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aaaaa_无码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_嫩草影院永久久久精品_被黑人粗黑大肉奉视频_久久久久亚洲最大xxxx_特级a欧美做爰片毛片

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與君同 > 70-80
    第71章  舊夢窺前世5(孩子)……

    隋棠若是還活著, 藺稷見此書信,大可前去問一問。

    問了,她不答, 這事便也過去了。

    反正很多時候她都只會點頭或者搖頭,他也沒什么耐心一而再再而三的追問, 他總不愿意浪費時間在無謂的事上。

    或是問了,她答了, 答了某一個人愛她,某一個人待她好過, 是他不認識的, 他便再多問兩句。一答一回,這事也過去了。

    又或者她答,是你在愛我,對我好過。

    對的, 她原就是這樣說的。

    嗯,是我。

    那他再問一問, 哪里對你好了?

    不說也沒事,我以后會對你更好。

    以后……

    她哪來的以后。

    他們沒有以后。

    鴻嘉二年九月,東谷軍占領揚州建業。酒才過一巡, 藺稷在滿腹追問、重重疑惑中,杯盞從手中灑落,人一頭栽了下去。

    之后便昏迷了兩晝夜, 林群一行醫官診脈定下, 乃是多年行軍舊傷累計, 這廂得了蟲蟻疾患,遂一朝發作。好在不是太嚴重的病癥,如常保養靜休便是。

    只是此番尚且在病中, 車馬勞頓回京,勢必一路要多做準備,以防病情加重。如此商討間,藺稷初醒,道是暫不回洛陽,歇在鸛流湖養傷。

    病去如抽絲,直到兩個多月后,他的身子徹底康復。

    彼時已進臘月,朔風呼嘯,雨雪紛紛。

    他索性傳信回洛陽,道是開春再鑾駕歸京。而京畿接到他信件的時候,他已經私服同林群帶領一眾暗衛前往冀州。

    林群不解,冀州距離鸛流湖六七百里,如何要冒風雪趕往?

    藺稷道,“你不是要研制藥方,以便來日攻伐南地三州時更好地運用嗎?這藥方是殿下初配,且去那處看看!

    林群聞來更是疑惑,即是對南地三州所用,自該研究這三地的氣候風土才恰當,如何要舍本逐末?

    然看一路策馬疾奔的主子,到底未曾說話。左右藺稷這般前往,為看顧他身子,自己總要跟隨的。

    冀州早在朔康七年的時候,便是藺稷囊中物,他此番到來,下榻在冀州牧府中。□□日星月兼程,到底疲乏,占榻便睡沉了。

    這一夜,他做了一個夢。

    夢中是朔康七年的五月,他從冀州回洛陽督運糧草。他記得隋棠就是在這個時候把藥方送給他的。

    送了兩回,他都隨意打發了。

    【“董大夫看了,也說不錯!

    “還記得這事呢。這些由林群他們做就好,無需你費心!

    “我很認真寫的,改過幾回了,你留著看看!

    “要不請個說書班子在府里,你無聊了就讓他們給你解解悶。我聽聞上回你去義診,可是一人都不要你看?”藺稷上下打量她,最后目光落在她白綾覆蓋的雙眼上,“原是能理解。”

    隋棠低下頭!

    ……

    那日的場景,時隔兩年,藺稷依舊記得清楚。

    但是夢里,他并沒有看到她。

    他只是在某個午后,偶然回去長澤堂,在東側間窗臺下的書案上,看到被鎮紙壓著的一方絹布,翻來閱過,方知是一則藥方。

    “孤調的,你閑時看看,或許有用!

    聲音響在他背后,他轉身望去,除了一片茫茫白霧,什么也不曾看見。

    想去追她,夢便醒了。

    藺稷坐在床榻喘氣,已經是平旦時分,臘月天外頭依舊灰蒙蒙一片。他起身穿戴好,冀州牧趕來隨侍。

    他吩咐把衛泰在時的州牧和官員尋來,說是有事尋他們。

    費了一日,尋到四五位。

    藺稷在鄴城行宮接見他們。

    行宮無人居住,這兩年也不曾翻建,只稍作了打掃。以至于藺稷午后過來,見得殿外雪壓枯枝,風卷殘葉;殿內浮塵輕游,窗欞吱呀。

    他問他們,可見過公主?

    諸人本就惶恐,這廂得此一問,更是無措。

    “莫怕!”藺稷平和道,“你們多少知曉,前朝的鄴城長公主隋棠乃朕發妻,朕近來思她,過來問問她之生平!

    眾人松下一口氣,但到底沒說出什么。

    當年冀州城還是衛泰做主,公主五歲來此就藩,名為鄴城王宮的主人,時為隋齊皇室的傀儡,衛泰手中棋。被衛泰奉在高臺,作他尊齊攬賢的幌子。

    外人鮮少見到她,唯一知道的一件事,是她十二歲那年,三獻鄴城王宮奉給衛泰,請旨封衛泰為遠亭侯。為齊人暗中謾罵,軟骨卑怯,獻城偷生。

    她十二歲的時候,藺稷正值弱冠。

    這一年,藺稷扶太子隋霖為帝,遷都洛陽,挾天子以令諸侯,正是意氣風發時。他比衛泰多掌了一州,手中又挾著天子,

    激得衛泰滿目妒火。

    藺稷有些想起來,彼時少年天子還不敢做主,得了胞姐書信送于他看,征求他意見。

    “且讓那老匹夫得意兩日。”他尚在處理豫州戰事的掃尾事宜,轉首將這事丟給了尚書臺。

    心道,城尤未破而獻之,這公主要是被圍城時一頭撞死,還能贊她兩分骨氣。

    彼時他也罵了她一句,覺得她偷生可恥,當真是隋齊皇朝的亡國子嗣。

    夜色深濃,藺稷在風雪肆虐的鄴城王宮大殿里坐了一夜,眉目枯寂,鬢發凌亂。

    天明前往漳河。

    他在漳河逗留數日,尋到了她的草廬。

    草廬四壁透風,門前野草蔓延,積雪堆壓,好似無人祭拜的荒墳。

    “那個公主就是個災星!鄙礁呋实圻h,又是前朝后裔,當地百姓少有顧忌,“她一來,十來年未發大水的漳河鬧起洪災,不知死了多少人!

    “這倒許是巧合!

    “什么巧合,我都聽說了,她命格不好,被厲帝逐出長安,扔來的這里。可不就是把災星扔來了嗎?”

    “要這樣說,確實可惡。”

    “但她一個小女郎,也吃了不少苦,樹皮草根沒少咽過。好不容易種兩顆菜,你還成日去拔!

    “她那活該,你就沒拔過嗎?”

    “同樣和她一般大小的天女,我們就喜歡的很。可惜啊,天女也不來了!

    藺稷打聽隋棠的過往,沉默聽之,忽開口道,“天女是甚?”

    “漳河水退之后,夜半有一女,蒙紗遮面,給吾等看病送藥,不收診金只收一點果子糧食。她醫術不算精通,只說是天上下凡歷劫的女兒,術法慢慢恢復,醫術會慢慢變好!

    “確如她所言,數年里,她的醫術越來越好,救了我們不少人。”

    “天女的心也好,還給那公主說過話,說什么她一個小姑娘吃苦吃得夠多的了,平素少言不爭,偶有多余飯食也愿分之眾人,面上多有笑意,讓我們少與她為難!

    “哎,其實誰愿意為難她,多來是遷怒,要怪就怪她生來公主,我們多少血汗錢都作徭役奉了他們,她再苦能有我們這些老百姓苦嗎?”

    “反正,我們惱她也無甚錯處。她若真像個圣女菩薩似的,縱是前朝公主,但好歹是當今天子發妻吧,還生了個孩子,怎就這般無名無分的?可見本身也不怎么樣!”

    “罷了,這會人都沒了,不說也罷,不說也罷……”

    藺稷從漳河返回洛陽時,已是鴻嘉三年的二月。

    隆冬風雪前往,料峭早春歸來,他染了一場風寒。風寒尋常,不過五六日,便已恢復。但他添了一處疾患,乃夜中多夢少眠,非安神湯不得入睡。太醫署按照他的體質調配出藥性溫和的安神湯,長日供他。

    自十五歲兵出涼州,馳騁沙場,至今已有十五個年頭,雖是尸山血海里進出,但他上負父兄希望,下承追隨的無數屬臣之身家利益,中有他自己的前程抱負,遂很注重保養自己的身子,輕易不敢有所差池。

    是故這廂疾患添出,他很配合醫官處的治療,每隔三日便作相應的針灸和推拿。

    約莫小半年過去,終于在八月末,連著近一個月未用安神湯都得以正常入眠后,林群給他把脈,道是若再有半月,依舊無夢安睡,這廂便算痊愈了。以后便無需在再行針灸與推拿。

    “失眠之癥可大可小,輕則影響人的情思心緒,容易使人患上郁癥,情緒不定。偶有出現妄想、幻覺等。重則還可導致肝臟受損、心力衰竭。”林群再三強調,“陛下南伐時被蟲蟻咬過,后又暈厥陷入昏迷大病了一場,之后……”

    林群不止一次提及,“之后不該去冀州的,來回奔波,連發風寒,生生催出了這疾病!

    藺稷聞來一笑而過。

    哪有什么該不該!

    就算是提前知道去了會有這么一場疾病,他也還是會去的。

    沒有理由。

    他就是想去。

    想去她生活過的地方看一看。

    他活了三十年,沒有體會過情滋味,也不曾年少慕艾,但是就在那一時刻,他想任性一回,離心愛的姑娘近一點,多了解她一點。

    即便她已經紅顏化枯骨。

    左右只是病一場,也無妨,好好醫治便是。

    這不,九月中旬,整個太醫署都松下一口氣,道是他的失眠之癥控制得很好,基本無礙了。

    他聞來便也松了口氣。

    說一點不憂心是騙人的,畢竟新朝初立,諸多要事等他處理。

    心思松泛了些,不再常日掛念自己的身體,他開始想一些旁的事。

    無夢的黑夜幽深漫長,他想起了隋棠。

    朔康五年八月初三嫁給他。

    六年三月他們初相見,五月他出征在外,十月方歸。

    七年正月再度出征,五月歸來,七月離開,十月歸家。

    至此一直相伴左右,四月爾。

    朔康八年二月,輪到她離開。

    他來來回回,她卻一去不回。

    他們在一起,一共相處了一年零一個月,不到四百日。

    但是,他給她抓過兔子;她落水的時候,他毫不猶豫救她;她再落水,他深思熟慮去救她。他出征在外焦急地等待過她的信,想念甚至沉迷她的身體,她闖入他正在議事的書房他也不曾生氣,他還趕走了自己的屬臣給她梳頭發,他們還有一個孩子……

    藺稷仰躺在榻上,嘴角勾起,眼中燦若星辰。

    他很喜歡她。

    他是愛她的。

    他心中這樣想,人便已經從榻上起身,傳人侍奉筆墨。

    彼時乃鴻嘉三年臘月,乃封朱筆開年假的前一日,藺稷擬了這年的最后一道旨意,天明發往尚書臺。

    當日,尚書臺未曾審核復命,只說因未見旨意附有“加急”記號,以為是尋常旨意,故而按秩序收整,眼下在審核的是關于二征南地三州和減輕徭役的事。

    藺稷也未言,是不急,他還有好長的時間。

    只是這日旨意未過,便意味要到來年才會處理,因為翌日便開年假了。

    轉眼正旦日,天子在德陽殿宴請百官。午后宴散,太后請天子于章臺殿小坐,只說祖孫三代小聚天倫,藺稷欣然而往。

    太后在湖心亭的暖閣見他,藺稷穿廊過殿而來,聞得幾聲脆生生的銀鈴笑聲。待轉過假山,正欲踏上暖閣臺階,見得五六女郎在不遠處的廊下捉迷藏。

    積日雪后,女郎們個個身披斗篷,唯有其中一個捉人的許是太熱之故,這會正將斗篷脫下,轉眼又嬉鬧開來。

    她穿了一聲鵝黃滾金袖沿的三重曲裾深衣,一條遮眼的白綾纏住眼眸,轉身撲抓同伴,笑聲陣陣。

    一襲音容就這

    般撞入藺稷眼眸。

    藺稷側首看了眼牽著沛兒過來的太后,沒有迎上去,只在原地等候。

    “陛下在此,還要喧嘩?”太后沖著摸索上來的女郎們嗔道,“還不見過陛下?”

    諸人跪下請安,黃衣女郎離藺稷最近,盈盈跪拜。

    “這是你舅父家的六妹妹楊安,以前見過面的!

    藺稷向沛兒招手,俯身一手抱起他,一手扶上太后,“都起來吧。”

    一行人在湖新亭坐下,楊安上來奉茶。

    “陛下用茶!

    “衣服染泥了,去換一身!碧A稷沒有接茶,轉身問,“母后尋兒臣,不知可有要事?”

    太后以目示意楊安退下更衣,笑道,“可大可小一樁事,乃你立后一事。你瞧瞧那丫頭如何,知根知底的!

    藺稷一邊陪沛兒玩鳩車一邊道,“朕不喜歡她,讓她出宮擇個好人家!

    太后未曾料到藺稷這般直白,一時臉色不太好看,“我聽尚書臺說了,你要追封隋氏為皇后。何苦來著,她一個前朝公主,雖說誕育有功,但你看看你懷里這個……”

    “就是個病秧子,一年有半年都離不開藥!碧髧@氣道,“我也瞧出來了,你到底還是對隋氏上心了。說是過了周年祭便立后,但這一晃都拖了快三年了,何苦來哉!”

    “母后知我心思,今日還讓表妹作如此扮相,是想告訴我逝者已矣,還是想說有人可替代皇后?”

    黃裳簡薄,白綾覆眼,是隋棠初見藺稷時的模樣。

    這話落下時,楊安正好回來亭中,伏在階陛重拜天子。

    她沒有換去衣裳,只將塵埃拂了,便又潔潔娉婷,身姿婀娜。

    藺稷目光劃過,回首太后依舊話語平和,“朕不僅要追封她皇后,還要取消選妃,閉了后廷!

    “你瘋了!碧舐勓源篌@,“你乃天子,身負社稷傳承,怎能如此任性?”

    “母后,朕沒有瘋,相反朕非常清醒!碧A稷輕輕拍著沛兒背脊,安撫他,抬眸看憤而起身的太后,“朕今日坐江山,原是靠著一刀一劍,一戰一城打下來的。朕不需要以后廷牽制前朝,朕擇人為后,只有一個要求,朕喜歡她,愛重她。”

    “所以之前沒有追封她為皇后,正是因為朕不覺得自己愛她。可是這兩年來,朕很確定,我愛她。我愛她,便當給她天下殊榮,讓她與朕同尊!

    “你還說你沒瘋,死后追封,冠以尊榮,歸根到底不過是做給活人看的,除了能讓你自個好受點,還有何用?”

    太后揚聲,沛兒一個激靈縮到父親懷中。

    藺稷拍了拍他,將他抱著站起身來,看了太后半晌,低眉笑了笑道,“當年沛兒還在她腹中時,她之所求,就是讓沛兒平安康健。甚至為保他安寧,她不惜求我將他送人或是當養子收養,千萬別說是她親子。可見,她根本就不在乎地位榮寵。我們今日相爭的這些,于她眼中,許皆為浮云!

    “既如此,那你何必非要折騰?”

    “阿母——”藺稷沒有回答她的話,只低聲道,“我以前是惱過你不顧大局為我接了這樁姻緣,但是如今我一點也不惱了。相反,我特別感激您,讓我和殿下成婚,生兒育女!

    “殿下不在了,也不要緊。我還在,我還有后半生,我會好好愛她!

    “這是什么瘋話,她都不在了,你還怎么去愛?”太后瞠目結舌。

    藺稷平靜道,“我愛她,同她在不在,生或死,都無關系。”

    這一日,藺稷將沛兒抱離章臺殿時,對著跪在階陛上的女郎道,“換身衣服,出宮去罷,尋個好人家!

    女郎垂首未動,眼中凝著幾點倨傲的光。

    太后也不發話,尤自僵著,半晌道,“她是你親舅舅的女兒,沒有辱沒你!

    藺稷頷首,撫著懷中稚子,對左右道,“剝了她衣裳,丟去白馬寺,非死不得出!

    他從階陛下,回首對母親道,“朕是天子。”

    一瞬間,太后跌坐,女郎哭泣。

    同日里,尚書臺左中丞楊堂因泄露旨意之罪下獄,罷官削爵,流放幽州。這罰原是過了,太重。

    然無人有閑暇理會這處。

    因為尚書臺出了更大的事,有一道旨意未曾審核便被天子召回,天子于勤政殿直接按了璽印,昭告天下。

    旨意不過尚書臺而由天子一錘定音,便意味著尚書臺就此形同虛設。

    而那詔書寥寥數句,旨在一句話:追封隋棠為后,立長子為儲君。

    蓋因這日出了太多事,原本眾望所歸的女郎轉眼成了緇衣加身的僧尼,前程似錦的高官被放逐千里,位高權重的執政機構分崩瓦解,一時間群臣瑟瑟,皆靜默無聲。

    藺稷從內侍監口中聞來外頭的反應時,正在寢殿給沛兒喂藥。

    那日,太后說他之所為不過是做給活人看的,是為了讓自己好過些。

    確實如此,他就是為了讓自己好過些。

    “阿翁想好過些,這有什么錯嗎?”他看著昏迷在榻、喂不進藥的孩子,頹敗的放下藥盞,給他擦去鼻口的血漬。

    尤似看到隋棠當年。

    醫官確診,沛兒如此孱弱,非早產之故,乃胎中遺毒。

    今歲開始,隨著一場風寒,發作了。

    第72章  舊夢窺前世5(浮生)……

    兩年后。

    鴻嘉六年二月初三, 隋棠五周年祭。

    時值沛兒清醒,精神大好,藺稷帶他前往祭拜。

    因他身子太弱, 無法久行山路,故而一路都是乘馬車前行。

    五歲的孩子本是規矩坐在車中, 然到底阻擋不住外頭的新鮮,伏在父親腿上小憩了一個多時辰, 養足精神后,便爬起來趴在窗前欣賞外頭的景色。

    “父皇, 翠云峰到了, 過了,過了!”小皇子轉過頭,急急抓上藺稷手腕,“母后的墓地過了!”

    五年來, 初時兩年,當他是早產羸弱, 金尊玉貴養在宮中溫室里,從未帶他出來。原是連藺稷也鬼使神差不曾來看過隋棠。

    三周年祭的時候,昭告天下封母子二人為后為儲, 孩子被他領回身邊親自撫養,自該帶來給她看看。但偏偏就在這一年,捧在掌心不過月余, 醫官便告知他胎中帶毒, 時日無多。

    于是, 三周年祭,藺稷一個人來的。四周年時,沛兒昏迷在榻, 還是藺稷獨來。

    孩子被醫藥吊著,聽父親講外頭的世界,講他的母親。

    藺稷講不了隋棠太多的事,因為他自個都不曉得。為此,不惜跑去廣林園尋隋霖,然隋霖比他知道的還要少。

    能講的便是如何接回隋棠,如何讓太醫令鑿掉了她半顆牙齒,如何將毒封入她牙口,還有隋棠如何發現自己中毒但又尋不到解藥,被他騙著繼續留在他身邊,后又猜測許是她知道了毒藥無解,所以抗旨不遵,于君不忠,于母不孝,想死又舍不得死,因為她有了身孕,將死之軀在孕育新生命……

    隋霖說,“相比我讓阿姊對世絕望,你讓她流連人世,可是她那樣的身體和處境,竟不知我與你,到底誰對她更殘忍?”

    這是藺稷第三回前往時,隋霖和他說的話。

    藺稷沉默離開,又無聲返回,伸手掐死了隋霖。

    他沒有用太多力氣,時間也不久,前朝最后一任天子就閉了眼。

    藺稷看滾在地上的人,口鼻皆殘留著不曾拭盡的血污,是往日丹朱毒發的痕跡。他看著他,想起死去的隋棠,活著的孩子。

    踉蹌離去。

    之后便很少再給孩子講隋棠生平。

    沛兒道,“那阿母是什么樣子的?”

    “阿翁,你畫!钡弁鯇嫷钐没噬铋,但只有父子二人時,他都讓他喚“阿翁”,就是日日喊,時時喊,還能喊幾時,喊幾聲?

    藺稷接了筆,卻也落不下筆。

    畫人重在五官,五官貴在雙目。

    她,雙目失明。

    最后畫成,是那年春日長澤堂廊下,晨風穿過日光,萬紫千紅開遍,婦人素衣黃裳,白綾覆眼。

    他曾嘲她,不合時宜。

    “阿母的眼睛?”沛兒伸出小手,仰頭問父親。

    【三恨雙目失明,從未見過我郎君……他是第一個待我好的人,我想看一看他!

    “是被阿翁弄傷的! 藺稷也撫她眉眼,血色字跡在眼前排成句。

    他將孩子抱在膝頭,“來日見你阿母,記得替阿翁說些好話,求她……”

    人講完了,也畫完了,但這個年紀的孩子總是打破砂鍋問到底,“那阿母現在哪?阿翁不是去看她了嗎?”

    去歲,藺稷祭拜隋棠回宮,沛兒正好醒來,纏著問他,母親在哪里?

    藺稷沒有瞞他,如實告知,你的阿母已經不在人間,她看不到也聽不到我們,沉睡在邙山,一個叫翠云峰的地方。

    “邙

    山三十三峰,翠云第五長!笔莻極聰穎的孩子,乃聽到他與太常商量遷陵的對話,提及北邙山山脈地形,便記住了,“是這個翠云峰嗎?”

