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您有身孕了。
空蕩蕩的不止長馨殿, 整個丞相府都是空蕩蕩的。
一如藺稷所言,他南伐后不會再回來,只會西進洛陽。是故百官集會殿的官員們或隨他前往灌流湖, 或在長史府應卯。丞相府留下的人和物寥寥無幾,在藺稷離開的第三日, 都集于隋棠面前。
掌安全的崔芳和薛亭,掌醫(yī)署的方赟和董真, 掌文教的承明和姜筠,另有淳于詡過來了一趟, 交來一把鑰匙和一份賬本。
這些人中, 方赟和董真都師出林群座下,承明和姜筠乃系姜灝一行,故而或多或少都知曉了此間種種;剩得崔芳和薛亭乃暗子營出身,從來只做事不多話。淳于詡更是從總|理司空府到總|理丞相府, 凡藺稷不在,便是施令的第二張嘴。
這日, 集人于長馨殿,原也是淳于詡提出的。本在藺稷出征那日,他就要來與隋棠過話, 然聞隋棠身子不適,便擱置了。只說等哪日殿下安好,千萬記得召他。
三月風和日暖, 隋棠抱著沉甸甸的垂耳坐在前殿廊下, 有一搭沒一搭給它順毛。當日定居冀州, 藺稷派人接來楊氏和藺禾,順帶將她的衣物細軟也一應帶來,其中還有她指定要的垂耳和梅花鹿。
藺稷說, “你若喜歡,我再去給你獵便是!
隋棠道,“你獵你的,但我就喜歡它倆!
順利挪了過來,梅花鹿前歲老死,剩得一只兔子。這些年垂耳被喂養(yǎng)得愈發(fā)圓胖,精神奕奕,開了籠子便往她處躍。
往昔藺稷在,一入長馨殿,見它伏在隋棠腿上,或是蹭在她身畔、臂彎,便一把拎起它耳朵,丟給門外侍者。惹得垂耳齜牙咧嘴地咬過他一回,但明顯不是他對手,遂而那廂之后,凡見男人進來,便一溜煙跑了。
藺稷贊它“通人性,有眼色”,隋棠聞
來嗤之以鼻。
如今好了,沒人與你爭了。
隋棠擼著油亮順滑的兔毛,垂眸與它微笑。
“聞殿下身子微恙,如今可是大安了?”淳于詡隨隋棠來到前殿,一路邊走邊問。
隋棠抱著垂耳,側(cè)首看了他一眼。
她沒病沒災,那點“恙”全拜其人所賜。
心神被傷,軀體便產(chǎn)生病化。
從被告知不得生養(yǎng)的翌日,她就因上火致舌尖起泡,發(fā)了一場燒,本來兩日已好。然整個人神思困頓,身體犯賴,便在榻上多留了數(shù)日。無奈又打起精神去與他作別,直到三日前他遠征徹底離開她身邊,她便愈發(fā)不思飲食,精神萎靡。
心病上心藥,醫(yī)者無用,她便也不曾傳過醫(yī)官。
但心藥已無,她只能開了殿門自己走出來。
“淳于大人覺得,孤如何?”隋棠抬眸看艷光滿天際,呼吸久違的空氣。
空氣里自有陽光的溫暖,鮮花的香氣,嫩柳的濕意,可惜她現(xiàn)在還感受不到。
只能感到心里空落落,后背冷冰冰。寒氣從足底蔓延,如蛇纏繞周身,蛇口對著心臟吐信。
心一陣陣地疼。
她怕得要死。
人生還那樣長。
“殿下,小心。”已到前殿門口,在此侯她的一行中,承明眼際手快,一把扶住差點絆倒的人。
隋棠回首來時路,又看足下,平坦無石的一條路,她自己差點把自己絆倒。
“多謝,孤無礙!彼龔某忻魇种谐榛乇郯,入殿坐下。
都是她認識的人,都不用寒暄。
隋棠將他們一一掃過,果然他給她留的,少而精,皆為以一抵百的人才。尤是承明,隋棠最后望過他,甚至有些驚訝,他怎會不去南伐?
“殿下,這些東西您收好!贝居谠倢㈣匙和賬本奉上,“整個南伐期間,臣都在長史府,同州牧府處的蒙喬將軍一道,坐鎮(zhèn)冀州。您有任何事,都可以來尋臣!
隋棠頷首,“有勞了!
她在寢殿躺了三日,自覺不能如此消沉,便強迫自己出來,見見光,見見人,但如今只覺日光炫目,人影煩瑣,整個人疲乏不堪,遂合了合眼道,“你們散了吧,各司其職便好。”
諸人散去,承明見她白里泛黃的面色,走得落后了兩步。
“老師,您留一留!彼逄挠昧丝诓瑁瑩纹饍煞志,沖他笑了笑。
“殿下有何事吩咐?”承明頓下腳步,轉(zhuǎn)身望高位上的婦人,“您氣色不好,還是先傳醫(yī)官瞧一瞧吧!
說著,就要去將還不不曾走遠的董真和方赟喚回來。
“不必,孤是有些不適,但非醫(yī)者可能醫(yī),唯自愈!彼逄膿纹鸬木裼挚逑拢朦c沒有與人說話的心思,雙手捧著茶盞,面上浮起一絲尷尬,“孤無事,老師也去忙吧!
她想問承明什么來著?又覺得無甚可問。
“要不,臣陪殿下手談一局,你不是一直手癢嗎?”
隋棠看著杯盞,沒有說話。
“那臣去請方青先生,讓他在未來一段日子,多添一些丹青課?”
“近來孤不想上課,有勞老師讓他們各自休息!
承明看著眉眼低垂的人,片刻道了聲“好”。
殿中人散,就剩得蘭心,隋棠道,“你也去做自己的事吧。”
蘭心應是,出了殿宇在半丈處守她。
隋棠將茶飲盡。
她喝的是兌了茉莉花的牛乳茶,一向是她最愛的茶,這會莫名覺得有些發(fā)膩。捂著胸口緩了一會,目光落在淳于詡送來的兩樣物件上。
隋棠翻開賬本,附在首頁的是一頁短信。
熟悉的筆跡,望之如見真人。
見他于燈下留話,見聞他于周身言語。
“賬本所記乃冀州各處商鋪、田租、及十中之一的賦稅,為活源,年入至少三千斤金;鑰匙配私庫之鎖,其內(nèi)有定產(chǎn)一萬斤金。除以自用,尚可用于官員賞賜,漳河闊修,修建學堂醫(yī)官!
當下三公大臣一年俸祿乃二十斤金,一間屋舍所費約三金,一個普通五口之家一年所費不到一斤金……
隋棠捏著眉心,腦子緩慢地運轉(zhuǎn)。
也就是說,即便不算每年可進的三千金活源,只看一萬斤金定產(chǎn),便是位極人臣的三公高官五百年的俸祿,或可建屋舍三千間,或養(yǎng)活萬家數(shù)萬人口!
她一個人是怎么也花費不了的。
所以藺稷說,可用于賞賜官員,修建漳河水渠,修建學堂醫(yī)官。
是希望她依舊有事可做,做事為人需要,看到人生其他的意義和價值。
“難為你如此周到。”
隋棠低嘆,將鑰匙收了,捧過賬本離開前殿。晌午就起得遲,如今才用過午膳,她竟然又乏了,想要回前殿歇晌。
但睡得太多,總也不好。
隋棠在花樹下深吸了口氣,拐了個彎走了。
“殿下要去何處?可要婢子給您備些茶水,或者備車!
丞相府由行宮改建,若是從東到西走一遭,按隋棠這會手足無力的狀況,約莫得走上大半時辰。
蘭心扶著她,貼心問話。
隋棠搖首,“孤就隨便走走,累了便回去!
于是這一走,竟是一路往西,經(jīng)過的第一處便是藺稷獨居的葳蕤殿。
這三年來,他一共就住過葳蕤殿一回,便是今歲同她提出要收養(yǎng)孩子后,被她趕出長馨殿。如此住了二十七日,三月初九離開,離開她。
她來了兩回,一回是二月十二那晚。
隋棠坐在那晚的暖榻上,脫下履襪,摸上已經(jīng)愈合的傷口,閉眼恍覺他就在她身邊,在吻她足背!
起身逃離,在殿門口又駐足。
熟悉的陽光和花香……
她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心越跳越快,后背薄汗涔涔,整個人忽就顫抖起來。
“殿下!”
“殿下!”
蘭心嚇得托住她臂膀,扶她到廊下歇坐。隋棠沒肯坐,只緩勁定了定神后,飛快地離開了這處。
“讓人封了這殿,沒有孤的命令……”
院門外,過堂風吹來,隋棠清醒了些,沒再說下去,只低著頭急急走開了。
回去長馨殿,午歇一場,醒來時已經(jīng)暮色上浮。
蘭心揪心地陪在隋棠身側(cè),正拿著巾怕給她拭面。
“孤怎么了?”隋棠覺得頭重腳輕。
“殿下夢魘了,還一直掉眼淚。婢子憂心您,您前兩日亦是這般,這好不容今個出去走了走!”
隋棠也沒起身,只卷著被衾縮了縮身,“旁人不知孤的事,難道你也不知嗎?”
“婢子知道殿下難受,婢子就是擔心殿下的身子,你的眼睛都腫了,好不容易養(yǎng)好的眼睛,要是哭瞎了……”
隋棠笑了聲,“這勸人的角度,哪個教你的?”
“殿下果然笑了。”蘭心驚喜道。
隋棠繼續(xù)笑著看她。
“是承明大人。”蘭心老實回話,“他說殿下是個懂得愛惜自己身體的人,最寶貴的便是失而不得的眼睛,便讓我如此勸解殿下。”
“痛了就該哭,難過可隨眼淚一道流出,但切不可倒流,這般最傷眼睛!
隋棠聽懂了承明的意思,意在說她踏出了門便不要再縮回去,是在告訴她悲傷有時,不可糜爛。
隋棠坐起身來,揉著眉心靠在榻上,“承明老師午后又來長馨殿了?”
蘭心搖首,“承明大人是下值的時候,正好遇見婢子前往膳房傳話,遂問候了殿下。婢子如實說了,方有大人上頭的話!
隋棠突然有些回過味來,想起自己午后在前殿欲留承明要說甚了,遂道,“若明日承明老師還來府中上值,請他到前殿候孤!
蘭心聞她總算又處理旁的事了,寬心記下。
隋棠道,“那便下去吧,孤還是想一個人待著!
蘭心試探著問,“殿下可要點燈?”
近來一入夜,她便合了眼,不需也不讓
點燈。
她忽覺黑夜甚好,無人能瞧見她,她也無需見人。
而太多的光亮,尤其是燭光燦燦,搖曳灼灼。她望之,便是心跳劇烈,惶恐不已,只覺周遭鬧哄哄,吵得她頭疼。大抵是和藺稷在一起后,日子都是亮堂堂的,縱是瞎著的那兩年,眼前模糊的白光都是大片大片出現(xiàn)。
她的世界里,都是他,都是他帶來的明光和美好。
她見光如見他。
但如今需忘記,
白日的光避之不及,夜晚總可以。
“不要點!”隋棠深吸了口氣,緩了緩道,“不要點銅鶴臺,就點一盞油燈罷!
蘭心欣喜若狂,借著月光疾步從外頭捧了一盞油燈過來,后識趣離開,只在外頭吩咐司膳,備好膳食。
“殿下要燈了,或許胃口慢慢也開了!
司膳接過話,“那太好了,我才新制的蜜水,就盼著殿下用呢。每次我出新膳食,府中其他主子都是淡淡的,要么一兩句夸贊要么一把賞錢。就殿下,會問我用的何種原材,奢貴的她會要求精簡些,簡單的會要求多制些,好吃了她是真吃,有不足她也認真告訴我。她是頭一個,讓我覺得我的手藝不足也不要緊,她會等我進步;我的手藝好些就更完美,能讓殿下品嘗各種佳肴!
“誰說不是呢!”司珍湊上來道,“我預備殿下的首飾頭面,每到換季換新,殿下都認真地說自己的要求,又從來不忘問我們的難處,制出的發(fā)簪手釧,戴在她身上,就是不給我賞錢,我也覺得格外開心。她送人首飾,都只挑成套的,華貴的。一應我們用心做得,不論好壞,她都藏著。”
“衣裙也是一樣!”司制道,“每回新衣裳送來,試穿好看了,殿下直接就不脫,從屋中銅鏡奔到院內(nèi)陽光下,還要抱我。后來被蘭心姑姑說了不合規(guī)矩,便改成握我的手。尤其是去歲那身鐵銹紅直裾拽地長裙,七姑娘看了喜歡同她要。殿下竟先問過我,說是她其實不是很中意那款式,但記得我說過是我們整個繡坊姑娘的心意,她便好好藏著,銘記我們的心意。或是我們不嫌麻煩,可另外給七姑娘做一身。若是嫌麻煩,畢竟二十多位繡娘近一個月才制好的,便不讓我們再勞心,直接送于她。我壯著膽子說,求她不要送,她便當真藏起來未送出去。還同七姑娘扯了一大堆有的沒的,送了她其他的物件,又免了我們辛苦!今歲春季的衣裙我早早制好了,本瞧著殿下這般,以為要白費了。阿彌陀佛,且讓殿下寵幸它們吧!”
“說到底,都怪藺相,好好的同殿下置氣……”
最后的話是司珍說的,六司不知實情,但到底觸及主子傷口,這話壓低了聲響,隋棠聽不到。
但她聽到了前頭隱約的話語,她看著孤燈映照出的鏡中的婦人,耳畔聲聲都是她們的所言,眼前陣陣是藺稷留言。
她尚被需要,尚可做很多有意義的事。
承明也說,悲傷有時。
她摸著銅鏡中的自己,翻開妝奩。
明日起,從頭開始。
梳頭,凈面。
先做這兩事。
所以擇頭面,挑胭脂。
然而,她卡在了掀盒后的第二步。
她在妝奩里看見了那個十八子菩提手串。
想來是蘭心撿回的。
是她一片好心,這是母后留給她為數(shù)不多的東西,自然不能隨意丟棄。蘭心彼時不知自己和藺稷之事,大約只當手釧是被殃及的池魚,如此揀了回來。
卻不知是她至今痛苦的根源。
【那無需這般麻煩,用一貼藥永絕后患便可。母后送我這般好的手釧,何必染上藥這類東西呢!
【母后想過的,但是不值得。阿粼,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不值得你傷害自己。母后奢盼能有一日,你阿弟不再需要你,藺稷也愿意放開你。彼時天地廣闊,你有完整選擇的權(quán)利,你不想要孩子就不生,你想要孩子也不會遺憾不能生!
隋棠看著掌心手釧,明明母后已經(jīng)考慮周到,偏偏她自己不爭氣。
方赟后來說,“殿下年少虧損,實難補回。其實我們早些年便知曉殿下的身子,是藺相一直瞞著不說。只說天下之大,名醫(yī)甚多,你們又年輕,總有方子……”
【我想了個法子,母親處也同意了,你考慮一下!
【藺氏遠支有一些雙親不全的孩子,生活也艱難,我們可以收養(yǎng)一個。近支也行,直接過繼?偠灾依砹藬(shù)位孩子,你擇個聰慧康健,如何?】
【其實,這也無甚不好。我瞧過醫(yī)書,也問過醫(yī)官,婦人妊娠產(chǎn)子,風險甚大。如此,你也可以少吃些苦頭!
【屆時,擇不滿周年的孩子,養(yǎng)在你膝下,以后一樣同你親厚。】
……
隋棠忽地一顫,哆嗦著回神,只覺掌心黏膩,又灰塵四彌。待靠近燈燭細看,竟是將手釧下的六個金粉珍珠捏碎了。
她又出了一身冷汗,是極痛中施力,力氣大得駭人,能捏碎這金粉珍珠。
她將手釧擱在案上,抬手往桌上抖了抖,散去碎裂的珍珠殼子和些許粉末后,重新在燈下觀之,掌心劃出了兩道細痕跡,其中一處還嵌著一小塊珍珠殼。
這處六顆珍珠乃以極精細功夫?qū)⒄渲橹行蔫徔,填入寸香,剩得外邊薄薄一層珍珠殼,后以纏金手藝封口固珠,亦添美感。
她前兩年卸下后將里頭寸香粉末除盡,乃是請了熟悉纏金手藝的匠人解開了封口倒出的粉末,后重新封口固定。為保證里頭沒有殘存的寸香,她用細簪沿珍珠內(nèi)壁認真劃掃了許久,想來就是那會將原本就薄的珍珠殼掃得更脆弱了。
隋棠看著即便是剩余的兩枚不曾碎裂,但也生出裂紋無數(shù)。早知道,她就該直接讓那匠人換來六顆新珍珠便罷,將原本的六顆收藏,總好過如今這般。
隋棠看著被自己捏壞的珍珠,只覺心頭愈發(fā)絞痛。阿母一片慈心為她,她卻因此姻緣不幸。她挫敗中生怒,又毀了母女間這點僅剩的信物。
她伏在案上哭出聲來,欲要熬過又一個漫漫長夜,到底被送膳而來的侍女勸阻。殿中多燃了幾盞燈,蘭心給她喂湯膳,她因了兩口便欲吐不再有胃口。
蘭心見她用的實在太少,忍不住再給喂去一勺,忽就被她強烈推開。隋棠那只受傷的手掩在鼻口,本連連搖首,只覺嘔心,這會忽就停了下來,反復嗅著掌心氣味。任蘭心喚她皆不應。
半晌,她緩緩松開手,再觀掌心。
“殿下受傷了,是在哪里劃破的? ”蘭心見到她掌心血跡,且上頭碎片尤在,趕緊讓人傳醫(yī)官。
“不必了,一點外傷,孤自己處理便可!彼逄臄r下她,“你去尋些藥酒和紗帛便可,就劃破一點皮肉,不是很深!
蘭心未幾帶著東西過來,卻見隋棠將掌心抬至她鼻口,“可嗅到些甚?”
蘭心用力嗅了兩下,搖首。
“再試試,有何氣味?”
蘭心聽話又湊近些,終是什么也不曾嗅到。
*
“孤在醫(yī)書上讀過,寸香此物,性烈味香,香淡而持久,久至不絕。然遇雜物則藥盡香散!
翌日晨起,
董真聞隋棠尋她如常研席草藥,只當她心結(jié)開解,早早便過來了。然這會聞她談起寸香,忽就想起她那副手釧。
她常日伴隨林群左右,這廂被留下,相比方赟只曉隋棠身子不知藺稷病情,或是相比蘭心曉得二者和離卻不知彼此身體狀況,再或是相比承明知曉藺稷病情卻不知隋棠的真實體質(zhì),她是為屬不多,知曉全部事情的人。
用藺稷的話說,瞞不住她,也需她做更多的事。
故而這會有些心驚,好好的怎就突然提及寸香?
“孤說的對嗎?書中的意思便是說,凡沾染寸香的地方是會一直留有它的香氣味,但是如果這處的寸香混入了旁的雜質(zhì),它便會失去效果,也不會再有味道!
董真頷首道,“是這樣的。殿下怎么會提起這等污穢之物?”
“沒什么,就是閑來無日,偶然想起!彼逄纳裆筲螅肮逻有事,約了承明老師,你先去忙吧。”
董真含笑應是。
待退出殿宇,走在林蔭道上,忽就回過神來。當年她自是在殿下那副手釧上發(fā)現(xiàn)了避孕的寸香,后來每見一回,自然便本能地認為她是用來避孕所用。但如今回頭細想,即便是挨近殿下時,她也一次都沒有嗅到過寸香的味道。
那副手釧……按照藺相待殿下的心思,定是在問話當日,就讓人處理過了。所以這么些年,殿下一直戴著一副安全無毒的手釧!
殿下是想通此節(jié)了嗎?
隋棠想到了這處,但她不知內(nèi)里,想不到在她戴上的第二日便被藺稷換下,只當是他后來知曉。如此左右她戴過一陣子。
阿母顯然是小心用藥的,而她只戴了一陣子……一陣子是多久呢?
隋棠默默垂下頭,終究是她自己辜負了他。
她緩了一會,來到前殿見承明。
承明道,“今日日頭格外好,方老也來了,殿下可要去練會丹青?”
承明同淳于詡、蒙喬一般,作為東谷軍留守在后方的官員,自是沒錯。但是他要留守也該守在尚書臺,如何會同董真等人一般,留在丞相府侍奉她?這明顯是放棄了南伐,在守她。
隋棠覺得不可思議,他身上負著不可消弭的仇恨,說他放下了,她是怎么都不信的!
“老師為何不去南伐?”隋棠開門見山道,“這里不是你該留的地方!
“臣愿意留在這里!
“你不想報仇了嗎?”
“藺相會為我報仇的!
“不一樣。”隋棠搖首,“就算您放棄了報仇,但是在這里,和在前線,是完全不一樣的前程。退一步講,即便不去前線,您這會留在尚書臺,也好過留在孤身邊!
隋棠來時用了些參須飲,撐起了幾分精神,“孤處,只有安生,給不了老師未來。老師一身才華,不該耽于此處!
“臣甘之如飴!
“是交易嗎?”隋棠問,“他讓你留下的?”
是交易嗎?
承明自問。
不算吧。
他原是在她手中得的新生,沒有她便是連命都沒有,何論前程。
“不是!庇谑撬,“是臣……欲報恩!
“孤不需要這樣的報恩,你當有更廣闊的來路,更光明的大道!比凰逄膮s道,“老師不必留挨在身邊,去你該去的地方吧!
她抬眸看他,蒼白面容上浮起淺淡的笑意,“這些日子,孤鮮出殿宇,至昨日才有幾分回神。方聞老師已經(jīng)移職來丞相府許久,不該這樣的,您還是該回去尚書臺!
婦人的眼睛又紅了,濃密睫羽覆下。
承明,原是他鋪路搭橋贈給她的第一個人脈,和隱秘的權(quán)利。他想過要與她一生的,是她自己……
“孤已誤過一人,不想再誤旁人!痹S久,隋棠再度開口。
承明默了默,“殿下一片赤誠心意,臣明白。但殿下非魚,焉知魚之樂?殿下再是好心,也當尊重魚兒本身的意愿,不該以‘為其好’而將您的意愿強加魚身!
“孤受教了!彼逄暮狭撕涎,“隨老師吧!
