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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butterfly

    Chapter31

    杭南的長冬, 雨水濛濛。

    杭南市中心醫院走廊,墻壁上的電子鐘屏幕一分一秒閃爍,長廊盡頭的小?窗上淅淅瀝瀝淌下雨水的冷痕。

    值班的小護士坐在前臺,抬眼打量了幾次不遠處。

    電子鐘下走過的人裹著一件黑色大衣, 低頭走向?最后一間病房。

    空氣里她抬頭聞見窗外淡淡的冷雨味, 一如眼前這個走過的這個安靜背影。

    林雨嬌沉默不語推開病房門口?, 幾乎是一進門, 就對視上了躺在最里側病床上的劉桂玲的眼睛。

    人們都說一個人是從?眼睛先開始老的。

    病床上人的眼睛渾濁無?神, 仍是在看見林雨嬌時突然明亮起來。手指顫動了一下, 床邊的吊瓶跟著搖晃。

    身后跟進來的小?護士好奇探頭:“阿婆從?住院以來就清醒過兩?次哎。一次是前個月,好像杭南雨夾雪的那一天, 還?有一次是今天這會兒下雨的時候。”

    前個月雨夾雪那天,是林雨嬌的生日。

    劉桂玲似乎在做很長很長的一個夢,有感應似的要拼命掙扎著從?那個夢里逃脫, 只為?了祝她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孫女生日快樂。

    此刻她半蹲在病床邊, 摸著外婆的手,只摸到很硬的骨頭。醫院留置針的針頭那么粗, 硬生生戳進那只瘦到只剩下薄薄一層皮的手背。

    床邊人低下頭一直沒說話。等小?護士過來拔針, 忽然看見病床被子上一灘小?小?的積水。

    那是林雨嬌的眼淚。

    從?小?到大她都沒學會大聲哭。她哭起來沉默無?聲遮住臉,只有肩膀在顫動,像薄弱無?助的蝴蝶翅膀,又那么要強。

    冬風偏喜歡吹透固執勇敢的眼睛。

    劉桂玲微微睜開眼,用?了好幾分鐘時間,斷斷續續只跟她說了兩?句話。

    “小?雨, 外面下雨了。”

    她看著陽臺外陰沉沉壓下整座城市的天空, 生命恍若也隨著雨滴在慢慢一點?點?下降。

    “別忘了去陽臺收校服。外婆現在幫你拿吹風機吹一吹。不要穿濕校服讓同學笑話。”

    劉桂玲想要起來,終究因為?身體血液都快停止了循壞, 而重重喘了一口?氣不動了。

    林雨嬌一開沒反應過來,怔了一下,不知?道劉桂玲的記憶現在停留在幾幾年。

    漸漸回過神來才明白,是住在杭南的小?巷子里念初中的時候。

    梅雨季節長長潮濕,破院子里的青苔覆蓋了一層又一層,初中學校里少訂一套校服就可以少一點?錢,所以每一次林雨嬌只偷偷訂一套,撒謊告訴媽媽和外婆,學校里只發一套。

    風吹過陽臺上白色滴水的校服,吹風機的熱風掃過蹲在陽臺上的小?姑娘的臉。她絮絮叨叨和外婆講著學校里的事,聲音都消散在這一聲聲溫熱的噪音里。劉桂玲仍是聚精會神,一邊幫她吹校服,一邊看著她笑。

    記憶如果有顏色,那就是破巷子里灰蒙蒙的雨天。唯一的生動,是外婆身上那件巷口?批發市場買來,愛不釋手穿了很多年也沒舍得換的翠綠衫子。

    后來巷子里一個多嘴的中年女人無?意?中戳破了這件事。劉桂玲第?一次生氣,給?她錢讓她下次必須跟別的同學一樣訂三套校服。

    那些錢,是外婆蹬著三輪車穿著雨衣在那個梅雨季出去收廢品湊來的。

    在她心里,她要小?雨永遠可以挺直著背往前走,不比別人低一等。

    “外婆。”林雨嬌伏在病床邊開口?,嘗到嘴角眼淚的酸澀,“我長大了,再也不用?訂校服了。”

    “我現在過得很好。你別擔心我了。”

    她考上了喜歡的大學,在喜歡的專業里熠熠生輝,從?大一第?一年開始就堅定不移自我介紹告訴所有人,她一定會成為?一名很優秀的女律師。

    林雨嬌是,站在連綿不絕的大雨里,都要硬生生闖出一片天光。

    床上的劉桂玲沒說話,始終閉著眼睛。但她知?道外婆一定會聽?到的。

    在病房里待了三個小?時,夜色攀上了陽臺外的杭南城市,林雨嬌才準備今晚先離開。

    經過前臺,小?護士站起來攔住她。

    指了指樓梯口?,說有人找她。

    “誰?”林雨嬌疑惑。

    “男的,穿件電器廠的工裝,還?蠻年輕的。”小?護士雙手支在前臺向?她描述,仰臉好奇多問了一句,“你朋友嗎。”

    林雨嬌漸漸意?識到是誰一點?點?找到這里來。緩緩抬眼,看向?那昏昏沉沉的樓道光線。

    醫院地面泛著灰白色的光。她沒回頭,一個人快步走到了電梯口?按下下行。

    “五層”機械音冰冷提醒,電梯門打開。雨天的醫院沒什么人,空落落的電梯里,林雨嬌垂下眼,準備伸手按下一樓。耳旁幾聲沉重的腳步聲,一只有力?的手推搡著她的肩膀往后一退,“哐當”撞到了電梯的墻壁上。

    電梯門慢慢關上。

    沒有人按電梯,樓層數字停留在5便不再跳動。

    逼仄不動的空間里,林雨嬌撐著墻壁站起來,定定盯著他的眼睛:“這里有監控。”

    對方笑得猙獰不屑,露出手臂上的疤痕。林雨嬌知?道,那是她考上大學的暑假某個夏夜,李奉不知?道聽?了自己哪個朋友的教唆,拿刀氣勢洶洶上門去威脅惹到自己朋友那混混,一場混戰,最后全都被警局拘留了。

    所以那個夏天她拿著錄取通知?書,離開杭南去舟川才會如此順利。

    “我說過,你只要敢回來我就有辦法留住你。”李奉身上混雜著暴雨中的泥土氣息,伸手病態死死抓住她的肩膀。

    電梯冷白的光線不停壓過眼底,窒息的痛覺涌上來,有好幾個瞬間,她都以為?自己快死了。

    “在舟川住得爽不爽。”刺眼的白里,連帶著耳旁的話也嘶啞模糊,“跟祁司北住在一起爽不爽。”

    意?識在這個時候忽然清醒。

    “你在查我?”

    就算她跑到了舟川,他都還?是不放過她。

    李奉捂著被突然仰起頭的人撞得生疼的下巴,滿意?她終于有這么大反應,陰測測笑。

    “誰不知?道杭南高中的祁司北啊。”

    他活在那么多人的青春記憶里。仿佛每個杭南中學的學生心里都存著這樣一幕。

    泛著光的夏日,梧桐大道長綠,套著黑T的少年從?球場出來,一只手拎著汽水,一只手搭著校服外套。

    桀驁一身的背影,走過梧桐底下明明滅滅的日光影子。

    那是杭南永遠熾熱的盛夏,永遠的少年。

    “他跟我明明是一樣的人。”李奉眼睛黑得嚇人,一寸寸逼近低下頭,“你知?道嗎。一樣的混蛋,一樣的打架抽煙喝酒憑什么你他媽不喜歡我。”

    “好學生不就是喜歡這樣的嗎。”

    他脾氣失控到仿佛下一秒會不顧一切掐死她。

    電梯被李奉踩得劇烈搖晃了幾下,緊接著,門被打開。

    住院部進來幾個去吃晚飯的病人家屬。有說有笑走進來,看見他們兩?人全都詫異了一下。隨機,用?鄙夷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兩?個人。

    李奉似乎也很滿意?這種誤會。也看著人多,悻悻松開手站在林雨嬌旁邊。充滿汗味的肩膀死死貼著她的胳膊。

    電梯在下沉,去一樓。

    倚在電梯墻壁上的人疲憊抬起頭,忽然笑了。李奉冷不防看見她無?聲抖動的肩膀和眼底的譏諷,惱羞成怒拽過她的臉:“你在笑什么。”

    她不是什么心思全在學習上的好學生。

    高中那會兒同桌宋嘉善跟她扯八卦,在早讀課豎起書偷偷低頭跟她聊天。跟她眉飛色舞聊譚佳妍全年級鬧得轟轟烈烈要追人的事。

    那是她第?一次聽?見祁司北的名字。

    她討厭譚佳妍,連帶著以為?會討厭他們那個圈子里的所有人。

    直到高中畢業的那天她都沒想明白。

    十六歲的時候,她們總說祁司北會一直耀眼,一直待在屬于他的神壇上。

    可后來二十歲,只有她看見了他掉下來一身自暴自棄的樣子。她只是下意?識選擇一把伸手,想抓住他。

    下意?識的反應,就是不會騙人的答案。

    醫院門口?車輪滑過滿地雨積水。

    林雨嬌站在深深的積水邊,眼前那一灘小?小?的積水似乎灰蒙蒙決堤往她面前淌開。

    一路從?眼前,回淌到十八歲那一年。

    盛夏蟬鳴燥熱的午休時刻,桌上放著一大疊試卷和課本。

    沉默安靜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林雨嬌,寫數學題寫著寫著,頭一歪昏睡過去,手下還?壓著那張用?來做計算題草稿紙。

    廣播聲模糊不清,響起周杰倫的《一路向?北》。

    也吵醒了坐在盛夏日光里的人。

    醒來睡眼朦朧低頭,看見草稿紙上,睡夢里無?意?識寫下的只有一個字。

    北。

    抬頭看,是高中夢核一樣的陽光,穿透過教室窗戶落在課桌上。

    廣播里的音樂一卡一卡。

    一路向?北,去有你的季節-

    在醫院見到外婆之?后的那個夜晚,凌晨整座城市上空閃電明暗。林雨嬌躺在小?旅館的床上莫名其妙被驚醒,一眼視線沉入房間窗外灰色大雨。

    劉桂玲就是在這個時候過世的。

    見一次林雨嬌,聽?她親口?說一聲自己過得很好。仿佛是她在這個世上最大的心愿。

    葬禮是劉桂玲好心的街坊鄰居們一起操辦的。灰天黑云,火葬場外哭聲被風扯得斷斷續續。

    她呆呆站在風里沒哭,只記得有個陌生阿姨,走到她身邊說得最后一句話。

    林雨嬌,往前看。

    茫然抬頭,卻發現身邊空無?一人。

    這句來路不明的話,不知?道是哪個好心阿姨匆匆忙忙跟她說完就離開的,還?是劉桂玲想告訴她的最后一句話。

    往前看。

    哪怕這一次,真?的只剩她孤單一人。

    蝴蝶濕透了翅膀,也要掙扎著飛過萬重山。

    12月31日,杭南零下三度。長街行人來去,距離新的一年還?剩下十幾個小?時。

    杭南高中在這天,舉辦跨年匯演暨八十周年校慶。

    年級段領導開會翻畢業生檔案,聯系下去各班班主任,要請十幾個優秀畢業生回來看。

    林雨嬌想自己最近的狀態不適合做任何演講致辭,本來想推脫。宋嘉善知?道她要回高中的事情,興奮彈來電話。

    “去啊林林。不用?上臺,我打聽?過了你呢就是坐前排看個跨年演出,最多鏡頭會掃到一下而已。”

    于是她猶豫了一下,回復班主任的消息變成了“謝謝老師邀請”。

    杭南中學學生會歷屆都很厲害,宣傳部找到她微信問她要照片,作為?特邀嘉賓發布到學校公眾號上。

    林雨嬌那時剛吃完飯走在街邊,手機里找不到滿意?的照片。不好意?思攔了一位路人幫忙拍了一張。

    夜霧西湖,長燈繁花。湖邊站著的人沒什么情緒微仰起瓜子臉,手腕上還?纏著來不及摘下的藍色發繩。

    連宋嘉善后來在校園網上看到這張照片,心里都一顫。

    評論區許多人打聽?聯系方式。宋嘉善開了一個校園賬號,看不下去有些言語惡心的評論,噼里啪啦一頓留言。

    JIA:她不談學弟的啦。

    有個學弟的ID賬號估計知?道了這個“JIA”一定和照片上的林雨嬌認識,更加窮追猛打在評論區留言。

    宋嘉善每天登陸校園網看到一堆新消息,煩得不得了。有一天腦子一抽,指名道姓開罵那個煩人的學弟。

    JIA:別問了,誰追她都不談,祁司北也不行。

    她們那幾屆出名的就那么幾個人。宋嘉善不過開玩笑隨便提了一嘴祁司北。

    沒想到,她低估了祁司北即使高中畢業了,在杭南中學里依然是不容忽略的一個名字。一句話引起軒然大波。

    white:樂死了。她誰啊這么大口?氣,在這里cue北。

    今天有月亮嗎:北跟她都沒說過話吧。

    white:截屏給?北哥看了。

    宋嘉善膽顫心驚盯著那個white的頭像,知?道她估計是真?的祁司北朋友。心虛,也不敢把這鬧得無?法收尾的事告訴林雨嬌。

    想著就算祁司北知?道了這事,也不能拿林雨嬌怎么辦。反正他們也八竿子打不著,一輩子都不會見面。

    不懂幽默的傻/逼網友。

    宋嘉善氣鼓鼓注銷校園網賬號,趕緊跑路,以為?這事就算不了了之?-

    學校保安看守嚴。

    班主任孟元輝如今臨近退休,親自來門口?接來看杭南高中跨年匯演的林雨嬌。

    校門街邊站著的人黑發長長,白色禮服長裙外套了一件灰色開衫。寒風里單手抱緊肩膀,發絲飛揚過臉頰。

    凌亂中一身冷色調的清冷勁。

    孟元輝是認不太到她現在的樣子的。猶豫了很久,才走上去試探打招呼:“林同學啊?”

