讓這處在她離京時便著手開始調(diào)糧,待她回信便可直接運出,如此方算真正節(jié)約時間,遂努力壓下腔子里就要噴薄的怒火,不理會諸王刁難,只盡可能持著理智與胞弟對話:
“陛下,無論是藺稷還是東谷軍,他們都是您的臣子,您的子民。退一步而言,若藺稷戰(zhàn)死在此次戰(zhàn)役中,東谷軍俱滅,便是衛(wèi)泰坐大。”
“他若做大——”隋棠立在大殿中,白綾覆眼,原是看不見任何人。然她此刻話語頓下,側(cè)首緩緩移過,從左手三王處到右邊何珣父子處,最后抬首重新望向天子,“諸位的日子未必比現(xiàn)在好過。”
“殿下放肆——”何珣的聲音在這會響起。
“太尉閉嘴!”隋棠到底還是怒意難抑,“孤所言事實罷了,何來放肆。反而是你,已經(jīng)不是第一回這般隨意地介入孤與天子的對話中。請問你的禮儀尊卑呢?難不成,您得了先帝御賜的黃金鞭,不是匡君除佞而是專門恃寵而驕的?你眼里沒有孤不打緊,是連陛下都沒有了嗎?”
“陛下!”何珣未料隋棠不僅巧言善辯,竟還蓄意挑撥,正欲參她,卻聞天子的話落下來。
“阿姊,太尉一向剛正直言,您多心了!彼辶仉m倚靠何珣,卻也防他,聞隋棠那話心中頓時不豫,遂不痛不癢地吐出這么一句,給二人做和事佬。
“陛下,臣無意多言。只是還望三思,請立刻集糧征調(diào)。若是臨漳王人手不夠,可讓司空府的屬臣幫襯!彼逄闹靥嵋,見殿中一時靜下,不由嘆道,“陛下,他都低頭了,你們各退一步。縱使不能海闊天空,也不至于這般劍拔弩張。您想一想,萬一呢,萬一他沒有騙您,是真地在示好示弱……”
話又回到了最初。
昨夜里,姜灝座下的八位尚書郎已經(jīng)分析得足夠清楚,亦代表姜灝之意:以救援為上,使君臣同心,此乃天子立威千載難逢的機會。
殿門邊的滴漏聲,聲聲砸在隋棠心口。
“阿姊先去準備,容朕這處再行商議!焙冒肷,隋霖回應了這么一句話。
“臣所需準備,無非一馬一車,立時可行。還望陛下頒召,大司馬處糧草立刻起調(diào)!彼逄慕z毫不讓,若是等她去返之后再行調(diào)糧,不知要耗去多少時辰,“陛下,我大齊立國三百余年,乃從馬背上得的天下。自第三代帝王高宗皇帝起,更是以武立世,輔以文治國。祖宗有訓,隋家子孫當于太平歲月握筆,風雨年間飲馬;食轿⒘d,早已風雨飄搖。所謂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今日之景縱是陛下親臨前線也不為過。時機稍縱即逝,放手一搏又何妨,山河本就瘡痍,帝位本就不穩(wěn),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然陛下非要行穩(wěn)健之態(tài),持謹慎之姿,臣亦無話,且代行這一遭。只是臣走九十九,陛下不能隨之一步嗎?”
“還有在場諸公,敢問臨淄王,糧草是你個人的嗎?你守著糧倉是打算將
其作雞生蛋,飼你臨淄一脈子子孫孫嗎?還是打算看哪位諸侯贏了破洛陽之際,你且奉上去,作你投名狀?”
“還有豫章王,聞你曾也上過戰(zhàn)場,怎么年紀上長膽量卻在倒退,越活越回去了?今日孤代帝前往,乃臣為君分憂,無話爾。然你亦為臣,于孤比,尚是七尺兒郎,竟也這般畏畏縮縮,請問可有愧矣,可有臉矣?”
“至于廣陵王,您七十古來稀,本該是安享晚年的時候,卻還領宗正一職。不知道的以為陛下無人可用,勞您如此高壽躬身在職。知道的實乃您膝下子孫不成器,個個紈绔,一時竟不知該憐您后繼無人還是嘲您看不穿眷戀權位不松手!”
隋棠轉(zhuǎn)向右手處,面對何珣父子,索性不再言語,只借著一點光感坐去一方空置的席位。
當氣已出完,心漸平和,長長吁了口氣。
這廂倒也不催了,仔仔細細理過曲裾深衣寬大的垂云廣袖,又施施然撫云髻,撥正一枚青鸞銜珠步搖,重插兩枝埋在疊累的青絲中因生怒松動滑出的纏金白玉釵。
一副就差喚來侍妝女使,給她重新更衣理妝的模樣。
殿外,本在閶闔門久等不回的司空府屬臣不知何時也回來于階陛之下,原聞公主話語朗朗痛斥高位,心中正是激昂欽佩之時,轉(zhuǎn)眼卻見聲息人定,婦人慵懶挽妝。一人情急就要入殿,為淳于詡和蔡汀雙雙拽回。
淳于詡領悟隋棠熄聲之舉,此乃博弈之間以退為進之法。
蔡汀恨齊隋皇室久矣,存反心千萬日,今日不由多看了一眼這位不曾享過子民供養(yǎng)的隋家公主。
盛夏日艷陽高照,日光耀得人眼前發(fā)暈,勤政大殿里,又是冰霧繚繞,如此從外往里看去,一切都如幻境。又因公主歸坐歇聲,兩側(cè)臣子望不見,只剩得御座高坐的天子,面目模糊,眉眼不清。
許久后,傳出一個青年聲響,“殿下還是快些啟程,如您所言,時辰便是人命!
是中郎將何昱。
何氏族中鮮有的文武齊備的后生,他算是族中翹楚。
只是到底少了沉穩(wěn),這話一出便是落了下懷,公主依舊慢里斯條掖襟捋袖,緩了緩方勾唇笑道,“孤一介女郎,便是去地底下見到了祖宗,祖宗大概也不屑斥責孤?傆袃豪蓚兣旁诠虑邦^。”
她挺了挺背脊,直面對案的三王,笑意不減諷意更深,“孤長于郊野十三載,飄零似飛絮,吹打如浮萍。后得天子歸迎,加恩賜爵,原是手足聚首,天倫重享。繼而下降于臣,憑心而論,是樁好姻緣,孤是喜歡的。若將今日比之昔年浪跡漳河時,說一句從低洼至峰巒也不為過。只是孤于低洼泥塘尚處之,左右再過回那般日子,脫了錦鞋鳳履還于赤足罷了。倒是諸位,脫得了鞋嗎?”
一眾宗親不是她叔伯便是祖翁輩,先是被她直言斥責后又被她這般戳骨質(zhì)問,想要訓她卻又覺尚有幾分道理,一時間彼此眼風掃過,擺出一副不予理會之態(tài)。
“所以,罷了!惫骺床灰姷苈劦盟麄儾粷M之聲,便也索性不理,只望向天子,“孤又何必千里奔波而去,說不定途中便遇不測,還不如留在這京畿之地,多享受一日安穩(wěn)日子。”
話落,她微微低了頭,已是柔柔一副婦人樣,眉宇間的倔強被疲乏取代,熬了一夜的精神氣更是所剩無幾,嗓音也有些喑啞,“陛下,臣體弱眼盲,本就不宜遠行,不若您……”
“阿姊莫說氣話!彼逄脑挼竭@個份上,諸人多少聽出她的意思,亦怕她當真不去,縱是強逼而去亦與太極宮徹底離心,遂何珣以目示意隋霖,臨淄王也勉強頷首讓步。
隋霖便將話接來,“朕即下召,十日后,大司馬處征集聚糧草八十萬石,有司空府長史為副手,將首批糧草囤于虎牢關。 ”
一股從丹田聚起的酸澀和憤慨直沖天靈,激得隋棠眼底猩紅,身子發(fā)顫。如此據(jù)理力爭,也不過得他擇中取之。
——應了提前調(diào)糧,卻還要延后十日。
然這已經(jīng)是爭取到的極限,總勝過等她確認回來再調(diào)集。隋棠尚知該見好就收,遂也不再多言,伏拜領旨謝恩。
殿外臣子見她走出,目光深聚無言。只待人走近,緩緩分作兩處讓出道來,紛紛與她拱手致禮。
“各司其職吧!彼执顚嵲谑膛郯颍_步未停,趕回府去。
*
只是臨近宮門口,為人喚住。
竟是太后聞了今日事,從南宮匆匆趕來。
“阿粼是要去冀州?”何太后走得急,鳳釵珠冠在艷陽下閃出圈圈明光,絢爛又刺目,光線折在自己眸光里,一雙眼睛紅得厲害,“到底是真是假,如何要你一個女郎去?”
聲音自后背而來。
隋棠一時未應,只喚來一個司空府的侍衛(wèi),讓其回去套好馬車徑直來此接她。如此省出一點時間,同太后話別。
她囑咐完,深吸了口氣,撫了撫早已毛躁的鬢發(fā),掖平衣袖,從心底撐起幾分笑意,轉(zhuǎn)身朝那個模糊的輪廓迎去,“母后莫急,我只是去探個消息,去去就回的事。”
自昨夜擊鼓傳聲,司馬門大開,司馬道跑馬,到如今從隋棠口中將話聽實,何太后終于確信此間事宜。
她握緊女兒的手,明明許久未見,要說的話有很多,卻又偏偏一個字也吐不出。她雖不懂朝政,然天家宗室里的幾位,母家兄長的心思,她多少知道些。
——就這么推了個女郎出來。
“母后,你以前說阿弟將我嫁給藺稷,他們勢同水火,我若動心動情,極有可能被兩處拉扯,受傷流血。但如今我覺得我是幸運的,藺稷低頭了,他向阿弟示弱。我抓緊時間去,你替我再多勸勸阿弟,君臣一心,本是再好不過!
隋棠對胞弟失望漸深,然對母親尚有情意,甚至在被她雙手攏于掌心的這一刻,生出些許愧疚 。
母女倆上回這般親近能夠雙手交合地在一起,還是朔康五年十一月里,在司空府的時候。
而如今已經(jīng)是朔康七年的六月。
一晃,已一年半過去。
這一年半的時間里,她鮮少進宮,除了天子壽辰,便是今歲正旦日。然而即便是正旦日,她也不過應卯而已,隨在宗親之中,沖天子遙遙一拜,便稱病離席。
“上回去冀州……”何太后的眼淚已經(jīng)落下來。
上回去冀州,隋棠才四歲,母女一別十三載。
“不一樣,這回人你長大了,能擔事了,就是去辦個事!焙翁筮B連拍著她的手背,自我安慰道,“阿母聽你的話,多勸你阿弟。司空即然讓步,他你阿弟便不可再為難,亦是不讓你為難。你要早些回來!
何太后的眼淚砸在隋棠手背,牽動隋棠心神。然隋棠聞馬車聲由遠而近,便知是接她的車駕,再耽誤不得,只抽開了手,摸索著給母親擦去眼淚。
何太后抓住她撫在臉頰的手,側(cè)首看九重宮闕,隋家王朝,只長嘆息。片刻脫下脖頸一個項圈,欲給女兒戴上,“此去邊關一路,危機重重。翠玉保平安,阿母等你回來。”
“多謝阿母!彼逄穆勸R車已近身前,趕緊接了項圈,扶過蘭心的手,匆匆上車離去。
第46章 是鳳鳥涅槃的火。
駕車的馬乃汗血馬, 速度極快,隋棠自然知曉,這本就是她自己提出的。但她未曾想過, 如此快的速度能將她顛簸至頭昏嘔吐。
她在趕路的第三日,開始發(fā)燒, 吃不下任何食物,咽下即吐。然想著急需糧草的軍隊, 便也拒絕休息,要求如常上路。
這一路隨她同往的, 有鄭熙帶領的三十精衛(wèi), 還有第一日晚間追上來的承明。
“此去一路風沙與豺狼無數(shù),老師何苦走這一趟!彼逄男奶鬯麣埍叟f傷。
然承明卻道,“臣九歲便握刀劍,殺過人也護過人, 此去多一人便多一份力量!
隋棠盈淚感激。
藺稷出征,自然留了兵甲保護司空府。她為他之事前往, 自也可以調(diào)動人手。
但一來畢竟府中還有屬官,后院還有楊氏和藺禾,人手能動的有限;二來且此番上路, 時間最為重要,故而需良駒代步。
然良駒更是有限,基本都作騎兵上了戰(zhàn)場, 府中多為步兵。是故隋棠索性放棄了兵甲, 直接擇了暗衛(wèi)營的人護送。
離開洛陽越遠, 上路時
辰越久,她心中對胞弟便愈發(fā)失望。
他尚有八百死士,竟不肯挪之一二。
好在這一路經(jīng)官渡、朝歌、上黨、廣平、清河、長山各地, 皆是藺稷所統(tǒng)之州郡,尚且安全。
一千二百里路途,八日走了一千里,唯一掉隊的是蘭心,經(jīng)過廣平郡時,她再堅持不住被留在當?shù)伢A館歇息。
隋棠也已口中充斥血腥氣,牙根皆酸軟,臟腑震動中,唯咬牙死撐。
支撐她走下去的,唯有兩樁事。
一則是第五日晌午時分,中郎將何昱領一百死士追上,道是天子調(diào)以保護公主。
二則乃第七日進入清河郡后,承明告訴她,瞧見路邊運糧車,問之乃是調(diào)往漳河予東谷軍的?梢娝麄兩星椅吹降侗M糧絕的地步。
這兩則消息,第一則讓隋棠在只能飲水數(shù)日后,稍開了胃口,用下一張胡餅。第二則讓她松下半口氣,暈在承明懷中睡實了兩個時辰。
如今是第九日,他們已出長山郡,再過三百里抵漳河。按照他們的腳程,兩日可達。
這日,隋棠召來一直隱隨身后十里的何昱談話。承明提前避開了,雖他一直易容也戴著假肢,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隋棠與何昱道,“如今一路過來,中郎將當是看到司空于他處艱難調(diào)糧,可證明他確實需要糧草。你可以返回復命了,讓陛下將全部糧草都調(diào)聚起來!
