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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我對不起隋之一姓又如何?……

    三月十八, 從冀州奉淳于詡之令報信的人騎汗血馬經六日在三月廿四抵達鸛流湖。

    然揚州決戰在即,藺稷于兩日前渡江南下,親臨最后的戰場。

    蒙喬得此消息, 親自前往告知,于三月廿六抵南。同時, 太后薨逝的消息終于傳到南地。

    在頻聞太后病重開始,藺稷心中便有所預備, 隋棠會走這一趟。所以早早做了準備,將鄭熙留給隋棠。

    鄭熙勢必進不了皇宮, 但他會在得了宮中信號后, 拿出自己先前留給他的軍令傳話給在臺城的藺黍,立時橫兵宣陽門。如此拼了宮里百余暗衛,護送隋棠出來便不是問題。

    是故,藺稷聞初時此訊, 并未慌亂。

    最后的決戰尚在攻城中,根本不可能撤軍離開。何論這會離開, 一來對接隋棠無益,二來反累她聲名受損。

    遂靜心指揮作戰,前后共組織三次攻城。

    劉仲符三代盤踞此地, 誓死不降。最后城破之際依舊頑抗兩晝夜,于金江畔灑干最后一滴血,尸身投于江水。臨死依舊吶喊“沐朝霞之光, 生死與江同在”。

    藺稷敬其義勇, 命人立碑文為紀。

    彼時已是四月初十, 時值鄭熙手下暗衛來此。

    如他回話,“長公主于三月廿八抵達,四月初一太后發喪。如此殿下應于初一當晚便傳信號。然至屬下初五前往這處, 都不得殿下信號。首領方讓屬下來此請命,到底后續要怎么辦?可是需要通知臺城強攻破城,救出殿下?”

    暗衛隱秘而來,除了藺稷貼身的親衛薛亭旁人皆不知。藺稷思忖半晌,遂招暗衛上前附耳巧言。暗衛頷首應是,退身離去。

    后藺稷又傳諸將入帳議此事,道是長公主陷于宮中,臺城有兵但需一人前往傳令,分兵偷襲宮城,救出公主。當下南地戰事已平,剩下的便是回攻洛陽,派誰去都合適。

    主動提議的有承明和蒙烺兩人。

    然承明受了刀傷,雖不嚴重,但也需修整。

    蒙烺便趁勢回稟,“那處守將乃執金吾,副將是蒙煥、蒙煊二人,皆是末將原本帳中參將,我們尚有默契,不若就讓末將前往傳令。”

    藺稷半月鏖戰在此,面色不太好看,掩口咳了兩聲,許了。

    因是前往傳令,預備突襲,遂蒙烺只帶了一支二十人的親衛隊,簡裝出發,疾馬而行。

    兩日后,交州不戰而降,送來降書。

    彼時,乃朔康十三年四月十三,十三州一統。

    翌日,藺稷在建業城中點派官員,三日事做一日畢,原都是他在指揮決戰時,分神與姜灝商議謀定的。

    即調原東谷軍藺愈、藺恕、蔣惠、陸獻各領軍兩萬任州牧職,依次駐守益、荊、揚、交領四州;原各地州牧府官員打亂重置,鄰州作換上任。

    四月十五,領東谷軍十萬返回鸛流湖,其余兵甲各回原任職州郡。至四月十八,三日間,全部兵甲渡江結束。

    此時,距離蒙喬傳達消息已經有二十余日,距離暗衛傳訊、蒙烺傳令也已經過去八日,藺稷第一次感到不安。

    太后四月初一發喪,隋棠不出來許是在等太后頭七后。若是如此,隋棠便應該在初八這日傳出信號,但如今已經是四月十八,臺城并無半分動

    靜。

    隋棠如今處境無非兩種,一則被困在隋霖手中用來牽制自己,二則已經脫困但無法出宮只得藏匿于宮城中。這兩種情況,無論何種都需他領兵而往,但都算不得緊急。實乃隋霖手中唯此一枚可用之棋。他只能捧她奉她,絕不敢傷她分毫。

    藺稷來回推演洛陽城中局勢,心慢慢平靜下來,只點將排兵準備翌日回攻洛陽。

    這日下午,蒙喬入帳,請求由她帶領一支先鋒軍即刻前往臺城傳令。

    實乃蒙烺輕裝簡行,且由藺稷特地換的汗血馬。尋常馬蹄腳程,從鸛流湖到洛陽三百里,亦只需三日。眼下蒙烺跨天馬傳令,算上渡江的時辰,最多也只需三日。而如今都快三個三日了。

    “屬下實在擔心。”

    藺稷坐在長案后,抬眸問,“你擔心甚?說清楚。”

    蒙喬張口卻未吐話。

    “你怕他遇伏不測?”藺稷反問。

    蒙喬扯出一點笑意,“是的,屬下正有此意。”

    “先鋒官已經落實,不必再改。蒙烺之行,我也已派人前往查尋。你不必憂心,且自行準備,明日與大軍同歸。”藺稷笑道,“洛陽有八門,任你挑一門攻取。”

    蒙喬咬了咬唇瓣,“多謝藺相。”

    她走后不久,傍晚時分,殘陽似血,竟有天子使者來到鸛流湖傳信。

    來者乃中貴人唐玨,一入營帳便被藺稷左右部將駕刀于脖頸。唐玨并不驚慌,抬眸直面藺稷,“兩軍交戰,尚不斬來使。”

    這句話多來是天子教授,以此保他性命,卻也暴露了此刻隋霖的急躁。如此直白干脆地表明了和藺稷的關系,半點迂回都不再有。

    “中貴人既這般說,我便不起身了。”藺稷跽坐在長案后,連“臣”字都棄了,揮手示意部將退下,“來此何意,請說吧。”

    唐玨從袖中拿出卷宗,“還請藺相過目。”

    左右接來奉給藺稷,藺稷觀之,眉宇微微蹙起,示意給帳中文武一一閱之。

    很快,安靜肅穆的營帳中,開始出現聲響。

    “金江南地鮮血未干,江水尤紅,陛下此刻到訪,怕是站不穩,會燙了他的腿。”

    “十三州將將一統,陛下就想著要把疆土重新裂出去,可真是隋齊皇室的好兒孫!”

    “此言差矣,他如今手中寸土不存,若是這般握有一席之地,方算無愧祖宗。這是還想著東山再起呢。”

    “任他是渡江占領南地,還是退回長案統領三州,都是癡心妄想。哪片城池不是吾等沖鋒陷陣滅了一個個諸侯平下來的。若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些年我們打仗的糧草器械可沒有花官中一分錢,全是東谷軍自個的。”

    ……

    東谷軍的將領接連出聲,顯然不同意天子卷宗上的提議。

    “藺相,陛下說了,只要您簽了卷宗,承諾在您有生之年,絕不過江或是入長安,待陛下平安抵達龍棲之地,自會派人送長公主回到您身邊,讓您夫妻團圓。”

    唐玨在此刻開口,恰到好處的提醒藺稷,妻子尚在敵人手中。

    隋霖好心思,只此一計,藺稷不簽,公主便生死難料;他簽了,便是以州池換伊人,換的還是隋家公主,勢必寒了將士們的心,可動搖他來日在軍中的威望。

    “藺相,勿怪末將多言。”開口的是老將方鶴,他是當年伴著藺雍起家、如今東谷軍僅剩的元老,這會拱手道,“在場將士、帳外兵甲,誰人無妻子家人。然多少人之妻兒家人早就為隋家皇朝剝削戕害,作了泉下冤魂。長公主前有為東谷軍籌措軍糧,后又研出藥方供于軍隊南下作戰,按理說亦是軍功卓著,我等原已認同敬佩她。視她先為您之妻室,后再為隋家公主。是故,此番她若能放下個人人倫之情、顧全大局不入虎穴,便也不會遭遇這廂危難。換言之,這是她自己的因果,還望藺相您能顧上全局。”

    這話再明顯不過,就差說不能因一介婦人而毀了東谷軍的凝聚。方鶴提醒藺稷,亦在保全藺稷。

    帳中出現短暫的寂靜,承明終是不曾理會姜灝的再三阻攔,拱手道,“疆土可分可合,人命卻死而不能復生。末將之意,不若……”

    “承明之意,此間并非公主一人性命。”姜灝橫他一眼,攔下他的話,接口而來,“卷宗上書,城中還有萬余民兵,若是不應了陛下要求,怕又是一場惡戰。”

    “吾等何懼惡戰。十數年大小戰役上百場,不多這一場!”

    “就是,左右不過是攻城,平疆定邦從來都是要流血的。流血犧牲、馬革裹尸乃我輩之無尚榮耀。裂土拱手相讓,才是恥辱。”

    又是接連兩位將軍直言。

    “將軍們豪氣云天,自是讓人欽佩。”姜灝安撫道,“然十三州至此刻已經一統,陛下處未必非要動武不成,主要是城中兵甲多為民兵。若是強硬攻城,百姓何辜!”

    百姓何辜。

    四字力壓千鈞,短暫懾住了在場一干人等。

    “藺相——”唐玨細長的眉眼中閃著細碎的光,落在藺稷長案卷宗上。

    藺稷看他,又看卷宗,終于在他笑意漸滿的眼神里“嘩”地一聲將卷宗合了起來。一時間,帳中諸將皆舒一口氣,只剩的承明疑惑,唐玨不解。

    唯見藺稷合卷而來,走到唐玨身前三尺之處停下,“敢問中貴人,我若不簽,陛下可備有第二條路讓我走。”

    “藺相果然是聰明人。”唐玨瞇了瞇雙眼,眼角皆是自得色,“藺相可是擔心即便您簽了,陛下也一直控著長公主不放以作后盾?若是有此顧慮,陛下確是給了您一條明路。”

    “您說,我洗耳恭聽。”

    “您此刻與奴婢同往太極宮,換出長公主。之后由您部將簽好協議,送入太極宮,將您換出。如何?”

    “陛下真是好算計!”當下一將拍案而起,“用他隋家人換我軍主帥,真是天方夜譚!”

    “滾回去,告訴那小皇帝,讓他在太極宮洗頸就戮,候我東谷軍!”

    “滾出去!”

    “滾出去!”

    帳中人聲激憤。

    藺稷抬手止聲,問,“我若兩處都不從呢?”

    唐玨冷哼,“藺相既然愛江山不愛美人,那么您兵臨城下之際,陛下與您對決,總需東西祭旗。”

    “藺相三思。”唐玨話語溫和,“不若還是趁早簽了吧,彼此都好。”

    “多謝中貴人提醒!”

    “提醒——”唐玨尤自詫異,不知自己提醒了藺稷甚,只見的眼前寒芒閃過,張口卻再不得出聲。

    唯頸間鮮血迸發,一顆頭顱咕嚕嚕滾在地上。

    藺稷收刀入鞘,對著地上那顆雙眼未闔的腦袋道,“謝你提醒本相,出征可用人頭祭旗。”

    八萬東谷軍奉軍令連夜拔營,經信陽、新鄉、商丘、南陽直接奔洛陽。

    藺稷自病后,這是五年來頭一回領軍做先鋒,承明做了他的副將,二人率五千鐵騎卷平崗,踏山河,奔騰如虎風煙舉。

    兩日后,四月廿下午,天色陰沉,便已兵臨宣陽門。

    戰旗之上掛著一個獻血未凝的頭顱,得藺稷示意,被承明揮擲于城門口。

    “這樣,會不會激怒天子,對殿下不利?”承明望著被守軍搶入的人頭,心中多有不安。

    “不會。時至今日,隋霖比誰都清楚,唯有他阿姊

    安好他才能有活路。”藺稷掃過人手寥寥的城樓,“他手上縱有兵甲三四千,民兵過萬,但他明白皆不堪用。所以他派唐玨前來,乃是攻心之計。”

    兵法曰:攻城為下,攻心為上;兵戰為下,心戰為上。

    隋霖妄圖讓唐玨去要挾藺稷試圖讓他破防,然藺稷不靠唐玨而生,隋霖卻需仰仗隋棠而活。

    “那我們待后續兵甲上來,便可攻城?”承明有些回過味來,勒緊韁繩,“入得城中,且把太尉府留給屬下。”

    藺稷笑而未語。

    當夜子時將至,天黑不見星月,唯見五千鐵騎后又列兵三萬。至于天明,信使來報,剩余五萬兵甲已經屯兵城郊,隨時可以增援。

    “藺相,我們可要攻城?”承明到底初上戰場不到兩年,不如藺稷沉穩,多來憂心隋棠。即便藺稷說得有理,但仍覺她多陷一刻于城中,便多一分危險。

    按理,他們趕來時,就應該傳信于臺城的兩萬守軍,如此都不需要等后續人手,直接便可攻城。

    后再這等待的一夜中,聞那處兵甲被襲,就交戰中,承明遂想大抵這方是藺稷不用之故。

    卻不料,如今人手齊備,藺稷回他,“再等兩日。”

    東方即白,但多云天氣,只見得濃云翻滾,日光黯淡。

    承明不解,“如何還要等兩日,您不擔心殿下嗎?”

    她選擇回來,自會考慮到我會擔心,但定然不想也無需我擔心。若走了兩世歲月,她還選擇丟下我,選擇為我大業為所謂百姓而棄他——藺稷捂過因急行軍而隱隱作痛的心口,若如此,他便白愛她了。

    他日地下相見,定發足脾氣再理她,休想一哄就好。

    “她會照顧好自己,或是藏匿好自己。”藺稷頓了頓道,“除此之外,如你恩師所言,百姓何辜!”

    承明聞言,不禁有些汗顏。

    卷宗上原說了,民兵作甲。

    所以,藺稷給了天子兩日時間,若獻城送出公主,可保他與宗親性命無虞,亦少百姓血流。

    日頭滾去西天,城下已經開始樹旗,列兵,布陣。

    夕陽稀薄的光影下,四月晚風都變得蒼渾起來。

    拂過,城下戰旗飄飄,城樓蟠龍王旗尚在招展。

    臺城傳來消息,已經平定偷襲,斬殺兵甲過千,剩余逃離者尚被追擊中,問可要分兵前來共同破城?

    藺稷著人回令,“專心追擊流寇,不必分兵來此。此處天明攻城。”

    他站在三軍中央的眺望臺,舉端目鏡看閉合的城門。

    即使沒有隋棠在城中,左右也有這樣一場仗,他從來無懼生殺,也無懼陰司因果。若說有何遺憾,大抵便是她不在他身后,而在敵營之中,或許會受一點傷,或許因躲藏有所狼狽……但都不要緊,很快,我們就會重逢。

    這道軍令傳給臺城處,同時也傳給了宣陽門的守軍,傳到天子耳中。

    *

    勤政殿中,燈火晃眼。

    此刻宗親三王、太尉、中郎將、太常、大司農等十余重臣都在,自藺稷前日兵臨城下,將唐玨人頭扔回,他們便都在此間,未曾離開。

    諸人都在等長公主的手書,似等最后的希望。

    期間,亦有人提議,不若就此將長公主綁在城樓示威。亦或者直接就殺了長公主,刺激藺稷心神,放手一搏。

    然提議之人很快自己吞回了這話,他們走到今日,都是懷著這一顆忠齊之心,欲要大齊東山再起的。

    唐玨一句威脅藺稷要以公主之頭的祭旗的話,便得了如此下場,若當真傷及公主,焉知他是否會生剝活剮了他們!