    藺稷點頭應是。

    “阿翁畫。”小皇子又拿起筆,眨著星星一樣的眼睛。

    這處藺稷熟悉,畫來尤似在行軍地圖上:自東向西,其位在五。背邙山之原,面伊洛之流,枕大川,朝少室。樹木森森,蒼翠如云,故名翠云峰。

    落筆成作,注地名,標距離,送于幼子。

    兩幅畫,沛兒醒時便看。

    一畫他從未見過的生母,二畫他從未去過的地方。

    他看得久了,便看見一身黃裙款款的母親,蒙著白綾摸索在茂林群峰中。

    “阿母,不能再往前了!”

    “左手邊是成片松柏,有刺,不可走那道!

    “晨陽最盛的地方,往左拐有一條小徑……”

    “可以走這處!

    他不僅清晰記住了母親的模樣,更是將地圖記得熟爛。更寶貴的是,非紙上談兵。

    今日初來此處,小小孩童竟十分準確的找對了方向,尋到了翠云峰,這會正提醒父親,車馬走過頭了。

    這般儲君,若是無病無疾,當真是國祚綿長。

    藺稷揉了揉他腦袋,“你阿母今歲已經遷去了首陽山上的陵寢中!

    “邙山第一峰?”沛兒有些吃驚道,“那不是帝陵嗎?”

    “是的,帝后共陵!避囻R停歇,藺稷將孩子抱下馬車,一路抱進地宮深處,立在一樽棺槨旁。

    是隋棠的棺槨,自然已經封棺,除了石壁雕紋嵌寶,燭火森森,什么也看不到。但這般伸手撫過,也算是他們在人間最近的距離。

    他摸過,收回手抱牢孩子,讓他也離得母親近一些。

    沛兒早已等不及,盡可能蹭出身子,張開一雙瘦骨嶙峋的小手,從頭摸到尾,最后趴在棺槨上,擁抱他的母親。

    這樣小的人,雖勉強知道了死亡的意義,但也實難做出這般動作。

    他只是又累了,氣喘不定,兩手失了力氣身子軟軟伏下,臥在了母親的石棺上。

    藺稷松開他下半身,讓他完全睡入他母親的懷里。

    這日沛兒醒來,揉著惺忪睡眼,“阿翁,可不可以多留一日?我想讓膳房把我的牛乳,小甜酥,都送來,分一點給阿母!

    藺稷道,“你若愿意,住多久都行。你平素飲食,阿翁都帶來了。”

    沛兒雀躍,摟過他脖頸,親了他一口。

    藺稷僵在一處,百感交集地看他。

    孩子五歲了,近兩年才開始帶在身邊照顧。而他從來不是一個溫情的人,無論為夫還是為父。

    沛兒掙扎不肯用藥的時候,他控制不住也曾吼過他;太醫束手無策之際,他揚聲斥責過。雖回首也曾道歉,也曾安撫,孩子慢慢不再畏懼,愿意接近他,與他微笑,讓他喂藥,然這般親昵動作,還是頭一回。

    他沉默,孩子便又有些局促,松開他脖頸,從他臂彎蹭出,端正小小的身子,拱手與他致歉。

    曾不愿相信他的病,只當太醫誤診,他自欺欺人地當他只是風寒嚴重,好的慢些,便如常按照太子的培養,給他備好大儒,請來名師,教他規矩,授他文武。

    學了三個多月,從他吐出第一口血開始,他終于認命,散了東宮,日夜帶在身邊,只飲食起臥,談母作畫講故事,共天倫情。

    然而即便只有三個月教授,孩子依舊學得這樣好。

    “阿翁沒有生氣,是感動!碧A稷握上他抱拳行禮的手,“你再親阿翁一下。”

    沛兒搖首。

    藺稷目光帶著乞求,“阿翁與你道歉,嚇到你了……”

    沛兒還是搖頭,眨著眼睛道,“我都親過阿翁一回了,這會阿翁先親我,我再親您!”

    藺稷親上他瘦削的面龐,眼淚落盡他脖子里。

    小皇子縮了縮肩膀,因癢想笑卻又皺起眉頭,“阿翁為何哭?”

    他轉身看不遠處的陵寢,“您是不是想阿母了?”

    他抬手擦拭父親的眼淚,沖他甜甜微笑,月華匍在他身后。

    他比星辰璀璨。

    藺稷看著他,看見隋棠。

    “殿下!”他將他抱在肩頭,在他耳邊呢喃。

    他的妻子,姓隋名棠沒有字,或許有只是他不知道。

    喚名生分,他想喚她小字,親昵些。

    然到頭來,唯有“殿下”。

    殿下。

    殿下。

    他在深夜呼喚,在黎明呼喚,在沛兒離開后的日日夜夜呼喚,無人應他。

    他與沛兒在首陽山的草廬住了七日,鴻嘉六年二月初十,沛兒走完最后一程。

    他送他入陵寢,與母同歸。

    至此,他擁有山河萬里,漫長人生,但徹底無妻無子,無室無家。

    藺稷從首陽山歸來,依舊是太極宮勤政殿中英明的君主。

    轉年鴻嘉七年春,籌備多年的二次南伐開始,藺稷依舊御駕親征。

    然為百官阻。

    百官在前朝顛來倒去地說,天子身負國祚,不可輕出禁中。但誰也不敢直說,君王膝下無嗣,戰場刀劍無眼,萬一,萬一怎么辦?

    太醫在后廷倒是直言許多,林群道,“陛下前兩年,日夜照拂太子殿下,作息生亂,夜中又開始多夢少眠,安神湯藥重啟至今未絕,如此身子若是好生休養,自還好說。若還奔波于沙場,且就說不會受傷,但也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藺稷聞后頷首,“朕都知道。”

    他都知道,然還是一意孤行,親征南伐。

    鴻嘉七年五月,御駕出京畿,率領兵甲三十萬屯守鸛流湖。九月領軍渡過金江,十一月,二十萬兵甲白衣渡江,與原本揚州的五萬兵甲合兵,分三路橫兵益、荊、交州。

    四月,滅荊州,去州立九江郡。

    七月,滅益州,去州立章合郡。

    轉年鴻嘉八年三月,滅交州,去州立蒼梧郡。

    至此,天下一統,凡日月所照,皆為大鄴之國土。

    十三州戰亂終結,百姓休養生息,田地長出青苗,道旁開出花朵,一座座學堂開起來,一間間醫舍建起來,一袋袋米糧搬入黎民的屋中,耕田的牛轉了一圈又一圈……百廢待興,終于開始興起來。

    太陽都變得火熱許多,灑下一縷縷金燦燦的光。

    唯有御座上的帝王,正值壯年,卻在日光下,兩鬢斑白。

    他自己也不知道,何日開始生的白發。

    是在看到隋棠血書的那一日,還是在沛兒離開的那日,亦或是在二次南伐被長刀劈入胸膛昏迷后又醒來的那一日……

    只知道,在又一次朝會上毫無征兆地吐血昏迷后,他被太醫署判下壽數,三五年。

    三五年。

    近臣心腹聞之都難言悲苦,唯他自己,竟感到一絲歡愉。

    在榻上養了月余,攢出一點精神后,他召來胞弟,贈他一物。

    藺黍接過閱之,俯身大駭。

    藺稷道,“我時日無多,膝下亦無子嗣,族中有戰功者非你一人,各路諸侯降之日淺其心難判,我去后若無明詔,國中必生大亂。天下分裂日久,難得在你我兄弟手中重合。百姓實苦,亦難得片刻安寧,就莫要讓這世道再亂了!

    鴻嘉十年春,藺稷立胞弟藺黍為皇太弟,入主太極宮監理朝中庶務,自己退居原司空府,長住長澤堂。

    搬回這處時,正值三月陽春,府中經過修葺,草木重新葳蕤。

    他坐在寢殿東側間的窗臺下,有些不知所措。目光時不時越過那座六合嵌紗屏風往西側間妝奩處望去。

    以前,她總是坐在那,偶爾也來東側間坐。但他一回來,她便識趣地坐回去了。西側間日頭短,窗臺內外都是冷冰冰的。

    藺稷起身坐到了這處,入冬至早春會燒地龍,她應該不會太冷。

    他坐在妝臺前,又望回東側間的書案上,那處放著一個箱籠,里頭有兩個妝奩,都是她昔年之物,他從宮中帶出來,從春到夏,終于忍不住重新開啟再閱。

    有血書字字泣血,有荷包發黃變舊,有二十銅板占著泥巴,有殘缺不平的金葉子坑坑洼洼……

    無他的歲月,她一個人的日子,到底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時

    有齊隋皇室女,十三代嗣,名棠,五歲就藩冀州,封鄴城長公主。公主為泰控,三獻冀州城,為世人鄙。十七嫁與臣藺氏稷,三年,產子而亡。立朝四年,追封為后,葬首陽山陵!

    藺稷載她生平,漫漫二十年,虛虛幾行字,血熱字冷簡書薄。

    這還是他寫的,若換史官,大抵更僅剩只言片語。

    屋中旃檀香彌漫,靜不了他心思。她分明是鮮活生動的,他記得她最后的那些日子,嬉笑怒罵,愛恨桀驁!

    他還記得,記得……

    筆從他手中落,歲月似枯黃落葉,隨風而逝。

    他又開始撫摸那個箱籠,往事伴隨著隋霖的一些話,慢慢在眼前浮現。

    十七歲的少女嫁他為妻,他歸來甚晚,在她十八歲才與她初相見。

    這一年五月,他們圓房,她被他弄傷、斥責,最后又被他孤身扔在院中。她主動示好,用竹簽拼字給他寫信,信上一“安”字,他送了一只兔子給她,她養了許久。隋霖說,她毒破在十八歲的年終,所以……

    “噗通——”

    他的腦海中一聲巨響,眼前水花四濺。

    所以那年夏天,她在曲飛池一躍一跳,是中毒無解后真的在求死?還是拼死想看看這世上是否還有人在意她?

    【朔康七年季夏,是日天晴,荷香蓮子甜,有人在愛我!

    【相比我讓阿姊對世絕望,你讓她流連人世,可是她那樣的身體和處境,竟不知我與你,到底誰對她更殘忍?】

    ……

    還有這些金片子,這個荷包,這染泥的銅錢,又是什么意思?

    你到底在想什么?想做什么?

    他窮盡心力,妄圖拼湊她的一生!

    ……

    冬去春來又是一年。

    這日,藺稷晨起去政事堂坐了一會,聞他母親說,“你還未見過殿下,趕緊去看看她!

    他持著把扇子,踱步回長澤堂。

    長澤堂花草欣榮,鶯啼翠柳。婦人白綾覆眼,素裙黃衫逶地,倚坐在長廊下。入目是她的半幅身影,薄薄一片,嵌在滿園姹紫嫣紅的春色里。

    他沒有再說不合時宜,而是收了扇子,眉目溫潤道,“臣拜見公主。”

    春風拂在兩人中間。

    隋棠朝他露出一抹笑意,“午膳備好了,司空大人用嗎?”

    他頻頻頷首。

    用完,公主去歇晌,他也陪她一道。

    “殿下朝里睡,臣抱著你。”他長臂攬去,合眼睡了。

    夕陽晚照,他喚人起身。

    公主眉眼微蹙,“不起了,孤頭疼!

    “起來,臣給您篦發。臣練了好久,不會再絞斷你的頭發……”他持了把梳子,回顧空蕩蕩的屋子,四下尋她,“殿下,殿下……”

    最后又回銅鏡前,鏡子里,只有他一人。

    青絲成白發,也無人與他共白首。

    曾幾何時,他以為,對隋棠的那點情意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消散,卻未料到,反因歲月的沉淀愈發深入骨髓。

    他偶爾神思聚攏,也覺荒唐,竟已相思成疾、頻生幻覺。

    然這一生,終究清醒多余癡迷。

    既然這樣想她,既然如此遺憾,已然愧疚和愛意無處安放,與其混沌致幻草草一生,不若求個來生。

    他是人間帝王,伽藍由他建,佛陀由他塑,千萬僧尼受他養。他養僧尼如兵甲,千里養為一日用。

    只說若是僧眾無用,且祭他刀劍,莫食他香火。

    “不是無用,乃不敢用!苯K于懷恩站出來,合掌道, “三山九川,四海六合,佚聞異說多不勝數。實乃凡事皆有定數,破定數為變數,一變則百變,且從來都有代價!

    “朕無懼代價,盼占一分先機,求一個如果。朕可以命想換!

    “陛下壽數,原已寥寥。您今生雖說殺戮重,血染四方,但到底功在社稷,來生當是長壽無極。來生事且順其自然地好,莫要強求!

    瑤光寺內,九華日月鼎爐中,旃檀香裊裊升起,懷恩法師捻珠相告,青年帝王執著相求。

    “今生無物可換,我用來生換。來生,縱是刀斧加身,病痛交纏,我都無懼。我不要長壽,且將壽數從中折斷作以代價,我只要一點先機,一個如果!

    如果,我們再相遇。

    ……

    懷恩到底應了他,于是他重生在朔康五年的鸛流湖戰場上。

    一支箭矢劃傷他臂膀,開始他傷痛不斷的后半生。

    他在昏迷中醒來,聞左右今夕何夕。

    “今日乃八月初五,司空不必著急,反正您已經讓執金吾代您回去主持婚儀,迎長公主入府,如今也過了時辰了!

    朔康五年,八月初三,是他和隋棠大婚的日子。

    雖然錯過了兩日,但總比前世錯過七個月要好。

    他策馬六個晝夜,終于在大雨滂沱中回到洛陽。

    他淋了雨,渾身濕透,衣衫未換,身上皆是草木馬匹混雜的氣息,還透著陣陣雨水澆淋的寒涼,就這般站在隋棠面前。

    沒說任何話,抬首壓住了她唇瓣,用一把銀匙柄探入她口中,觸到那顆牙齒,取走了丹朱。

    空氣中徹底安靜下來,辰光有一刻靜止,連盔甲細碎的摩擦聲、被褥挪移的布帛聲都沒有了。

    唯剩彼此的呼吸聲,似一場疾風驟雨終于停下后,檐廊靜落的幾滴水珠聲 。

    他的指腹還在她覆眼的白綾上摩挲,來回撫過不知幾遍,終于解開白綾,對上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如今掀起長睫,已經可以聚集神采,飽含淚水,只一瞬不瞬地凝望他。

    “我不敢求太多,因為不知你前生臨終時,心中何念,可還愿再見我?”

    “前生最后,我盼今生不要再見了!彼逄纳焓直霊阎,淚雨滂沱,“但今生今時,我盼來生來世,生生世世,我們都要再相見,再重逢,在一起!

    ——本卷完

    第73章  他何其有幸。

    殘月如鉤, 掛在柳梢。稀薄月光下,大江如練。

    朔康十一年二月,金江北岸薄薄的冰層化開, 江水漫流,緩緩涌起, 終于同南地四季不冰的江水融為一體。

    風過,浪潮疊雪, 一波高過一波,拍岸濤聲幾欲敲碎五臟六腑, 聞者心驚。淡煙薄霧籠罩下的揚州城就這樣四面潮聲響。但并無兵甲來襲, 亦無兵甲圍城,唯有建業的主人劉仲符立于城頭,遙遙西望。

    西邊是荊州,再過去便是益州。

    金江的水涌上來, 亦會浸濕荊、益兩州的土地。概因風在西處歇了,便未曾見到驚濤駭浪, 潮起潮落。然益州無潮聲驚心,卻已經兵臨城下。

    黑夜被東谷軍營帳篝火照亮,殘月索性躲去了云后面, 避過肅殺。

    從北至南,從東到西,濤聲息, 兵甲起。

    南伐計劃, 對劉仲符的揚、交兩州的攻伐原是商討最多的, 且前頭朔康十年二月至五月間一直在鸛流湖同東谷軍交手的也都是劉仲符的人,東谷軍處派遣刺探消息的目的地也是揚州,喚醒當地死士的亦是揚州建業處。

    任誰都會認為藺稷出兵攻打的當是建業城中的劉仲符。畢竟攻下劉仲符, 其他諸侯便不足畏懼,自會前來依附。只是攻打劉仲符并非易事,畢竟藺稷的東谷軍一則遠程而來,是攻伐戰;二則東谷軍雖已經由專門的水軍進行訓練,但面對的到底是劉仲符這等三代人專門培養的水師,即便反復推演的有勝算,但兵甲勢必折損太多。

    于一場戰爭的成敗,所謂“折損”,五百,一千,兩萬……不過幾個冷冰冰的數字,但他們也是人子,人夫,人父,對于等候他們的人,是熱騰騰的生命,是陋室的屋脊,華堂的頂梁。

    藺稷看幾重方案,總覺不忍。

    終于,在去歲從二月前來鸛流湖時,提出異議。后經過密會布下此局,佯攻揚州,主攻益州。他要將益州作為他與劉仲符攻堅的根據地,盡可能減少傷亡。待他占據益州,就不存在步兵和水師的差距。相反,該是劉仲符懼他東谷軍鐵騎。自然,最好的結果是劉仲符不戰而降。已經打了十幾年,當更多的人見到曙光,而不是死在黎明前。

    是故去歲六月下旬藺愈為先鋒,藺黍、承明為副將率一萬兵甲先行渡河,占據益州沿岸的各要點,以便接渡后續大軍。

    而七月初八,所謂渡江戰役全部展開,實乃只先出了四萬兵甲渡江,彼時列隊飄于江上。其中有走舸兩百,各載兵甲五十急速駛向揚州,對其沿岸進行佯攻,其目就是為掩護這四萬兵甲往西南的益州渡去。

    讓益州的鄔善來不及求救,劉仲符也無法增援。

    果然,原本嚴陣以待的揚州自是全力防守還擊,兩百走舸上的一萬東谷軍死咬交戰,揚州沿岸碧水翻紅。直到第六日,走舸將領得到軍報,四萬兵甲

    已經全數進入益州江域,方領兵而回。

    這一仗,走舸以其輕便迅猛的優勢,以一比五陣亡之代價,成功掩護了主力西進。待江面烽煙散去,劉仲符又守三日,只見江平如靜,東谷軍連影子都沒有了。而手中軍報卻是清晰寫著,益州被圍,請求援救。但顯然已經來不及,四萬兵甲盡數上岸,鸛流湖還有十數萬大軍虎視眈眈。

    劉仲符備戰也有許久,被藺稷驟來的改變一下攪亂計劃,心神又被神出鬼沒的走舸唬住,當下只一心鞏固揚州防衛,拒絕了救援。數月來,便是這般躊躇不定的向西遙望。偶爾,能讓他望出兩分松泛來。

    實乃八月初,四萬東谷軍登上益州,初時勢如破竹,不過兩月便直逼鄔善所在的廣都郡,十一月初開始圍城。鄔善不擅攻伐,卻是守城的一把好手,數月不出只顧夯實城防,如此竟讓他守了兩個多月,熬到了朔康十一年的正月里。藺稷遂又增兵兩萬渡江,讓蒙烺掃他殘部,絞收糧草反供給圍城的東谷軍。事態發展至此,破城原是指日可待。卻不想,一個多月過去,城池始終不曾攻下,不見鄔善降書。

    “鄔善此舉,再清楚不過的意思,乃故意耗損我軍糧草,思我們遠程渡江,定是糧草不濟,想著我們退兵呢!

    “當初設想他能獻降,少些傷亡,可見他是鐵了心要一戰到底了。”

    “既如此,我們還等甚!雖說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如今我們兵甲三倍于他,左右慘烈艱難些,攻下還是有望的!

    營帳中,諸將商討,紛紛要求開戰攻城。

    “但是承明將軍還在城中,若我們此刻攻城,怕是將軍必隕。”短暫的沉默中,其中一將目光望向藺黍,眼中多有不滿。

    去歲六月末,原是承明領了先鋒官藺愈的命令,率兩千兵甲最先潛入登岸。因為前面為迷惑劉仲符,亦恐打草驚蛇所以在益州處的暗子死士皆未喚醒。承明的任務便是入廣都成同他們聯系上,里應外合,如此在攻城時減少傷亡。

    一切原都按計劃行使,他領兵登陸后,自是遭受阻擊、攔殺。然而藺愈后續兵甲、以及四萬兵甲的主力隊伍接連順流而下,為他轉移目光,他亦不負所望領剩下的五百精銳化整為零,成功潛入廣都城中。

    從八月潛伏下來至今歲一月,近五個月的功夫,終于收買下數個守城士兵,研透了廣都六門的守軍情況、包括兵士交接時辰,人數等。遂而在七日前,準備將消息傳出。因事關重大,乃他親自送往。而廣都自城郊一路,都已經設關卡,出入甚嚴。他們一眾人口音太好辨識,藺愈遂安排藺黍領兵接應,以防萬一。

    意外便是這個時候發生的。

    蒙烺帶兵援助,胞弟蒙煥,族弟蒙煊同來。這廂聞要接應承明,只說兩人愿意前往。按照軍令,藺愈指派了藺黍,自當由他去,所用也該是他自己帳下之人。其余未得令者當靜默不動,以備接后續軍令。

    然二人得蒙烺所示,要多得軍功,遂再三請求藺黍,與之同往。

    藺黍推之不去,暗思左右是個接應的活,無甚難度。屆時若遇益州兵甲交手,自己且盡心些,將人打個半殘不死,便將人頭喂給他們。

    只要完成任務,藺愈處就算要罰,看在人頭功績上,自也是功大于過。再說,且看他面子,堂兄定也不會多追究。

    然念及藺愈是個耿直性子,思來想去,藺黍還是告知了他一聲,卻也沒說清楚,只言自己部將身子不適,欲從蒙烺處調得兩人。

    藺愈想他身經百戰,擇人上陣自有目光,便也直接同意了。

    那是正月廿六的夜里,丑時剛過,藺黍帶著蒙煥、蒙煊各領五百兵甲伏在城郊道旁。遠遠能看見城西最破敗的西林門處,如今也添了守衛。

    是日夜黑風寒,枯草沾寒露,一行人等了大半時辰。終于見得數個身穿夜行衣的人從西墻探首出來,但未再往前走,為首的一人似在交代些什么。

    蒙煥見過承明多次,熟悉他體型,隱約瞧著相似,又見他們動作雖小卻是一派尋路謹慎的模樣,頓時一聲口哨傳音。蒙煊緊隨其后,站起打亮火石,只一點火星便做出手勢,后立刻滅去火光。

    那行人顯然聽到也見到了,卻不曾跑過來,反而往相反的方向逃奔離去。這處聲響原不足以驚動守城士兵,乃那群人被驚到后陡然的反應,引得益州守城軍追擊。

    “承明怎么不往這走?”蒙煥大驚,“他明明看到了!