從前殿離開,隋棠又開始往西走,這會沒入葳蕤殿,一直都到了西北角。
“再往前就是百官集會殿和醫(yī)署了。”蘭心開口道。
隋棠想了想,踏入了百官集會殿。
許是走了太多路,又值日光正盛,隋棠覺得陣陣晃眼,坐在廊下歇息。
【你既來了這,今日烹茶的活便給你了。】
【給殿下設席!
【認真聽,回去我考你。答不上來看我怎么罰你!
【今個下午還有會,你就在這歇晌。來去費時,不若讓我抱會!】
隋棠不知自己何時起的身,走過集會殿,來到了后頭的書房,聞得竹簡落地聲,打斷了重重涌向她的他的話語。
她扶著書柜緩了一會,俯身將竹簡撿起。
原是已經(jīng)翻閱了一些的,這會慢慢又開始讀了起來,然越讀越不對勁,于是讓蘭心去傳專門整理藺稷脈案的藥童。
兩個十三四歲的童子從醫(yī)署來得很快,跪首請安。
隋棠抬手免禮,卻是眉間隱怒,“藺相此番需久居鸛流湖,他的病例卷宗如何未曾整理去?”
“小的冤枉,事關藺相的醫(yī)案、脈案,吾等都收拾了,不曾有遺漏。”
“是的,殿下明鑒。吾等收拾好,老師還會再查一遍,絕無錯漏。”
“放肆!”隋棠怒道,“你們做事紕漏,認錯改過便罷了,如何睜眼說瞎話!”
她抬首將案上幾卷脈案“嘩啦”擲去他們跟前,“好好看看,東西都在這處,還敢狡辯!是孤往昔太好說話,縱得你等如此無法無天!”
“殿下息怒!倍嬖卺t(yī)署聞蘭心帶走這二人,忽就想到此處,趕來見此場景,倒抽了大口涼氣。
童子們自然不會有紕漏,完整地收拾整理好了真正的丞相的脈案卷宗。
明顯乃藺稷百密一疏,忘了這茬,沒有將假的卷宗處理掉。
“不是殿下縱了你們,是我平素過于寬待爾等。”董真怒斥道,“還不滾去醫(yī)署領罰。閉嘴,去抄寫心經(jīng)百遍,我明日來查。”
回首又道,“殿下,當務之急是將這些卷宗給藺相送去。您寬心便是,一來藺相處有老師在,二來天氣晴暖,三來鸛流湖尚近南地,氣候比冀州溫濕,誤個一時半會藺相當是無礙的。也怪我,初次接手這等事,不夠細心。還望殿下恕罪!
隋棠一時動氣,只覺心跳氣悶,擺擺手道,“錯則改之便可。孤近來也是急躁了些,肝火虛旺,且對那兩個童子少罰些!
董真謝恩應是,松下一口氣。
*
隋棠回去長馨殿,勉強用了些午膳。
午后歇晌又是一場舊夢,起身后沉思半晌,喚來蘭心,“收拾一些衣物,明日我們?nèi)フ暮硬輳]住一段時間。”
“開春來,孤還不曾去監(jiān)工,也正好散散心!
住在這處,睜眼閉眼都是他的影子。
隋棠覺得,自己要廢掉了。
隋棠能有這樣的心思,蘭心一干人等,求之不得。當下便給她整理衣物,又安排前往的人手。
隋棠疲憊道,“孤就是想換個環(huán)境,少見熟人舊物,再啰嗦你也不必去了,孤獨自前往!
蘭心抿唇不敢再多言。
左右從府邸到漳河就三十里,尋常騎馬一個時辰便到了。薛亭的人手自是暗里護著,若需要承明講課,董真搭脈,再傳話便是。
翌日清早,承明和董真在府門前碰過面,兩人這般合計,便也放心隋棠不帶他們前往。
隋棠上了馬車,馬車駛過長街。
晌午時分,街道上酒肆開張,小販吆喝,接頭的面店、包子鋪騰騰熱氣,香煙裊裊。
許久不曾好好用膳的隋棠忽就有了些饑餓感。
“讓馬車停下,我們?nèi)コ渣c東西。”隋棠看著窗外店肆,“椒油湯餅,就去那
家!
蘭心扶著隋棠下車,頓了頓道,“殿、姑娘不嫌花椒嗆人嗎,您極少吃的!”
“突然想吃!
店中深意極好,桌位還需等待。蘭心排著隊,讓隋棠回車上等。
隋棠返身回馬車,見對面一家醫(yī)官,人便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道是身子不爽,要求看看。
坐堂的是一位年輕的大夫,鋪了帕子搭上隋棠手腕。掌柜從內(nèi)院出來抓藥,一瞥不曾在意,再回首見夫人容貌不由面色大驚。沖那大夫斥道,“你尚未出師,讓你在此旁聽,若有病人且喚為師。如何私自給病人搭脈,錯診了怎么辦?”
話落又連連給隋棠道歉。
隋棠笑笑搖首,“那有勞您給我看看!”
掌柜拱手坐下,打來脈搏,面色上笑意慢慢淡下去,診脈必,話語憐惜,“夫人可是來問子嗣的?你年幼虧損,根基薄了些,怕是……”
“多謝!”隋棠付過銀錢,逃離這處。
只讓車夫去喚蘭心,道是不想再用,早些出城。
許是路途顛簸,隋棠頻生累意,來到草廬直歇了兩日,方應了周邊農(nóng)婦的邀請出去各家轉(zhuǎn)了轉(zhuǎn)。
如此五日后,坐馬車來到三里外的第四個水渠處,慰問修工人員。她一如往昔,戴著帷幔,即便是賜予賞錢,也只是讓蘭心去散發(fā),自己坐在臨河岸上賞景歇息。
“殿下行好事,如何不露面?”
歸來草廬,蘭心為她鳴不平。
“我又不是為了名聲才給賞賜的,不過是見他們實在辛苦,工錢有限。再說……”
她沒能再說下去,從馬車上下來 ,只覺一陣暈眩,眼前一黑人便軟綿綿跌了下去。
總算沒昏迷太久,大半時辰便醒了過來,透過燭光看見蘭心帶淚的笑靨。
“嚇倒你了,我沒事,就是近來一直乏的很,也是飲食不調(diào)的緣故……”
“不,不是的!碧m心抹著眼淚,激動道,“殿下暈倒,是因為殿下有身孕了。”
隋棠眉心陡跳,死死盯著她。
“是真的。”蘭心轉(zhuǎn)出內(nèi)寢,拉來大夫,“您和我家姑娘說,她有孕了!
是漳河附近的李大夫,以前救治民眾時,隋棠與他有過一面之緣。
李大夫道,“夫人脈象往來流利,如盤走珠,當是滑脈不假!
“不可能,我家大夫說孤、我年少虧損,難有子嗣。我前些日子才看過大夫,沒有說我有身孕。”
“我問過您的侍女,您上回來癸水還是正月中旬,如此應是有兩個月出頭的身孕了。把脈測孕,一般需要四十至五十余日,偶爾因個人體質(zhì)再多些時日方能測出也是正常的。”
“為保準確,夫人可以多看幾家大夫!
“李大夫熟悉漳河,有勞您請幾位大夫過來會診!彼逄淖屘m心給他一枚金餅。
為防有失,隋棠讓他們七日后再行會診。
這七日里,她阻止了蘭心往丞相府傳消息,自己亦反復給自己把脈。
每回把脈后,便重復確定上一回癸水結(jié)束,是在正月十五。重復回憶正月十六、十七,十八,她來漳河監(jiān)工前,他們同過房。而之后再也沒有來過癸水
她原也有過四五十日不來的時候,又逢如今這等事沖擊,心想來得晚些也是正常的!從未想過是因為有了身孕。
草廬中,三位大夫言之鑿鑿,皆道她有身孕了,且馬上就兩個半月。
所以,為何丞相府中,更高明的醫(yī)者,說她不能有孕?甚至連冀州城中的大夫都是一樣的口舌!
隋棠控制自己不去多想,且將胎養(yǎng)穩(wěn)。
只每個十日,讓蘭心飛鴿傳書回丞相府報平安。
公主能出來散心,且聞薛亭的人手遙遙觀之,她與當?shù)孛癖娬勑﹃剃蹋鶃須g愉,府中諸人得了這些消息自也稍稍安心,不來叨擾。
如此一個多月過去,五月初,隋棠再又一次會診后,確定胎相穩(wěn)固,遂傳信讓承明和董真來接她回府。
兩人趕來,蘭心接待了他們,奉給他們茶水。
后入內(nèi)見到憑窗而立的隋棠,背對他們話語沉沉,“孤不是要回丞相府,孤是要去鸛流湖!
傍晚時分,她披了一件薄綢披風,轉(zhuǎn)過身來時,晚風吹動披風襟口,隱隱露出已經(jīng)顯懷的小腹。
“孤不知道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也不想費神去思考到底有何隱情!
她看著面前的兩個人,腦海中一會是承明死活都要留在她身邊的堅決,一會是那個仿佛根本沒有寸香的手釧,一會又是董真趕來為童子解圍的場景,很快都化作方赟一行醫(yī)官的肯定之語!
“孤就是想和你們說,孤腹中的孩子馬上就四個月了,若是你們收了什么命令,孤是不可以誕下這個孩子的,孤顯然沒有還手的能力,你們大可以動手一尸兩命。若是尚有憐憫之心,便護送孤去鸛流湖!
“別說話!彼逄淖柘露,“你們只有兩處選擇,殺了孤,或者送孤去。”
“殿下如何沒有還手能力?”董真看著屋內(nèi)香爐中的香,嘆氣道,“我們護送您去,但您需給我們把毒解了!
承明詫異地看向她。
董真道,“是方才的茶,和此處的香。兩者都無毒,但食后聞之,便是奇毒,效如麻沸散。”
承明聞言,握了下拳頭,果然難以聚攏,丹田也提不起力道。
“這毒還是我教殿下的!倍驵止镜馈
“無需老師動武力,只需您與孤同往,有您在,薛亭不會多話,其他府中侍者多來不會懷疑。至于你——”隋棠望向董真,“孤還是愿意信你的,你既然愿意前往,孤與孩子途中不適,便且由你照料 。到了便給你解毒,不治兩位藥,不要自己瞎解。”
從冀州到鸛流湖一路,因隋棠有孕,馬車走得慢些,近半月方道。
到時正值五月廿二,晚間時分。
銀河在天,繁星點點。
主帳中,諸將還在論事,藺稷坐在上首,忽聞侍衛(wèi)來報,“長公主來!”
藺稷似不曾聽清,蹙眉看他。
侍衛(wèi)便又道,“藺相,長公主來了,她正在營帳外候您。”
“今日到此為止,先散了!彼捯羯性,人已經(jīng)出了帳外。
帳外夜黑,軍中半里一篝火,將人影照得明明滅滅,不甚真實。但他還是看清了在營帳不遠處老樹下,風吹裙裾,披風浮動的婦人。
她向他招手,話語淺淺,“你過來!
他走近她,萬千星辰落在她眼中,亮如白晝,亮可懾人。
她一瞬不瞬看著他,腦中依舊混亂不堪,但心中卻很確定當下要做的事。
只盈盈扯笑,“你靠孤近些!
藺稷看著她眼睛,心神被牽引不可控制地上前,咫尺間站定。
隋棠目光灼灼,眼底翻涌火海。
無邊夜色里,似一聲燭火燈芯炸裂的聲音驟然響起,悶沉、清脆,。
乃隋棠卯足勁扇了他一巴掌。
剎那間,巡邏的衛(wèi)兵,戍守的兵甲,還有散會不曾走遠的將士,齊齊望過來。
第62章 因為,臣也心悅殿下。……
鸛流湖率屬豫州, 距離洛陽不過三百里,距離冀州則有七百多里。隋棠這般過來,藺稷自然不會再讓她長途跋涉回冀州去。
實乃她的情況不太好。
五月廿那晚, 她扇完那一巴掌,一口強撐多日的氣散開, 人便軟綿綿跌了下去。藺稷攔腰抱起她的時候,薄綢披風襟口散開, 紗帛襦裙勾勒出軀體,他在朦朧月色里, 看到她微隆的小腹。
他怔了一瞬, 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他其實很想要個孩子。
一個他和她的孩子。
上輩子,她留下的那個孩子,在匆匆數(shù)年時光里,父子情短, 沒有過多少相處;厥紫雽⑺煤灭B(yǎng)大時,他和他母親一樣, 都不愿給他時間了。
而今生,今時,他也已至而立之年, 怎會不想要子嗣!
但是天命不顧他。
他要不到,也不敢要。
大抵是太過思念,太過奢望, 才生這樣的幻覺。
但攬過她腰身的手, 掌心的觸感無比真實, 她原本不堪一握的腰線明顯豐盈了起來。
風吹散流云,月光灑下,螢火蟲也在飛來。
他看得清清楚楚。
她已經(jīng)顯懷的身子。
“殿下的身孕已經(jīng)四個多月了, 產(chǎn)期在十月中旬!
耳畔還有更真實的,董真的聲音。
當晚,這處醫(yī)術最好的醫(yī)官林群,也是這般確定的。
四個半月的身孕,五個月后的產(chǎn)期。
藺稷悲喜交加。
歡喜他和她終于又有了自己的孩子。
悲他時日無多的壽數(shù),恐她步他人后塵。
“屬下知道藺相的擔憂,不想殿下有孩子,恐她來日如范氏一般。那左右除去孩子還是有法子的,屬下熬一碗藥給殿下便可!
這晚隋棠久暈不醒,董真中藥半個多月,越發(fā)昏沉,但索性腦子還算清醒,開口安撫藺稷。
“渾說什么?”林群呵她
,“四個半月的身孕,胎都坐穩(wěn)了,要是用藥打下去,輕則損傷殿下身子,重則一尸……”
董真被斥,垂眸轉(zhuǎn)過頭,心道我一開始就不同意騙殿下,還斥我不懂大局,不許我多言語,現(xiàn)又醫(yī)者父母心了!轉(zhuǎn)念又想,還是殿下聰慧,不聲不響坐穩(wěn)了胎,如此只能讓她生下來。否則按照藺相當時的決絕,說不定真會通知他們趁著月份小,墮了孩子。
“我只要她活著,旁的生死不論!倍婊叵胩A稷臨走囑咐他們時,最后的話語,不由打了個冷顫。
然再想,一個時辰前,殿下的那個巴掌!
當真一物降一物。
“至殿下臨盆前,你們好生調(diào)理她身子!碧A稷沉默許久,最后終于開口,話落回去營帳看隋棠。
但這夜遠沒有就此消停。
隋棠在后半夜醒來,當下就撥開了他搭在她腰腹的手,惶恐又憤怒地從榻上坐起。
“是我,阿粼!被璋抵校A稷握住了她的手。
“松開——” 隋棠掙脫他,趿鞋就要往外走。
“天還未亮,你去哪?”
“我去哪不用你管,你也沒資格管!彼逄乃葡氲叫┦裁,轉(zhuǎn)身又回來榻邊,抓了衣裳套在身上,裹來披風邊系邊重新往帳外走去。
一直走到來時馬車停歇的那棵老樹下,爬上馬車翻找東西。在外間守夜的蘭心這會顯然也醒了,被藺稷喚著一同追了出來。
他要攔下隋棠輕而易舉,但恐她掙扎傷到她自己,遂不敢強行拽她。
“醫(yī)官說你要歇好,養(yǎng)好精神,這個時辰你到底要作甚?”
“還懷著身孕呢,你小心些!
“你下來,要尋何物讓蘭心給你找。”
藺稷心驚肉跳看著她屈膝在馬車中,來回翻揀東西,實在忍不住上前,想要將人拉回。
然而手才握上隋棠臂膀,就被她一下甩開了。
馬車空間狹小,夜風浮動,漏入一點外頭篝火的光亮,隋棠瞪著他,還是來時的怒意。
半晌,扶著腰起身坐下,沉沉喘息。
“天快亮了,再回去睡會!碧A稷向她伸出手。
隋棠沒有理他,呼吸越來越急促,仰頭合上眼抵著車壁緩神。
“蘭心——”藺稷想讓她去傳值守的醫(yī)官,隋棠睜眼打斷他的話,“孤的行李在哪?去拿過來。”
蘭心呆了呆,看向藺稷,藺稷無暇顧她,眼神全在隋棠身上。于是,蘭心從命將行李搬了過來。垂著頭越過藺稷,送到馬車上。
“阿粼,別這樣!碧A稷有些反應過來,按住包袱,“你有了身孕,不能這般勞乏。再說,醫(yī)官都囑咐了,你舟車勞頓,要靜養(yǎng)一段時日,距離這處往西三里外,便是我的私宅甘園,我已經(jīng)派人去收拾屋子了,明日就送你過去養(yǎng)胎。我每日都會回去陪你……”
“這些話,于我都沒有太大意義。”隋棠撥開他的手,從包袱中拿出一物,“我來就兩件事,一是出口氣,氣昨日我出了便到此為止。還有一件事,便是這個!
隋棠目光落在手中的一個封柬上。
“我記得,朔康六年的時候,你寫了一則承諾書!
【凡夫妻間事,共商榷,同進退。不隱瞞不獨斷,若違者,即和離。 】
“但我覺得我們不該和離。”隋棠眼中浮起一點虛無的笑意,望向?qū)γ嫠埔姷较M加疃奸_始舒展的男人,嗤單,“你有什么資格與我和離?我就該休了你!
隋棠話落,手中那個封諫劈頭砸向了他。
上頭赫然寫著“休書”二字。
休書落在地上車門前,夜風一吹,飄在地上,藺稷低眉了片刻。從一旁的篝火拾來一個火把,直接燒掉了它。
這輩子,他都不會要這么個東西。
然火焰燃起又熄滅,散作灰燼隨風散去,隋棠也未再理她。她在馬車中哭泣,氣息沉浮不定,未幾捂著胎腹艱難喘息……
至此,很長一段時間,藺稷都未再見到她。
她在天亮之后,被送去了甘園。
本要作一次會診,藺稷還在外頭囑咐林群的一干人等的事宜,又說將方赟傳來。然董真從里內(nèi)寢出來,“殿下醒了……”
藺稷聞言,就要起身進入,卻被董真阻下。董真低聲道,“她不想見您,要不讓她緩緩?才做穩(wěn)的胎,老是動胎氣實在不好!
藺稷回想凌晨她在馬車中第二次氣暈,就是他欲上去抱她回營帳,就退阻了兩下,她喘得一口氣沒上來,頭就沉沉垂下,沒了聲響。
藺稷坐下身來。
“還有,殿下她不要老師,方醫(yī)官也不要! 董真抬起眼瞼硬著頭皮望向周遭的人,最后面對藺稷道,“殿下說,她從來不為人在意,也不奢望有人聽她話遵她意,更不敢奢望能對她有幾分尊重。唯盼著藺相能看在未見天日的孩兒尚且無辜的份上,容他在母腹之中,安穩(wěn)度日,少受牽累!
“她說,由屬下照顧她便可。”
藺稷抬眸看她,越過隔斷屏風又看內(nèi)寢方向,原本露在廣袖外的手縮回袖中,無措又無法地搓起,許久低眉輕語,“如此有勞了!
至此,藺稷每日都往返甘園和鸛流湖大帳之間,左右就三里路,騎馬不過一炷香的時辰。
但隋棠不要見他,他怕惹她生氣便也不敢去見她,很多時候都是他晨起離開,或是晚上等她睡熟了,方進屋看她。
但隋棠孕中睡得淺,一點聲響就極易驚醒,醒來看見他,初時還能和他對望兩眼,然越看越生氣,只哽咽讓他出去。
五月底的一日,許是夜中貪涼,晨起額頭滾燙,竟起高燒,幸得在晚間時候退了下來。
六月上旬,最是暑熱,隋棠一點胃口都沒有。即便藺稷給她換了數(shù)個廚子,都無濟于事。
六月中旬起,她原本已經(jīng)結(jié)束的孕吐,又重新開始。莫說飲食,連藥膳、安胎累湯藥,都是吃多少吐多少。孕吐無法控制,亦無藥物可止。
藺稷看著醫(yī)案卷宗,心口窒悶。
且按照董真記下的全部脈案、醫(yī)案,隋棠這廂養(yǎng)胎養(yǎng)得很不好。
醫(yī)案給諸醫(yī)官會診,結(jié)合董真現(xiàn)測的脈象,一直認為隋棠乃因長期的情志內(nèi)傷,憂思惱怒,致臟腑功能失調(diào),氣血運行受阻,進而使氣郁結(jié)于心胸。方有了近來的種種不適。
孕期養(yǎng)不好,一來母體傷,子嗣損;二來就怕生時不順,引發(fā)更險的事。
這日,其他醫(yī)官散去后,董真尚且留在藺稷身邊,開口道,“藺相當聽明白了,殿下實乃心病。好好的身子,因心結(jié)困成這般!
藺稷頷首,“我自然愿意和她說,可是,她連見都不肯見我。我就怕她看我一眼,就又激動盛怒!”
他低下頭。
與隋棠當日聞自己不能生育竟是一般模樣。
如同犯錯的孩子。
“藺相若當真愿意與殿下坦白一切,屬下去說,去勸!
“多謝!”
這日晚間,時值南地急報送來,藺稷在鸛流湖開加議會。
甘園月色如水,隋棠慢悠悠用完一碗牛肉湯餅、一盞燴軟金果的晚膳后,這會才不到一個時辰,又開始用牛乳小天酥。
她靠在榻上,將最后一口小天酥用完,緩了緩道,“他是不是病了?病得原比我想象的嚴重?多嚴重呢?”
從手釧到醫(yī)案,從范氏到病情,董真盡數(shù)告知,原與隋棠來鸛流湖前,料想的
差不多。唯一不確定的就是,他到底病的多嚴重。
董真如實告知。
隋棠聽后半晌,輕輕點了點頭,“今也藺相回來,和他說不必兩頭奔波,留在鸛流湖吧!
“殿下,臣說的都是實情,不敢再有隱瞞。”董真看不出她神色幾何,只盡力解釋道。
“孤會喚他回來的,就這幾日,容孤靜靜!彼逄臎_她笑了笑,“你清楚的,孤的身子很好,經(jīng)得起今日聽到的事!