    也側面反映公主在其心中的位置。

    是故陛下手書不行,藺稷不信城內民眾為兵,不起惻隱之心,換公主手書,或許能讓其同意。

    隋霖得了侍者傳話,目光掃過滴漏,“去章臺殿請長公主。”

    “不必,孤來了。”

    勤政殿的大門未曾閉合,外宮門一直開著。

    夜空烏云潑墨,星月都躲避了身影,云厚得就要落下一場雨來。

    隋棠就這般從夜色中走來,依舊身著麻衣素服。若非慢慢走近,地上現出狹長身影,便要當她是一縷幽魂了。

    她在丹陛前丈地處頓下,抬眸看丹陛上殿宇內的君臣,同自己胞弟遙遙相對。

    隋霖看見她身側侍女手中捧的卷宗,頓時面帶笑意起身,甚至出來殿中相迎。

    他站在丹陛上,群臣站在他身后。

    “阿姊——”隔著九重丹陛,丈地距離,丹陛兩側三十六虎賁軍死士,隋霖向胞姐開口。

    隋棠亦沖著他笑,卻不再往前,而是緩緩往后退去。

    “阿姊——”隋霖只覺燭光晃眼,看錯了她的舉止,踏前一步喊她。

    然還未曾反映過來,便見得從她身后騰空躍出許多人,四下點足借力,或將隋棠已經掩藏于身后,或于途中擊殺了虎賁死士,或已經來到這一眾君臣身前挾持他們。

    虎賁死士有數個反應快的,抽出刀劍防御,卻架不住對方突襲,且人數眾多,又是比他們訓練更久的暗衛,未過幾招便喪生刀口之下。

    “隋棠,你——”不過半炷香的時間,勤政殿中的一支完整的虎賁衛隊便被清除干凈,隋棠控制了勤政殿。

    隋霖見狀,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明明章臺殿中尚有死士看管她,她是如何招來的這些人。

    天空烏云壓下,隋棠揮手示意暗衛讓出一條道,走到丹陛之下,看被挾持的一行二十余人,乃隋齊皇朝最后的君臣。

    “首先,你要知道,這趟洛陽之行,不是你借母后之死將我囚來來,而是我借母后之死回來解決一些事情。原本在母后還不曾薨逝前,我便打算回來了。如今不過是回來得讓你愈發相信我無依無靠被你拿捏罷了。”

    “這些人是藺稷原本就藏在宮中的暗衛,本應該有更多的,但是你本事也不小,將禁中靠近你身側的全換了。”

    隋棠話至此處,隋霖有些反應過來,“他們沒能靠近禁中,是在外圍殿宇蟄伏?怪不得,你給母后送喪,要走中段的萬春門、華林道!”

    “你是在喚醒他們——”隋霖看著隋棠手中把玩的玉佩,“朕看過你的玉佩,五谷為紋,甘棠為飾,朕卻只以為是藺稷愛重你之故,從未想到,竟是、竟是……”

    隋霖睚眥欲裂。

    “不僅如此,母后發喪那日,城外欲救我而未遂的人手是特意讓你看見的。好你更加自得,覺得我逃生無路,在你手掌之中。”

    “阿弟,你當真半點沒讓阿姊失望。你多得意啊,讓我觀武庫,看糧草,了解你兵甲布置,你是算死便是我知道了也無計可施,對嗎?”

    四千兵甲會在東谷軍兵臨城下時去偷襲臺城守軍,讓其不能里應外合對宮城施行偷襲。

    不足六百的死士用于八處城門守城。

    隋棠記得很清楚,當日她冷眼掃過,閶闔門城樓上不過六十人,如此八門所費五百人左右。剩得百余人,自然都作禁中防守之用。

    這些日子,她拖延著不寫手書,為的就是摸清勤政殿處到底禁軍輪換到底是多少人,多少班次。

    【老師此番破城計策,屬于先發制人?】

    【算,但也不全算。先發制人從兵法的角度講,當是在一切占據主動位置的情況下,擇選的方式。承明此間其實莫說處于主動,相反極為被動。按照他當時的處境,最好的處理方法當是擒賊先擒王。但是顯然,他無法摸透鄔善的位置,也不知鄔善周身防衛幾何。故而只能退而求其次,采用如今的方法。】

    隋棠決定回洛陽時,便想到了當初承明身陷益州而后脫身的法子。只是她此行,原比承明要得更多。

    脫身只是其次,她來的真正目的——是開城門,迎新主。

    “阿弟!”隋棠抬首看他,“你前些日子,不是問我如何阿母都過了頭七,我還不愿去服脫喪嗎?”

    隋棠垂眸看自己一身素服,輕輕嘆聲,仰頭看無邊夜空,似看到了她不曾有幸經歷過的帝國繁榮的歲月,先祖們平江定山,萬國來朝;看到了她無奈遭受的皇朝崩裂的景像,流民失所,人犬爭食……熱淚從她眼角滑落,她與胞弟四目相對,“我是為國服喪!”

    “你放肆,朕還活著,國門還沒破,大齊還在,大齊福祚綿長——”

    “馬上就不在了!”

    隋棠退出勤政殿,派人押著隋霖等人,一路走向閶闔門。一路全是被她命人暗殺的死士,稀稀拉拉的血跡匯成小溪,緩緩流動,緩緩彌漫血腥氣,變得嗆人又濃烈。

    這最后的一場戰役,血染雙手的為她而已。

    “隋棠,你是不是忘了你也姓隋,你是隋家子嗣,是我大隋的公主,你如此開門揖盜,放賊人進來,也不怕天理報應!”

    “以子滅國,以臣弒君,逆亂綱常,

    天難容你!”

    “百年黃泉下,你敢去見列祖列宗嗎?你對得起隋之一姓嗎?”

    隋霖連同其他大臣,一路謾罵,句句戳人臟腑。

    已經走出禁中,走到閶闔門,因天子和重臣被挾持,一路而來遇見的禁衛軍們無有主心骨,亦不得命令,遂只能聽隋棠令,紛紛放下武器倒戈。

    待到達閶闔門城樓口時,守城的死士更是被藺稷的暗衛和倒戈的禁衛軍全部捅殺。

    隋棠足染血跡,跨過尸體,一步步走上城樓。

    耳畔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話語。

    隋霖說,“朕除了胞姐之外,手中還握著的東西。便是那萬余民眾,一副血肉壘砌的城墻,一柄以人命為刃的長槍。待城中無糧,便食人。”

    百姓說, “有力氣能種樹的男人都被征去軍中了,當官的也沒人拿銀子來修堤壩,灌農田。以往沒有田種糧食所幸還有兩棵果樹,這今后不知哪年才能再結果!”

    百姓又說,“人力可以預防的天災,卻沒有提前準備,如此釀成的災難,便算不得天災,依舊是人禍。”

    林群說,“藺相不可過勞,尤其不可再受兵戈利器之傷。他自當年鸛流湖受劍傷起,便傷口難愈,流血多于常人。極易容傷元氣,敗根基。”

    懷恩說,“藺相前世累的功德都逆了天地生死,換了今世姻緣。俗世又殺戮重,血染四方。世有因果,時有業報,且早收兵刀,放馬南山。”

    ……

    城樓上,夜風呼嘯,王旗招展。

    隋棠看著身側的蟠龍旗幟,回首看被壓在地上的胞弟,沖他溫柔淺笑,“那年漳河上你派來的十二艘沙船,王旗揚帆,載我歸鄉。是阿姊這一生第一次見到的美麗風景。曾幾何時,阿姊以為會是這一生都無可比擬的美景。”

    隋霖聽到了她的話,掙扎地的動作小了些,愣愣看向她。

    聽她說,“我對不起隋之一姓又如何?我對得起天下百姓!”

    看見她收回溫柔目光,從地上撿起一把長刀,她仰頭重看天際,“什么天理報應,人倫綱常,今日我就是逆了,破了。”

    隨她話落,萬里流云掀起雷鳴,一場急雨落下。

    “就說有報應,天都不會饒你……”被壓的群臣中,不知何人因為第二次寒芒忽閃,當是天不滅齊,降雷以公主。

    然話還未畢,竟發現并非閃電,而是刀光。

    城樓上的婦人,闔眼舉刀,多年前漳河上迎風飄搖的旗幟全部飄散,湮落在滾滾河水中,不見蹤跡。

    而城樓上,代表隋齊王朝三百二十六載的王旗亦被她一刀砍斷,跌落在風雨中。

    一時間,宮城內外,亡國的君臣,攻城的軍人,都聚目于她身。

    風雨那樣大,卻是天地都安靜。

    第82章  倫理不倫,終喪兒手。……

    四月末的一場雨, 初時電閃雷鳴,時人只當是夏日雷雨初至。

    來得快,去得也快。

    卻未曾想, 大雨滂沱竟多日不曾停下。

    一時間洛陽城中,坊肆未開, 屋舍閉戶,三街六道往來皆是沉默無聲的兵士, 如高樹豐碑戍守在各要道。

    百姓或有趴在窗前觀雨勢,或有臨窗聽雨聲, 或于屋中相互悄言, 來回踱步,后重轉來門邊窗下觀看外頭局勢。

    都知道,變天了。

    但是變天時的一場雨一直下,這會還未現出新天象。

    按說這東谷軍的主帥都入主太極宮了, 首要事便是立國正君位,如何半點風聲都沒有?

    民眾心中多有疑惑, 然天上事,唯有等。

    這日,大雨依舊, 是落雨的第五天。

    銅駝大街出現了一個青年人,他右手撐一把二十四竹骨傘。傘下面容遮著一張面具,頭戴月白發帶, 身穿一身天青色暗紋廣袖深衣。

    大雨拍打在傘上, 從傘沿落下。

    他安靜走在風雨里, 發帶纏繞飛卷,廣袖疊層涌動,未幾都沾了些許水汽。

    他從廷尉處過來, 本可以坐車的,臨上馬車時還是棄了,只徒步行走。一路行徑司空府,朝著太尉府走去。

    太尉府,破天荒還住著前朝太尉何珣。

    從來舊朝覆滅,人臣若降新主,便自有出路。然當日被押縛在宣陽門城樓下的一干人等,實乃敗軍之寇,皇室宗親如隋霖和三王概因新主需要仁德名聲,又得姜灝一行求情多來留有一命,現如今便被安置在廣林園中。

    然剩得臣子,實有才者憑新主賞識或可留下,新主棄者則可退身白衣歸去鄉野,自然亦有既不愿侍二君又不甘心就此歸隱者,便自殉故國以表氣節。

    何珣便是最后一種,若非暗衛押得緊,當場便要撞墻殉齊。當夜趁亂被一兵士攔下,送回太尉府。

    那兵士說,乃受人之托。

    他瞧兵士身穿東谷軍戰甲,問,“受何人之托?”心中多來猜到些。

    是那人還念著父子親情還是為留他性命羞辱他?

    然兵士卻答,“太尉大人不想齊之綿延、助陛下東山再起?”

    何珣聞來發笑,“天方夜譚!”

    兵士也笑,“東谷軍自十余年前因細作被藺相清理斬殺兩千人后,十余年來再未出現過細作。但是——”他目光對著自己上下游移,“您瞧小的,不是很成功嗎?”

    何珣這夜的腦子自被公主挾持后,見王旗飄落后便一直嗡嗡不甚清醒,更多是不可置信。

    這會見面前兵士,聞他言語,方覺這才是對的。

    綿延了三百余載的皇朝,怎可能就被滅了?

    陛下還在,太子還在,還有面前這個插入東谷軍的細作還在……東谷軍中都能插入細作了,還有甚不可能的!

    兵士走前,還不忘安撫他,“最危險的地方便最安全。”

    五日里,有不同的兵士給他送飲食,皆道乃受人之托。

    何珣于漫天大雨中,一點點窺得春光。

    東谷軍中的細作竟不止一個!

    這些細作中最高品階的有五百秩。五百秩官品便可游走于藺稷身前,便意味著有刺殺他的可能。

    而藺稷不知忙于何事,一未立國封君,二來朝臣任職未定,竟當真空出了這座太尉府無人問津!

    ……

    乃天不滅齊也!

    何珣已近花甲,須發染霜。這數日煎熬,銅鏡之中,明顯又添華發。然他用盡早膳,整衣肅容,將精神撐足。

    今日乃四月廿七,是他五十又六的生辰。

    既是上天不絕他,他便當留命繼續效忠大齊。

    門在這會被推開,他抬眸看見竟是自己的大兒子,何昱。

    何昱同他差不多的精神頭,穿戴沒有往日華貴雍容,卻也是規整潔凈。

    “五郎,你怎么來了?這些日子,你在何處安生?”

    何昱手中捧著一壇酒,踏進屋來,在何珣面前坐下,將話緩緩道出。

    “好啊,竟與為父一般境況。如此說來,潛伏在東谷軍中的細作不少啊,倒不知是何人手筆?能有如此能耐!”何珣激動不已,說話間覺出兒子神色,并不似他滿懷希冀,反而眉間蕭索,愁緒萬千,“可是想你妻兒和阿母了?”

    按第一日將他送來這處的士兵所言,藺稷將何氏三族貶為庶民,男丁流放幽州,女郎譴回原籍。

    “所幸你膝下只有二女,尚無兒子,便不必心傷。打起精神,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早晚我們何氏一族,還能重振門楣。”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何昱重復父親的話,看著他伸來握在肩頭的手,重重點頭,“今日乃阿翁生辰,五郎特求了助我們之人,帶來薄酒一壇,祝阿翁福壽安康。”

    他斟來兩盞酒,一盞推向父親,一盞自己端起,再喚,“阿翁!”

    “好孩子!”何珣滿意又欣慰地看著兒子,持酒盞與他相碰,一飲而盡。

    何昱見他飲盡,遂擱下酒盞,面上含笑,眼中含淚。

    “喝,難得你我父子還有共飲之時。”何珣放下酒盞,“再給為父斟一盞!”

    何昱未動,不喝也不斟。

    “五郎?”何珣見他緩緩起身,又重新朝他跪下,“你……”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阿翁您老了,且讓五郎留下,五郎定不會辜負您,會重振何氏門楣。”

    “你——”何珣有些反應過來,看他又看面前空盞,“是藺稷許你的?”