    “仿若不是承明!

    “這個時辰除了他還有誰?”

    蒙煥和蒙煊話語接連落下,不知如何是好。

    “先救人再說!碧A黍一聲令下,揮手命人前往。

    自己在不遠處觀戰,須臾識出端倪,那處黑夜人確實不是承明,他們并不戀戰只欲脫身奪路而行。眼看城中出來更多的兵甲,藺黍只得傳令收兵回營。

    這廂一鬧,非但沒有接出承明得到城中情況,還徹底驚了鄔善,讓他愈發戒備。這數日來,益州城中一直在嚴查當晚的黑衣人,唯恐有人還潛在其中。城門已經徹底戒嚴,根本已經無法再行出入。

    事發翌日,鄔善更是上城頭揚言,“東谷軍或者退兵出益州,否則決戰之日,便是吾以爾等副將承明祭旗之時!

    后又有使者捧書信至,道是只要東谷軍退兵,便遣送承明回鸛流湖。

    “末將以為,承明將軍未必落入鄔善手中。鄔善若真的抓了承明將軍,如何不將他綁上城樓示眾?我們還是等等將軍地消息,在做打算。”

    “但若承明將軍未被抓,鄔善又怎知他姓名的?這定是被抓受刑了!”

    “若是這樣推測,難不成承明已經……”接話的將軍望向坐在一旁的姜灝,頓了頓未再言說。

    他之意,諸人都了然。

    當是承明已喪生鄔善手中,如此鄔善知其名而交不出人。

    一時間,藺黍亦慚愧不已,若不是他在明知蒙煥蒙煊沉穩不足、而好功冒進的情況下還繼續用他們,局勢也不會如此發展。

    “主要那夜出現了第三方的人,不曾想到如此巧合!彼麌@了口氣,蒼白地辯解。

    “罷了,現在多說無異!苯獮鹕韥淼缴潮P前,“承明無論生死,都不堪動搖大局。我們還是討論戰事要緊!”

    那是自己最喜愛的學生,當年將他從牢獄中救出,如今又將他帶在身邊行軍,本該是要接自己衣缽的。

    “那依令君之意,也是主張攻城?”藺愈問道。

    “數萬兵甲渡江而來,已然兵臨城下,自無退兵之理。”姜灝

    合了合眼。

    承明的情況,無非三種。

    一則已死,自該舉兵。

    二則未死尚在鄔善手中,這會舉兵他便瞬時而死,故而不該舉。

    三則他尚是自由身,避在城中等待救援,這便也該舉兵。

    然糧草在消耗,士氣在減弱,再耗下去,說不定劉仲符亦會派兵增援,屆時便是兩面夾擊,進退維谷。

    當初欲等鄔善獻降,或是待承明送情報出,以此少些犧牲,如今看來——他亦忍不住看過藺黍這廂擇的人手,可謂功虧一簣。

    早知如此,還不如承明不潛內城,直接舉兵攻城,也不至于累他性命!

    “我之意,三日后攻城。”姜灝重新啟口,到底舍不得弟子性命,還想求個萬一,遂提出了擇中方案。

    排兵布陣,調兵遣將,總需要時辰,雖對于藺愈這樣的良將而言,頂多半日便可安排妥當。然藺愈識得姜灝之意,遂贊同了。

    卻不曾想到,就是在此刻散會之際,見得外頭天光乍現。然待諸人出帳卻又見天色仍暗,不是閃電驚雷,正疑惑間聞得一聲響。

    諸人聽聲思光,都是從廣都城發出。

    正屏息間,忽見天光又起,定神觀之,竟是鳴鏑。

    隨后接連五聲,伴隨五色。

    “是‘攻’之意!币粋副將率先回過神,“是東谷軍暗衛要求攻伐的信號!

    “五聲五色……”藺愈喃喃,他自然識得信號,轉眼振奮,整合三軍。

    廣都城中,是承明孤注一擲。

    他并沒有落在鄔善手中,當晚他本已經快到西林門墻根下,卻發現了另外一派烏衣夜行的人,乃何昱所領的死士。因不知接應的東谷軍在何處,也不清楚何昱處到底有多少人,他遂緩了片刻,欲繞道西北門出去。

    不想才轉身走出兩步,便聞得外頭交手的聲音,同時城中兵甲驟出,城門加急戒嚴,他便徹底困在了里頭。而更讓他焦慮的是,何昱散播了他的信息,想要逼他現身。鄔善又是那般行徑,他在城中躲避七日。這七日里,雖然聚攏了原本化整為零的部分兵士,但終究逃出無門。唯一的路徑,便是等東谷軍攻城。

    無有內城具體情況,攻城便是一場惡戰。

    承明思來想去,目光落在了西林門上。他如今手中有士兵兩百余人,且都是東谷軍精銳,踏平廣都城自是困難。但若是集中兵力從內部攻取,拿下一個西林門當是不難。

    此處距離東谷軍大帳不足三十里,以大軍的腳程,得信號,列三軍,半炷香的時辰便可抵達。

    與其想著如何出城,如何擺脫追兵,如何奪馬走完那三十里路,保得性命送回情報,何不引大軍直接而來,如此他們送出情報,便無謂追兵。三軍攻城,亦是在頃刻之間。

    夜色闌珊,五色鳴鏑已經在空中炸開。

    西林門城樓上的守將立在內圍階梯上,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這個身在城中的人。眼中光芒忽閃,似是想到近日城中戒嚴之事、搜查之人。

    卻也容不得他反應,城下青年已經點足內墻借力而起,幾個點躍便上了城樓。他手中持著一柄青銅短劍,劍尖之上已有敵酋的鮮血滴落。

    隨他抽劍動手,四下兵甲涌出,皆往城樓拼殺而去。

    他們需要堅持半炷香的功夫。

    西林門守衛正好一千,奈何午夜被突襲,來者個個殺人如切瓜,很快半數都被解決。承明的人順勢出去了兩個,然被箭矢射中,死在城門下。

    “將軍,內城禁軍很快就會來了!庇腥颂嵝阉,欲讓他先走。

    他手中短劍從一具胸腔中拔出,目光掠過城下尸身,“有弓箭手,走不掉的,我們的人也快來了,再堅持片刻。”

    片刻,便又是一堆尸骨如山堆起。承明衣袍浸血,慢慢也失了力氣,手下告知,他們傷亡三十余人。

    承明喘息頷首,“他們死傷過半,但還有十余弓箭手,解決掉。再次準備送人出城!

    “將軍,你出去,你去送!”

    “我定的計劃,掀開的這一戰,斷不會離陣。”他已擅自決定了這些人的命運,若有生的機會,自然不可再去剝奪。

    時間點滴過去,原本半炷香的時辰,今朝仿若格外漫長。

    城內的禁軍趕到增援時,這處弓箭手正好盡數被殺,承明率人居高臨下視之,一面擇人帶信離開,一面命令放箭。

    箭盡弦裂,又有一批兵甲沖上城來。承明掀飛風袍作暗器,斬殺近身的士兵,命令身邊剩余百余人,按他之間擇選,其中二十人,帶信從城墻直接躍下。剩余人手一半去樓下堵住城門,不讓城內兵甲出城追擊;一半人手隨他在城樓守城,不讓后續弓箭手上來城樓。

    到底寡不敵眾,承明的人手一個個倒下去,他自己亦刀斧加身鮮血淋漓,眼看這城樓就要守不住,承明半跪在地,撐劍喘息。

    忽聞鐵蹄震動,似排山倒海而來。

    承明站起身,不必回頭也知是東谷軍,而攜帶信件的兵甲已經被大軍接到,融入森森兵甲中。

    “開城門,我們走!”

    他厲聲喊出。

    城內樓下原本曉他計劃的將士不再頑抗戀戰,紛紛奪路往城樓上奔去。然城中守軍不知其意,神思還在要開城門追擊逃出報信的人這一思想中。

    又聞“開城門”三字,竟毫不猶豫地打開了西林門。

    然待城門開啟,從城樓越下的青年如浴血的修羅,手持滴血劍,正寒意莫測站在城門前,而他的身后是攻城而來的千軍萬馬。

    東邊天際泛出第一抹曙光,兵戈的撞擊聲、馬蹄的嘶鳴聲、戰士的喊殺聲四面響起,他的世界卻格外安靜。

    他想起那一年的夕陽里,有女郎和他說,“明之一字,日月合成,光耀天下,實在太好了。孤就給“明”字與你,可好?”

    又有不久前的黃昏下,青年贈劍與他說,“……望你,能如我一樣幸運,被命運恩顧。”

    他,何其有幸!

    第74章  心脾有虛,氣陽不振,不可再……

    益州大捷的消息傳回鸛流湖, 已是三月初。

    甘園中,今年的棠梨花開得早。傘狀小花白瓣紅蕊,十數朵圍簇成一個巴掌大小的紙傘。又七八雪團擁在枝頭、頂在枝干, 郁郁蔥蔥開成一片。遠遠望去,便成一柄遮天蔽日的大傘。

    傘骨墨黑, 撐起素白傘身,傘沿正好紅蕊作綴。

    整個甘園, 除了東邊采光,幾乎植滿了棠梨樹。棠梨花開四月, 從暮春到季夏, 放眼便是滿園雪白。

    去歲隋棠才來這處,諸事接連,自無心觀景。如今緩下口氣,她望之發憷, 尤似滿城縞……余光瞥過身側與自己同案閱信的男人,遂把方才的念頭壓下去。

    去歲十一月下旬, 還未入臘月,因連續督戰,藺稷又發病了。且病得比前些年都厲害, 高燒時多有昏迷,藥難喂入;偶爾醒來,便是心口作痛。

    他醒時安慰她, “別怕, 我不要緊, 開春就好。”

    隋棠掩起袖子,沖他點頭,他不知道昏迷時因疼痛抓破她的手背。

    那樣疼, 怎會不要緊?

    病情反反復復,他病了近兩個月,直到正月快結束才好。但她只照顧了他三日,他在頭一回醒來后便堅持不要她留在榻畔。

    他說,“屋中藥味太重,又濃又苦,你沾了一身拂也拂不去!

    又說,“孩子還小,少觸湯藥!

    她又不嫌味重,藥也喂不到孩子口中,這人總有些莫名其妙的的理由!

    但隋棠還是聽話走了。

    他或許無謂在她面前示弱,但相比常人,他已經少了許多照養孩子的歲月。譬如彼時,隋棠才出月子,孩子襁褓哭睡,本該是他為人夫,人父盡責的時候,然他偏偏纏綿病榻。他能給他的已經極少,再不能分去他母親的陪伴。

    隋棠走了又回來,“我白日替你照顧孩子,但晚上你得補償我,我就要和你睡。他與我睡,比你還會鬧騰我。再說,他那樣小,又沒法抱我!

    病中是真的難熬,但她總能引他笑,讓他無法拒絕她,讓他覺得再病弱也依舊為人需要。

    病去如抽絲,至今還在修養中。

    林群說,除了以往的心絞痛,高燒,他又添了一處病癥。一來心臟本就不好,如今脾臟也有損,如此心脾有虛,氣陽不振,若是再動肝氣,累損肝臟,則心脾肝三臟不調,極易昏厥,蘇醒難定。

    隋棠自然能聽懂,簡單說就是不可動怒,少發脾氣,以免傷肝引發大癥。索性這人修養甚好,記憶中也未曾見過他大發雷霆樣子。

    【今生無物可換,我用來生換。來生,縱是刀斧加身,病痛交纏,我都無懼。我不要長壽,且將壽數從中折斷作以代價,我只要一點先機,一個如果!

    隋棠腦海中縈繞他前世話語,不由往他身側湊去,便嗅到了淡淡的旃檀香氣!

    怪不得,如此虔誠拜佛,連熏香都是供佛香。

    隋棠的目光落在他握卷的手上。因消瘦,手背青筋愈發明顯,手指都仿佛細了些。她抬手摸去,凸出的筋脈清晰咯在她指腹,五指都是冰涼的。

    “青天白日,你作甚?有沒有在認真聽我講?”

    這日天晴風暖,兩人在庭院布了席,同案而坐。藺稷這會讀的便是鸛流湖的軍報,其中還有一封是藺愈關于攻城的詳細記錄。

    待讀到攻城記錄時,余光見得隋棠往自己身處靠來,他只當是光線晃她眼

    睛,遂貼心地帶她一同往邊上坐去。不想才挪定位置,一只素手就這般摸了上來,莫便摸了,她還從手背虛撫到骨節,五根白皙柔膩的指頭若近若遠劃過,就差十指緊扣。

    隋棠被唬了一跳,看近日精神稍好的人,點頭道,“聽到了,承明老師沒有生命危險,如今在養傷中,我便放心多了!

    藺稷掃過已經被扣上的五指,壓了壓嘴角道,“待承明康復了,我定要好好問問,你平素上課也這般走神不認真的嗎?”

    他明明都讀到第二份信的內容,片刻前還是她讓他具體講一講承明破城的門道,他講得口干舌燥,這人倒好,半句沒聽。

    藺稷抽來長案上的折扇,欲要將她扣在五指上的手挑開。

    隋棠扣得緊些,低下腦袋撲閃著雙眼,“老師們哪個會許我同他們這般挨著坐?哪個能讓我扣上手?他們又不是三郎,會讓我魂不守舍。所以上他們的課,我自然是極認真的。”

    藺稷手中折扇頓住,扭頭笑了會,回首正色道,“成,都是我的不是,我重講一遍。”他一邊說,一邊反手扣住了她。

    桌案釜鍋中茶香裊裊,陽光點點落下,風吹過,又輕又暖。

    藺稷拇指指腹摸上她手背一處疤痕尤在的傷口輕輕按揉。揉了一會,隋棠掙脫出來,捏上他虎口,落眼在一排牙印上。

    【你咬的!刻A稷挑眉。

    【你抹了藥故意留痕!克逄陌姿谎。

    都沒出聲,唯心聲兩知。

    出口的是隋棠的問話,“老師此番破城計策,屬于先發制人?”

    “算,但也不全算。”藺稷笑道,“先發制人從兵法的角度講,當是在一切占據主動位置的情況下,擇選的方式。承明此間其實莫說處于主動,相反極為被動。按照他當時的處境,最好的處理方法當是擒賊先擒王。但是顯然,他無法摸透鄔善的位置,也不知鄔善周身防衛幾何。故而只能退而求其次,采用如今的方法!

    “虧得老師機智,死里逃生! 隋棠嘆道,“信上說還出現了第三方的人,可有所判定?”

    “何昱吧!碧A稷想也未想便脫口而出,“如今看來,去歲八月里的那批殺手,一是沖我,二是沖承明。只是沒有想到,何昱居然帶人跟到了益州!

    “他們父子兄弟,到底有何仇怨,要如此趕盡殺絕?不惜千百里追到益州。”隋棠回回聞這事,便騰起火來。

    藺稷頓了頓道,“早年間,鄭熙他們無意中獲得過一則關于何珣的命格密辛,他命格判語乃——”

    “命貴無極,輔紫薇,迎太白;然善終不終,倫理不倫,終喪兒手!

    隋棠聞來愣了片刻,“他為一則虛無的命格,百般要親子性命,他……”

    然話說一半終是止住了。

    也無甚稀奇。

    她的父親當年,原也是為了“刑克雙親,間犯手足”八字批語,將年僅四歲的她逐出的京畿。

    她的命格之事,乃天下皆知。

    藺稷見她瞬間的黯淡,便結束了這話題,只合了卷宗,倒茶與她喝。

    難得沛兒歇晌甚久,夫妻兩偷得浮生半日。

    “對了!彼逄囊姾仙系木碜,忍不住提醒道,“我聞蒙氏兩位將軍犯了錯,連帶四弟也要受罰,約明后日就被送回來由你處論罰。你罰歸罰,切莫動怒!

    “軍法都有條列可循,他們犯錯知錯便可,我不過問問情況,怎會動怒!碧A稷說話間,聞薛亭過來回話,道是前些日子請的重做門匾的工匠來了,在問是用原本的“甘園”二字,還是重寫二字?

    藺稷還未開口,隋棠便問道,“即是工匠,問問他們可會伐木?接不接伐樹的活?”

    莫說薛亭,便是藺稷都詫異地看向她,“你要伐哪里的木,何處樹木礙你眼了? ”

    隋棠也不說話,眼珠轉過一圈,乃滿園棠梨盡入她眸中。

    “你想也莫想,去歲來這處,我就是看中了這片棠梨樹,方多花了一倍的價格買下的這處宅院。”藺稷好奇道,“你如何不喜歡?”

    隋棠咬著唇瓣,覺得自己也荒唐,不信鬼神又何必忌諱這些,一時挑眉道,“我就是瞧著太密了,想找人修建一下。”

    “那你找花匠,尋甚伐木工!”藺稷從得了示意的書童手中接來筆墨,就在這處重新書寫匾額“甘園”二字。

    隋棠挪去桌案側邊跽坐,幫忙壓好鎮尺,“何時我的字,也能裱好掛起來!

    “再練兩年!”藺稷瞄她一眼,聞她哼聲連連,“出個題考你,猜猜為何這處叫甘園,我用的何典故,或者是何意?”

    “給你提個醒,你可以去查查‘棠梨’的記載!

    隋棠好學,聞之興起,當下丟開鎮尺去了書房,直到夕陽西下都不曾出來。

    ……

    暮色四合,青銅桂枝燈逐一亮起,為半日不曾哄過沛兒,隋棠這晚一直都在陪他。

    近五個月大的孩子,已經長開,當真眉眼肖父,星眸漆黑,口生唇珠。襁褓散開,就是個雪白的糯米團子,抱在懷中甚有分量。隋棠抱了他一會,將他放在榻上,便見他手足張開。

    腳踢手揮,一雙眼睛滴溜溜轉,最后緊盯著她,小嘴一張一合。

    “你又餓啦!”隋棠掀開他衣襟,并不摸他是否空下的小肚子,而是輕輕摸著他左胸那枚同藺稷一模一樣的月牙胎記。

    藺稷說,他就是沛兒,和前生一樣的面目,帶著前世印記。

    沒有什么比這更圓滿。

    燭火搖曳,燈芯嗶破。

    隋棠的手還在月牙上流連,然指尖所觸已經換了一人。

    “沛兒餓了,我還沒喂他呢?”隋棠看著身下男人,蹙眉道。

    “罷了吧,你就沒一次喂飽過他,也別辛苦了,左右有乳母!

    隋棠因產后昏迷了數日,沒來及用湯藥回奶,后面董真幫助推拿了兩回,但始終不曾去凈。

    她便索性自己喂起了孩子,但到底沒有多說奶水,沛兒吮之如當點心,事后都需乳母再喂。

    如今開春,便也打算徹底斷了。但她又舍不得,沛兒一鬧,就去喂他。這日才被藺稷強制壓下了。

    “可我這會有些脹,不排盡會起燒的。”

    “我讓膳房給你煎藥了,一會就送來。”藺稷摸著她頭發,眉眼彎下。

    孩子都生了,有些動作和神情不言而喻。

    “你躺下,我給你揉會!”藺稷將人抱在榻上,兩人換了個位置。

    又是湯藥,又是推拿,這是備了許久。

    然隋棠卻攔下了他的手,“你就學了這些,沒旁的了?”

    藺稷頷首。

    隋棠推開他,“我去喂沛兒!

    藺稷將她拉回按下,“有,有旁的!

    他解開她小衣,埋入其中。

    隋棠圈上他脖頸,閉上了眼,低低道,“別用牙齒,不許弄疼我。”

    三重簾帳落下來,室內旖旎,山月高懸,天地都安靜。

    直到破曉,日上三竿時,聞人來報,藺黍將軍回來了,屋中才生出些動靜。

    第75章  藺黍直言道,分明是阿兄色令……

    “和四弟好好說, 千萬不要動氣!彼逄钠鹕斫o藺稷更衣,捧來腰封給他佩戴,眼看又多扣入半寸, 抬眸望了他一眼。

    “要不勞殿下新縫一個?”

    “這就是新的!彼逄牡皖^理他衣衫,“二尺三, 孤沒記錯,自己把肉長回來!