隋棠這夜歇下,腦海中來回都是兩個字,“十年”。
藺稷留在鸛流湖的第四個夜晚,夢見前世,隋棠難產(chǎn)而亡的樣子,再控制不住,策馬欲回甘園。
但到底不敢再忤她半分意愿,熬到天明,請來承明。
“你是她老師,他從來敬重你,你去看看她。她孕期身子很不好,勞你……”話落藺稷方意識到,自己有些強人所難。
他不僅是她的老師,還是一個愛慕她、努力想要與她保持距離的男人。
然承明玲瓏剔透心,展顏道,“屬下會勸解殿下的。”
……
“連老師都給他說話了!备蕡@中,隋棠坐在窗下納涼,“孤本想著您是來此的第一位客人,要好好招待您。”
“聽你這話,是不愿意好好招待了?”承明望向隋棠。
隋棠確實精神不太好,眼下尚有烏青,眼眶也有些腫,想是長夜里哭泣過。
“我與藺相間,談不上深交,相識更多是彼此需要。但有兩回記憶深刻。第一回是二月里他來見我,讓我在他走后開解你。第二回便是昨日,他又來請我勸你。兩回,東征西討十余年,一統(tǒng)九州的藺相,我都覺得他不是藺相,只是一個男人,一個深愛殿下可以低入塵埃的男人!
隋棠將煮好的茶捧給承明,低低而笑,眼眶又一圈圈泛紅。
承明這會沒有讀懂婦人的神色,只當她依舊委屈自己被騙,不由低嘆道,“若是旁人來說,藺相愛殿下,勸殿下同其早日復合,殿下都可以不信。但是臣說這話,您一定要信!
隋棠抬起了水霧蒙蒙的雙眼,“為何?”
夏日天晴云清,甘園棠梨花開正濃,潔白如玉。
這好天盛景,原都是她賜予給他的。
于是他便道,“因為,臣也心悅殿下!
第63章 我想你們兩個來愛我!
六月廿五, 鸛流湖主帳中在經(jīng)過三月的小股兵甲渡江佯攻、試探、同早年潛伏在荊、益兩州的暗子接洽確定后,終于決定在七月初八全面發(fā)起渡江戰(zhàn)役。
這晚大帳中反復討論的一件事,乃誰為渡江先鋒官。
自有毛遂自薦的爭勇者, 蒙氏子弟最先提出要率本部兵甲前往,藺氏族中長者尚且求穩(wěn), 然如年輕一輩藺雍等都不甘落下,藺黍要求尤為強烈, 只說待這一日已近十年,定要領東谷軍踏平江南之地。還有當日歸順的西北道四州的將領, 亦有躍躍欲試者。如此, 先鋒官只一位,爭相者卻有七八。
往昔這等事都是藺稷親往。
東谷軍服他,一來是當年長安突襲衛(wèi)泰重振兵甲的神威,二來是往后十余年戰(zhàn)場上打頭陣的浴血奮戰(zhàn), 如此累下的威信。
只是這兩年,即便藺稷有心瞞著外界他的身子狀況, 但總有風聲露出去,尤其歷經(jīng)今歲早春昏迷一事后,近身的官員或多或少也都知曉些。
他自己, 總算也愿意聽從醫(yī)官的話,只督戰(zhàn),不上戰(zhàn), 盡可能地保養(yǎng)自己。
為此, 林群初聞這日擇定先鋒官會議, 尤覺聽詫了。來鸛流湖這數(shù)月,他還反復勸誡,盡可能不要親身上陣, 少受兵戈之傷,以免精氣損耗,根基潰敗。但藺稷多來一笑置之,并不愿聽……這廂變化,林群恍然,實乃長公主來了,還帶著他們的孩子。
這日,最后決定由藺愈為先鋒官,藺黍和承明為副將,姜灝為監(jiān)軍,領一萬東谷軍橫渡金江,登陸益州。
先鋒官的位置落在那七八位爭相者任何一位身上,諸將都不覺意外。姜灝更是領監(jiān)軍職多時,情理之中。但是誰也不曾料到,只低于先鋒官半階的副將一職,竟會落在從未領兵征伐過的承明的身上。
如此,帳中難免出先異聲。尤其是蒙氏一族,兩位副將職竟一處也不曾落到。
蒙烺拱手致話,直白提出異議。
諸將也多有附和,都言承明缺少經(jīng)驗,這等戰(zhàn)役用人至關重要。
“如何沒有經(jīng)驗?”藺稷笑道,“朔康七年,大軍缺糧求救于京畿,長公主千里而來確定糧草所需,這一路便是由承明護送。其行軍之快,殺敵之猛不遜諸位。今歲五月,又在我們已經(jīng)開戰(zhàn)后,奉我軍令安全地送長公主來鸛流湖。這種種堪比后方協(xié)助,完成得都很出色。”
“藺相所言甚是!碧A黍唯恐南伐有差,精心籌備多年的戰(zhàn)役功虧一簣,這會接了蒙烺眼色,亦開口道,“但如藺相所言,承明之舉,無論是關乎糧草還是護送家眷,都屬戰(zhàn)場后方的調(diào)度,始終不曾直面過正面戰(zhàn)場!
藺稷頷首,“所以他積了后方之功,我識出他尚有前線之才,故而調(diào)遣他來正面戰(zhàn)場,亦非直接授他正職官位,不過一個協(xié)理。且你與他同在,正好多多攜帶,為東谷軍將領增添新血液,豈不美哉!”
藺稷目光在胞弟面上留得長久些,話語似清風沁入他心扉,“你這些年原是積累了不少經(jīng)驗,難道不想帶帶新人?戰(zhàn)場無個人英雄,有的是相互扶持和協(xié)助。你經(jīng)驗豐富然沉穩(wěn)有失,承明初上戰(zhàn)場但貴在鎮(zhèn)定冷靜。而藺雍則最能顧全大局,同令君一武一文領御先鋒全軍,最是恰當不過!
“你覺得呢?”藺稷話到最后,又問胞弟。
“兄長說的有理。”藺黍無從辨起,又絕確實安排妥當,遂點頭稱是。
藺稷低眉笑了下,抬眸盯他一眼。
藺黍意會,“藺相所言在理,末將受教。”
至此諸將再無意義,唯有蒙烺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
“不過先鋒一職罷了,后面有的是仗可打!贝髱ぶ猩,諸將三三兩兩走出來,藺黍安慰蒙烺。
“是這個理。”蒙烺道,“本來想著你接了先鋒官的位置,且讓蒙煥、蒙煊等人跟隨你,這樣一來幫襯你些,二來讓他們也漲漲經(jīng)驗。你知道,他們總在我麾下,掙不了出息的前程。”
一場戰(zhàn)役,三軍中有主攻,助攻,正攻,佯攻等。雖按東谷軍的規(guī)矩。戰(zhàn)功按照斬殺的敵軍人頭算。然因所領任務不同,所獲軍功的上下限也有很大的區(qū)別。
譬如此番先鋒打頭陣,便是上限極高的戰(zhàn)役。雖也很危險,但蒙烺盤算,放人在藺黍麾下,他總會幫襯些。會將虎狼打殘再扔給蒙氏子弟,讓他們鍍金又保證了安全。如此,比總在自己麾下,分割那一畝三分地要好些。
卻不想,藺稷將這樣的機會給了承明。
承明背后的人,與其說是姜令君,不如說是長公主。
自然,胳膊擰不過大腿,蒙烺一時只能無話。
營帳中官員接連散去,只剩得藺稷和承明。二人踱步出張望,眺望西邊天際,漫天云霞燒成金色火海。
“我原以為我提出前往前線,藺相會拒絕的。”承明欣賞夏日晚霞,感激道,“多謝您給我機會。”
“我初時用你,確實不曾想過要讓你持刀,只想你接令君的職位,握筆即可。即便是隨軍征戰(zhàn),如同令君一般領軍師祭酒職,作參軍。”藺稷的目光儼然不在天邊云彩上,并不似承明般舉目遠眺,而是平掀眼瞼,在尋人間屋舍。
流云遙遠卻落在眼眸,家舍近在咫尺,卻關門閉戶,不為他所望。
他頓了頓,繼續(xù)道,“但是如今我想得多了些。令君那個位置,他座下其他八位侍郎都可以接任。但是掌兵征戰(zhàn),卻唯有你。或者說,你可以出將入相,文武皆掌。”
承明聞言,有些回過味來,不禁側(cè)首看他,吃驚道,“你是……想給殿下一支傍身的兵甲?”
藺稷座下,如今東谷軍號稱五十萬。然實則其中各方降軍三十萬,東谷軍親兵二十余萬。這二十萬親兵中,十萬由他直屬,剩下十萬分別藺黍、藺雍等五位族中子弟各統(tǒng)兩萬。他自然可以從自己的隊伍里挑出人手訓練一支兵甲給隋棠,但是兵甲好尋,良將難得。那些統(tǒng)兵的將軍對他自無二心,他在,也可同尊隋棠。但若他不在……
“藺相放心,臣定不辜負你之意!
“我當然放心,你就是辜負我,大約也不會負她。”藺稷沖他笑了笑,正色道,“所以,其
實你不必非要領先鋒副將一職。這場戰(zhàn)役拉開,后頭有的是仗可打。你確實無有正面交鋒的經(jīng)驗,大可同我后續(xù)主力大軍共同渡江!
“我知藺相好意。”承明回道,“但是我覺得我還是早些離去地好。作戰(zhàn)需要靜心,養(yǎng)身,熟悉地貌,了解敵情……都需要時間。”
理由說得冠冕堂皇,但有一處,他沒有說也不可說。
實乃因他于隋棠面前挑明了自己的心思。
為避尷尬,短時間內(nèi),他總等離她遠些。
藺稷也沒有再問,只見身側(cè)男子也目落西天,卻已不是方才般賞景觀物,而是眸光同落人間色,仿若在告別。
他便想起承明向他提出此事時,乃是三日前,去勸誡隋棠回來后。
“這個給你。”藺稷卸下腰側(cè)短劍,“自我十五歲兵出涼州,至今十五年里凡上戰(zhàn)場,它都伴著我。伴我護己殺敵,建功立業(yè),保我平安來去。如今我再難有上陣沖鋒的機會,且贈與你。望你,能如我一樣幸運,被命運恩顧!
一柄七星青銅劍,夕陽下泛出冷金色的光。
承明抬手撫摸劍身,笑著收下,“天色不早,藺相該回去陪殿下了!
*
暮色四合,藺稷歸來甘園,自然還是見不到隋棠。能見到的只有董真記錄的脈案醫(yī)案。
她依舊孕反嚴重。
譬如剛剛他才入院門,便見一個侍者拎桶走出,一個侍者捧盆入內(nèi),蘭心在給隋棠順氣,喂水與她漱口。
自是才用晚膳,她又有吐了。
醫(yī)案上還載,孕期就要滿六個月,胎動愈烈,累她夜不能寐。偶有入睡,她又多驚夢,常驚厥。
的確,他在她睡熟后入內(nèi)看她,她睡著睡著便會戰(zhàn)栗起來。
……
藺稷將卷宗合上,隔屏風看她。
若是時光倒退回二月十二那日……
董真說她需要時間,承明說她已經(jīng)答應了會走出來。
藺稷撐在桌案,盼時光快些留流去能讓她早些消怒,又盼時光慢些走不要讓他錯過太多她孕期的日子。
前世,他們就已錯過太多。
案前燈盞滅去又亮起,一日又過去。
六月廿六,藺稷看著隋棠背影想,若是他這會就沖進去,跪地求她原諒,求她讓他一屋同榻陪伴她,她應該……藺稷拍了下腦門。
她都說了,從來無人尊重她,她也無有反抗之力,欺辱她的人更是不多他一個。
藺稷灌了盞涼茶,低頭靜心處理公務。
六月廿八,夜深人靜,藺稷又想,若是他此刻裝作舊疾發(fā)作,她是不是就會心軟,順勢原諒他?
但董真說,她如今受不起驚嚇,恐有動胎氣的風險。
藺稷只好又灌一盞涼茶,伏案批閱軍報。
六月卅,六月的最后一日,距離東谷軍全面發(fā)動渡江戰(zhàn)役,僅剩八日,而這日從益州傳回消息,作為先鋒的第一支小分隊兩千兵甲已經(jīng)由承明率領,首批上岸。故而這日戰(zhàn)況分析得有些多,藺稷留在帳中晚了些。他盤算著大約只需半個時辰就可將當日全部軍報處理完,遂打算索性閱完再回甘園,畢竟公務帶來帶去也是繁瑣。
案頭燈盞“嗶!闭ㄩ_,他揉了一把有些發(fā)僵的肩膀,正欲將閱完的卷宗理好,卻見隋棠的醫(yī)案赫然放在案頭。
她的醫(yī)案脈案從來都是由董真整理后,放在甘園書房中,以供他隨時翻閱。偶有不懂,他當下問過董真,或是同公務一道帶來詢問林群。
今日晨起,他確有昨日帶回處理的公務帶過來,但沒有不理解的醫(yī)案卷宗要帶來問醫(yī)官的,想是侍者整理時順手放錯了。
且這份卷宗,首根竹簡頂端點著一顆朱砂,尤似標記。他印象中不曾見過,事關隋棠,當下便翻閱觀之。
第一章,只一行字跡:六月初十至六月廿九。
這個藺稷理解,就是這份醫(yī)案卷宗記錄的乃六月初十到廿九的情況。
當是董真特意整理的。
他心下贊她做事認真,翻過第二章。
“初十,脈平氣定,胎動正常。”
“十一,血盈氣旺,胎動正常!
“十二,脈平,安。”
……
“廿八,一切安好!
“廿九,一切安好。”
藺稷怔了片刻,反應過來,策馬疾回甘園。難得的,他沒有輕手輕腳推門入內(nèi),而是直接從馬上縱身,扔鞭于侍衛(wèi),奔入隋棠寢殿。
而隋棠正在用宵夜,一碗燕窩用至一半。
見他回來,蘭心嚇了一跳,正欲擋在隋棠身前,暗示她趕緊吐掉莫用了。心道,今日守門的丫鬟怎不提前來報的?這般撞破,豈不是要讓原本就僵硬的關系愈發(fā)雪上加霜!
又覺肩頭一重,人便被拂開了。
“藺相……”蘭心急道,然話卻被男人截斷。
他急切又歡喜地望著面前的婦人,她眸光清亮,眼神炯炯,確實一副精神上好的樣子。
“你是不是用過晚膳了?這會又餓了?你用得進東西對不對?那你用,用完我們再說話!你用,你慢慢!”
屋中很靜,就剩藺稷的話還在回蕩。
隋棠也沒抬頭,繼續(xù)無聲用著膳食,約摸快要見底時才抬了抬手示意蘭心帶著侍女們下去。
屋中人退,就剩二人。
隋棠正欲尋巾帕,藺稷便已經(jīng)送至她面前。她沒有避開,低眉看了一眼。男人見縫插針已經(jīng)湊上幫她擦拭唇瓣。
入夜時分,她已經(jīng)卸妝脫簪,唇上自無口脂,卻也不似他以往偶然入內(nèi)瞧見的那般,灰敗無色,而是紅潤光澤。
隋棠抿了抿口,掖袖往靠背上坐去,不慎袖中一盒胭脂滾出來,不偏不倚滾至藺稷身前。
盒蓋散開,灑出些許粉末。
藺稷將它撿起合上,正欲還給隋棠。見指腹粉末,再看婦人唇瓣,有些反應過來。
“晚間不用這個,我給你放好。”他拿去妝臺放入妝奩中,回來坐在隋棠榻畔。
屋里置了冰鑒,冰霧裊裊,彌漫在二人中間。
隋棠如今畏熱,只穿半袖,衣襟也解松不少,露出胸口大片肌膚,一雙玉足亦是赤裸伸在裙外。
“寒從足起,還是蓋些罷!碧A稷給她掖過薄毯。
隋棠不說話也沒縮腳。
藺稷蓋好,收回手,眉眼低垂。
半晌,輕聲道了句“對不起”。
隋棠合了合眼,嗤笑問,“不生氣?”
終于得了她開口,藺稷猛地抬頭,頻頻搖首,“我不生氣,只要你好好的,我歡喜都來不及,怎會生氣!再說,我有什么資格生氣呢,你只是讓我體會了一遍你前頭遭遇的日子。我體會到了,以后,以后再也不敢了!”
“所以那這四十余日,你很著急是嗎?
“急,董真說你身子不好,我急,我又急又怕!”
藺稷握上隋棠雙手,“都怨我,都是我的錯!索性你好好的,孩子也好好的……”
“所以你就又歡喜,對嗎?”隋棠搖著唇瓣。
“對!”藺稷頷首,將她握得更緊,唯恐她再次掙脫抽離。
“你歡喜——”隋棠看著他,雙眼通紅,“你被騙了不生氣反而歡喜,為什么呢?因為你在被騙后知曉真相,知曉你的妻子安然無恙,所以你歡喜愉悅。那我呢,藺神谷?我在被騙后知曉真相,知我夫君原來不是安康如意,而是身染重恙,時日無多……”
隋棠哭出聲來,“藺神谷,你就算是體會了我被愛人騙后的傷心無錯,受到了數(shù)十日里的煎熬等待,但你還是比我幸福!”
“可是我們明明是夫妻,夫妻就應該甘苦與共的,你憑什么能比我幸福?”
“我……”藺稷不知要如何接她的話,許久道,“但夫妻也是不同的兩個人,若是我們能夠攜手到老,自可同日而去。但是天不假年,你還這樣年輕,我如何能讓你殉我!”
“我說的是這個嗎?”隋棠惱怒道,“我說的是要同心同行啊。我問你,可是推開我,你的病就能好了?”
藺稷搖首。
“那我再問你,推開我,你痛嗎?”
“痛!
“生病時,你痛嗎!
“痛。”
“
所以啊,你為何要讓自己痛上加痛?連累我也跟著痛,你是什么腦子?”
“我……”
“是益州范氏的事嚇到你了,對不對?你想給我留條后路是不是?”隋棠的聲音變得柔和,神色也緩和下來,只輕輕撫摸他眉眼,“原是我不曾告訴你,少時獨居漳河,數(shù)年間,命途多舛,困苦久纏,我原就是將每一日都當做生命的最后一日過的。每日清晨,睜眼見得天光亮起,便都是賺的。而如今——”
隋棠雙手捧起他面龐,“還有十年,我們分明還有好多好多變數(shù)和希望!
“藺神谷!”她抓來他的一只手覆上她胎腹,自己伏在他肩頭,輕輕嘆道,“大戰(zhàn)在即,你又是這樣的身子。讓你受我一半時日的傷心惶恐便罷了。但請你好好活著,我不想一個人養(yǎng)孩子,我想你們兩個來愛我,護我。”
第64章 藺稷用心賠罪。
翌日晌午, 滴漏聲響,乃巳時正,藺稷才醒來。
三重簾帳拉開, 天光大亮。隔著六合嵌紗屏風,他一眼便落在跽坐案前用膳的婦人身上。
是側(cè)身的輪廓, 她沒有挽發(fā)盤髻。
三千青絲披在背脊,用一根金色發(fā)待松松垮垮系著, 兩縷碎發(fā)從鬢角垂落。女郎從小留起的長發(fā),縱是碎末也足有六七寸長。卻因纖長鶴頸, 這般落下發(fā)梢竟只堪堪飄在鎖骨翅溝中, 生出兩分清麗的嫵媚。
“前段時日見你,不是倚在長幾,便是臥在榻上,又是匆匆一面, 不得細看,盡見到如此纖瘦之處了。”
藺稷繞過屏風, 從隋棠身后抱住她,薄繭叢生的掌心從她脖頸劃過鎖骨,又回游上來, 將她滑落鬢邊的碎發(fā)攏到耳后。
思緒幾經(jīng)回到前世時,那會懷胎也有五六個月了,但她是真的瘦弱不堪, 幾乎撐不住衣衫。從后望去, 腰肢如平素沒有區(qū)別, 絲毫看不出懷孕的樣子。
“索性只是這兩處未長肉,旁處都很好!碧A稷的目光從上往下滑,經(jīng)胸脯, 過腰身,話說得情真意切,半點不似玩笑,“背都厚了些。”
隋棠孕期至今除了初時在冀州時,有些嗜睡反胃,其他一切都很好。尤其是四個月后胎相穩(wěn)妥了,她胃口也徹底開了。
藺稷又給安排了三位廚子,主膳食的,司點心的,調(diào)口味的,翻著花樣給她做吃食,隋棠很滿意。今日還是頭一回面對昨個就念想的膳食,忽就沒了胃口。
但念著身后的男人一夜不曾安睡,凡自個稍有動靜,他便睜開雙眼,或問她是否要水喝,或慰她不要害怕,以為她又在夢魘。
寅時初的時候,腹中饑餓,還鬧著他去做了碗湯餅過來。暑熱天,膳房中的膳食都以新鮮為主,即便拜冰鎮(zhèn)著,至多一個時辰,是故這個點自然不會備吃的。尋常隋棠凌晨餓了,忍一忍也就過去了,但如今身邊趟了個人,她半點不想湊合。藺稷當是在軍中養(yǎng)出的本事,手藝還不錯,一碗湯餅加了在糖醋料汁里絆過的雞蛋絲,點了麻油,隋棠用了大半碗終于飽了,但剩下兩口丟下又覺不忍,猶豫間,他十分默契地接過用了。如此已近平旦,他才徹底睡實了。
隋棠想著夜中光景,將騰起的惱意壓下,揚起下巴點了點對面席案,“你今個起得晚了,久未用膳,我讓他們煮了米粥和蛋羹,去用吧!
藺稷全然未發(fā)覺隋棠前頭的不快,坐來席案后,只見米粥軟爛,蛋羹滑嫩,還有兩碟特意去辣的小菜,忍不住又看對面的婦人。
看一眼,又看一眼。
“還吃不吃?蛋羹一涼就腥了!彼逄谋豢吹蒙鲂σ。
她今日穿了一聲白綾滾金邊的襦裙,外頭套一襲鵝黃薄紗,近六個月的身孕已經(jīng)難配腰封,便索性撤了未戴。如此跽坐在案,烏發(fā)潔衣,疊浪成雪,端雅豐盈似月下神女。
然神女過于威嚴,隋棠顰笑鮮活,用食兩頰微鼓,眸光清冽生俏,更似神女懷中白兔。
“蛋羹我用一盞便夠,分你一盞!碧A稷起身端來,“你多用些,如垂耳一般就更好了。”
垂耳閑來就是吃食,已然滾滾如球。
隋棠一口湯餅梗在喉嚨,掀起眼眸看他,“啪”地一聲放下玉箸,“我飽了,你自己用吧。”
話落,扶腰起身。
跽坐的姿態(tài),她已經(jīng)需要騰出另一手撐住席案方能站來,尋常自有侍女托她臂膀。方才藺稷從內(nèi)寢轉(zhuǎn)出,蘭心早早便識趣領人離開,屋中只剩得夫妻二人。
門外候著的侍女眼尖,就要入內(nèi)扶上公主。被蘭心阻下,方給了藺稷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垂耳有何不好!我最是羨慕它,隨時同你處在一起!碧A稷穩(wěn)穩(wěn)扶住了她,“環(huán)肥燕瘦,濃妝淡抹,卿皆美矣”
隋棠哼了聲,拍開他的手催他用膳,自個轉(zhuǎn)來妝臺前讓蘭心給她篦發(fā)緩神。
“你今日這樣晚了,一會過去營中,軍務堆起,晚間且不要回來了。”半晌,隋棠撫著胎腹似想起什么,有些懊惱道,“前些日子不是讓董真與你交代了嗎,晚間不要來回奔波!