    “自然不是。”隨著屋門再度被推開,又一個青年踏入屋中,“是我許的。”

    來人收了傘,露出一張帶著面具的臉,嘴角淡淡勾起,透過面具的眼神亦帶著恍惚的笑意。

    他將面具摘下,再撕去人|皮面具,然后掰動左肢同右手靠起,恭謹向何珣作揖,最后卸下假肢。

    “當年遷來洛陽,為父擋箭,失了左臂。如今這到底不是真的,禮數不周,太尉大人多擔待。”他將假肢扔在案上,眉眼帶笑,“久違了,太尉大人。”

    “你、這前后都是你安排的?”何珣見來人面目,便徹底明白了。

    哪有什么潛入東谷軍的細作,哪有什么東山再起,分明就是這個孽子一場貓捉老鼠的戲弄和報復。

    “很好,長本事了。懂得阻人有氣節地死,讓人受屈辱地活。成倍的羞辱!好的很!”

    承明看著那張強撐氣勢實則已經委頓的臉,搖首道,“晚生沒想的這般復雜,只是依稀記得大人命格。”

    他頓了頓,便瞧見何珣眉心陡跳,又見何昱一臉茫然,當是不知情的樣子,遂繼續道,“命貴無極,輔紫薇,迎太白;然善終不終,倫理不倫,終喪兒手。”

    承明目光掃過何昱,走向何珣,抬手擦去他已經從嘴角滲出的血,“大人果真應了這命格。”

    “你,你好好……”毒發作得很快,何珣噴出一口濃黑鮮血,大半濺在承明身上,一只手牟足勁攀上他衣襟,又滑去他左肩,最后抓在他空蕩蕩的衣袖上,身子踉蹌一跌便徹底倒在了桌案上,再無聲息。

    他的手中還抓著小兒子的半截袖角,不知是悔恨那一箭因他而毀了他一條臂膀,還是遺憾沒有徹底要了他性命。

    他未曾闔上的眼睛里最后的眸光落在驚慌不定的大兒子身上,亦不知是覺得命格荒謬,還是命運荒謬!

    承明拂袖起身,廣袖從他手中抽出,抬步往門外走去。

    “阿弟,九郎——”何昱反應過來,上去欲要拉他,被他隨行的侍衛橫刀攔住,“你應我的事,你會向藺相、不,是新主舉薦我的,是不是?我愿意效忠他,愿意的!”

    承明眺望雨勢漸小的天際,“這酒毒發太快了,合該讓何珣聽聽你這話。罷了,就是聽不到,他多半也猜到了。”

    承明轉過頭,“你看看你阿翁,他眼睛還沒閉上呢。”

    何昱根本不敢回頭去看。

    “知道嗎,我來時去了廷尉府,尋到了早年的卷宗。原來在必死的境況下,旁人還給我說過情,請您出面給我行贖刑。”

    承明說著,從袖中拿出那卷宗,給何昱看。

    【廷尉大人雖言舍弟之罪可大可小,然其罪上累陛下,下禍司空。今所幸司空無礙,若是不然,豈非讓陛下痛失臂膀,讓我大齊痛失擎天之柱,其心可誅。臣為何氏長子,未曾管教好幼弟,生出如此禍端,已然愧對君主祖宗。我父為此羞愧致病,流連在榻。我此前來,便是為表明心意,何昭之罪,何氏無顏贖之。】

    “這一遭,再加上鸛流湖遇刺未成,益州陷我于敵城,你共三回欲圖我性命。我是什么圣人菩薩,還是甚無腦小兒,還要薦你為同僚,與你共事。”承明笑出聲來,“再者,你以子弒父,人倫喪失,吾主不敢用。你且還是去地下,繼續你們的父慈子孝吧。”

    承明最后的話語落下,抬手示意,未幾屋中便又多出一具尸體。

    屋外雨停了,陰霾散去,天空露出久違的光。

    青年走在日光下,并沒有報仇的快感,方覺心中空蕩,正命人牽馬預備往城郊陵園走一趟,看看母親。

    卻見得太極宮方向策馬行出一列禁衛軍,直奔三街六道的街道口,張貼求醫榜單。

    宮中一共就那么幾個人,承明不放心地走過去舉目閱過。

    “殿下乃淋雨得了風寒而已,難道至今未醒,如何還要求醫了?”他攔下一個禁衛軍問過,“確定不是藺相身子不適嗎?”

    禁衛軍哪知具體詳情,開口也說不明白,承明扔下他,往宮門奔去。

    第83章  她的一場怪病。……

    大齊開國先祖崇尚陰陽五行, 因前朝為金德,便定本朝為火德(1)。是故當年制王旗時,乃紅底黃沿, 正中一團火焰圖案,周邊蟠龍圍繞。

    朔康十三年四月廿二, 在都城城樓豎立了數百年的旗幟,旗桿從中折斷, 旗面從城頭飄落。

    時值疾風驟雨,風卷旗腳, 雨打旗面,

    黃旗跌落在地,號稱永世燃燒的火焰熄滅。

    又一道驚雷劃過,落于圍城的數萬將士眼中,乃旗落之后, 一襲素白身影,一張蒼白面容。

    從內城的宣陽門到外城, 還有數里路途,其實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只見得一個小小的白色輪廓,歷狂風吹拂而不倒, 經暴雨淋打而不散。

    曾有一個瞬間,他們都當是天雷劈斷王旗。

    可是閃電耀在天際,照徹整個黑夜, 亮如白晝。他們無比確定, 宣陽門城樓之上, 于雷電之前,是隋齊皇室的最后一位公主,手持長刀, 斬斷的黃旗。

    因為雷電之后,她依舊立在城頭,手握刀柄,刀面閃光。

    那刀的寒芒,竟亮過一道道蒼穹之上的閃電。她在將第一面至高的主旗斬斷后,又舉刀劈落城墻從東至西的帝王旗,宗室旗,軍旗,戰旗,十三州州郡旗……共二十四旗,旗旗落下城去,跌在王旗周身,沾泥染詬,再不能不配揚起,見天日。

    至此,再無人覺得恍惚是天雷斷旗,乃實實在在帝女斬旗。

    皇朝的公主,在本已腐朽的帝國背脊上,劈下了最后一刀,讓它徹底咽了氣。

    不管疆土分崩成多少塊,不論戰火燃燒了多少年,不計諸侯出現了多少位,不算百姓死去了多少人……即便是茍延殘喘,然只要蟠龍王旗在城頭飄一日,大齊皇朝便仍在。

    當年無論是宦官專權還是太師亂政,亦都只敢挾令天子;后來諸侯紛爭,也只敢各自為王,明面還要稱臣;再到今日城門外的東谷軍,亦是戰了近二十年,才走到這一步。

    但是,誰也沒有她干脆利落,不羈癲狂。

    毀家滅室亡國。

    乃她為人子為人臣大逆不道之舉。

    城墻腳下年長的宗親、年輕的君主還在謾罵,看電閃雷鳴,盼有一道落于她身,宣告她之荒謬悖亂的行徑,于天不容。

    這樣的舉措,原在世人眼中,也是可鄙的。

    她已經不是第一次獻城了。

    十三歲那年,她因貪生,便獻過一次城。

    時為百姓鄙,眾生唾棄。

    城外攻城的將士也當不滿她,畢竟他們信奉戰死是最高榮耀;為將士出謀劃策的謀臣,也當輕視她。因為他們讀圣人書,為禮法所束縛,“忠君”還是“忠民”困了他們太多年。

    可是,這一日,在此時此刻,在歷經了十數年百余場沙場廝殺、死里逃生后,面對曙光就在眼前,家舍就在尺寸

    間,戰士們捫心自問,若城門開,可平安入,誰會愿意舉刀趟血過?

    還有姜灝、許衡……太多的學子清流,這夜舉目望城樓,眼中多深愧。若不是太過迂腐、若不是守舊,若不是堅持了太多沒必要的堅持,是否這茫茫人世間,早已有新主?

    便是統帥三軍的藺稷,這一刻也自愧不如。若非他早年太在意名聲,太在意世人眼光,早些滅了這早已無能腐敗的王朝,便也無需他的妻子如此殫精竭慮走這一遭!千思百轉,竟生自豪。

    “開城門——”

    宣陽門的城樓上,已經不見公主身影,然她的聲音依舊伴雷聲響徹穹宇。

    至此,太極宮八門皆開,東谷軍各部相繼進入。

    最后一場戰役,兵不血刃。

    藺稷從閶闔門入,疾馬走在最前頭。

    風雨未停,九天之上依舊驚雷不斷,轟鳴四野。凝聚在他的正前方,一陣接一陣而來,一聲響過一聲。

    而前方,她正在向他走來。

    雷聲滾滾,閃電劈落,她衣衫盡濕,烏發貼鬢,額前的雨水從眼簾落下,砸在她胸前雙手供捧的一物上。

    她穿風淋雨而來,幾乎就要遭雷劈身閃電擊魂。

    有那樣一個瞬間,藺稷想讓她退回去,讓時光倒流。沒有她,他也一樣可以打進來平天下。

    他原也什么都不怕。

    但因她,總生怖和懼。

    他心中惶恐,那前端布于天際的道道縱橫交錯的閃電,可是隋齊宗祖被滅國的怨氣?要抓回他們的不肖子孫,施予責罰。

    可是她一步步向他走來,他便只能進不能退。

    他唯一能做的,是以她為豪,予她微笑。

    還有請她求她“不要跪”。

    “不要跪!”銅駝大街的直道上,隔著三丈地,千重雨,他看清了她手中捧著的東西,乃傳國玉璽。遂趕緊勒住僵繩,從馬上躍下,奔去她身前。

    然而,她終究比他快一些,于他身后千萬屬臣將士前,完成世俗獻降的禮儀。

    “臣心已降,奉君為君;君心仁德,恤吾族親。”

    她躬身跪下,以頭貼地,將傳國玉璽奉在最前端。

    烏發披在背脊,纏亂得尋不到發梢;麻衣素服被打淋貼在她身上,勾勒出輪廓;平素衣裙繁復疊累,還勉強有幾分豐腴模樣。如今又成薄薄一片,小小一團,在這個雨夜中瑟瑟顫抖。

    他除了脫袍將她裹起,再說不出一句話。

    偏入他胸懷的婦人,話比他多。

    她被雨水洗盡鉛華的臉上,褪盡了血色瑰麗,眉眼也沒有片刻前城樓上的端肅雅正,甚至沒有上一刻跪身時的恭謹安分,只剩了做他妻子時的嬌憨俏麗。

    她貼在他耳邊說,“今日后,我不再是公主,只是你的皇后。”

    她的目光越過他,看向他身后形形色色的人。

    那些人里,曾有人因權力要他分出對她的愛意收下旁的女郎,有人因仇恨要他棄她即便容她也不可讓她與他并肩在高位,有人、總有人對她多加挑剔。苛責不斷。

    “是不是你可以放心立我,不必再多費神思?”她不依不饒,聞來為名為利,十分俗氣。

    他抱著她走向殿宇深處,低下頭,嗓音喑啞,幾經哽咽,“你應該說,郎君,我不慕榮華,不計名位,只要你愛我便足矣。你不必費神,不必操心……”

    她氣息還未平,喘息依舊急促,抬眼看尚且穿著戰甲、不能被她扯襟趴衣的男人,于是一口咬在他脖頸上。

    貝齒啃噬皮肉,任他如何求饒都不肯松下。

    她要是一直咬住便好了,未幾就松了口,闔眼軟綿綿臥在他臂膀。

    至今未醒。

    起初,因她昏迷,遂暫居在太極宮的章臺殿中。一來這些日子,她都住在那處,起臥衣物尋來方便;二來改朝更立,帝王殿宇總需費時整肅。

    醫官把脈,道是隋棠病癥乃多日神思耗費,加之淋雨所致,染了風寒方才起燒,并無大礙。反是藺稷,林群一行憂他亦受寒,引出舊疾,遂備藥調方時刻準備著。卻不想他當夜用過一盞姜湯驅寒,兼之沐浴甚暖,竟安然無恙。

    甚至這些日子,都是藺稷守在隋棠身邊。

    實乃一個普通的風寒,卻累她昏迷不醒。當晚用藥退燒后,第二日有發起,白日用藥退去,夜間再度燒起來。如此反復,可謂高燒不斷。

    藺稷將立朝建國,繼位封賞的各項事宜,一應交給了尚書臺,有姜灝負責,后做卷宗呈來。

    自己則寸步不離地在隋棠榻畔。

    “雨都停了,你醒了再睡,成嗎?”這日,已經是午后時分,藺稷在偏殿囫圇用完善,回來榻前,人有些不耐。

    他身后的兩位侍者捧合了一卷畫冊侍立在一旁,正等他發話。

    他在榻畔坐了半晌,方有些回過神來,起身示意兩人將畫卷展開,擺在畫墻上,抬手譴退了他們。

    “這是我們大鄴朝的王旗。前朝乃火德,我們自然是水德。所以旗面月白,中間以水浪為圖,四州邊緣飾黃沿,以甘棠作紋。”

    “還有,立國為鄴,鄴城的鄴,是你的封地。”

    “待王旗做好,由你親插于京畿城頭,那里至今無旗,如我至今沒有立后,你總得……”

    隋棠昏迷了五日。

    藺稷絮絮叨叨說了無數話,盼她有一刻嫌他嘮叨,會醒來。

    五日,其實不是太長的時間。她生產那會,昏迷得更久。

    但,不能因為我經歷過更久的時間,你就可以當真那樣久才醒。

    藺稷承認,自己沒有隋棠的好耐心,他昏迷時已經不能和她繾綣處之,留他的時光一日少過一日。

    一日少過一日,她怎么忍心這樣睡著。

    “你說這世上還有好的醫者嗎,我又去請了,我……”

    藺稷語無倫次,伸手摸她頭,這會冷冰冰的,已經退燒了。但她昏迷著,就意味夜中可能還會燒起。

    【你發病的時候,心口太疼昏迷過去。但是你在睡夢中面色如常,脈息也穩。但就是不醒來,我其實是會生氣的,我掐過你,捏過你,你都不醒。我就想你肯定是故意鬧我,要我服侍你,想看我流眼淚……】

    “我也要生氣了。”耳畔縈繞著隋棠的話,藺稷的手捏上她面頰,最后只以指腹撫過,“都沒肉了。”

    他有些頹敗地低下頭,深吸了口氣。于是便錯過了看見隋棠素指曲起,長睫微眨就要蘇醒的樣子。

    只嘀咕道,“再不醒來,我不要你做我的皇后了!”