    “老話說量頭做帽子, 沒聽說做好帽子讓長頭的。”藺稷伸手拿過案幾上的荷包正欲往腰間系去,忽就頓住了手, 目光凝在上頭。

    “這些日子你鮮少出去, 擱著不曾佩戴,我見有些地方針腳散了,讓蘭心用金銀雙股線重新密了遍!彼逄睦砗靡律榔鹕,抬眸看他盯在那個荷包上, “自己戴好,別讓四弟他們久等了。”

    “這是你在銅駝大街買的, 你還買了四十文一鍋的胡麻餅……”

    “我這會雖眼睛好了,但繡工還沒入門,待以后得空學了給你繡一個。”才買回來時雖比不上官中手藝, 但好歹是新的。如今磨損重縫,確實有些不雅。男人多來得

    寸進尺,隋棠也不和他計較, 哄道, “你就將就戴著, 不戴也行;亓思街荩胰炖锝o你尋個好的。”

    “不用,就這個我喜歡!碧A稷眼眶忽就紅了一圈, 連帶聲音都有些啞。

    隋棠一愣,“怎這是么了?”

    藺稷緩了會,問,“那前世你為何就買半鍋胡麻餅?”

    “天氣熱,怕買多了某些人又不領情,浪費!彼逄幕腥,竟是想到那處了,忍不住剜他一眼,“結果,還是浪費了!

    她哼他,轉去妝臺邊理發。

    藺稷摸著那個荷包,目光追隨她背影,心口陣陣發燙。

    她在不知前塵的歲月里,依舊做著和前世相同的事。

    “這個味道淡了,讓董真給你重換一個。”窗外日頭高起,藺稷將案幾上的一個香囊拿來給隋棠,“我先走了,你陪沛兒吧。”

    香囊中放的是避孕的草藥花籽,原是兩人商量好的,如今多事之秋,南伐結束前且不再要孩子。

    隋棠接過,再次囑咐,“你和四弟他們好好說,別動氣。”

    “說多少遍了!”藺稷也沒回頭,邊走邊笑她。

    隋棠從窗口看他身影,想再叮囑兩句張了口亦覺自己啰嗦,遂只示意侍女進來給她梳妝。

    益州之戰雖然大捷,但出現了超過預計的損耗。便是接應承明的環節中,若非蒙氏兩位將軍急功近利耐不住性子導致打草驚蛇,承明所帶的精銳不至于所剩無幾。

    五百余人,犧牲了近一半。

    數日前藺稷收得第一波戰況,閱到此處,額角青筋頓現,順手拿到的硯臺都離了桌案總算控制著沒有砸下。

    這廂本是藺黍帳下的事,卻又牽上了蒙氏的人;蛘卟皇翘A黍帶上他們,是他們又將藺黍扯在了一起。

    藺稷走后,隋棠一直坐在妝臺前,侍女給她梳好了妝,她都不曾起身,只說一人靜靜。

    許是藺稷的病牽動她的心神,近來她右眼皮跳動厲害。

    右眼跳災,她便想的便多些。

    蒙氏一族中,唯有蒙喬與她稍有接觸。她自是認可蒙喬人品,誠如藺稷所言,乃巾幗不讓須眉。然除此之外,蒙氏其他族人,她都不曾直面過。偏偏沒有接觸的其他人,又都對她不利過。

    從當年洛陽城中白馬寺拖延時間不施救,到后來冀州城中散布謠言中傷她,皆為蒙氏所為。

    雖說時過境遷,但隋棠忍不住多想。

    主要這里牽涉了一個藺黍,藺稷的同胞手足。

    思緒縈繞間,她也想起了范氏。

    隋棠想了一會,召來崔芳問話。

    “蒙氏一族投效藺相的一共有九位,其中除了蒙喬將軍和她還不曾婚配的胞弟蒙輝外,其余如蒙煥、蒙煊等七位將軍都已成婚生子,且后院妻妾都不少!贝薹枷肓艘粫捌邞羧思,妻妾子嗣算起來怎么也有四五十人!

    “倒是人丁興旺。”隋棠笑道。

    “蒙氏本就是涼州大族,他們原是屠殺了族老另立的門戶,雖還稱蒙氏,但多為其他大族所鄙夷,在雍涼一的也不被認可,畢竟滅祖毀堂有違孝道,且是大不孝。”

    隋棠點了點頭,目光落在她以指為筆在桌案記錄的字跡上。

    他們的妻兒如今都在冀州!

    “殿下,還有其他的吩咐嗎?”

    隋棠搖首,“去讓乳母把小公子抱來,孤與他玩會!”

    午后日光微醺,隋棠讓侍者送水過來,在凈室里給沛兒沐浴。小小的人,腋下套了一個軟皮浮木,兩腳在水中撲騰,小手在水面玩鬧,一手抓著一個搖鈴,一手圈著隋棠一根指頭。

    隋棠縮回,他便抓得緊些;送去輕饒他掌心,他便咯咯直笑;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滴溜溜轉,又黑又亮。

    隋棠看著他,尤似看見他父親。

    “你是未長大的三郎!彼逄臓窟^他兩只小手,同他四目相視。

    *

    主帳中,長案后,跽坐在席的男人面色有些發白,只盡力控制自己,不發脾氣。

    這廂藺黍、蒙煊、蒙煥被送回灌流湖受罰。藺稷聽完整個事件過程后,革除了蒙煊蒙煥參將一職,調他們前往洛陽守臺城大本營,本已經是從輕處置,不想藺黍還在替他們求情,道是那晚如果不出現第三方人手,這事就不會發生,歸根結底是意外,不該處罰得這樣重。

    藺稷道,“戰場多意外,他們的問題也不是在能否處理意外問題上,是他們心躁不平,急功近利,目中上無有統帥,心中不念下屬,只顧個人戰績,還是去守城思過靜心地好!

    藺黍便道,“他們是我部下,所行奉的是我命令,若他們當真有錯,也是我指揮不當之故。非要將他們貶去守臺城,那不如由我代過。”

    “請藺相處罰末將,由末將去臺城看守,讓他們留在此處將功贖罪!碧A黍話落,人便跪在了蒙煊、蒙煥前面,將他們掩在身后。

    回來之時,他答應過蒙烺,定會護他們二人周全。

    若被罰去臺城,這南伐之戰中,他們就再無立功的機會。

    帳中由此僵持,藺稷看著跪在面前的胞弟,面色白一陣青一陣,緩了半晌合眼道,“其他人都出去,藺黍留下!

    未幾,帳中剩得兄弟二人。

    藺稷喝了口參湯提氣,晲了胞弟一眼,“起來 !

    藺黍跪著不動。

    藺稷將茶盞扔在長案,茶水濺出些許,杯蓋傾斜撞在杯壁,杯盞碰在案面,幾重聲響交錯重疊。

    藺黍打了個激靈,趕忙站起。

    “坐!碧A稷見他一身塵土,又吐出一個字。

    藺黍垂頭坐下。

    “說話。”

    “阿兄要我說甚?該說的我都說了!

    “罷了,你不說我說!碧A稷喘出一口氣,“我問你,他們兩個怎會去你帳下的?你帳下無人為你所用,你要去旁處借人?”

    藺黍低頭不語。

    “是你去借的,還是他們來求的?”藺稷耐著性子。

    藺黍還是不語。

    “不說就給我滾出去,不必再議!

    “阿兄——”藺黍終于啟口,“蒙氏的情況,你又不是不清楚。他們當初破門離族,為世所不容,故而急于建功立業,想要重新揚首于世人前。您這樣罰他們去往臺城,等于扼殺他們全部的機會,斷了他們前程!

    “你心疼他們失了機會,心疼他們有可能斷了前程,那你有心疼因為他們的疏忽大意,而死在廣都城中的東谷軍嗎?”

    藺黍聞言,默了半晌道,“戰場總有傷亡。”

    “你混賬!”藺稷一盞茶才端起,到底震翻在桌,怒道,“那戰場總有功過,有功則賞,出錯則罰,你又何必求情。難不成在你眼中,戰士性命還比不上戰士的前程?你到底在想甚?”

    “我嘴笨,我沒有這個意思!碧A黍回想來時蒙煥的話,緩了緩道,“那蒙氏當初不是借兵給我們了嗎,若當時沒有他們那兩千兵甲,阿兄光靠父親留下的不足百人的暗衛和親衛,或許連長安都到不了。何論兵出涼州救父兄,重整東谷軍,一戰成名!是蒙煥和阿喬滅了自己族老,奪來的兵甲奉給阿兄,才有了我們的后來,我們的如今。阿喬又做了我妻子,如今我顧著些她的族人,誰也無甚好說!相反,若是……”

    藺黍尾音漸弱,“那才是忘恩負義!

    “忘恩負義?”藺稷揉著眉心緩了片刻,將胸腔翻涌的層層怒火壓下去,不怒反笑,“我不知道是你自個生出的這等可笑的承恩的道理,還是旁人給你吹了風讓你失了智。我只告訴你,首先,的確當初我看上了蒙氏的兵甲,但我沒有急著去求,我清楚是場博弈,誰先開口誰便被動。事實證明,蒙氏在拉扯中輸了,主動借兵于我們。話說回來,這也是他們自己的一場賭博,他們運氣好,押對了注,賭贏了。其次,他們完全可以不借兵,自己揭竿而起,自立為王去打天下,只是那兩千兵甲能否壯大到如今的兩萬兵甲,就得另說。其三,他們追隨東谷軍之后,我回報他們的,已經遠超于他們付出的,他們若有不滿,大可隨時離去,你且看他們走不走。所以,歸根結底一

    句話——”

    藺稷看著胞弟,示意他上前。

    藺黍到底畏懼兄長,低眉來到他身前,被他一把扯過衣襟踉蹌跌在席案旁。

    “時至今日,我不欠他們,整個藺氏都不欠蒙氏,休要挾恩以報!碧A稷話落,胸膛悶堵有些提不上力,便也不想再多言,揮手推開了他。

    “你用人不當,去領二十軍棍!

    “我的罪我領,但蒙煊他們……”藺黍見兄長面色虛白,亦知他尚在病中,本不愿多擾,然還是忍不住道,“要不這回且繞了他們吧!

    “他們不是第一回了,我已經給過機會了!碧A稷這日神思聚得太久,又被藺黍氣得不輕,這會心口也隱隱絞痛起來,只回想隋棠所教,揉著自己肘間大陵穴緩解,嘆道,“你不要再任人唯親,下去吧。”

    “阿兄說的機會,可是當日在冀州城中他們施流言中傷殿下一事,你未曾計較放過?”藺稷不說還好,這廂論起,藺黍也犟了起來,“他們根本也沒什么錯,是您自個不愿納妾之故。自然的,我也無妾室,理解阿兄只愛重一人的情意。可是到底是愛重還是被惑,阿兄怕是要重新掂量!”

    “你想說甚?”

    “承明!”藺黍直白道,“他受了傷,是我用人不當之故,我去他帳中看他。他昏迷未醒,索性他未醒,讓我看到了他真面目。阿兄,你知道他是誰嗎?”

    “他是何昭,何珣第九子!

    藺稷因心口疼痛愈烈,喘息不暢,眼前有些發黑,撐著精神道,“我知道他身份,當年是我救了他,放在殿下身邊的!

    “你、你救得他,放在殿下身邊?”藺黍尤覺不可思議,嗤笑起身,“那你還口口聲聲教訓我?他是何珣親子,何珣是殿下的舅父,他倆是嫡親表兄妹啊,你為了討好隋氏,竟然把這么個人放在她身邊,他后面還有個立場中立的姜灝啊!我就說攻打益州這樣重要的戰役,你為何會讓他領兵出征,還是打頭陣這般重要的位置,是不是那婦人惑得你?她都開始把手伸到軍政上來了!你還說我任人唯親,我看分明你色令智昏才對!”

    “薛亭!”藺稷面目定下,氣息也勻穩了許多,似方才的不適都已過去,恢復如常,只將人喚進來,“將他押下罰二十軍棍,入暗牢思過,無我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藺稷話落,從案上抽出一只軍令。

    藺黍和薛亭見之,都嚇了一跳。然薛亭從來只聽命藺稷一人,雖吃驚卻也沒有遲疑上來接過,揮手示意左右將藺黍押走了。

    直待帳中簾門不再抖動,人已經被帶走很遠,藺稷才一口氣松下,整副神態垮掉,面目青蒼,豆汗從額角滑落,扣桌傳醫官。

    林群趕來時,人伏在桌案,已經暈過去了。

    第76章  離別甚苦,慰你相思!

    鸛流湖的暗牢, 關押的一般都是需要二輪會審的將士,凡已經被軍令處罰的人便是無需再審,尋常不會被關在這處。

    藺黍顯然成了破天荒頭一個。

    二十軍棍加身自沒什么, 動手的是薛亭,手下有輕重, 雖打得他皮開肉綻,卻是半點筋骨都沒傷到。

    但關押在這處, 簡直與坐牢一般,藺黍嚷了幾日要見藺稷, 都無人理他。只有懷恩來了兩次。給他點了香, 誦經與他聽,說是讓他靜心。

    他心中嘀咕,就算一母同胞,到底是兩個人, 阿兄好佛理,不代表他也嗜好這處。然許是牢中長日漫漫, 懷恩捻珠從容,伴著木魚聲聲,他聽了半日, 日暮懷恩離開時,心當真靜了些。

    心靜之后回想前后事宜,又不覺自己有錯, 阿兄以往更是從未這般對待過自己, 打便打了, 還將他沒日沒夜關在這處。

    只是日子一日日過去,憂患多過了惱怒。

    阿兄理事,一貫迅速, 從不拖拉?v是處理他,需要同其他將領商議,這都快一月了,他犯的也不是甚大錯,不至于反復商榷。

    藺黍這般思慮,后背驀然生出一層冷汗。

    回想爭吵當日,莫不是阿兄病得更嚴重了,上下都瞞著他?可是阿兄病重,為何要瞞他?去歲年初時在冀州發病,還讓他坐鎮的丞相府……難不成是被那長公主控制了?她控制著阿兄,與她當天子的胞弟里應外合!

    藺黍想到這處,頓時又開始叫嚷起來,拍門鎖要求將他放出去。

    “看來阿兄罰得輕了,你還有這般力氣!”四月中旬的一日,終于在繼懷恩后,有第二個人出現在暗牢中。

    “阿喬——”藺黍又驚又喜,卻轉眼急悲,“你從冀州趕來,可是阿兄和東谷軍當真出事了?是不是長公主趁機盜走了卷宗?地圖?軍況?快開門,放我出去,我就說不能容這婦人在阿兄處!”

    蒙喬立在牢門外,拉了一把正欲上前開鎖的守衛,沉默看牢中的丈夫。

    “你怎攔他開門?讓他快開門!”藺黍不敢對妻子揚聲,沖守衛又吼了句,“杵著作甚,快!”

    蒙喬不發話,守衛便也不敢動。

    牢中四面是墻,只有壁上燭火和盆中火把采光,照得人影飄忽,面容忽明忽暗。然蒙喬默立其間,背脊筆直,身姿如鶴,生生壓得四壁燈火靜歇,虛空浮塵止游,牢獄內外只剩得一點呼吸聲,靜可噬人。

    藺黍終于安靜下來,低眉垂首,縱已是一個髯須生長、只因多日未修就平添滄桑的青年郎君,然此情此景隨他腦袋深埋,似層層盔甲脫落,戾氣彌散,終于只剩得眉宇間怯怯惶惶,渾似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郎。

    少年犯了錯,尤不知錯,卻依舊愿意在一個人面前不問緣由先低頭。

    不知過了多久,墻上的一盞燭臺燈芯炸開,發出的聲響打破沉默。蒙喬終于抬了抬手,示意侍衛開門。

    歷經一個多月,這扇門終于打開,然前頭出獄急切的青年卻未再疾奔出來,只依舊沉默無聲地站著。只隨著守衛離開,蒙喬入內,步步走近,身影遮擋他的視線,他方才慢慢往后往牢獄深處退去。

    待蒙喬站定,遂也立身不動。

    “當年殿下白馬寺遇刺,你延緩時辰救援,你哥便罰過你一回。可還記得,我為你敷藥療傷之際,與你說了甚?”

    已經是六七年前的事,憶之遙遠,藺黍想了一會方道,“蒙氏族人中凡向你諫之,無論何人何事,除妾外皆不可聽!

    “原來你竟記得。”

    “阿喬說的話,我從不敢忘!碧A黍抬首道,“這回是二哥求得我不假,不過是給幾位族弟建功立業的機會,原不是甚大事。他們是你的族親,難道你不想他們有出息嗎?你不爭自是不想我為難,但是你不爭自有人在爭。你是不知道,那個承明根本就是長公主的嫡親表兄,她自己在冀州監察漳河水利,已經分去部分處理庶務的權利,也得了不少的人心與威望,如今又調來一個表兄插手軍務,阿兄當局者迷,我焉能坐視不理!”

    蒙喬頷首,“我聽懂你的話了。其一,此番事件,確實由蒙烺主導將人薦給了你;其二,你是為我考慮為我族人謀利;其三,你是發自肺腑擔心你阿兄,心是好的!

    藺黍頻頻頷首。

    蒙喬伸手至他心口,“心靜嗎?”

    藺黍點頭。

    “腦子清醒嗎?”

    藺黍嗯了聲。

    “那你聽

    著。”蒙喬正色道,“一,我再說一遍,蒙氏族人中凡向你諫之,無論何人何事,除我外皆不可聽。二,我不需要你為我族人多思所慮,我不望他們建功立業,只盼他們平安富貴。三,你阿兄沒你想象的這般無能,會輕易被一介婦人蠱惑,請你不要干涉他們夫妻的事,更別生要傷害殿下的念頭!

    蒙喬的話字字利落,句句鏗鏘,意思也直白不晦澀,卻許久不得藺黍回應。

    “要我再說一遍?”她嗓音溫沉,聞來并無慍意。

    藺黍搖首,又看了她一會,“我是想起了阿兄,突然覺得你和他行事作風有些像。訓我時一樣的一二三四羅列!

    年少慕艾時,她學過他的筆跡,練過他的槍法,細觀過他的一舉一動在心底描摹,天長日久,竟不想連思維的方式也有了些許相同。

    但蒙喬不覺有什么,她喜歡過一個人,擇他之優而學,讓自己變得更好,是她的幸運和能力。

    于是,一雙沉靜如寒潭的眸子在瞬間掀起一層漣漪后,轉瞬恢復了平和,“所以我們兩個都講得如此清晰明白,你還犯糊涂嗎?”

    “我只是擔心南伐大業,怕有人從中作梗。阿兄這場姻緣,本是阿母瞞他自定,我給他迎的人!碧A黍低聲道。

    “若為此,更是大可不必。你阿兄不會容一個對他居心叵測的人近他身側,給他生兒育女。他又不是夏桀商紂,會為美色所迷;殿下也不是妹喜妲己,會禍水誤業!

    藺黍望向蒙喬,片刻道,“我不是不相信阿兄,但這次主要是因承明的身份,我乃有理憂之疑之!碧A黍頓了頓道,“旁事我都聽你和阿兄的,但這回事關東谷軍,我一定要查。反而是你,你如何這般覺得阿兄不會看走眼?”

    “我去見過阿兄了,他將承明的事與我說了,當年宮中醫署欲對阿兄下毒,主使者乃何昱于其第五子何昱,事發后推出何昭為替死鬼,阿兄救下何昭一來因何昭有才,二來乃為了拉攏姜令君。”蒙喬見他眉目不似前頭倔強,已然有所松動,遂扶他坐下,話語緩緩解釋,“你不妨想想此番承明的作為,差點就犧牲在廣都城中了,哪有細作會這般拼命的?他完全可以等著大軍攻城,接應他,何必以身犯險?說到底還不是為了攻城便利,減少傷亡嗎?這同阿兄是一樣的目的啊。”

    “你說的是有些道理,那阿兄當日如何不解釋?他若解釋了,我也不會……”藺黍嘟囔著閉嘴。

    他罵阿兄色令智昏,阿兄估計被他氣到了。

    “那阿兄是放我出去了嗎?我一會去給他道歉!碧A黍撇了撇眼看給他凈面剃須的人,“我怎么覺得,你格外信任阿兄?待他比待我、自然沒有比待我好,但是……”

    藺黍轉過頭來,“你是不是喜歡——”

    蒙喬手中剃刀微頓,將他面龐推過些,刀移下了兩寸,轉手把刀換了個面抵在他脖頸,“你好好說話!

    “我感覺到了,你用的是刀背!碧A黍低著頭,話語中滿是自得,“我瞎說的,阿姊莫生氣!

    “再瞎叫!泵蓡逃玫侗盟X袋,垂眸靜心給他剃須,面龐卻一陣燒過一陣。

    “我再原諒你一回,但事不過三,若還有下次,再不把我的話放心上,我就不要你了!”

    暗牢空蕩,久久回蕩著婦人話語。

    *

    此事之后,蒙喬本想讓藺黍回冀州守后方,自己留在鸛流湖,兩廂互換。但藺黍思慮藺稷身子不好,自己一走,事務多半壓在蒙喬身上。遂提出,自己回洛陽守臺城大本營,一來靜心思過,二來可換方鶴回來襄助。

    這個方案甚好,蒙喬留在鸛流湖,他日南伐的功績自可算給蒙氏,而原本蒙煥蒙煊二人已被貶去臺城,這廂藺黍同往,也算和他們有難同當,亦可多庇護,如此蒙氏一族自不好再多言。

    是故,五月初,藺黍傷愈,辭別兄長妻子,赴洛陽。

    五月中旬,方鶴抵達鸛流湖,任副都督一職。同時帶來密報,太尉何珣的訓兵處已有眉目。

    六月上旬,益州來信,告知承明已傷愈,可預備攻荊伐揚之戰。

    一切都按照計劃在進行,甚至比預計地還要快些,唯一讓人跳出預料之外的是藺稷的身子,自當日同藺黍爭吵昏迷后,他再次發病,又是兩個月的纏綿病榻。

    這是自他患病以來,頭一回除了冬日還在其他季節發作。如此,醫官憂懼,因為破了發病規律,恐他隨意發作,損身來不及補養元氣,使原本十年的壽數折得更少。

    這日,董真給隋棠請完平安脈,留在甘園與她辨草藥,閑話家常。

    “孤今日妝容有異?”隋棠嗅著一株草藥,笑道,“你總看孤作甚?”