何昱道,“司空征調(diào)糧草,和他糧草被燒急需糧草,乃兩回事。臣需要親眼確認,方可回去復命。再者,殿下就不想見見司空嗎?臣還領了保護您的職責!
“孤不見他,孤現(xiàn)在回去復命!
“殿下。”何昱道,“臣此來,護您乃職責之一,確認軍況也是職責之一,請莫要為難臣。且您這般復命,也是對陛下不負責。萬一——”
何昱頓了頓,“萬一司空糧草充足,就是要行不臣之念呢?陛下說了,首批糧草自按照殿下所求,十日后起調(diào)。然剩余糧草,必須臣親眼確認后、復命后、方可為之!
隋棠本已虛弱不堪,被何昱這般刺激,縱是坐在草間,倚著山石,都欲昏厥。一瞬間面色煞白,額間布滿冷汗。
何昱走后不久,承明過來扶她,她言語時已帶哭腔。
“孤如今就盼著,他是真的糧草充足,他就是騙阿弟的。他要是真的欺君,他要是真的欺君……”
她被承明扶起的一瞬,身子從他臂彎滑下去,人便散了意識。
但承明還是聽到了那一句氣若游絲的話。
她說,“孤也陪他。”
——他要是真的欺君,孤也陪他。
這句話好理解,但隋棠的想法無人知。
這次的昏厥中,她做了一夢。
夢中,藺稷糧草充足,這一切都是他的一場計策。
他故意為之,放出糧草被燒的消息。
而他這般做有兩重意思,他站在她面前,與她細心解釋……隋棠在顛簸的馬車中醒來,嘴角掛著笑,眼角淌下淚。
夢太過荒謬,是她癡人做夢。若他當真那樣做,得頂住多大的壓力,耗費多少心神。
怎么可能?
第十日,所有人都提起一口氣,因為已經(jīng)進入冀州境內(nèi),乃衛(wèi)泰的轄地,極有可能遇到他的截殺。
遂按照鄭熙之意,本隱藏于身后十里的何昱人手,分成三隊,每隔三里置三十人,而鄭熙自己的人手亦落后于隋棠車架三里,乃梯隊分布,化簡為零,減小目標。
隋棠則與承明扮作普通夫婦乘車往漳河去。隋棠長于漳河,會說當?shù)胤窖,如此安全走過兩百里。
刺殺是在第十一日午后發(fā)生的,在距離漳河僅剩一百里的灣子口。
當是前頭二百里路程的查檢中 ,還是被衛(wèi)泰的人盯上了。
駕車的車夫乃暗子營的人,面對泱泱四五百人,暗器同信號一同發(fā)出,連同自己亦躍身出去,直取對方將領頭顱。
承明隨即從車廂出,單手直韁駕馬沖出。
鄭熙就在三里外,沒到半盞茶的功夫便領人前來,助承明破開一道口子,容他駕車離去。
三十精衛(wèi)纏在求百兵甲中,本是寡不敵眾。然一開始便已奪了對方將領性命,使其失了主心骨。這會廝纏中,何昱的人手又接連趕來,給他們一種人手漸多,戰(zhàn)力漸強之感,很快對方便兵敗如山倒。
于是,鄭熙同何昱合兵,去追護隋棠車駕。
奈何這處動靜太大,而這數(shù)百人顯然作先鋒之用的,很快便有一自稱衛(wèi)泰之子衛(wèi)容的將領率大隊兵甲追上來。
暗子和死士,此番都騎寶馬良駒,對方原是追不上的,奈何其人手眾多,穿小徑將其合圍之。鄭熙和何昱一行,脫身自不難,關鍵乃阻止敵軍追擊到公主。
于是交手混作一團。
殘陽如血,尸體不分敵我慢慢堆起來,部分兵甲越過交戰(zhàn)線,尋著馬車車輪印追去。
這等路線,伏擊著近三千兵甲,顯然是衛(wèi)泰特意安排,欲要截斷東谷軍的應援糧草。
只是這會糧草未截到,卻撞上了公主,便自然也不會放過。
“將軍,還要追嗎?”長夜遼闊,星河燦燦,眼看車駕就要出灣子口,之后再行十余里便可進入東谷軍范圍,勒馬停下的副將問過衛(wèi)容。
“如今藺稷勢大,兵臨城下,蒙燁又脫了手,父親正在情急之中,今朝沒有截下他的糧草,截下長公主也堪比糧草。”衛(wèi)容回首來時路,想著尚且被他兵甲纏住但無需多久便可脫身的的那幫精銳,又以遠目鏡眺望營帳羅布、黑夜中星星點點的東谷軍,喘出一口氣道“追!”
馬車駛出灣子口,徑直沿河朝南奔去。后頭不到三里便是緊追不放的大隊人馬。
而對面南地高坡之上,亦有人在眺望,將這處景象盡收眼底。
人數(shù)不多,約莫二十余人,一個親衛(wèi)分隊的人手。個個腰垮彎刀,手執(zhí)火把,將為首的兩人護在中間。
乃姜灝與藺稷。
“令君,如今可愿全心助我?”藺稷今夜未穿盔甲,只著了一身勁裝,手中搖著一把折扇。
他如隋棠盼得一般,從未被燒糧草。
不過仗到最后,呈膠著之態(tài),他設的一場計策罷了。
一場一箭雙雕的計策。
五月里,衛(wèi)泰派人欲燒他糧草,他便將計就計,聚了一堆草木柴薪以假亂真,如此放出消息,糧草被燒。
一來讓衛(wèi)泰輕敵,誘他出城。
二來乃針對天子為之;蛘哒f,是為了姜灝和隋棠。
“此局,知之者,我與令君爾!碧A稷攏了折扇,“若此番陛下御駕親征,于東谷軍上下都是天恩浩蕩,如此我也可退讓得名正言順,東谷軍不會有他話。退一步,陛下不來,只送糧草來,東谷軍也同樣感恩戴德。天子救命之恩,足矣讓他們認作新主,心甘情愿俯首稱臣!
“但是,眼下局勢——”藺稷遺憾搖首。
眼下局勢,姜灝心中一清二楚。
便是晚間時分,灣子口探子帶回的消息。
道是伏擊在那處的衛(wèi)容同一隊人馬交上了手,緊追不放,而那對人馬正往拼命往漳河趕來。
姜灝當下便覺通體寒涼,失望不已。
因為能值得衛(wèi)容在此時大動干戈,且往漳河趕來的,唯有天子使者。
然有人而無糧,則再明顯不過,天子要驗證無糧再給糧。
此舉,乃明白顯示天子在意權柄超過人命,乃泱泱無數(shù)人之命。
而藺稷此戰(zhàn)帶走他,便是恐他將計劃泄給天子以不公,從而導致此局不真;而他離京卻留下八位侍郎,乃是為替他行勸誡之說,且當他在。
結果,結果……是這樣的果。
即便藺立主動退讓,天子也沒有前行的勇氣。
“司空,要救那使者嗎?南北兩地人手已經(jīng)布置妥當。”一副將端著遠觀鏡,眼看那輛馬車就要被衛(wèi)容追上。
“衛(wèi)容的人馬都入伏擊圈了嗎?”藺稷問。
“還未!备睂⒐浪闳耸郑靶l(wèi)容作了先鋒,他所領不足百人,大部隊還未上來!
“那便等著!”藺稷搖著扇子,遙看下處馬車輪廓,“能不能入我軍防線內(nèi),看他天命!
“馬車翻了,怎么是、是……”那副將凝神細看,大駭?shù),“車?nèi)跌出的仿若是個女子!
“對,是個女子! 另一個副將也驚道。
“女子?”藺稷眉心突跳,奪來遠觀鏡上前一步觀之。
姜灝亦從鏡中相看。
“殿下小心!背忻黢{車太急,被石塊絆倒翻車,自己率先被拋出去。索性他功夫尚好,只以左肩迎撞樹木,任由假肢被回擊之力嵌入皮肉又脫落,他卻半點沒有停下,借力躍身而來,單手將人抱住。
只一個旋身松開護其于身后,說話間已經(jīng)抽出長劍橫于身前,“殿下莫動,只需往前走便是南地,再過六七里可達東谷軍防線了。”
承明心細如發(fā),知隋棠看不見,落地時幫她擺好了前進位置。
“你小心!彼逄囊嘀约毫粝露酁槔圪槪捖浔闫疵芭苋ァ
耳畔唯余呼呼夜風聲和刀劍的砍殺聲。
聲聲如夜梟刺耳,似杜鵑啼血。
“弓箭手易誤傷,傳步兵上,快!碧A稷倒抽了一口涼氣,“薛亭,查地圖,看有否近道小徑!
“李云,去把我的馬牽來。傳全部醫(yī)官,一半隨我,一半與步兵同往。”
隋棠已經(jīng)不在他遠觀鏡中,顯然是跌倒后爬不起來了。
“找到?jīng)]!”藺稷催促薛亭。
“司空,下頭起火了,我看見殿下了,還有承明……”姜灝蹙眉提醒道,“好大的火!”
藺稷端起遠觀鏡觀之。
果然轉(zhuǎn)眼間火勢沖天。
“不怕死的,大可過來。”隋棠扶住滿身是血的承明,身后大火綿延。
半盞茶之間,她還沒跑出多遠便被絆倒跌了下去,手扎在草叢間,忽就覺掌心一陣刺痛,隨即而來的是濃郁的馨香,和從掌心騰起的火光。
她本能蓋地撲滅,卻猛然想起董真曾說過的一種植被。
【我聞漳河南岸有一種名曰鬼火的植被,筋長倒刺,刺勾人血,血落其葉,葉散毒氣而能自燃,人則亡而白骨焚!
【臣在書上看來的,就是記載川郁索同一本醫(yī)書上,說的有模有樣的,還有一句諺語呢!闼泼廊讼,毒似婦人心!
刺,火,血,香……
“承明——”隋棠腦海中電光火石閃過,當即用力呼喚,“留活口,扔我左手草叢間!
承明離她不遠,聞聲邊打邊退,只當她心軟不愿殺生,遂無聲刺穿一個兵士喉嚨挑尸扔去草叢。
“怎無反應的?”隋棠急道,“你扔了嗎?”
正說話間,一道火光從草地蔓延。
隋棠喘著氣,蒼白面上露出兩分微笑,只是眉宇未展,“你滅口了?不要滅口,活口,要活口!”
承明驚訝那瞬間燃起的火焰,然一時無法問清緣故,但見隋棠那么急切要活口,遂在接連的打斗中,或挑兵士手足筋脈,或刺胸膛避過要害,然后踢入草叢。
一連四五人入內(nèi),轉(zhuǎn)眼便見他們渾身起火,哀嚎遍野,四下打滾,然那草似有魔力,滾草身則火焰愈旺,滾到草邊則群草往內(nèi)翻卷,將人攏在其間,根本出不了火圈。
他亦明白了隋棠一定要他留活口的緣故,根本不是什么心軟。恰恰相反,死人不會掙扎痛呼,只會默默被燒。唯有生者,被如此活活燒死,方有威懾。
便是此刻場景,衛(wèi)容帶著一應兵甲被生生攝住心神,只當隋棠使了何種妖法。
“不怕死的,大可過來!”隋棠話語又落,“孤自一命,換爾等無數(shù)性命,可太值了。衛(wèi)容,你若死了,衛(wèi)氏家底便都是你弟弟的了。你能得到的就一副棺材八尺地,不,你連八尺地都沒有,因為尸骨無存皆為灰燼……”
隋棠厲聲道,“承明。”
承明應聲,聚余力于劍,直指對方。
“將軍,藺稷的人來了!毙l(wèi)容先鋒兵伏地聞聲,“人數(shù)不少!
如此腹背夾擊,當真有被挫骨揚灰的風險。衛(wèi)容咬牙怒道,“我們撤!”
直待人皆轉(zhuǎn)身離去,承明才失力以劍杵地,撐著回身,看被火光映照的公主。
她一張蒼白面容,一半被火照亮,明華圣潔似佛龕上的神女;一半隱在陰影里,血漬殘留如地獄爬出的修羅。
“是鬼火草!贝掖亿s來的林群看著下頭場景,驚嘆道。
“是鳳鳥涅槃的火!碧A稷收回目光,掃過薛亭尋出的近道,翻身上馬,經(jīng)過姜灝時,嘆聲道,“令君,我已仁至義盡。”
“實乃隋氏兒郎都死絕了!彼乜礇_天的火焰,猩紅雙目泛出淚光,“要一個婦人千里而來!”