    林雨嬌淡淡笑了笑,點?點?頭。

    教他們班的時候孟元輝記憶里那張寡淡閃躲的臉,在眼前慢慢變成這樣倔犟明亮的五官。

    踏進熟悉的校門,好像什么都沒變過。冬雨里校園雨霧四散,穿著校服打鬧的高中生身影也連帶著發灰模糊。

    “你們一畢業,學校就換了新的教學樓給?新生。你們以前上學的那座舊教學樓,現在是大考考試的考場。”孟元輝笑著開玩笑,“你們這一批孩子,怎么這么趕不上。”

    “老師這邊還?有試卷沒改完。你在學校里隨便逛逛,別忘了晚上六點?來操場。”孟元輝怕她不自在,看了一眼手表跟她再見。

    “那我隨便走走。”林雨嬌和另一個同屆的陌生不熟悉的女生一起進校門的,禮貌揮揮手。

    雨天的校園就像緩緩播放的灰白膠卷,一不留神就要倒帶,陷入回憶里。

    兩?人無?意?識按照以前進校門上學的路,走到了那棟廢棄的舊教學樓前。

    “來都來了。回以前教室看看嘛。”另一個女生提議。

    她是十一班的。教室在頂層。

    沒開燈的樓,只有窗外校路燈映著一點?光線。

    曾經嬉笑打鬧的走廊空無?一人。

    林雨嬌一個人站在欄桿前,像十八歲時一樣把下巴抵在胳膊上,看著遠處靜靜發呆。身后的教室里仿佛依然人山人海,試卷飛揚。

    終于又回到了青春的起點?,可是這里已經沒有人了。

    走廊盡頭的最后一抹天色也暗下去,昏暗里只剩涌動著的昏黃路燈。

    手機里那個剛加上微信的陌生女生,給?她發消息說自己準備下樓了,問她在幾樓,要不要早點?去操場等跨年匯演開始。

    雨:我現在從?教室出來。

    教室上高高懸掛著的寫著高三三班的班牌,銹跡斑斑。

    林雨嬌匆匆走出來,快步往走廊上離開準備下樓找宋嘉善。

    經過隔壁班,高三四班的教室的時候停了一步。心臟里像是一根電線觸碰到了積水,濕漉漉的電流刺痛一般流過。

    低下頭像是猶豫了一下,鼓起勇氣推開門往那間陌生的教室里走。

    這是她第?二次走進隔壁班。

    第?一次,是譚佳妍趾高氣昂站在那個雨天里,把那封情書塞進她懷里,讓她幫忙送給?祁司北。

    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什么要走進來。腦子一熱,鬼使神差往最后一排那張單人單桌走過去。

    那個年代里大家都喜歡在書桌上貼貼紙,亂涂亂畫,或者寫一些激勵自己的話。

    只有那張單人單桌上什么都沒有,干干凈凈,仿佛不屑于許愿。

    那時少年野心比天高,想什么都是必贏。

    林雨嬌在祁司北的課桌前坐下。

    時空交疊,像是能看到很多年前的這個地方的樣子。

    他總是這樣懶洋洋趴在桌上睡覺。

    窗戶“刷啦”一下被人推開,強烈的光線刺痛進昏暗。

    “嚇到你了?”女生看見坐在窗邊的人顫抖了一下,咯咯直笑,“我看你一直不下樓,還?以為?你迷路了呢。”

    林雨嬌確實?因為?心虛被嚇得不輕。自嘲輕輕抿唇。

    他不會再回來了。

    “走吧。我們跨年去。”她故作無?事的樣子起身。

    下一秒對方像是發現了什么,眼睛一亮沖了進來。

    “高三四班的第?一排,角落單桌。”那個女生興奮敲敲那張桌子,忽然掏出手機拍照,“我要來打卡。”

    轉頭咔咔拍完了幾張,回頭見林雨嬌還?愣愣坐在人家桌前,一臉不明所以。

    一邊拍一邊解釋:“差點?漏了舊教學樓的著名景點?。同學,你知?道這里以前坐的是誰嗎。”

    “等我給?我朋友她們小?群里也發幾張照片,上學的時候她可喜歡人家了。這不得給?她羨慕死。”

    “你還?記得嗎,高三剛開學夏天那個臺風夜全校停電,有人還?來這里給?祁司北塞過一封情書呢,鬧得全校風風雨雨。”

    “不過聽?孟老師說你,你是上學時候特別乖努力?讀書的孩子,肯定不會關注這種人的傳聞。”

    女生一邊發著消息,一邊跟她絮絮叨叨回憶。

    那些年的祁司北肆意?妄為?,什么出格的事情冠上他的名字仿佛都不為?過,真?真?假假,這人也從?來都是一副懶得搭理懶得解釋的樣子。

    他們說他是壞孩子,卻又總是又忍不住暗里為?他的壞勁著迷。

    “我們宿舍當時夜里不睡覺,還?打賭。誰喜歡他誰算栽慘了。”

    “畢竟喜歡的是一個壞學生。”

    空氣里水汽含量極限上升,要下雨了。

    潮濕晚風吹起靜靜坐在窗邊的少女的長發。林雨嬌已經起身準備走了,手百無?聊賴往桌板底下一摸,摸到一顆紐扣。

    耳畔邊時光就像一場海嘯,山崩地裂。什么都聽?不清了。

    潮水世界里,只剩她手掌心那一顆淡粉色的蝴蝶袖扣。

    來自十八歲的林雨嬌的白襯衫長袖。

    是2017年那個狂風暴雨的停電夜,她如同驚慌失措的小?兔闖入這片危險領地。

    又在跑回自己教室的路上,才發現自己襯衫上的袖扣少了一顆,但死活想不起來丟在了哪里。

    原來是祁司北拽下的。

    高中那三年,林雨嬌過得并不好,總是一個人孤單走著。少了一顆紐扣的白襯衫舍不得扔,也只能一直穿著。

    全校都在猜是誰給?祁司北送了情書,可少年總是笑著說停電了這么黑,誰他媽能看清。

    高中畢業的那一天他把這顆蝴蝶袖扣扔在了自己桌板下。

    像是知?道她有一天一定會回到杭南高中,就一定會重新走進這間教室。

    是賭定了她心有不甘。

    他在等她自己明白。

    等她自己有一天能有勇氣告訴他,她是杭南高中高三四班的林雨嬌。

    “他不是壞學生。”

    林雨嬌聽?見從?自己喉嚨里擠出的話,心臟在這一刻徹底被水汽吞沒。

    她真?的,永遠沒辦法做到討厭祁司北。

    桀驁不馴的人為?她彎過腰,保護了那個十八歲時候自卑沉默的林雨嬌。哪怕那時候他們不過是擦肩而過的陌生人。

    女生察覺到她情緒波動劇烈,走上去著急問她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突發病。

    一片嘈雜。

    窗外的雨來得毫無?征兆,雨水穿透過梧桐樹,噼里啪啦往下打。

    仿佛是那些年在十八歲夏夜錯過的大雨。

    在很久很久以后,終于落到了今夜。

    老教學樓的校園廣播斷斷續續響了幾下,傳來操場上匯演開始前的熱場音樂。

    是《情歌》。

    “慢動作,繾綣膠卷

    重播默片,定格一瞬間

    我們在告別的演唱會,說好不再見”

    雨聲太大,一下遠一下近,記憶洶涌如同倒帶退后。

    眼皮覆蓋上這雨季的昏濕。林雨嬌攥著那枚小?小?的蝴蝶袖扣,伏在桌子上的一片潮濕里。臂彎里手機屏幕白了好幾下,光線刺過視網膜。

    廣播里《情歌》的歌聲還?在放。

    她拿起手機,慢慢點?開那個熟悉的黑色調頭像。

    他給?她發了一張截圖,是杭南高中校園網上一個賬號的留言。JIA:別問了,誰追她都不談,祁司北也不行。

    林雨嬌趕緊想解釋宋嘉善這人心直口?快,替她向?祁司北道歉,“對不起”三個字還?沒來得及發出去。

    Arctic:你朋友說我追你不行。

    林雨嬌都能想象一頭張狂銀發的人說話勾唇好笑的語氣,硬著頭皮發出去一個小?貓鞠躬的表情包。

    他沒理。

    緊接著對方發送過來一個定位。

    這一次不是他出差去的北京。

    離她不再是三千公里,而是三百米之?外。

    杭南長樂街438號,杭南高中的校門地址。

    Arctic:當面說。行,還?是不行。

    第32章 butterfly

    Chapter32

    “來不及了。”女生心急火燎拽著林雨嬌往前跑, “遲到的話也太丟臉了。”

    車燈晃過落雨的地面,晚風里是透綠的雨汽。

    女生牽著她的手,奔跑在一群高中校服涌動的人山人海里,往操場跑去。

    兩個人跑得很狼狽。林雨嬌長長的開衫衣袖被?攥下來一小截在?對方?手心里, 晚風吹過長發下那段頸。她不習慣戴配飾, 天鵝頸上?空無一物, 白?皙修長。

    冷冷一場連綿雨。

    一邊跑, 一邊數次慌亂翻出手機, 看有沒有新消息。

    漆黑的長夜, 路燈昏昏。水汽彌漫的角落,似乎有一道目光始終玩味盯著奔跑在?人群中她左顧右盼的身影。

    手中手機屏幕漆黑。林雨嬌開始覺得祁司北是在?逗她玩。

    根本沒必要從?三千多公里外的北京趕回?來出現?在?這里。

    松了一口氣, 心跳漸漸平緩下來。

    操場早就是擠滿了學生。前三排是校領導和那些受邀回?來的優秀畢業生座位。

    其他?幾個人讀書的時候就互相認識,湊在?一起聊天,都不大認識林雨嬌。

    她一個人靜靜坐著沒人說話, 有一點點尷尬。

    回?過頭, 抬眼見后排座位坐著的人是談灼舟,稍稍詫異。

    黑襯衫領口朗硬, 搭在?座位上?的指骨冷感分明。坐在?座位上?也有學校的一堆老?師和學弟學妹慕名而來, 他?不見絲毫不耐煩,側過頭耐心聽他?們講話。

    林雨嬌視線慢慢下移,看見他?掌心下壓著的那包煙。

    觸目的藍,黃鶴樓。

    印象里談學長不喜歡煙草味。

    倪霧還跟她吐槽過,家族里有個長輩做派不好,在?他?副駕上?了一支煙, 談灼舟當著人家老?輩人的面隱忍著不好說什么, 隔天連車都不要了。

    這是別?人的事,是誰的煙盒都跟她沒關系。

    林雨嬌認真收起胡思亂想, 別?過臉去。

    “談學長,報到處請你?過去簽個名。”有掛著記者證的學妹走過來提醒。

    身后散過一陣烏木冷調的氣息。談灼舟禮貌起身,示意?那個學妹先走。

    燈光和雨滴落得很混亂。

    煙盒落在?地上?,聲音很快被?嘈雜吞沒,談灼舟沒注意?到。

    然后負責跟著談灼舟的那個學生毛手毛腳往前追,匆匆忙忙經過,不小心踢了一腳,盒子滑到了前面林雨嬌的腳邊。

    她捏著禮服裙擺,低頭拎起煙盒。手搭在?椅背上?往回?喊。

    “談灼舟”

    走的人沒聽見,倒是旁邊一堆目光夾雜各種情緒看過來。

    喊了幾次,林雨嬌被?周圍人看得臉上?發燙,捏著煙盒閉嘴了。

    她跟談灼舟這樣生人勿近的人,也算不上?熟。

    燈光一盞接著一盞,全滅了。操場一片黑暗。

    鏡頭隨機抓拍觀眾。

    掃過第二排中間的人,林雨嬌發呆的臉出現?在?舞臺大屏幕上?。素臉白?裙,長發被?風吹亂,眼睛仿佛會說話,雨中一股漂亮倔意?。

    人群里有人起哄。

    “同?學,有人站在?大屏幕下看你?。”身旁坐著的女生好心戳了戳林雨嬌肩膀。

    燈光暗下來,只有前面亮著的大屏幕前光源格外清晰。

    套著灰白?夾克的側影很高,垂著夾煙的手,仰頭站在?那塊電子屏幕前,盯著屏幕上?坐在?臺下的那張清冷的臉。

    “他?一直在?看你?哎。”身旁人好奇跟她提醒。

    屏幕上?對準林雨嬌的鏡頭沒有移走,屏幕下的人也這么一直閑散仰著頭。冷夜空下,指間煙草霧氣彌漫。

    仿佛她活該就這么萬眾矚目。

    而他?亦是站在?人山人海里仰望她的人。

    等林雨嬌睜大眼想看清那個一動不動站著的人。屏幕也滅了。

    匯演正式開始。

    因為?離舞臺坐得太近,在?音響里傳來整耳欲聾的音樂之前,前幾排的人都聽到了有個男的扯著嗓子在?喊人。

    “祁老?師,你?來都來了,一起玩玩唄。”

    “玩你?媽啊。”跟朋友之間開玩笑的語氣,低低壓著幾分不耐,“不玩不行嗎。”

    紅色燈光晃動在?操場上?空,把整個臺子點亮。

    看起來是領舞走上?臺的那個男的叫鄒川,虛晃一槍,做了一個要走到舞臺c位去的假動作。

    突然后退。一把把站在?臺邊毫無防備的人往臺上?一推。

    他?猝不及防被?這么鄒川陰了一下,站在?臺子中間反應過來失笑,笑到低下頭肩膀都在?顫抖,

    這時候才單手掀開夾克帽檐,完完全全露出那張屬于?祁司北的戾氣的臉,危險的紅光落在?一頭惹眼銀發上?。

    半分慌張都沒有顯露過,干什么永遠都是勝券在?握的樣子。

    “鄒川在?搞什么,誰讓他?開場隨便拉人上?去的。”

    “這他?媽都誰跟誰,彩排時候都沒這一出。沒跟我們學校的舞團合過,不得搞砸這場子。”

    “擔心什么。”有認出來是誰的人,伸手按住暴跳如雷的執行導演,笑得意?味深長,“要不是祁司北,鄒川敢跟人在?臺上?這么鬧著嗎。”

    鄒川這種人,再怎么胡鬧都不會在?自己演出上?犯錯,比任何人都急眼較真。

    這一點上?面他?跟祁司北算是惺惺相惜。

    再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幾乎脫口而出第一句話都是他?回?來了?