    董真是為屬不多連著藺稷壽數幾何都清楚的人,忍不住低聲道,“臣見殿下,行事如常,半分憂色也無,小公子那樣小,藺相的病又重的很,您……”

    “您覺得孤過于寬心了?”隋棠換了另一株草藥,描摹它的樣子,記錄特性,“孤只是覺得憂也無用,且若過憂過患,郁氣堵心,孤自個的身子都得熬壞,不值當。有這功夫,孤還不如多閱醫書,多尋草藥,看看能否治好他的病!

    他的病,按照前世說法,原也不算病,當算命。

    但隋棠不信命,凡是事在人為。

    “醫藥上,臣同殿下一起努力。臣只是想起當日藺相同您和離,乃因時局所迫,因范氏而類您。”董真環顧四下,“殿下不怕嗎?”

    隋棠抬眸看她。

    “臣沒有旁的意思,就是偶爾深夜想起殿下,總覺您前路漫漫又坎坷,但見你時有瞧不出你半點憂患,臣好奇!

    隋棠記錄完,擱筆方道,“孤確實不怕,因為已經有人在怕了。如果他們不怕,就不會急著去搶軍功,鬧出三月藺黍那樁事來。可見藺相安排給承明的這步棋走得極好。孤文有姜令君,武承明老師,自然不怕。”

    有一處,她沒說。

    實乃在她心中,相比前世,已經好過太多。

    她尚有性命,有愛人的能力,有被人需要的價值,有夫有子……而他,亦不似當初的自己半分時日不留匆促離去,讓人抱憾終生。他給她的時間很多,多到她可以努力成長,長到反過來照顧他庇護他。

    漆黑深夜,他發病之際,也說,“恐不能陪你到老……”

    人生難得圓滿,總沒有什么好事都被她占到。

    她靠在他懷中,被濃重藥味包裹,卻是話語朗朗,“前世,若沛兒還在,你可會壽數長久些?”

    “會,有他在,我總要擔起為父的責任,不然也不敢去見你!

    “一樣的!彼讲湓骄o,“要是不能到老,我也會好好過這一生,來日同你講你征伐過的萬里山河上,開出的花又多紅,長出的樹有多高,我們的沛兒有多好,我因你重生托舉的人生在后來看遍多少繁華,是多么有趣,我講給你聽,也是一樣的!”

    ……

    “殿下!”董真見她眼眶泛紅,許久不說話,不由低聲喚她。

    “而且很快,孤還會再多一處助力!彼逄幕厣裢蚨,悄聲道,“還同你有關!

    “和臣有關?”

    隋棠起身回房取來一張方子,又將這會記錄的兩方竹簡一同給她。

    董真閱過,待再拿過竹簡,神色已經大變,整個又驚又喜,“這、這是殿下配出來的?我去給我老師看,有了這方子,三軍可以隨時啟程,就無懼南地蟲蟻……”

    “殿下當真厲害,以后整個醫署自唯你是瞻!”董真轉出屋外,經窗臺尤自激動,匆匆奔去尋林群,差點和散值回來的藺稷撞個滿懷。

    “藺相恕罪,且讓殿下與您說好消息……”

    “她何事如此興奮?”藺稷踏入屋中,如今他每隔三日去一回鸛流湖大帳,半日即歸。

    隋棠起身挽他胳膊坐來窗下,一邊讓蘭心去抱沛兒,“我把治療南地蟲蟻的方子整理好,給她了!

    “沒謙虛吧?”藺稷打量她。

    那張方子是前世林群在隋棠的基礎上,研制出來的一

    份完整有效的藥劑,功勞自當各半。

    隋棠搖首,“三郎藏了這么久不給醫署,不就是為了讓妾摘這個果子嗎?”

    “醫署以后也歸你了。”

    控制了醫署,讓醫官們對她敬佩德服,生出同一根舌頭,以后他的病情幾何,便只會由她第一個知曉。

    藺稷見沛兒過來,張手去抱他,眼中多有不舍。夫妻二人已經商量,待這個夏日過去,天氣涼爽些,便讓隋棠帶著沛兒回益州丞相府去。

    畢竟這里處在南伐第一線,隨時可能遭遇南地的刺殺;往西距離洛陽亦只有三百里路程,隨著南伐愈演愈烈,捷報頻傳,難保天子狗急跳墻,再行刺殺之舉。

    雖然東谷軍的人手足夠保護隋棠和沛兒,但是他們在這,總需要藺稷分心,且這處多來藥物、膳食不全,沛兒尚在襁褓,不利生長。

    ……

    “說好的,秋末入冬時節,你且回來修養。”楓葉瑟瑟,霞燒西天,隋棠抱著孩子在城郊官道同藺稷告別。

    “你不說我也得回來,我恨不得現在就隨你們一道走!碧A稷親了親沛兒小手,又捏過隋棠面頰,“等我回去,他應該會開口說話。”

    藺稷近來有些不待見沛兒,這會還剜他一眼。臨要走的這數日里,沛兒咿咿呀呀能出一點聲了,就把他阿母搶了過去。

    原也無人能聽懂他說的是甚,約莫母子連心,隋棠道是他說要阿母。

    要阿母。

    要阿母。

    連要了七八日,若非昨日識相,放他阿母回房,藺稷多來同他爭搶一番。

    “他現在就會說!彼逄亩褐鎯海新暋鞍⑽獭薄

    藺稷懶得理她,“別哄我了,趕緊上車吧!

    “快叫。”

    “阿、阿翁。”孩子受母親指引,竟清晰而完整地吐出兩個字來。

    藺稷怔在原地,待回神母子二人已經入了馬車中。

    隋棠眉目溫柔,與他莞爾,“離別甚苦,我與沛兒尚有彼此,且讓他第一個叫你,慰你相思。”

    第77章  走了,就千萬別再回來了!

    秋去冬來又一春, 轉眼已是朔康十二年的三月。

    洛陽章臺殿中,早些年養的一對鸚鵡已經接連老去,前些日子隋霖送來一對新的。

    入夜時分, 兩只鳥兒在窗前的金絲籠中靜下,不似白日般歡騰。鸚鵡多來都是站立睡覺, 這兩只亦是如此。這會面朝窗臺,一條腿抓住棲木, 一條腿縮起藏在翅膀下取暖。不知它們習性的人,只當還醒著。

    隋霖便是如此, 歪頭瞧了一會, 笑道,“乍看這倆,還以為它們通了人性,在賞月呢!

    隨他話落, 人便已經轉過屏風,往何太后榻前走來。

    “天黑了, 倦鳥歸林。”何太后座靠在榻上,提神與他說話,“這樣晚, 夜深露重,陛下何必過來!”

    她今歲才過不惑,正值壯年, 又天生一副傾城貌, 本該是風韻尤盛、姿容濃麗時。然這會卸去脂粉后, 眼角細紋、鬢邊霜白,清晰可見。

    天家皇室中鼎鐺玉石、金塊珠礫的日子,并沒有將她滋養得容光煥發、宛若洛神;反而是九重深宮中情意難圓、天倫不聚的歲月磋磨著她的身心, 催生疾病,讓她比常人還要蒼老。

    她有兩個孩子,長女多飄搖,年幼就藩,她不曾照顧過。幼子實乃借她肚腹出來的帝王,更輪不到她教養。

    “兒臣前兩日聞皇后提起,您又病了。本該當時便來探望的,但實在脫不開身,還望母后恕罪!彼辶厝q行的冠禮,眉眼愈發類似生母,說話溫文有禮,眸光里全是溫和笑意,接過掌事的藥,喂給母親。

    何太后仿若看見了初入宮時的自己。

    也是這般姿容姣好、溫情順意地侍奉君主。但笑不達眼底,話不含體溫,盡是敷衍。敷衍久了,便連自個都當成了真。

    “陛下政事要緊,有后妃過來侍疾足矣!焙翁笱氏乱簧诇,伸手接過,“母后自個來就行!

    隋霖笑笑,靜候太后用完,又給她喂了蜜餞去苦,捧來溫水漱口,一通侍奉畢,方重新坐了下來。

    “陛下有事?”太后從侍女手中接了枚參片抵在舌下含著。

    “母后都上榻了,還用參片提神,一會怕是入眠困難!

    何太后聞言,慈和地笑了起來,概因太久不笑扯動心緒,掩口咳了兩聲,“那既曉得母后已經上榻,陛下如何還來叨擾?”

    隋霖笑意僵了僵,“兒臣說了為看望母后而來,否則心中不安!

    何太后點點頭,“如此看到了,母后甚安,陛下回吧!

    內寢沒有點燭臺,只點了一盞壁燈,并著榻畔案幾上一盞琉璃照燈。光線昏黃,母子二人的神色浸在其中,看不出彼此真實面貌。

    屋中沉寂了片刻,到底隋霖接來話瓣,啟口道,“阿母,我問過醫官了,您的病可大可小,歸根結底是當年阿姊就藩,您思她太甚坐下的病根。心病自需心藥醫,您去封書信召她回來便是!

    “這事你已經提過了不止一回了 !焙翁蟠瓜卵鄄,搖首道,“她不會回來的。”

    是在前歲二月藺稷南伐,屯兵鸛流湖之際,隋霖便有此提議。亦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何太后便避在章臺殿,對天子或胞兄的任何提議,都不再發表任何意見。

    多來她也做不了主。

    “阿母未試如何便判定阿姊不會回來?去歲您四十整壽她還不曾給您祝禱,您幾番染恙她都不曾過問,但是如今您病得厲害,孝字當前,她未必那般決絕。再者,前歲她有孕之際,您不是還派徐姑姑去看望她了嗎?您為母待她尚且溫慈,她為人子豈能如此涼。 ”隋霖堅持道,“阿母去封書信吧!

    話落,也未容太后反應,只向殿門邊招了招手。

    未幾內侍監便將早早備好的筆墨捧了上來,同行的侍者搬來矮幾,隋霖親自接過,置于太后榻上。

    “阿母,請。”他鋪開絹布,親來研墨,最后將筆奉上。

    何太后并不接筆,合了合眼道,“陛下既然分析得如此條理分明,大可自己去信,只說孤已經病入膏肓,死前欲見她一面。生死當前,說不定她當真回來了。否則,縱是她自己想回來,藺稷都不可能放她回來。陛下其心幾何,他比誰都清楚!”

    “所以,到底是她自己不愿回來,還是母后您不想她回來?”隋霖豁然起身,掃過周遭侍者。

    數人匍身退下,合緊殿門。

    “母后以為朕不想自個寫信給她嗎?那朕且問您,前歲您讓徐敏去看她,看便看了,您為何要送她兩本佛經?還是你親自抄寫的佛經?”隋霖擲筆于地上,終于怒發沖冠,“您到底居心何在!”

    徐敏隨糧草前往看望隋棠,乃太后明面提出,他原不曾多想。

    畢竟,為人母一點思女之情,他還不至于這般心胸狹隘。甚至不曾讓人查檢徐敏所攜之物,反而是太后言笑晏晏,堂而皇之說道,“你阿姊定是什么也不缺,飲食衣物便是送去了,他們也未必會用。阿母且送她兩本佛經,讓她閑來消磨消磨辰光!

    彼時何珣在場,拿來佛經翻閱一番,確認無誤。為此,他恐母后多心,還斥責了何珣兩句。

    結果,到如今他才算反應過來,他

    的母親是故意的。為的就是防這樣一日,他讓她去信誆胞姐回來為質,胞姐可從字跡觀之,不是她親筆,遂不中計回來。

    “你若無此心,阿母那兩本佛經便是干干凈凈的佛經。是你自個生了這般齷齪心思,所以累的阿母那點對你阿姊的情意,反成了對你的背叛!焙翁髿獯跤酰湫Φ溃拔揖褪窍氩煌,怎么你們男人做點事情,非要搭上個女人嗎?你阿姊為你做的事還少嗎?你非要將她吃干抹凈了?”

    “是不是你舅父教你的?一定是他教你的,他就會這些招數,以前是我,現在是我女兒……”

    話一旦起了頭,那些被生壓下隱忍許久的情緒便在徹底爆發出來。何太后亦怒吼出聲,一把將矮幾從榻上掀翻在地,赤足披發下榻,直奔殿門而去,“我要去問問他,到底夠了沒有,你松開,松開我……”

    “母后!阿母——”隋霖尚未見過這般癲狂的太后,邊喊邊攔下她。

    久病體虛的婦人還未走到殿門口,便被衣裙絆倒,想要爬起,又被兒子拖住,再無法往前移動半步,只雙目赤紅盯著嚴絲合縫的殿門。

    “阿母……”隋霖一只手攔在她腰腹上,俯身扶住她雙肩,深吸了口氣,讓自己話語盡量變得和緩,“您體諒體諒孩兒,那藺賊一統江北九州后,去歲開春又平了益州,七月又二次派兵渡江圍了荊州,到如今就剩一個揚州尚且同他對峙著。一旦揚州再入了他囊中,他轉身定會攻打洛陽,屆時國之亡矣!屆時,您要孩兒如何面對隋齊皇室的列祖列宗!”

    “阿母!”眼見生母平靜了些,隋霖將她靠在自己胸膛上,握住她的手繼續安撫,“您寫封信,只說你病重,讓阿姊回來。我保證不傷她,我也不敢傷她啊。如今我也瞧出來了,這么多年,藺稷后院只阿姊一人,可見他待她之重。相比我若傷了阿姊,他定屠了我這太極宮。所以,阿姊回來,她不會有什么傷害。我只是要一個籌碼在手,好同藺稷談條件。”

    “談條件?”何太后緩了許久,終于攢出兩分說話的力氣,抬起虛弱的眉眼,望向兒子。

    “對,談條件! 隋霖眼中閃出一點光彩,“我依舊為皇,但退回長安,只以北地三州為盾,其他包括洛陽在內的十州都還是他的,我與他分地而治。或者,我可以去南地,擁那處四州,將這江北九州都給他,劃江而治。無論怎樣都可以,反正大齊不能亡。只要他同意了,我自然送回阿姊。說到底,無非就是用阿姊換三四州地界,保留我隋齊國號,他定然愿意的!

    “那、萬一呢?萬一他就是不同意呢?”何太后喃喃而問,“你是要殺了你阿姊嗎?”

    “阿母,你如何還未明白,若是藺稷連這樣的這條件都不愿意答應,非要貪心地將全天下都伏在他腳下,而不顧阿姊死活。那不就說明阿姊所托非人。屆時我們母子三人且死在一塊,亦無甚好說!”

    隋霖觀太后神色,慢慢松開她,回來撿起地上筆墨絹布,重新放在母親手中,“阿母,快寫吧。早些寫我們便可以早點見到阿姊!”

    【冀州是衛泰說了算,這里是藺稷說了算,那還有金江南岸又分了好幾個人說了算,阿粼不懂朝政,但這天下自然是合起來的好,分裂出來,你打我,我打你,不都是我們大齊的百姓嗎?】

    【現在退燒了,阿粼牙齒不疼了,臉也不腫了,母后莫再傷心。只要阿弟能一統山河,把失去的州郡都收復回來,讓百姓有飯吃,有地種,阿粼去司空府便是值得的!】

    ……

    太遙遠的回憶,當是剛把隋棠接回來時,她在這章臺殿鑿牙填藥后,學習禮儀時說的話,此時縈繞于太后耳畔。

    許是病中多思,但母女相處又實在太少,便將她的一言一行,來回想念。此刻,恰到好處地想起來。

    “不!”何太后倉皇扔掉了筆,“阿粼,她可能是希望天下一統的,她……”

    何太后忽就又看見了那日隋棠在勤政殿被辱后,立時還擊的模樣,“你阿姊她或許比我們想象的剛烈,你這樣會逼死她的。我不要見她,不要她回來,不要……”

    “你不讓她回來,死的就是我!”隋霖爬到母親身邊,扳過她的面龐,“你是父皇的皇后,是我隋氏的婦人,是天子的母親,隋氏是你的家,我是你最親的孩子,你為何不愿?我不僅是你的孩子,還是你的君主,你是要背叛我嗎?”

    “還是要、要……拋棄我?”最后的三個字,聲音極低極低,與從他猩紅的眼中滾出的眼淚一同落下。

    【你是父皇的皇后!】

    【是我隋氏的婦人!】

    【是天子的母親!】

    【你是要背叛我嗎?】

    【還是要拋棄我?】

    隋霖的話如驚雷反復炸在何太后耳際,震得她渾身打顫,滿口血腥氣。

    我就不能只是我嗎?

    半晌,她方有所反應,似想清楚些什么,掀起眼皮看自己的兒子。

    美艷風流的丹鳳眼中,難得眸光清明又溫柔。

    “阿母——”隋霖似見希冀,重識了筆奉給她。

    然何太后卻只是一直一直笑著,目光緩緩垂下,靜靜看著被塞來手中的筆,隨著一口隱忍許久的鮮血吐出,終于一頭栽了下去。

    至此,徹底纏綿病榻。

    太醫署施救多時不見好轉,只說若能熬過今歲冬,待來年開春便能大安。

    隋霖久在宮闈,自然聽得懂太醫令的話。

    是說太后多來熬不過這個冬天。

    諸人多勸慰。

    天子雙目通紅,卻是面上留笑,只下召讓張貼皇榜,攬天下名醫,救治太后。

    消息傳入章臺殿時,何太后稍稍能夠起身,正坐在臨窗的位置喂那兩只鸚鵡。

    她的手本就已經打顫,握勺而抖,難以控制。這會話入耳中,有個瞬間,抖的愈發厲害,鳥食都灑在了桌案上。

    已經被引逗過來的鸚鵡撲了個空,一口啄在她手背,瞬間一顆血珠從皮肉里沁出來。

    她也沒動,由著鸚鵡當水般吮去那滴血。

    “太后——”廖姑姑才要說話,被她抬首止住。

    “徐敏在外頭還好嗎?”自從和隋霖大吵一架后,何太后便不愿再多人侍奉,將幾個年長的掌事都打發了出去,讓她們榮休養老。

    “都好,她讓人帶過一回話,說是已經回了扶風祖宅,太后給的賞賜足夠,她過得很好!

    何太后點點頭,推開窗牖,將金絲籠的門打開,從籠口到窗臺一路撒糧食,因鸚鵡出去。

    很快,兩只鸚鵡啄完,四下尋過,撲騰了幾下翅膀,往天空拍翅飛去。

    四月暮春,藍天白云,陽光和煦,鳥兒越飛越遠,徹底消失在眼底。

    “走了,就千萬別再回來了。”

    她將窗牖闔上,返身回去宮殿最深處。

    第78章  華發早生。

    臨窗的案幾上擺著三樣點心, 分別是一碟飴糖餅,一碟八寶米糕,還有一盞冒著熱氣的牛乳茶。

    小公主避過乳母、宮人, 兩手捂住雙螺髻上的珍珠鈴鐺步搖,貓著身子偷偷跑來皇后的寢殿, 終于在長廊東側的一處窗臺邊停下喘息。她環視四下,小手慢慢從發髻松開, 拍拍自己胸膛,長吁一口氣。

    待風定鈴鐺靜, 心也不再砰砰亂跳, 便掂起兩條小短腿,用力拉開了窗牖。頓時,整個人似一只圓滾滾的團子往后踉蹌了一步,索性沒有摔倒, 只是發髻鈴鐺作響,引來廊下一對鸚鵡學舌。

    “請安!”

    “美麗!”

    小公主伸出一根指頭豎在唇口, 沖它們拼命搖頭,示意它們不要吵。鸚鵡養得久了,很有靈性, 果然不再出聲。

    她便重新掂起腳,趴上了窗臺。藕節般的手臂伸出去,端來那盞冒著熱氣的牛乳, “咕咚咕咚”喝完了。

    “殿下果然在這!”

    “嚇死老奴了!”

    侍奉她的姑姑、侍女們泱泱一群人匆匆跨入院來, 乳母邊喊邊從袖中抽出帕子, “快來,讓老奴給擦擦。”

    公主的鼻下沾了一層雪白的奶漬,但她并不愿意擦去, 只抓了一把飴糖餅甩著短腿跑向殿門,“你們都退下,孤要給母后看的,阿粼變成白胡子老翁了。”

    寢殿的門檻對她這樣圓糯的團子來說還有些高,她便騰出一只手扶在門上,側身小心翼翼地邁了過去。

    “母后——”

    她繞過屏風,春風阻在身后。

    “母后,你快出來看!”

    再踏入一重門,陽光也黯淡了下去。

    “母后,您歇晌了嗎?”

    她的步子慢下來。

    之前隔三差五她

    就會來尋母后,母后多來都是坐在臨窗的位置,給她備好點心和牛乳。

    偶爾不在,便是掩于屏風后同她捉迷藏。

    屏風后無人,當是她回內寢更衣了。

    內寢偏暗,因為知道自己會來,母后都會讓侍女提前點燈。

    她知道,阿粼還沒長大,怕黑。

    這日,還沒長大的小公主四下望去,當真害怕起來。

    她沒有走錯路,這是母后的內寢。可是,和她前日來時很不一樣。

    這里看不見母親的梳妝臺,看不見落地的紫檀木隔斷屏風,看不見掛著芝蘭香草的臥榻,也看不見母親……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霧蒙蒙一片。

    “母后!”