“就三四里路,累不著,且當活動筋骨了。”
“我說的不是這個!彼逄谋犻_眼,看著銅鏡中的自己,默了默道,“你在這宅子內(nèi)外三層明里暗里伏下人手,不單單是因為這處離鸛流近,以防暗子流竄吧?”
藺稷將剩下兩口膳食用完,頓了頓道,“你在這處,守衛(wèi)自然嚴些。”
隋棠轉(zhuǎn)過頭,冷眼盯他。
“你如今嗅覺愈發(fā)靈敏了,確實是防天子人手的。”藺稷無奈笑了笑,擱下碗盞起身來她身畔,“真不是要瞞你,你懷著身孕呢,不想你費神想洛陽那些人事。”
他從蘭心手中接了梳子,繼續(xù)給她篦發(fā)。
他這廂手藝很不錯,頭一回給隋棠篦發(fā),是在隋棠眼疾好了之后,他們搬入長馨殿的第一夜。
青銅桂枝臺上紅燭靜燃,仿若他們新婚。她沐浴出來搓著長發(fā)就要上榻,被他按在妝臺前,說是數(shù)日折騰,給她篦發(fā)解乏。
她尚且疑他能否將她齊腰的頭發(fā)梳順,卻意外驚訝他一手篦發(fā)的功夫,簡直順暢嫻熟。忍不住打趣,“可是在孤之前,為旁的女子調(diào)教,讓孤摘桃了?”
他也玩笑回應,“殿下果然聰慧!
后來很多年月里,她給他按揉大陵穴緩解心口絞痛,他則給她篦發(fā)消乏松神。
想起他的心絞痛,隋棠不禁黯然,只仰背靠在他身上,側(cè)首抬眸看他,四目相視里,她眸光柔弱依賴,似無他不能存活?吹盟伺钕氯ィ瑹o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他接了她眼神,與她微笑。
隋棠也笑,轉(zhuǎn)回頭重新合了眼。
“當年丹朱計劃中,是打算等你南伐之后再行動手。如今就埋下人手,這時間提前了太久。會不會是你多想了。他的死士訓練不易,一趟冀州行折損百余人。洛陽又有你兵甲鎮(zhèn)守,他練兵艱難,當不會輕易使用。你營中更需人手,不若撤去一些罷!
“不能撤,我很確定,陛下的死士已經(jīng)來鸛流湖了!碧A稷篦發(fā)結(jié)束,放下梳子給隋棠按揉太陽穴,看著銅鏡中睜眼疑惑的婦人,嘆道,“數(shù)日前,承明來此勸你后回營途中,發(fā)現(xiàn)了端倪,且被人跟蹤,若非我著人接應,怕就要遇刺了。”
“那些死士都是由何昱統(tǒng)領,難不成是他們發(fā)現(xiàn)了老師身份,欲要除之?”話到此處,隋棠怒從
中來,一下坐直了身子,“本是同根深,老師都被他父兄逼迫至此了,他們還不肯放過他!”
“當日,我合該一鞭抽死何珣!”
“這個道貌岸然的東西!”
她盛怒中,一時喘息連連。
“你又不是頭一日認識他們,何苦動這樣大的氣!”藺稷見她眉間緊蹙,手按在胎腹上,呼吸也重了起來,“可要給你喚醫(yī)官?”
隋棠搖首,孕中情緒來去如風。
她轉(zhuǎn)瞬展顏,將他拉來身前,覆手在腹部,“他動了,很活潑是不是?”
這是藺稷頭一回感受到胎動,隔著他母親一層血肉,他在他掌心踢動,當真活潑有力。
是她孕育的他們的血脈。
但他卻只是問,“他動得這般厲害,你難受嗎?”
“這樣還好!彼逄膿u首,“若動得再厲害我會和他講道理的,講不通我也會兇他的!
“要不下回我和他講道理,你負責兇他?”
藺稷點頭,“聽你的!
“他還動呢,你不摸了?”隋棠有些訝異地看著起身的人,她就喜歡孩子動的時候,雖然有時也弄得她酸痛窒悶,但更多時候她可以和他聊天,給他講故事。
“不摸了!碧A稷似一下沒了興致,回來至隋棠身后,繼續(xù)給她按揉太陽穴,目光卻在鏡中婦人面上流連,“讓他別動了,你臉都白了!
隋棠原本的詫異瞬間化作笑意,對著孩子挑眉。
她重新閉了眼,散開的思緒又聚攏起來,回到前頭的話題上,“不過他們要刺殺的不一定是老師,畢竟老師是從這處回去時險遭遇刺的,他們的目標極有可能是你,把老師錯當成了你。甚至是我,用我擾亂你。”
“對,這個可能性更大些。”
“所以啊,我才說,今日你晚間不要回來了!
“無妨,近來連日進行作戰(zhàn)會議,昨日已經(jīng)定下先鋒官人選。今日既然晚了,我且歇一日,索性不去了!
隋棠聞這話,一下來了精神,“那你陪我去這處的長街轉(zhuǎn)轉(zhuǎn),正好我也需要走走舒展筋骨。這園子我都逛膩了。”
關鍵的沒說。
實乃要不是為了裝身子弱,胎養(yǎng)得不好不宜走動,她早就套了馬車去逛了。仔細一想,還是怪這人。
今朝可算有機會了。
卻聞藺稷道,“等過兩日吧!
“為何?”
“為上頭事,過兩日就可以收網(wǎng)了,那會出行更安全!
隋棠聞此,只好作罷,然心中轉(zhuǎn)念一想,依舊開懷。
*
如此偷得浮生半日閑,午后藺稷陪她歇晌,足足一個半時辰過去,日頭都快落下山去了。
藺稷催她起身,“不是說要舒展筋骨嗎,起來,我們出去看看夕陽!
隋棠半瞇著眼,就著他臂膀起身,然起來一半窩在他胸膛不動了,半瞇的眼重新闔了上去。
“別睡了,都睡一下午了。”
“沒睡……”婦人孕中體熱,熱乎乎的面龐貼著男人薄薄衣料,尤嫌不舒服,伸手扯開了他衣襟,蹭上去。
久曠的男人不禁蹭,幾下身子便燙得勝過她。然念她尚在孕中,只得勉勵控制自己,卻聞她道,“榻上也能舒展筋骨!”
婦人抬起一雙水霧漸濃的眼睛,將他圈入眼中,握入手中,“前三月要坐胎,后三月要防早產(chǎn),就剩四五六月,如今已經(jīng)第六個月了,都怪你,本來有三個月的,就剩一個月了……”
“怪我,都怪我!碧A稷半哄半求了半日,方得她松了手,用心賠罪。
夏日晝長,日落后大半個時辰方天黑。
然內(nèi)寢屋門緊閉,來點燭的侍女被蘭心攔在屋外,命去抬水送來。
外頭送水入內(nèi)時,隋棠已經(jīng)睡著了,藺稷如常給她擦拭清理身子。
但破天荒頭一回,擦著擦著,公主竟醒了過來。
她一雙杏眼濕漉漉,眼中情意未散,扶著肚子側(cè)身過來,被發(fā)絲纏繞的手指在男人掌心摩挲。
化百煉鋼為繞指柔。
藺稷撫摸她陀紅的面龐,提起精神道,“可是孩子思念他阿翁,還想再見見?”
第65章 他奢望前世那個孩子也能回來……
七月廿八傍晚, 藺稷帶隋棠去這處的百通長街散心。
他原不想出來的,畢竟天子的死士還未揪出,但架不住隋棠吵嚷。都說婦人孕中心緒起伏大些, 他算是見識到了。
第一日還好,許是歇晌后再“歇晌”, 真的累了。用過晚膳后,一夜睡到天明。
然初二開始, 婦人精神頭十足,從晨起就念叨要去長街。藺稷講理不成, 哄也沒用, 隋棠就想出去。為此熬到他傍晚回來,直接便吵了起來。確切地說,是隋棠鬧了起來,藺稷不敢惹她, 但也攔不住她哭泣。本想她哭一會許就好了,便也由她去了。不想婦人孕中流淚, 一半為情緒之故,一半乃身體變化之故,開了頭根本控制不住。這日半夜時分, 還能聞她委屈嗚咽聲。藺稷白日顧著軍務,夜間得隋棠這般,難免起了兩下高聲, 后又愧悔卻已來不及, 直被趕出寢屋。
新月之下站了半夜不得入內(nèi), 遂只能重臥書房。
婢女們侍奉隋棠日久,都認她慈心柔腸,翌日進出往來嘀咕, 多言藺稷的不是。
如此僵了數(shù)日,七月初八渡江戰(zhàn)役開始,首先是船只的查驗和連接。
先有用于指揮的樓船二艘,高聳入云天,裝載兵戈和糧草,乃為主將調(diào)度指揮使用。
再有斗艦一百,乃中型主力戰(zhàn)船,各載士兵一千,兩舷設有垛墻,士兵可以躲在后面發(fā)射箭矢。
其次是艨艟一百,乃船身蒙有生牛皮,各載兵士三百,能夠抵御箭的攻擊,用來保護斗艦和作沖鋒之用。
四為走舸兩百,是一種速度較快的輕型戰(zhàn)船,可各載兵甲五十,主要用于對敵軍進行騷擾性作戰(zhàn),同時又作通信、傳令、偵察等任務。
如此浩浩蕩蕩列于江面之上,鐵索連舟,蓄勢待發(fā)。
藺稷完成此項公務,已是三日過去。待一切安排妥當,再派斗艦三十,艨艟三十,走舸五十艘,按先鋒藺黍發(fā)回的軍報進行跟進、進軍益州時 ,這日已是七月十四。
七月十五,不宜外出,正好修養(yǎng)一日。
七月十六,藺稷再次向隋棠賠罪,哄她出來同游。
夏日長街人|流如沸,兩邊店肆開門吆喝。又因不在都城,這處沒有宵禁,故而夕陽隱去便又是一番華燈搖曳的景象。
藺稷于南伐初戰(zhàn)安排得妥當,如今又得妻子開釋,自然身心放松些。隋棠則磨人拿喬了半月,這會如愿以償,且值胎相穩(wěn)固之際,身子算不上過重,便也玩得忘乎所以。
一連數(shù)日,黃昏時分,藺稷從鸛流湖回來,便換上馬車與她同往長街。他們鮮少在外用膳,多來從長街西頭往東頭走上一遍。
經(jīng)過一家丹青店,進去賞一會畫;隔兩個店鋪是一家首飾店,他們也會入內(nèi)逛一會;之后是一家茶館,他們在這處二樓定了個雅間,每日都會過來聽書小半個時辰。如此再逛回去,經(jīng)過對面的酒肆,偶爾會買上一壇酒,或者向酒肆外的小販買一串糖葫蘆。之后便挽臂攜歸。
數(shù)日來,都是這般,很規(guī)律。
約莫正是過于規(guī)律,被人摸透了作息。
廿八這日,兩人如常上茶館二樓雅間聽書。他們雖不在外用膳,但畢竟是在茶館之中,茶還是用的。
這日用過不久,隋棠便有些不適,未幾歪入了藺稷懷中。藺稷才要說話,亦覺頭暈眼花,心下頓感不妙,擲杯盞于地,正欲喚來暗衛(wèi)救護。然相較于暗衛(wèi)散布于樓下人群中,這二樓由何珣的死士喬裝的小二、侍者離他們更近。轉(zhuǎn)眼便抽刀拔劍亮出兵戈,寒芒閃過就要直取二人性命。
卻見得方才已經(jīng)昏厥的婦人眸光驟然亮起,外袍脫去露出棉花枕頭偽裝的肚子,如此衣衫棉枕在她發(fā)力的手中皆是暗器,直甩刺客眼前。于此同時,前頭頭暈無力的男子也在瞬間精神抖擻,腰間軟劍如長
蛇,躍入戰(zhàn)斗中心。
二人點足起身,一人如鳥飛掠,一人如魚挺躍,不過數(shù)招便解決了二樓的刺客,待定身收刀,方露出真實面目,乃易容的崔芳和鄭熙。
原是從初二夫妻吵架,到月中和好共游,不過是藺稷一場請君入甕的計謀。
一樓被引出的刺客顯然也明白了此間局面,正奮力廝殺。然這間茶舍早在當日承明發(fā)現(xiàn)端倪后,藺稷計劃起,除卻這處老板,其他雜役、小二都換作了東谷軍暗子營的人。而七月以來,更是按藺稷要求,凡隋棠來時,則由他包場清客,無有旁的觀眾。實乃為保護百姓之舉,免傷無辜。
是故此刻,一樓大廳兩派人廝殺地血流成河。
畢竟是天子精心擇人訓練的死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即便崔芳和鄭熙一行人乃提前布防,但還是少不得一番折騰。
索性,動手后不過半炷香的時辰,外圍伏擊的弓弩手便全部就位。死士功夫再高,也抵不住弓兵壓陣,很快束手就擒。
然鄭熙在二樓觀戰(zhàn),卻道一聲“不好 ”,這處刺客清點乃三十人五。但按照這段時日的追查,這批死士潛伏于甘園方圓五里的于、徐、方三個村落,只是不清楚到底三處均有還是藏于其中一二處,只確定有人數(shù)六十五人。
眼下三十人不知所蹤。
遂當即派人前往者三處進行搜查。
深夜之中,兵分三路。
鄭熙帶人前往于家莊,待人手入村時,他尚且吩咐莫要驚動百姓。卻見幾家燈火驟熱亮起,或是白發(fā)老媼,或是獨身寡婦,或垂髫稚子等皆是老幼婦弱手無縛雞力之人,皆跪來他馬前頻頻磕頭。
一說,“知曉我兒偷竊,然所偷糧草錢財都為了給老婆子治病,求官爺行行好,放過我們,我們將東西都交出來,交出來!”
一說,“妾夫君病死,留下孤兒寡母,全靠阿兄幫襯,他前日打了人,我們認,我們?nèi)ベr罪!”
還有孩童也磕頭,“是我纏著阿英叔要學騎馬,他才想去鸛流湖營帳偷馬的,但我們?nèi)パ劬κ勘鴣砣ネ䥽溃瑢崨]敢偷,再不敢了!”
……
鄭熙一時如墜云霧,只看見他們口中“我兒”、“阿兄”、“叔叔”乃至更多讓村為之求情的人,都默聲或立門邊,或站廊下,或扶老翁老媼身側(cè)。
月光慘白,照出他們借力欲起的足,并指成刀的掌,和望向他時極具挑釁的眸。
“你們有何要求,皆可商量!”鄭熙本能反應乃他們劫持村民。
不過二十死士,前頭遠程監(jiān)測,只能斷出一個大概的輪廓不好完全確定為何人。如今見得面目,便都算是廢子,再無潛藏之用?v是放他們回去,也無妨。
“我有,我說。”其中一個松開老媼,一副憨厚模樣,顫顫巍巍走過來,“我阿母年邁,無人照料,還望官爺——”
“停下,就站在原處說話!眱H剩半丈地,鄭熙以鞭呵他。
“官爺你聽我說,你醒醒好……”那人卻如常人見官差惶恐般,充耳不聞,只一邊乞求一邊撲向鄭熙處,掀起眼皮的眸光中殺意四起。
鄭熙軟劍抽出,一劍封喉。
“啊——我兒——”老媼眼中倒映月光,面上濺上血色,撲來那死士身前,捶胸痛苦,“老婆子一生孤苦,年老得了這么個好兒子,他有錯你們抓他便是,如何要取他性命!我兒——”
鄭熙一時看滴血的劍刃,亦被怔住神識。死士當是要行暗殺之舉,如何半點沒有反抗?
這思慮間,只聞另外三四個死士亦同前頭一般,一邊近身一邊求饒。鄭熙腦海中電光火石驚起,正欲勒馬傳令讓手下撤開,到底來不及。
夜黑月冷,又是幾道刀鋒冷芒,幾腔血流噴灑,尸身伏地,哀聲四起。
有百姓索性抄起扁擔,提起柴刀,或要自保,或要報仇。被還有剩下的十余死士帶頭,竟都沖向鄭熙一行。
鄭熙所領分隊百人皆為暗子,面對對面連死士在內(nèi)的三四十人,原是勝券在握。但也正因?qū)γ娑酁榘傩眨疫^半都是婦孺,一時難以動手。
然稍作退讓間,人群里的死士便直取暗子性命,不過片刻,暗衛(wèi)營已有五六人命喪賊人之手。暗衛(wèi)營中暗子原與死士無異,都是拼命格殺的主,如此見血,本能還擊。盡管鄭熙同副手多番阻止,然不過片刻的廝殺,這處所有維護死士的百姓都接連倒入血泊中,唯有一聲聲“藺賊魚肉百姓”,“東谷軍不辨是非,堵人之口”,“藺稷倒行逆施,禍亂朝綱在天地間回蕩……
而于家莊剩余百姓聞得動靜,本是或近或遠圍觀,這廂見此場景,聞此聲音,有與此間百姓沾親者,不禁同生憤恨;即便無親也為多年同村毗鄰人,可謂唇亡齒寒,則恨中生恐。
一時間不知哪個先有了反應,奔回屋中收拾行囊,道是逃命要緊。卻又有人哭而哀嚎,天下九州早入藺賊之手,能逃去何處?
逃亦亡,反亦亡,不若反了尚有一絲生機。
鄭熙收刀,匆忙發(fā)出信號,又叫村外東谷軍暫且圍困,以待后命。
月色如霜,方、徐倆村亦是如此。
子時過半,藺稷在甘園收到三處暗衛(wèi)首領發(fā)來的一般無二的情報,未幾理清前后事宜。
原本隋棠同他一道等消息的,但到底夜深熬不住,半個時辰前已經(jīng)睡下了。
近八月天,夜中起寒,藺稷給她腰腹上搭了條薄毯,起身欲走。人便有些驚醒,睜眼拉住了他的手。
“今夜已無事,鄭熙他們回來了,我去見見他們!碧A稷將她手放在腹部,沖她笑了笑,“安心睡。”
“早些回來! 隋棠摸了摸肚子,聽話合上眼睛。
鄭熙一行自然沒有回甘園,等藺稷的是情報后的事宜,問他如何處置?
這廂天子死士入鸛流湖,行刺殺之舉自然是真的,然還帶著更大的目的。
藺稷想過他們會將人手分作兩半,于百里長街茶館的刺殺定不會傾巢而出。盡管近一個月的部署,但并不能保證就天衣無縫。對方極有可能也是將計就計,若是茶館的刺殺失敗,藺稷自然放松警惕,他們便來甘園行刺。誰也不會想到,他們敢行刺守衛(wèi)最牢固的地方,如此勝算極大。退一步,即便行刺不成,定然也能驚了長公主的胎,分散藺稷心神,擾亂他于南伐的心思。
藺稷想他們所想,在此侯了半夜,難得的事出他意料。剩下的一半死士并沒有來攻擊這處,而是做了更讓他進退兩難的事。
按照三處情報回復,再顯然不過,剩下的死士并不是挾持了民眾為人質(zhì),乃自他們?nèi)氪,則如常人一般,同村民共處,甚至幫扶鰥寡老幼,同他們處出了感情,使民眾成了他們的保護盾。而今夜之舉,民眾又成了他們的矛,他們只哀求不反抗,束手死在鄭熙等人的刀劍之下,混亂中甚至還殺了村民以陷害,就是為激起民怨,毀藺稷名聲,動搖東谷軍軍威。
三十余個死士混跡在三個村落三十余戶人家里,這廂于家村共死去村民二十三口,徐家村二十六口,方家村十九口,共計六十八人死在黑夜之中。而三村共有近三百人,如今剩得兩百活人……
藺稷目光落在地圖上,只聞滴漏滴答,時辰紛紛過去。忽得一記揚聲,乃丑時至。丑時便是雞鳴時刻,雞鳴過去便是平旦。
平旦日頭高照。
等待復命的三位副首領默聲以待。
滴漏在潺潺細聲良久后,又起一記高聲,乃丑時過半。
藺稷終于闔上眼,抬手做了個“封口”的命令。
得令的屬下分往三個方向。
月亮躲去云后面,云霧疊層,不見天日。
唯有刀劍亮,鮮血流,熱油起,最后火光沖天,白骨成煙。
廿九第一縷日光升起的時候,以這三個村莊為中心,方圓十里的八個村落,兩個縣,近千戶人家,四千多人口,陸續(xù)得到訊息:
——方、徐、于三村中出現(xiàn)疫病,為控制疫病擴散,患病不得救治的人蓄已經(jīng)服藥致死、生火焚化,可醫(yī)治及健康的百姓已經(jīng)由東谷軍另設營帳安置。故而,所見三村之煙火余燼,不必理會,不必生懼,生活如舊。
訊息于這日午間傳遍八村兩縣,至藺稷午后在營帳中歇晌,各處平靜如斯,沒有發(fā)生任何慌亂。
一場差點危及南伐戰(zhàn)役的動亂晝夜間被平定,自該慶幸。然藺稷伏案睡去,并不輕松。
夕陽斂光,營帳內(nèi)寢沒有點燈,灰蒙蒙一片。旃檀香香氣濃重,彌成團團稀薄白霧。
伏在長案上的男人只讓人瞧得一個模糊的輪廓,走近了才看見他單手橫案
作枕,頭臥在上面,露小出半幅面容,卻因眉宇深鎖,愁緒蔓延到了海目眼角,現(xiàn)出若有若無哀色。被滿屋旃檀香掩蓋,又熏濃。
剩一只手捂在心口,熏香來而又散,散而重彌,似他心頭絞痛,一陣有一陣無。
隋棠放下燭盞,將一旁的旃檀香掐滅;貋砼跗鹆怂侵晃嬗谛目诘氖郑瑪]上他衣袖,按揉臂肘間的大陵穴。
一炷香的時辰,藺稷眉宇慢慢舒展,醒了過來。
“妾在此有一會了,藺相防范實在差了些!彼逄穆勊粑骄徳S多,指尖發(fā)力戳了下他的大陵穴。
“我不適,你還這般鬧我!碧A稷蹙了下眉拍開她的手,自個拂下衣袖,“旁人輕易入不了大帳,更近不了我身側(cè)。主要,我嗅到你的氣息了!