    后臺寂靜,每個人都在?往臺上?看。

    臺中間的人不慌不忙,很隨意?往后走了幾步。

    看似散漫晃了幾下,實際在?等節奏。一腳卡上?音樂的點,游刃有余跟上?了身后所有人的動作。

    一瞬間臺邊奪目的冷煙火燃燒,映亮半邊夜空。

    有的人生來就該活在?鏡頭里。

    根本沒有什么角度問題,就是硬帥。

    后面幾十排人全都站了起來看,臺下瘋狂尖叫和吹口哨。

    “這是還在?讀高中的學弟,還是跟我們同?屆回?來的畢業生。”身后幾個女生湊在?一起討論,膝蓋撞到了前座林雨嬌的椅子靠背。

    不知是誰喊出了他?名字。幾個人才恍然大悟。七嘴八舌,說得最?多的是“宿命感”“這么有意?思”。

    林雨嬌一個人安靜坐著,低著頭沒說話。

    但她心里清楚,她們在?感嘆什么。

    六年前杭南高中新生軍訓,祁司北那會兒高一,也是站在?這片操場,這個臺子上?。

    坐在?臺邊,對著臺下黑暗里晃動的熒光棒,單手握著話筒唱著《等你?下課》。

    十六歲的人,總是相信未來前途光明,連唱暗戀都是坦坦蕩蕩,意?氣風發。

    在?無盡的掌聲和鮮花里笑得自由肆意?。

    六年后,他?又回?來了,還是站在?這同?樣的舞臺光下。

    別?人只看到少年歸來風光依舊。

    只有林雨嬌仍看得到他?墮落坐在?上?禾路的破巷前,淋著大雨閉上?眼點煙,滿身絕望的傷。

    這六年的變故,命運壓碎了每一根骨頭。

    但拼拼湊湊血肉。少年總不服輸。

    他?永遠都還是那個光芒萬丈,一抬頭,就配得上?任何掌聲和榮譽的祁司北。

    林雨嬌坐在?臺下,目光在?昏暗里緊緊盯著反手撐著舞臺邊跳下來的人。

    下一個節目要開始,祁司北跳下了舞臺。

    他?知道現?場的焦點全在?自己身上?,為?了不影響臺上?演出,無聲比了一個安靜的手勢,倒退著隱到了后臺邊上?。

    這一次,他?是真的回?來了。

    是學校邀請他?回?來的,還是談灼舟連哄帶騙把他?拉回?來的呢。

    林雨嬌知道他?這些年很反感回?高中,回?杭南。觸景生情,因為?落魄驕傲的人不敢回?頭看自己無可替代最?好的十八歲。

    到底什么能讓他?回?高中。

    她一邊亂想著,一邊把頭低在?觀眾席的黑暗里,偷偷盯著人群簇擁中那個人的身影一舉一動。

    祁司北站在?人群里,側頭跟鄒川有一搭沒一搭聊天。鄒川喊了一聲北哥,鬼鬼祟祟貓腰站在?一旁,扯了扯他?衣角:“來支煙。”

    “小屁孩。”祁司北譏諷勾唇,撞了他?肩膀一下,“小心我告你?班主任。”

    “什么小屁孩,前幾天剛過完生,十八歲成年了。”鄒川撇撇嘴。

    祁司北懶得理?他?,一只手下意?識去摸褲口袋里的煙。口袋是空的。

    煩躁抓了抓頭發,掏出手機單手打字。

    Arctic:舟舟。

    Arctic:我煙在?你?那兒?

    談灼舟很快回?他?一個“不在?”。

    Arctic:哦。那我好像丟了。

    談灼舟剛在?禮堂結束后訪,一個人坐在?工作人員安排的椅子上?,不過稍稍想了一下。就記起來是他?替祁司北拿過煙盒。

    然后又因為?走得太急丟在?了觀眾席。臨走遠遠回?頭,余光有看到撿煙的人是誰。

    手機屏幕在?幾分鐘后,閃過一條談灼舟的消息。

    “林雨嬌。”-

    坐在?觀眾席的林雨嬌,這時候還在?發呆看著祁司北。

    像一只正在?捕獵小鳥的貓,自以為?藏得很好,不被?人察覺。

    手心的煙盒握得一股溫熱體溫。

    掃過來的燈光暗了幾下,徹底熄滅。人群在?狂歡,而她孤獨坐在?這無盡黑暗里。

    迷茫眨了眨眼,像是又回?到了高中時候那個不愛說話,沉默低頭把自己埋在?厚厚校服里的自己。

    她總是以為?自己可以一個人往前走。可當外婆走后,她終于?發現?,這一次,她必須一個人。

    腦子漫過一片刺入神經的涼痛水霧。

    她沒做過一天叛逆小孩。

    大人們說最?叛逆的青春期,林雨嬌也是很乖。

    乖乖努力讀書,乖乖幫媽媽整理?菜市場的攤子,觸碰到那些爛菜葉上?的露水,乖乖不參與任何八卦聊天,乖乖整晚整晚復習寫題目告訴自己考個好大學。

    沒有人可以讓她叛逆了。

    人聲嘈雜。

    無人注意?到一身白?裙坐在?觀眾席上?的人,鬼使神差掏出那包黃鶴樓里的一支煙,咬在?嘴里。

    低低舉起打火機,轉過臉,晚風吹起破碎的長發。

    今夜美到讓人說不出話。

    林雨嬌自己都沒意?識到,她一舉一動都有另一個人的樣子。

    打火機點燃了煙頭。

    也就在?這火光閃耀的那秒鐘,她和自己一直盯著的那個人突然,對視上?目光。

    這是發現?她了嗎。

    握著打火機的手一顫,火星偏移。

    幾個人在?前面走了一趟,遮住了光線,視野重新明亮起來的,已經不見了祁司北。

    眼底的目標徹底失蹤。

    人呢。

    林雨嬌有些慌張,不知道為?什么看著看著就跟蹤丟了。

    可能他?下臺走了。

    放下警備往后靠了靠。

    身后冬夜的溫度在?飛快上?升。

    她跟丟的目標忽然坐在?了她身后。

    那只戴著黑色尾戒的手,在?她轉過臉后,不輕不重抵上?她的后腦。

    另一只手抬手,拿下她嘴里沒來得及點燃的那支煙。

    祁司北歪著頭靠在?她身后的椅背上?,把臉近了幾分。遠方?傳來煙花聲音,慌亂和林雨嬌的心跳加速在?一起。

    察覺到她顫抖的睫毛,止住了再往前的距離。

    只是把手里的煙咬在?自己嘴里。

    煙上?還有她的牙印。

    先是熟悉的煙草,然后是只有這一次有的,話梅糖的味道。

    很甜。

    她剛吃過一顆話梅糖。口齒間的糖果味,留在?了他?嘴里那支煙上?。

    “沒人教過你?怎么點煙嗎。”祁司北重重咬著煙,悶悶低笑,“這么乖。”

    “我教你?。”

    手腕上?一陣滾燙。林雨嬌低頭,看見他?露出夾克長袖手腕上?青色的紋身。他?拽著她的握著打火機的那只手,覆上?她的手指,按下那只打火機。

    溫熱的呼吸一下下落在?林雨嬌的手腕上?。

    猩紅的火焰,點著了祁司北嘴里的煙。

    她以為?是真的教她在?點煙。

    結果是給?他?自己點了。

    這么乖,想學壞都不會。

    他?不讓她壞。

    察覺到她那雙眼睛仍被?突然見到他?,給?嚇得一片詫異。

    “慌什么。”他?夾著的煙的手往下垂,低下頭,冬夜里唇齒間懶懶溢出一片煙霧,“我不是說過,一起跨年嗎。”

    說到做到。

    祁司北永遠不會讓她失望。

    第33章 butterfly

    Chapter33

    操場邊點點燈火, 距離零點還剩下兩個小時。

    祁司北坐那兒,幾個學?生會的學生不太敢上前喊人。

    談灼舟察覺到那群小孩對北的畏懼,一個人?從側邊走進?來,俯下身拍了拍他的?肩, 把人?叫走做后采。

    冬天很?冷。屏幕上的?燈光明暗交替, 落在眼皮上。

    林雨嬌一個人?默默靠著椅背, 睡了一會兒。

    做了一個很?短暫的?夢。

    零碎的?片段, 雪片一樣, 從漆黑里砸落一身。

    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又或許什么事都會導致是這樣的?結果。坐在餐桌邊,林中敏手?里的?杯子不知怎么的?, 下一秒就砸在了她的?額角。

    林雨嬌驚醒。

    額角有濕漉漉的?液體。

    她顫著手?,摸了一把。卻始終沒有低下頭看的?勇氣。

    害怕掌心里是十六歲時溫熱的?鮮血。

    當終于鼓足勇氣攤開手?,望見?那透明的?只不過是今夜的?小雨。

    她笑了。笑到低下頭, 纖瘦的?胳膊下意識攏靠向身體。

    雨滴一點點變大, 連帶著視線也模糊。

    余光里看見?的?身影,總像是那年氣勢洶洶闖進?高中來找她, 問她把葛雯之前賺的?錢都藏在哪里的?林中敏。

    “林雨嬌我不要臉, 我知道你還要臉。”林中敏站在長廊上,抄起?一把凳子咆哮,“你要是找不到,我天天來這里,讓你老師同學?都每天看著。”

    他得意洋洋賭她性子從不會就這么放棄人?生,賭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十六歲教學?樓外的?大雨一直下, 下到林雨嬌纖瘦的?肩膀, 根本承受不住這滂沱。

    逃出這場雨。

    穿著純白紗裙禮服的?人?突然一下子從觀眾席上站起?來,跌跌撞撞往雨夜里闖去。

    “這誰啊。”一路上, 所?有人?驚訝看著她狼狽淋雨的?背影。

    沒有人?攔她。因為不認識,不熟。

    林雨嬌在一場黑暗的?夢里落荒而逃。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沒關系,去哪都可以。不要讓她一個人?孤單留在這里-

    祁司北回來的?時候路過觀眾席,一眼就看見?了前排空蕩蕩的?座位。

    “好嚇人?,剛那學?姐的?提著白紗裙就從我身邊跑過去。好像還哭了。”

    “不會是男朋友跨年夜提分手?吧。”

    一群掛著工作牌的?學?生聚在過道上聊天,聽見?一道冷啞的?男聲不耐煩截斷了所?有話:“她人?呢。”

    為首的?女生語調囂張,剛想回一句“關你什么事”,抬眼清清楚楚見?到了來人?的?樣子,話被噎死在喉嚨里。

    “問你話聽不懂嗎。”祁司北微仰下巴,目光盯著她。

    她明明見?過他,乖乖低著頭,聽那個學?姐講話的?樣子。

    可又好像現在這才是他。誰都犯不著他讓著。

    “跑,跑出校門了。”另一個女生抱著場務表,快被嚇哭了。

    他沒看任何人?,直接往校門外走。

    有一只手?拽住他的?夾克衣袖。祁司北回頭,看見?走過來的?談灼舟。

    “北你今晚不能一個人?走。”談灼舟抓得骨節泛白,“別?人?給我發?消息。關俊知道你回來了,在校門外。”

    “一會兒零點晚會結束了,跟我去地下停車場。我開車送你走。”

    祁司北懶懶轉過身,目光透過額前的?碎發?,張狂落在他的?臉上:“松手?。”

    “祁司北。”談灼舟看著那個夜色里跑遠的?背影,罕見?情緒激動,“你還當自己十八歲啊。”

    話音剛落,下一秒,看見?祁司北矯健從操場欄桿上直接翻了出去。

    嚇得周圍幾個學?生大呼小叫往后退。

    談灼舟心也跟著猛烈跳了兩下。

    他確實還跟十八歲一樣,什么都沒變。

    這么多年,還待在他身邊的?朋友都變了。成熟,穩重,學?會了成人?世界的?思量。

    只有祁司北永遠恣意放肆。少年下定決定的?念頭,橫沖直撞,誰也改變不了-

    杭南中學?校門外,巷口一片積水,雨路泛光。

    關俊和幾個朋友挽著袖子,叼著煙撐了一張桌子躲雨在小賣部門口,一桌人?興致勃勃,圍在一起?打撲克。

    “對二。”關俊一只腳踩著凳子,一只手?把牌摔響在桌子上。

    皮膚黢黑,指間那包紅色中華格外刺眼。

    一群人?打得熱火朝天,導致沒人?注意到,從巷口經過的?人?是祁司北。

    那些年他是眾星捧月的?天之驕子,脾氣被慣得不好,又是少年氣盛,橫豎不懂得隱忍兩個字怎么寫?。

    跟關俊這群職校的?混混結了不少梁子,關俊當年看他不爽又不敢怎么樣,把牙恨碎了也只能往肚子里吞。

    現在不一樣了,他知道祁司北高三畢業以后家里出事。他過得越不好,他越興奮。

    關俊放過狠話,要是在杭南再見?一次祁司北,他絕對不會放過他。

    “王炸。”有人?甩出最后一副牌,得意洋洋張開雙手?摟桌上的?錢,“拿錢拿錢,全都交了。”

    “關哥,拿錢啊,十幾個兄弟都看著呢,別?賴賬。”

    “媽的?,全都輸完了。”關俊把皮夾訕訕放回褲兜,摸了一把頭上的?汗水,扔了個藍色東西在牌桌上,“這能抵多少錢。”

    祁司北本來不屑和這些人?打照面,余光瞥到了那只藍色蝴蝶發?夾,停在了巷口。

    他認得,是林雨嬌的?發?夾。

    “呦,關哥,這不是剛才那個美女丟的?。”

    “這么漂亮的?發?夾。”

    “那肯定無價啊。聞到了嗎,怎么這么香。”

    牌桌上起?哄聲音一片。有人?偷偷想摸那只藍色的?蝴蝶發?夾,被關俊重重一拍。

    酒氣煙味的?夜色里,玩笑越開越下流。

    一個高大的?身影忽然擋在了牌桌間。

    “關俊,好久不見?。”

    譏諷冷淡的?聲線,一如?當年高高在上。

    關俊緩緩抬頭,看到夜色里孤身一人?走進?這條巷子的?祁司北,愣了很?久。他從未想過有一天,祁司北敢一個人?重新出現在他們?面前。

    他明明可以一走了之。

    一桌人?停止了打牌,面色陰沉一個個站起?來。

    關俊回過神,慢慢挽了挽袖子,那只手?有意無意般搭在他的?脊梁骨上。

    似笑非笑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祁司北。你骨頭挺硬啊。”

    “有幾條命,敢一個人?走進?來。”