    隋棠都睜開了眼,聞言重新閉了起來。

    第84章  他幫她把鞋穿好。……

    時值黃門來報, 道是承明大人求見。藺稷抬眸,捏了捏榻上人的手,轉來外殿。

    說是外殿, 也就隔了兩道門。左右隋棠昏迷,牽扯他心思, 他便也以那夜淋雨身子不適為由,養在了章臺殿。

    就在隋棠入住的院子里, 一日起臥不過兩間房,她的內寢和外殿, 一間用來看顧她, 一間用來處理必要的公務。

    每每外臣有事求見,便如眼下光景,兩道門都打開,外頭聲響大些, 內寢便能聽個七七八八。

    最開始蘭心還闔過門,但藺稷說就開著。沒提緣故, 自己心里頭清楚,大抵這樣覺得離她近些。

    “太尉府中事,解決了?”藺稷見他假肢未裝, 面具未戴,復了本來面貌。

    “嗯,多謝陛下給臣機會。”

    承明從長街過來, 一心都是隋棠染病的事, 然真到了跟前, 又覺唐突。

    這等事,他完全可以在尚書臺問恩師便可,三兩句話就可以問清楚的, 何必走這一遭。然自朔康十年他在她面前承認了自己的心意后,至今已有三年未見她。心底深處見她一面的愿望尤為強烈。直走到宮門口,夾雜著雨絲的風迎面吹拂。五月天里,潮濕又氣悶,他方騰出兩分理智。

    他在閶闔門前停下過,但還是踏入了宮城;又在章臺殿門前徘徊過,猶豫再三向黃門開了口;在等待藺稷出來的時候心跳加速過,直到

    此刻人就在眼前卻又不再問出口。沉默許久,得來了藺稷率先打破沉寂的問話。

    藺稷這一問格外好,將他的思緒帶了起來。

    他有些抱歉地看向他,“是臣疏忽了,臣不該在大庭廣眾之下暴露身份。”

    洛陽高門,多來都認得他,乃何珣幼子。

    他如此身份,當今時下若是一介白衣尚且好說,,但如今在朝中行走,還在高位上,只怕多惹風波。承明前后想來,懊惱不已,“長街人不多,和臣近身接觸的一是貼皇榜的侍衛,二來便是這會傳話的黃門……”

    “無妨!”藺稷看出他的擔憂,“本來我就打算讓你恢復身份的。好好的一個人,總沒有戴著面具過一輩子的道理,以后在朝中行走也多有不便。”

    承明聞言有些詫異。

    “另外朕想問問你,恢復身份可要將姓名恢復了?”藺稷這會笑了笑道,“我知道“承明”二字對你的意義,不抹去它,留著就當你的字。”

    承明聞后頭話,心中感念,卻還是搖頭道,“臣和他父子緣分已盡,何昭也早已身死,不必恢復姓名了。”

    “那賜個姓給你!”藺稷示意他近身,以指在案上書寫。

    承明見之,是個“藺”字,如今天家姓氏,趕忙推拒,道是不敢承恩。

    “怎么,你都敢向殿下直接要求賜名,這會朕主動賜個姓給你,你便又不要了?”藺稷佯怒,“可見在你心里,朕是比不上殿下。”

    承明觀他神色,平和回話,“臣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臣功淺勞低,若得陛下這般厚愛,怕朝中非議。”

    “益州之戰你送出的城防圖,揚州攻城你作的先鋒,交州那處是你身先士卒入城談判,方讓他們不戰而降。前后未及三年,已經是尋常將士一生都無法企及的功勞了。”藺稷目光望向內寢,話語放低了些,“賜你姓氏,也方便你在朝中行走,讓旁人少議論你之過往。”

    承明反應過來,他與天子的關系當密于與殿下的關系,方可保全彼此。

    否則,莫說他掩藏于心中那點心思,便是明面人都能看清的他與殿下姑表兄妹這重親緣,足矣讓某些有心之人作文章。

    “如此,臣便卻之不恭了。”

    “這才對。”藺稷沖他點點頭,示意他用茶。

    承明卻未再落座,躬身告辭。

    “等等!”藺稷喚住他,“你——”

    分明是你來求見,卻未說一言。

    “臣無事了。”承明恭敬行禮辭身,連余光都未再落于旁處。

    說與不說,并無太多區別,他需要的是自控。

    *

    隋棠本在裝睡中,然房門未關,便多少聽得外頭聲音。一個是她夫君,一個是她老師,她自然都關心,側耳聽了一回,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只想催自己再睡會,莫理會那小肚雞腸的人。

    然杏眼轉過一圈,便見得窗下墻邊掛著一副畫。

    細看,是一面旗幟。

    旗幟。

    記憶回到昏迷前的那個夜晚,許是她今生做的最勇敢的一件事了。她起身下榻,禁止了蘭心一眾侍者見她醒來的驚呼,來到窗前看那面旗。

    旗身主圖是一碧水波,水克火,新朝為水德,應該的。旗面的四周紋絡……她輕撫的素指怔而顫抖。

    竟是繁復的甘棠花。

    甘棠花形小而量多,密密麻麻簇擁,可成大朵鮮花百媚千嬌,也可成擎天巨傘為人遮陽。

    “這花,名副其實,像你。”藺稷入內,便見雨過天晴的好模樣。

    隋棠不理他。

    藺稷一時不曾意識到,只派人傳醫官過來給她診脈。董真一行原在在偏殿輪值,來得很快,望聞問切下來,道是已經無礙,后續稍作修養便可。

    隋棠與她閑聊了一會,趁著藺稷去給她晾藥的功夫,問過他身子情況,畢竟他也淋了一夜雨,待得了董真“一切安好”的回應后,把心剛回肚里。然直待屋中人散,藺稷喂藥給她,她還是懶得理會。

    “病了一場,怎還愈發回去、這般怕喝藥了?都不燙了,我給你試過了。”藺稷喂了半晌,見人一副冰冷神色,不知何處開罪她,遂當她面又用了半勺,“都涼了,快,給你備著蜜餞呢。”

    “誰讓你瞎喝藥的!”隋棠愣了一下,忍不住斥他。

    “到底怎么了,醒來這樣大的氣性?”藺稷見她開口,呼出一口氣。

    隋棠哼了一聲,側過頭又不理他。

    “你、有話好好說,否則我……”

    否則他又能怎么辦呢?

    藺稷蹙了蹙眉,低聲下氣道,“阿粼——”

    “否則陛下就要生氣了是不是?生氣了便不立妾為后,對不對?”隋棠挪身更遠些,云袖從他膝下抽出,偏著頭努力壓住上揚的嘴角。

    “我——”藺稷回過神來,“你早醒了?那你不睜眼,還嚇我!”

    “我可沒嚇你,正要睜眼,是你自個出去了。”隋棠胡說八道壓住對方氣焰,“你瞧瞧你出去做的好事,老師愿意得我賜名,不愿承你賜姓,你還比較上了!有你那樣吃醋的嗎?”

    藺稷聞言丟了藥盞,懶得再喂,扶額緩了會,上下打量面前婦人,“你惱我說不立后是你在吃味,那聞我后頭吃醋后就該歡喜才對,你……”

    女人心,海底針。

    隋棠努力撐住氣勢,捧來藥盞“咕咚”“咕咚”喝下,四下尋不到帕子,扯來對方的袖角拭唇。

    越拭頭埋得越低,最后幾乎憋不住笑要卷到他廣袖中去,被他生生捏住下頜,將一張杏眼眨巴的面龐抬了起來。

    “你本事是愈發大了,都學會先發制人,把這招數都用到我身上來了。”藺稷盯著她眼睛,“我許你回洛陽,誰許你作這樣危險的事了?”

    從接到鄭熙傳信的那一刻,說不氣惱是假的,他又急又氣偏又不能發作。

    隋棠不笑也不拿喬了,人安靜下來,輕輕蹭著他五指,往前挪過,整張臉便都溫順貼在他掌心。她不說一句話,只一點點靠近他。

    他不必再移動,只一低頭,便親到她額角。

    日影偏轉,已是傍晚時分,她從他懷中退身,乃想起一件極重要的事,“你讓人備車,送我去姜府。”

    “要見姜令君?”

    隋棠頷首,眉宇間帶著兩分急切,“他可安好?他有沒有……”

    “他很好,也想見你。”藺稷傳人入內,給隋棠更衣理妝,又派人去尚書臺請姜灝。

    未幾姜灝過來,乃藺稷在內寢歇息,隋棠出來外殿獨自接見了他。

    距離朔康六年姜府一敘,已經七年過去。

    彼時士族的首領如今又添風霜,青絲夾白發;懵懂的小公主也即將成為主見有成的皇后。

    歲月無情又慈悲,平靜流逝,只在每個人的身上或好或壞刻下痕跡。

    此間兩人,當屬幸運的。

    隋棠始終記得那一年正月,她和藺稷彼此動了心,然于她,親緣依舊勝過他。她彷徨不知前路該如何走,入府向名滿天下的大儒請教。

    她和姜灝,原是一樣的處境,心向齊而又痛齊不爭。

    姜灝說了很多話,講了很多事,她慢慢悟透。

    走實當下路,不負歲月。

    這些年,便當真不負己也未負他人,更未負歲月。

    但姜灝話到最后,有一句讓她驚心。

    他說,“臣與司空,共匡天下,身可獻黎民。自然,臣有祖訓,世代效忠大齊。若真有那一日,臣也已經無愧天下,屆時且讓魂魄歸齊,亦全宗祖之訓。”

    而她,清楚記得,藺稷和她說過,前世他滅齊立國,姜灝未再與他同行,乃自戕殉道。

    夕陽落下去,殿宇銅鶴臺上部分燈盞被點起,映出分席對坐的二人身影。許是殿中布置古樸溫馨,昏黃燈光中,狹長影子竟不顯凄清,反而多出一抹孤直的韌性。

    隋棠看向面前尊者,半晌正欲起身向他道謝,卻被他搶先一步。

    姜灝伏跪于地,向她行了一個君臣大禮。

    “令君!”隋棠趕忙起來扶他,被他阻止。

    “臣是特地等著殿下蘇醒,來拜謝殿下的。當年是臣引導殿

    下,如今是殿下點化了臣。讓臣終于不再于家族訓誡和自身擇選中彷徨,殿下比臣有膽量。”

    “二則,臣是來向殿下辭行的。”姜灝輕輕呼了口氣,眼角細紋舒展,面上眼中帶著難得的欣慰和輕松,“臣已過天命,出仕三十四載,歷兩國三朝,大半生年歲都奉獻給了家國黎民,如今世有新主,途有新道,也算不負此生了。來日歲月悠悠,臣想偷個懶,寄情山水,過兩日閑云野鶴的日子。”

    隋棠多有不舍,張口卻不得言。

    “殿下莫怕,承明尚在,尚書臺八位侍郎也都是臣的心腹子弟,朝中也有部分臣子出自臣的門下,都可為你所用。他日您與陛下若有需,若有萬一,可以急召臣回來。”

    隋棠有千言萬語在唇口,聞話至此,便都咽了下去。相比前世,這已經很好,至少又多一人活下來。

    “令君好走。”她亦兩手疊合,恭敬向他叩首拜謝。

    這年八月,經太仆令占卜,則八月廿二為上上吉日,新帝登基。同日,亦設封后大典。

    一切禮儀皆按典可循,并無精簡也非奢隆。若說有何不同,以至于后來被世人常論于口中的,大概便是封后大典上,原該在申時一刻從轎輦出來,徒步走向明堂高臺祭祀的皇后,遲遲未出轎輦。

    因為她不曾著履。

    來時于殿中更衣理妝,滿殿掌事侍者便極荒唐地說尋不到她的鳳頭履,后來又說乃少府送錯了地方,送去陛下的清涼臺了。而時辰緊迫,陛下著人帶去明堂,稍后在那處偏殿換上便可。

    但輦轎偏偏沒把她送去明堂偏殿,直接按照原定路程送來了明堂三十三重階陛下。

    且掐著時分,沒有半分多余。

    隨日影移天,鐘磬鳴躍,花車停歇,百戲退場,禮官唱喏。

    “落轎——”

    隋棠在轎輦中長長吸了口氣,罷了,大不了她小心走路,左右這禮服繁復逶迤,定能擋住;百官宗親分在兩道,亦看不清。

    “掀簾,扶孤——”

    然她話還未說完,簾子便已經被人從外頭撩起,率先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襲玄色滾金的龍袍。然后男人垂首,冕旒晃動,傳給她一聲,“抬腳。”

    當意識到這人在作甚,她驚得忘記該怎么抬腳了!

    就看見原該在萬人之上的明堂候她的青年帝王,俯身在她身前,握著她的腳,將鳳頭履穩穩穿了上去,然后放平她雙腳,方退身站起,向她伸出手,“走吧。”

    隔著十二冕旒,她看見他雙眸,倒映出當年場景。

    當年,她嫁給他時,他派人脫了她一身衣裳。

    今日,于天下萬千臣民面前,還了。

    第85章  這里,是權力的核心。……

    新朝初定, 國號為鄴,年號鴻嘉,同年即為鴻嘉元年。

    十月初三, 乃這年最后一個黃道吉日。若再占良辰,便是來年五月方有。藺稷遂擇這日立長子為儲君。

    時近臣多勸, 皇子甚幼,禮儀繁多, 放在十月里僅剩不足兩月怕是時間緊迫,恐禮儀不全, 不若定于來年五月。

    藺稷沒有采納, 只說讓太常處多加督促,皇子勤加練習即可。同時也盡可能減去了一些非必要的禮儀,只在要求授予金冊、金寶后,完成祭告天地祖宗、向帝后行禮道恩, 受百官進箋三重大禮即可。

    原本這些也可以省去的,因為沛兒虛歲才不過四歲, 簪冠都困難,禮儀便可擇人替代。隋棠便這般同藺稷說了,直接下道旨意便成, 何苦折騰孩子。

    她三月中旬離開沛兒回來洛陽,直到六月初方才見到孩子。

    洛陽城郊接他的時候,小兒撲閃的雙眼包一汪淚甩著兩條小短腿撲入她懷中時, 她整顆心都化了。

    回宮的馬車中, 沛兒伏在她腿上睡著了。

    藺禾道, “沛兒可想阿嫂了,入了潼關后,聞再過一個多時辰便能見到您, 便怎么也不肯睡了,硬撐到這會。”

    六月暑熱,熱浪一陣陣從窗外撲來,雖車中置著冰盆,然童子體熱,臉紅汗流。

    隋棠一邊給他拭汗,一邊輕搖團扇,低聲與他道歉,“對不起。”

    是故,數月養在身邊,她半點不想累著他。

    繁文縟節,能棄則棄。

    藺稷道,“我本也這般想的,但是沛兒自個堅持的。”

    這會乃九月初,沛兒學習規矩已有十余日,天蒙蒙亮,太常處的人便來皇后的昭陽殿領人。

    昨夜起開始降溫,滿院霜露,花葉凝白。晨風拂面,人哈出的氣都起了薄薄一層白霧,這日沒有早朝,隋棠將藺稷按回榻上,自己披衣去偏殿陪孩子用早膳。

    “兒臣給母后請安。”沛兒規矩道。

    隋棠瞧小小一團,行禮已經頗有姿態,只嗯了聲,“用膳。”

    母子二人分席跽坐,各自用膳。中間隔著半丈地,隋棠一遍遍抬頭看他,恐粥食太燙,恐湯餅太干,恐他用食不均……即便在第一日時,她已經發現,她的擔心是多余的。自入了這間殿宇,知曉自己會被立為儲君,僅四歲的稚子便在原本的乖順中,又竄出幾分懂事和聰慧,將該學的該會的,都早早掌在手中。

    以至于在立儲前夕,他在殿中最后一次給帝后演練無錯后,隋棠忍不住將抱他懷中揉捏,自豪又好奇,“我兒怎如此聰慧?”