“帳外遇到懷恩法師,他與我說了。后來林群也過來回話了,說你沒有提前發(fā)病,就是這段時日太辛苦。昨個又熬夜所致,有些微恙。”隋棠瞧著男人從她掌中將手抽回,有些惱道,“讓醫(yī)官看過病,且抓緊歇下,何必再見懷恩。”
“我與他論經(jīng),靜靜心!碧A稷伏案太久,手足發(fā)麻,看她一眼示意她自己歇下,一邊無奈道,“知你不喜歡他,下次不讓你們撞上了!
“你喜歡的人,我不會生厭!彼逄淖艘宦否R車,腰背泛酸,這會坐不住只站著撐腰捶揉后背,“只是我也好奇,你——”
隋棠歪頭瞧他。
“我如何?”
“你這樣一個人,怎會愛好佛法,同懷恩這等方外之人結(jié)成忘年交的?”
屋中熏香淡了些,但還是霧蒙蒙、甜沁沁的繞人心扉。婦人烏發(fā)黃裳,髻上腰間皆以白玉作綴,豆燈燭火里,清麗似高枝盛放的玉蘭。
“許是前世的緣分! 藺稷頓了片刻,低聲吐出話來。
隋棠腰間松泛了些,嗔他一眼,“走吧。”
“去哪?”藺稷問。
“天都黑了,你說去哪?”
藺稷環(huán)顧四下,這才意識到除了案頭一點油燈發(fā)出暖黃色的光,其余皆入黑暗,灰蒙蒙一片。
獨她明亮而已。
“我還沒問你,昨個讓你早些回榻安置,如何一夜不歸? ”隋棠踱近他身側(cè),居高臨下看他。
“昨夜有些晚了,怕擾到你!
隋棠瞪他,“好好說話。”
藺稷捏了捏她拂在他面龐的流云廣袖,卻就此放下不握她的手,垂眸不語。
“今日我不來,你可是打算今夜宿在這處了?左右也是我前頭說的,若是事多繁忙,不必來回跑。”
藺稷低笑了一聲,眉眼也不敢抬起,“都說婦人孕中少智,如何我家的愈發(fā)伶俐?”
“今日三村星火殘煙未盡,我看見便明白了七七八八!彼逄臄埿渑鮼頎T臺,繞過長案一角,目光落在未曾卷合的地圖上,看著那三處村落,又看三村后頭的其他村莊,眼中亦含悲憫,“那兩百余人自是無辜,但若放他們離去,定是怨聲載道,流言如滾球而起。最先亂的定是八村兩縣,而后是就近的麗陽郡,和安郡……他們或逃或反,直接影響南伐的進度,若是只影響也就罷了。但他們還會成為旁人的刀聚勢捅來,到那會你再還擊鎮(zhèn)壓,只會死更多的人,流更多的血,如今—— ”
隋棠在黑暗中同藺稷眸光接上,回來方才的位置放下燭盞,一點微弱光芒亮在彼此身前。
視線糾纏中,依舊是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她伸手撫他發(fā)頂,“如今,你做得很好!
隋棠掌心溫暖,若是放在平日,藺稷已經(jīng)握來貼面蹭上去。然今日卻沒有動,甚至有些僵硬地微微偏離了她手心,低下頭去。
以戰(zhàn)止戰(zhàn),以殺止殺這類事,不是沒有做過,相反他做的太多了。
自少年起,十數(shù)年來血海里進出,白骨山累起,良善與恩憫早在生死門前被磨得所剩無幾。
婦人說的道理,他比誰都清楚。
只是今日避在這處,除了對生命本能的敬畏和對逝者的哀悼外,滿屋旃檀佛香,更是在為他妻兒祈福。
但他妻子入內(nèi),毫不猶豫掐斷了香。更在他數(shù)次欲要避開她后,就在此時此刻,扶著腰身拉上了他的手撐上她后腰,再拉過另一只也環(huán)在腰間,要他抱住自己。
一雙杏眸湛亮,長睫覆下,似箭矢滾油帶火,帶著些許惱意欲要射穿他。
他抬起眼眸,雙眼中含了兩分討好的意味,“我不是因為身子不適才避開你,你今日來也瞧見了,林群他們再不敢對你說半句謊話。我……”
男人頓了一會,環(huán)在她腰上的手搓著指腹,虛虛搭著。
“我的手下了屠殺的指令,有好多是婦孺和孩童,不想太快碰你和孩子。”
隋棠眼中火焰未滅,起起伏伏,許久才化作兩汪春水。
“我知道! 她也不再強求他抱住自己,只攬上他脖頸,讓他貼面于胎腹,自己抱緊了他,話語柔柔落在他耳際,“但是黑夜已過,白晝亦盡,一日一夜足夠,你該隨我回家了!
*
轉(zhuǎn)眼八月,洛陽城中依舊是楓燒云霞,芳菊香陣沖天。奈何草木無情,一年如是一年。人卻為事所困,無有半點意氣,太極宮中今歲連中秋宮宴都不曾舉行。
只因八月十二清晨,大霧散去,蒼龍闕門口赫然多出三十五木匣。匣盒打開,乃現(xiàn)出顆顆已經(jīng)腐爛斑駁、血氣腥臭的頭顱。
同日,太尉府接到一信。
上書僅十字:另三十人爾,火化為齏粉。
何珣被急召入宮,見得三十五顆頭顱,隋霖亦見他手中信。一時間君臣無言,最后為天子擲碎杯盞起,勤政殿方有了些聲音。
何珣初時欲調(diào)死士乃為除去次子,以防命格讖言,后來尤覺難瞞天子,故獻上計策,將除子當作順便。
隋霖考慮再三,同意了。
眼下,顯然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死士半點任務沒有完成,還激怒了藺稷。
“陛下,他如今心思都在南伐上,最多便是這般舉止,不會動真格。我們只當不知,給他送批糧草,就說是賜他南伐之用!焙潍懱嶙h道。
隋霖聞言冷笑,這與求饒何異?
沉默半晌,道一句“糧草十萬石,且從你族私庫出”遂拂袖離去。
九月初,十萬糧草送達鸛流湖。鸛流湖屯兵二十萬,這十萬糧草還不夠半月之用。然就此收下,為著來源,還需驗其是否干凈,頗費人手時辰。
參軍處,當下便提出退回不收。
“戰(zhàn)時糧草比金子還貴,送上門的東西,如何不收?”藺稷笑道,“把陛下賜的糧草屯到最近的鴻橋縣!
軍師祭酒蔡汀當即反應過來,撫掌稱贊。
鴻橋縣乃大司馬臨淄王的地方,臨淄王掌天下糧草,那處便是屯糧地之一。如此送過去存下,他沒有拒絕的理由。至于到時所需,直接取走便是。然至于取哪處,自有東谷軍說了算,他那一點護糧的兵甲,如何制得住東谷軍。
如此半點不需查驗,便將糧草洗干凈了。
藺稷原笑聞諸官贊嘆正欲讓他們散去,只見外頭薛亭一手下匆匆入內(nèi),眉間抖跳了一下。
薛亭負責甘園安全,這廂午歇時辰,遣人來此作甚?
“太極宮的人入了甘園!蹦侨嗽谒锨裳,“薛大人護著殿下安全,譴屬下報個信,您可要回去看看?”
藺稷聞言,當即策馬返回。
隋棠如今已經(jīng)八個月身孕,再過一個多月就要臨盆,最是緊要的
時候。
然待他趕回甘園,院內(nèi)一切如常,蘭心正在給隋棠作午休前的篦發(fā)。
“怎這個時辰回來?”隋棠本闔著雙眼,不曾發(fā)現(xiàn)身后換人,但篦發(fā)的手法還是讓她一下就回神區(qū)別了出來。
藺稷每回落梳都會在發(fā)根壓一下,力道輕重適宜,格外緩神舒適。
“是薛亭給你報的信吧!彼奸g隱哀色,“是徐姑姑!
“徐姑姑?”藺稷看著她閉合的雙眼。
“母后身邊的掌事姑姑。隨糧草一道來的,說是代母后來看看我。聞我有身孕了,送來兩本佛經(jīng)說是月中躁氣重,越來可驚醒理氣,再讓姑姑摸一摸孩子,且當她抱過了。”隋棠睜開雙眼,眼淚從通紅的眼眶中落下來,“姑姑說她挺好的……”
“來日,有機會再見的。”藺稷安慰她道。
東谷軍破洛陽,若是天子獻降,皇室宗親自當被妥善安置,她們母女是有相見之日。
“當初我來洛陽,她在宮門前送我,送我一串翠玉項釧,途中遭刺殺,弄丟了。更早的時候,她還送我一副手釧,里面置了寸香。我說喝藥可以一了百了,那樣好的東西不該染了污穢,但阿母說萬一我遇上喜歡的人,愿意給他生兒育女,不至于人生太遺憾……”隋棠側(cè)身來,抱住站立的男人,“我其實很想她……”
藺稷想起前世,輕輕點了點頭,“她有她的無奈,但她是愛你的。”
隋棠哭了一場,心緒便緩了過來。鼻涕眼淚都蹭在藺稷袍擺,只道累了,想睡覺。
藺稷便也索性未再回鸛流湖大帳,陪她一道歇晌。
隋棠睡在里榻,朝著藺稷與他閑話。
“兒子也挺好的,這樣我們壓力也輕些。等以后安定了,我們再生個女兒;蛘撸@會太疼,我就可以不生了!
前些日子,醫(yī)官已經(jīng)診斷出多半是個男孩,藺稷歡喜了好久。只是藺稷歡喜,更多的是另一重緣故。
他奢望是前世那個孩子回來了,能容他好好養(yǎng)著他,彌補他,如養(yǎng)他母親這般。
隋棠不知前事,尚在嘀咕,“你說,他會像誰?”
“整體像你,纖瘦高挑,口味也像你,愛吃甜的。細節(jié)處像我,有和我一樣的眼睛,左胸都有一顆月牙胎記……”
“渾說甚!說的你見過一樣”
隋棠打了個哈欠,推了推他。
藺稷會意,起身扶起她,讓她側(cè)身朝里。
“都說有孕了口味會變,我連習慣都變了!彼逄睦^藺稷一只手,搭在高隆的胎腹上,“等我生了,我再朝你睡哈!
“這樣也很好,我喜歡。”藺稷臂膀攬過去,似鷹護雛,將惜愛的人都攏在羽翼之下。
……
時間不經(jīng)數(shù),轉(zhuǎn)眼便至十月。隋棠的產(chǎn)期是十月十二,九月下旬的時候,藺稷便已經(jīng)不再去鸛流湖營帳辦公,只每日讓人將軍報卷宗送來甘園。
晨起處理軍務,之后便是查檢隋棠醫(yī)案,清查已經(jīng)擇定的侍產(chǎn)的醫(yī)官、穩(wěn)婆和一應侍女。
前頭,楊氏來信,說要過來照顧隋棠生產(chǎn),被他以路途遙遠為由拒絕了。之后楊氏選了兩位有經(jīng)驗的穩(wěn)婆過來,也被他安置在別處,只重新挑揀。
隋棠雖不喜楊氏,但還是覺得藺稷此舉過了些,委婉地勸了兩句。
藺稷回道,“我不放心阿母,是她性子粗,易信人,沒有旁的意思,回去會給她解釋的。你不必操心!
隋棠想說,看你那樣子,更像她要舍母保子的意思。這樣的念頭閃過,她生了一身汗。只當孕期多思便也懶得再想,一切由他去辦,不再多話。
初六這日,藺稷軍務有些多,午后沒有沒有陪她歇晌,而是在窗下處理公務。
隋棠躺下時腹中悶脹,便有些了感覺。
許是她常日看醫(yī)書,又或許是聞董真講多了,只覺小腹陣陣抽痛感十分熟悉,尤似經(jīng)歷過一般。
她側(cè)躺在榻上,望著臨窗閱卷的人,想喚他,又覺還早沒必要。只自己伸手在胎腹上安撫打圈圈,沒多久也就不疼了。
“你今日怎么還沒睡著?”一連幾次側(cè)首,都同隋棠眸光接上后,藺稷道,“可是有哪里不適?”
隋棠又緩過一陣抽痛,向他招手,“讓蘭心備水,我想沐浴。”
藺稷蹙眉看她,神色如常。
但聞她道,“我可能要生了。”
“疼嗎,何時開始疼的?”藺稷跑過來。
“就半個時辰吧,還早!彼逄睦^續(xù)道,“我要沐浴。”
藺稷應了她,但不愿假手于人,只自己給她沐浴。
凈室水霧繚繞,他擦拭她的身子,擦到某處頓下,那樣大的一個孩子……他抬眸看她,一顆眼淚落下來。
隋棠沒有看見他的眼淚,但明顯感覺他擦腿的手在抖,不由嘆了口氣,“你一會給我出去。”
藺稷不說話。
藺稷被趕出產(chǎn)房時,是夜半時分,月上中天時。
隋棠的胎不是很大,胎位也正,陣痛了五個多時辰后,便破了水。
雖然這會,她已經(jīng)面無血色,虛汗淋漓,但一切都在正常范圍內(nèi)。醫(yī)官和產(chǎn)婆都道,至多一個時辰便能生下了。
卻未曾想到,最后生的時刻,竟折騰了許久。
隋棠痛出了重影,只覺眼前人事走馬觀花,她想快些生下孩子,但又半點不想再費神用力。
耳畔聲聲催著她。
要她“咬咬牙”。
要她“再忍一忍”。
要她“撐口氣”。
她的神思渙散開去,她咬牙過的日子還少嗎,還要她怎么忍,她不想撐口氣……這樣疼,她早就想散了這口氣!原是從來也沒有一個人真正愛過她,亦無人需要她!
不是的,過往日子難捱,但是她被珍惜過,愛重過,她有朋友老師,她的母親記掛她,她的夫君愛她如生命……
她怎會不愿意咬牙撐口氣!
她努力睜開眼,辨清今是何夕。
“三郎……”她凄厲地喚出聲來。
喚出來才是對的,為何不敢喚他?方才幾番張口,想的都是甚!
這不,一喚,人就踢開門進來了。
她攥著他的手,將他皮肉都摳破,依稀聽得一聲嬰孩的哭啼,很是響亮。方安心陷入無盡昏沉中。
是個兒子。
不知道以后是否會和他母親一樣愛吃甜食,也辨不清眼睛是否長得像他父親。但有一點藺稷很確定,他看見孩子的左胸,長著一枚和他一模一樣的月牙胎記。
他看了他片刻,回首親吻他還不曾蘇醒的母親。
醫(yī)官說母子平安,隋棠昏睡只是體虛累急之故,至多晚間便醒了。
孩子出生在黎明時,隋棠也是彼時開始昏睡的,睡一日正常。
藺稷頷首,在屋中陪她。
然晚間至,月亮爬上柳梢,隋棠沒有醒。
月落日升,有一天開始,隋棠還是不曾醒。
藺稷喚了醫(yī)官,醫(yī)官診脈一切正常,只說再等等。
才兩日,又流了那樣多的血,她疲懶,自然睡得久些。藺稷安慰自己。
然而,第三天,第四天……隋棠都沒有醒來,藺稷逐漸崩潰。
前世,她就是生完孩子,方一睡不醒,再未醒來。
“殿下一切安好,那為何不醒來?”
第五日,藺稷召了醫(yī)官會診,再難壓心緒,提聲斥問。
因就在寢屋外間,孩子被嚇得驚哭起來,諸人亦束手無策。
乳母慌忙抱起孩子安撫。
“抱去殿下處讓他哭!”
襁褓嬰孩哭得撕心裂肺,藺稷
喘了口氣,緩聲道,“抱去耳房吧,或許是餓了。”
“你們繼續(xù)想法子!”
他回來榻前,握上隋棠暖意流轉(zhuǎn)的手,伏在她胸膛聽她如常跳動的心臟,“我和孩子都在,你為何不醒來?”
日影偏轉(zhuǎn),一日又要過去。
安靜得針落可聞的屋內(nèi)忽起一點聲音。
“三郎……”
是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
臥在床榻小憩的藺稷抬起頭,卻見到一副些許陌生的眼神。
他定睛細看,又也覺得熟悉,但來不及細想,只為她的醒來而歡喜。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彼撬逯,話語哽咽,“你要嚇死我了!
“別怕,我只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那雙眼中神色幾經(jīng)變化,眉宇間悲喜若隱若現(xiàn),終成一抹隔世的欣慰。
隋棠睜開一雙漂亮的眼睛,將他鎖入她眼眸。
第66章 舊夢窺前世4(上)……
前世, 朔康七年三月初二。
隋棠今歲得了藺稷許可,每月月初可以入宮小住三五日。如今他出征冀州,原是隋棠留宿宮中的好辰光, 便是七八日也無妨。
然而,她昨日入宮, 今日就辭別了胞弟、母后。
太后留了她兩回,都被她拒絕了。
“他不在府中, 你何必急著回去?如今你阿弟也沒有給你任務,在母后這多歇些日子!钡谌鼐芙^的時候, 太后還在挽留, “讓阿母好好照顧你兩日!
隋棠看不見她神色,但聽話音能感知其兩分愧意,“是否阿母照顧我,心里會好受些?”
何太后頓了片刻, “母親照顧自己的孩子,心里都是歡喜的。”
隋棠點點頭, 留了下來。
“那、多住幾日,初六阿母生辰,過了初六再回去!
隋棠依舊點頭。
十七歲之前, 她都在漳河,沒有陪母親一起過過生辰。縱是四五歲時有過,也記不全了。
十七歲回來, 是在四月里, 自然錯過了。
十八歲的時候, 是去歲,她在司空府,嫁入府邸七月不見郎君, 周身侍女全無,她似斷線的風箏,不知如何是好。只沉默地等待,等天子給她傳話,等藺稷早些回來讓她實施計劃。旁的再想不到。
十九歲,便是今歲,算是頭一回陪母親過生辰。
何太后激動道,“等到了十月里,阿母再給你過生辰。”
她彌補遺憾,想讓自己好過些。
隋棠還是點頭。
于是,即日起,章臺殿就忙碌起來,給太后裁衣,挑頭面,選膳食,制宴請名單。衣裳頭面都給長公主制了同款,說是為十月里殿下的生辰準備。
隋棠由她們擺弄,在宮中過了五日。
初六宴散,回去司空府。
何太后拉著她的手道,“一會就天黑了,再住一晚,明日回吧!
“再多住一晚,自然也沒什么。但他說了是三五日的,眼下已經(jīng)逾了。這會宴散即歸,話傳到他耳朵,他還會覺得我沒有恃寵而驕,更會覺得阿弟忌憚他,他則放心些。他放心安心,大抵就不會讓阿弟太難過。”隋棠平靜道,“您說是不是這個理,阿母?”
何太后沒再說話,松開了她的手。
隋棠忽想起出嫁那日,母親也這般舍不得地拉著她的手,但聞她玩笑話“不嫁了”,便又這般松開了她。
她將手縮回袖中,離宮回府。
三月柳色青青,晚風攜帶芳馨,一陣陣撩開馬車的窗簾。
沒有冷意,只有溫柔。
但隋棠倚在車壁上,人有些戰(zhàn)栗。
【阿母,配不出解藥。已經(jīng)試了多回,都無用。太醫(yī)監(jiān)王平處,早就放棄了!
【當初不是說九成能配出的嗎?】
【那誰知道阿姊便落在那一成處。】
【阿姊如今已經(jīng)這樣,但是她在司空府同藺稷處得不錯,藺稷對她有些感情了。且讓她呆著吧,朕好不容易才將一把刀插得離那亂臣賊子那樣近。退一步說,阿姊回來又能如何,一樣是死,多半兒也要死,國也要亡。而留在那處,母后,你或許還能擁有一個兒子,來日我們一起給阿姊報仇!】
……
【阿粼,不要怕。你阿弟說,解藥很快就有了!
車歇馬停,隋棠從馬車上下來。
她轉(zhuǎn)身望向那條通往太極宮的路,自是看不見的,但還是駐足看了許久。
以后她都不會回去了。
隋棠回來長澤堂,人躺在榻上,覺得人生多荒誕。
母親百般留她,她最終答應留下,實乃因為害怕。怕推拒多了,被阿弟發(fā)現(xiàn)端倪,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知曉一切。她也怕控制不住自己,激怒了他,當下就被他殺了,左右她已經(jīng)沒有用了。誠如他說言,她得重會藺稷身邊,說不定來日才會再有用。
多可笑,時至今日,竟是藺稷成了她的保護傘。
她匆匆回來,試圖躲在他的羽翼下。
即便她中毒無藥,她也還不想死。
活了十九年,一直都在吃苦,她想過些好日子。春來聞聞花香,夏日聽聽鳥鳴,秋日里吃些甜蜜的果子,冬來睡在暖榻上,不必再忍饑挨餓。
離毒發(fā)作也還有些時日,她還可以做許多有意義的事。
翌日,她喚來林群,道是想和他們一道出去義診。
她原聽府中丫鬟說過,司空府的醫(yī)官逢月底都會輪流出去義診,一來算是給民眾的福利,二來遇上疑難雜癥也可回來相互研討以提升醫(yī)術,一舉兩得。
以前,她的心思都在牙中那顆毒藥上,來不及想到旁的。如今反而騰出些心思了。
甚至在這一刻確定真有此事時,對藺稷陡生兩分敬意和愧意。
她不自覺摸過自己面頰,是天不讓她成事,不讓他死。
然林群瞧她模樣,且不論公主之尊,便是雙目失明這一處,當下便婉拒了。
“孤懂醫(yī)的,孤在漳河時,讀過醫(yī)書,醫(yī)治過不少人! 隋棠堅持道, “只需崔芳陪著孤,孤不會給你添麻煩的。孤問過了,你們月底輪流出去,本就人手不夠,用藥童幫襯與用孤差不多!