第47章 等我回來接你。
“人生本來就是一場豪賭。只是這場賭局, 司空坐莊,他又比旁人幸運些,始終都是贏家!
“陛下視司空如豺狼虎豹——
“若敢來, 自有與虎謀皮的膽量,力挽狂瀾的氣勢, 如此君主,司空又有何不甘心俯首的?莫言君子不立危墻之下, 大廈將傾,船帆殘破, 早已處處危墻。陛下當來, 乃臣最望之局面,陛下與司空和平矣;乃殿下最盼之局面,弟與夫和諧爾!
“若不來,也當有糧來。以糧救人命, 民心軍心得矣。是否陛下顧慮司空有吞糧之嫌?若是當真被吞,也不過區(qū)區(qū)丟失糧草爾, 但換得的乃天子愛民之聲名與威望,司空則為小人,天下笑之。且還有臣在, 臣自歸君處!
“以上二者,乃陛下與司空共贏!
“而如今,陛下與軍糧皆不見, 唯見得為君者志不堅, 有術而無道。面對“天賜良機”不知把握任其溜走, 實乃大憾。須知這良機實非天賜而有人專門為之。”
“乃司空頂千鈞壓力,為臣而設,亦為殿下而設!
“故至此時此處, 臣心對帝心如滾水沸、熱油煎,失意甚深。不知殿下心意幾何?”
不知殿下心意幾何?
……
隋棠勞乏至極,昏迷日久,卻也不曾安睡。腦海中來來回回徘徊著意識散去前,那人抱她入懷時的一句話。
他說,“我糧草未燒,一切安好,一切皆為一場局。讓令君與你細說!
他甚至沒有將她送回營帳,只一抱確認她身上無傷,血非她流,便將她交給了隨之來的醫(yī)官。自己匆匆駕馬離去。
隋棠醒來,從榻上坐起,陌生的侍女過來扶她。
她緩了片刻,神思慢慢清明。
這不是她頭一遭蘇醒。
她在昏睡了三日后,原已醒過一回。
醒來了,見得這處主事的最高官員,姜灝姜令君。
姜令君和她說,“六月廿二,殿下來漳河當日,灣子口誘出衛(wèi)容,便拉開了此番戰(zhàn)役的最后序幕。司空已連夜去往前線指揮,暫無暇伴您。當下,且由臣照料殿下。殿下所需所惑,皆可與臣說。”
隋棠頷首,“他說有一場局,勞令君與孤細說,令君說說吧!
姜灝遂將前后事宜盡數(shù)講來。
講至最后問,不知殿下心意幾何?
營帳之中比不得府邸樓閣,隋棠臥在藺稷的榻上,如今召來臣子敘話,一時也無簾幔屏風遮擋,只后背墊了一床被褥靠著緩勁,前邊置一方氈布作屏。屬臣離得遠些,盡力將眉目低垂。
隋棠并未覺得不適和尷尬,只在聽來的一字一句中,心潮慢慢起伏,又緩緩平下,最后重新熱浪翻涌。
手中握緊一物,上有鉚釘,就要嵌入她掌心。
不是因為被蒙于鼓中的
氣惱,乃因?qū)Ψ剿v種種皆與她來時途中的一夢重合,與她所盼所期一般無二。
令她心神激蕩。
她何德何能,夢想成真。
她想起去歲正月里,她頻繁登門姜府終得解惑,說服自己留下后,那個男人與她說,“這步你先走,我會還你的,不會讓你太辛苦。”
原來,他竟是這樣還她,朝著她走來的。
不知殿下心意幾何?
姜令君還在問。
隋棠太累,心緒起伏太大,一時張口沒能發(fā)出聲響,只死死握著手中物,后緩緩松開,愛憐撫摸。
眼淚奪眶時,她的唇瓣還在哆嗦,語不成調(diào),話意模糊。
但與她一般遺憾卻又滿懷欣慰的尚書令還是聽清了,她說的是“不虛此行”。
姜灝起身拜辭,未再擾她,只讓她好好歇息。
她松了口氣,聽話歇下,如此一睡竟又一晝夜過去。
醒來,便是此刻時分。
數(shù)日的修整,湯藥的喂養(yǎng),讓她精神恢復了大半。侍女過來給她盥洗,告訴她眼下是六月廿六的傍晚,司空還在前線,不曾歸來。
她倚在榻上,摸索到了數(shù)日未曾離手的東西。
他的一只護腕。
那晚,她已瀕臨絕望。
鬼火草將夜空燒亮,敵軍的人馬退去,護她的人拖劍上前。
承明受得傷比她重得多,胸膛、手臂、足腕都是刀劍傷,身上血和汗連成一片,踉蹌跌向她時,撐著最后一口氣抓上她的手,讓她握住劍。
她除了抱好他,握牢劍,什么也做不了。
在接連的躲避、跌撞中,她已經(jīng)不記得最初承明給她指定的方向,不知何處是所謂的“前方”。
護她一路而來的人鮮血殷殷在流,她要護的人還在等她的糧草。
殘留的理智告訴她不能這般干等。
可是,除了等,她還能作甚?
還能作甚?
還能——呼喚。
“三郎!”她呢喃道。
沒有大聲喊叫就怕將已經(jīng)嚇退的敵軍迎來,便只能低低地、輕輕地、徒勞無功地喚他。
以告慰自己尚且努力,沒有浪費時辰。
“三郎——”
“三郎……”
她的聲音湮滅在火里,飄散在風里。
懷中人血流不止,氣息漸弱,她亦聚不起力氣,就要放棄。
但她從來求生勝于一切,但凡還存半口氣也想駁回一條命。
失明的日子里,她的耳力漸好,于是在這個風生火燎的長夜里,在就要咽氣妥協(xié)的一瞬間,聞得馬蹄聲時,當以為是敵軍去而又返,便拼足一身勁、握死了劍起身劈去。
概因是她沖得太突然,亦或是長劍揮起寒光尚存,將對方胯|下馬驚得仰天長嘶,來者亦勒緊韁繩呵馬停下。
“是我!”
熟悉而遙遠的聲音,似從夢中來。
直到他撐住她背脊,按上她肩頭,話語重新響起,“阿粼,是三郎。”
她方棄了劍,死死抓住他。
他來得突然,走得亦突然,竟不能多留她身邊一刻,是彼時的她不能接受的。她已經(jīng)無力說出一個字,唯十指不知從何處聚來的力量,抓著不松手,不讓他走。
他不得法,將手上護腕脫下,塞入她手中,“等我回來接你!
她便一直抓了這么些天。
隋棠將護腕撫平,疊放在枕邊。
神思清醒后,她能理解他的行色匆匆。
那是戰(zhàn)場,是他籌謀多年、臨陣指揮百余日的戰(zhàn)場,就差臨門一腳,他自然沒法停下。
何論,那里還有她的藥。
她已經(jīng)可以下榻,走來前頭見姜灝,問他戰(zhàn)況如何,藺稷何時歸來?
這處是漳河以北,距離前方戰(zhàn)線約莫三十里。雖聽不得戰(zhàn)鼓馬蹄聲,刀戟撞擊聲,也看不見烽火漫天,軍旗血染。但血腥氣彌漫在空氣中,鮮血滲透到泥土里,夏日長風從漳河攜浪而起,將氣味四散吹來。
姜灝領她出營帳,走上一處高地。
漳河水滾滾東流。
血的氣味已經(jīng)淡去許多。
【六月廿二拉開決戰(zhàn)序幕。當晚司空抄小徑,令先鋒追擊衛(wèi)容,傳令伏在灣子口的兵甲收網(wǎng)。雖因這處計劃稍有暴露,圍困時久,但仍在黎明前滅去衛(wèi)泰先鋒軍,取得衛(wèi)容人頭!薄
【六月廿三平旦,天晦不明,司空調(diào)三路兵甲,一路在冀州城門口叫戰(zhàn),道是已滅衛(wèi)容,衛(wèi)泰速死。一路乃原衛(wèi)容所領后已投降的先鋒軍,仍舊還于灣子口作無恙狀,傳信號于衛(wèi)泰,昨夜激戰(zhàn)乃藺稷之應援糧草被燒,要其安心守城。一路亦是偽裝的先鋒軍,道是未見糧草,只見天子使者長公主隋棠,如今抓公主在手,問如何處置?如此三路兵甲,三種訊息,或喜或憂或無恙,擾得衛(wèi)泰心緒不寧!
【六月廿三午后,衛(wèi)泰終于調(diào)軍出城,遂也成三路兵甲。一路出城迎戰(zhàn),一路繞道前往灣子口以嘆虛實,一路乃自己領剩余萬人堅守冀州城。至此,冀州內(nèi)外,烽火連城一片。】
【六月廿三晚上,出城迎戰(zhàn)的五千衛(wèi)氏兵甲于亂軍中確認公子衛(wèi)容被殺。廿四凌晨,戰(zhàn)報再傳,繞道灣子口的五千兵甲中伏俱被誅。衛(wèi)泰接連得敗訊,方寸大亂!
【六月廿五晚間,東谷軍終于破開冀州城門。衛(wèi)泰長子死于亂軍之中,衛(wèi)泰為藺黍一箭射殺。如今,東谷軍已經(jīng)入駐冀州城,接手鄴城王宮!
姜灝將四日間,探子的五分戰(zhàn)況告知隋棠。
隋棠聞來歡喜,“就是昨日便取得了大捷,那三郎怎不回來?他說了要回來接孤的。”
隋棠話落忽起幾分憂慮,“他沒有只在帳中指揮,還上了戰(zhàn)場?他可是受傷難行?”
“殿下莫急!苯獮参康,“昨晚才攻下冀州,兵將卸甲投降自是簡單。但衛(wèi)泰在此生活大半輩子,暗衛(wèi)親衛(wèi)無數(shù),這些料理起來才真正費時費神。司空想必要保證城中安全后,再來接殿下。如此,快則三五日,慢則十天半月,都是正常的。這也是為何我們?nèi)耘f留此處、營帳不收的緣故!
姜令君這番回應,并沒有說錯。攻入冀州成后,東谷軍確實在做這些事。
只是有一處沒有想起,乃川郁索,隋棠的藥。
小半年前,藺稷設計挑撥衛(wèi)泰和蒙燁,蒙燁便不知所蹤。但冀州城被圍的鐵通一般,除了原從幽州趕回增援的次子衛(wèi)容,其余衛(wèi)氏族人或兵甲無有離城者。是故,鬧翻之后的蒙燁,十中八|九乃改裝易容藏在冀州城內(nèi)。只等衛(wèi)泰出城迎戰(zhàn)混在隊中,或是趁城破之時混亂出城。藺稷算死這兩處,嚴于防范,加之這最后一場戰(zhàn)役,從衛(wèi)泰派兵出城到東谷軍攻城入內(nèi)前后不過兩晝夜,蒙燁當插翅難逃。
故而,入城之后,藺稷將清城布防的事宜交給藺黍,自己則領親衛(wèi)四下查找蒙燁下落。雖說城中百姓尚多,但多不過他泱泱兵甲。
他先出告示,城門封死,不得出入。
后貼榜文,乃隔空喊話蒙燁,只要告知川郁索下落,便大開四方城門,容他生路。
然三日過去,不得回應。
同行的蒙喬嘆道,“他若還在城內(nèi),除非他自己想到了完全之策,否則他是不會信的。自然也可能川郁索已經(jīng)被他毀了,他無物可換便索性不應。”
“川郁索若毀,掘地三尺,我將他挫骨揚灰。”
藺稷換告示重貼榜文:凡見告示人像者,不報、藏匿、襄助、盡誅之;提供線索,檢舉告發(fā)者,賞百金,千石糧,闔族免徭役。
三日再過去,依舊毫無音信。
藺稷調(diào)來一批兵士,五十人一組,挨家挨戶搜查。見草垛即燒,逢米糧物堆以長矛挑之刀斧砍去。
百姓一應損傷,由司
空府雙倍償之。
如此鐵腕又野蠻的搜查,兩晝夜過去。
七月初四,夜間大雨,有官吏來報,西門矮墻處發(fā)現(xiàn)可疑人,欲翻墻而去。
彼時,藺稷正伏案研究冀州城布防圖,聞訊披衣而起,來不及等其他侍衛(wèi)跟上,只帶了數(shù)個親衛(wèi)便疾馬而去。
醫(yī)官早早便說了,川郁索的藥效只有一兩年。
而如今距離它被摘取已經(jīng)過去一年半,藺稷一日也等不起。
而這一追,便直接追到了城外東郊的十里坡。
薛亭于途中繞道而行,抄小徑攔住了蒙燁去路。
蒙燁肩頭背一包袱,包袱現(xiàn)出四方棱角,當是木盒類輪廓。不難不讓人想到,木盒里裝著川郁索花粉,如此方便他攜帶。
“把包袱放下,我放你離開。”漫天山雨,藺稷打馬上前。
數(shù)月東躲西藏,飲食不濟,蒙燁蒙頭垢面,似喪家之犬,藺稷莫說帶著親衛(wèi),便是一人便可將他降服。
只是被圍住的片刻里,蒙燁已經(jīng)棄布于地,捧木匣于懷中,“司空大人,你、還有你手下都扔下兵刃,即刻下馬,讓薛亭閃開!”