    時值禮官、太常皆不在,闔宮只有數個貼身的侍婢,沛兒便放心依在母親懷中側身低語,“因為阿翁提前交教導了我兩月。”

    隋棠秀眉蹙起,看過對面的男人,他哪來的功夫提前教他?還兩個月?

    算起來,他分明比她更久沒見孩子了!

    沛兒從她懷中爬起來,跪坐在她面前,仰頭眨著亮晶晶的眼睛道,“阿母,阿翁的丹青確乃勝過您許多。”

    隋棠白他一眼,“那你坐你阿翁處去。”

    “因為他畫的您,比神女更美。”

    隋棠愈發不解,記憶中藺稷何時給沛兒作過她的畫像!

    沛兒又道,“真的,阿翁繪了您畫像,送給我。”

    隋棠有些狐疑地盯著他,半晌回過神來,伸手隔衣摸上他胎記的位置,聽到孩子說,“您不在,沛兒好想您,大約太想了,連上輩子的事都想起來了。”

    隋棠怔了怔低下頭,與他額間相抵,“阿母以后都不會離開你,會好好陪你長大。”

    沛兒道,“阿翁教導我,要保護阿母。”

    燈下母子相依,藺稷望過來,想起前世母子同陵,留他獨在人間,滿目瘡痍。

    *

    十月初三,立儲畢。小小兒郎,三項禮儀完成的半點無錯,舉止從容有度,為百官贊譽。至此國本定。

    同日麒麟殿晚宴,發生了兩件事。

    一是天子駁回了宗正處上月上奏的選妃事宜。道是廣納后廷,初衷便是為定國本。如今國本既定,便也再無充盈后廷的意義。

    這話說得其實并不是很在理,畢竟天子膝下就這么一個孩子,若有萬一……

    然百官即便不滿,尤其是想借送女入后廷這條路或提高或鞏固權勢的臣子,心中皆頗有異議。然天子實權在手,皇后雖出身有詬病但當夜砍落王旗之舉可謂保了她后位安穩,無人敢有指摘,再者總也無人敢在這個檔口說稚子年幼若有不測云云。于是百官那點心思只得自己壓下消化,安慰來日方長。

    二是天子讓宗正處在本月內完成太子妃的后備人選,尚書臺完成東宮太子府的人員儲備,皆在月末大朝會時共議。

    頓時,才被一盆涼水澆下的文武朝臣,心中熱火又被點燃。這“來日方長”轉眼便來了。

    宗正乃藺稷族叔藺愈,因在揚州攻城決戰中被箭矢射中,受了重傷,再難領兵。遂領了九卿之一的宗正職,留在京中修養。

    藺愈為人精明通透,隔日便來勤政殿面圣,直言問道,“太子殿下定親,除了太子妃,可要挑選側妃?”

    “皇叔為何有此一問?”藺稷請他落座用茶,“你們宗正處按照適齡挑

    選記錄,后將名單送來,朕自會擇定。”

    “陛下心中若有人選,臣便是不送卷宗上來,您也可以一錘定音。再者,太子妃之選,本就只需您金口擇定,朱筆批下便罷,原也不用選。您這會要選,怕是有旁的意思。是故,臣來此一問,即要選,可要大選?多選?”

    藺稷頷首,“多謝皇叔獻計,那便再多擇兩位側妃。”

    “臣明白了。”藺愈含笑飲茶。

    之后數日,初入這處最多的便是擔任少府職的淳于詡和尚書令的承明。乃商議東宮屬臣的人選。

    君臣共事原經數年磨合,多有默契,至月末諸項事宜都已經完成妥當,只待廿八大朝會上奏定論。

    然這日的朝會卻被取消了,禁中傳出消息,天子染了風寒,庶務暫由梁王殿下和尚書臺過目,待下月初五朝會再議。

    實乃進入初冬,藺稷又發病了。

    昨晚他便有所不適,面色虛白甚是難看,晚膳都不曾用下。太醫令在偏殿侯命,隋棠伴在榻畔,給他按揉大陵穴緩減心口絞痛。所幸沒有發燒,過了子時,虛汗稍停,睡了過去。如此兩個時辰后醒來預備上朝,隋棠還道不若取消,然藺稷道是覺得身子尚可,且那兩樁事宜早不宜晚。

    隋棠測他額溫,不曾起燒,脈息也還算正常,頷首同意了。只親自給他更衣簪冠,卻不料才穿好中衣,人便散了意識撞入她胸膛,暈了過去。

    藺稷昏迷期間,曾有朝臣請命求見,初時被隋棠以天子需要靜養為由,讓他們朝殿宇叩拜已示心意便可。如此應付去了。

    后又有關于南地武器革新的事宜出來,州牧入朝覲見。隋棠看著并無轉醒的人,忽就有些恐慌起來。

    即便她知道,按往年情況,他總會醒的。

    可是官員為國事千里而來,但凡君主還沒有病入膏肓,還能起身,總沒有不見之理。

    故而,若待官員入京,這廂藺稷無法接見,豈不是正好等于告訴外界,他病入膏肓,不能起身。

    如此,如此,可是天下又要亂了?

    沛兒還那樣小……

    隋棠在寢殿中,抓著他的手,有一瞬間,面色比他還白,脈息比他還亂,只拼命讓自己沉下心,理局勢,定思路。

    手被驀然攥緊,她不自覺顫了下,抬眸當他不適更甚,卻見得一雙星眸已經睜開,慢慢聚起光亮。待“別怕”兩字從他口中吐出,原本握著他的手已經被他反手攏入掌心。

    藺稷昏迷了五日,醒在十一月初三。

    初四下午,接見交州牧,處理了武器革新的事宜。

    初五主持大朝會。

    定下廷尉許衡之孫女為未來太子妃,大司農明松嫡幼女、右扶風張宏長女為側妃。許衡一族乃與崔顥齊名的世家,明松出身東谷軍,張宏乃洛陽當地豪族,如此三派同侍少主又相互牽制,且同被勤政殿所控。

    許衡受轄于尚書臺,明松是藺稷嫡系,張宏乃由少府淳于詡一手提拔。

    再定東宮屬臣,由方鶴任東宮禁軍統領,后擇其座下副將為虎賁、羽林四分首領。尚書令承明兼領太子太師,崔筠任太子太傅,李襄為太子太保。統上皆為二千秩九卿職。其余底下官職有九卿主官擇選送勤政殿再議。

    至此,隨儲君妃妾擇定,東宮文武主官擇完,屬于太子身上的所有權勢都被分瓜牽定。

    是個人都能看出,天子為東宮擇的這批臣子,可謂費盡心思,只要太子自己不出意外,任誰都撼動不了他的地位。

    非要指出有何不妥之處,大概便是方鶴年近花甲,年紀大了些,又多病痛,恐不能長久。

    內史府中,便是如此討論的。

    擔任內史職的乃蒙烺,這日朝會結束回府,面色尤為難看。

    太子妃妾的人選中,他家女兒,蒙煊女兒……整個蒙氏一族適齡的女郎,有十余個,不說正妃,竟是側妃都未中一人。還有東宮的屬臣,更是一位都不曾被選入。

    “儲君妃妾的人選,即是那三家兒女,便也罷了。但是虎賁、羽林的那四個分首領,哪個我們比不上。他們不過是在方將軍座下,仗打得多了些,功績便高了些。若是換我等,自也不輸他們。”

    “我們蒙氏一族,除了您在內史職,阿喬領了衛尉職,我們都未上九卿位,所幸的是我們都在您內史府當差,還能聚聚發發牢騷。且等那方鶴下來,阿兄或許能調去東宮,控下內史職輪給吾等。”

    “我總覺得陛下是故意的,他撤了三公職,原本方將軍若任三公之一的太尉,這東宮禁軍首領一職必然是阿兄的。若說我們打仗打得少,那還不是后來來了臺城守軍,沒有參與最后的決戰!好不容易阿兄留在那處,結果還讓阿兄做個送信的!”

    “當時南地戰場才結束,洛陽處又和我們劍拔弩張,一路多散兵冷箭,阿兄途中受傷沒來得及將信送到,原也不是您的錯。陛下不該因此同您疏遠。”

    ……

    蒙氏的六位族兄弟,你一言,我一語,討論著。

    他們很清楚,在后來的論功行賞中,九卿位給了蒙氏一族兩個原也不算少。

    尤其是衛尉職,掌管武庫和統領宮城八門,原是武官中極高的位置。但這一處給了蒙喬,蒙喬作為如今的梁王妃,與其說是蒙氏女,不若說已經是皇室女眷,這職位權力等于還在天家手中。

    剩得一個掌管京城治安的內史職,其實已經不在核心權力內。特別是,剩下他們有戰功的六人,都在內史府任職,蒙氏一族的人脈便難以拓展。

    若說天子何處還留有余地,大概便是當初幫助起兵時應諾的兵馬人手不曾收回。雖名義上編入朝廷兵甲中,但還屬蒙家軍。

    “或許我們不該在京畿耗著,我們請命去州郡,任個州牧或刺史,豈不快哉!”一人提議道。

    蒙烺抬眸冷笑,終于開口,“且不說十三州州牧已定,便是未定,又豈可隨意從京畿請職去州郡,多少官員擠破腦袋要往朝中靠緊。”

    “這里,是權力的核心。”他沉沉闔了眼,回想當時欺宗滅祖出來闖天下的場景,嘆道,“我們一路而來不易,總得好好出人頭地。”

    諸人點頭道是,卻又無奈,“但如今,莫說陛下的后宮,便是太子東宮后院,我們都沾不到光。”

    蒙烺沉默半晌,忽轉過話頭道,“陛下的身子仿若不太好。”

    “不是說舊疾嗎,行軍所累,你我都有些傷疾。”一人道,“這么些年了,一入冬,他便發作了,平素瞧著也還行。”

    蒙烺卻不以為意,腦海中想起去歲在鸛流湖營帳中,幸得自己去而又返,他看得真真的,藺稷吐血了。

    “是啊,打了這么多年仗,都不容易。”蒙烺嘆道,“尤其是陛下,早年總是沖鋒陷陣。我正好得了一位醫官醫術不錯,尋個日子薦給他。”

    轉年鴻嘉二年,時值太醫署添至醫官,蒙烺便將人薦了過去。

    彼時,林群年事已高,太醫署由董真打理,董真查數位醫官背景卷宗皆清白干凈,后給藺稷過目,遂都收了下來。

    第86章  隋棠看著自己一雙開始執棋的……

    八月秋高, 暮云收盡,風撲草木。

    衛尉府堂前西側的花圃中長著一棵梧桐樹,春夏時節自與百花同盛。入秋之后枯葉紛紛, 侍者來不及清道,許多飄落在擺放的菊花盆栽上。惹的好好生長的花朵, 稍許雜亂,遮去了她的容色。

    蒙喬素愛菊, 這會立在窗前,目光盯在那棵梧桐樹上, 手中正擦拭一行玄雕弓。

    “那里有十多盆波斯菊, 是殿下特意尋來的,婢子去派人將她們挪來窗前吧。王妃可以細觀,也省的雜物蓋住了她們。”

    “就是搬遠了,風一吹, 說不定那梧桐葉又落上去了。”蒙喬換了一塊帕子,抬眸看那粗狀樹根, 往上枝干錯落繁茂,發黃的葉子層層疊疊。

    夏日酷暑,確有他的功勞, 樹如巨傘,遮陰蔽日。蒙喬也曾在樹下納過陰,乘過涼。

    外頭有人求見, 婢子問過, 告知乃府衙官員。蒙喬讓請了進來。

    來人是她的帳下參將, 也是個女子,原是復命來的。近身悄言了半晌,方躬身退至一旁。

    “確定嗎?”

    “屬下去現場勘查過, 雖然事情過去有些久了,但周遭樹木叢生,留有打斗時刀劍殘留的印記。且胡子林并不大,方圓二三里就有人家。大抵是蒙烺將軍為了留有人證,證明當晚他們確實被襲擊,故意擇的那處。但也正因為如此,反露出了馬腳。”

    蒙喬拭弓的手緩緩頓下,“怎么說?”

    “屬下走訪了那處人家,反應當晚確有打斗,其中一戶還收容了他們養傷,且蒙烺將軍的確昏迷兩日方醒,這些都是對得上的。但是,他們也都一致反應隱約見得打斗的雙

    方人數不多,也就十來個人纏斗罷了。當地還有兩個獵戶,能聽馬蹄識人數,說那晚廝殺的人數絕對不會超過三十人。”

    蒙喬的手徹底頓住,在梧桐樹徘徊的目光冷冽下來。

    蒙烺事后向藺稷復命,說當日去臺城報信的路上為當地山賊和流寇兩面偷襲夾擊,兩處人數皆有上百,如此沖散了他和手下二十衛隊。

    導致沒有來得及前往臺城傳令,延誤了時辰。

    可是眼下看來,胡子林中的真實情況,乃根本不存在山賊和流寇,分明就是他自導自演的一場戲。

    下屬顯然也這般猜測,啟口道,“若是蒙烺將軍自己所為,他圖什么呢?就不怕若是這般導致皇后出事,陛下秋后算賬嗎?”

    蒙喬沒有回答下屬的話,只繼續問道,“還有其他發現嗎?”

    “暫時沒有了。”

    蒙喬頷首,“讓你查的這樁事,且爛在肚子里。”

    下屬領命離開。

    屋中剩了蒙喬一人,案上的玄雕弓已經擦拭干凈,被她緩緩舉在手中。

    新帝繼位以來,立太子,太子選妃,東宮擇臣,接受蒙烺所薦醫官,種種事宜,都在她眼前浮現。

    蒙烺不去臺城報信算不上可怕。

    可怕的是藺稷擇他去報信。

    更可怕的是事到如今藺稷從未追究過這件事。

    瑟瑟秋風從窗臺灌入,蒙喬后背生出涔涔冷汗,握弓的手都戰栗起來,骨節緊崩,指甲發白。

    “阿母!”

    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從府門口傳來。

    蒙喬松開弓,循聲望去,便看見一襲宮裝的小女郎沖她跑來。在她身后,是她的兄長和阿翁。

    自沛兒被立為太子,她的兒子阿瑛就被選入宮中作太子伴讀,又因隋棠格外喜歡她的小女兒阿蠻,便也時不時召進宮中。

    三個孩子玩得甚好,隋棠便在昭陽殿辟了間院子給孩子住。后來東宮定下,又在東宮之內另開院子給他們兄妹住。

    蒙喬初領衛尉一職,執掌武庫,統領宮城八門,職責重大,對一雙兒女多有疏忽,且偶爾輪值也會宿在宮中。隋棠好意,道是不必宿在中央官署的清輝殿,且宿在阿蠻處正好。,蒙喬不覺有異,甚是感謝。直到今歲上半年,任上事宜熟悉,手頭松泛了些,方有些回過神來。皇后留兩個孩子在禁中,好意有,他意也難測!