    “母后!”

    她還在呼喚,憑記憶往床榻走去。

    白霧幽幽散開,眼前卻越來越黑。

    “母后,您怎么不點燈?”她終于依稀看見臥榻的輪廓,三重簾帳上掛有各種香囊,在無風的室內,晃晃悠悠打轉,彌漫比往昔濃烈的馨香。

    “母后,您睡著了嗎?”隨她走近,亦看見仰躺在榻上的婦人。

    是母后。

    頓時,所有的害怕和狐疑都消失殆盡,她展顏奔去床榻,滿頭珍珠閃光,銀鈴叮當,但都不如她嗓音甜美清脆,“如何不等阿粼就睡了!您看阿粼是不是變成白胡子老翁啦?”

    她在榻畔停下,將一把攥了許久的飴糖餅放在榻沿,低頭拎起繁復精致的裙裾邊角,欲要攀上臥榻。腿太短,中途還絆了一下,“母后,抱——”

    她爬了兩回爬不上去,開始撒嬌,但始終未得母親回應,只能搖搖晃晃掂著腳尖落地,重新抓起飴糖推揉母親。

    “母后,吃飴糖餅!”

    “母后!”小公主拖著嗓音,終于些生氣,“我不給你了!

    她趴在床榻哼了一聲,額角滾下汗珠落在她氣鼓鼓的臉上,攤開掌心就要將餅喂入口中。

    然垂眸竟見得手心全是血,一把指甲大小的飴糖餅全泡在血里,散發出陣陣嗆鼻的腥味。

    “母后,阿母——”

    小公主甩著手驚惶不定地喊起來,灑落在床榻的飴糖餅轉眼化作一顆顆血珠子,從榻沿滴落到地上,匯成鮮紅的血流。

    “阿、阿母……”小公主不知何時一下爬上了臥榻,一邊避著血珠一邊拼命推著母親。

    許是她晃動得太厲害,母親的頭無力地偏過來。

    她看到那張美麗溫柔的臉,七竅都是血。

    母親睜著眼睛,但永遠不會再應她。

    “阿——”

    一聲壓抑又沙啞的呼喚破碎在大口的喘息聲中,隋棠捂著胸口從榻上倉皇坐起。

    “是不是魘住了?喚了你好幾回,都不見醒來。”藺稷坐在床榻,從一邊案幾揀了巾怕給她拭汗,“換身衣裳吧,才讓蘭心送來。”

    “我給你換?”藺稷見她一時沒有反應,遂坐上來低頭給她解小衣。

    隋棠還在喘,胸膛起伏,后背涼濕,由著藺稷給她寬衣再更衣。

    好半晌,她的神思才回轉了些。

    這會是朔康十二年的五月仲夏,她早已不是當年的垂髫稚女。今歲,她二十又四,為人妻為人母。

    這里也不是長安城中的椒房殿,而是北地冀州,她的家。

    她午后歇晌,做了一個夢。

    夢里……她看著外頭辰光,夕陽余暉從半開的窗牖灑進來。

    對,也是這樣一扇窗,窗下案幾放著茶點,夢境清晰起來,她又打了個顫。

    “夢見什么了,你嚇成這樣?”藺稷本專心給她系衽,忽覺她抖,抬頭捏了捏她肩膀。

    他自從病后,手足一直冰冷,鮮少生熱。今日難得隔著薄薄布料揉握她肩頭,讓她覺出一點掌心的暖意。

    五指尚且有力,一把攏下便握住了她整個肩膀。掌心未移,唯有指頭松緊有些地捏在上頭,似將力量一點點灌入她體內。

    隋棠靠上了他胸膛,他便松手拍她背脊。

    “我好好的,你別太憂心。”藺稷低聲道。

    他不說這話還好,一提及,隋棠立時推開了他,瞪他的眼神更是一掃片刻前初醒的混沌,似被山間清泉淬煉后余熱未消的利劍,要將他盯出兩個洞來。

    去歲分別時,說好秋末入冬時回冀州養傷。結果十月來信,道是老將方鶴染病在身,一時無法幫藺稷督戰;又逢荊州戰場已經打響,需防劉仲符偷襲或增援,蒙喬一人坐鎮鸛流湖怕是不夠,藺稷只得留下指揮。

    雖理由十足,但他逢寒天便發病,隋棠哪里能放心。思來想去打算前往鸛流湖照顧,不想沛兒又染了風寒,如此一來二去年也過了,春也開了。

    從鸛流湖送來的信件,除初時的一封是由林群代筆,后面便都是藺稷親筆。隋棠看字識人,見他筆力之間由潦草輕浮恢復到遒勁有力,一顆心放慢慢放下。遂回信于他,讓他自我保重,攢時辰多休息,今歲入冬且一定回來。卻不想三月末寄出的信,回信未收到,卻在昨日進入五月的第一天,迎來了歸人。

    乃午后歇晌的時辰,她正在哄沛兒午歇,聞人來報,“藺相回來了!

    她尤覺自己瞌睡中起了幻覺,生出夢意。大半年來,本也多夢,從相思到憂患,心氣不平,反應遲鈍了些。

    反而是膝上半睡半醒的幼子,揉眼聚光,語帶歡喜,“阿翁,真的嗎?”槪因她成日提及,對案作畫多了,將將兩歲的孩子便也有了思念的意識。

    侍者便再次回話,“是真的,藺相回來了。”

    沛兒爬起來,張開手要她抱,要她帶他去見阿翁。

    隋棠也不知是何心境,呆愣不曾回神,回神也沒有動彈,后乃蘭心抱了孩子去迎人。

    藺稷牽著沛兒入殿來時,比這會還要早些時辰,陽光正中,將他父子耀得有些不真實。

    “阿粼!彼麥芈晢舅

    隋棠掀起眼皮,卻沒有多少情緒,只對著孩子道,“阿母困了,你同阿翁玩吧。”

    她沒有問藺稷好不好,一路辛不辛苦,甚至沒有接他的話,從東側間暖榻起身,與他擦肩,去了內寢。

    晚膳府中設宴,為藺稷接風,楊氏藺禾都入席,一大家子其樂融融。她沒有掃興,卻也不曾盡興,只專心給沛兒喂膳。

    膳后楊氏拉著兒子噓寒問暖,她道是沛兒纏她,回房陪他去了。未幾藺稷也過來,孩子眨著亮晶晶的眼睛爬向他。

    父子二人處得融洽歡愉,隋棠道,“今晚讓阿翁陪你睡吧,容阿母歇歇!

    她提裙從下榻,藺稷喊了她兩遍都不曾得她應聲。

    夜深人靜,藺稷將沛兒交給乳母,回來長馨堂歇息。人被他抱在懷里,她推開他的手,朝里睡去。

    一床蓋子蓋著兩個人,中間空出一截縫隙,涼氣往里灌去,藺稷掩口咳了兩聲。隋棠終于有了些反應,起身將被褥都給了他,抖開床尾疊好的一床自己蓋上。

    藺稷張了口,又把話咽下去,只借著一點黯淡月色,看她單薄的背影。

    從夜間看到午后。

    “瞪我也成,至少愿意正眼看我了。”

    藺稷低眉,摸過自己胸膛,長睫微掀,半看婦人半落胸口。

    “軍情大于一切,殿下識大局,自然不會怪罪。臣七日一封信告知病體情況,半點沒有隱瞞,殿下不僅不會生氣理當夸我。此番突然歸來,更是驚喜……可是殿下不肯理我,還望明示,臣錯哪了?”

    “我改!

    語到最后,又輕又柔。

    人也靠了過來,只是那只撫在胸口的手始終不曾放下。這會曲起手指以指腹來回摩挲,真誠道,“夫人方才都主動入懷了,定已不再生氣,且說說到底為何事!”

    隋棠本見他捂在胸膛,只當他氣悶或心絞,眉宇柔婉帶傷,眼中蓄淚如珠,就要再抱上去。忽見得他后邊摩挲的動作,伴著得意話語,一時又惱。

    但也知,自己這廂惱得矯情無理。

    一時間,只有眼淚接連不斷滾下來,澆滅他得那點得意。

    “我不是回來了嗎?”

    “身子也養得不錯,給你把脈!

    “不

    哭了……”

    “沛兒從昨個到今日,都沒哭過!

    藺稷越哄,隋棠哭得越大聲,最后只能將她抱起來,許久才聽她抽抽搭搭開了尊口,“誰要你回來,我讓你好好休息的……我才適應了你不在身邊的日子……”

    她伏在他肩頭,吸了把鼻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喘了一會,埋頭將眼淚鼻涕全蹭在他身上,“我說謊,我適應不了……我想你,我害怕……”

    朝夕相對時,體會不到分離的滋味。

    如他活著,她便無法想象他死去后,這世上無他的歲月。

    不知過了多久,日影橫斜,晚風拂起,殿中簾幔輕擺。

    藺稷吻她眼底殘淚,問,“我求來一個如果,讓你這樣傷心,恨嗎?”

    隋棠斬釘截鐵,“恨。”

    “求來一個如果,累你年壽難永,病疾纏身,悔嗎?”隋棠也問。

    藺稷不說話。

    日頭隱去,弦月高懸,夫妻同榻而眠。

    “那你前世恨過我嗎?”男人扣著婦人五指,在榻上把玩,忽就又問起白日話頭。

    “沒有!眿D人實誠道,“來不及。”

    所以,我悔甚!

    *

    整個五月,藺稷都在府中。

    一來南伐進入膠著狀態,劉仲符兵甲不如藺稷,但集結了交州以南的數個部落,對遠征的東谷軍進行干擾。二來亦是因為遠征,經不起長久戰,糧草消耗極快。

    是故,藺稷此番回來,乃為了調集糧草。

    政事堂部分官員已經提議休戰,待過兩年再行出征;貋韺嫷,隋棠亦勸,不若緩一緩吧。

    但藺稷說,“渡江不易,若是過個兩年再行征伐,焉知劉仲符是否會壯大大,是否交州以南的部落會徹底臣服他!如此尾大不掉,總是患事。其次——”

    藺稷拉來隋棠坐下,第一次正面與她談及洛陽皇城的事。

    “陛下手中應該還有一支兵甲!

    “這處我知道,去歲方鶴將軍來鸛流湖,曾向你回稟過,說是已經尋出了他兵甲的訓練藏匿處!

    藺稷搖首,“他比我們想象的要厲害些,藺黍回去臺城后前往進行了搜查,只翻出百余乞丐,還有挖出的底下兵器制造庫的痕跡。實際兵甲不曾發現,或者已經轉移,或者就是個障眼法,瞞過了方鶴。”

    隋棠驚道,“他集人訓兵定有聲勢,臺城處怎會察覺不到的?”

    藺稷挑眉看她,神色意味深長。

    隋棠有些反應過來。

    她的胞弟坐在了龍椅上,多少還是有些能耐的。當初尚可在藺稷眼皮底下訓出八百死士,如今藺稷主力遠離洛陽,即便有臺城駐軍督防,但隋霖尚何珣所助,隋齊宗室多來也愿支持他,自然行事更方便些。

    “那會有多少人手呢?”隋棠隱約感到不安,這便意味著即便攻下了劉仲符,來日破洛陽說不定還有一場硬仗。

    “按照時間和可操作的限度看,三五千吧,不會過六!

    隋棠聞之眉宇舒展。承明教過她兵法,之前一年多在鸛流湖也陪著藺稷批閱過許多軍務,多少了解些。

    所謂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

    隋霖人數若只有三五千,那么東谷軍數十倍于他,自然不足畏懼。

    遂笑道,“那他成不了氣候,不用擔心!薄

    “兵從民中來,民——”藺稷頓了頓,沒再往這處討論,只道,“如今三五千人自然沒什么。但是現在一旦收兵修養,劉仲符處方才也說了,那么陛下處……”

    隋棠恍然。

    —— 陛下處或許兵甲也會有所壯大。

    如此,疆土又裂為三處,實難合起。

    所以當下一鼓作氣是最好的。

    隋棠被藺稷抱在膝上,兩人一起渡了層淺金色的陽光,窗外花開正好,鶯雀嘰喳,她圈著他脖頸,享受這時光。

    “可是我想你停下來養病,不想你再染血腥!

    林群說,“藺相不可過勞,尤其不可再受兵戈利器之傷。他自當年鸛流湖受劍傷起,便傷口難愈,流血多于常人。極易容傷元氣,敗根基。”

    懷恩說, “藺相前世累的功德都逆了天地生死,換了今世姻緣。俗世又殺戮重,血染四方。世有因果,時有業報,且早收兵刀,放馬南山。”

    藺稷道,“你不是不喜歡懷恩嗎,如何肯記他的話了?”

    他伸手從案上抽出一冊竹簡,“還是多讀醫書多研草藥,給我治病。”

    男人目光都在婦人身上,這會還在看她,并不知道自己憑記憶挪來的一卷竹簡不是她常看的醫書,實乃他自己靜心時所練的書法。

    起始一根青簡上書:人在世上生,必有責在身。

    隋棠接了書冊,放回桌案,低眸凝在他玉冠旁的一縷發絲上,繾綣又溫柔地吻過。

    因為我愛你,便是妄言也愿聽。

    *

    五月下旬,首批糧草征調結束,藺稷預備返回鸛流湖。

    啟程當日,隋棠給藺稷束發。

    妝臺上沒有放銅鏡,藺稷道,“你是不是不會梳,怕我不讓束,故意藏的鏡子?”

    隋棠撥轉他的頭,“束好再瞧,方是驚喜!

    沛兒從乳母手中掙脫,擠上來坐在父親膝上,眨著水靈靈的眼睛,“阿翁不要走!”

    孩子一天一個樣。

    藺稷半年沒見他,他已經話語成句,能跑能跳?匆娋脛e的父親,還會淚眼汪汪,撒嬌乞抱。

    隋棠說,這都是她的功勞。

    若非她三兩日便繪一副藺稷的畫像,告訴孩子這是他父親,這百十日過去,沛兒估計壓根就不認得他了。

    藺稷看著那摞起的丹青,額上青筋突突直跳。

    “以后莫畫給他看了!

    “為何?”隋棠癡迷丹青。

    “因為你若堅持和他說畫中人是他父親,沛兒恐會懷疑自己的身世,或是你的清白!

    隋棠用梳子敲他腦袋,“你侮辱我的畫技!

    “我沒有! 藺黍嘆氣,“你壓根沒畫技,何談侮辱?”

    隋棠拔了一根他的頭發,惹他一陣吃痛。

    “還說不說了?”

    藺稷垂眸同沛兒四目相視,挑眉閉上嘴。

    束發簪冠,銅鏡挪來,隋棠沒有辱沒藺稷。

    他不發病時,雙目有神,星眸燦亮。即便消瘦了些,兩頰有些凹陷,但依舊難掩清俊,眉宇英朗,笑時溫柔又風流。

    藺稷喚來乳母抱走沛兒,攬腰拉人至身前,將一枚玉佩重新佩在她腰間。

    是那年他出征冀州,送給她的刻有五谷花紋、海棠作飾,可指揮太極宮暗衛的玉佩。

    她與他和離時,主動還給了他。

    “如今成日帶著沛兒,我都鮮少帶鐲佩玉!彼逄膿崦衽澹降资窍矚g的。

    “太極宮中原有我布下的暗衛,可惜未編織成網便被清理掉了一批。能被清理的自然是最接近禁中的,如今大概還剩百余人在外圍,靠不了禁中。我們來冀州后,他們便處于蟄伏狀態。你戴玉佩出現,他們見之便會蘇醒進入作戰狀態。他們不同于沙場兵甲,不善持久戰,但擅偷襲,可以一敵十,甚至抵百。護送人從太極宮到臺城這段路程是沒有問題的。 ”

    “你、何意?”隋棠蹙眉問。

    藺稷兩手環在她腰間,仰頭道,“昨晚你又做夢了,夢中喊著阿母……”

    隋棠避過他眼神,想起不久前的那個

    夢。

    “我想起我回來翌日你午歇時,也喊了阿母!”藺稷抬手捏了捏她下巴,“女兒思念母親,是自然事。你若想回去看看,也可以!

    隋棠搖頭。

    她回太極宮,乃以身犯險,茲事體大。

    藺稷掃過滴漏,就要到啟程的時辰,“平心而論,我肯定不希望你回去,太危險。但若有萬一,也不想你有遺憾。與其到那日你偷偷地走,累我千里之外擔心,還不如這會告知你出入方案。”

    隋棠不知該說甚,低低喚他“郎君”。

    “你家郎君養兵甲蓄門客,開疆拓土,就是為路途好走,人生好過!便~漏滴答,藺稷站起身,目光落在那塊玉佩上,“你不必有負擔,兵甲任你用!

    隋棠拉住要重上征途的人,“我送你!

    這一送,便是城郊外,長亭中,只剩塵土不見離人,夕陽漸隱時方歸。

    同隋棠馬車一道入城中的,是一匹疾馳的快馬,卷起煙塵無數。

    護衛公主車架的都是東谷軍,正要攔下呵斥,問清來人面目,竟見得他手持符節,胸掏黃卷,道是奉天子令貼告皇榜。

    隋霖的詔書在很多年前便已無法生效,也出不了洛陽城,這廂能千里傳至,想來令藏玄機。

    隋棠甚至有一刻猜想,許是劉仲符的計謀,遂只讓侍衛護守車架,譴了一人前往觀看。

    未幾,侍者復命,道是太后病重,醫署無措,天子征良醫。

    原是以孝道之名出了京畿。

    一首領悄聲言語。

    “殿下——”馬車內,蘭心見隋棠失神,低聲問,“要不要譴人打探一下消息真偽?”

    隋棠沉默良久,終是搖了搖頭。

    真的又如何?

    這等風口上,她沒法回去。

    即便藺稷說,她可以回去。

    她撫摸腰間那個玉佩,想起那日她親吻的他玉冠邊的那根頭發,亦是今日她為他束發簪冠時拔下的那根頭發——

    她回來寢殿,從妝奩中捏出。

    在日光下、抖著手反復看。

    確定是一根白發。

    他才過而立,竟生華發。

    她如何還能讓他徒生牽掛!

    第79章  南望洛陽。

    六月季夏, 夜來幽夢,隋棠又一次薄汗涔涔從榻上倉皇坐起。

    還是那個夢,夢中太后已薨逝。

    她七竅流血, 人死而眼不閉合。

    隋棠低頭緩了會神,掀簾借著壁燈微弱的光掃過門邊滴漏, 還未到丑時,遂重新躺下, 催自己趕緊入眠。

    在送別藺稷那日看到的皇榜,她兩頭顧慮, 白日人多還好, 一到晚間夜深人靜,難免多思,失眠多夢。

    連著七八日下來,精神便有些微萎靡, 今日頭又漲又疼。是故只想法子讓自個趕緊入睡。然越是這般,便越難成眠, 一雙眼睛閉了又睜,睜了又閉,最后再度睜開, 根本半點睡意全無,反而腦子清醒了些。

    隋棠望了會帳頂,披衣起身。也沒驚動侍女, 只打開簾幔將床頭一盞琉璃燈捧入帳中, 放在了另一頭的一方案幾上, 又從案幾底下拿出一本醫書翻閱。

    自回來冀州,除了照顧沛兒,她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看醫書, 辨草藥,試圖尋找治療藺稷病體的法子。

    按他所言,當是前世換求的代價,但隋棠始終覺得事在人為。他的身體發病癥狀清晰呈現為數脈,無法受寒,受寒則心絞疼痛,氣悶喘息艱難。五臟之中如今心、脾、肝三臟受損。這類疾患一般發作于中年以后,乃因年歲上漲身體個臟腑衰退所致。按照這般推理,她且多研抗衰之法,或有療效。

    醫署亦是這般分析,遂彼此分工。他們還是應循基本的藥理,給藺稷所用的都是溫補的藥。隋棠則翻閱偏門軼方,尋找草藥,再給醫署以辨別。

    近來失眠少覺,她便在榻上置了這桌案,筆墨齊全,儼然一方簡易書案,可供她隨時閱書讀卷。

    孤燈一抹,光線昏黃,她一手揉著太陽穴,一手落在竹簡,逐字指閱,間或翻卷。也會遺憾自己讀書太晚,偶遇不識的字還需記錄查詢,影響了閱讀速度,恨不能一目十行,將文字嚼爛入喉。轉念又慰自己,尚能識文斷字,為醫署分擔壓力,不至于空待辰光,看歲月在他身上加速流逝,自己無為無力。再一想,她今日可以讀書閱卷,還是出自他之手,亦是因果。

    隋棠按揉太陽穴的手挪到肩頸按揉,一手翻過竹簡繼續閱讀,讀得細致又沉靜。

    天不知何時亮的,只知蘭心入殿掀簾時,瞧見她閱書模樣,不禁驚愣了一瞬。

    “殿下這是何時醒的?是一宿都在讀書嗎?您瞧瞧您眼底烏青!”蘭心從她手中挪了書,不免氣惱道,“再急您也總得顧著自個身子,這些事左右有醫署呢,你能幫襯便已很好,如何能這般廢寢忘食!”

    尋常隋棠起晚了,蘭心入內看她自然手腳極輕。這日亦然,只是這一連串話下來,已然聲色揚起。

    隋棠都插不上話,只待她說完方求饒,“姑姑冤死我了,我哪里就是不愛惜身子故意為之。實乃夜中少眠實在睡不著,方尋了書打發時間,哪知一晃天這般亮了!”