林群沒有立馬答應,因為還有一重緣故,長公主除了初一可以離府回宮,府中無人接到她可以隨意出府隨意在外行走的命令。
她的來路,司空府屬臣全都一清二楚。
于是,趁著藺稷的家書,林群稍信求問。如此,四月中旬的時候,收到藺稷回信,許她出去參與義診。
接到信的時候,隋棠歡愉了許久。
漳河那樣苦,饑寒、戰(zhàn)亂、洪災隨時都會要了她的命,如今她吃飽穿暖,要命的事還需過一兩年才會發(fā)生。
她且做當下事。
為此她做了許多準備,先是讓人備了兩身尋常百姓的衣裳,且交代要緊袖束腰便利舉止的;然后從醫(yī)署處要了義診的名單,提前熟悉那處的數(shù)個病患。
林群也很照顧她,依舊同往常般,派了三位醫(yī)官出行,只從每人處挪出三戶人家給她。如此既減輕其他醫(yī)官的活計,也不至于讓她一下子接手太多人,出太多錯。
四月廿八,隋棠同董真一行一道出發(fā),去洛陽城外十里處的林陽鎮(zhèn)義診。
事實是,沒有一戶人家愿意給她搭脈治病。無論她怎樣解釋自己醫(yī)術尚可,即便和他們說,待她看過,后續(xù)其他的醫(yī)官也會再看,亦是無人信她。
甚至有人怒道,“原以為司空府是當真為我們著想,竟未想到弄個瞎子來糊弄我們!
“就是!”另一人接話,壓聲道,“八成就是為自個渡金,搏個好聽的名聲,他們這些高門大戶,哪個會真把我們這些草芥放在眼里……”
隋棠自看不見后耳力就好了許多,這會在門邊駐足回首。
“殿下,左邊拐過巷子,還有兩戶人家。”崔芳扶著她,低聲問,“我們還去嗎?”
隋棠搖頭,“讓董真他們?nèi)グ!?br />
旁人不要她醫(yī)便罷了,別連帶他的好意都被曲解了。
回來府中,她再沒有提出過要出去義診,只說將每月的一斤金俸祿都給董真,讓她私下用于布施用。
董真謝過,隨崔芳去開隋棠的私庫。
私庫里,自有宮中賜予的珍寶首飾無數(shù),但這些都是無法變現(xiàn)的。最實用的從來都是銀錢,然庫中尋不出一兩銀子。
崔芳彼時沒有多想,只當是自己沒有尋到,回來與隋棠回話。
隋棠反應過來,她的確出入不需要銀子,所以天子將這部分省了;蛟S也不是省了,是
沒有用心罷了。
反正她的嫁妝中什么都可以沒有,但只要有四百天馬顯示天子誠心,便足矣。
“讓董大夫見笑了!彼逄拇怪鄄,“你先去忙吧!
隋棠的日子,恢復了以往的一潭死水。
以往,在這長澤堂中,她想的最多的就是怎么不死。
如今,她想的最多的是“怎樣不去想死不死”。
想了幾日,她尋來董真,和她聊天。
她說,“司空在冀州作戰(zhàn),就要入暑,漳河多蟲蟻,我有一些方子,勞您記下看看,是否有用。等六月里林大夫前往,可以讓他帶去!
董真聞言,頓了頓道,“事關軍中用藥,老師他們一貫有研制,鮮少用旁的方子。”
隋棠也不勉強,只笑道,“那可能勞煩董大夫,就幫孤記一記,孤不給他們用,且自個存著,哪日需要了也好過忘記!
董真道好。
其實有三貼,但隋棠讓董真寫完一貼后,便沒有再讓她寫了。因為這日董真在醫(yī)署當值,一連兩位藥童過來向她請示藥在何處。
一個是楊氏所需,一個是姜令君所需。
隋棠道,“董大夫趕緊去忙吧,今日辛苦你了。”
“漳河濕地多蟲蟻,殿下這方子中有幾味藥用的不錯,要是調(diào)一調(diào),或許放在旁處也能用!
“那——”
隋棠話到口咽了下去,因為董真將方子遞來,拱手匆匆請辭離開。
隋棠自然沒有阻留,只將方子小心放好。偶爾聞董真或淳于詡不忙,就請他們過來給自己讀幾頁醫(yī)書,或是在林群給她請平安脈時,留他稍讀兩頁。
藺稷五月底回來的時候,四十余日,她磕磕巴巴地讀完了一本醫(yī)書。將那張方子幾番修改,自覺對治療濕地處的蟲蟻叮咬很是有效。
于是,在藺稷回來當晚,就拿出來和他說。
“殿下一點也不體恤臣,臣十余日策馬歸來,乏得很。”
隋棠頷首,他說得在理,只在床榻間力氣失盡時忍不住嗔他,“你這哪里是勞乏無力的樣子!”
“那要看心力費在何處!碧A稷抱著她睡去。
睜眼又是一日,日上三竿兩人才養(yǎng)足精神起身。
隋棠把方子給他,“董大夫看了,也說不錯!
“還記得這事呢。”藺稷接來掃過,“這些由林群他們做就好,無需你費心!
“我很認真寫的,改過幾回了,你留著看看!
“要不請個說書班子在府里,你無聊了就讓他們給你解解悶。我聽聞上回你去義診,可是一人都不要你看?”
藺稷上下打量她,最后目光落在她白綾覆蓋的雙眼上,“原是能理解。”
隋棠低下頭。
“好了,他們不要你,我要。我不回來了嗎,估計要留一兩個月。我陪你!
彼時,他只當她是長日寂寞。
第67章 舊夢窺前世4(中)……
藺稷所謂的陪伴, 無非是夜中榻上的溫存。
他從冀州回來,一則是戰(zhàn)事進入了膠著狀態(tài),二則是為籌措糧草。顯然衛(wèi)泰沒有原本計劃中的容易攻伐, 戰(zhàn)線被拉長,需要做持久戰(zhàn)的準備。所以他親自回來督運糧草, 白日里依舊忙碌。
到底有多忙,隋棠不知道。但閑時, 他確實會來陪她一會。
兩人多來也沒什么話,他們間的對話十中六七都是在床榻間, 那里也是他們離得最近的時候。但下了榻, 半生不熟。
許是實在無趣,他將卷宗帶來長澤堂批閱。但他一閱卷宗,就喜歡當面批復,時不時便傳人進來, 時夸時罵,聲音忽高忽低。
官員入后院, 隋棠便回去西側(cè)間,抱著垂耳玩。
垂耳伏在她腿上睡著了,不再回應她的自言自語。她輕輕撫摸它, 也不再說話。
藺稷在東側(cè)間夸贊了一個官員,心情甚好。隋棠將垂耳放在矮幾上,摸索著過來, 走到他案前, 問, “還有卷宗需要批閱嗎?”
藺稷點了點頭。
隋棠不知他反應,僵了一會,手摸到壘起的卷宗, “那孤給你磨墨!
藺稷“嗯”了一聲。
隋棠又愣了片刻,她不知硯臺的位置,也不知此刻硯臺中殘墨有多少,可否要添些水,若要添又需添多少。
她少了一雙眼睛。
藺稷也忽略了她不是常人。
常人,譬如他的屬官、侍者、書童,給他磨墨,莫說他需要同他們說硯臺的位置,把說水添好,把墨遞到他們手里,原都是他們磨好墨,清理完污漬,將筆開鋒遞給他還差不多。
“你作甚?”所以,當他垂眸閱卷的視線里,出現(xiàn)一道緩緩流來的墨水就要浸染他的卷宗時,他蹙眉揚聲。
兩人僅一案之隔。
好不容易摸索到硯臺,五指染了一手墨水的婦人手中一方將將尋到的墨,在他的聲響中一個激靈滑到硯臺里,于是便又濺出墨來。
或灑在案上,或濺在已經(jīng)閱過的卷宗上,或落在她手背、袖沿上……
“我……”她意識到弄臟了他的東西,想去擦拭、護住,抬了手又不知該碰向哪處。何論手一伸,上頭墨漬還在“滴答”落下。
她咬著唇瓣縮回了手,“對不起!
“無妨!”藺稷低嘆一聲,自己一邊收拾一邊喚來侍女給她梳洗更衣。
隋棠重新坐回西側(cè)間,未幾又聞藺稷傳了下一個官員。
那官員事情做得不好,正在挨罵。
但藺稷斥了他兩句,忽就頓住了口,道是“去書房再論”。
屋中徹底安靜下來。
她從座上起身,憑著一點光感去尋垂耳。
垂耳還睡著,她蹲下輕輕撫摸它,“他大概怕罵人的聲音嚇到孤,所以去書房了。要不要孤和他說說,孤不會害怕。孤很想聽聽人的聲音!
她環(huán)顧四下,喃喃道,“這里太安靜了!
手上忽地重了一下,原是垂耳醒了,踩上她手背竄走了。然后又是一聲落地的聲響,之后再無其他腳步聲。
隋棠尋聲望去,一團模糊的身子蜷縮在墻角。
垂耳要睡覺,也沒功夫理她。
她沒再走上去和它說話。
如同,她也不會真的去和藺稷說那些話。
她很清楚,他回去書房閱卷,并不是怕嚇到她,是有些卷宗不方便在她面前討論。
她還頂著一個長公主的頭銜。
就當他沒回來吧。
從來都是她一個人。
她坐回西側(cè)間的書案前,背誦醫(yī)書中已經(jīng)爛熟的內(nèi)容,伸出指頭在案上默寫。她讀的醫(yī)書比在漳河時多了一些,甚至還會寫一些字了。
但是日子卻沒有比在漳河時好過。
她很想回漳河,做漳河畔的小天女。
但漳河其實也不好過,她白日里還是公主,有人會拔她種下的菜,有人會把雪掃推到她的草廬前……
她伏在案上嘆氣。
又想,在這里她吃得好,穿得好;在漳河則有人和她說話,讓她治病。
這樣一想,她又笑起來。
笑意浮在她蒼白的臉上,陽光下影影綽綽,透明欲裂,裂縫里又透著光,像一張美麗詭異的人皮面|具。
她笑著和藺稷說,“孤想出去走走,聽說青臺后面有曲飛池,許多人都在那處泛舟納涼,孤也想去。”
她頭一回和他提要求,他也得空,當下便答應了。
隋棠記得那一日,是六月十三。
暑熱最盛的時候。
只是曲飛池中并沒有前頭崔芳與她說的那般,小舟如過江鯽,人頭攢動。
她在隱約的光影里,看見了幾處人與舟的輪廓。不多,大約是每道荷花|徑里,都有三兩艘小船,悠悠閑逛。
“殿下與臣來此,總需要考慮安全,所以稍稍清了場。”
隋棠點點頭,“我們在哪里上船?”
藺稷便牽著她上了船。
他定了兩條水徑,每條往來一周都約有三里多。漁夫劃槳,緩緩進入藕花深處。濃陰遮過日光,暑氣轉(zhuǎn)眼散去,清涼沁透心扉。
荷花清香陣陣,池面上的風吹拂白綾,光影落在婦人眼眸,忽明忽暗。船頭侍女端來冰碗奉給二人,里頭是冰鎮(zhèn)的蜜瓜和煮的軟爛用冰糖絆過的蓮子。
藺稷不愛吃甜食 ,接了一碗給隋棠。
隋棠側(cè)身在玩水,扭頭道,“孤騰不出手,你喂孤!
藺稷除了雙親,還沒侍奉過旁人。但此情此景,給自個夫人喂個吃食也沒什么。
他持著勺子攪拌了兩下,開始喂她。
隋棠并非他送來就吃,她兩手浸在涼意舒爽的水中,逆波拂游。
池中有專門放養(yǎng)的錦鯉,撞過她的指尖和掌心,偶爾她還能捧到落紅花瓣,或是一截折斷的枯荷。
船頭的漁夫道,“夫人若是喜歡,可撈捕些回去,艙內(nèi)有網(wǎng)子!
“孤、我不要!
錦鯉生來被人涂色觀賞失了本真,落紅和枯荷都死了還不得自由!
“那花和藕可以折些新鮮的。”漁夫補充道。
“我不要!
好好長在這處,何必圈入四方天地。
“你還喝不喝?”藺稷喂了有一會了。
隋棠沖他笑笑,張嘴咽下,轉(zhuǎn)身拂一手水,揚向他。
藺稷愣了一下,“你等著!
“我不敢了!彼逄钠疵鼡u頭,“郎君快喂我!
蓮葉田田,她的笑明媚得很不真實,似渡了一層光。
藺稷想許是光影炫目之故。
如斯沉悶的一個人,怎么有這樣濃麗的顏色?
但視線莫名就纏在了她身上。
“郎君,再喂我一口。”她玩了一會,轉(zhuǎn)身拉他袖角。
藺稷低眉看被扯動的袖沿,心跳快起來,又喂一口,還給她擦了下唇角。
“謝謝郎君!彼穆曇粢彩谴啻嗵鹛鸬,藺稷如實想。
出了拱橋,日頭大起來,隋棠有些發(fā)暈發(fā)喘,按理應該上岸歇息。但是難得出來一趟,再說過一會就入另一處藕花叢中,涼氣便又回來了,她便拒絕了藺稷的提議,繼續(xù)留在船上。
藺稷也隨她,摘了一片傘大的荷葉遮陽閉目養(yǎng)神。
清風,花香,周遭往來的人聲,身側(cè)郎君的陪伴,隋棠想多擁有一會。
日照久些,隋棠耐不住熱又開始側(cè)身玩水。水中涼意依舊,拂得她將兩手越探越深。她低頭湊上去,掬水洗臉,想讓面龐也涼快些。
池水從掌中揚起,光的折射,水的觸覺,尤似回到漳河時。
她將水一捧捧揚在臉上,開心地笑出聲,白綾松散開來,她看見漳河的樣子,看到那間小小的草廬,看見王棋揚帆,手足說來接她回家。
她便又恐懼起來。
家在哪里?
她看見草廬變成了皇宮,又變成司空府,再變回草廬,她伸手去抓,又拂開……哪里都不是她的家!
她翻出小舟,跳下船去,想尋一個家。
“殿下——”
“殿下!”
藺稷聞她笑聲睜眼,沒想到她會翻身跳下去,堪堪拉上她的腳卻沒有拉住,一個躍身也竄入池中,索性咫尺的距離,一把將她抱住托出了水面,帶回岸上。
隋棠沒有嗆入太多水,但人已經(jīng)昏厥了。
藺稷尚且懂一點急救,一邊讓人回府傳醫(yī)官,一邊將她放平在草地上控出水來。
影在各處的暗衛(wèi)紛紛現(xiàn)身,將岸上岸下的人驅(qū)散。
畢竟女子落水都是不雅的事,何論夏日衣衫單薄,勾勒的曲線分明。
“你多大的人了,不知道玩水當適可而止嗎?”藺稷見隋棠醒來,一腔急切化作惱意,“怎還會故意翻出去的?”
“我不是故意的——”隋棠暈暈乎乎地解釋,“我就是想去看看,我想去找個東西!”
“看什么?有甚好看的?什么物件丟了,要勞你親自去找?”藺稷聞言更是怒從中來,“我親眼看著你翻身下去的,抓你的那下,你那用力蹬開了我的手!”
“我去找——”隋棠從地上爬起來,頓下口忽地笑了一下,“司空大人發(fā)這樣大的脾氣作甚?”
“且當孤是故意的,原也沒讓你救!”她甚至挑了下眉,拂開歪斜的發(fā)釵,捋著濕漉漉的袖子,“你就不該救孤。”
藺稷也渾身濕透,正從侍者手中接了一件薄稠披風,聞言徹底被氣笑了,“算我自作多情,但凡有下次,臣定然不會再救!
他原就沒有多少耐心去思量婦人心思,更不喜歡同人打啞謎浪費時間,話落抖開披風邊穿邊獨自走了。
才走出兩步,就聞“噗通”一聲巨響,四下驚呼起來。
“跳水了!”
“殿下——”
“是殿下!”
“殿下跳下去了!”
藺稷轉(zhuǎn)過身,呵住要躍身入水的崔芳,看著那處漣漪未平的水面,“等她求救了,再去。”
天子胞姐,原是如此以身作局,試圖要拿捏他的。
這是他掌權(quán)多年,于政局之中本能的想法。
但事實超脫他的料想,只見那副輪廓慢慢沉下去,水面都快趨于平靜,莫說求救,隋棠連半點掙扎都沒有。
他往前走了一步,池面上剩得一團頭發(fā),還在晃悠。
再看一次,頭發(fā)都時浮時沉,就要徹底看不見。
“司空大人——”
崔芳開口還未說完話,便覺手中一沉,多出一件披風,而披風的主人已經(jīng)跳入水中。
救人上岸的時候,幸虧就近的醫(yī)官已經(jīng)趕到。
這回控水又扎針,整整一刻鐘的時辰才將人喚醒,期間兩次醫(yī)官都已經(jīng)測不到脈象。
隋棠仰躺在地上,睜開眼依舊看不見這個世界,依舊還活在這個世界,于是“咯咯”笑出聲來。
“沒想到隋齊皇室最后一副硬骨頭,竟長在一個婦人身上。”藺稷抓來披風,扔在隋棠身上。
隋棠一動不動,既不拿披風遮身也不爬起來,只一個勁地笑。
眼睛睜得大大的,滿臉水滴答,辨不清是河水還是淚水。
笑了一會,她拉住藺稷同樣滴水的袍擺,“司空大人,孤一點力氣也沒有,勞您抱孤回府、”
“……回家吧!
藺稷氣得臉都白了,半點不想理她,但又鬼使神差地去抱她。
他想,不抱她,她當真會一直躺下去。
如同他方才不救她,她就真得會死了。
隋棠貼在他心頭,雙手圈上他脖頸,心道,“你不用擔憂,我鬧不了太久,誤不了你前程大業(yè)。”
【朔康七年季夏 ,是日天晴,荷香蓮子甜,有人在愛我!
七月初,藺稷又去冀州了,司空府空蕩蕩,隋棠在一張絹帛上歪歪扭扭寫下。
第68章 舊夢窺前世4(下)……
藺稷走時, 即便已經(jīng)大半月過去,但為著曲飛池上的事,依舊難消怒意, 對隋棠愛答不理。
送別前一晚,隋棠去政事堂的書房敲他的門, 送他一個荷包。但沒有見到他人,出來的是淳于詡, 給了一個特別拙劣的理由。
道是司空大人歇下了,行李也都收拾好, 放進去還要解開行囊, 甚是麻煩。
隋棠笑了笑,“那、一路平安,早些回來。”
淳于詡說臣會轉(zhuǎn)達的。
隋棠依舊笑著,轉(zhuǎn)身回去長澤堂。
她將荷包放在妝臺上的一個紫檀木盒中, 回去榻上歇息。
她沒有不高興,反而挺開心的。
這半月以來, 她有些想明白藺稷的心思了。約莫是覺得自己被拿捏了,不想動太多的感情,畢竟面對的是她這樣身份的人。
隋棠想這樣挺好的。
在生命所剩無幾的歲月里, 她還能得到一個毫無血緣之人的在意和愛意,是她的福氣。而他克制自己的情感不愿彌足深陷也很好,不至于讓她欠他太多, 誤他太久。
近來她愈發(fā)嗜睡, 上榻未幾便睡著了, 醒來時藺稷已經(jīng)走了。
她問崔芳,“司空大人來過長澤堂嗎?”
崔芳道,“沒有!
她笑笑, 去西側(cè)間找垂耳玩。
早膳送上來,主食是她喜歡的紅棗粥。紅棗去核,熬得軟爛,和粥融為一體。
她聽司膳報膳食名單,問道,“孤昨日買的胡麻餅還在嗎?”
司膳道,“天氣太熱,那餅放不住,今個有味了,婢子讓人處理了!
隋棠嗯了聲,眉宇間有些惋惜然須臾又明亮起來。早膳結(jié)束后,她回去妝臺前,摸到那個紫檀盒木匣,里面一個隔層里還剩二十文錢。
索性昨日就買來了半分胡麻餅,不然全浪費了。
早膳后,董真過來給她請平安脈。
她搖頭拒絕,“孤很好,有請脈的功夫,不如勞董大夫讀兩頁醫(yī)書給孤聽吧!”
董真道,“今日臣處不忙,
請完脈還是可以給殿下讀書的!
隋棠聞言向她展顏,“謝謝你。”
之前的一本已經(jīng)讀完了,今日是新書。
隋棠聞來新鮮,聽得格外認真。
董真臨走時,隋棠問她,“孤以后三日一回的平安脈,都由你負責嗎?”
董真應是。
隋棠說,“那你等一等!
她讓崔芳捧來一個匣子,打開,推給董真,“孤聞你在醫(yī)署任職,年俸二百秩。這處有些金子,未來一年每回來給孤請平安脈的那日晌午,都不必回去了,給孤讀讀書好嗎?”
一盒的金片子,原是她前頭釵了一副頭面得的。宮中的珍品首飾不能變現(xiàn),她絞了總成吧。
她已經(jīng)沒心思想什么百姓民眾了,就想讓自己過得舒心些。所以就絞了一幅,饒是如此也讓她費了許多力氣。因為要將上頭紋絡用剪刀磨平,這樣方便董真售賣,也可不給她惹麻煩。
“這等事,殿下吩咐便可。何須如此?”董真推卻道。
隋棠笑道,“孤聽司空大人說起過,你是林醫(yī)官的得意門生,在醫(yī)署前程很好。孤的一點心意,收下吧!
董真任職司空府,得到過不少賞賜,比這多的或比這少的,都有。但都是封好的賞錢或者現(xiàn)成的金銀花葉,從未見過這般破敗細碎的金子。
她的目光落在婦人露出的手指上,隱約見得細密的利器劃痕,片刻溫聲道,“臣收下了,以后都會來給殿下讀書的!
隋棠又向她道謝,陽光從窗欞縫隙里照進來,一點光芒落在她覆眼的白綾上,清晰現(xiàn)出她雙眼彎下的弧度。
比日月還明艷。
午膳司膳新制了玫瑰酒釀,淡淡的酒香伴著花香,里面的糯米丸子還裹著豆沙,隋棠用了兩盞,又添了半碗藜麥飯和符離麻雞,如此心滿意足地去歇晌。晚上沒有起身,因為她睡得太久,醒來天都黑了。索性在榻上用了兩口小天酥便直徑去沐浴了。
司空府有溫泉,她泡了許久,人暈暈乎乎出來,坐在院子里仰頭看星星。
看不到,但面上掛笑。
不僅藺稷在意她,今日還多了一個董真,愿意給她讀書。
她睡著了,崔芳抱她回內(nèi)寢。
晨起,她讓人開私庫,又拿出一件首飾拆了,絞了一日,磨了三日,第四日拉著崔芳的手,將一盒金片子送給她,“你也很好!