    她試探過一回,要將孩子接回府中,然太子黏著阿瑛,她只能將阿蠻接回小住。偏阿蠻思她阿兄,鬧著要回宮去。如此,兩個孩子似長在宮中一般。

    外人看來自是萬般榮寵,阿瑛小小年紀便是世子,阿蠻更是封了南陽郡主,兄妹二人爵位加身,封地食邑俱全。

    但她卻隱隱覺得不安,兩個孩子長居皇宮,尤似軟禁般。

    阿蠻還好,她偶爾還能帶回府中小住兩日。阿瑛自做伴讀起,再從未回過家中。她委婉同藺黍提起,偏藺黍不覺有異,道是有時是太后思念他,留在了太后宮中。

    遂今日見孩子回來,一時又驚又喜。

    “阿母——”阿瑛已經十歲,是個半大的兒郎了,眼見胞妹在前面跑得搖搖晃晃,遂三步并作兩步上去將她抱起,轉眼來到母親身前。

    小女郎同她張開手臂,撒嬌要抱。

    “今日怎會回來的?”蒙喬抱過阿蠻,一邊蹭她紅撲撲的面龐,一邊望著兒子與他說話。

    “以后每日都得回來,今日他們在課后玩鬧太甚,太子更是課上犯困,說是夜間盡想白日玩樂之事,被太傅告到皇兄那去了。太傅和太師一口一個要靜心,一口一個養性,皇兄便將他們拆開了。”藺黍搶在兒子前頭接了話,坐下倒了盞茶飲過,“皇后本來還給他們說情,破天荒被皇兄斥責了,說都是她太慣太子之故,因太子喜歡阿瑛阿蠻,便拘著他們住在宮中,還說她只全自個為母之心,卻不顧他人思子之情……一通話斥得皇后就差要脫簪謝罪。說實在的,這么些年了,我還不曾見過皇兄這般疾言厲色地數落皇后,可見還是孩子最重。皇兄就差說她是慈母多敗兒了,我冷眼瞧著,皇后都快哭了!”

    “還記得當年她跑來鸛流湖,也不知皇兄如何開罪她了,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竟扇了皇兄一耳光,皇兄半點沒吭聲。這么多年我當皇兄徹底淪為她裙下……”

    藺黍被蒙喬眼神瞪住,訕訕閉了口。

    “還剩最后一遍未擦,你幫阿母擦吧。”眼見阿瑛兩眼放光地盯著玄雕弓,蒙喬滿足他的心愿,抱著女兒在藺黍對面坐下來,嘀咕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你說甚?”藺黍不曾聽清。

    “我說孩子們每日都可以回來,乃好事。”蒙喬整理阿蠻發髻,“今日宮中還有旁的事嗎?”

    “還真有,明日朝會要議。”藺黍提起這處,面上起了些愁緒,“方鶴老將軍又病了,下午特向皇兄乞骸骨。皇兄沒許他,但許他在府中修養,待病愈再歸。主要皇兄自個的身子,這不又入秋了,他需要根定海神針定在朝中。”

    “那方老將軍在府中養病,東宮禁軍首領總需要有人頂上去啊!”蒙喬亦蹙眉,“這朝中一時倒也想不出有能頂替的人選,得從邊地調吧。或者,從經驗和戰功來看,可讓承明去,但他本就掌著尚書臺,偶爾還要抽查太子課業,也是分身乏術!”

    “讓蒙烺去,你覺得如何?”

    “蒙烺?”蒙喬眉心跳了下,“ 陛下提的嗎?”

    藺黍搖首,“皇兄沒提,只說明日朝會再論人選。是我自個思來想去如今在京中的武官中,除了他也沒旁人了吧!”

    “明日朝上,若無人提及,你也無需提及。”蒙喬囑咐道。

    “怎么,你不看好堂兄?”藺黍有些詫異道,“他去歲報信雖然失利,但往日戰功尤在,論資排輩也能輪到他。”

    蒙喬望著面前的男人,論心思城府他不及他兄長十中二三,但自有他的可貴之處。舉賢不避親,耿直赤誠。

    “東宮不比官場,可以按資排輩。那是儲君之地,天子寵之便是天子心頭血,天子棄之便是人間煉獄,那里沒有規矩可言,只有帝王喜厭。陛下想擇誰鎮守東宮便擇誰。總而言之,你少說多聽!”蒙喬低嘆一聲,“若論堂兄往日戰績功勛,陛下給的并不算少,內史乃九卿之一,亦算是高位了。其他幾位族兄弟,雖不在九卿位上,但職位也不低,陛下并沒有辱沒他們。”

    藺黍見蒙喬驟然正色的面容,聽話頷首。

    是夜,蒙喬不曾入眠。

    一雙孩子突然被放回,東宮擎天之柱又在天子最易發病的時候離開,驀然又出了這么兩樁事。

    落于常人眼里乃極普通的事宜,然她卻覺得愈發不對。

    翌日朝會,果然藺稷由著朝上對東宮禁衛軍首領的人選討論了半晌,其中有提議承明借調過來的,有提議從四個分首領中擇選的,有提議蒙烺的,有提議先四個分首領輪管、待邊地擇將歸來……這四個提議各有支持者。藺稷最后擇了承明去掌管東宮禁軍。

    朝臣自無異議,唯蒙烺臉色幾多變化,勉強壓制下去。

    本就要退朝

    ,不想衛尉蒙喬向天子啟奏,道是欲請休沐返回涼州一趟。其胞弟蒙輝明歲春大婚,來信請她回去主持。

    蒙氏姐弟父母早亡,長姐如母,這等有關手足孝悌之情的事,天子自然同意。

    “臣此間提出,實乃因為身負重擔,衛尉職乃有關宮門安全,是故想趁著這個朝會一并商議了,擇個可替臣暫掌的同僚。”

    藺稷眉眼帶笑地看向她,“你自個可有合適的人選。”

    “衛尉座下的副司王燦、楊石皆可。”蒙喬頓了頓,“內史蒙大人也可。”

    蒙烺聞言,余光泄出一點笑意。

    “罷了。”藺稷一錘定音,“就讓梁王代職吧。”

    他沖藺黍笑道,“你辛苦些,執金吾一職你反正已經輕車熟路,如此兼管衛尉,兩處人手都在宮城中,統管也方便許多。”

    藺黍愣了愣,回神道,“臣遵命。”

    至此散會朝,回去路上藺黍還在和蒙喬嘀咕,“阿弟何時來的信,是在催你回去嗎?你怎不提前和我說一聲的。”

    “現在說也不遲,回去同你交接事宜,左右與你交代清楚再走,放心。”

    蒙喬在半個月后前往涼州。

    離京之際,去過一趟勤政殿向藺稷請命,想要帶一雙兒女回涼州聚聚。

    “那處是臣的故鄉,他們還不曾去過。”

    藺稷應了,“你不在京中,阿弟又頂了你的職,想來也無暇照顧孩子們。你帶去甚好。”

    “臣謝陛下隆恩。”蒙喬俯身跪拜。

    “一路平安,朕盼你早日歸來。”

    藺稷虛扶了一把,目送她出宮。

    藺黍一路送她至城郊,兩個孩子在馬車中,夫妻二人在車外話別。

    “你再重復一遍,我和你說的話。”蒙喬撫摸他鬢角,挑眉道,“讓我聽聽是否記在心上。”

    【蒙氏族人中凡向你諫之,無論何人何事,除妾外皆不可聽。】

    藺黍如數誦出,“好好的,說這甚!哪有你這般提防自家兄弟的。”

    “因為……”話已經滾到唇口,蒙喬猶豫是否要告訴他,藺稷的謀劃,蒙烺一行的預謀。然這兩處都只是她的猜測,他們亦無動作,說出來都是要命的事。

    “因為我一不在你身邊,你便老犯渾,像長不大一樣,我不放心。”

    “阿姊——”男人臉色一下紅熱,當真如未長大到的少年。

    “要聽話,不要惹我生氣。”蒙喬抱過他,提裙上馬車。

    *

    “你竟然猜對了,阿喬會在這時提出離開京城。”昭陽殿中,隋棠給藺稷揉著太陽穴,有些不可思議道,“難不成,她看出你的意思了?”

    “她一貫聰慧,見方鶴讓道,便也趁勢騰位,這是最好的局面。但也難保會是相反的行徑。”藺稷往隋棠懷中靠了靠,緩減頭疼,“涼州她胞弟處尚存兵甲,說不定她便與蒙烺一行里應外合了。”

    “她帶走了孩子?”隋棠猛然想起來,“你既然考慮到這處,為何還許她將孩子帶走?”

    藺稷抬眸看了她一眼,“那你為何要控著她一雙子女?”

    “我原是想控蒙烺他們一行人的家眷,但是在鸛流湖時查過卷宗,人太多了,辦起來實在惹眼。所以才把心思投到了阿瑛和阿蠻身上。”隋棠嘆了口氣,目光落在自己一雙素白的手上,恍惚間看到上頭斑斑血跡,又恍惚看見指間捏著一枚枚棋子,放入棋盤,已經在開始決定旁人的命運了,“他們兄妹的母親,才是蒙氏一族的頭腦和根骨,我想著控制了她,便也能震懾住其他蒙氏族人。”

    “但你前頭說了,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我們要引一引,所以容他們兄妹出宮去了。”

    藺稷頷首,“但我們不僅要引一引,還要賭一賭。你都說了,蒙喬是蒙氏一族的頭腦和根骨。”

    “難得的巾幗英雄,相比打碎除之,我更想她發光發熱,彼此雙贏。”

    兩人說話間,太醫令處送湯藥而來。

    藺稷的病去歲時竟有了好轉,除了十月末昏迷的一次,就只在臘月中旬發了兩次次燒,病了有半個多月。如此前后算起來還不到一個月。相比往年動輒兩三個月,隋棠小心翼翼候到陽春三月,都不見這人再發病,直抱著他哭了一場。

    然如今又至深秋,上下還是不敢掉以輕心。太醫署早早調配藥方,熬藥溫補,從前日起,便按照藥方開始調理預防。

    “今日怎是你送藥,董真呢?”來人乃今歲春蒙烺推薦的女醫奉郝氏。

    “回殿下,今日午后董太醫發現了一味新草藥,說是可能對陛下病情有幫助,正伏案研究。遂讓臣送藥來。”

    “孤聽董太醫提起過你,她贊你勤勉,醫術也好。”隋棠讓蘭心接了藥,“既然她都讓你在御前行走了。以后她若忙起,便由你過來。”

    “陛下覺得如何?”隋棠回首問藺稷。

    藺稷從蘭心手中接了藥,掩口咳了兩聲,“這等事,皇后決定邊好。”

    于是,皇后瞧過殿中醫者,沖她莞爾。

    女醫奉亦含笑謝恩。

    *

    轉眼九月過去,十月朔風起,十一月洛陽迎來初雪。

    隋棠一顆吊起的心,忐忑又歡喜。

    忐忑是恐藺稷發病,畢竟東宮處方鶴還要兩月方歸,衛尉職亦還是藺黍兼管;歡喜是已經十一月中旬,藺稷還不曾發病。當真是有好轉的跡象。

    她跪在佛前,求這個冬日快些過去。

    藺稷將她扶起,“你以前不信佛的。”

    “為你,我愿意信。”

    然臘八節這日,隋棠砸掉了一樽佛像,掐斷了手中清香。

    因為藺稷到底還是復發舊疾,且病勢洶洶,比往昔都嚴重。

    董真領著一眾太醫令對比往昔病例卷宗,忙得腳不沾地。連林群都被重新請了回來。

    禁中封閉了消息,只說陛下需要靜養。

    原本封朱筆開年假都是在臘月廿三小年之后,今歲十八便開始了。

    因藺稷陷入昏迷時,人尚在昭陽殿,之后便未曾挪動。是故,十八之后,隋棠接沛兒入寢殿,派人從勤政殿取走璽印,添禁軍嚴守宮門。

    太子入殿。

    璽印傍身。

    禁軍加添。

    這是內史府,第二次得到宮中信息。

    “皇后此番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蒙烺將紙條投入炭盆,笑問左右,“還記得頭一回信息說了甚嗎?”

    第87章  一副棋局,兩張投名狀。……

    郝氏三月被薦到太醫署董真處, 歷經半年,終于在九月里得了御前行走的機會。她醫術不錯,被蒙烺送入宮, 原也無需她做太重要的事。主要便是確定藺稷的病情。

    藺稷舊疾纏身的這些年,即便對外封口再嚴密, 但近身的人多少了解,當不似那么樂觀。畢竟早在朔康十年他便有暈倒后晝夜昏迷不醒的病史。

    蒙烺自然也知道些, 偶爾還能從藺黍口中聽來些許。原本并未放在心上,直到前歲他從南地回鸛流湖復命, 彼時打仗之中諸將論政。藺稷便失了好幾回神, 后來面色虛白再撐不住,道是身子不適提前散會。蒙烺原本已經走了,然回想藺稷神情種種,便鬼使神差地借口東西遺落尋去返回想一探究竟。彼時還遇上了從冀州過來的隋棠。

    營

    帳中, 蒙喬正在服侍藺稷。他看的很清楚,藺稷手中帕子上全是血, 嘴角更是血跡殘留。

    事后,他向坊間醫館描述藺稷病癥,雖不是很確切, 但幾處大夫卻說得卻基本一致:舊疾定期發作,日漸兇險,乃沉疴痼疾, 若再現青年嘔血, 則年壽難永。這等病需要靜養, 不可過度操勞,最忌動氣費神,更別說行軍打仗了。

    這也是為何后來他去臺城報信時故意延緩時辰的緣故。

    一來他確實不想救那天家公主, 不希望因為她而犧牲兵甲,丟失城池;二來便是想起了大夫的話,心想若是公主身死,以藺稷待她的情意,定會扯動他心緒,從而惡化他病情。藺稷一旦倒下,東谷軍首當由藺黍掌管。如此,他們蒙氏一族便是直接的臂膀,可獲得更多機會和權力。

    可惜,藺稷命好,隋家公主更是砍王旗而定社稷,兩人問鼎了這江山。

    蒙烺一行本該就此停下的。但于蒙烺心中藏著臺城失救這么一樁事,于其他族中子弟,乃還想再往上繼續爬去,思來想去便薦了郝氏入宮,作以后圖。

    郝氏在太醫署半年,原都是以學生的姿態隨在董真身邊學習,并沒有資格碰得藥物。然她所接到的命令也只需她做觀察一用。

    一查藺稷病案幾何,二查藺稷實際面色如何。

    幸不辱命。

    在她終于得了機會避過董真等太醫令,得以閱到病案卷宗后,又很快得了在御前行走的資格。如此望聞問切,結合卷宗,終于在九月底給外頭的主子遞出第一份情報。

    【陛下唯余壽數一二年矣,若尋一草藥可救。】

    內史府中,連著蒙烺在內,一共四府七人,自然都記得。

    “陛下不行了?”蒙煥看著兄長燒去的字條,“否則按照往年,發病便發病,皇后不至于把太子、璽印都摟到身邊。”

    諸人相互望過,醞釀了一年多的想法齊聚在腦海。

    “那我們……”蒙煥再度啟口,看向兄長,“或者我們再等等,不是說陛下也就這么一兩年的功夫了嗎?待他崩逝的旨意傳出,我們于靈前擁立梁王,更穩妥些,若此刻去,怕是不妥。”

    “皇后現在已經開始著手準備,想來陛下就算還有氣也就數日的功夫了。若再被她尋理由拖上一拖,迎回方鶴回來,我們再動手便難了。”蒙焰當日隨同蒙烺前往臺城,心中多有不安,早起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念頭。

    “可是喬姐不在,我們是否要和她通下氣。畢竟她姐弟二人手中如今也有萬余兵甲。若是都挪來,我們勝算便更大了。”蒙煊支持蒙煥的意思,不急于冒進,“還有一點是最關鍵的,我們要怎么說服梁王殿下呢?”