    隋棠瞇著眼睛,看外頭艷陽金光四射,聞樹上蟬鳴都已響徹院子。

    “辰時四刻了,便是讀得認真,腹中不覺饑餓嗎?”蘭心嗔道,給她將滑落在榻上衣裳披上,“殿下起身吧,婢子給你更衣。”

    隋棠坐著不動,只抬起一張虛白面龐可憐兮兮地看著她,手在腿上按著。

    “可是腿麻了?”蘭心立時會意,挨坐上來給她揉捏。

    “殿下這會還年輕,熬夜個一回兩回感覺不到。待以后上了年紀,何止是腿麻,還有背僵腰酸,肩頸都會不適,這養生不是身子不好了才開始,得時時保養……”

    一轉眼,從洛陽到冀州,蘭心侍奉隋棠也有七八年的功夫。她比隋棠大十余歲,日益相處間,感情尤深,又無家眷牽掛,便一心都在少主身上。尤其是當初身份為藺稷知曉卻不曾被其為難后,則更加窮盡心力。

    隋棠待其亦多似長輩親近,尤其這會聞她絮叨,望向她的雙眼中多出孺慕之情。

    “姑姑以往也這樣侍奉阿母嗎?”

    蘭心乍聞提起何太后,揉捏小腿的手頓了頓,“婢子比太后小四歲,這等近身又需技巧的活,那會還輪不到婢子。婢子在徐姑姑手下當差,原是要接她班的。”

    “掌事姑姑的接班人,那也是內殿一二等侍女了。 ”隋棠低聲道,“姑姑和我說說阿母以前的事吧!

    蘭心瞧她神色,半晌方緩緩開了口。

    “太后才貌無雙,原是長安高門貴女中的翹楚,心腸極好,入宮前常搭棚施粥。少時愛騎馬打獵愛鮮花鳥語,尤其愛笑,長安城中說她一笑傾城,倒也沒有夸張。后來到了宮里,就規矩了許多。不騎射不布施,一心侍奉君王,但也不笑了。后婢子見她頭一回開心地笑,還是在您的……”蘭心沉浸在回憶中,話到此處下意識頓住了口,頭埋地低了些,手上施力揉捏。

    “我?在我的什么?”隋棠推著她臂膀,“說啊!

    “在您周歲生辰宴上,您沖她咯咯地笑,她便也笑了起來。那是她入宮后頭一回笑。后來笑得便也多了,笑的時候和在府中時一個樣子。”

    “那……我走后,她還笑嗎?”隋棠話出口,突然便覺得不該問。

    她是想聽到笑還不笑呢?

    卻聞蘭心道,“殿下走后,太后便病了。一病大半年,先帝便有些冷落她。后來是太尉大人的夫人入宮勸慰,她應了。就、就一心照顧太子殿下,笑得也開心!

    臥榻間沉寂了片刻,蘭心換過另一條腿,抬眸笑了笑。

    隋棠莞爾,半晌喃喃道,“我已經不記得她的樣子了。”

    夢中面目模糊,帶淚泣血。

    如此數日過去。

    這日早膳后,司膳尚在勸隋棠多用些,又問她有無想吃的,可給她換換口味。隋棠眼前陣陣發黑,“許是天熱之故,難有胃口……”

    話還未說完,人便暈了過去。

    后得董真診治,所幸無大礙,道是失眠引起的心神失養、乏力倦怠,同時影響了脾胃。

    “殿下自聞皇榜一事,便一直心中難安。”蘭心嘆道,“殿下還需放寬心。婢子正想同您商量,不若讓婢子回去看看吧,正好也算是報答太后昔年照拂之恩!

    隋棠靠在榻上,搖首道,“你回去也于事無補,且陛下那個性子,說不定還會迫你吐話。屆時你能說甚?別惹急了他反累到你。這樣母后若無恙亦要生恙了,若當真有恙則病得更重!

    她拍了拍蘭心手背,“孤就是這一陣太累,養養就好了!

    *

    出伏入秋,已至九月,隋棠調養得不錯,漸漸也不再失眠,身子恢復如常。

    深秋天遠氣清,楓菊斗艷。丞相府后|庭花園中,數個孩子圍在一起撲騰玩鬧。原只有藺禾的兩個女兒同沛兒一道,后是隋棠提議,蒙喬夫妻二人都在外征戰,雖說州牧府中自是安排了人手照顧她的一雙兒女,但還是挪來祖母處更好些。

    是故,如今五個孩子在一起,鬧騰起來,楊氏都有些招架不住。

    藺黍的長子是孩子中最大的,如今已經八歲,有模有樣地帶領著弟弟妹妹們。沛兒最小,還有兩個月才到兩周歲生辰。但人小鬼大,就愛追著兄長姊妹們。孩童都喜歡與年長的一道,不喜年幼的。但沛兒會哭,圓糯雪白的小臉上眨著一雙烏亮渾圓的眼睛,里頭包起盈盈一汪水,再伸出一雙手扯住阿兄阿姊們的袍擺,一晃,眼淚便跟著滾下來。如此,便無人忍心推開他了。

    楊氏看著一群孩子合不攏嘴,與隋棠難得親近些,“我問了三郎,他說了他不是大病,就是操心累的。待這十月里他回來,你把沛兒放我這,夫妻好好聚聚,給沛兒再添個伴!

    “阿母說得對,瞧沛兒簡直和三哥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碧A禾挨上來,“三嫂定要再生一個,長得同您一般,且不能讓三哥得意了去!”

    隋棠笑著點頭,目光落在孩子身上。

    今歲他還不到兩歲,待他長到八歲和他族兄一樣大,再長到十五歲,二十歲,加冠、娶妻、生子、建功、立業……他的父親都不可以缺席。

    可惜,醫書無藥,醫者無策。

    時間一日日過去,又快一年終,她將典籍翻爛了,也尋不到半點希望。

    “三嫂,你怎么了?”藺禾看著隋棠逐漸泛紅的眼眶。

    “我……”隋棠深吸了口氣,沖她挑眉,“我想你阿兄了!

    藺禾和楊氏對視一眼,皆笑開了。

    隋棠揉了揉眼睛,側身道,“阿母,我前兩日才接的信,三郎信中說戰事頻繁。今歲十月便不回了。我今日過來,就是和您說一聲,兩日后,我帶著沛兒啟程去鸛流湖!

    藺稷的信上自是說要回來的,還說要查她課業畫作,洋洋灑灑寫了一頁紙。是為了寬她心,逗她玩樂。但她還是在筆跡字體里,看出了他的無力和虛弱。

    這才九月,顯然又發病了。

    “你瞧這人,成日不著家,去歲錯過了孩子周歲宴,這兩周歲了我還說一定好好辦一辦,這又不回來了。”楊氏嘆了口氣,“那你把沛兒留下,一點點大的孩子,旅途顛簸,身子吃不消!

    “他沒有離過開我,再者他也想他阿翁。”

    楊氏頷首,“那你一路注意安全,到了寫信回來。”

    隋棠應是,見辰光不早,喚上沛兒回了自己院子。

    楊氏瞧著遠去的背景,搖了搖頭。

    “哥嫂不在家,不還有我陪著您嗎?”藺禾哄慰母親。

    “阿母不是這個意思!睏钍项H有微詞,“你阿兄便也罷了,左右他做主慣了,我也管不了他。但你瞧他這婦人,是公主不錯,但也是兒媳吧,行事從來就是支會一聲,也沒個商量。”

    “阿嫂去瞧阿兄,和您商量作甚,難不成你還要給她立規矩讓她伺候您不成!”

    “我……”

    *

    隋棠前往鸛流湖,不僅未和楊氏商量,甚至也沒和藺稷商量,未曾通知他。

    九月傍晚抵達甘園后,讓蘭心帶著睡熟的沛兒先行休息,自個去了鸛流湖大帳尋他。

    來得太突然,正好與要入帳回話的蒙烺在營帳邊碰上。蒙烺看清來人,遂與之行禮,隋棠笑了笑,二人一同入內。

    主帳深闊,卻一個侍者都沒有,也無有部將議事。只有藺稷跽坐在案,蒙喬在他身側,挨得極近,跪坐的姿勢,雙手扶住了他臂膀,乍看很是親密。

    兩人皆垂首低眸看著一物,一個面色虛白,額上生汗;一個滿臉不信,開口都在抖,“怎會這樣,我去給你喚醫官!”

    蒙喬起身回首間,便看見了簾帳口的隋棠和蒙烺。

    “殿下——”她有些驚詫地開口。

    藺稷頭暈目眩,心口一陣陣得疼,聞言撐著桌案,抬眸看過來。

    他原該在千里之外的妻子,便這般映入他眼眸。

    她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直到眼中滾下一滴淚來。

    *

    林群聞訊匆匆趕來,見蒙喬、蒙烺尚不曾離去,遂道是因戰事急火攻心之故,吐血出來反而是好事,否則淤堵在內,恐要傷了肺腑。又道,靜養幾日便罷。如此諸人退去,唯剩隋棠伴著他。

    隋棠沉默給他煎藥、喂藥,后與他一同用過晚膳,回去甘園。

    藺稷在用膳時給她夾過菜,馬車中握過她的手,她沒有推拒也沒有回應。

    月上中天,藺稷哄睡完沛兒回房,見人已經上榻。便沒有立時更衣只在榻邊坐下,干干地搓著手,開了幾次口都不曾吐出話來。

    “天冷,上來吧。”終于,還是隋棠開了口。

    藺稷如臨大赦,眉間愁緒一掃而光,“你不生氣了?”

    “我為何生氣?”隋棠側躺過來,給他解開腰封。

    “本是在議會的,揚州攻城戰,連敗了兩陣。后來我覺身子不爽,越發不適,便譴退了帳中屬官,想獨自緩一會。約莫蒙喬心細,瞧出了我臉色,所以去而又返……”

    隋棠忽得笑出聲,壓了壓嘴角道,“你解釋這些作甚?”

    “你……你不是生氣嗎,我同蒙喬,我……”藺稷有些反應過來,“你沒生氣,嚇我一晚上!

    她只是知曉他的病又重了,心疼他。話不知從何說起,一說就要落淚。便一直沉默。但恐沉默會嚇到他,自我消化后就重新開口。

    “我這會生氣了。”隋棠翻身又趟了回去。

    藺稷上榻推了推她,人不理踩他。

    “我還氣惱呢!”

    “你氣甚?”隋棠不禁激,忍不住問。

    藺稷也不理她。

    隋棠坐起身來,“我氣你認為我吃醋,我有這么小器嗎?”

    “嗯,你最大度!碧A稷閉起眼,不陰不陽道,“從來不吃醋。”

    “那你到底為何生氣?”換隋棠不依不饒,“說啊!”

    藺稷睜眼看她,覺得又要吐血了。

    *

    隋棠在鸛流湖陪了藺稷四個月,直到轉年正月,過了元宵方帶著沛兒重新回冀州。

    四個月里,他一共發了兩次病,十月上旬一回,十一月底一回,每回都昏迷三五日不等。

    隋棠不用翻閱他的醫案卷宗,也知道以往昏迷也就一晝夜,如今明顯更嚴重了,且今歲還添了嘔血之癥。

    啟程這日,隋棠問藺稷,“這場仗何時能結束?”

    藺稷如實回她,“揚州之戰已經進入最后的攻城階段,不出意外,四月便可結束。剩下的便是回洛陽。”

    洛陽還有一場仗。

    隋棠點了點頭,“非你不可嗎?能不能隨我回去?”

    終究,她沒要藺稷回答,抱著沛兒上了馬車。

    耳濡目染,她多少也明白了些,明白為何即便藺稷無需親上戰場,卻還是堅持在鸛流湖一線坐鎮,親自指揮。

    因為要防軍權被架空,因為她的身份特殊,因為他們有了孩子,需要做更長遠的打算。

    “我等你,早點回家。”

    *

    隋棠回來冀州第三日,竟又聞天子為太后求醫的皇榜至。上書太后已病入膏肓,為人子甘以十年壽數,換母兩月陽辰,共度四十又二的壽誕。

    隋霖非尋常人子,乃帝王身,天之子。

    天子折帝王壽數為母續命,這一舉動,且不說有沒有用,尚在一時間給他贏得的一片不大不小的贊譽。

    窗外細雨綿綿,隋棠翻閱書卷的手頓下。

    三月初六,是母親生辰。

    雨過天霽,楊柳已經抽條,一捆捆書卷從醫署搬來,過兩日,又一一送回去。

    這日,已經是三月初六,隋棠于窗邊獨坐,西南望洛陽。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隋棠都不再看醫書,只沉默靜坐,想藺稷,想太后,想來日……終于在三月中旬的一日,她將沛兒托付給楊氏,道是自己要回洛陽一趟。

    這話說出,楊氏大驚。

    即便婆媳二人關系并不親昵,但赴洛陽勢必會影響她兒子行軍狀態,于是好言勸之。

    然隋棠道,“三郎許我回去的,他已經安排好了,我不會有事!

    楊氏聞這話,又看孫子留在身邊,沒有隨她同往,便囑咐了幾句應下了。

    只是隋棠沒能及時走成。

    她原定三月十九出發,卻不想在十七這日,府中迎來一位不速之客。

    徐敏,徐姑姑。

    還未至天命的婦人風塵仆仆,兩鬢斑白,唇口干冽,手足打顫。她原坐馬車趕來,后嫌之太慢,竟直徑換作了騎馬趕路。

    她的一點馬術,還是太后少年時所教,臨近冀州的百里路程,騎得艱難卻不肯停下,如此方有此刻這般狼狽模樣。

    “老奴奉太后旨意,給殿下送兩樣東西。”她將包袱捧出奉上。

    一卷乃太后人像畫作,贈她不知她如今面貌的女兒,以慰相思。

    一卷乃懿旨。

    她之一生,就下道這么一道旨意。

    隋棠跪下聽旨。

    “孤身后,一切從簡,不費官中金銀,不累諸親奔喪。其中長女隋棠于冀州點香百日,奉燭千盞,以盡哀思!

    隋棠抬起頭,欲語淚先流。

    “太后還有一句話,讓老奴帶給殿下。”徐姑姑攙起隋棠,將旨意塞入她手中,“主子原話——”

    【吾兒不必覺得我此番所為,乃因你特意為之。實乃我生有二子,無法將他們都護周全,便只能權衡利弊,擇能久活之人保之!

    “太后薨了?”

    蘭心見隋棠久無反應,遂上前拉過徐敏問道。

    徐敏點點頭,“我前歲被太后以養老榮休之名調出了宮,回到扶風祖宅,原是接了這樁差事,待聞太后薨逝的消息傳出,便快馬加鞭給殿下報信,千萬不要回洛陽!

    “本來應該一出宮便趕來了,但恐有陛下的人監視,不敢輕舉妄動。十三日前,老奴得了消息,所幸扶風郡距離冀州比洛陽距離這要近些,趕在了禁軍前頭。”徐敏對著隋棠道,“殿下切不可回去,陛下實乃請君入甕。”

    隋棠并不應話,只攤開那張畫卷細看。

    日落月升,一日過去。

    三月十八,她將將把畫收起,便聞天子報喪的使者到了府門前,要她跪聽圣意。

    第80章  半點不類母,想來肖父。……

    旨意再明確不過, 要她回洛陽為母奔喪。甚至里頭還有一句,攜夫帶子同歸。

    丞相府中雖需要奉召接旨的只有隋棠一人,然內侍監唐玨話語落下, 闔府皆聞。

    當下在此上值的淳于詡便出面言語,“長公主身子多有不適, 小公子更是年幼,經不住旅途奔波, 丞相則征戰在外,故而無法前往京畿奔喪。想來太后愛女, 在天之靈定能理解。”

    他故意將藺稷南伐之事放在最后以作震懾, 隨他話落,府中侍衛已經進入警戒狀態,將傳旨的正殿圍攏。

    再明顯不過的意思,內侍監此刻識相離開便罷, 否則便是再沒有離開的機會了。

    “臣為君傳旨,子為母守喪, 皆為綱常倫理之事,天下人且都看著,難不成藺相之妻子之屬下, 皆是不臣不孝之人?亦或者是藺相行事如此?” 唐玨細長雙目中滿是恭敬狀態,話語不卑不亢。

    “既然中貴人論起倫理孝道,老奴亦有一言!鄙性诟行摒B的徐敏走出來, 與他平禮見過, “老奴昨日奉太后之命, 來此傳懿旨,無需長公主回京奔喪,只需要奉香百日, 點燭千盞,以表孝心即可。”

    說話間,已有侍者將懿旨捧至唐玨身前。

    徐敏則上前扶起悲痛不知所措的公主,柔聲寬慰,“殿下不必左右為難,孝字當頭,陛下亦是久侍太后,定不會忤她遺言!

    隋棠眉眼哀戚,聞她話語似得了一點主心骨倚靠,然抬眼那封圣旨,似還在意藺稷名聲,顫顫不敢起身。

    唐玨閱那懿旨,又觀隋棠神色,只依舊順謹道,“辛苦徐姑姑,太后慈心,如此愛護體恤殿下!

    “只是此一時彼一時,想來太后留旨給姑姑時,身子尚安,縱有疾病然神識還算清醒。便是能控制自己情感,不去相思,多為兒女想,唯自苦罷了!碧偏k說到此處,竟是帶了兩分哽咽,“只是奴婢聽得真真的,太后臨終前于臥榻畔聲聲喚著殿下閨名,手腕間上金玉鐲環退去,唯帶了一條五色繩舍不得摘下……”

    一直垂首低眉的隋棠忽得就抬起了雙眸,長睫一掀,便是淚水如斷線的珠子止不住落下來,口中喃喃喚得“阿母”二字。

    “殿下,既有太后旨意在前,誠如徐姑姑所言,陛下仁孝之至,自不敢不遵。但還請您考慮考慮,就算藺相手眼通天,無懼旨意——”唐玨眼風掃過四下嚴逼的侍衛,似下一時刻就要抽刀拔劍將他剁成肉泥,卻依舊鎮定道,“然陛下依舊讓奴婢走一趟,完成是出自一片赤子愛母之心,想讓太后去得安寧!

    “中貴人這話怎么說?”隋棠雙目通紅,已是淚如雨下,終于吐出了今日自聽旨以來的第一句話。

    “太后她咽氣后,陛下兩次為其闔眼皆不閉。后來陛下尋她目光于窗前桌案上捧來一疊飴糖餅,只說定讓阿姊回來嘗一嘗您的手藝,如此方閉了眼!碧偏k始終保持著躬身低首的謙卑模樣,這會嗓音尖細又沙啞,哀痛至極。隱忍悲慟只兩手托著旨意小步上前。

    “阿母——”隋棠泣不成聲,語不成調,抬手接旨的一瞬足下一軟,暈了過去。

    醒在半個時辰后,醫官道是無礙,只是急火攻心所致。她亦傳出話來,先安置內侍監一行,左右她如今起不來身,正好容她考慮一日。

    而無論是淳于詡,還是楊氏處,聞她“考慮”二字,便知她已經動搖了不回洛陽的念頭。一時間長馨殿中諸人出入,或勸或阻,甚至有人已經快馬加鞭給遠在鸛流湖的藺稷送行。

    翌日,隋棠到底還是接了旨意,但言稚子尚幼,夫君在外,遂由她一人獨往。

    ……

    “中貴人不虛此行,可記大功!

    這日乃三月廿八,隋棠回宮的當晚,亦是太后發喪前三日。

    她回來宮中,隋霖心中石頭便落地了一半,遂聚集部分心腹宗親和重臣于勤政殿議事。

    諸人聞唐玨此行邀來長公主的種種,皆撫掌稱贊。唐玨不敢領功,只說全仰賴天言,乃陛下拿捏公主,擅掌人心。

    方才說話的正是中郎將何昱,他贊過唐玨,卻不免嘆息,“要是能將那藺賊的幼子一道誆來,我們的勝算便更大了。如今一個長公主,到底是一介婦人,沒有傷到他筋骨,就怕萬一。”

    “那孩子朕原就不曾奢望過,他乃藺稷獨子,留著他的血,丞相府不可能讓阿姊將孩子回來來。”隋霖嗤笑道,“若是阿姊真將孩子帶來,朕真就還得多想上一想,她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了!”

    “至于中郎將的顧慮,原不足為慮。這些年藺稷給阿姊尋醫治眼,等她數年方有子,不嫌她瞎不催她孕,后宅至今唯阿姊一人爾,便知阿姊亦是他的筋骨血肉。如今阿姊在我們手里,便是握住了他的軟肋!

    諸人聞言,皆點頭稱是。

    談論中,黃門來報,長公主在外求見。

    隋棠戴孝中,素衣麻服,銀釵裸髻,唯腰間一枚純白玉牌,隨她步履蹁躚。

    她此番入宮,貼身隨行的乃蘭心和崔芳二人。除此之外,還有藺稷留給她的暗衛首領鄭熙及其所領的一隊五十人的護衛隊。自然,這批人在她入閶闔門時,便被攔下了。何昱更是試探出了崔芳乃武婢,遂也被阻在外頭。如今,身邊就剩一個同她一般手無縛雞之力的蘭心。

    冷月幽光,她站在勤政殿門前的階陛下,柔弱哀婉似一株風中細柳,不堪折,隨風飄。

    面對出來的帝王,盈盈行禮,說是久不曾侍母,心中感愧,想與母多同行一段。遂提出要求更改發喪路線。

    她到底沒有見到太后最后一面,三四月份氣候溫暖,未防尸身

    腐爛早早做了特殊處理封入棺槨。

    她所能做的不過就是送陵。

    而送棺槨入陵的路線,宗正處已經提前定好,乃從章臺殿出來直接過蒼龍闕,后出蒼龍門便可。

    “阿姊想要如何改?”隋霖問道。

    “從最深處的章臺殿梓宮,經過蒼龍闕,走過宮城中斷萬春門,然后走三里華林道,從閶闔門出皇宮,經銅獅大街,最后出西城門,如此送入邙山陵寢中!彼逄牡溃俺籍斈瓿趸鼗蕦m,母后曾帶著我在萬春門看朝陽晚霞,在華林道納涼烹茶,學習宮中禮儀。后來前往冀州,亦是母后追至閶闔門給臣送行。臣想,伴著阿母再走一遍。”

    隋霖道,“發喪路線已經定好,茲事體大,還是罷了!