    祁司北抱著手?,臉上沒什么情緒,和多年前拽到沒邊的?樣子一模一樣。

    關俊拍著他的?肩膀,用最后一點耐心,順著他一動不動的?目光望過去。

    看到的?是桌上那只,漂亮的?藍色蝴蝶發?夾-

    校門外公交車早就過了末班時間。臨近跨年,街上行人?寥寥。只有長街雨夜燈火明明。

    林雨嬌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

    天空里絲線般的?急雨落下,眼前的?路漆黑筆直,看不到頭。

    她提著純白禮服的?紗裙裙擺,一腳深,一腳淺踩在雨水里。

    背影清瘦雪白。

    沿路的?梧桐樹翻涌著一片寬闊黑色。路邊在夜宵攤子下烤土豆的?老奶奶,看她模樣還以為是游客要去西湖邊拍照的?,好心攔住她。

    “小姑娘,你去西湖一直往前走就到了。”

    “雨這么大,趕緊找個地方躲雨吧。今年下大雨,湖邊跨年都沒幾個游客過去的?。”

    這條路望不見?盡頭。

    林雨嬌手?機進?了水,沒辦法開機,什么消息都收不到。只能麻木往下走。

    黑暗里傳來遠方此起?彼伏的?煙火聲,但是看不見?煙火的?光。

    她知道,零點了,是新的?一年了。

    這周圍的?一切黑暗,其實跟曾經每一個12月31日的?夜晚都沒有區別?。

    習慣了。她木木站在一片黑暗里,分不清時間的?流逝。

    十六歲的?林雨嬌,站在漆黑的?菜市場里門口,等媽媽收拾完攤子出來。踩在菜市場地面臟水里踮著腳,也看不清遠處的?煙花。

    視線一片漆黑。

    十七歲的?林雨嬌,獨自一人?坐在狹小的?透不過氣的?破舊房間里。窗外煙火聲很?大,卻掩蓋不了房門外李奉無賴坐在門邊,從門縫里偷窺她,流里流氣說著讓她開門的?話。

    視線一片漆黑。

    十八歲的?林雨嬌,白天被林中敏看見?在補習班門口徘徊,晚上扯著她的?頭發?,一遍遍聲嘶力竭問她是不是偷藏了很?多錢才會去想報補習班。她不知道撞到了什么暈了過去,醒來蜷縮在破屋的?冰冷客廳地板上,零點早就過了,近在咫尺唯一可以夠到的?,是那張可以免費體驗兩節課的?補習班宣傳單。

    漆黑里,那是唯一的?花花綠綠。

    她開始覺得林中敏指著她罵的?所?有話都沒錯。

    她就是一個沒什么運氣的?人?。

    有些話她從未說出口,但林雨嬌自己心里知道,一直都知道。

    這些年,她過得不好,過得真的?很?難。

    一束燈落在她單薄的?背上。

    她的?影子靜靜落在黑暗里唯一的?光亮里。

    林雨嬌擦了擦眼睛,疑惑轉過頭。

    摩托車上的?人?摘下頭盔和她對視,冷雨砸在他灼目的?銀發?上。黑暗里他脫了外套一身張揚惹眼的?黑,眉骨清冷高挑。

    “祁司北你干什么。”林雨嬌的?聲音很?淡。

    視線慢慢下移,才看見?少年下顎線上深深的?傷,和胳膊上的?血跡。

    “你打架了。”

    “我找你啊,找你找得好辛苦的?。”祁司北沒回答她的?話,笑得沒個正形,往前笑著探了探身子,“所?以你能不能上車。”

    他找她,真的?快翻遍了一座城。

    “你為什么要打架。”林雨嬌往前走了一步,下意識伸手?想摸他下顎線上的?傷,又生氣收回手?,“找我干嘛,我不用你找。你去醫院。”

    她說話兇巴巴,下一秒就被制裁。

    袖子被人?一把拽住,摔在他身上。

    這么近看祁司北,她才感覺到他好像很?疼,疼到渾身顫抖。

    林雨嬌怕壓到他傷口,不敢動,安靜窩在他懷里。

    世界只剩下雨的?聲音。

    雨水滲透進?不堪的?傷口里,少年的?手?疼的?顫抖。

    忍著痛,親手?把那只藍色蝴蝶發?夾,重新別?回她的?頭上。

    林雨嬌跑得渾渾噩噩,根本想不起?來發?夾丟到了哪里。

    此刻她抬眸,一眼就認出是她不小心丟的?蝴蝶發?夾-

    摩托車行駛在西湖邊無人?的?梧桐大道上,路上是跨年夜亮晶晶的?彩帶片,煙花爆竹的?鞭炮屑。

    一盞一盞的?路燈,從眼前飛馳而過。

    晚風吹起?后座人?長長的?純白紗裙裙擺,隨風飛舞,長發?上發?夾的?蝴蝶翅膀,也輕顫著。

    林雨嬌聞見?西湖水漲潮的?水味,還有隔著祁司北身上一層皮衣背上的?煙草氣。

    她抱他抱得很?緊,貼在他的?后背上,發?呆看著西湖的?夜景。

    余光里眼前無盡的?黑暗,純白裙擺飛揚,像是成千上萬只白色發?光的?蝴蝶降臨。

    手?上莫名感覺一陣熱氣。

    林雨嬌看見?血,一滴滴,從他的?手?臂上落下來。

    但祁司北什么都不說。

    他只會轉過頭低笑問她,我開這么快你怕不怕。

    “我不怕。”

    林雨嬌伏在他的?肩膀上,晚風帶走這寒夜。

    她看到新的?一年的?紅日,在西湖湖水的?另一邊升起?來。

    錯過了今晚的?煙火,其實還有明天的?太陽。

    她沒有錯過太陽。

    “小北。”后座的?人?抱著他的?腰,迷迷糊糊說話。

    陽光落在她的?臉上。

    “你是我永不落地的?太陽。”

    第34章 butterfly

    Chapter34

    新年伊始, 空氣被?冬天久違放晴的陽光曬得干燥。

    人像枕在一床碎花棉被上暖烘烘的。

    一年一度春運即將開始。林雨嬌和祁司北趕在繁忙春運之前,買了兩張火車票回?舟川。

    綠皮火車窗外,一望無際的黑暗夜色,只?有遠處站臺的白?燈一閃一閃。

    過道邊客流熙熙攘攘, 地面上散落著瓜子殼, 流著鼻涕的小孩穿著大紅棉襖, 快被?淹沒在前面女人手里提著的大包小包里。

    林雨嬌窩在座位上, 低頭玩著灰色毛衣袖口的流蘇。

    天南地北的人都?在回?家。

    他們也是?。

    她玩了一會兒, 無聊。轉頭去看坐在窗邊的祁司北。

    他隨意趴在小桌板上, 戴著耳機在寫詞曲。黑色羽絨服的領子遮住大半張側臉,陽光落在他銀灰的發尾。

    窗外的新年的月亮光很?亮, 透過玻璃落在祁司北眼下?。

    只?有音樂能讓他這樣認真耐心。

    這一幕很?熟悉。

    熟悉到讓她想起,在杭南高中開學典禮的濕漉夜晚。林雨嬌站在無數班級隊伍里經過大禮堂前排,看見坐在第一排的人穿著校服, 也是?這副模樣把稿紙墊在自己膝蓋上, 低頭在寫演講稿。

    記憶里的身影,和身邊人此刻窩在火車上埋頭寫詞的身影重疊在了一起。

    十八歲的祁司北站在聚光燈下?, 單手握著演講稿, 意氣風發告訴所有人,少年無懼歲月長。

    可是?二十二歲的祁司北,有沒有人告訴他,這片雨天要怎么走。

    嘈雜的車廂里,誰的手機在反復作響。

    諾基亞的鈴聲?就像蒙著一層舊年的窗花一樣,忽遠忽近。

    “到現在還是?深深的,

    深深的, 愛著你。”

    小北。

    人生路,你就走。

    總有一天, 從無人問津的漆黑雨夜,走到紅日明亮的永晝。

    軌道聲?音隆隆。身邊人寫著寫著,頭一歪趴在小桌板上睡著了,臉埋在臂彎里,胸膛的呼吸規律起伏。

    林雨嬌盯了他好幾分鐘,確定祁司北真睡了。好奇抽過他手腕下?壓的那張白?紙,偷偷看他寫的歌詞。

    中途回?了一條手機微信。

    關掉手機亮著的屏幕那一刻,看到反光出側后排的那三個中年男人不懷好意的目光。

    他們說得不是?普通話,一邊看前面的林雨嬌,一邊交頭接耳,總歸讓人覺察不舒服。

    有幾句話被?林雨嬌聽出來了大概意思。

    “你什?么眼神,這個美女明明看起來還在讀書。一個人來的吧。”

    “你一會兒過去問問她哪一站下?。萬一跟我們同一站。”

    林雨嬌低下?頭,目光冷淡下?來。生怕他們下?一秒就過來搭訕。

    肩膀無意識緊繃。垂落在腿側的手,突然被?另一只?手抓住。

    車窗外冬天的夜晚,明明暗暗。

    林雨嬌定定抬眼。身邊那個趴著睡覺的人連眼睛都?沒睜開。

    慢條斯理,摘下?自己手上的那枚從不離身的黑色尾戒,閑散套到了林雨嬌的那只?手上。

    是?無名指。

    他握著她的手腕,把她的手重新放在了桌板上。

    祁司北睡得碎發半垂,眉眼冷痞。

    周圍人也只?是?匆匆往這邊看了一眼,不敢多看。

    那三個不懷好意的男人沉默了一會兒,知?道了她不僅不是?一個人,還有婚戒了。識趣不再多說一句話。

    只?是?她的另一只?手,還尷尬攥著從他那里偷偷抽出來的歌詞本。林雨嬌遮遮掩掩,努力想掩蓋這件事?。

    這才想起來,鬼鬼祟祟去抽他壓著本子的時候,意外輕而易舉得手。

    甚至祁司北的手臂分明還微微抬了一下?。

    她應該猜到他裝睡。

    車窗外的曠野有人放煙花,煙火光一下?下?落在霧茫茫的昏暗里。

    林雨嬌懊悔低頭。看自己纖長的指間那只?黑色的素戒,把皮膚襯得青白?。

    想起來,人們說只?有這里有一根血管,可以和心臟相通。

    素戒上仿佛還有北的體溫,全都?融進她的血液里,肆意包裹心臟。

    她閉上眼睛,用心感受的那一刻,莫名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回?到舟川之后,林雨嬌確定了過完正月去舟川一家知?名律所實習。告訴了倪霧,以后可能很?少來mist店里幫忙了。

    深冬大年三十。她和倪霧在外面逛了一整天看看年貨。

    回?到上禾路已經晚上十一點半。

    倪霧朋友開車送她回?來,車載電視里熱熱鬧鬧,在放春晚。

    “林林,車上天氣預報說十分鐘后大雪。”倪霧追下?來,一雙高跟鞋追了林雨嬌好遠。

    塞給她一把傘,黑色的水貂毛外套被?雨淋濕,在路燈下?發光:“以防萬一。”

    車子離開,只?剩下?眼前漆黑的長路和手里溫暖的傘。

    老城區的農歷新年也有一種潮濕霉味。

    巷口電線桿上的福字掉了一半,露出原本亂七八糟的廣告紙。紅色的鞭炮屑,浸泡在墻角的青苔里,陳舊的紅綠。

    樓下?裁縫店生意冷清。悻悻關門的店主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嘴里不停念叨,好壞都?要過年的。

    再苦再破爛的地方,也要過年。

    上禾路空氣里的破敗氣息,好像隨時可以溺死一個人的一生。

    林雨嬌握著倪霧給的傘,一個人走過燈紅酒綠的夜宵攤。

    大排檔亮著壞了幾個字的燈牌。

    門口唯一的一桌上,綠色酒瓶林立,熱菜湯湯水水。

    幾個流里流氣的混混圍著白?色的塑料桌,時不時碰杯。路人經過都?不由自主加快腳步,匆匆趕路。

    放下?筷子的人雙手撐在腦后,閉著眼懶懶靠在椅背上。眼前的杯子里啤酒被?其他人討好一杯杯滿上,他也只?是?笑笑照喝不誤。

    扔在桌上的手機,不停亮起屏幕。

    “北哥,接一下?她電話唄。”

    “這女的我上次打臺球的時候是?不是?也見過,長這樣你還不滿意啊。”

    “你說的什?么話。我們北哥什?么女的沒見過。”

    任憑那些人怎么說,對面人始終喝酒,看也不看一直無聲?振動?的手機。

    二十來個電話了。

    “程譯野那富二代?你認識嗎。我聽說,北哥跟他關系好。”

    “所以他們這圈子一塊玩的,什?么場面沒見過。”

    兩個人低聲?講話。

    “呦。她還打我這來了。”不知?是?誰掏出手機,看熱鬧不嫌事?大按下?免提,彎下?腰遞到祁司北嘴邊,“說話嘛北哥,給個面子。”

    “你要不要一起過來玩。”對方見祁司北不說話,起哄對電話那頭開口。

    他沒給任何人面子,自顧自喝著酒。

    十足的墮落無所謂模樣。

    冷空氣吹得祁司北那雙眼睛眼尾起紅,昏天黑地夜色里,有一種引人迷醉的欲和壞。

    路燈電路老化,整條街突然閃了幾下?。

    握著酒杯的人歪過頭,桌上的打火機因為潮氣啞火。

    林雨嬌就站在對街的梧桐樹下?,意識到自己看了太久,“嘩啦”一下?張開傘。

    白?色的傘面,慌張不安遮擋住兩人的對視。

    她把頭埋進雪白?的羊絨圍巾里,一言不發往老居民樓的方向走。

    走進空無一人的老巷子,天空真的在一片片落下?雪花。在短短幾分鐘,越下?越大。大片的雪花落在脖子里,又冷又癢。

    身后有腳步聲?。

    林雨嬌回?頭,看見穿著黑色大衣的祁司北。

    路燈下?細雪很?亮,落在他寬闊的肩膀上。

    一米九的人可憐巴巴縮著肩,不知?道是?裝的喝醉的,還是?真喝多了。

    “這么大雪。擠個傘?”