    “阿喬不在甚好。她若在,說不定還會阻止我們,她自個成了王妃,掌著高位,多來已經不顧我們兄弟了。如今不在,她的職位由梁王兼管,便是整個太極宮便都在梁王殿下手中。只要他愿意了,我們便是探囊取物。再者,我們這廂動手了,她為蒙氏女,便只能上船。這是其一。”蒙烺推過一個茶盞,又挪過一個,“其二,便是五郎所說的,如今方鶴不在京中。就一個承明守著東宮,就算那處人手全部聽命于他,也不過上千,還是批次輪值。我們只需對付一個承明足矣。所以時間寶貴,不疑拖延。”

    “那擇日不如撞日,我們——”蒙煥再度啟口。

    “不。”蒙烺道,“等七日。首先將城外化整為零的人手喚醒,其次之前交往的洛陽高門最后打點一次,最后我們等一等郝氏的信,若是能完全確定陛下駕崩便再好不過。七日的功夫,即便皇后讓人送信給在扶風郡的方鶴,他也趕不回來。”

    蒙烺頓了頓,低嗤道,“至于梁王,我就不信,黃袍加身他會不要。”

    諸人聞話,接點頭稱是。

    結果,未曾到七日,便等到了蒙烺想要的消息。

    十一月廿一,內史府收到郝氏的第三份信,四字爾:天子駕崩。

    當日,蒙烺抑制心緒,并無動作。只細心觀察,發現這日輪值的太醫無一人從宮中出來。

    十一月廿二,宮中有特使飛馬從閶闔門出。

    十一月廿三,內史府再次收到消息:特使離京明為替陛下取藥,實乃傳信方鶴。

    這日晚間,蒙烺在內史府宴請藺黍。

    藺黍來時,天上小雪初停,西邊天際天光尚存。

    他近來都宿在中央官署,兄長抱恙,母后亦在宮中,府中妻兒又不在,若非蒙烺執意相邀,他也懶得出來。

    實乃心中多有不安,隱約聞得兄長病重,太子都數日不出昭陽殿了。

    “有何事非要我過來?”自禁中消息傳出,他便一直甲胄在身,鮮少脫下,這日雖是他休沐,但離宮這么一會,心中已然牽掛。

    蒙烺給他斟酒,持盞敬他。

    藺黍見他正色萬分,一盞酒仰脖而盡,待酒盞擱下,竟是眼紅乏淚,一時也不再飲酒,只道,“你這是怎么了?可是遇上什么難事了?”

    蒙烺起身跪下,向他奉上一物。

    “你這——”藺黍才要抬手扶他,視線卻掃過他手上絹帛字跡。

    【天子駕崩。】

    “放肆,你何處來的這等話語?”藺黍大驚失色,豁然站起,不禁四下掃過,壓聲道,“皇兄不過是病了,你到底何意?”

    “敢問殿下,近來是日日得見天顏嗎?”

    藺黍蹙眉。

    “再問殿下,若非日日見得,又有多久未見了?”

    藺黍沉默不語。

    “殿下再想,近來宮中可有異樣?您見不到君王,可見得儲君了?”

    藺稷依舊無聲。

    “不瞞殿下,消息是我當日薦的醫者送出來的。”

    “你好大的膽子,敢在皇兄處安插眼線?”藺黍終于開口。

    “虧得臣插了這么一雙眼睛。”蒙烺話語聞來字字發自肺腑,“殿下細想……”

    “別說了,我即刻回去,一探究竟。”藺黍拂袖離開,步伐太急撞過席案一角,帶倒杯盞灑落一地。

    兄長有病不假,但他沒法接受他的死亡。

    “殿下,殿下糊涂!”蒙烺趕忙攔下他,“你怎能這般入宮,如此去問,只怕性命不保。”

    “你何意?”藺黍聞這話多有不豫。

    “殿下細想,如今昭陽殿中誰主事,誰護衛?不就是皇后主事嗎,禁軍除了您便是隨太子一道挪去的承明。論起承明——”蒙烺冷笑了一聲,“殿下不會不認得他吧。他乃何珣之子,對,如今被賜了天家姓氏,可是即便如此也改不了他的出身。他與皇后,乃嫡親的姑表兄妹。說句大不敬的話,陛下病了這么多年,如今駕崩也不是甚意外的事。他們為何要捂著藏著,您難道不是陛下至親嗎?他們這般做,可見其心可誅。”

    藺黍抬眸看向他。

    “殿下,太子才是個四五歲的娃娃,皇后卻正值盛年,母壯子少。何論皇后還是一個流著前朝血脈的公主,聯合一個前朝太尉之子,若是禁中為他們把控,這藺氏天下,我們出生入死十余年拼來的天下……”

    承明的身份他早已知曉,自也同蒙烺一般質疑過。可是,承明于南地最后的攻伐中,幾經沖鋒陷陣,出生入死,戰功不可抹殺。

    “所以呢?”藺黍沉下心來。

    得此一問,蒙烺望向他,一時不曾說話。

    藺黍心中想著藺稷,無心和他浪費時辰,抬腿便要走。

    “殿下!”蒙烺闔了闔眼,擊掌為號。

    內堂蒙煥和蒙煊二人合捧一物,隨他們走近,終于確定為何物,藺黍神色幾多變化,回首直面蒙烺,雙目中要竄出兩道滾油箭矢來。

    外頭日光已經斂盡,黑夜壓下,門窗四合的屋內,早早燃起的燭火竟無風搖曳。

    藺黍避過他們捧托之物,再次環顧四下,“你們一向同進同出,還有四人呢?”

    蒙煥接來兩者手上衣物,抖開乃一襲黃袍。

    藺黍當下瞥頭無視。

    “殿下——”蒙烺上前,將黃袍強硬披在他身,“他們午后已經提前去了城外組織兵甲。說來還是陛下的恩德,縱是立朝建國,依舊許我們自己統領蒙家軍。”

    “殿下,你不能讓吾等兄弟們辛苦打下的江山落在那小兒手中,為一介婦人掌控。”蒙煥幫他攏緊衣襟,字字句句皆是為國為君,“就算你不為東谷軍萬千兄弟著想,只為陛下想。太子繼位,確實還是藺氏天下,可是你能保證大權不旁落嗎?但若是您上位,用心治理國家,善待安養太子,想必陛下九泉之下只會感激您忍辱負重,守著這江山,絕不會怪責您。”

    “殿下——”

    蒙烺同另外兩個蒙氏兄弟拱手跪于他面前。

    【蒙氏族人中凡向你諫之,無論何人何事,除妾外皆不可聽。】

    耳畔響起蒙喬的話,藺黍忽得戰栗,一把將黃袍扯下,

    “茲事體大,我入宮面圣。”

    “不必多言,你們愿意的話便與我同去。”藺黍道,“宮中情境若真如你們所言,皇兄已崩,皇后居心叵測,八門守軍都是我的人,我自會應付。”

    藺黍一貫好拿捏,宮中宮門和殿宇的守衛也確實都由他掌控,城外又有蒙氏的兵甲,蒙煥思忖再三,頷首道,“我們與殿下同往。”

    朔風呼嘯,不見星月。

    這個時辰,宮門自然已經下鑰,然藺黍令牌在手,便如此堂而皇之地帶著蒙烺一行入了宮闕,直奔昭陽殿。

    【這是淳于詡相的馬,乃首批汗血馬,統共就十匹,送你一匹做十歲的生辰禮。】

    【這不是要作戰馬用的嗎?】

    【戰馬還可培育,你十歲的生辰就此一回。】

    ……

    【阿兄,我們以后要怎么辦?】

    【阿翁和大哥不在了,但你還有我,你還有阿兄。】

    【把眼淚擦了,我才是真正阿翁阿兄都沒有了的人,我還沒哭呢!】

    ……

    【你喜歡蒙喬是不是?我給你去提親。】

    【真的嗎?阿母說她比我大一些,說要考慮考慮。】

    【考慮甚?你只需考慮你的心意便成,旁的有阿兄!】

    【你滾遠些,長兄如父,我欠你的。】

    【阿兄比阿母還好。】

    ……

    【這是司空大人特地派人給您送來的藥。】

    【我不要,打個巴掌給顆棗。】

    【本司空打的是犯錯的藺將軍,藥是送給我受傷的四弟的。】

    【愣著作甚,趴好,我給你上藥。】

    ……

    【阿兄無礙,是不是嚇到你了?】

    【阿兄這一箭該射在我身上的……】

    【嗯,等你再長大些,阿兄就不給你擋了!】

    ……

    不長不短的一段路,走到最后,藺黍卻覺雙腿灌鉛,沉重不得行。

    他站在昭陽殿的外宮門前,看燈火不滅的殿宇。他的身后,隨他而來的除了蒙氏三兄弟,還有他調動的兩隊八十人的虎賁軍。虎賁軍四位一千秩的都尉首領,原也是從東谷軍中來,本是他帳下直系之人。只是他們并不知內宮發生的事宜,如今乃聽命行事。

    風聲怒號似夜梟尖利,人影雜亂,如魑魅魍魎。

    不知怎么就脫口“阿喬”二字,散在寒涼夜風中。

    阿喬,阿兄沒了。

    “殿下。”蒙烺低聲道,“若阿喬在這,今日她定然也會同意你兄終弟及的。她比任何人都愛惜陛下的天下,愛惜陛下打下的每一寸土地,不僅僅因為她心懷社稷,原還有一重更大的緣故。”

    成敗就此一舉,他們已經壓上了全部,斷不能讓藺黍有絲毫動搖之心。蒙烺一行至今沒有得到藺黍一個明確的回應,遂心下一橫附耳道,“因為,阿喬最開始想要嫁的人,是陛下。”

    藺黍猛地回頭,片刻前滿目的凝重悲痛都化作了不可置信,卻又在片刻間有所頓悟。

    【阿喬,你怎總替阿兄說話?每回都在他的角度言語。】

    【我怎么覺得,你格外信任阿兄?待他比帶我、自然沒有比待我好,但是……】

    【你是不是喜歡——】

    ……

    “殿下若覺得臣胡言,大可回想往事。還有一事,前歲陛下在鸛流湖犯病,您來了臺城,守在那處的可是阿喬!期間緣故幾何,你自個體會。”蒙烺舉目是昭陽殿朱顏碧瓦,重重燈火,低眉是藺黍神色微變的面容,繼續道,“殿下,我們來時,臣已經派人將冕袍冕冠送入你府里了。如今,乃箭在弦上。”

    這儼然將人徹底拖入陣營,駕上烤架。

    *

    兄長生死,阿喬初心,冕袍冕冠。

    風吹火把,明滅不定。

    藺黍的眼中翻涌烈火,浮起又抑下。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走進昭陽殿的,唯站在階陛上的婦人將數遍“梁王殿下”喚到“阿弟”時,許是這個已經太久不曾從兄長口中吐出的稱呼刺激了他 ,終于將他拉回神。

    他方意識到,自己置身昭陽殿正殿中。

    殿門大開,他帶來的一百六十虎賁軍按照規矩站在殿門三尺地,未曾越過原本守衛此處宮殿的羽林衛。

    他的身后只有蒙烺一行三人,還有他不曾下令,卻貿然隨在他身側的四位虎賁軍首領。

    “梁王殿下,這個時辰,到底所謂何事,勞您帶外臣入禁中。”九重階陛上的皇后,不曾嚴妝華服,只高髻簪鳳釵,深衣配玉帶,是皇后的體面,家常的裝扮。

    儼然一副正值侍奉君王聞訊匆匆而來的模樣。

    “臣多日未見皇兄,心中掛念,想來見一見。”

    “今日天色已晚……”

    “那臣再此等候,皇兄總會醒來,總需用藥,臣明日見也無妨。”藺黍截斷她的話。

    “梁王殿下,陛下有諭,此半月間需靜養,不見外人。”

    “到底是陛下口諭,還是皇后的意思?”蒙烺在這會出聲,“外頭多有流言,皇后在捂甚?又在等甚?”

    這話瞧著是在質問隋棠,實際是提醒藺黍。

    “外頭流言什么?”隋棠反問。

    “皇后不必遮掩,吾等既敢深夜來此,便是知曉了實情。”蒙烺絲毫無懼隋棠,將話吐出“陛下崩逝了。”

    隋棠聞此大逆不道之語,一時未曾開口,只靜靜看著殿下諸人。

    時辰一點一滴過去,滴漏滴答作響。

    大殿博望爐中,龍涎香一縷縷溢出,一層層彌漫,將階陛之上的婦人身影慢慢攏住,讓人瞧不出她面目神色幾何。

    到底是此等言語,蒙烺吐出后亦覺后背發涼,呼吸滯悶。藺黍則心中牽掛兄長,但又不敢過分逾矩。一時間,殿中靜下。

    半晌,詭異沉寂的氣氛中,忽有黃門來報,“皇后殿下,宮門、宮門口,聚了不少朝臣,說要面圣。”

    蒙烺頓時呼出一口氣。

    藺黍離他甚近,以目看他,眸中生怒。

    不管天子到底如何,怎可這會驚動朝臣!

    此乃會亂了朝局。

    朝局亂則天下亂,這比天子崩更可怕。

    “殿下放心,都是支持您的。”

    藺黍蹙眉不理。

    “都有何人?”隋棠問。

    “有太仆令、右扶風、 車郎將、符節令、左都尉、中輔都尉、石庫令。”黃門回話。

    這些人中,只有右扶風乃九卿之一,其他都是在九卿之下。

    隋棠聞言,心中定下不少,“和他們說,朝昭陽殿磕個頭便可,都回去吧。夜扣宮門之罪,孤代君赦了。”

    “皇后殿下,你好大的膽子,敢代君行事。”蒙烺拱手道,“臣等不過是想見陛下一面,您何必要阻。”

    “孤乃奉君口諭。”隋棠深吸了口氣,“你們的罪,孤一樣也赦免了。”

    隋棠話落,轉身就要走。

    “殿下!”