“否則我即刻灑花粉于地,一拍兩散!
這處沒有布防,沒有設弓箭手,誰也沒法保證將其一擊斃命。但凡他存口氣,都有毀了花粉的可能。
藺稷頭一遭受制于人,只得按他要求示意部下照做。
蒙燁轉(zhuǎn)頭看薛亭下馬同來藺稷一側(cè),待人走近,空出生路,倒也守信識相,將木盒鎖緊往藺稷處投擲去,當下奪馬而逃。
薛亭身手最是敏捷,足間點地縱身一躍,便將木盒穩(wěn)穩(wěn)接在手中。
“司空,接到了!
十里坡風雨呼嘯,電閃雷鳴。
藺稷露出久違的笑意,正欲上前捧盒珍護,卻沒能邁開步子。只聞一聲弦響,容不得他避開,后背受沖跌下。
一支盯之許久的箭矢直入他后心。
乃一場預謀已久的刺殺。
夜雨之中,何昱烏衣蒙面,隨他射出那一箭,死士們抽刀拔劍蜂擁而上。
他奉天子之命來此,原不只兩樁任務,還有第三樁。
便是刺殺。
【藺稷與衛(wèi)泰廝殺,誰贏你便趁機除掉誰。朕要此役之后,江北九州再無諸侯。】
這是一道極妙的計策。
他名正言順帶死士入冀州,經(jīng)過灣子口保護公主一戰(zhàn),說不上為其信賴,但至少沒被排斥厭惡。
且廿二當夜藺稷便發(fā)起了攻城之戰(zhàn),之后清理防守,搜查蒙燁,根本無暇想起他。公主又一直昏迷中,即便想起也只當他已經(jīng)回京。
他便有足夠的時間尋找刺殺機會。
只是他沒有被動地等待,畢竟時間再足夠也是有限的。若等藺稷徹底設立好冀州城防,安排好周身出入的人手,刺殺便難如登天。
遂而何昱將所余的五十死士化整為零于城外聽令,自己則喬裝同百姓混作一談,在藺稷張貼告示的同時,亦隨之留下相關線索記號,誘得蒙燁出來。
因有天子名頭,終于在這日將人引出。
讓他做了引玉的磚頭。
何昱在高處觀戰(zhàn)。
七八侍衛(wèi)對戰(zhàn)五十死士,且還要保護一個受了重傷的主子,逃生渺茫至極。
他重新舉弓,欲瞄準已經(jīng)昏迷的人。卻聞得不遠處馬蹄聲起,兵士急馬而來,乃應援藺稷的人手。
快得超出他的料想。
風雨太急,他視線有限,二次搭弓尚尋不到準頭。眼見兵甲逼近,遂一聲吹哨喚人離開。
藺稷中了箭,箭上淬了毒,定然命不久矣。
趁亂出城前,何昱如是想。
第48章 我想第一個看到的人,是你。……
這晚, 冀州州牧府中燈火通明。后院之中醫(yī)官進出不絕,前堂府衙兵甲往來不斷。終于隨大雨稍停,雷鳴漸止, 在雞鳴時分慢慢平息下來。
藺稷遇刺這等大事,在將將接手的冀州城中, 自需捂緊不為人察。
是故前廳中,藺黍主事。參與議事的不過蒙喬、薛亭、鄭熙、還有隨軍而來領參軍職的廷尉許衡。
尚未驚動東谷軍的將領們。
“當下形勢, 欲對司空行刺的人手,無外乎兩處, 一則衛(wèi)氏一族的反撲, 二則南地那幾位,眼見司空滅了衛(wèi)泰,唇亡齒寒,故而趁亂動手!痹S衡率先開口。
“不是趁亂動手, 乃有計劃有的刺殺!毖ν⒃捊觼,當時應援人手到后, 他便直接與鄭熙一道去追了,這會明確道,“他們行動時均已安排好退路, 也摸清了逃出冀州的小道,避過官道。按理這樣的刺殺,無論成敗, 凡參與的人手皆為死棋, 只為目的不求退路, 不該如此畏手畏腳。這等形勢,可見對方可用人手有限,培植花費甚重, 所以丟不起一兵一卒。”
“這伙人個個身手了得,這是在十里坡發(fā)現(xiàn)的器械兵刃。乃應他們功夫路數(shù)專用的武器,沒法造假,按此線索查下去便可直接明確身份。”鄭熙將東西奉給藺黍,繼續(xù)道,“其實按照薛大人所言,這伙人并不像南地的人手。南地那幾位,若當真讓人渡江而來,斷不可能再搭橋讓他們回去。同樣的也不可能是衛(wèi)氏反撲。衛(wèi)泰嫡系全滅,若是他暗子復仇,定是抱著赴死之心,擊殺大于退路!
鄭熙話至此處,掃過薛亭,薛亭頷首應是,一時間兩人將目光聚在許衡身上。
許衡乃姜灝一行的中立派,聞話至此處,心中砰砰直跳,自也猜到了還剩得一處,默聲片刻道,“會不會是蒙燁的部下,此人野性難訓,行事常出其不意?”
“不會是他。”蒙喬開了口,“他的部下早就在過鸛流湖時都死傷殆盡了,后來所收復的綠林人手,功夫差這夜的殺手太多了。”
“他倒是求生大于仇怨!碧A黍瞧過案上武器,腦海中想起長公主婚儀當日,護守儀仗隊的虎賁軍,尚有人用過此等兵刃,不由冷笑道,“但他藏匿數(shù)月,狼狽如過街老鼠,自己都沒能早逃出冀州城,哪來的功夫和人力進行退路安排?”
刺殺是誰主使的,不言而喻。
藺黍目光如炬掃過許衡,丟開案上器械,起身沖外頭道,“李云、郭嘯進來,即刻前往三十里外營帳處,把長公……”
“不必了!币粋聲音從外頭響起,低沉,沙啞,但扼住了所有人的話語與動作。
藺稷被林群攙扶著,廊下見得藺黍所喚二將,擺擺手示意自己無礙,待緩過一口氣方重新開口,“即將天明,你倆辛苦跑一趟,通知所有五品及以上文官武將來此議會。”
“阿兄,你怎么起身過來了?”藺黍見之,趕緊上來扶他。
冀州城防未定,城中衛(wèi)氏暗子尤在,藺稷向來謹慎一直貼身穿著蠶絲軟甲。是故昨晚那支冷箭雖盯入后心卻不深,只是箭頭上淬了毒,清毒困難,費了許多功夫。好在眼下毒素清除,只需將養(yǎng)即可。
但到底去皮剜肉,失血甚多,所謂將養(yǎng)便當臥榻靜休,哪有這般半分不合眼匆匆理事的,實在熬人心血。
然藺稷不得不來。
他面色青蒼,唇瓣灰白,虛闔著眉眼朝胞弟笑了笑,“不必把長公主保護起來,那處有姜令君在,不妨事!
“阿兄,我不是這個意思。”藺黍扶上他,“按照我們連夜分析……”
“按照你們分析,當是天子不容我,可對?”藺稷在主座坐下,因起坐間拉扯傷口,垂首緩了許久方重新啟口,“原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阿兄胡說甚!”藺黍一肚子怒火,拍案道,“我們敬他,他方算是君;若是吾等不尊,他又能奈我們何?”
“司空!”薛亭道,“他也就敢行暗刺之舉,不敢明面下召!
“就是!编嵨跻猜牪坏媚前阍挘坏溃八脑t書大抵連洛陽城門都出不了!
一連三人的話,放在尋常乃大逆不道。但如今形勢,許衡暗嘆,要真是刺殺成功也罷了,弄成這幅局面,天子實在是……他尤覺心累,索性閉了嘴,不再秉著個“君臣”云云白費力氣。儼然一副默認堂中所言的姿態(tài)。
“既如爾等所言,我也不能白受這一箭。再者咱們才滅衛(wèi)泰立了功,總得讓陛下賞賜些什么才對!”
藺稷說了兩句話,精神便撐不住,只得從林群手中接來參湯吊氣。
然他的話足矣讓堂中靜默下來,很快諸人也都領悟到了他的意思,一時間不再論刺殺一事,只靜候其他屬官
到來。
來得都很快,不過小半時辰,州牧府府衙內(nèi)便聚集了此番隨軍而來的司空府屬臣。
商榷的是將政事堂議政中心從洛陽挪到冀州,討論的是所有人的前程前途,加官進爵。
權力北移,與天子王不見王的設想,原就在這次南北征伐計劃中,只是未曾想到會這般早提上日程,屬臣們聞之自然歡喜,這一刻可謂相談甚歡。
三位主簿持筆載書,墨落竹簡。
兩個時辰后會議結束,官員三三兩兩離去,自有聽聞昨夜司空遇刺一事,正欲探知真假,然見得人這會正席上高坐,雖面色有虛但言談依舊,當是小傷無礙;亦有猜測此番遇刺與天家有關,本欲建議可借長公主向天子示威的,這會也放下了。畢竟司空絲毫未受女色迷惑,手段凌厲,神思清明,清楚輕重。如此便也再無人多話,自討沒趣。
堂中人散,府中人盡,唯剩得近身的幾個心腹,藺稷撐著的一口氣方散開,人瞬間委頓下去,半伏在案,額上虛汗密生,滑入鬢發(fā)中。
“阿兄——”藺黍見之大驚,上來扶住他。
“你自領兩萬兵甲回京,與臺城兩萬兵甲合兵,接來母親和七妹。莫誤時辰。”藺稷推開他,“我處有林群,不礙事!
藺黍應是,卻又欲言又止。
“等等!”藺稷見他模樣,蹙眉道,“你回去便回去,莫生旁的心思!
藺黍聞這話,心中憋悶,環(huán)顧左右都是一張口舌的人,遂道,“阿兄是否過于信任長公主了?這次刺殺一事,顯然是何昱帶人所為。而何昱乃實實在在由長公主帶來,好端端的她這會來是作甚!”
“軍中缺糧,我于天子求救一事,你不清楚嗎?”藺稷嘆了口氣,“她代天子來測虛實以為我們供糧。千里之遙,她一介婦人跋涉而來,我為三軍感激,不該有疑。”
“可——”
“好了,知你一心為我。我且說最后一次,公主是公主,陛下是陛下,不可混作一談!
“怎么可能不——”
“阿兄放心! 蒙喬截斷藺黍的話,“我與他同歸,路上一刻都不會耽誤!
藺稷疲憊地點了點頭。
“怎么可能不混作一談?他們一母同胞,都姓隋,留著一樣的血,除非她能反了她弟弟,不然她這般待在阿兄身邊,我哪里放心得了……”
藺黍同妻子已經(jīng)走遠,然話語還是清晰地飄入了藺稷耳中。
他已經(jīng)失力,臉色白里泛金,雙眼都有了些混沌,舉目也看不清城外三十里處的地方,她人如何。
但他昨夜被取箭清毒的時候,疼痛難熬,問過在一側(cè)驗藥的醫(yī)官,花粉是真的,尚有療效,他便覺得疼痛都緩減了些。
她若是當真親自反了天子,他們的前路自會好走許多。但于她而言,也太過殘忍,那處不僅有他胞弟,還有她生母……
“其實當下有現(xiàn)成的一計!绷秩航斫o藺稷搭脈,“原都算不上計,事實爾!
“你是指告訴殿下我遇刺的事?”藺稷呼出一口氣,“倒看不出來,你不僅能醫(yī)病還會治心。”
林群垂眸不語。
藺稷抽手拂開他,“你還在我處作甚?嫌花粉療效未過,耗著等它無用嗎?”
“屬下立刻就去!
“回來。”藺稷敲了兩下桌案,“可是你同我說,殿下治療期間忌諱心躁、分神,需心安神靜,方可助力淤血散融?”
“確實如此!
“所以,見了殿下,若說錯一個字——”藺稷笑了笑道,“你便不用回來了!
“屬下不敢。”
堂中已無人,藺稷看著林群領醫(yī)官離去,唯有剩下的醫(yī)官過來侍奉他,心中歡喜卻也遺憾。
他的傷少則也需個把月才能遠足行走。而她的眼疾按醫(yī)官所言,若是一切正常,至多三副藥下去,淤血化盡,半個月便可痊愈。
也想過將人接來,但這處城防未設完整,暗子也不曾清理干凈,還是那處安全些。
他歡喜她重見光明,遺憾不能成為她看見的第一人。
藺稷被扶回寢屋,見內(nèi)壁銅鏡,不由駐足凝望。暗道且靜心調(diào)養(yǎng),養(yǎng)出顏色,方是當下首要,旁的不思也罷。
*
“司空昨夜得了藥,特讓屬下趕來給殿下醫(yī)治。眼下冀州城中尚不安全,司空還在清理中。他讓臣帶話給殿下,等他清理結束,自會過來接您。”林群傍晚時分抵達的東谷軍營帳,按照藺稷交代,告慰隋棠,“且容屬下給您把脈,若殿下身子一切無虞,明日我們就可以開始用藥。”
相隔三十里的刺殺,又逢夜中大雨,電閃雷鳴,于隋棠自然什么也不知道。唯這會聞藥就在身前,就可治療眼疾,于是整個人神思都撲于此處,急急伸手給醫(yī)官。
她白綾后雙眼的輪廓淺淺彎下,眉宇明亮粲然,如此落在林群眼中,讓他生出幾分不快。雖只是轉(zhuǎn)瞬即過的神色,但姜灝心細如發(fā),還是看見了。
這日確定隋棠安好后,林群出來營帳,被姜灝留下問話。
姜灝道,“我處您就莫再虛言了,殿下眼疾看不見,我卻瞧得真真的,您那不滿之色。可是冀州城中出事了?”