    “好啊。”

    林雨嬌握著冰冷的傘柄,不知?道心里賭著一口什?么氣。

    往后微微一斜,語氣淡淡的。

    “你求我啊。”

    祁司北沒說話。也沒往她傘下?走,就這么擦肩而過林雨嬌的身邊。

    她也繼續沒什?么表情,挺直著背往前走自己的路,也沒看他的背影。

    雪下?得很?深。南方的冬天,是?刺骨的寒氣。巷子深處吹過來一股冬風,林雨嬌顫抖了一下?。

    走在前面的那個身影踩著雪路,毫無征兆回?頭闖入她的傘下?。

    他拉開了大衣,雙手交疊在她薄薄的后背那塊蝴蝶骨上,黑色大衣包裹住了她全身。

    很?冷的一個吻。卻鬼使?神差,讓她不想抽身。

    冷風從這發潮的破巷從南吹到北,只?有他們的呼吸是?熱的。

    她沒有踮腳,是?祁司北在為她彎腰。

    巷子上對著老居民樓的一間臥室,亮著昏黃的燈,有人在聽一首很?老的歌,聲?嘶力竭。

    “就當?我倆沒有明天,

    就當?我倆只?剩眼前。”

    漫天大雪無聲?無息落在她的長發上。目光穿過傘沿,是?上禾路滿目破爛的巷子。

    祁司北慢慢仰頭,垂下?濕漉漉的眼睛,在她背后的手勾住她毛衣的衣擺。

    “求求你了。”他在她耳邊輕笑,“姐姐。”

    大雪下?得如?同一場白?茫茫的夢。

    “我跟你開玩笑的。”林雨嬌不敢看他的眼睛,發懵撥開耳邊的一縷頭發。

    “別跟我開玩笑。”祁司北湊過來好笑盯著她的眼睛,雪花落在他的大衣上。

    少年五官鋒芒畢露。從手里的包裝盒里抽出一樣東西,“我會當?真的林林。”

    裙子在她面前忽然甩開。從頭到尾。

    林雨嬌瞳孔失神了很?久,手心里的雪花一片潮濕。

    那是?一條嶄新的白?色紗裙。長長的裙擺,被?冬風吹起,雪花落在上面,一閃一閃發光。

    白?的像今夜的雪。

    她花了好長時間,才想起為什?么。

    跨年的那一天。她坐在祁司北的摩托車后座,淚眼朦朧看凌晨的西湖。裙擺太長,有幾次拖在馬路上,白?色裙擺染上了灰塵。

    下?車的時候,睡眼惺忪小聲?說了一句裙子臟了。

    她隨口的一句話,有人幫她記著呢。

    第35章 butterfly

    Chapter35

    經年陳舊的瓷磚映照著穿過窗花的白色陽光, 發白到快看不?清瓷磚上的裂縫。

    新聞上說,全球變暖,今年南方冬天是個暖冬。

    昏昏欲睡的冬晝,北風里落下正月紅色的鞭炮屑。

    林雨嬌聽著電視, 站在水槽前把?祁司北送她?的那條白裙子洗了。

    “現?在也不?是很熱嘛。”立在洗漱臺上的手機顯示著視頻通話。李竹聽到了這邊的電視播報, 晃晃腦袋, “凍死了。”

    “她?說的是出了正月, 我?們開學那會兒。”林雨嬌輕聲解釋。

    狹小的衛生間?, 肥皂沾滿了手, 泡沫水在水管附近堆積溢出,打濕了站在水槽邊的人棉拖鞋。

    出租屋的排水系統太差。

    她?拿著濕漉漉的裙子去陽臺, 踮起腳掛上,窗外街邊花花綠綠的衣服也在往下淌水。客廳電視的聲音模糊作響。

    北風吹得?陽臺角落里的苔蘚發黑。

    “林林。”李竹眼尖看到陽臺上的黑色夾克,神情?緊張, “你跟誰一起合租的, 男的?”

    “你怎么從來?都沒跟我?說過。多不?安全。”

    大一的時候,她?負擔不?起房租水電費, 一個人坐在省電沒開燈的桌前對著涼透了的面條發呆, 窘迫到想跟誰合租都可以。

    從來?沒想過,在居民樓破舊樓道上,等來?的人是祁司北。

    他隨意套著一件黑t,啞著聲音問她?什么時候可以入住。

    灰白的墻灰在天花板上紛紛揚揚,落在兩個人的肩頭。

    像是那些年隔著遠遠人海,在杭南高中淋過的雪。

    她?從未想過走?進這間?漏水斷電的出租屋的人是他。

    也從未想過, 大年三十晚上的那個莫名其妙的吻。

    林雨嬌總以為像他們這樣天差地別生活, 不?會有重合的人,緣分就是一座搖搖欲墜的橋。

    所以也許是明天, 也許是后天,指不?定哪一天就斷了。

    “怎么這件衣服有點眼熟。”李竹還在手機那頭叨叨不?休。

    她?想起學校路演,站在人山人海之上舞臺恣意唱歌的人。

    只是腦海里的畫面,怎么樣都和這逼仄到喘不?過氣的出租屋聯系不?到一塊。

    鬧了半天,什么都沒說,只訕訕憋出一句:“衣品不?錯。”

    掛了電話。

    林雨嬌安靜坐在陽臺門檻上,托著臉。看風吹起寬大的裙擺遮住上禾路一切落魄。

    眼前只有無盡的陰天,光線落在白紗裙擺上發光,像夢里才會有的發亮畫面。

    是祁司北給?的夢-

    溫度急劇升高的那一天,是舟川大學開學之后的第三天。

    下午最后一節課之后,沿路暗下來?的天空悶氣,捂得?梧桐葉子泛白。所有人都往食堂擠。

    李竹因為太餓,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端著飯擠過人群,還真讓她?找著了一處空位。

    身后吵吵鬧鬧。

    她?垂著眼安靜吃飯。偏偏有個聲音,懶洋洋穿過熙攘刺入她?的耳邊。

    “明天就走?。”

    林雨嬌微微轉過臉,看見身后那一桌對面位置。

    他沒在吃飯,只是仰著頭窩在沙發上。懶散有一下沒一下把?玩捏著喝完的礦泉水空瓶。

    一個塑料瓶子也被他拿出酒杯的感覺。

    “走?這么急,時間?這么緊。彩排還順不?。”程譯野低頭扒了一口飯,嘟嘟囔囔關?心著。

    “必須順利。”祁司北低頭笑得?肆意,仍是這么多年都不?知天高地厚的樣子。

    漆黑的目光,穿過發悶的空氣,毫不?避諱落在前面那一桌林雨嬌的側臉上。

    她?的臉在白熾燈光線下很白,耳尖有一顆很小的痣。

    林雨嬌察覺到他的目光,快速轉過臉,趕緊低頭吃飯。

    并沒有因為他這一句“明天就走?”有什么反應。

    后桌人咬了咬牙。目光冷下來?。

    背后還是那種被人一動不?動盯著的感覺。

    “林林。”李竹快吃完了,筷子無意識激動敲了兩下飯碗邊緣,“你看你身后。”

    “回頭啊。”

    “那是祁司北。”

    她?被她?催的沒辦法,只好?又回了一次頭。

    又對視了一次。

    吃了幾口,林雨嬌終于坐不?下去。說了一聲“我?吃飽了”,站起來?端著飯往回收餐盤的臺子邊上走?。

    灰色的百褶裙,黑色的長發,清清冷冷穿過人潮。

    “不?是哥你干什么。”程譯野嘴里含糊不?清大喊,“我?還有最后一口飯沒吃,你讓我?吃完行不?行。”

    對面人沒理他,站起來?端過他的飯就頭也不?回走?了。

    這最后一口飯吃沒吃都沒關?系。他只是真不?敢想有朝一日祁司北能幫他倒餐盤。

    食堂掛式電視機放著,不?知道被誰切換到了什么頻道,太吵,只有閃過的救護車畫面和飛快劃過去的字幕。

    “本臺記者報道,受索馬里極端天氣影響,冬慶跨國貿易公司跌盤,董事長陳冬雄突發心梗現?已送入宜城人民醫院。據悉,陳冬雄醒來?之后或將面臨巨額千萬負債”

    年輕的實習記者口播語速稍微有點快,顯得?身后混亂畫面更加局促不?安。

    身后響起一片尖銳的救護車聲音和閃光燈,人群推搡。畫面晃動了幾下之后,被總臺切掉。

    食堂里充斥著喧囂。

    林雨嬌端著餐盤,擠不?過那些等著放餐盤的同學。小心翼翼站在人群外。

    身后靠近的人存在感壓迫到難以忽略。

    祁司北就站在她?身后。

    有一瞬間?,他掉了煙下去撿。敞著的黑色皮衣拉鏈磕到她?。

    一陣冰冷的金屬觸感,順著大腿往下不?經意之間?蔓延。

    排隊的學生很多都認得?人是誰。

    “他身上好?香。”

    “跟他剛好?并排放餐盤的女生真巧。”

    “認的臉,叫林雨嬌,法學院的吧。”

    不?是真巧。

    是有人蓄意制造。

    她?有些不?自然放完了餐盤,回頭擠開人群,快步往外走?。

    甚至忘記了等李竹。看到了一扇門通往外邊,就急匆匆推開往外走?。

    推開門以后,她?才發現?這是三樓食堂外的露天天臺。

    天臺外什么都沒有,只有冬夜漸暖的夜空。海水一樣的藍。

    鐵門被人關?上。

    晚風帶雨水淋過校園的上空,她?抱著手長發被吹亂,在流動的氣流里看見祁司北明暗不?清靠近的臉。

    “你走?錯路了。”林雨嬌仰著臉認真說話,好?心提醒他,“門在另一邊。”

    顯然他找的不?是什么路也不?是什么門。

    一言不?發走?過來?。

    腰上外力的作用格外用力。她?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雙腳懸空,被人抱到了天臺邊上。

    身后是學校路燈點點的大道,往下看,是一片泛濫的昏黃燈光。

    “干什么。”因為害怕,林雨嬌嚇得?臉都白了,顧不?上別的手死死抓住他的后背。

    越抓越緊的指甲透過他薄薄一層內搭,深深劃過皮肉。

    “你知不?知道你故意躲著我?,”他抬起頭毫不?在意,在她?腰上仍然沒有放手的意思,“真的很明顯。”

    這個高度,祁司北滾燙的呼吸剛好?落在她?小腹上。

    下面路上去上課的學生人來?人往,只要一抬頭,就能看到天臺上的兩個人。

    她?想推開他,想讓他有什么話回家?再說。低頭看見他在夜幕下的眼睛。

    一點都不?像別人面前什么都不?在意的樣子。那是劇烈難熬的痛苦和乞求。

    讓她?想起曾經在上禾路上見過的一只流浪狗。雨水打濕了白色的毛,它在大雨里狂躁不?安蹭著林雨嬌的鞋襪。

    求求你,帶我?走?,陪著我?。

    “沒有躲你。”她?心里某個地方像被狠狠扎了一下,莫名摸上那雙戾氣的眼睛,“沒有不?理你。”

    也沒有不?要你。

    雨天沒有月亮,只有朦朧不?清不?知道哪里來?的光,落在林雨嬌的長發上。

    祁司北一把?推開她?的手。

    在她?不?知所措的時候,看見面前人深深彎腰,把?頭埋在她?的百褶裙里。

    安靜枕在她?的膝蓋上。

    柔軟銀白的碎發觸碰著她?敏感的膝蓋皮膚。

    只在她?這里卸下了所有平日里的戾氣,只有她?看得?清他的痛苦和脆弱。

    在她?裙子間?傳來?小狗含糊不?清的嗚咽。

    “喜歡你才對你好?,懂不?懂。”

    天臺外飄搖細雨,冬雨把?一切下得?好?像在腐爛。

    可是風雨里真的能取暖。

    第36章 butterfly

    Chapter36

    那天林雨嬌從天臺上下來, 在樓梯口就碰見了舉著手機左顧右盼的李竹。

    “你去哪里了林林。”李竹沖過來,“給你打電話也不接。”

    她?垂下睫毛,隨口說了一句自己去衛生間了。從小?到大,林雨嬌不是?擅長撒謊的孩子, 手掌無意識往下, 覆蓋上百褶裙。

    那里還是?熱的。

    是?祁司北躺過的位置。

    把頭埋進?她?的裙子里的人, 只露出?后頸發灰發白的頭發。聯想不到平日里拽天拽地的樣子。

    只是?一只躲雨發抖的小?狗。

    路燈下冬夜的雨, 流沙一般滲入空氣。

    “我忘記買抽紙了。”李竹沒追問她?, 想起了什么, “陪我去趟小?賣部吧。”

    她?這才從恍神里醒過來,應了一句好。

    超市里燈光開得一片刺白。

    聽門簾外雨聲嘩啦啦一片, 閉上眼,像在渡一條暗河。

    李竹俯身在貨架前拿抽紙,林雨嬌抬眼, 看見貨架盡頭勾肩搭背走?過程譯野和祁司北。走?到哪都是?引人注目。

    他站在透明?的冰柜前, 不知?道在和程譯野說笑什么,眼眶被冷氣吹得有點發紅。

    整個人看起來更加難以接近。

    她?以為他應該看不見她?。

    遠遠見他們結完了賬往外走?出?了門。李竹也拿起抽紙直起身:“林林我們走?吧。”

    紅線掃描在商品條碼上, 女收銀員態度冷漠, 放下機器繼續刷手機。她?們要走?的時候,看了一眼林雨嬌,扔過來一把傘。

    “剛走?的那個男的,讓我給你。”

    “結過賬了。”

    看林雨嬌一直怔在原地,女收銀員不耐煩把傘往臺子上一推。

    傘骨鐵金屬的質感,握在手里很涼。

    李竹在耳邊一直好奇不停追問是?誰這么細心看見她?沒傘, 還特意?給她?買了一把。

    林雨嬌搖搖頭說不清楚, 撐開傘,雨聲噼里啪啦落在寬大的黑色傘面上。

    莫名?想到在天臺上, 祁司北仰頭看著她?,晚風把他的目光吹得好潮濕。

    開口煩躁又朦朧的語氣。

    “喜歡你才對你好。”

    “懂不懂。”

    天臺上灰色的矮墻,往下不停淌著雨水。

    雨下不停-

    因為誤點,飛機降臨宜城東區機場的時候,凌晨三點。

    節目組的黑色商務車停在機場外,負責接待的主?辦方工作人員,掛著宜城音樂晚會的工作牌,望見走?出?機場門外的一行人,趕緊迎上去。

    “是?祁老師嗎。”