崔芳有些受寵若驚,“婢子只是做分內(nèi)之事!
崔芳的份內(nèi)事,乃監(jiān)視她,侍奉她。她睡在外頭,她著人給她披件衣裳就行,或者只當不知也無妨。
根本沒必要費力氣抱她回房。
“拿著吧,你拿了孤就開心!
如此她又多了一個對自己好的人。
這樣好吃好喝,日日有崔芳伴著,三日得董真來讀一回書,深夜里她便偷偷思念遠在冀州的藺稷的日子,大約過了一個多月。
是她生來二十年,過得最好的日子。
甚至有一日夜里,她還做了個夢。
夢中她平安健康,雙眼未瞎,能讀書識字,有相愛的夫君,有懂事的孩子,有很好很長的一生。
夢醒過來,她還依稀記得夢境,睜眼在榻上呆了許久,下榻摸到西側(cè)間。
尚且黑夜中,她只尋都一塊絹帛,但筆墨都被收放好了,她顯然是尋不到的。她也不想喚人,又坐了一會,拿起近日佩戴的一個步搖徒手拆了。拆完心頭舒緩了許多,還得了一手血,正好容她寫字。
她在絹帛寫,“此生三恨……”
寫完后放入妝奩匣中,她記得這日是朔康七年的八月初三。
記得如此清楚,一是因為她收好手書后,從座上起身時只覺頭暈氣喘,人一下就栽到地上暈了過去。后來醫(yī)官診脈,說她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二來,八月初三是她嫁到司空府的日子。她本來已經(jīng)不記得何年何月嫁到這里的,是楊氏聞訊后,邊拜菩薩邊歡喜道,“兩年前是結(jié)籬之喜,兩年后是傳嗣之喜,八月初三,可見是個好日子!
楊氏拜完菩薩,又去拜已故的丈夫,接著又給在外征戰(zhàn)的兒子傳訊。雖說還不足三月,沒有坐穩(wěn)胎之前,不宜過于宣揚。但貼身的人如崔芳、董真還是都知曉了。她們同楊氏一般高興,精心照顧她。
八月去的信,一來一回,八月底就收到了藺稷的回信。他也傳回來一個好消息,說使用奇兵妙計,局勢大好,至回信時已開始決戰(zhàn),大捷在即。
楊氏閱過,嘆道,“三郎真是的,如此還寫信回來作甚,直接回來就好。掃尾事宜有的是人給他做!
左右笑道,“這樣大的戰(zhàn)役,總要司空大人親自督戰(zhàn)到底,緩兩日自然回來了!
然而藺稷不僅沒有緩兩日回來,整個九月都未見人影,說是在安排南伐事宜。九月結(jié)束,直到十月中旬才回來洛陽。
彼時隋棠已經(jīng)懷胎四月有余,吃多少吐多少的前三個月也已經(jīng)結(jié)束,以至于藺稷見到她的時候,她愈發(fā)瘦了。
蒼白面容里泛出蠟黃色,明明是才顯懷的身子卻似要將她腰肢折斷。
七月初走的時候,他還在為她不要命的算計而惱怒,這百余日來,原收到過她的一封信。
她會寫的字多了些,信上不再簡單的一個“安”字。
她寫了一句話:八月中秋,共享月明。
他閱過,沒有給她回信。
后來便也沒再接到她的信。
這會看見她模樣,心中騰起兩分愧意。尤其是在回來的當夜,臥榻上,他伸手覆在隋棠小腹上,感受胎動,愈發(fā)感愧。
“何時會動的?以往也都這般有勁嗎?”他初為人父,到底好奇。
“今日是第一次,大概在迎你回來!彼逄目吭陂缴希鲱^逼回淚意。
尋常夫妻間聞這樣的話,該是歡愉、感動。哪怕是妻子哄夫君的謊話,也是極其動聽的情話。
但放在隋棠與藺稷之間,卻不行。
尤其是才經(jīng)過六月隋棠跳湖的震撼,藺稷控制著自己靠近她,但又無法抑制想要靠近她。他便莫名氣惱。
如同八月里接到她的信,他歡喜又急切地反復閱過,持筆回信,最后信紙和信都被他投到了火盆里。
這晚亦如是,他在聞言抬眸的一瞬,看見她被淚水洇濕的白綾,抬手欲撫,連“對不起”都已經(jīng)滾開唇邊,然張口卻是“想起一點公務急需處理,你先睡,不必等我!
當晚,藺稷宿在書房,沒有回長澤堂。
隋棠沒有因為他的種種而生氣,好比她從來也沒有因為有了這個孩子而感到喜悅。
她一點也不想要這個孩子。
初時知道有孕,她第一個念頭就是想法子要貼藥打掉他,但很快就放棄了。因為體內(nèi)還未發(fā)作的丹朱的毒,可能會因為其他一點藥物的刺激,便在瞬間發(fā)作了。
她會死的更快。
而她,只想肆意地多活兩日,熱了用些甜蜜的冰盞,晨起能聽聽鳥叫,晚來聞聞花香,閑了等聽董真給她讀讀書,困了靠入崔芳懷里,黑夜想起藺稷告訴自己有人可以掛念……
她就想過些舒坦的日子。
何必來擾她,何必來隨她受罪。
她在今夜哭泣,是因為感受到了胎動,在厭惡了他百余日后終于還是只能愛他。
可是,她要拿什么去愛他?
隋棠哭了一夜。
晨起是個人都能看到她紅腫的雙眼。
藺稷到底和她說了“對不起”。
彼時,崔芳正在
給她篦發(fā)緩神,藺稷接過,道是“我來”。
男人并不熟練篦發(fā),確切地說壓根不會篦發(fā)。但他掌心溫熱,覆在她后腦,側(cè)身于婢子說,“你教我,我來學!
轉(zhuǎn)身時手也未松開,胸膛蹭過她面龐,是個極親昵的動作。
隋棠心跳漏了一拍,撫在胎腹的手微微戰(zhàn)栗,昨晚凝了一夜今日便與子共死的念頭退下去,只后仰身子,盡數(shù)靠在他身上,“那你好好學,以后這活就交給你了!
藺稷也亂了心跳,成婚兩年,隋棠還不曾這般頤指氣使地使喚他。
他垂眸看她神色,活脫一副“孤就是要你做”的驕橫,他就這樣應了。
自然地,他們這樣的關系,承諾的事難以朝朝暮暮。他偶爾想起給她篦發(fā),便算可貴。
但隋棠的舉止愈發(fā)超乎他的意料。
她每日都要求篦發(fā),晨起沒有,就晚間補上。有時歇晌醒來,想要篦發(fā)了,便直接去他書房尋他。
有那樣兩回,他正在辦公,書房里盡是商討南伐的文官武將,她便那樣理所當然地扶著腰,向他伸手,手中握著一枚梳子,“孤頭疼,你給孤緩緩神!
官員們識趣地散了。
他想拒絕的,眉間還有厲色,但莫名就接了木梳,扶她坐下時不忘在她后腰墊個軟枕。
不僅如此,隋棠還愈發(fā)變本加厲。
因月份漸大,她不好再仰躺就寢,便側(cè)身往里睡去。自己這樣睡,還一定要拉藺稷抱住她。
藺稷并不抗拒抱她,這個姿勢還能摸摸孩子,但偶爾也會翻身朝外睡去。隋棠睡得淺,一下就將他拉過來,“你這樣漏風,轉(zhuǎn)過來!”
藺稷提醒自己,她到底是隋家公主,于是下榻離屋去書房睡,隔幾日再回來陪她。
他沒有告訴她,其實這樣睡挺好。
可以看見她脖頸。
她的脖頸纖長如鶴,很美。
他很喜歡。
隋棠無所謂他言行幾何,有時她心血來潮,也會跑去書房睡。藺稷便只好抱著她。
……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月,轉(zhuǎn)眼除夕。
宮中有宴會,隋棠不愿意去,藺稷也不勉強她。左右她如今脾氣愈發(fā)大,天子詔書想聽就聽,不想聽就不理,縱是太后來看她,她也是歇晌為主,根本不管宮門下鑰的時辰。
而這年除夕,司空府沒有放煙花,不是怕驚了隋棠的胎,乃隋棠毒發(fā)在這一日。
隋棠被醫(yī)官救醒的一瞬,想的是,便宜藺稷了,不然這會他正給她描繪煙花呢!
她將掌心從他手中抽回,心道,“六月曲飛池畔,就說了不會鬧你太久,更不會無誤你前程!
……
前生事盡數(shù)涌上來,隋棠看眼前男人,回憶今生種種。
她今生至此做了四個夢,是前世一生。
“朔康五年八月初十,我嫁給你的第七日,你從鸛流湖歸來,當晚我做了第一個夢,夢中我產(chǎn)子而亡,要你去齊自立,乃我前世結(jié)局!
隋棠握著藺稷的手,看這個同前生一樣又完全不一樣的男人,笑中帶淚,“你告訴我,后來發(fā)生了什么,值得你今生如此待我?”
第69章 舊夢窺前世5(血書)……
隋棠毒發(fā)在朔康七年的除夕, 夜過天明便是朔康八年的正月。
司空府陷入一片愁云慘霧中。
每回醫(yī)官給隋棠診治完,楊氏都會問孩子能不能保住,拉著醫(yī)官悄言, 無論如何保住孩子。藺稷問殿下如何,定要母子平安, 實在不行……
不必管孩子。
這五個字徘徊在他唇口多回,但他始終沒有吐出。
他的理智勝過情感, 回首看那個臥榻上白綾覆眼的婦人,提醒自己她是隋家公主, 反倒是她腹中孩子是他血脈。
而相比旁人或遺憾、或彷徨, 隋棠沒有任何反應。
望聞問切,醫(yī)官問了她幾回,要她仔細想想,何時開始的不適, 何時可用過、嗅過、接觸過不正常的東西。
她聽來便望向藺稷,望著他發(fā)笑, “孤何時用過、嗅過、接觸過不正常的東西?”
藺稷盼著她說有過。
給醫(yī)官提供一點線索。
但他比隋棠還清楚,一個被長日監(jiān)控的盲眼婦人,連走出司空府大門都需要獲得他的許可, 連貼身侍女都被他譴退換來他的人,她哪里能去接觸旁的東西!
所以只有兩種可能。
她在嫁入司空府時就中了毒,或是司空府中出現(xiàn)了細作。
她入府是兩年前的事了, 查起緩慢, 藺稷便先從司空府查。
府中鬧了一陣子, 人手都干凈。
藺稷生出兩分挫敗,回來長澤堂見隋棠。
他并不是很想見她。
本就是母親瞞著他接下的這門親,是天家的算計, 他就該狠心拒絕了,便不會有今日的心神磋磨。
但隋棠看不到他神色,聞他腳步聲,便向他招手,“你過來哄他一會,一晚上他就沒消停過。”
藺稷的腳步快了些,走去床榻坐下。
他的手撫著她胎腹上,眉宇緊蹙。
因為隋棠的身上,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
他抬眸看她,果然看見下頜角殘留著一點尚未拭盡的淡紅。
“是血?”他伸手去摸。
“醫(yī)官說過,氣喘、嘔血、昏迷都有可能,不必大驚小怪。”隋棠拉過他那只手,低眉一根根親吻,“孤想你了!
近來大半個月,她一直臥榻,難得這日清醒有些精神。
“罷了吧,你好好養(yǎng)著!碧A稷覆在胎腹上的手攬去她后腰,握上一把骨頭。
“六個月,后面就不行了。”隋棠埋首在他肩窩,“孤就剩這么點歡愉,司空大人都不愿意嗎?”
藺稷親了親她發(fā)頂,將她半臥在疊壘的錦被上,一手給她作枕,一手扶花作弦。
隋棠的臉色慢慢變得潮紅,許久從他懷里探出,輕輕喘息,“孤嫁入司空府時,嬤嬤們教導過,說這叫素手琵琶!
“嬤嬤還說,鮮有郎君愿意這般,多來都是憐惜孕中婦人才會如此!
她讓侍女送水進來,榻上置了一方矮幾,自己起身跽坐,捧過他那只手慢里斯條地給他清洗。
銅盆水清,現(xiàn)出她如柴的手指,薄如蟬翼的肌膚,肌膚下蚯蚓攀爬般的青筋。
藺稷與她隔案而坐,不知道是以往留神太少,還是她驟然間的變化,只覺她轉(zhuǎn)眼就脫剩一副枯骨。
“孤和你商量個事!彼椭^,往他手上涂胰子,“躺了這么些日子,孤大概聽到了些,解藥難尋,但府中醫(yī)官多才,許能給孤緩個兩年壽數(shù)!
“孤若有幸,平安誕下孩子,請你同外頭說,母子俱亡,擇個好點的地方,送孤與孩子去,容我過些平靜的日子,享些天倫。待孤去后,你愿意就把孩子接回來,只說與你有緣是你收養(yǎng)的孩子,別提是與孤的親子。若是不愿意也不要緊,你尋個人家,讓他做個普通人,也很好!
“若是不幸,母子只能活其一……”從五指到手掌手背,都已經(jīng)涂遍胰子,隋棠提起力氣細細搓揉,緩了緩道,“別讓他活下來,孤帶他一起走。”
“你不會缺婦人,也無需愁子嗣,你還有很長的人生,不似孤,唯他而已……”
“說完沒有!”盆中那只手驟然抽回,濺起一點水花,打濕在矮幾、床褥上,還有一點濺在隋棠低垂的面頰上,激得她顫了一下。
“說完了。”她抬起頭,沖他笑了笑,重新拉過他的手清洗,“能答應嗎?”
藺稷只覺一團火從心底竄起,燒在胸腔里,但又不能噴薄出來,噴出來燒到她,她定如紙張薄脆,轉(zhuǎn)眼成灰。
便是這數(shù)句言語,累她費神,她便又開始氣喘,銅盆中滴滴血珠落入,層層血色暈開。
藺稷抬起她下巴,看見她一張青白如鬼魅的臉,臉上鼻血鮮紅,觸目驚心。他捏住她兩頰穴道止血,血流慢慢緩下來。
她艱難喘息,如同以往發(fā)病一樣低聲喊疼,疼在何處又不知,腹中還有孩子踢她
,她滿頭細汗,痛苦不堪。
手不知何滑至婦人的脖頸,箍上去只要一點力氣,就可以捏碎她了結(jié)她。
白綾上雙眼的輪廓閉合,婦人面上滿是感激,湊上他虎口兩指間,“謝謝你!”
“你閉嘴!”
他怒呵出聲,將她推入錦繡堆疊的床褥中,從胸膛、脖頸到唇鼻,一點點吻干她血漬,吻到最后自己也是一身血色。
狼狽不堪。
“那你答應我!”婦人有些緩過來,繼續(xù)不依不饒,“答應我!”
她窮盡心力,能為孩子搏得便只有這些。
“應你!”他咬著她耳垂,嗓音沙啞,“你想去哪里,北邊還是南方,我都送你們?nèi)ァ?br />
他應了一半,盼天命顧她,母子平安。
卻不想,她無運唯命。
所以孩子誕下得以活命后,她在死前惱他。
“藺相少作這姿態(tài),你是什么好人嗎?昨夜我都疼得熬不住了,哭著求你了結(jié)我,你為何不肯?為何非要我受這遭罪,還讓我母子分離。我當你是個好人,可臨了你一點也不好。你也欺負我!”
隋棠罵完又笑起來,笑得明艷嬌俏,蒼白的臉色還浮起兩分紅暈,乃死前回光。
她抬起手,攥住他掌心,貼面輕輕摩挲,神色平靜,慢慢血色退去,恢復到許久前長公主的寡淡姿態(tài)。
她初初來時模樣。
“不必喚醫(yī)官,不必累旁人,無人害孤。是皇弟,曾讓太醫(yī)令鑿空了孤半顆牙齒,在你我二人大婚之日將一枚毒藥埋入其間,用來毒死你!
“非孤仁心下不了手,實乃天要留你。送親儀仗在銅駝大街為賊人驚馬,孤被撞于轎輦瘀血堵腦,致雙目失明,至今難尋機會。所以,司空府數(shù)年,原都無人害孤,是孤自備之毒,漸入五臟。”
“大齊氣數(shù)盡,孤認輸,君自取之。”
……
隋棠臨終之語尚在耳畔縈繞,司空府已經(jīng)甲胄盡出,弓兵列隊,血流成河。原因無他,天子趁此時機,先發(fā)制人。
原是長公主隋棠難產(chǎn)而亡的消息傳入宮中,太后出章臺殿,急入司空府,伏尸痛哭。后自戕于公主身側(cè),道是生時未盡母責,唯死后黃泉路相伴,免她再獨身一人,流離孤苦。
遂母女同日而亡。
而隨她同來的侍者都在她引匕入心的一刻,聞得為首一人令下,紛紛袖中抽刀,腰間拔劍,刺殺藺稷而去。
不得不說,天子擇的這個時機當真妙絕。
誰也不會對一個來看去世女兒的母親設防,司空府難得的防守薄弱,容這等人攜兵器入內(nèi),更是難得的有機會能讓殺手離藺稷如此之近。
藺稷再心硬無情,也是一個人,妻子難產(chǎn)而亡不過一個時辰,心緒尚未平復,神思都在其間。且又見一朝太后自殺于府中,更是震驚一時不曾回神。
彼時太后匕首入心,尚未氣絕,尤見刀光劍芒在屋中交錯,照得女兒面龐忽明忽暗,不容她死后安寧。又覺自己一生如棋為父兄、親兒來回利用,竟是抽匕從肉中出,捅殺了一個朝著她身側(cè)藺稷刺來的殺手。
彼時藺稷已經(jīng)避開,回首見榻上女兒,榻下母親,兩幅尸身都被臟血濺污,徹底怒從心起,殺意彌漫。
這日天上白雪未停,人間鮮血四溢,藺稷得了一息喘息,司空府便又恢復如常模樣,在控制殺手的功夫中,原本駐守在城郊臺城的兩萬鐵蹄直入皇城,圍住太極宮八門。之后未再入宮門囚殺天子。
君臣于這一日徹底撕破臉,天子功虧一簣,一敗涂地。
死者為大,藺稷送還太后尸身,命太常處發(fā)喪,而自己在府中操持隋棠的后事。
喪儀繁瑣,他并不熟悉流程,只在翌日同禮官們說了一句話,“不以公主之身下葬,以藺家婦身份入邙山藺氏陵園!
隋棠薨于朔康八年二月初三。
初四,入殮闔棺,停靈三日。
初七,發(fā)喪下葬,棺槨入邙山。
轉(zhuǎn)月三月十八,五七忌,最后的超度結(jié)束,一生就此落幕。
她的喪儀普通規(guī)矩,藺稷不曾薄待,也沒有過分厚愛。如同她生時,藺稷待她,盡過夫妻恩義,未生夫妻深情。
她離去,他痛但也知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便是當下,五七忌之后第二天,兵甲入太極宮,天子被他拎擲于腳下。
“藺稷,阿姊尸骨未寒,你未免太心急些!”隋霖半伏在地,成王敗寇,自當日失敗,他便等著這一日,但未曾想到會來得這樣快。
“相比你,在她咽氣當日就揮刀相向不容她安寧,我這等速度實在是汗顏了。”藺稷從丹陛下,俯身捏起隋霖下頜,“放心,為來日為君的仁德名聲,我不會殺你,會讓你在廣林園老死一生!
“死不死的,朕何足畏懼!彼辶刭瓢恋,“你能熬到給阿姊辦完喪事,甚至熬到五七忌結(jié)束,方來尋朕,可見你待阿姊之心比朕重。甚至阿姊在你心里占了一席之地——”
“你既然心中有她,今日滅她家國,入她宮殿,來日心中定然難安。纏斗這么些年,殺不死你,朕認輸。但好歹讓你堵心,也算沒白忙活!”
“你這般想能好受些,自然隨你。但我還是要告訴你,我無甚堵心。滅齊自立,乃你阿姊臨終之言。她臨終告訴我,她入府時口齒中藏藥,名曰丹朱,如此毒入臟腑,害死自己,與我無關。而第一枚丹朱入她身體后,你還給過她第二枚藥。你阿姊有孕,你派人賜下恩典,賞奇珍異寶無數(shù),藥就藏在那些物件里頭,可對?”
隋霖臉色慢慢變得惶恐,果見藺稷拿出一枚藥,捏開他的嘴喂入,“你阿姊臨終時,都與我說了?上聿患罢f藥在何處,圍宮這些日子,你的部分死士倒戈,漏了些許話出來。如此尋到了。”
藺稷抬了抬他下巴,迫他將藥咽下,“你我之間從來都是政斗、,并無仇怨。原本即便你落敗,我也確實應該榮養(yǎng)前朝皇室好生安置你?墒悄恪汲墒裁礃,你還不肯放過她!
“所以今日你也用一枚,廣林園中歲月,你且好好體會一下,你阿姊當時病痛!