    隋棠并不讓步,“臣只有這么點要求,陛下若不同意,臣便只好隨母入黃泉侍奉了。”

    “阿姊莫要這樣說!彼辶匕矒岬,“且容朕同宗正處商量商量,明早定給您答復!

    “多謝陛下。”隋棠福身離開,回去章臺殿守靈。

    勤政殿中,諸人聞此話語,幾番商討后,擇了一個折中的方案。

    乃同意從章臺殿梓宮出,走蒼龍闕,過萬春門,華林道,最后從閶闔門離宮。但是之后不走銅獅大街,而是走大禹街,出西北門前往邙山。

    提出此議的是廣陵王之孫,如今的宗正。

    他道,“殿下約莫是同她外面的人手約定好了,彼時送葬路上,將她劫走。如此既全了她仁孝之心,亦保了她平安。但話說回來,更改發喪路線以表孝心,原也有過祖例,并不算過分;三來我們還不能與她弄僵。所以這個辦法是最好的,宮中路線由她定,外頭路線我們定!

    沒有到翌日,勤政殿散會后,隋霖來章臺殿守靈,便將這事同隋棠說了。

    隋棠微怔,很快斂盡神色,只垂著眼瞼謝恩。

    隋霖拍了拍她肩膀,掩面隱去一抹笑意。

    四月初一,太后發喪,天子送行,長女扶靈,入邙山陵寢中。

    只是原本按照宗正處告示,在銅獅街兩道送靈的百姓,卻等了半日沒有等到太后棺槨,后聞得原是太仆令臨時卜卦,遂改道走了大禹街,從西北門出去了。

    一時間,人群中數人目光皆投向喬裝的鄭熙。鄭熙愁眉難展,只一個手勢命諸人撤回。

    這日歇罷,何昱在勤政殿暖閣中回報暗子監視到的情況。

    隋霖飲了口茶,笑道,“不枉阿姊在藺稷身邊多年,總算學會些謀略了。只是她高估了自己,也實在低估了朕。好不容引她入籠中,焉能被她飛了!”

    殿中點著龍涎香,沉馥而縹緲,他早早便已經麻衣,連腰間素巾都扯掉扔在了一旁。

    這會起身隔窗望月,從博望爐中彌散的香霧或濃或淡將他包裹,模糊了面目,卻掩不住鳳眼中冷萃的光。

    母后,和他相依為命了二十余年的母親,臨到最后卻還擺了他一道,竟留旨意許阿姊不歸。

    她不回,朕便要死了。

    你實在是偏心太過。

    隋霖深深嘆了口氣,眉目變得柔和了些,“只是不枉您如此愛她,她到底還是回來了!

    他話語喃喃,出口即散。何昱在他身后并未聽清,只當他在論政事,遂出口喚他。

    隋霖沒有回頭,只抬了抬手,示意他退下。

    *

    頭七法事之后,隋霖來章臺殿看望隋棠。

    隋棠行禮如儀,“陛下不來,臣也要去求見您了。”

    “阿姊可有要事?”隋霖扶了她一把,姐弟二人在庭院中閑話。

    自何太后去后,原本侍奉她的人都散了,院中新撥來的一批侍者,其中門邊的八位侍衛都是當年隋霖訓練的死士。

    “母后頭七已經過了,阿姊自當與您辭行!

    隋霖聞這話,轉頭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胞姐,心道她竟天真至此,然開口只道“阿姊就這么歸心似箭?”

    “阿母已不在,吾兒吾夫尚在千里之外,臣自然思親心切!

    “阿姊說得有理。” 隋霖點了點頭,上下打量隋棠,“誠如阿姊所言,母后喪事畢,頭七已過,您如何還穿著喪服?”

    “且除服脫喪,換些鮮亮的,母后在天之靈瞧著也歡喜。”

    院中草木萋萋,梧桐庇蔭,牡丹正盛,仿若主人尤在,還是往日盛景。隋霖折來一朵姚黃,送給隋棠。

    隋棠掀眸看他,不接也不說話。

    “人都去了,再多舉動都是給活人看的。阿姊若當真有孝心,就該在母后還有氣的時候,早些歸來,同母后一聚。說不定母后便也瞑目了!

    隋霖玩手中鮮花,近鼻輕嗅,嗅過即扔。須臾走去廊下,推開空蕩蕩的金絲鳥籠的門,往里頭添水加食。

    “照陛下這般言論,臣應該不回的。左右都是不孝,都是做給人看的,回來作甚!”

    “后悔了?”隋霖往階陛看下去,隋棠并不愿意接他目光,他也不惱,只動作輕柔地關上門,還不忘將栓條鎖死,“這里頭原本養著兩只鸚鵡,乃朕送給母后解乏的,但母后將它們放出去了。也不一定,或是籠門未關牢,讓它們逃了出去。但眼下不會了——”

    隋霖向隋棠招手,“阿姊過來看,朕將門栓鎖死了!

    “陛下有話不妨直說!彼逄挠行┎荒停诚蚨校白吡藘刹,在一方石桌前坐下。

    她眉眼低垂,眼尾慍色暈入鬢角,貝齒咬過唇瓣,胸腔間一陣陣起伏。雖極力壓制,然隋霖居高臨下,將她細小而短暫的變化盡收眼底。

    “朕記得藺相是最喜怒不形于色的,您在他身邊多年怎就不曾學得分毫!當初讓您去司空府也曾派人教過您,除了時刻要注意自己的言行,更要控制情緒。”隋霖拍了拍手背,拂去在籠中沾上的一點塵埃,慢悠悠走下階陛,“您瞧瞧您如今,還是這般直愣愣的。”

    “朕說得是關鳥,又沒說要關阿姊!彼辶刈聛,從袖中掏出一方卷宗,遞道隋棠面前,“阿姊瞧瞧,落個印,阿弟便送你回家!

    隋棠略帶狐疑地看向他,待一頁頁閱過,不禁笑出聲來,“劃地為界?劃江而治?這怎么可能,他一刀一槍收復的失地,平定的疆土,莫說是三四個州城,便是一磚一瓦都不可能給你的!”

    姐弟二人話到此處,已是打開天窗說亮話。

    “真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阿姊您聽聽您說的話,列祖列宗泉下有知,得氣活過來好好訓誡訓誡您!怎是他給我州池?隋齊皇朝還在呢,十三州土地依舊叫做齊地,十三州百姓依舊叫做齊人。我大齊百姓飲的是大齊的水,吃的是大齊的糧,舉止是我大齊的禮儀!彼辶孛加铊铗垼按_切的說,是朕不吝疆土,賞賜于他!

    隋棠盯著他看了半晌,合上卷宗推回去,“陛下真當臣還是那個被你從漳河接回懵懂無知的少女嗎?臣在冀州丞相府中,乃聞得你手中實力,不過是除了原先的數百死士外,又偷偷訓練了三五千不成氣候的兵甲罷了,根本不足為懼!

    “有本事你就殺了我,且看他是否會踏平這洛陽城!”

    四月陽光碎金,灑落在兩人中間,耀得彼此都有些看不清對方。

    隋棠見他久不回應,挑眉嗤笑道,“你不必唬我,你手中有多少能用的人手,我清楚得很。這也是為何我能夠坦然來此的緣故。你除了握著我一條命,還有甚?你半點勝算都沒有,屆時他強兵攻城,城破乃轉眼之間的事!

    隋霖聽得專注,起身拿過卷宗,“朕請阿姊殿外走走!”

    隋棠不應聲。

    “朕讓阿姊瞧瞧,朕手中除了您還有哪些東西,讓您瞧瞧你的如意郎君未必能轉眼破城!”

    隋棠蹙眉抬首。

    “請吧!”

    隋霖順手又折了一只牡丹,拎在手中晃動。

    先去的是章臺殿左側的武庫,庫中兵器林立,似個個摩拳擦掌的人手,隨時背水一戰。之后前往的是武庫往南一里處的薄室閣,里頭屯滿了糧草。隋霖好心告知,“這處糧草夠兵甲半年之用。阿姊要

    不猜猜半年后,糧草從哪來?”

    隋棠莫名,確是不知。一旦藺稷圍城,東谷軍的糧草可以從外圍源源不斷供給,那城內糧草何來?

    “猜不出吧!”隋霖笑了笑,貼心幫她擋過室內落下的蜘蛛網,“作戰嘛,自當備足兵器糧草,但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阿弟再給阿姊瞧樣東西!”

    隋霖話語緩緩落下,竟是一路往宮門走去,直到了閶闔門,上了閶闔門城樓。

    閶闔門是宮城的最外面一道門,出了這道門便是宮外。南行一里便是銅駝大街,走過五里銅駝大街,乃洛陽滿南城門,宣陽門。

    若攻城,便是從宣陽門入,直達閶闔門。這兩門一破,皇城便算敗落。

    “看見了嗎?”已是夕陽漸晚,城樓上風聲烈烈,同隋霖的話一道傳入耳中。

    “看什么?”放眼望去,近者乃官署林立,遠處是分列于銅駝大街兩側的巷子,住著尋常百姓。

    洛陽城中,有民眾數十萬,僅位于銅駝大街兩側的便有前余戶,近萬人。

    “看朕手里握著的東西啊!”

    隋棠愈發不解。

    隋霖便愈發自得,“藺稷既然同你說了朕手中兵甲有三五千,那他有沒有和你說,尋不到朕兵甲的藏匿處?”

    【兵從民中來,民——】

    隋棠腦海中驀然想起去歲藺稷和她嫌聊時,一句未說完的話。

    初聞無甚特殊,但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兵從民眾里擇選,民眾隨時可為兵?

    “他們就是洛陽城中的百姓。尋不到他們的蹤跡,不是被整體挪移走了,是他們散入百姓中?他們回家了?”

    “阿姊聰慧!彼辶負嵴贫鴩@,“藺稷離開六年,外圍屯著兩萬兵甲困著朕。朕確實難有作為。但朕還不至于一事無成。這六年來,朕便讓當初的死士,從洛陽城數十萬戶民眾家中,零星擇出人來。因為失蹤的人口散的遠,年份又長,且是如今世道,便鮮少得人關注。話說回來,怎么關注?報官無非兩處,一處是他的人,一處是朕的人。他的心思都在南伐上,鞭長莫及;朕處便不用說了。就這般偷偷摸摸,朕有了一只四千人的軍隊。同時,這四千人中,有一半靠近銅駝大街,阿姊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意味著藺稷一旦攻城,這些兵士的家人要么作隋霖的肉盾,先死于刀槍之下;要么他們化作兵甲,同東谷軍殊死拼殺。畢竟被擇出去參軍的一人,乃是被死士所訓,多來已經沒有自我意識。

    這便是隋霖所說的,他除了胞姐之外,手中還握著的東西。

    一副血肉壘砌的城墻,一柄以人命為刃的長槍。

    “阿姊猜到了是不是?”暮色降臨,夕陽斂去最后一道光,隋霖看著胞姐驚恐又憤怒的神色,笑意朗朗,“這會你也猜到薄室殿的糧食了會從何處來了吧?”

    “城中無糧,便食人。”他話語如鬼魅,湊近隋棠耳畔低語。

    風聲呼嘯,隋棠幾經喘息方壓下胸腔火焰,退開一步道,“城門非此一座,攻城亦非一定要從宣揚門入。宮城八門,你最好每處都安置好人手!

    “不勞阿姊提醒朕,朕很清楚,臺城尚有兩萬東谷軍。以藺稷多年行軍的經驗,說不定就會突襲城池,朕便無路可走。但是朕可以明白地告訴你,待他兵臨城下時,那兩萬兵甲絕對不會呼應,他們會乖乖離開臺城!

    “不信嗎?”隋霖毫無保留道,“如你所言,正兒八經作戰,五千兵甲對抗他數萬甚至十數萬大軍,除了送死有何用處?”

    隋棠回過神來,“他們的用處在于偷襲?你讓他們去偷襲臺城守軍,調虎離山?”

    隋霖又擊一掌,贊揚胞姐。

    那份卷宗又從他袖中被拿出來,重新送到隋棠面前。

    “阿姊,朕誘您入宮,困你是一方面。但區區一個你,或許今日聞我話后,回去殿中便抹脖子以振奮藺稷,成全他豐功偉業了。所以朕請你來,更重要的一方面,乃是借您慈心,為那為盾為矛的萬余百姓討個恩典,留他們一條活路!

    “你在這處落印,再手書一封告知藺稷城中情況,讓他簽下卷宗,容朕退回長安或是南渡金江,保證在朕有生之年,不去齊姓,兩廂安好。只要他落印承諾,朕便即刻退出洛陽。”

    隋棠抬起了手,在觸上卷宗的一刻頓下,“我若沒記錯,你手中還有數百死士,焉知你到時是否會行甚無恥之舉。”

    “阿姊啊阿姊,你當真有長進。”隋霖看著她已經伸在卷宗的手,笑道,“你自個不說了嗎,宮城有八門,朕總得留人看守吧。比如東谷軍從南門攻入,守城的死士便可快速傳報,集結那萬余人,移去南門守城。”

    竟是用死士守內城門,隋棠四下掃過,怪不得才數十人。

    她的五指終于捏住了卷宗 ,直待隋霖松手,依舊穩穩拿著,一雙杏眼久久盯著他。

    天色已經徹底暗下,周遭燃起火把。

    夜風吹過,火光明明滅滅。

    “阿姊如何這般看著朕?”

    “都說你姿容昳麗,眉眼類母。今日難得你我姐弟靠得這般近,我算是看清了你面目!

    “如何?”

    隋棠收了卷宗,搖首,“半點不類母,想來肖父!

    隋霖聞言一頓,繼而哈哈大笑,從唐玨手中拿來那只姚黃,簪在隋棠發髻,“朕記得,曾有方士給阿姊批下命格,您十歲后,乃是朱雀乘風格,可免災禍,安社稷!

    他將那卷宗往她手中塞實,“今日看來,果然不假。”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亚洲妇女多毛撒尿XXXⅩ|黄色毛片黄色毛片|公和我做好爽添厨房|日本韩国最新免费观看|日本=a∨精品中文字幕在线|国产免费拔擦拔擦8X高清在线 | 成本人片在线观看免费网站|成年人视频网站在线|夜趣福利视频|免费观看的=av在线播放|亚洲欧美偷国产日韩|四虎.com | 牛牛碰在线视频|看黄色片一级片|日韩成人小视频|久爱视频免费在线观看|日本好好热视频|亚洲国产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 女同互慰高潮呻吟免费播放|精品视频在线99|国产美女视频免费的|国产另类ts人妖高潮|欧美黄色片免费观看|一起操视频在线观看 | 亚洲无人区码二码三码区别|亚洲无砖无线码|老师的朋友5在线|国产精品美女黄网|欧美一级做=a爰片免费视频|www.高潮原创=av | 国产女人的高潮大叫毛片|国产人妻一区二区三区|yw193最新视频|俺たちの熟女纱香60歳|激情成人黄色|久久精品人人做人人综合老师 | 美女黄视频网站|热热色影音先锋|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ktv|最近免费中文字幕MV在线视频3|日本在线无|夜夜爽久久揉揉一区 | 亚洲欧美一级久久精品|在线观看午夜视频|日本日韩欧美|久久久新视频|国产精品一色哟哟|98精品在线 | 牛牛碰在线视频|看黄色片一级片|日韩成人小视频|久爱视频免费在线观看|日本好好热视频|亚洲国产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 きょこんきょうしゃ在线|91狠狠爱|亚洲=aV日韩综合一区尤物|丝袜亚洲另类欧美变态|GOGOGO高清在线观看|亚洲=aV成人无码精品综合网站 | 亚洲成人伦理|国产在线一|91超碰碰|小s=ao货水好多真紧h无码视频|久久亚洲精精品中文字幕|欧美日韩午夜精品 | 久久精品欧美一区二区|国产91精品网站|精品免费|亚洲=aV无码一区二区乱孑伦=aS|超碰影院在线观看|內射XXX韩国在线观看 | VIDEOSGR=aIS欧美另类|爱看=av在线入口|在线视频成人|再来一次在线观看完整视频|91精品国产92久久久|成人爽=a毛片免费啪啪 | 国产最新在线观看|久久黄页|在线不卡日本v二区707|成人免费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欧美又粗又大色情hd堕落街传奇|免费观看全黄做爰的视频 | 天天干天天插伊人网|久久久久久一级片|粉嫩久久久久久久极品|人人插人人搞|五月丁香六月综合缴清无码|国产精华=aV午夜在线 | 蜜臀91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亚洲中出视频|啪啪玩小处雏女|精品日韩一区二区|久久婷婷综合色丁香五月|亚洲视频在线观看网站 | 91污视频软件|国产=av无码专区亚洲=av果冻传媒|免费又色又爽又黄的视频入口|亚洲精品乱码久久久久久蜜桃不卡|yes123夜色资源站最新地址|福利免费在线网站 | 欧美丰满熟妇xxxx性大屁股|亚洲=aV无码国产精品草莓在线|91影视免费版|久久久久国精品产熟女久色|国产99久久久久久免费看|成年人黄色片视频 | 7788.毛片|手机看成人片|日日夜夜操婷婷|亚洲日本中文字幕天天更新|免费成视频|gogogo免费观看视频高清 | 影音先锋=aV成人资源站在线播放|中文字幕国产在线天堂|国产极品视频在线观看|亚洲毛片儿|人人性人人性碰国产|成人午夜精品久久久久久久蜜臀 | 免费的日本黄网站大全|日本少妇被黑人猛c=ao|99在线热播精品免费|久久久性网|91蝌蚪网|欧美日本免费 | 国产乱码一区二区三区|久久婷婷麻豆国产91天堂|无毛一区二区|日韩久久综合|午夜影院福利社|日韩字幕一区 | 琪琪亚洲|成品片=a免费直接观看|久久精品性视频|少妇无码吹潮|国产女人十八毛片|免费毛儿一区二区十八岁 | 青青草网|chinese国语videos国产|久草99|久久久久亚洲=aV色欲=aV|青青草最新网址|一个色综合色 | 亚洲精品久久久久久无码色欲四季|成年人黄色=av|麻豆精品久久久久久久综合|亚洲国产日韩欧美在线|国产传媒懂得|亚洲综合色婷婷七月丁香 | 久久久久资源|亚洲精品中文字幕在线播放|免费大香伊蕉在人线国产|成人久久久久|精品99人妻|午夜成午夜成年片在线观看 | 亚洲天天干|女人十八一级毛片|www.四虎影院在线观看|911精产国品一二三区在线观看|欧美性猛交|久久久久久久岛国免费网站 | 一区二区三区不卡视频在线观看|亚洲成=a人片777777美国|午夜福利啪啪无遮挡免费|日本午夜网|日本在线一区二区三区欧美|99免费观看视频 | 啊灬啊灬啊灬快高潮视频|国语自产少妇精品视频蜜桃|欧美专区一区|人人草人人爱|一级毛片在线观|欧美国产日韩另类视频区 | 亚洲国产福利一区|免费无码午夜福利片69|99亚洲伊人久久精品影院红桃|日韩在线观看你懂的|在线观看99|91午夜国产 | 三区视频在线观看|中文字幕第2页|色吧在线播放|啦啦啦视频在线观看高清免费|日本ⅹxxxx久色视频免费观看|亚洲精品久久久久久久蜜臀老牛 | 吃奶摸下的激烈视频|亚洲人成网站18禁止中文字幕|无码=aV天堂一区二区三区|男人猛躁进女人视频免费播放|精品一区在线观看视频|欧美午夜=a级限制福利片 | 国产香蕉在线观看|亚洲=aV无码乱码国产精品久久|最新中文字幕=av无码专区不卡|日韩午夜大片|精品视频久久久久久|性少妇MDMS丰满HDFILM | 性日本少妇|无码粉嫩小泬无套在线观看|一级片九九|99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成人|国产综合片|从大树开始的进化动漫免费观看 | 在线视频免费观看爽爽爽|午夜视讯|国产传媒在线视频|综合国产一区|#NAME?|777午夜精品 | 国产精品高潮呻吟久久久久久|91青娱乐在线视频|成年男人露jiji网站自慰|亚洲区免费|91精品在线一区二区|91免费高清 | 日本免费一区二区三区日本|特=a级片|人人看人人做|乱码精品一卡二卡无卡|经典一区二区三区|国产999在线观看 | 免费无码又爽又刺激高潮的动漫|欧美日日日|亚洲=aV无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播放|国产九九=av|中文字幕无码视频专区|中文字幕一区二区三区手机版 | 日韩www在线观看|欧美videosfree性派对|最好看的2018中文字幕免费视频|国产一区二区三区久久精品|大地资源网在线观看免费高清观看|午夜特级毛片 | wwww.黄|久久久国产99久久国产久一|欧美经典一区|免费高清在线视频观看|中文字幕99|性按摩xxxx | chin=a熟妇老熟女hd|精品国产国产综合精品|成人亚洲精品777777ww|欧美日本一道本在线视频|欧美肥屁videossex精品|高潮毛片无遮挡高清免费视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