    “對對對。”吳丞戈一本正經點頭,在對方不明?所以一聲聲“祁老師”里笑得直不起腰。

    午夜困倦沉悶的氣氛,被他攪得很歡樂。

    工作人員抬眼,才看見倚在玻璃門外一身黑的人,插著兜,閑散看著吳丞戈在這嬉笑。

    人來人往,挪不開眼。

    十?二座的商務車行駛在海濱城市的燈火里。

    窗戶半開,徹夜長吹的海風仿佛凍住了整座的燈火。

    吹起靠窗人額前銀色碎發。

    黑色口罩遮住大半張臉,戾氣的眼睛緊閉。

    前排工作人員在后視鏡里看到了后座睡著的人,小?心翼翼,壓低聲音交流。

    長街路燈閃爍了幾下,忽然全都熄滅。

    前路一片漆黑。

    睡夢中的人似乎也被突如其來的黑暗驚擾,深深埋下頭,不安蜷縮在車座一角。

    只有吳丞戈發現?了這么一幕,伸出?手輕輕安撫拍了拍祁司北的后背。

    他在顫抖。

    吳丞戈還以為是?自己在做夢,掐了一把自己胳膊,暗自驚訝挑眉。

    連他這樣的人也會害怕黑暗嗎。

    紅綠燈路口,司機一個急剎車,睡著的人稍微動了一下。

    宜城下了一點雨,雪白雨絲的讓黑暗一寸寸發潮,更加下沉。

    吳丞戈嘴笨,不會安慰人。

    摘下耳機支吾了半天,很認真一字一句說出?一句無比篤定的話。

    “祁老師。”

    “你一定紅透半邊天。”

    吳丞戈不是?個信命的人。

    腦子里還是?忘不了那一天,那一條通往酒店的路上,沿路的路燈毫無征兆突然熄滅。

    如果冥冥之中一切真的有注定的呢。

    那這條路他要走?得多痛。別人不會懂-

    晚會活動被宜城的主?辦方安排在后天晚上。

    臺子搭建在海邊沙灘。海天交接處,紫白色的閃電飄過。

    天氣不好,是?海邊暴雨來臨的前兆。

    后臺候場的搞樂隊的人都有自己的脾氣。罵罵咧咧這極端天氣。吳丞戈是?唯一的閑人,不用準備演出?,笑嘻嘻替主?辦方解圍,挨個安慰著。

    “遇水則發。遇水則發嘛。”

    “祁司北在哪。”臨近上臺,失路樂隊的貝斯手宙斐過來,把吳丞戈單獨拎到角落,“下午酒店房間?敲門也沒人開,我還以為他早來了。”

    “他真沒來嗎。”吳丞戈驚訝到說不出?話,“你開玩笑的吧。”

    后臺的燈泡因為一陣雷聲猛烈晃動了幾下。

    沒有主?唱,怎么上臺。

    周圍工作人員也陷入一片混亂。

    后臺有人等待開場的間?隙,蹲在地上刷頭條。吳丞戈眼尖,一把奪過人手機把對方嚇一跳。

    昏暗里亮白的手機屏幕刺得眼睛發酸。

    最?近宜城的大新聞當然是?陳冬雄。宜城最?大的老板一出?事,公司一垮臺,滿城沸沸揚揚。

    陳冬雄醫院病房外,昨天被拍到一個推開病房人。

    壓著黑色鴨舌帽,銀發。優越的骨架撐得身上那件黑色大衣格外惹眼。

    幾張照片,莫名?其妙傳到全網到處都是?,像是?有人精心設計的局。

    吳丞戈是?為數不多祁司北身邊,知?道他跟陳冬雄關系的朋友。

    誰他媽知?道陳冬雄故意?把他找過去還跟他說了什么。

    “幫我喊一輛回?酒店的車。”他把手機扔還給不知?道發生什么的別人,整個后臺回?蕩著他的咆哮,“快點。”

    人山人海,司機不停按喇叭,人群擁堵到根本無法往前開。

    后座坐著的人一遍一遍撥打著無人接聽的手機,短信一條條編輯出?去。

    【我知?道你在酒店房間?里】

    【陳冬雄跟你說什么你都別當真】

    【北,別做糊涂事】

    他知?道杭南高中高三那個畢業季的夏天,因為祁婉黎的死,祁司北是?失蹤狀態。

    失去了經濟來源,失去了世上唯一一個還愿意?給他一點點愛的親人,在剛剛成?年的十?八歲。

    他不愿意?低頭去找陳冬雄這個瘋子,不愿意?再陷入童年時候那段暗無天日的生活。

    曾經耀眼張揚的人,像星星一樣墜落。

    自此徹底無聲無息。

    等再次相見,他都快從他那墮落的身上看不出?曾經意?氣風發的樣子。

    吳丞戈罵了一句臟話,把手機砸在后座上。自己推開門逆著人流,狂風里往下跑。

    “讓一讓。”他迎著風不管不顧大喊,“要出?人命了。”

    嘈雜,混亂的漆黑里。

    人群里突然涌起一片翻天覆地的尖叫。

    吳丞戈詫異回?頭。所有的燈光聚集在臺上的這一瞬。

    那個身影狂妄挺直,只會是?一個人。

    雪白的海浪拍打著礁石,一道紫紅色閃電過后,海邊的暴雨驟降。

    整個世界沉入冰冷的雨水里。

    祁司北整個人狀態并不好,淋著雨一動不動,聲音都是?啞的。

    用力在唱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看得吳丞戈恍惚了一下。莫名?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盛夏,悶熱的排練室外綠意?垂落,坐在角落里的少年,喉結上的汗水透亮。

    十?六歲的祁司北側過臉告訴他。

    “一旦開始,不管發生什么,都要唱到最?后一秒鐘。”

    雨水淋濕了吳丞戈的視線。他胸膛里那顆不安劇烈的心平靜下來,漸漸從之前恐慌的狀態里恢復。

    眼眶被雨淋得很疼。

    臺上人聲嘶力竭。

    像是?要跟這閃電和大雨,不服輸比一場高低-

    暴雨預警幾乎泛濫了整個南部地區。天氣預報地圖上,全國標出?來一片深深淺淺的黃色。

    整條上禾路像是?在雨水里被泡脹。

    林雨嬌開學以后,去實習的安誠律所在業內知?名?度很高。

    帶教老師相當嚴苛,平時安排的任務比較重,周末加班處理當事人資料也是?家常便飯。

    帶教老師更辛苦,經常上午在一個地方,下午就飛到另一個地方去開會。

    灰藍的夜色透過律所會議室的百葉窗,落在手旁疊得高高的文件上。

    林雨嬌手里握著鋼筆,體態漂亮,專注聽著那幾個紅圈大佬的討論。

    “一會兒你先下班,休息半天吧。”帶教老師知?道她?幾天睡眠加在一起還不到三小?時,在會議休息間?隙里看了一眼手機時間?,快凌晨一點了,“接下去還有別的項目。”

    她?點點頭,回?工位收拾東西。

    舟川政務區高樓聳立,仍然有辦公大樓亮著燈火。

    電梯到了一樓,穿著藕粉西裝裙的人,低頭看著手機從電梯里出?來。

    黑色的長發微微卷過,挎包的銀色金屬鏈條在發間?若隱若現?。

    “妹妹。”前臺的員工親昵跟她?打招呼,“王律今天也這么晚放你走?啊?”

    林雨嬌笑了一下。

    眼睛清清冷冷,像一場溫柔藍雨。

    “妹妹,上次我弟不是?來接我下班嗎。”前臺姐姐壓低聲音湊過來,“他回?去纏著我非要問你聯系方式,煩死了。”

    說著說著,很自然拿過她?手里的手機:“要不你們認識一下吧。”

    “美女總是?很多人注意?的嘛。”

    因為很困,林雨嬌捧著手機沒什么防備,就這么愣愣看對方拿過去打開掃一掃。

    手機屏幕最?上方,同一時間?,閃過一條新消息。

    Arctic:抬頭。

    兩個人都看到了消息,幾乎是?一齊抬的頭。

    寫字樓門外倚靠在落地窗玻璃上的人,發尾潮濕,純黑沖鋒衣領子拉到了最?上。耷拉著眼睛。面朝一片霧藍色下雨天抽煙。

    她?腦子“嗡”了一聲。

    她?不知?道祁司北為什么能找到這里,又等了她?多久,等到這座城市燈火闌珊還站在樓下。

    失神拿回?前臺姐姐手里的手機,推開門直接走?了出?去。

    晚風中無數雨水撲面而來。

    林雨嬌走?到離他很近的雨地里,背著手輕輕踮腳:“你怎么回?來了。”

    樓里八卦看著的那幾個前臺員工不由自主?,失態盯了很久。

    兩個人連側影都是?絕配。

    黑色沖鋒衣的人沒說話,藍色的雨水潮滅了指間?那支煙頑劣的亮紅。

    那一天在宜城,他真的沒打算去現?場繼續演出?,把自己反鎖在酒店房間?里。

    好像又回?到了十?八歲的雨天。送完了祁婉黎最?后一程,祁司北一個人從墓園回?來。

    幾個朋友一直聯系不上他。過來找人把門板撞開了,叫的救護車把人送去的醫院。

    急救室的醫生把談灼舟喊進?去,讓他一直跟病床上的人講話,以免對方失去意?識。

    活生生把談灼舟平時話這么少的一人,逼得那么狼狽,一秒鐘都沒停過開口。

    祁司北還是?醒不過來。

    談灼舟這樣順風順水的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痛苦。最?后實在一個字都說不出?了。

    “最?后兩分鐘。”醫生搖搖頭。

    再說下去,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北,你還記得嗎。”他啞著聲音,斷斷續續在說最?后一件事情,“高考前有人趁停電給你送情書,你還扯了人家小?姑娘一顆扣子。”

    “你要準備什么時候還。”

    祁司北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見他又走?回?到了陳冬雄別墅里的那間?漆黑地下室。他打開手機手電筒,走?回?深淵。

    手電筒光亮里,白墻上,門上,都是?斑斑點點的血跡,幾十?年如一日鮮紅。

    是?小?時候的他,用指尖一下一下拼命劃出?來的。

    只有疼痛能讓人清醒。

    那些絕望噩夢的盡頭,莫名?其妙是?那枚蝴蝶袖扣。

    病床上的人很輕很輕笑了一下。

    很荒唐的一個夢。

    談灼舟看到了。

    整個人不管不顧一下子癱坐在病床地上,平日里什么潔癖都拋之腦后了。

    多年后,陳冬雄失去了所有資產和往日輝煌的一切。

    在宜城醫院里意?識不清,還知?道那只手死死拽著他不肯放。

    力氣大到幾個護士沖上來幫忙,才掰開那只手。

    祁司北掙脫得踉蹌了一下,扶著窗臺站穩,笑得輕蔑譏諷。

    只有他知?道他想說什么。

    是?要拉他一起下地獄。

    可是?這一次,他會好好活的-

    三月份的南方,一下雨,連綿陰郁。

    夜空舊得像一層灰塵

    林雨嬌見他一直不說話,還以為他生氣了。

    硬著頭皮又問了一遍:“你怎么回?來了。”

    她?不知?道怎么哄人。

    昏雨站著里的人,被她?喊得回?過神。

    再次抬起頭的時候,已經收了臉上所有落寞和痛苦。

    這一路的痛雨他只字不提。

    只是?盯著她?那雙潮濕清冷的眼睛,肆意?扯了扯唇角。

    “因為想見你。”

    “很想。”雨水順著沖鋒衣長袖流下來,“很想。”

    “我沒生氣。”順帶一眼就看穿了她?之前的欲言又止,低頭笑得肆意?,“也不用你哄。”

    “我自己會哄。”

    一只手插兜,另一只手懶懶從背后拎出?來一束白玫瑰。

    在雨水里那樣鮮艷。

    林雨嬌發懵接過花,白色的花瓣跟她?今天這一身藕粉職業裝很搭。往街上走?了幾步。

    回?頭,看見他兩手空空站在雨地里。

    重新走?回?去,冷白纖細的手,沒來由搭在他的手腕上。

    “回?家。”

    冬天的夜晚,冷得喘不過氣來。

    祁司北沒使什么勁,散漫任由她?牽著往前走?。

    冷風吹得有點睜不開眼。

    長發被細雨打濕,手里的花隔著西裝裙,緊貼著心臟。她?不知?道,在她?的手掌下。

    是?他曾經不堪承受命運干過錯事,留下過痕跡的地方。

    也是?脈搏重新開始跳動的位置。

    第37章 butterfly

    chapter37

    路燈把上禾路的春夜, 曬得發白發燙。

    再滾燙的?光,穿過老居民樓破敗剝落的窗花,幽藍晃動在窄小的?浴室里。

    也變成了冷太陽。

    林雨嬌拖鞋踩在一片濕漉里,在洗澡。

    頭頂的?燈早就壞了。昏暗的?水聲, 混著沐浴露泡沫嘩啦啦沖下漆黑下水口。

    扔在洗漱臺上的?手機屏幕明明滅滅。先是幾個?未接電話, 再是一條條閃過的?短信。

    她擦干了手, 輕拿起手機。

    蹲在冷水里, 一條條把那?些不堪入目的?短信刪除。

    李奉每次一喝多, 或者?在廠子里受了什么刺激。就會瘋狂想方設法想找她。

    這些年?來換過的?號碼, 一個?接著一個?,如同水溝里的?飛蠅怎么驅散也沒辦法。

    【我來舟川找你】

    刪到最后后一條, 手機顫抖了一下。

    頭頂花灑沒關。時好時壞的?熱水器響了幾下,溫水的?水溫急劇下降,冷雨一樣砸落下來。

    她在冷水里埋下頭。要逃到哪里, 才能不被找到。

    水灑在手機屏幕上。屏幕觸控失靈。

    指間不小心觸碰點開推送的?同城新聞。

    手機屏幕瞬間變成一片雪白, 打開了新聞彈窗,覆蓋了那?些短信。

    是一篇娛樂文稿。

    路燈光透過濕透了的?浴室窗簾, 落在手機屏幕上。

    把新聞發的?照片上, 祁司北那?張戴著墨鏡的?臉,亮得張揚熱烈。

    修長的?指間握著有報社logo的?話筒,低頭湊上去對著鏡頭笑。

    水滴不斷落下。林雨嬌站起來,拿睡衣的?長袖,一點點擦干水汽彌漫的?屏幕。

    屏幕里的?人?照片重新變得清晰,又漸漸被新的?水汽迷蒙。

    她怔怔低頭看?著那?張模糊又擦清晰, 清晰又被水蒸汽模糊的?照片, 看?了很久。

    像是怎么都抓不住的?水霧。

    浴室門被風吹開。

    站在門外的?人?倚著掉漆的?門,懶懶交疊著腿。水霧彌漫了下顎線。

    和手機屏幕上那?一頭一模一樣張揚的?灼白發色。

    林雨嬌心一顫。腳下更加慌亂加快了幾步。

    廉價的?人?字拖吸水, 粘在水泥灰瓷磚上。猝不及防,整個?人?驚叫一聲往前倒去。

    祁司北連位置都沒挪。

    故意的?。

    懷里濕漉漉的?一片。林雨嬌手臂上的?水珠,全?都掛在了他后脖頸上。

    清清冷冷的?人?,軟得像云。

    “對不起腳滑了。”林雨嬌紅著臉,胡亂找了個?支點,撐著他寬闊的?肩膀想站直。

    后頸被一只手抵住,摸上她濕透的?發間。

    祁司北沒說話,低眸隨手拿了洗漱臺上放著的?吹風機。

    吹風機的?熱風仔仔細細吹在她的?頭發上。

    他的?身上有迷醉的?煙酒氣。大概是跟他圈子里的?那?些朋友從哪玩回來的?。

    “別動。”