“令君看守此處,訊息慢了些。左右最遲明日您都會知曉了!绷秩盒α诵,到底將諸事道來,話至最后有些慚愧道,“殿下原不知情,又雙眼久盲,聞之即日可復明光,一個病人因康復而歡喜,如此忽略司空原也正常。我就是瞧著司空實在殫精竭慮護她……他倆這等身份,也不知何時是個頭!”
林群祖上世代行醫(yī),然當年厲帝因?qū)欏紩r疫不治而亡,其叔父作為當是主治醫(yī)官被發(fā)昏暴怒的帝王抄家滅族。百年杏林世家,或死或流放,最后只剩他與堂妹路經(jīng)涼州時被藺稷所救,拜入麾下。
私心里,他同蔡汀一行一樣,對這個齊家王朝的公主并無多少好感。然醫(yī)者父母心,兼之藺稷的信任和恩情,又讓他必須伸手救她。
“司空昨日清早,若不曾出現(xiàn)在前衙——”林群抬眸望向公主所在的營帳,“四公子便已經(jīng)著人將她控制,回敬她的胞弟了。”
“我給司空治傷施藥,曾有一刻想落下一針讓他睡去。給四公子騰些時辰,直接了結了殿下,左右法不責眾,便是責了也是值得的!
“那怎么又容司空護住殿下了?”
“雖說父債子償。”林群合眼長嘆,“但我堂堂七尺男兒算計一個婦人,仿佛也同那暴君無異!”
“我自行我的醫(yī),殿下且看她自個造化吧!
林群言出必行,自是認真行醫(yī)醫(yī)治,對隋棠不可謂不盡心。
只是隋棠,隨著藥一貼貼用下去,病情好轉(zhuǎn),她卻沒有了最初的歡愉。
七月初六初用藥,她心中忐忑又期待。
七月初十,醫(yī)官搭脈回應,血塊減小消融。她展顏道謝,二次用藥。
七月十五,醫(yī)官將覆眼的紗帛解開兩層,剩得一層防日光刺激,而此時隋棠已經(jīng)感覺大片光亮,看清帳中榻褥、桌案的位置。她沒有控制住自己,雀躍出聲。于是第三次用藥。
七月十九,醫(yī)官依舊解剩最后一層紗帛,隋棠看到醫(yī)官手掌,又數(shù)清了他現(xiàn)出的手指個數(shù)。
但卻沒有太多歡喜,只問一邊的姜灝,“可有冀州城的消息,那處清理的如何了?”
姜灝看過林群,回道,“大約還需二十來日,殿下莫急!
冀州城的清衛(wèi)戍防事宜,少說得兩個月,但是藺稷還有二十余日,可下榻來接她。姜灝曉得,殿下大概是想他了。
林群又道,“殿下今日起
,無需再用藥了。等過個一兩日,緩緩取下紗帛,適應光線即可!
隋棠點頭,然兩日過去,卻不曾摘下。
林群見了,笑道,“殿下可是害怕摘下還是看不到,近鄉(xiāng)情怯?”
隋棠搖首,“您的醫(yī)術很好,孤相信你!
林群便繼續(xù)勸說,“七月暑熱,殿下摘下吧!
隋棠搖首,不肯摘下。
翌日,已經(jīng)回來身邊的蘭心又勸,但隋棠不理。
隨后,姜灝也好言慰她,她只謝過,但始終不肯摘。
又兩日,傷好能下榻的承明知曉,也過來安慰她,“不要害怕,要相信醫(yī)官,醫(yī)官說您腦中淤血都散了,能看見的!”
“孤說了,孤沒有害怕!彼逄挠行┪,只將人都譴退了,一人待在營帳中。
她的病情每日都報給三十里外的藺稷處。
這日,藺稷聞她百般不肯摘布帛,連營帳都不再出,人愈沉默,飲食減少,遂再待不住,沒法騎馬,備了馬車過來看她。
隋棠聞他來了,人跑出營帳,又惱怒回去帳中,只說不要見他。
她坐在榻上,頭埋在膝間,露出一截纖細脖頸和鋪陳滿背的青絲,青絲之上還系著白綾,青絲之下的背脊因哭泣而顫抖。
她哭得委屈又隱忍,整個人薄薄一片,似葉無根搖搖晃晃。
任誰看了都想擁她入懷中。
“為何不摘白綾?”藺稷俯身去抱她,被她掙扎推開。他身上有傷,經(jīng)不住她推,忍著沒出聲。
隋棠咬著唇瓣,抬頭側(cè)過去,好半晌方悶悶道,“你有事,我不敢誤你,可是你有多少事,便是一日也騰不出來看我嗎?我突然就覺得很沒意思。我以為,我能重新視物,于你也是一件歡喜事。你會當做大事要事的,但是……”隋棠的眼淚似珍珠一樣落下來,將白綾浸透,但應是不許自己哭出聲。
“不是的阿粼,我追蒙燁時受了一點傷,醫(yī)官說要休息一陣才能下榻,所以才沒來!碧A稷的眼睛也紅了,坦白道,“我沒有要瞞你,是林群他們說,你在治療期間要心靜神和,我怕你擔心才沒說的!
“傷在哪?重不重?”隋棠聞言驚怔,胸腔氣散下榻跑過去尋他傷口。
白綾礙眼被她扯開丟掉,她掀他衣襟,又捋他衣袖,抬頭又查他脖頸面龐,“倒到底傷在哪,后背嗎?”
“你坐下!彼龑⑷税聪,欲轉(zhuǎn)去他身后,卻被藺稷一把撈回來。
“看來眼睛是好了,都能找方向了。我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你一會再看!碧A稷盤腿坐在榻褥上,將人臥來臂彎里,一瞬不瞬地盯著她聚神的雙眼,“你先說說,你這么多日不摘白綾,鬧得醫(yī)官屬臣焦慮不已,是個什么道理?”
“就為我沒來看你,可是任性了些?”
他有些無奈道,“摘下來,你可以先看看藍天白云,看看漳河水流,看看賞識你的姜令君,教導你的承明老師……”
“我知道,所以我才不要摘!彼逄慕財嗨脑捳Z,捧上他面龐,一點點撫摸他眉眼、鬢發(fā),唇瓣,喉結,雙手圈過他脖頸,靠上他肩頭,眼淚落入他肩背衣衫內(nèi),融進他裂開的傷口血液里。
她看著他后背殷出的點點血跡,淚如雨下,“我就是想眼睛好了之后,第一個看到的人,是你。”
——本卷完
第49章 三郎,我們要個孩子吧。……
朔康七年, 洛陽京畿諸事頻發(fā)。
先是六月初十,軍情急奏司馬道,大司空缺糧求救于天子。
翌日十一, 長公主隋棠出洛陽奔赴冀州以測軍況虛實,后滯留未歸。
七月十八, 護送長公主的使者中郎將何昱從冀州返回,呈報天子大司空從旁處征得軍糧, 同時東谷軍攻破冀州,衛(wèi)泰身死, 大司空入主冀州。
僅兩日后, 七月廿,執(zhí)金吾歸來洛陽,呈戰(zhàn)報,欲給東谷軍請命。
至此, 朝野嘩然復寂寂。
衛(wèi)泰被滅,則東北道四州皆平, 合其原本西北道五州,至此江北之涼、并、冀、幽、青、兗、徐、豫、司九州盡入藺稷囊中。
如此譴弟回朝請命,自是要求加官進爵。
天子與洛陽朝臣皆不語, 不敢語。若是當初將糧草送去,如今功績便當首算天子,再分人臣。
如今、如今里子破, 就剩薄薄一張面子。
這面子, 原給的也不是當今天子, 實乃隋齊立國三百載之余威,乃隔江尚存的諸侯構成的局勢。
天子尚坐明堂,十二冕旒后笑意不盈眼底, 只將執(zhí)金吾藺黍所呈之奏章翻來閱過。閱之一半抬眸,殿中空空并不見執(zhí)金吾人影。
是了,藺黍只呈卷宗來殿,根本不曾上朝。本也是行這廂事,可直接經(jīng)過尚書臺略過天子也無礙。
少年天子閱完,面色青白交替,攥拳于袖,齒根緊咬,終是道了個“準”字。
準藺稷拜相,御百官,開府鄴城,改原鄴城王宮為丞相府;侯爵進公爵,鄴國公是也;原司空府屬臣皆官升一階品,隨入相府。
這道恩旨從洛陽送至冀州,昭告天下,天下俱驚。
實乃齊皇室早從高宗皇帝起,皇權與相勸間便一直纏斗,此消彼長。歷經(jīng)百年,終于皇權一統(tǒng),廢棄丞相職,設立司空、司馬、司徒三司,分掌相權。之后兩百年,齊皇室再未出過一個丞相。
如今再立,且天子被逼而立!
八月中秋,月滿懸天,輝灑人間。
太極宮中如常設宴,除了宗親和太尉一行,旁的寥寥無幾。隋霖主宴后推脫不勝酒力,早早回去寢宮。隨行身側(cè)的乃虎賁軍首領何昱。
“陛下不必氣餒,阿翁說了,藺稷再猖狂,也不過是人臣。且讓他做那丞相去,天子依舊是天子。”
隋霖停在寢宮外的一處樓臺上,登高遠眺。
夜空云遮皓月,縹緲不定,人間寥落,寒意逼人。
“如今是公爵,公爵之上便是王爵,再往上……”少年眸色沉沉,襯得面色愈發(fā)蒼白陰鷙。
“陛下!”何昱道,“我大齊高宗皇帝有訓,異姓不封王!
隋霖轉(zhuǎn)首看他,目光中帶著兩分嗤笑。
何昱垂眸默然,廢棄的相職還不是重新立起。
“如今只看金江以南的那些豺狼,但愿他們能拖住藺稷,給朕騰出一些功夫!”隋霖細長鳳眼瞇起,“他如今將親族撤走,臺城留守長史淳于詡,武將方鶴,留一座空城于朕,還不忘屯兵監(jiān)控!”
少年天子隱忍不住,一拳砸在廊柱上。
“臣亦是悔之晚矣,彼時錯漏一步,萬不該讓蒙燁將真藥給藺稷,若是臣將藥帶回,想必能誘回殿下,如此也算握助了藺稷軟肋,以作他用!
“她若當真將心偏向藺稷處,你便是將藥帶回來也無用,她左右不要,那般瞎著便是!彼辶匦πΦ溃叭缃耠抟睬铺帋追职㈡⒌男宰恿,原是我們低估她了,她一個臣仆侍衛(wèi)喪盡的孤弱女子,能在漳河熬到朕去接她,便是不容小覷的。她有她的主意,尋常手段拿捏不了她。”
“真要是以藥脅她,只怕我們姐弟面上這層友恭之態(tài)也沒了。如今么,至少還有母后在!
隋霖望向章臺殿的方向,“她再不滿朕,總得顧忌母后!”
八月秋風瑟瑟,隋霖極目遠眺,將雜亂得心緒慢慢壓制撫平。
他難及藺稷步伐,也無力阻攔他的動作,但并不代表他就一定會輸,只要自己一日是天子,藺稷之所為便依舊有為他做嫁衣的可能。
“你之重任還是那批死士,乃我們的希望。好生藏匿訓練,以待來日之用!
“臣明白!
*
何昱退去。這日他不在職上,回府時在宮門口見得何珣正在馬車中等他。
“阿翁!焙潍懥煤熑雰(nèi)。
何珣點點頭,“陛下如何?”
“陛下心性尚堅,比我們料想的好!焙侮蓬D了頓,眼前廊腰縵回、朱檐碧瓦的宮闕尚在,從殿宇升騰繚繞的幽冷孤清氣莫名纏繞著他,“阿翁,如今局勢,我們還要將四妹送入宮嗎?”
“不送入宮,難不成送去冀州丞相府?”何珣剜兒子一眼,“何家出了太后,自然還要出皇后,百年來我們與天家從來都是一體,忠于大隋乃我們何氏的宿命。人生天地間,天高地厚人君最貴,之后方有朱門,再論黎庶,凡是皆有序,大道方可行。天家便是天家,我們斷不可學習那些反賊,沒了倫理綱常,活披一張人|皮,了無人樣!”
“孩兒失言,知錯了。”
何珣見這個大兒子貫是恭順,不由緩了神色,“你這次回來,我正好病了些時日。病好了,你又一直忙。你母親說你尋了我兩回,就為你四妹這事?”