朔康八年三月,綿延三百二十一載的隋齊王朝滅國,藺稷登基為帝,改國號為鄴,年號鴻嘉,同年即為鴻嘉元年。
新朝初立,百廢待興。
首先被提上日程的便是南伐和立后。
朝臣敢在隋棠去世不到百日便如此堂而皇之的提立后,實乃再明顯不過的意思,一個前朝公主,便是活著都難為新朝皇后,哪怕誕下子嗣。何論已經(jīng)去世,其人不足為懼,其子也可有可無。
朝會上,藺稷雖然延緩了立后時間,然心中所想與朝臣所言相差無幾。
他與隋棠之間,他并不虧欠她什么。
來日漫長,他總要往前走。
唯一的牽絆,便是那個孩子。
但孩子如今由他母親親自照顧,親祖母總不會虧待他。等他大了,讓他做一個閑散宗室,平安富貴一生。
雖說這處同隋棠當時所求,有所相悖,但她所圖所慮,無非孩子安康與否,他自保他一世無虞,她便也不會有甚意見。
這樣思來想去,他于朝上回復,道是待周年祭之后,再論立后一事。
朝臣便也按下不提,甚至很滿意藺稷所言。
因為藺稷沒有追封隋棠為后,他日無
論何家女郎為后,都是同尊之帝后,而不是繼后。
藺稷倒沒想這些,他于散會后回來寢殿,每日除了想即將要開始的南伐,想的最多的,便是自己沒有虧欠隋棠。
自己給她報了仇。
她安心了,他便也安心了。
將將入主太極宮的一段時間,他有些失眠,半夜總想起隋棠。
他從榻上起身,心道,這也正常,畢竟做了兩年多夫妻,交頸而臥也有一年,還有一個孩子。
他又不是什么冷心冷肺的人,思念亡妻乃人之常情。
但是細想隋棠音容,他又覺得模糊,印象最深的竟然是她覆眼的白綾。
想起那條白綾,他心口疼了一下。
她生命的最后兩年,活在一片黑暗中,原是拜他所賜。
夫妻一場,她也從未見過他。
要真論虧欠,就這處,藺稷覺得抱歉。但轉(zhuǎn)念想,他們初識,就是相殺,技不如人怨不得他。
忘記是第幾個夜晚,藺稷已經(jīng)不再失眠,安睡了好幾晚,忽就半夜夢醒。
他飲了一盞涼茶,喘出一口氣,原是夢到了隋棠……也不是,夢中茫茫霧氣,他其實就看見一條隋棠常日纏在眼上的白綾。
白色紗帛飄在虛空,并無半點人影。
靜心細想,她其實挺聰慧的,當能感覺到自己對她無甚用心,不過尋常夫妻。
如今生死殊途,理當橋歸橋,路歸路,各自安好。
他自然也就夢不到她……
他這樣想著,環(huán)顧四下,不知何時捧著一盞燭臺來到了屏風一側(cè),已經(jīng)打開了一個落地的箱籠。
很小的一個木匣,也就比婦人妝奩大一些。
里頭放的乃隋棠遺物。
遷來宮中四月,事宜繁多,司徒府中之物還不曾全部清理挪來,只搬來部分貼身之物,其余尚且封鎖在原處。
崔芳問過一回,殿下的箱籠安置在何處,可要另開殿宇?藺稷當時愣了片刻,道是就擱在寢殿里再說。
這夜注定再難以入眠,他盤腿坐在地,從木匣中抱出一個妝奩。
拉開三層屜盒。
不禁捧燭細看,第一層是一些大小不一的金片子。他抓了幾片在手心看過,湊近看其中一片,邊緣暗紅,仿若是凝固的血液。再看,屜盒中好幾片都沾著血。
藺稷有些莫名,看第二層。第二層里是銅錢,燭光下這些銅錢留著舊日痕跡,有一些還占著泥巴,她一個公主,金銀細軟無數(shù),哪來的這東西?
藺稷愈發(fā)好奇,又看第三層。
是兩塊絹布。
朔康……七年季、夏 ,是日天……晴,荷香、蓮子、甜,有人在……愛、我。
錯了好幾個字,對的字體筆畫也不甚清楚,但藺稷還是基本看懂了。
看懂了——
腦海中,忽就是那個夏天池水四濺曲飛池,噗通一聲敲心擊髓的巨響。
【朔康七年季夏 ,是日天晴,荷香蓮子甜,有人在愛我。】
他一口氣堵在心頭,幾欲吐不出來。然目光卻看見了更心驚的東西。
乃第二張布帛,血色綿延。
此生三恨:
一恨生如浮萍,半世飄零久;
二恨手足聚首,卻做了他手中棋;
三恨雙目失明,從未見過我郎君。
世人道,藺氏三郎,霸道專權(quán),欺主竊國。
但他是第一個待我好的人,我想看一看他。
……
三恨雙目失明,從未見過我郎君。
但他是第一個待我好的人,我想看一看他。
……
一點孤燈燭火搖曳,撞入他眼眸,唯剩最后一行字。
但他是第一個待我好的人,我想看一看他。
我想,看一看他。
第70章 舊夢窺前世5(藥方)……
箱籠中有兩個妝奩, 藺稷去開另一個。
另一個第一層屜盒中是空的,第二層放了一個荷包。藺稷拿出反復看過,針腳還是新的, 所用絹布也時新,正反兩面分別繡有“平”和“安” 兩個字。華美精致有余而古樸大氣不足, 瞧著不似官中之物,更像是外頭鋪子里的貴價之品。
藺稷放了回去, 抽開第三層,亦是一張絹布, 望之有些熟悉。他的眼前忽然起一團血色, 目光又回到一直抓在手中的那份血書上,忽就燙手般扔在了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到底他還是拿出了第二個妝奩中的絹布。
【謹治濕地蟲蟻咬噬,可用蜂房、山羊角、甘蔗渣、松木屑……碾成粉末, 淋以蟻道……】
還是錯字連篇,他看得頭疼, 塞回屜盒。人卻還在原處沒有離開,左右望過,看到地上的那份血書。
似有風從窗隙入, 燭火跳動,藺稷跟著合了合眼睛,絹布上的字仿佛也動了一下。他望之有些模糊, 看久了就徹底看不清了, 只剩得鮮紅一片, 血色一團。
像極了隋棠生產(chǎn)那日,榻上地上都是令人心驚的紅。
她生下孩子沒有多久就去了,死前惱過他, 后來又握過他的手,溫和地說過不少話,該交代的也都交代了,去得也算平靜。
她那會沒有在纏白綾,他就坐在榻畔,難得細觀她眉眼。很漂亮的一雙杏眼,黑白分明,睜得大大的,就是失了神采。
他給她闔的眼,一闔就閉上了,當是無甚遺憾。
藺稷如是想。
燈不知何時滅的,回神時周遭已是一片黑暗。他將手中絹布胡亂塞回妝奩中,歸置回原處。
未再點燈,繞過屏風回了榻上歇息。
閉著雙眼但一直沒有睡著,快到天明的時候,他傳話內(nèi)侍監(jiān)通知取消早朝,又讓太醫(yī)令送來一盞安神湯。
他的身子一向很好,從未用這等催眠湯藥,林群聞之不放心,親自送湯過來順道給他請平安脈。
結(jié)果,一切安好。
藺稷笑道,“就是夜來多夢,做了一夜,有些頭疼!
如此便是長夜未眠,用點安神湯自然無礙,林群未再多言。
藺稷用過湯藥,睡了兩個多時辰,醒來已近午時。縱是隔著窗欞,日光依舊耀眼。
他從榻上起身,揉過昏脹稍減的太陽穴,更衣傳膳。膳后去勤政殿處理公務,繞過屏風時看見地上箱籠,頓下腳步盯看了一會。
左右不知何故,以為他忘了箱籠來路,或以為他要重新安置箱籠的位置,君心難測,正慮是否該開口,開口了又該說甚時,藺稷已經(jīng)抬步出殿。
藺稷在勤政殿理政,手持朱筆批閱奏章。
十中七八都是關于南伐的事,諸如鸛流湖人手的安排,糧草的督運和存儲,渡江船只的調(diào)度等,原已在前兩年就開始準備,方案商討也已經(jīng)過去三輪,這會奏章奉上他桌案,不過是需他最后拍案定下。整個籌備階段,他本是全程參與的,很是熟悉,原該一目十行就批閱結(jié)束。
然這日,他看得十分吃力。
實乃他手中朱筆落下,一個個朱紅字跡,莫名就連城一串,之后匯成鮮紅一片。滿頁的紅字,渾似一份血書。
【此生三恨……三恨雙目失明,從未見過我郎君……他是第一個待我好的人,我想……】
藺稷在數(shù)次用力凝神專注后,這會終于神思渙散,容得昨夜夢中話沖入耳際、眼眸。
他只覺暈眩,心頭尖銳地疼起,將將蘸了朱砂的朱筆僵在手中,“啪嗒”滴下一滴,紅色在絹帛暈開。
他呆呆望著,半晌“啪”啪合了卷宗,闔目喘息。
七月里,暑熱尚存,他起身至凈室用涼水洗了把臉。又傳人送膳食過來,道是有些餓了。
他三膳規(guī)整,鮮少有用點心的習慣。司膳請示,“陛下想用些什么?”
藺稷愣了片刻,他其實不餓,就是突然不想批奏章,想找點別的事做。
“現(xiàn)成的有甚?”他問。
司膳原是府中負責長澤堂膳食的,這會如實回道,“七月甚熱,暫無現(xiàn)成的。但現(xiàn)時可做且又快的,有鮮果冰盞、茉莉牛乳茶、玫瑰酥……小天酥也可,就是稍慢些但比較落胃。”
眼看主子面目淡下,司膳只當他不喜甜食,轉(zhuǎn)過話頭道,“要不,臣去切一個蜜瓜,最是口感脆爽,解餓也不甜膩!
【醫(yī)官說,你不能吃太多甜的,換些別的吧!
【醫(yī)官還說是藥三分毒呢,你不吃便罷,蜜瓜孤一個人吃!
藺稷捏了捏眉心翻開卷宗,“都不用了,你下去吧。”
“等等。”他喚停司膳,“你去侍奉沛兒吧。 ”
小皇子還未正式起名,因早產(chǎn)出生,身子羸弱,遂則了一“沛”字為乳名,盼他充沛、盛旺。
陛下難得要用點心,司膳處卻沒能如愿,實乃為臣者大過。這會雖然沒有罰她,但將她從天子南宮遷到太后北宮,且侍奉的是榮寵不定的小皇子……但觀天子神色,亦看不出有慍色之狀,瞧之乃尋常職位調(diào)動。
司膳思慮片刻,到底不敢多言,謝恩領旨離去。
藺稷這日后來批閱完了當日的全部奏章,申時六刻臨近宮門下鑰的時候,又傳旨出去,讓一千六百秩及以上的臣子,即刻入勤政殿議政。
當晚宮中留膳,議的乃提前南伐一事。
南伐本就是頭等大事,日子原已經(jīng)定好在十月里,乃從氣候、糧草、兵戈革新幾處多番討論方才決定的,還有一處是太仆令卜卦出的三個日子里正好有十月相符的。這廂驟然提前,當下官員頓時
分作了兩派。
一派是乃以藺黍和蒙氏為首,初聞得劉氏內(nèi)訌認為戰(zhàn)場機不可失,越早出征越好的;一派乃以許衡為首,認為需穩(wěn)妥為上,當步步為營的。
藺稷滅齊自立,姜灝忠孝兩難,自刎于室,后由許衡接掌尚書令一職。
原本藺稷已經(jīng)贊成了許衡處,雙方達成一致,竟未想到這會要重議。
一時間,勤政殿中兩派人爭得火熱。
藺稷坐在龍椅上,聽得專注,甚至還認真記錄他們的言論。言論者甚多,藺稷奮筆疾書,稍有空閑便停下揉握發(fā)酸的手腕。
許衡看見,有些訝異,從來論政的內(nèi)容自有數(shù)位尚書侍郎全程記錄,之后另行整理,何須天子親自執(zhí)筆。
遂在當日散會后,勸藺稷道,“陛下不必事事親為,一些瑣事大可讓臣下們?yōu)橹!?br />
“你可是怕朕搶了你座下侍郎們的飯碗。”藺稷打趣道,“放心,朕就是練練腦子。”
他說的是實話,他不想讓腦子停下來。
如此,一連七八日,一千六百秩往上的官員都留宿中央官署,最后出征日子挪近了半月,定在了十月初三出征。
加議會的日子總算束,然出征既然提前,相對的諸事也當隨之調(diào)整。于是藺稷坐鎮(zhèn)中央官署,督促各方開戰(zhàn)調(diào)度。
藺黍道,“此間各項調(diào)度,負責的官員們都熟悉,皇兄讓他們輪流值守便可!
“將他們關在官署七八日未曾放他們回家,辛苦他們了,值守的事朕來便可。”時值八月,夜風微涼,皓月當空,他負手望著那輪明月,“還有一事要辛苦你,此番南伐,朕預備親征,你坐鎮(zhèn)朝中,處理庶務!
“皇兄如今貴為天子,如何可以輕出禁中……”
“有何不可,往日我常在戰(zhàn)場。”藺稷截斷藺黍還欲開口的話,“好了,朕乃三思之行,你不必勸了。反而是你,若真是關心我,且看好朝中,莫讓我有后顧之憂!
“皇兄放心,有我在,出不了事。”
“那便早些回府。”藺稷望月遐想,“蒙喬定然一直在等你!
“宮門都下鑰了,她知我今日陪皇兄的!
“但你現(xiàn)在回去,她會驚喜!
“那倒是!”藺黍摸了摸頭,轉(zhuǎn)過已經(jīng)泛紅的臉,謝恩跑了。
藺稷還在望那皎皎玉輪,回首看就要湮滅在夜中的身影,忽也返身回去寢殿。他走得很快,最后到殿宇時,幾乎是用跑的,垂眸喘息了一會。
然抬頭發(fā)現(xiàn)殿宇黑漆漆,環(huán)顧庭院空蕩蕩。
“陛下恕罪。”守殿的崔芳聞他回殿,提著一盞羊角燈趕忙出來迎他。
“是你?”藺稷聞聲朝階陛望去,在微弱的燈光中看清她的輪廓。
他于最低的階陛下站立,侍女于最高的階陛上跪首,大門洞開的殿宇猶如一個深淵巨口,但凡他往前一步都會將他吞沒。吞沒他后,他會走過一架屏風,看見屏風邊的墻根下放著一個箱籠,箱籠里放著兩個妝奩,打開……
“起來。朕在官署閱卷累了,出來散散步,不必掌燈了!碧A稷退后兩步,返身朝院門走去。走了兩步又停下,“前些日子司寢說要重置寢殿,重置了嗎?”
司寢論的這樁事,乃布置帝王寢殿。是關天子,殿中一物一件原都由太仆令占卦布置,不好隨意擱置物件,擾亂龍氣風水。
所以缺少的物件會讓少府處補足,多余的物件則收去存好。
“還不曾!贝薹蓟氐,“主要是殿下的……”
“讓她重置吧,物件該收收,該補補,朕近來軍務繁瑣,你全權(quán)負責不必再來過問,只需告知朕何時可住入即可!
“臣領命。”
藺稷處理軍務一貫快速,又是商討了這般許久的,于是僅十余日后,中央官署的值守也結(jié)束了。
日子進入九月,藺稷不再留宿官署,搬回寢殿居住。
回來這日是傍晚時分,露似真珠月似弓。
他轉(zhuǎn)入內(nèi)寢,經(jīng)過那架落地屏風,看見墻邊多出一株半丈高的珊瑚景觀,旁的再無其他。
“原本這處——”崔芳上來欲解釋,被他抬首阻止。
“挺好看的珊瑚,讓屋中鮮亮不少。”他摸著物件,面上浮起溫和笑意,眼中也露出兩分興致,瞧了好一會,方進入內(nèi)寢。
當是一連二十來日論政督察,藺稷確實累了,這日回來寢殿,一覺睡到天亮。
之后早朝,入勤政殿,午后歇晌,論政,歸來寢殿。
日子同往昔一般,恢復得規(guī)律而平靜。只是在屏風口看見那架珊瑚景觀,他偶爾會停下多看一會。
他很喜歡這座珊瑚,覺得放在這處剛剛好,好在哪里他也說不清楚。但就是覺得,這處就該放它,放了旁的都不合適,惹他心煩又心驚。
他偶爾也會想起隋棠,基本都是在太醫(yī)令請脈,論及沛兒身子的時候。
心道,“你不必憂心,宮中匯集天下名醫(yī),照顧個早產(chǎn)的孩子,總不在話下。不似你當初那般,中著天下無解的毒。”
想了想又道,“崔芳服侍你日久,我也派去照顧他了。”
隋棠自是安心的,藺稷自重歸寢殿,便再也沒有夢見過她。
他飲食如常,起臥如舊。
他們互不相擾。
……
出征前夕,藺稷去章臺殿辭別太后,抱起襁褓中的嬰孩。
七個多月的孩子,盡管瘦弱,但還是有些張開了。觀之眉眼,海目星眸,口有唇珠,同藺稷一般無二,沒有半點母親的影子。
“你可真會長!” 藺稷顛在臂彎與他說話,眉宇間笑意和煦,“就該這樣長,長得全部都像阿翁,不許像旁人!
楊氏聞言看他,左右不敢久視君顏,卻也忍不住相互眼風掃過。
這日藺稷離開時,見董真來給太后請平安脈。如今董真官拜六百秩太醫(yī)令,除了統(tǒng)領宮中女醫(yī)奉,原也給林群做助手,南宮中天子的脈案卷宗她也管。
藺稷許久不見她了,這會看到莫名多看了一會。
“孤聞董大夫還不曾婚配,不知身上可有婚約?”太后念著藺稷方才的話,又見他如今神色,當下會錯意,同董真這般開口。
“董太醫(yī)以后就在章臺殿專侍太后和小皇子,不必兩宮來回跑了。”藺稷頓了頓,“還有南伐,你也莫去了,安心待在這!
在哪都是行醫(yī)治病,董真應是。
*
朔康八年十月初三,藺稷御駕親征,領兵二十萬入鸛流湖。
之后四月,與南地伏于此地的兵甲交手,連戰(zhàn)連捷。
轉(zhuǎn)年三月,風吹水涌,鸛流湖上千帆競發(fā)。
三月末,首批八萬兵甲渡水而去,在揚州登錄,連勝兩場,直逼劉仲符建州都城,可謂兵臨城下。
劉仲符守城頑抗,東谷軍一時
攻之不下。
六月中旬,藺稷留三萬兵甲鎮(zhèn)后,親率其余七萬兵甲,渡江而來增援,欲要一舉奪下建州城。
然天不顧他,時值季夏盛暑,南地多濕,蟲蟻劇毒。士兵多為叮咬,染起惡癥,縱是藺稷也不曾幸免,傷口痛癢,連日起低燒。
起初將士們并沒有太多驚慌,這些隨氣候、地貌改變而可能遇到的問題,在來時,隨軍的醫(yī)官多有研究,自有方案。
然卻不想,按方抓藥治療,大半個月下去,軍中病疾未有轉(zhuǎn)好之態(tài),反而從第二十日開始,有士兵毒發(fā)去世。
如此三日里,十余人因被蟲蟻叮咬而死,東谷軍開始逐漸陷入恐慌。
畢竟蚊蟲上飛虛空,下入河泥,無處不在,細想比戰(zhàn)場廝殺還要恐怖。
林群一行急的不行,晝夜于帳中探討藥方,多番熬煮草藥配方配藥,試圖緩減。時日流逝,蚊蟲愈多,軍中病疾愈重。
有將士提出退兵之舉。
自有人反對。
費了如此人力財力,就差臨門一腳,說要放棄,實在不甘。但若不撤兵,兵甲戰(zhàn)力已經(jīng)弱減過半,染病而死的人數(shù)越來越多。
如此,病者要求退兵,健者要求再搏一搏。
東谷軍內(nèi)部陷入僵持。
藺稷亦是難得焦頭爛額,深思多日還是決定以將士性命為主,準備退兵。
然在頒令前夕,林群竟研制出了解藥,入內(nèi)請他出營帳觀之。
隨行的有十余將領,行至河灘,亦圍攏了數(shù)十兵甲,只見林群舉火把至河畔的蟻道,細看竟然全是密密麻麻的蟲蟻尸身。之后,林群又換了一處,招手讓數(shù)個藥童捧壇而來,按照他劃出的地方潑灑上去,頓時一陣“呲冒”之聲,待白霧散去,竟見得無數(shù)蟲蟻飛而墮身,紛紛落地。
“這個意思,可是指只要我們在營帳周圍,個人周身,涂用這等要水,蟲蟻便再不敢靠近。即可殺蟲,又可防身?”藺稷激動問道。
林群頷首,“現(xiàn)如今我們可以讓得病的將士們先回鸛流湖醫(yī)治,剩余兵甲攜藥繼續(xù)攻城,兩不誤。”
“你立大功了!碧A稷拍上他肩膀,“怎么就研制作出來了!
“臣不敢居功,還要多虧董真。不,是殿下!绷秩盒Φ,“出發(fā)前,董真給了臣一張藥方,說是殿下昔年研制專治濕地多蟲蟻的,讓臣帶著以防萬一。臣汗顏,之前都未多想,這不實在無法,死馬當作活馬醫(yī)。想殿下早年常居漳河,或有心得,便拿出來試了試!
“不想竟真有效果。殿下多才,上記蜂房、山羊角、甘蔗渣、松木屑諸味藥,道是碾成粉末,淋以蟻道……臣嘗試之,又略盡修改,竟成了。全乃殿下之功。”
“殿下之功!殿下之功!”藺稷連拍林群兩下,話語隨之吐出。
周遭兵甲便隨他同呼:
殿下之功!
這一仗,雖沒有徹底統(tǒng)一南地四州,但降服了劉仲符,平定揚州,攻下了建業(yè)。
九月建業(yè)城樓上,還在回蕩士兵的歡呼。
殿下之功!
然藺稷卻提不起這樣的興致,山河伏在腳下,他站在萬人中央,聽山呼萬歲,恨此生太長。
恨過往太多話,明明當時出口,能哄人歡喜,慰人心疾,卻偏偏死咬不肯說。恨如今有些話,明明只要咽下去不開口,便無人會高聲揚起,無人敢提醒。
提醒他,她曾留下這樣一劑配方。
【謹治濕地蟲蟻咬噬,可用蜂房、山羊角、甘蔗渣、松木屑……碾成粉末,淋以蟻道……】
他曾在一方妝奩中的絹布上看過。
妝奩有兩個,另一個中還有絹帛。
一書:朔康七年季夏 ,是日天晴,荷香蓮子甜,有人在愛我。
二書:此生三恨——
一恨生如浮萍,半世飄零久;
二恨手足聚首,卻做了他手中棋;
三恨雙目失明,從未見過我郎君。
世人道,藺氏三郎,霸道專權(quán),欺主竊國。
但他是第一個待我好的人,我想看一看他。
這不是他的夢,不是他夢里所見,是她生時所留,實實在在的存在。
縱是他容侍者藏起她僅剩的東西,容侍者換來旁物遮掩,容自己把所有侍奉過她的人都調(diào)離身側(cè),容他們的孩子長得只像他沒她半分面目……他也再掩蓋不了,她的存在。
今日,他的兵甲受她恩惠,他的山河受她鞏固。
世人歡呼,反復提醒,她來過。
她說,有人在愛她,有人對她好過。
可是,這個世道上
到底誰珍愛過你?
誰用心對你好過?
誰又值得你血書入絹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