    低沉醉醺醺的?聲線,煩躁里壓不住那?股無可奈何的?縱容寵溺。

    她順著他沒動。

    任由他醉醺醺連吹風機都快拿不穩,幾次險些掉在地上,又表情一臉嚴肅認真,給自己吹干了濕漉漉的?頭發。

    乖乖倚在他的?肩上,抬眸看?向破舊衛生間窗外。

    起霧了。

    未來就像窗外遙遠的?茫茫夜霧。

    即使看?不清。還?是舍不得。

    舍不得放棄這一刻-

    春雨碧連天?,連著幾天?過雨天?。教學樓下臺階上的?苔蘚,被淋成一片泛濫綠水。

    綠晃晃的?雨夜。

    4月有教育局領導視察教學,學校組織了一場匯報大會。

    結果?林雨嬌是在前幾天?,突然收到的?輔導員消息。白天?忙著處理律所實?習,晚上趕匯報開幕式的?演講詞,整個?人?幾天?沒怎么睡。

    終于?在匯報大會的?當晚,定下了稿子終板。

    “你上去打印吧,我在樓下等你。” 李竹收了傘,蹲在活動中心樓下玩手機,“上樓好麻煩的?。”

    打印店在三樓,人?擠人?等在打印機旁邊。

    潮濕的?空氣不流通,堵在呼吸道里,缺氧讓人?發暈。

    前面有幾個?女生在排隊等待打印論文。長長的?隊伍,讓每個?人?心里都莫名煩躁。

    “我聽說演講一開始定的?就是薇姐,憑什么最后被她換下來了。”

    “不知道學院怎么想的?,居然最后選她上去發言,就她這種悶半天?不說話的?。一個?字都說不好,給我們學院丟臉嗎。”

    尖銳的?聲音持續不斷。直到有人?回頭看?了意味深長的?一眼。

    林雨嬌披著一件灰白開衫,安靜站在人?群后。

    幾個?同學嗤笑了一聲。隨后,又若無其事轉頭跟周圍人?聊起別的?話題。

    有說有笑,仿佛不認識她。

    窗外的?雨聲下得讓人?恍惚。林雨嬌無意識捏緊了裙擺。

    就像十八歲時一樣,走在人?來人?往的?教學樓長廊里,一個?人?面對人?群,緊緊握著校服下擺。

    世界越是熱鬧,越顯得她的?孤獨可笑。

    她想要抓住的?不是衣擺,只是一雙手。

    打印店的?窗戶很小,還?是能看?清那?一片流動的?灰色雨水天?。

    雨從未停過-

    要打印的?東西?太多,她等了很久。

    一個?人?仔細修訂完了五六頁演講稿,才抱著一堆打印紙走出了打印店。

    看?了一眼時間,禮堂的?匯報大會快開始了。

    剛才在打印店的?那?幾個?女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還?是真沒看?見?她,站在樓梯邊上聊得熱火朝天?,聲音和雨聲一樣大。

    幾個?人?把樓梯堵得很難走。

    她抬眸看?了一眼,沒選擇跟她們多糾纏。轉身平靜走開了。

    走了安全?通道。

    冷灰的?燈光落在水泥地的?臺階上。

    樓道里有學生劇組在拍短片作業,好像是校園片。不時傳來打板聲,回響在狹窄的?通道里。

    “你先過。”架機器的?攝影抬頭,不耐煩揮手示意樓上愣住的?林雨嬌,“趕緊,快走啊。”

    “不好意思。”

    樓上人?匆匆忙忙往下跑,裙擺和長發一顫一顫。

    幾乎是猝不及防。一個?轉身,在下一個?樓道轉角口眼底刺入一道灼眼的?身影。

    樓外的?雨天?一點一滴渲染開,所有聲音戛然而止,只有下雨聲。

    半蹲在墻邊的?人?側著臉,在玩手機。大概是因為拍攝需要一次性噴黑了頭發。

    黑發還?是收斂不住一身的?鋒芒。

    左肩披著一件藍白色校服,昏暗里濕漉漉的?下顎線和突出的?喉結。

    她的?呼吸開始發澀。

    視線里燈光像雪花一樣,冷白紛飛。林雨嬌一動不動,怔怔站在這片片冷光束里。

    怕這是十八歲的?一場夢,醒來還?是會回到眼前這狼狽落魄的?暴雨天?。

    只有在這場夢里,他永遠都是那?個?光芒萬丈的?少?年?。

    風聲狠狠撲打在樓道玻璃窗上。她才回過神,掐了一把自己胳膊,知道祁司北現在有事在忙,何況幾步之外還?有那?些劇組的?人?在場。

    低下頭,像十八歲時那?無數個?瞬間一樣從他面前,悄無聲息的?路人?甲乙丙,默默擦肩而過。

    察覺到有人?從身邊經過,冷水汽。

    祁司北懶懶放下手機。

    她往左走,他就往左。

    逼急了,林雨嬌猛然抬頭:“讓一讓。”

    藍白的?校服,少?年?繃直的?肩線。

    她很久沒見?過他披著校服的?模樣。

    手一抖,手里的?演講稿撲落到潮濕的?地面上,落了一整地。

    “怎么了怎么了。”樓上有人?探出半個?身子,看?清楚狀況以后,好心提醒,“別把人?家小姑娘東西?弄丟了,你幫忙撿一撿唄。”

    話說出口才發現樓下那?站著的?人?好像是祁司北。恨不得撤回。

    誰自找不爽才去教他做事。

    “祁老師你的?戲份差不多結束了。稍等一下,我們這邊盡快收工。”對方戰戰兢兢補充。

    “哦。”祁司北難得沒什么脾氣,低聲應了一個?字。

    慢慢蹲下身,單膝跪地,一張張撿起來。

    昏雨光影中的?人?側影高大挺拔,從來都是彎腰但絕不低頭。

    林雨嬌平靜了心跳。也蹲下身,手忙腳亂攬過地上雜亂的?稿子。

    心思全?在地上的?白紙上,以為這事就這么結束了。沒留意到面前人?一點點越靠越近。

    身體失去平衡,往后一仰,跌坐在冰冷樓梯臺階上。

    溫熱的?呼吸掃進她白皙的?脖頸。祁司北雙手撐在臺階兩邊,俯身靠近。

    她只來得及發出一點小聲。瞬間想起樓上還?站著幾個?在討論作業的?同學,生生把所有聲音咽了回去。

    黑暗里那?雙不安看?著他的?眼睛,干凈清冷。

    兇巴巴只寫著三個?字。

    “別亂來。”

    潮濕發悶的?樓道,樓上不時傳來說話聲和腳步聲,分?不清是不是下一秒就會有人?下來。

    掌心里是綿密的?水痕。林雨嬌微微仰頭,跌入他那?雙勾人?眼睛。

    “放我走。”她定定盯著他,做了一個?口型。

    祁司北笑得很邪氣。

    連規則和命運都可以改寫的?人?,怎么會在乎這點威脅。

    低下頭,不經意間蹭到她耳根的?發絲很軟。

    “那?你親親我。”

    窗外閃電陣陣,狂風暴雨。

    在這個?天?昏地暗的?雨天?,他像一只黏人?的?大狗一樣賴在她身邊,不肯離開。

    濕漉的?唇輕飄飄掠過他的?下顎線,很敷衍的?一個?吻。

    祁司北低頭勾了勾唇。修長的?手指慢條斯理把周圍散落的?稿紙,收拾整齊遞給她。

    “這什么,你專業作業?”

    “演講稿。”林雨嬌臉很燙,“一會兒學校要開匯報大會。”

    “你去演講?”昏暗里他俯身湊近,笑起來肩膀發顫,“這么厲害啊。”

    像是怕她沒聽清楚,又重復了一句后半句。

    低啞的?聲音,能聽出說話人?最近因為工作繁忙連日的?疲憊。

    仍然在這一刻,費盡心思拉滿了情緒,給她的?是毫無掩飾的?夸獎。

    這是她接到輔導員說選她去做演講以來,聽到的?第一聲毫無保留的?夸贊。

    下一秒,本直起身的?人?繼續耍賴,側身窩進她懷里。

    “讀給我聽,好不好。”

    潮濕冰冷的?懷抱里,瞬間涌進溫溫熱熱的?體溫。

    她懵懵捏起演講稿,小聲開口。

    “各位親愛的?老師同學,以及市領導,大家晚上好,我是來自法學院的?學生代表林雨嬌”

    本來因為去演講緊張的?心,越念越平靜下來,終于?找回了本該屬于?自己揚眉吐氣的?語調。

    坐在這昏暗中,都遮不住冷白的?光下,連發絲都熠熠生輝。

    這是她憑自己本事得到的?榮耀。

    燈光昏沉的?樓道里,祁司北把頭枕在她的?膝蓋上,一動不動看?著她。

    整個?人?柔軟松懈,卸下了所有平日里的?戾氣防備。

    分?分?鐘都盼望見?到她。

    仿佛只有窩在她身邊,才是他的?棲息港,烏托邦。

    第38章 butterfly

    Chapter38

    白色廊燈下雨絲綿綿。

    禮堂的匯報大會晚上八點半開始。

    門口?站著的幾個學?生是學?生會?文藝部的人。站了兩個小時當禮儀接待, 見來人少了?,都松懈下來開起小差。

    “戴口?罩你都能?看出來帥?絕了?你。”

    “你自己看他那雙眼?睛。”

    “要閑聊出去聊。”程譯野摘下工作證,不輕不重?扔在桌上?。

    幾個大一剛進部門的學?妹被他發火嚇到,低頭轉過臉去。

    只有陳萌笑笑不說話。走過來勾著他肩膀, 一揚下巴:“程部長。”

    “我瞧著他們說的, 那剛進去的帥哥, 是祁司北。”

    “他瘋了?才愿意來看這么無聊的講座。”程譯野聽笑了?, “他能?在里頭安安穩穩坐半個小時, 算我輸。”

    “我們打賭。”陳萌挺直腰桿, 不依不饒提高聲音,“以前部門開會?, 天天見他來教室門口?等你。托你的福嘍,人家都只是在傳聞里聽說過他,我們能?老見到。所以帥哥長什么樣我還不清楚嘛。”

    “賭就賭。”程譯野扯玩著工作牌上?的藍色系帶, “挺沒意思的陳萌, 北子我還不了?解。我贏定了?。”

    話還沒說完,肩上?搭上?來一只手。

    廊燈下黑色尾戒冷光泛泛。

    “阿野。什么地兒, 沒邀請函不讓進。”從前面折返回來的人懶洋洋搭著他的肩。

    校服寬大的帽檐, 耷拉下漆黑的眼?睛。

    “送張邀請函給我唄。”嘶了?一聲,從呆若木雞的程譯野手里抽走一張票,“謝了?。”

    轉過身,背對著他高抬起右手揮了?揮。桀驁不馴。

    還他媽真來了?。

    后知后覺反應過來的人,碎碎念著追上?去:“你是不是走迷路了?。”

    禮堂這會?兒已經人山人海,只有最?后一排還剩著幾個空位置。

    程譯野眼?睜睜看著戴著黑色口?罩的人走上?了?臺階, 從聚光燈下隱入后排角落, 背影高大的人坐下去,心甘情?愿變成了?昏暗里模糊不清的身影。

    除了?做音樂, 他很少見祁司北還有這么安靜認真的時刻。

    安分窩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暗色的光線落在他身上?,隱去了?所有棱角。側頭一眨不眨盯著耀眼?的臺上?-

    八點半大會?準時開始。

    林雨嬌坐在后臺。下過雨的空氣,悶得人心里擰成一團。

    “你是不是太緊張了?。”陌生的同?學?和和氣氣走過來,自來熟拉起她,“我看你對稿子也很熟悉了?,要不去外面轉轉吧。”

    她拗不過,被推搡著往臺外走。

    臺下黑壓壓一片人,晃動著陌生的面孔。

    她茫然無措站在臺邊一小塊燈光下。

    記憶像是飛馳而過的列車。其實杭南高中那會?兒的禮堂也跟大學?這里差不多。

    每一次高中有活動,她總是一個人低頭穿梭過熙熙攘攘的人群。

    抱著試題卷子,找到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耳邊一片喧囂的講話聲。

    林雨嬌只是更加低下頭,把目光全都深埋在厚厚的試卷里。

    班委在身后清點到場班級人數。

    “少一個人,你們誰見過林雨嬌。”班長皺著眉問。

    聲音淹沒在禮堂的一片嘰嘰喳喳聊天聲音里。

    林雨嬌在后排費力往前探了?探身子,舉起手,張開嘴想說自己來了?,細小的聲音也吞沒在人山人海里。

    很多人詫異看了?過來。

    同?班的幾個女生看到了?她踮腳往前揮手的樣子,看她的目光覺得很滑稽。

    仍然什么都沒說,繼續事不關己聊著自己的那些話題。

    一直到最?后,沒有一個人幫她喊“到”。

    她埋著頭,不自在坐在最?后一排。

    被汗水浸濕的長發遮住半邊臉,遠遠看去,像一只孤獨脆弱的黑色蝴蝶。

    十七八歲的蟬鳴噪得像永不停歇的大雨-

    “下面,讓我們有請法學?院的林同?學?作為學?生代表發言。”