“自然不是。兒女婚嫁自有高堂操持,何輪兒女言說。”
“你是孝順的!焙潍懶α诵,想起在家鬧騰的幺女,嚷著若是“九哥還在,定也心疼她,不若與他同入地下,倒也自在干凈”云云,惹他頭昏,深悔當年讓
女兒親近了那孽子兩年,學來如此不恭不順的做派。
何昱瞧父親臉色,略一思索,將話道來。
馬車行駛在月夜下,中秋佳節(jié),原是碧天皎皎,天地一色,共沐明月溫柔。
然隨青年話落,原一直撩簾賞月的何珣面色變得陰沉,瞧之月色也凜冽幽森起來。
許久,他方落了簾,問道,“你說那孽障還活著?”
“瞧面目自然不是。”何昱回憶在灣子口遭遇第一波刺殺時的場景,“但身手背影很像。最關鍵的是,我在臨近東谷軍防線處,發(fā)現(xiàn)一只破碎的假肢。”
“你是說,他易容,裝假肢,改頭換面地活著?不僅活著,還活在藺稷的庇護下?”
“我不敢確認,但……”何昱垂下眼瞼,“太像了。”
“阿翁,九郎若活著,他會不會借藺稷之勢向我們尋仇?”
何珣沒再說話。
他并不在意小兒子的尋仇,縱是他有天大的能耐,也需借藺稷之手。自己與藺稷,立場敵對,本就不死不休。無謂多他一個!
何珣此刻在意的是一樁讖語。
當年有方外真人給他算過一卦:其命貴無極,輔紫薇,迎太白;然善終不終,倫理不倫,終喪兒手。
他雖出身大族,但到底比不上皇族出身的新平翁主。當年新平翁主以權壓人,強結了這樁親,為他誕下長女幼子。
長女三歲時不慎溺水而亡,同年九月他的妾室為她誕下一子,便是何昱。這是他的第一個兒子,且撫慰了他喪女之痛,他自然疼惜。
唯新平翁主沉于喪女之痛難以解脫,又見他人其樂融融,憂思郁結之下,險些痛失腹中二胎。
待幼子出生當夜,何珣偶遇方外真人,得來那卦。
于是,本就與發(fā)妻不睦的男人,進而愈發(fā)不喜其母子二人。
只是縱然有命格在前,到底虎毒不食子,何珣只是不理未曾動殺心。
畢竟,小兒慕孺亦不知他們夫妻之事,更不知他命格之說。隨帝遷來洛陽時,更為他擋去暗箭,以自己一條臂膀救了他一命。若非遇上丹朱一事,他不會棄子!
“陛下的死士在你手里,想法子調(diào)些出去! 何珣閉上眼睛,月光在他雙眸中泯滅,“盡量除了,若問起,便說是行刺藺稷的!
何昱頷首應是。
*
從洛陽送出死士并不是件簡單的事,但送出太后的賀禮尚且方便。
十一月十八,是隋棠生辰。
冀州城自八月初天子詔書至,九月上旬清衛(wèi)戍防畢,至十月底原鄴城王宮已改建為丞相府,藺稷攜眷入住。
只是府中格局多來未變,一應還是當年公主行宮模樣。只將數(shù)座寢殿更換名字重設匾額。從東至西,分別是繁祉殿,長馨殿,葳蕤殿,后有椿萱堂,棠棣臺。
“椿萱”乃雙親之意,“棠棣”寓為手足,很明顯這兩處是給楊氏和未出閣的藺禾所留。
剩得三殿,藺稷將居中朝南的長馨殿作了夫妻同居殿宇,剩得東西兩處,東院繁祉殿為公主獨居之用,西院葳蕤殿則留給了他自己獨寢之用。
為此,丞相府屬臣暗里沒少有過意見,畢竟從來東尊而西卑,天子已似傀儡,何必還給公主如此顏面。
然公主不僅居東殿而獨處,為她尚有課業(yè)學習中,只是后院一應書房別室尚未安頓好,遂隔三差五,前衙政事堂論事,藺稷便將公主帶在身側(cè),道是旁聽學習。
屬臣偶爾意見,便聞藺稷反問,“是要先生們?nèi)氲钕碌钗萁淌诓怀桑俊?br />
先生為兒郎自當避嫌,然女先生亦非沒有,這個“嫌”本是可有可無 。無非是丞相討厭他們對于他居于何處還要指手畫腳,以此回應罷了。
如此,聲音漸熄。
但少了這重話,那重話便又起,譬如公主不賢不德,專房獨寵,無寬仁之心,少惠明之態(tài)。
蘭心聞來生氣,從殿外入內(nèi),只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稍稍平復心境,在一旁整理公主的生辰禮單。
“哪個又惹你了?”隋棠正跽坐在席,持筆作畫。
案上左邊擺著一應色料,石青、朱砂、藤黃等,右邊是兔毫、狼毫、兼豪等毛筆無數(shù)。居中鋪著宣紙,兩邊壓以鎮(zhèn)尺。
隋棠近來愛上了作畫,于是便多了一門丹青課。請來教授她的丹青老師乃冀州當?shù)卮蠹曳角啵呀?jīng)年逾六十,以作人物像著稱,當世聞名。本已不在收徒,乃隋棠三顧茅廬請求,遂破例收為弟子。
只可惜,隋棠作畫上,天分不高,老師指點一二后便也不再多教。全由她自個體會。隋棠遂將大把時間都投在了這處。
“沒有人惹奴婢!” 蘭心對著禮單嘟囔。
一時似瞧見了什么,眉宇蹙了蹙,轉(zhuǎn)出屏風尋了半晌,將東西找出來。
“沒惹你,你作這幅姿態(tài),誠心給孤堵心嗎?”隋棠退身看著畫卷,有些氣餒地丟開狼毫。
蘭心走來隋棠身邊,暗思如今公主眼疾痊愈了,她以后不禁要禁聲且也要注意神色,否則光止住了外頭的流言,公主還是能瞧出端倪。
“奴婢就是聽到外頭說您不賢惠,狐媚……”
隋棠側(cè)首看她,扶額嗤笑。
藺稷迫使天子給他升任了一個兩百年不再啟用的丞相職,爵封國公,其心不言而喻。官員為官道上,除了自個政績作為外,行獻女之舉乃鞏地位,謀前程的上佳計策之一。原司空府屬臣或許還能稍微收斂些,然如今歸降的四州官員不知藺稷待她之心,便這般放肆為之。
藺稷上月里已經(jīng)推辭過,只可惜其心未絕,又使這圍魏救趙的法子,當是給藺稷壓力,不收人則毀公主名聲。
“狐媚惑主,專房之寵……”隋棠呢喃著這些字眼,“你留心著些,看看源頭在哪里,給孤尋來!
“殿下何苦見她們,平白污了您的眼睛。便是訓斥也是不值得的!”
“孤自有用,你若手不夠長,人不夠用,且去姜令君處,傳達孤的意思。”
“婢子記下了!
隋棠瞧著不堪入目的畫像,拾筆又擱下,瞥見蘭心尚在,“有事,手里捧著的是甚?”
蘭心頓了頓道,“是太后給您的壽禮!
隋棠也有些訝異,緩了片刻打開那個金絲楠木匣。
盒中乃無數(shù)風干棠棣,簇擁著中間藥瓶。底下是一封信,寥寥數(shù)語:
【慶吾兒得遇明光,望吾兒前路光明。藥乃清明所用,以固根基。】
“這藥先讓醫(yī)官們瞧瞧,不一定適合殿下身子!碧m心提醒道。
“扔了便罷,不必麻煩!彼逄那浦硎肿闱樯畹奶拈,“這不是母后送的,是陛下送來的。”
“殿下如何判定是陛下而不是太后?”
隋棠眼眶有些發(fā)紅,深吸了口氣,“洛陽一年半,咫尺之地,母后思念孤,但為保孤,便從來不傳孤入宮。如今,孤脫得虎口,她不會累孤再左右搖擺,亂我心思!
“只有天子,還在算孤心意。”隋棠話落,抬手合了匣子,“都扔了吧。”
蘭心應是。
夕陽落下,燭臺點燈。
隋棠還在案前作畫,神色有些冷冽,顯然心中不快。
一襲氅衣壓上她肩頭
,累她筆一歪,畫便徹底廢了。
“你沒瞧見我在作甚?”隋棠只聞氣息也知是何人,一時秀眉蹙起,杏眼圓瞪。
藺稷瞥過她的畫像,在她身側(cè)坐下,接來畫筆欲要修正。然抬筆在手,抬了兩回到底放棄了,“你這一個月,日日把我畫成這般,我都沒惱,你還惱甚?”
這話出口,隋棠氣勢矮了兩分。
男人生得一副好皮囊,山眉海目,便是方青持筆也難繪他十一。
“你今日這脾氣當不是為這畫作,說說所為何事,臣看看能否為殿下分擔一二!
藺稷這些日子都在和屬臣商討漳河的水利工程一事,一日下來已有些疲乏。只是見隋棠,而自驅(qū)勞乏,卻又忍不住哄人來慰他,便將疲累扮作得深一些。
隋棠見他模樣,攬懷中親了親他額角。人轉(zhuǎn)去后頭,將他衣衫脫下,觀后心箭傷。他的傷也不知為何好得極慢,已經(jīng)三個多月了才有愈合之勢。如今斷藥了五日,按林群所言,若這五日不再有不適,亦不再裂開,便算痊愈了。
“我惱兩件事!
隋棠觀察傷口,愈合得很好,素指戳傷這人也無甚反應,遂將話道來,“今日陛下與我送生辰禮,言手足情深,我方不快!
藺稷本在給隋棠收拾筆墨,聞言頓下手,“這怎么說?”
隋棠側(cè)首觀他神色,惱意更甚,“還要我解釋?”
“殿下解釋解釋!”
“我又不是傻子,你追蒙燁而受傷,還傷成這幅模樣,他哪來的本事?自然有人相幫,府中醫(yī)官屬臣無數(shù),我稍作打聽理一理便曉得了七八!
“那夜若無你,或是你不強撐開議會,以討封之名掩下我之牽連,大抵司空府的人已經(jīng)將我生吞活剝了! 隋棠靠上男人寬闊背脊,指腹在他傷口摩挲,“一直未曾言謝,是我不知要如何開口。”
“我們是夫妻,本不必言謝。護你是應當,護不住你方是我無能!碧A稷拍了拍她臂膀,“那這是感激,你惱甚!”
隋棠直起身子,給他傷口敷上溫養(yǎng)的藥,湊近細細吹過,“我惱陛下傷你至此,亦惱他行此計根本不顧我死活,卻還有臉與我道手足情深。眼下怒意更甚,是因為你明知我惱甚,還非要我明白吐出!”
隨最后話落,藺稷吃痛呼出聲來,原是隋棠一口貝齒啃在他肩頭,磨著細碎皮肉。
“我喜歡聽這樣的話!”小小計謀被他得逞,便口不擇言,一時又抽了口冷氣。
乃隋棠又咬他一口,“還有第二惱,完完全全因你個人!
“甚么?”一點皮肉連在她口齒間,藺稷半點動彈不得,求她快言。
隋棠慢里斯條地松口,埋首輕輕吻過他已經(jīng)無恙的傷口,脖頸,耳垂,懶懶靠在他肩膀,“我十九歲的生辰禮堆了一屋子,獨獨沒有三郎的!
“天地良心,這如何能鬧我?”藺稷因她在肩頭言語,耳鬢、頸間都被她氣息拂的一陣陣發(fā)癢,忍不住瑟縮,又忍不住靠近。
整個身體都滾燙起來。
“是你……你自個說,要想一想再同我、我言語的,我催你幾回了?”藺稷深吸了口氣,下一刻就要將人撈來懷里,呼吸雜亂間撐起一份清明,“我傷口可是無礙了?”
“那我現(xiàn)下與你說,我今歲生辰禮要甚!”隋棠兩條細長手臂穿過他脖,垂來他身前,扯開衣襟,往下深探,“我想要個孩子!
男人的身體一陣緊繃。
“傷口無礙了!
“三郎,我們要個孩子吧!
隋棠的話重復在他耳畔。
藺稷在烈火混沌中看清她白皙皓腕間,除了一對血玉鐲子再無其他。
是了,那副十八子菩提手釧,她早已不帶多時。
第50章 孤喜歡這樣的自己!
長馨殿的內(nèi)寢, 布置得如長澤堂一般無二。
東側(cè)間為內(nèi)書房,轉(zhuǎn)過屏風即寢臥,往西是婦人妝臺, 再往里乃凈室。唯一的不同便是這凈室,置得不是浴桶, 而是湯泉。
于是,釵環(huán)跌在書案上, 襦裙半掛屏風間,云紋靴和鳳頭履雜躺在妝臺底, 腰封散在凈室口, 小衣洇濕在湯泉壁。
男人一手橫臥在壁作枕,容婦人仰頸于上。她身后是堅實石壁,身前是他滾燙胸膛,上脖下腰皆被他繃出青筋的臂膀環(huán)住。
他的右手五指穿過烏藻一樣的長發(fā), 從她后頸撫上她面頰,推過面龐, 騰出間隙,許他面目都覆在她肩頸,吻落在她一字深凹的鎖骨, 銜起細嫩皮肉又先她出聲“我就這一回,你可要數(shù)數(shù)我身上痕跡”。
這就一回,他將她半邊身子吻軟咬燙。
順勢趟水分徑, 踏草剝花, 沖到洞天福地, 奈何門戶久閉難啟,累他額上青筋現(xiàn),滾下汗珠融入汪洋里。
他喘息熱而急, 聲聲哄她“別怕”。
別怕!