    “皇嫂——”

    藺黍被承明攔下,隔著半丈地喊道,“容臣見一見皇兄。”

    隋棠頓步回首,“你要做的,是聽你皇兄的話。”

    “啟稟皇后殿下,朝臣們不走。”黃門氣喘吁吁而來,“他們不僅未走,又來了上林令和武庫令二人,皆要請求面圣。”

    藺黍聞這話,側目蒙烺,眼中要騰起火來,咬牙低斥,“瘋了是不是,弄來這么多人?”

    蒙烺眼中含笑,尤似撫慰,無聲在說,只要您上位,一切自可平息。

    “讓他們離開。”隋棠重在階陛站立,目視藺黍,“四弟,你既喚孤一聲皇嫂,皇嫂且應了。你皇兄需要靜養,你去外頭平了這場鬧劇。”

    “此間鬧劇,臣自會平息。但是臣要見皇兄。”藺黍堅持道,“皇兄安好,臣自會為今日之事領罪。但是,若——”

    他緩了緩,還是將話吐出,“若皇兄崩了,怕是需要您好好解釋解釋,為何要瞞吾等。”

    “孤已經解釋過了,現在所為皆是奉君令而行。”隋棠以目示意殿門口的侍者。侍者得令轉去偏殿,唯隋棠居高臨下道,“退一步說,即便山陵崩,國有儲君,自是名正言順繼位,也不勞梁王殿下如此。”

    隨她話落,蘭心已經從偏

    殿帶來沛兒,正邁入殿中。

    沛兒入走向隋棠處,需要經過藺黍一行人,他被蘭心牽著,兩側羽林衛護守。

    入殿要卸兵去甲,避在一邊的蒙烺等人眼睜睜看著小兒邁過門口,走入殿中,踩上階陛。

    隨他踏上第一個臺階,羽林衛往兩邊散開,沛兒往上走去,隋棠下來迎他,向他伸出手。

    婦人始終在高處,需人仰望。

    尤似去歲雷雨天,她站在高高的城墻上,城下萬千軍士仰視,望見她柔弱之軀迸發出力量,將屹立了百年的王旗斬斷。

    這么多年,這么多戰役,白骨成山,血流如海,每一個戰士都不愿死在黎明前。

    她便是這般,讓每一個走到尾末的人,都留下性命,都見到新生的日出。

    “梁王殿下——”

    眼見藺黍疾步朝沛兒走去,承明最先反應過來,出聲呵止他。而隨他話落,殿外左右四方隱蔽處的弓弩手,已經舉弓瞄準,只要一個手勢,就可奪人性命。

    藺黍到底比隋棠快一步,將沛兒一把拽入手中。

    蒙烺笑意委實明顯。

    沛兒捏著袖中箭,也在微笑,豎著耳朵聽母親指令,叔父話語。

    “皇嫂莫驚。”他將孩子抱起來,一步步往階陛踏去,最后將孩子置于鳳座之上,一邊按著孩子,一邊抬眸看向隋棠,“從你斬斷王旗開始,我對你已經沒有太多成見了。但是要說徹底信任,恕我辦不到。我要見一面阿兄,若他安好,我自領罪,若他需要——”藺稷轉過頭看向沛兒,“至你長大,你都只需靜靜坐著,自有叔父為你鞍前馬后。”

    “但若我阿兄已不在——”他重新看向隋棠,“你有半句謊言,半點異心,就是拼了我這條命,我都不許我父我兄數十年拼來的天下,重落你隋家兒女的手中。哪怕只是一點點可能,也決不允許。”

    許是情緒太過激動,青年將軍不曾注意到,自他將幼年太子抱上鳳座的一刻,他的皇嫂眉眼都變得柔和,杏眸之中含笑隱淚。

    他站起身,將身上甲胄一件件脫落,最后連發冠也卸下,發簪擲于地,皂靴護腕全脫去,剩得中衣掛身,披發赤足。

    俯身伏跪,“我要見我阿兄。”

    棄了君君臣臣,他只是一個自小被庇護寵愛的幺兒。

    “帶他去。”皇后終于松口。

    藺黍行徑蒙烺一行,蒙家三位兄弟彼此眼風掃過,心中多有不安。

    然回想郝氏傳出的信,已經送入梁王府的東西,還有城外的兩萬兵甲……蒙烺心中重新安定下來。

    滴漏又起聲響,已經是丑時,新的一天了。

    黃門第三次來報,欲要面見天子的官員都多了三位。

    隋棠抱著孩子,還是和前頭一般話語,“雞鳴前離開,便赦免他們無罪。”

    雞鳴時,黃門第四次來報,又多四位,共十六位朝臣侯在宮門外。

    隋棠問過姓名職務,基本品階都不高,門第倒是不淺。

    她掃了蒙烺一眼,低頭安撫已經睡去的小兒。

    藺黍在此時回來,蒙烺一行見之就差要去迎他,問他情況。

    然藺黍面無神色,只平靜走過他們,走到階陛下,抬眸望向端坐鳳位的婦人。婦人接了他眸光,卻也不曾開口,只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身上穿了披了一襲天子的大氅。

    蒙烺一行顯然也看到了,一時間神色莫辨。

    是陛下還活著,賜給胞弟一襲衣衫御寒,還是陛下已經去了,梁王殿下披衣而欲代之?

    只見得藺黍轉過身來,對著蒙烺道,“蒙將軍,你們都回吧。”

    他站得位置也極其微妙,似將皇后母子護在身后,又似故意隔開這二人,以目與蒙烺一行欲傳遞消息。

    但蒙烺并未在他眼中看到什么,只有聞來第二句重復的話,“蒙將軍,你們都回吧。”

    話語堅定,眼神平靜。

    蒙烺重理前后種種,確定藺黍與他們是一路的,且還有蒙喬在外……還有,蒙烺意識到,皇后熄聲了,此間是藺黍在發話。

    雖不得一句明話,多有不安,但還是應聲離開。

    宮門口的朝臣見他出來,部分也隨之離去,只是數日之間,洛陽城中關于天子崩逝、皇后牝雞司晨的流言甚囂塵上。

    而宮門口聚集的朝臣也越來越多,即便廷尉處、京兆尹、光祿勛三處多番派人止住流言,不許相互討論,更譴兵甲至宮門口,讓朝臣回府。然畢竟都是在朝為官的官員,又無犯錯,遂效果并不明顯。

    “說到底,還是有部分世人,并不認可孤。否則即便天子崩逝,儲君繼位便可,何須如此。”

    隋棠站在宣陽門的城樓上,看閶闔門前越來越多的官員,以及被拉扯進入的民眾,嘆聲道。

    “殿下,需要向世人交一份投名狀。”承明提醒她。

    隋棠頷首。

    這日,雪后初晴,一架極普通的馬車從西林門出,直奔城郊五十里外的廣林園。約莫世人眼光大都聚在宮城中,便只當這是一駕出去或采購或傳信的尋常車輛。

    “阿姊來了。”廣林園中住著前朝亡國的君主和數百宗親,卸了冕冠脫了冕服,青年乍看,尤似一介尋常勛貴子弟。

    他與他妻兒獨居一殿,隋棠來時,不曾見到他們,唯有隋霖陪她飲宴。

    “阿姊貴人臨賤地,所謂何事。”姐弟二人對案而坐。

    “天寒地凍,給阿弟送壺酒。”

    “阿姊有心了。”隋霖接了蘭心奉上的酒,望向眼神尋視的胞姐,“阿姊是在找朕的皇后和太子嗎?”

    他揚了揚下巴,指向內寢,“阿姊來時,朕先一步送他們去黃泉了。”

    “做了大半輩子的皇帝,朕自個的人自個動手。”他將酒一飲而盡,起身走到隋棠身前,跽坐下來,握上她雙手,“都一樣在權利和欲要里浸淫,如今阿姊的手同我的手,誰又比誰干凈呢?”

    隋棠看他嘴角溢出的鮮血,將手抽回,“我和你,不一樣。”

    “對,對,阿姊是為了天下安定。” 隋霖自己躺下去,兩腿伸了個舒服的姿勢,仰頭望著殿宇,似看見殿外天空,“那這回,我也算是為了天下?地底下,見了列祖列宗,是不是得夸我了,可是我亡國了……這,我要怎么辦?怎么辦呢……”

    是日傍晚,小雪紛紛,落地為水,水色鮮紅。

    閶闔門前,由皇后懸起一顆頭顱,乃前朝最后一任君主。

    亦有棺槨兩幅乃前朝的皇后與太子,置于閶闔門前。

    翌日,閶闔門臣民陸續散去,重回平靜。

    *

    不平靜的乃內史府中官員。

    蒙氏七個兄弟,自出宮歸來,已有十余日,從初時的勝券在握到中途的忐忑不安到如今幾近崩快,蒙烺終于按耐不住,“方鶴最遲后日便抵京了,我們撤出去,回涼州再說。”

    藺黍再未出過宮,城中隨著皇后誅殺前朝國君,涌起的風浪也基本退去。

    再不走,就怕來不及了。

    “大人,蒙喬將軍府上來人了!”下人匆匆來報。

    “阿喬?”蒙煥驚道,“讓人趕緊進來。”

    “小的是給王妃來傳話的,請你們過府邸一聚。”

    “你家王妃何時回來的?”

    “昨日傍晚。”來人回話,“王妃去了一趟宮中,所以沒有及時告知各位大人。”

    “阿喬入宮了,還如此堂而皇之的出來了。”

    一行人相互望過。

    實在這些天,宮中事宜過于詭譎。

    陛下生死不明,皇后平定了風浪,藺黍又傳不出消息,但對他們也無追責。

    “阿兄,我們是走還是去阿喬處。”

    蒙烺嗤笑一聲,“走,就得走到天涯海角去。阿喬,她到底姓蒙,再者王府里不是還有我們送去的好東西嗎?去阿喬處。”

    蒙喬在衛尉處設宴,酒過三巡,開門見山,“諸位有何打算呢?”

    “聞阿喬入宮了,不知宮內情況如何?”蒙烺問。

    “阿兄不是放了人在里頭嗎?”蒙喬笑道,“您還不知道情況。”

    “陛下果真…

    …”蒙烺眼中生光,“那如今到底是個什么意思?”

    蒙喬站起身,負手走至門邊,“皇后同我做了筆交易。”

    交易?

    蒙烺回神。

    “她做了那么多事,是想太子上位,梁王輔政,她留得性命?”

    “這到也行,孤兒寡母,有名無實,吾等掌著實權,聽話了且讓她們坐著,不聽話隨時可拉下來。”

    “是這個理!”

    “是……”

    堂中人紛紛,飲酒最多的蒙煊已經口吐鮮血。

    頓時,諸人大驚,伸手扣喉欲吐。

    “我是和皇后做的交易——”

    蒙喬望向蒼茫天際,昨日,她根本就沒有入的昭陽殿,甚至都沒有見到藺黍。

    皇后在宣陽門城樓接見的她,“當日為平臣民躁亂,承明提醒孤,需給世人一份投名狀。孤其實覺得好笑,就是因為孤的出身,世人多成見,隨意可作文章。砍旗滅國還不夠,要趕盡殺絕。今日,你與孤說,你郎君無意謀逆,你乃清白無垢。可是那些有意有心的是你族親,那是否你也需要給孤一份投名狀?”

    蒙烺飲酒不多,又吐出一些,中毒不深,但到底抵不過早早安排好的刀斧手,被壓至蒙喬身前,口中仍在謾罵。

    蒙喬俯身捏住他下巴,話語緩緩道,“可知我為何離京?”

    “罷了,瞧瞧你們這幅蠢笨模樣,我且從頭開始說吧。”

    “陛下立太子,給太子選妃,自然是因為國祚。但大張旗鼓選妃,給東宮設文武,針對的是蒙氏一族。”

    “你摸摸你的心,是不是無有女郎入宮門,無有將臣立東宮,你氣得要死?”

    “然后方鶴請辭,再選禁衛軍首領,你還是不得選,你便更加惱怒?而我趁機也挪出衛尉位置,假意提你,你卻還是撲空,你就恨不得要揭竿而起了?”

    “陛下就是故意激你的。”

    “為、為何?”

    “你說為何?”蒙喬嘆了口氣,“從你臺城失救起,你就是一顆死棋,一個廢人了。你若是無意的,便是能力不足;若是有心的,便更該死了。何論,在此之前,陛下忍你太久了,那是你最后的機會。可惜!”

    “更可笑的是,你居然敢往宮中插眼線,你是不是忘記了,早年東谷中的細作是怎么被清除的?這么多年了,他身邊出現過細作嗎?你怎么敢的?”

    蒙烺胸膛起伏,雙眼漲紅,鮮血從他口中縷縷沁出,“……你都知道?你為何么不說,為何不提醒我?”

    “我不知道,我猜的,大約我比你們聰明些。”蒙喬拍了拍他的臉,一片肅殺的眉眼中,眸光愈冷,切齒道,“這么多年,我提醒的還少嗎?勸阻的還不夠嗎?為你們,我一雙兒女就差要折進去了。即便這樣,你們聽了嗎?譬如這次,你們考慮過我嗎?不,你們一定考慮過,考慮過我們乃同姓同族,我除了上船別無選擇?”

    話至此處,她長長舒了口氣,眼尾微微揚起,嘴角彎起一個稀薄笑意,“可惜你們沒有想到,我會鑿了這艘船吧?”

    “好毒的一顆心,好好,我是沒有想到,沒有想到……”蒙烺手足踢蹬,欲要抓住婦人,將她撕裂成片。

    “你該想到的。”蒙喬從侍者手中接來懸雕弓 ,套頭勒弦,雙手間巧勁施力,一個翻轉,將人絞死其中。

    當年,蒙氏宗親的族長,就是這般死在一個年僅十五歲的少女手中。

    蒙喬轉身給他合上眼,落下一行清淚。

    當年在涼州舉兵,一為替父報仇,二為百姓安生謀求新主。

    明明都實現了,卻還如此貪心。

    貪心又愚蠢,在這個世道上,怎么可能活得長呢?

    她抹去眼淚,往宮城走去。

    鴻嘉二年臘月初八,衛尉蒙喬于府中誅殺蒙烺、蒙輝等意欲謀逆者七人,將其七顆頭顱獻于太極宮。

    同日,又將蒙氏共三萬兵甲全部交出,打散編于東谷軍中。

    天子抱恙在身,但稍有好轉,這日接了兵符,與皇后同立城樓以安民心,慶祝臘八節。

    銅駝長街,遇節慶不宵禁。這晚更是酒肆喧嘩,燈火通明。

    藺稷在城樓舉目遠眺,看見被蒙喬接回家的胞弟,側首看隋棠,“這幅局布了一年多,留你的最后一樁課業,完成得如何了?”

    “悟出一些了。”隋棠給他掖了掖披風襟口,“陛下的目標根本不是鏟除蒙氏,而是旁的。”

    “具體說說。”城樓風大,哈氣成霧,藺稷掩口疾咳,一會氣息便虛了。

    “回寢殿,慢慢說。”隋棠伸手牽他,將他冰涼的手攏在自己掌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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