別怕……
說了一遍又一遍。
埋在她雪峰里時,他說。
對上她明眸時,他也說。
蹭而又退流連忘返時,他還說。
“藺相臨陣舉兵,也是這般軟刀子磨人?”自入湯泉便一直默聲的婦人,再忍不住,“你能否痛快些!用力些!”
她因耐心被磨盡,開口聲色厲了點。
平素無妨,這等時候竟嚇到另一個他。
他皺著眉,從額到胸分不清是汗還是水,似一股無形的火被澆滅,灰燼殘煙堵塞住每一個出口,匯成怒意卻又不舍沖面前人發(fā)出,只得濕淋淋一身水漬、濕漉漉一雙海目釀出委屈,巴巴看向她。
若非愧疚前世自己酒后弄傷了她,他何至如此小心翼翼,舉步維艱。
一嚇一分神間,他目光垂落己身,面頰燒燙,徹底抬不起頭。
隋棠看著上下都低頭的男人,回想嬤嬤昔日教導,咬了咬唇瓣,伸出雙臂將人抱入懷中,埋首貼膛。避過四目相視,掂足蹭過他鬢發(fā)耳垂,催生出耳鬢廝磨的味道。騰來素手擼順他,握燙他,口中“郎君”聲聲,喚出情絲纏繞英雄體。
喚得他重新仰首挺立,撞門入戶。
湯泉里鮮花盛開,花汁四溢。
他復了最初姿態(tài),一臂作枕,一臂環(huán)腰,身軀微傾便將她攏住。
他在藕花深處,沉醉不知歸路。
她在他的戰(zhàn)場,容他金戈鐵馬開拓征伐。
風起云涌,激浪攜雪滔天,一點本能的惶恐,一點若有若無的隱痛,終于湮沒在無盡浪潮中……
是如何出湯上榻,如何擦身養(yǎng)發(fā),隋棠都不記得了,唯一記得的是晨起時分,藺稷給她上藥。
依稀被她數(shù)落了兩句。
并非弄疼她。
實乃相反,她根本無恙不覺疼痛。
他卻非要說,他已看過,周遭有些紅腫,可能望不見的地方還會破皮。
“昨晚我向醫(yī)官尋藥時問了,這藥趁熱打鐵涂抹三兩回便好了。已經(jīng)上了一次,這會抹完,你要起身還覺不適,便讓蘭心……”
“我現(xiàn)在就很安適……”隋棠拱起身子,半睜眼眸,濃密長睫撲閃了兩下,“離我遠些!”
非要說她哪里不適,大抵是她受不住他那兩根指頭,好好酣睡中又被攪得口干舌燥。
“非顯你厲害是不是?”隋棠哈欠連天,將那個盛滿馥郁藥膏的圓盒扔向他,自己裹緊被衾朝里睡去。
藺稷接了藥,倒也不惱,只挑眉自得。
沒弄疼人,是比前世厲害些。
前世——
他坐回榻畔,覆手在她發(fā)頂。未幾人便轉(zhuǎn)了過來,以面貼在他掌心,睡得嬌俏又安穩(wěn)。
前世,他見她這幅真實面貌,細算不過寥寥兩月。兩月便是六十日,人生不說百年,總也有萬千日月,他卻只見了她六十日。
便也難見她真實模樣,來不及知曉她更多姿態(tài)。
他不知道她愛恨幾何,喜惡是甚,自也不知她是否真的想要那個孩子。
她離開后的一段日子,他偶然會想起她臨終話語。
她說,“藺相少作這姿態(tài),你是什么好人嗎?昨夜我都疼得熬不住了,哭著求你了結我,你為何不肯?為何非要我受這遭罪?還讓我母子分離。”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覺得是她氣話。
但后來想得多了,憶起她孕中舉止,逢醫(yī)官請脈,她從來只問自己脈象,不管孩子如何;所有醫(yī)官開出的方子,或忌口或養(yǎng)胎,她也聞后不理,飲食舉止只隨她自個痛快,她仿若不知自己懷有身孕,或者是壓根未想要生下那個孩子。
他有些回過味來,約莫是她要不起,索性不愿生出感情……然到底是與不是,終歸伊人已逝,再無人給他解惑。
縱是重來一遭,她也不記前塵,他自無從問起。
但重來一世——
藺稷以指腹摩挲她面龐,昨晚怎么說的?
“三郎,我們要個孩子吧!
重來一世,她主動開了口。
他忍不住再次俯身去親她,溫暖濕潤的吻落在她眉眼。
她嗡里嗡氣出聲,回吻他,又推開他。
冬日好眠,他竟比不
得她的被窩,回應的吻極具敷衍。
他笑笑離去,只交代蘭心記得上藥,又囑咐醫(yī)署熬來湯藥。
便是當下場景,隋棠沉默無聲地看著那個藥盒,合眼就要扔出去。
抹了,顯他力足勁強。
不抹,顯他技術高超。
抹與不抹,都顯他一片丹心。
終于,她松開五指,看掌心藥盒,眸光脈脈,笑意從嘴角漾起,將它收在了枕下。
更衣理妝畢,侍女將湯藥奉了上來。
藥濃而味苦。
隋棠蹙眉掩鼻。
蘭心笑盈盈接了藥,近她身畔低語,“是坐胎藥,藺相吩咐的!
隋棠揚眉看她,目光落在湯藥上。
是了,是她昨日自個提的。
想要個孩子。
白玉碗盞中,湯藥濃稠,騰起重重霧氣。
氤氳而熱烈。
但這人也太心急些。
這日隋棠有些累,讓掌事早早通知了承明莫安排課業(yè),只在東側(cè)間獨自讀書練字。辰光一點點過去,她擱筆合卷,正欲到書案前作畫,看見藥還在一邊晾著。
“藥涼了!碧m心入內(nèi)服侍她,見狀道,“婢子讓她們?nèi)釤!?br />
隋棠搖首,端來澆在了窗臺邊的一盆山茶花上。
“去同醫(yī)署說,孤暫時不用這藥!
*
入夜榻上,藺稷有些不開心,原從晚膳起這人便悶悶不語。
隋棠撥了兩回他面龐,不見他轉(zhuǎn)身,便只好去哄另一個他,卻被他拍開拂去。
隋棠的手搭在他腰上,瞧他側(cè)身的背脊,“可是為妾不愿喝藥一事?”
“我從未強求過你,是你自個說了想要一個孩子!碧A稷當真生出幾分氣惱,“既然要了,又如何這般作態(tài)!”
果然為這。
隋棠半坐起身,將人用力扳過來,迫他直面她,如同她也無懼直視他眼眸,湊身細細解釋,“我不喝那藥,是因為那藥補之太過。我這才養(yǎng)起來的身子,幼時不得保養(yǎng),少年時倒是勞郎君著人安養(yǎng)了一段時日,自是不錯。但您想想,近來呢,我這一路從洛陽奔波而來,屢遭刺殺,后又用藥治眼,前前后后也就到如今,稍稍調(diào)養(yǎng)了三兩月,身子雖無恙卻也不甚強壯,所謂虛不受補,哪受得住您賞的那補藥!”
男人的面容逐漸變得柔軟,星子一樣的眸光中凝起愧色,烏睫覆下來,伸來手臂攬她。
“我只是不喝坐胎藥,又不是喝了避子藥,何至于此?”隋棠剜他一眼,學他前頭動作,拍開拂去他的手,側(cè)身朝里趟去。
留他一個冰冷背影。
“阿粼——”藺稷喚她,上來蹭她。
隋棠不理他,往里挪去。
“我錯了!碧A稷搓捏她耳垂。
“我是什么不能溝通不明事理的人嗎?還是什么言不由衷、朝令夕改的人?說了想要孩子轉(zhuǎn)眼又后悔?” 隋棠捂著耳朵翻過身來,狠瞪過他,正色道,“我最討厭不說話,生悶氣,莫名累人猜疑的人了。你有疑惑就要問,有事就要說。嘴生來就兩用途,吃飯和說話。你鎖著它另一個作用作甚?你——”
藺稷一瞬不瞬看她眼睛。
清泉濯白石,白石粼粼爾。
當真這樣亮,這樣美,縱是生氣也眸光流轉(zhuǎn),顧盼神飛。
是生命的氣息。
“你、你這樣看我作甚?”隋棠被他看得心里發(fā)毛,又發(fā)燙。
“我瞧夫人煞是好看! 男人眸光刻骨又溫柔,隋棠多來受用。
本也不曾真的動氣,只是夫妻有情為首,但磨合也必不可少,話總要與他說明了。
“不許打岔,我說的話要記下來,再犯就不理你了。”
藺稷頷首,將人拉來身邊,“不過夫人有一處說得不對。”
“何處?”
“你說人之口,就兩重用途,這不對!
“怎么不對?還有甚……”
隋棠話來不及出口,忽就覺得身子一輕被人抱起。
男人尚且仰躺在榻,只教她屈膝坐好,挺直腰背。
初冬日被衾滑下去,隋棠蹙眉道冷。
“凍不著你!” 藺稷半抬起身,手從她膝彎穿出伸向帳外撈來一件袍子披在她背脊。
隋棠壓在他肩頭的膝蓋歪了歪,整個人搖搖晃晃,意識因回神了悟也羞得晃了幾回,只聽話翻整了衣裳襟口護在胸膛,當真不讓自己著涼,來做羞澀的掩飾。
是他的氅衣,領口厚厚狐毛,正好暖她身子,思量過兩日也讓司制做來一身……
凝在風毛上的神思尚在游蕩中,忽就覺雷劈一般被扼住,再不容她思考,徒留一身酥麻,直激天靈。
男人扶柳分花,身體力行在解釋。
歡愉蓋過了嬌羞,隋棠忍過一身戰(zhàn)栗,十指插入他青絲中,將他從來規(guī)整的鬢角揉得雜亂,“投桃報李……我、我……”
男人喘著氣,從她用力捧合的雙手中掙得一點空隙,期待問,“如何?”
婦人抱緊他,……明日我為郎君束發(fā)。”
男人眼中光亮熄滅,了無生趣。
卻在翌日晨起,早早坐在妝臺前。
銅鏡映出璧人,歲月釀出情分。
日出日落,時間似水流。轉(zhuǎn)眼十一月十七,隋棠生辰次日,她入了一趟姜府,拜訪姜令君。
數(shù)月來,自藺稷推卻諸官獻女后,她便被罵得愈發(fā)難聽,“狐媚惑主、專房專寵”的聲音至今未絕。
昨日里,楊氏邀她游園,還給她指點迷津,教她一個立竿見影的法子。
她誠心討教。
楊氏說,“三郎如今同你柔情蜜意,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自然,這藺氏一族不看遠的,就看眼前,四郎夫婦亦是如此,后院無妾無婢,唯蒙氏一人。但是殿下,你如何與蒙氏比?”
“有些話是難聽,但難聽的話多來也是好話!睏钍衔罩氖,輕嘆,“我喚你一聲殿下,乃敬你身份。但是孩子,偏是你這看似尊貴無比的身份,讓你沒法同蒙氏一般,讓你和三郎,沒法同他們夫婦一般!
“蒙氏給四郎乃無上助力。你呢?”楊氏搖首,“莫說助力,能不拖累三郎,我且謝謝菩薩大恩了。凡有后悔藥,我定然吃下回到當年,絕不受你天家賜婚,如此耽誤我兒!
“退一步說,我兒若當真十分用心待你,怎會讓外頭聲響流傳這樣許久?你想一想,他的心思?”
但凡女郎心性弱一點,這幾重話下來,就該被困死了。
但隋棠稍強一點,陪老婦人走在滿園梅花樹下,折梅輕嗅送與她手,“阿母說這般多,孤確實不愿意聽。不若,您還是說說有甚好法子,孤認真聽一聽!
“現(xiàn)成的法子,你主動出面,把那些女郎接來后院!睏钍弦槐菊(jīng)道,“如此既解了您自個的困境,斷了外頭的風言風語;又給三郎緩了壓力,那些獻女的官員,三郎都用的上的!
園中梅香清幽,隋棠頓下腳步。
楊氏說的很有道理。
她不惱她,也沒資格惱她,甚至還應該心生感激。感激她坦誠相待,出謀劃策。
但是一開口,話就變了味。
公主笑盈盈問,“這些話,您怎不與三郎說?”
楊氏當場僵了神色,緩過幾息,留下
一句“殿下就要生辰,如此不開心胸,別鬧得彼此都不好看”,遂拂袖走了。
回想昨日事,隋棠到底輕嘆了聲。然觀眼下來姜灝給她查到的事宜,不由送了口氣。
“這種事,原無需殿下出面!苯獮畳哌^她手中卷宗,“殿下吩咐,臣便給您辦了!
隋棠搖首,“令君為孤做得足矣,剩下的事還是孤自個來吧!
姜灝笑笑,不再強求,但想她明日要行之事多來艱難,還是忍不住開口,“其實楊老夫人所慮,也可理解。她給殿下的那條路,是后宅婦人可選的最簡單最好走的路!
“孤曉得的!彼逄慕恿私獮f來的茶,垂眸似見藺稷模樣,笑道,“孤在漳河長大,從來小心翼翼求生。后來回宮入府,更是謹小慎微,不敢行將踏錯一步。直到藺相回來,孤在他手中被他養(yǎng)了兩年。”
“兩年彈指過,孤發(fā)現(xiàn)自個變得肆意、驕縱、貪心、霸道。”
“再容不下旁人!
“這好像不是什么好品德。但孤,喜歡這樣的自己!
第51章 孤就是來殺人的。
這日, 隋棠從姜府告辭,才上馬車,竟遇見了蒙喬。
藺黍如今任了冀州州牧府一職, 二人自居于州牧府中。州牧府乃冀州官署中心,與由鄴城王宮改建的丞相府只隔了一條街。
蒙喬侍母至孝, 素日無事常伴楊氏左右,如今卻是許久不入丞相府了。原因無他, 乃她再度有妊,胎相不太穩(wěn)固。數(shù)月來一直安胎中, 鮮少出府, 亦絕見客。
不想這日竟出現(xiàn)在這姜氏府宅前。
“妾出來散心未置車駕,這會有些累了,不知可否搭乘殿下的馬車?”
“蘭心,趕緊扶夫人上來!
隋棠示意侍女下去隨車, 讓出座給蒙喬。
兩人雖嫁與同胞兄弟,但畢竟已各自開府, 平素只偶然相見。如這般窄間對坐,更是頭一回。隋棠一時有些尷尬,竟不知喚她什么好。按理該隨藺稷同喚一聲“弟妹”, 但蒙喬乃與藺稷同歲,長她許多,她開口總覺別扭。
“妾在閨中, 親者多喚阿喬, 殿下若不嫌棄, 亦喚這二字便可。左右比‘弟妹’順口,也比‘夫人’親切!
蒙喬一顆七竅玲瓏心,識人觀物, 一言即中。
“阿喬!彼逄恼诡,目光落在她顯懷的胎腹上,不禁艷羨道,“這樣大了,孤瞧著你氣色也好多了!
“已經(jīng)五個月,足躺了兩個來月,方算是把他養(yǎng)牢了!
論及孩子,蒙喬眉眼柔和許多。不似方才立于車前,恭敬是恭敬,然氣宇高華,英姿逼人,宛如這入冬來凌寒盛的一支傲梅。
“殿下著人送的衣物、良藥,妾都收下了。尤其是您送的那樽九子母神,妾的嬸娘說當屬不世之物。初時半月一直見紅淋漓不斷,用藥也不見好轉(zhuǎn),恐就留不住他了。唯得了您那尊九子母神,不過兩日,身子竟有了好轉(zhuǎn)!泵蓡淘捴链颂,微微蹙起了眉,笑意卻更盛了,垂眸撫摸驟然鼓起一角的胎腹,“殿下瞧他,如今這樣活潑!
隋棠的手被她拉去覆在小腹上,“這是長公主殿下,你的貴人。”
“這就是胎動?”隋棠驚喜又好奇,掌心再次被拱到,“他甚有力氣!”
蒙喬笑起似春風化雪,梅枝盈香,“妾說了,都是殿下的恩德,妾銘感五內(nèi)!
“一家子骨肉,阿喬見外了!彼逄膹乃浦谐榛厥謥,端坐一邊。
時下佛教盛行,楊氏素愛禮佛,蒙喬常伴左右。
隋棠記得,有一回楊氏請了一尊未來佛,在朝暉院開宴。藺氏女眷自然都在,宴前依次上去上香。
楊氏之后,首個便是自己,之后再論資排輩。彼時蘭心在她身側(cè)攙扶,猛地攥緊了她衣袖。
隋棠惑她舉止。
蘭心悄聲道,“四夫人香斷了!
隋棠聞來更是不解,斷了重上便可,何必大驚小怪。
蘭心伴隨太后日久,于佛前諸事譬如理香、續(xù)燭、頌經(jīng)等勝過常人,回道,“四夫人上香乃入爐時用力過重,使香斷在根部,根上無痕自無人覺,她便順手以巧勁插入!
隋棠這會明白了她的意思。
上香斷香多有不吉,所以從來人人都是手輕慎重。若出斷香之態(tài),多來推脫香質(zhì)不好,后重新上過,補磕響頭九個以算心誠。
然蒙喬手重斷香,便是不耐此事行敷衍之舉;斷后不續(xù)又以手上功夫入爐,當屬錯上累錯大不敬也。
后其人從容無懼,談笑依舊,便只有一種解釋,她不信神佛。
不信神佛的人,何必在一個醫(yī)者面前,一遍遍談及九子神母這等玄之又玄的功效。自己分明還送了衣物、良藥,大可言謝這些。
“孤贈九子神母于阿喬,安的是婆母的心。孤更相信阿喬和孩兒后來安好,實乃是醫(yī)官調(diào)配之藥,效果漸起;再者便是你臥榻之時將精、氣、血慢慢養(yǎng)起之故!彼逄霓壑蚍讲乓蛎蓡套ノ斩⑽Ⅰ薨櫟男溲,笑意婉轉(zhuǎn)道,“阿喬有事不妨直說!
蒙喬撩簾看了眼窗外,話語緩緩道,“當日殿下陪婆母于白馬寺上香,妾嗅得您身上熏香,便知您也是不信神佛的,果然如此!
入伽藍寶地,上香禮佛,當沐浴齋戒,不染塵俗氣。
隋棠抬眸看蒙喬,笑了笑道,“阿喬這般說,是要同孤做個知己,還是在提醒當日白馬寺孤遇刺,得您救命之恩,要孤銘記此恩?孤的侍女告訴孤,是您最先帶人沖入清涼臺的!
隋棠問得直白辛辣,蒙喬回應更是赤|身裸|體,“妾帶人沖入清涼臺,是因為妾的郎君和手足都不喜殿下,恐殿下誤藺相,便想順手推舟由著您被殺。是故,妾救您,乃將功補過。妾沒有恩惠到殿下,殿下不欠妾!
隋棠本只是尋常抬眸看人,這會卻不知何時凝神于對面婦人身上,久未挪移目光。
半晌方道,“如此說,阿喬是來尋孤作知己的?”隋棠敲了敲車壁,示意車夫慢行,容她們談話。
“知己自當坦承。”隨話語出口,蒙喬眉宇間當真少了幾分英姿,由明顯的真誠和隱約的愁索取代。
她挑了挑眉,面上仿佛多了幾分自嘲,“都說夫妻一體,然今朝妾要與殿下說的事,便是四郎也是不知的!
“當年藺相父兄于長安落難,藺相兵出涼州時,他原只有馬沒有兵,算的上人手的便是他父親留給他的親衛(wèi)和暗衛(wèi),統(tǒng)共不過百余騎。憑他再厲害,這么點人手,能從涼州護他到長安便算不錯了。何談激戰(zhàn),何談戰(zhàn)后清奸細,震元老。是我和族兄滅族中尊長,聚了他們私養(yǎng)的兩千人手給他,讓他有了一戰(zhàn)的資本!
“我們幾人中,彼時最年長的便是我族兄,然他年長也不過雙九年歲的兒郎,都不曾及冠。一行人憑一腔熱血燒著,兵馬聚集匯成一柄尖刀,由藺稷握去,竟就這么賭贏了!
“藺相大捷的消息傳回涼州,妾是最歡愉的。”
“不僅僅是妾有了為父報仇的資本,有了實現(xiàn)救民于水火之理想的可能,更是因為妾可以覓得佳婿!
“彼時兵甲交于他手之時,我們定有盟約,結兩姓之好,榮辱與共,生死同在!
“然而,待妾與手足奔赴長安之時,藺相卻說長兄為父,他會代父替他胞弟和妾主持婚儀。的確,盟約只說結兩姓之好,沒有具體說嫁娶人之姓名。但是,妾在那之前,只見過四郎一回,連話都沒有說過,妾與族兄認定的都是藺相,妾不信藺相不知道!
“但他說,他阿弟很喜歡妾,求他提親。妾自然不從!
“后來他又說,愿不愿隨我,他不會強求人。但同樣的,也沒人能強求他。”
“我問他可是有意中人了。他說沒有,但是也沒有娶親的念頭。他沒有騙我,后來長安如花美眷如過江之鯽,洛陽高門淑女閨秀無數(shù),他莫名推了一樁又一樁上門提親的姻緣,才逼得婆母趁他不在時,應了與你天家的姻緣,妾彼時見他大婚都未歸心中還有些許得意,想著縱是天家公主也奈何不了他,卻不想……”蒙喬話至此處,抬眸望向隋棠,“大約冥冥之中,藺相是在等您吧!
這確是隋棠不知的他的過往,只是這會從蒙喬口中聞來,一時五味雜陳,不知如何接話。
“是妾一時講多了。”蒙喬也回過神來,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妾原要說的是,后來四郎待妾也很好,少年人心意十足,妾便嫁給了他!
隋棠想了想道,“您的意思是,四郎不知你年少最初心意,不知您曾愛慕過他兄長。他不知這事,而你此刻卻讓孤知,是何意義呢?”
“四郎不知而您卻知,這處不過是顯妾坦承,旁的無有意義。妾真正要說的是,因為妾當年未嫁給藺相后,如今引發(fā)的事端。”
隋棠蹙眉,有些回過味來。
蒙氏當初沒有成功將最出色的女郎嫁給藺稷,共享權柄。即便嫁的是一人之下的藺黍,但到底不可同日而語。如今隨著藺稷勢大,蒙氏一族自然想要的更多,所以獻女于藺稷。
獻女的官員有很多,但傳出“隋氏狐媚惑主,專房專寵”這等流言的,卻只有兩處,乃擔任軍事祭酒的徐滔和殷堂。
這兩人都是蒙烺妾室的族兄弟,亦是他的心腹。
話,是蒙烺傳的。
而接連的造勢,是蒙喬胞弟蒙輝所為。
這些,原是姜灝前段日子受隋棠所托調(diào)查清楚的,隋棠此番來姜府,便是取卷宗預備行事的。
隋棠看向蒙喬,“所以阿喬今日說這樣多的話,是來向孤求情的?”
馬車在這會停下,外頭侍女回話,道是已經(jīng)到了祭酒府。
“對。求殿下帶妾見一面藺相!泵蓡绦闹胁厥挛丛犌逄m心的話,只匆忙回應隋棠,“妾已求見他多日,但他都不肯見妾。妾不得已求見姜令君,想讓他通融。但令君說,或許妾尋您更合適!泵蓡陶f話間,已經(jīng)扶著胎腹跪下身來。
“隋氏狐媚惑主,專房專寵! 隋棠扶她坐好,喃喃念著這句話,“你當是清楚,這十個字重傷孤是小,毀了藺相是大。”
“換言之,此局來勢沖沖,針對的不是孤而是藺相!
“妾都明白,只恨妾養(yǎng)胎之際,未將他們看住,鬧出這等事端,妾……”蒙喬心緒不穩(wěn)遂扯動胎氣,轉(zhuǎn)眼面色發(fā)白,額角生汗。
隋棠拉過她的手,按揉她虎口緩減不適,“你們相扶于微末,藺相最多處理徐滔和殷堂二人,不會再往上牽累的。”
“妾當然想過這處,但是這樣久了,藺相不處理也又不見妾。便是四郎主動論起這事,也被藺相四兩撥千斤擋回來,妾實在不安。若不牽累不追罪,他為何不肯見妾?殿下,你幫幫妾,讓妾見一見他!
“你當是了解他的,他不肯松口,便是今日孤帶你進去了,你一樣見不到他。” 隋棠換來她另一只手按揉穴位,聞外頭蘭心回話,道是徐滔和殷堂兩位軍事祭酒來了。
蒙喬這廂聽到了,不由詫異地望向隋棠。
“近來孤出入令君處,原也為此事!彼逄男Φ,“你說,若孤這會殺了這二人,明日孤的生辰可是要變作冥誕了?”
從狐媚惑主到謀殺朝廷命官,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是活生生將把柄遞到對方手里。
蒙喬對上面前婦人一雙如泉清亮、亮可噬人的眼睛,腦海中似想到些什么但也不曾徹底理清,只聞得公主的話語再度響起。
“事由你蒙氏起,你又有所求——”
“這等事,自不會臟了殿下的手。”蒙喬搭上侍女的手腕,從車上下來,默契立在一旁。
隋棠端坐車中,對著那兩人道,“可是徐滔和殷堂?”
二人拱手稱是。
隋棠道,“上前說話!
二人從命上前。
隋棠再道,“替孤殺了他們!
她嗓音朗朗,來人和對面祭酒府的侍衛(wèi)門客自聽得一清二楚,卻也都僵愣在地,不曾及時回神。
回神時,乃冬日天氣陰沉,飄起雪花。
隨雪花一道落下的,還有兩腔子脖頸鮮血。
隋棠抹掉被濺在頰畔的血珠子,向外頭收刀入鞘的婦人伸出手,“阿喬上來,孤送你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