    林雨嬌還站在臺側恍惚回憶,臺上?忽然有主持人在推進流程。

    她怔了?太久,時間有些倉促。加快腳步跑回后臺休息室。

    “到你了?。快去吧。”等候在那里的陌生學?生遞過來修訂在一起的稿紙,“加油學?姐。”

    聚光燈落在臉上?是熱乎乎的。

    她捧著稿紙快步上?臺,走到中間。臺下第一排全是市里頭來的領導和校老師,目不轉睛看著她。

    穿著低調的灰白,站在鮮花布滿的講臺前慢慢翻開稿子。

    她做事向來很細心。再緊張,也把演講稿先翻了?幾頁對一下有沒有拿齊。

    第二頁是白紙。

    第三頁還是白紙。

    明明打印店里拿出來的,還是她一個字一個字改出來的完整版演講稿。

    林雨嬌手有些發顫。抬頭,光線照得視線發燙眩暈。

    臺下黑壓壓一片人,第一排的領導目光透過鏡片,看向她的眼?神有些銳利。

    一點錯都不能?出。

    她只用了?三秒鐘時間,就毫不猶豫做了?一個決定。

    讀下去。

    這幾個晚上?一直在寫演講稿,一遍遍在狹窄的房間里對著鏡子練習。那些句子都在腦子里。

    “尊敬的老師同?學?們,各位領導,大家晚上?好”

    握著稿紙的手輕輕顫抖了?一下,很快恢復平靜。

    她的臉上?看不出一點破綻,念著第一頁的內容。

    翻完了?這一頁,后面就是白紙。

    她偏要賭,賭自己牢記于心,一個字都不會?犯錯。

    少女的目光堅韌清冷。

    漸漸的,也有了?明確挑釁反擊的情?緒。

    看得臺下某處角落里的兩個女生莫名有點不爽。

    “這么多字,她怎么背的下來。”有人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側過頭跟自己朋友低聲說話。

    “傻子。還強撐什么臺面,早晚出丑。”另一個女生看起來淡定一點,不屑安慰,“你擔心什么。四頁的演講稿,三頁白紙,只要她敢磕巴一下就完蛋了?。”

    “我們這樣整她真的沒事吧。”

    “沒事啊,我就不服憑什么選她上?去。她不是好學?生很厲害嗎,有本事脫稿一個字不漏背出來。”

    擴音器里林雨嬌的聲音平穩緩慢,穿透禮堂每個角落。

    兩個人繼續一動不動盯著臺上?人念稿子,等著她翻頁,勝券在握。

    隔著一張椅子,祁司北大半張臉隱在校服立領里。

    昏暗里的黑發被空調冷氣吹得發亂。

    他的眼?神很冷。看得不小心對視上?的那個女生心里發毛,又挪不開視線。

    某一瞬間,那人往后仰了?仰。

    立領滑下臉,露出那張鋒利的五官。

    “你旁邊那個哥們是真帥。”她瞄到了?一眼?,失語了?一陣才轉頭跟朋友講話。

    對方轉過身,只看到空蕩蕩的座位。

    人突然走了?。

    “你瘋了?啊,哪來的帥哥。”-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臺上?人念完了?第一頁的最?后一句。

    她面不改色翻頁,動作溫柔。

    面對著那一片空白紙,神色沒有一絲慌亂。導致臺下除了?知情?的那兩個女生,沒有任何?一個人看出破綻。

    林雨嬌深吸一口?氣,小心隱藏掌心的冷汗,凝視著那一頁白紙回憶著自己原本的演講稿內容。

    太多精確的數據,是個人都很難一個字不差記下來。

    疲倦刺痛著記憶神經,林雨嬌的大腦接近一片空白。

    指尖深深掐著自己的手臂不肯認輸。

    高仰起頭站在光里。

    “我校上?半年開展活動”

    她微微張口?,已經感受到了?磕磕絆絆。

    視線里電流火星一樣作響了?幾下,周圍陷入一片漆黑。

    大禮堂里所有人面面相覷,什么都看不清了?。

    尖叫聲和腳步聲回蕩在黑暗里。

    “怎么回事。”有人站起來提高聲音,“所有同?學?待在原地不要動,聽后續指揮!”

    停電了??

    林雨嬌花了?半分鐘反應過來。

    握著空白稿紙,在一片漆黑里悄無聲息撕碎了?那些整蠱她的白紙,摸索著往臺下走。

    禮堂外驟雨滴滴點點。

    她坐在一個空位置上?,整個人像抽去了?所有力氣。

    迷迷糊糊,做了?一場和今晚相似的夢。

    高三時候那一場臺風夜,電閃雷鳴,也是全校斷電。

    她踩在教學?樓長廊積水里,頭發被雨淋得黏糊糊的。自卑怯懦的人把自己隱藏在黑暗里,才敢去送譚佳妍逼她送出去的情?書。

    那場臺風夜之后,所有人都在討論兩件事,一件事是忽然全校停電,另一件事是有人趁停電表白,但太黑了?看不清是誰。

    “怎么好巧不巧這個時候停電。”宋嘉善在草稿紙上?亂涂亂畫,“要是那個晚上?不停電就好了?,我們就能?知道到底是誰敢把情?書送給祁司北了?。有八卦可以聊了?。”

    林雨嬌勉強扯住一個笑,深深低下頭。

    走廊外經過成群的學?生。被圍在中間的人又沒有好好穿校服,套著一件寬大黑T。

    “這事我校外朋友都知道了?。要是那女的被人看見了?,估計名字在校園墻上?也要被扒完了?。”

    “肯定接下去幾年,天天都有人說這件事。”

    “北子你真沒看清?”

    “都一個個很閑啊。”一片喧囂里。少年懶洋洋插兜揚起下巴,笑罵那些狐朋狗友,“好好讀書吧。”

    后半句話聲線清亮。

    像是有目光若有若無穿過窗戶。

    林雨嬌坐在教室角落里,沒轉過臉,手中的簽字筆在試卷上?,一折。

    劃出一條偏離軌道的黑線-

    黑暗里雨聲越發清晰。唯一的亮光是禮堂開著的大門。

    “林林,你還好吧。”李竹逆著人流,開著手機手電筒匆匆從門外走進來,一眼?就看到了?縮在第一排角落里的人。

    “我一聽說禮堂停電了?,我就想起你今晚有演講在禮堂。擔心死我了?。”李竹心有余悸拽著她的手,“跟我走,我們出去。”

    她懵懵被李竹拉著往外走。

    “怎么會?停電了?。”

    “校文件通知剛發出來,說是雷雨天氣電路壞了?。”

    兩人站在禮堂外的路燈下,風雨濕乎乎往臉上?吹。

    “不過我聽別?的版本說。”

    “有人踹了?電箱。”

    林雨嬌的腦子疼了?幾下。

    雨絲在路燈下,閃閃發光到天旋地轉。

    世界被下成一場潮濕夢境。

    “你臉色好白呢,要不要先回家早點休息。”李竹關心盯著她。

    她說了?一聲“好”。

    無力揮揮手,整個人依然沒什么力氣往校門外走。

    馬路上?車水馬龍,春風吹得梧桐枝頭的葉子微微顫顫。

    林雨嬌一個人走在雨傘晃動的人群里。

    這城市人山人海。

    誰在你身邊。

    校門外的巷子雨地波光粼粼。

    斑駁老墻邊斜倚著的人身影修長,一身校服,黑發被春風吹得發軟。

    看得她愣了?一下,眼?神都克制不住迷蒙起來。

    回憶鋪天蓋地,悶悶壓上?來。

    站在巷口?的人看穿了?她為什么發呆。

    她在透過他這身校服,在看十八歲的祁司北。

    站在暴雨中的街角,勾了?勾唇,故意逗她。

    “林雨嬌。等你下課。”

    少年的身影逆著光。

    跟十八歲的叛逆反骨,一點都沒變。

    我們一起逃回十八歲陽光明媚的盛夏。

    不要再淋任何?一場暴雨。

    隔著茫茫大雨,她捏緊了?包帶靜靜問。

    “你踹的電箱?”

    祁司北不置可否。

    林雨嬌沒有收回目光。盯著他,站在巷前大雨滿身。

    “2017年,高三臺風來的那晚上?是不是”

    他聳聳肩,像是沒什么耐心再重?走往事。

    慢慢點下了?頭。

    這么多年崩在林雨嬌心里那根弦,突然一下子斷了?。

    不是天時地利,不是命運終于有一次愿意憐愛她。

    那一夜,也是祁司北跑去杭南高中的天臺拉了?電閘。

    然后又跑回漆黑一片早就亂成一團的自己教室,趴在座位上?,閉上?眼?裝睡。

    倒計時開始。

    走廊外跑過輕微的少女腳步聲。

    他趴在臂彎里,無聲笑了?笑。

    “不過我高中,真不認識你。”祁司北看著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樣子,舉起雙手一邊解釋,一邊往她這里走。

    “現在認識了?。”

    一只手自然而然摟過她肩膀。抬手捏了?捏她濕漉漉的下巴,笑得很壞。

    “特別?熟。”

    十八歲的時候為她拉電閘。

    只是不想讓一個好好讀書,循規蹈矩的陌生女孩子,陷入輿論打擾到她安靜的生活。

    二十二歲為她斷電禮堂。

    是想她可以永遠一身光芒,不愿意丟她一個人站在難堪里。

    他們說他靈魂墮落。

    可林雨嬌在這一刻只明白。

    祁司北永遠都是那個,本身就很好很好的人。

    第39章 butterfly

    Chapter39

    再下一場雨。雨溫里靠近了夏天。

    雨絲隔絕了氧氣, 把城市籠罩在沉悶發白的天光里。

    程譯野最近變得很忙。學校里部?門事務放不下,校外又接了舞臺。在外面租了一個舞室,和團隊跟著老師在舞室里排練。

    習慣了走出寫字樓,抬頭看?到舟川凌晨三四點的天空的生活。

    祁司北偶爾來探望他。

    總是把自己包裹在一身?黑色里, 戴著?墨鏡。帽檐的陰影, 沉沉壓在額前耀眼灼白的碎發上。

    一進門, 一個人靜靜站在墻面鏡前的角落里。

    直到休息的間?隙, 有人輕聲戳了戳程譯野的肩膀, 指了指角落里。

    “野哥, 那人誰啊。”

    他轉過頭望去。眼底撞入那道懶散高大的身?影。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和親近的人待在一起, 他不再怎么講話。

    大多數時候出去,總是一個人不緊不慢走著?,這張臉還是戾氣得生人勿近。

    別人問他什么, 回答也是淡淡的。

    “北, 這是你?嗎。”他們這群人里有人腦子?不帶拐彎的,刷到一條新聞內容推送, 驚呼著?湊過來, “照片上這人真的跟你?好像啊。”

    程譯野絆了一腳,沒來得及攔。眼睜睜看?著?一群人追上獨自一人走在大橋路燈下的祁司北。

    手機上的照片,正是那天他莫名收到命垂一線的陳冬雄,在電話里話都快說不清楚的哀求。心軟去見他。

    照片上的人手握在病房門把手上,側影清晰。

    不知道是誰故意拍下的,又暗中公開?出去。

    冥冥之中像是展開?一張鋪天蓋地的網, 悄無聲息落下, 只想要壓斷少年的每一根骨頭。

    那些?徹夜難眠的夜晚,祁司北仍然?想不明白陳冬雄是真的突發猝死, 還是裝的心梗,接受不了公司破產的事實,在醫院病房里吞藥自殺,潦草結束一生。

    反正在他臨死之前,他如愿把他拽進了這深淵。

    祁司北譏諷勾唇。

    幾千人的公司上下亂成一團。那些?高層得知大老板的死訊后,第一時間?卷錢跑路,底層大多數工人學歷不高,不少都是文盲,有人鼓動慫恿,他們一直在追祁司北的下落。

    這筆債,放任何一個人身?上,都是幾輩子?都攢不出的錢。

    他說他一定要還清的。

    他要挺直背,堂堂正正往前走。

    有一陣子?,他在舟川徹底消失,任何人都追不到他行蹤。只有程譯野知道,祁司北去了首都簽了一家?經紀公司。

    近乎苛刻的合同,幾乎全年無休的通告。

    因為總是被那些?鬧事的工人追著?上門找到,換來街坊鄰居異樣?的目光。后來祁司北只能不停換旅館住。

    老巷子?里的小?旅館不見天日,要走很久很久,才能從看?到陽光和高樓大廈。

    他還是他。那個永遠想贏,不認輸的祁司北。

    演出臺下,場場依舊人山人海。

    有一次,整耳欲聾的伴奏聲里,舞臺上正在演出的人,左耳響過幾聲尖銳的刺鳴之后,暫時性失聰。

    消瘦了很多很多的人,局促不安一直在調整耳返,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愣了半分鐘后,才反應過來。

    那個時候音響早就?停了伴奏。

    不落的太陽,照在祁司北的黑色皮衣上。

    他單手抬起話筒,捂住聽不見聲音的左耳。一個人站在廣闊無邊的天空下,聲音沙啞有力,把副歌一句一句唱完。

    臺下沒有一個人散場。

    那一刻他的眼神里,不是絕望驚慌,不需要任何人憐憫。

    是野心-

    排練結束的時候又是舟川的午夜。

    “野哥,走了。”團隊的伙伴站門口揮揮手,興致勃勃討論著?這個點出去吃什么夜宵。

    “拜拜。”程譯野最后一個走。繞到一直安靜站在角落里的人身?后,試探開?口,“一塊出去逛逛?”

    兩個人最后一起走出的寫字樓。

    舟川的夜晚很黑,不知不覺又走到了跨江大橋。

    遠處樓上零零散散亮著?幾盞燈火。雨后發悶的風,吹過滔滔江水。

    他們永遠不是競爭對手,是會一直一起并?肩的朋友。

    走到大橋中間?,祁司北突然?停下來。

    “不是吧你?,這就?走累了。”程譯野抬眼笑他,“什么體力啊北子?。”

    祁司北嘖了一聲,喊他閉嘴。

    橋中間?是車道,這個點偶爾有車經過。昏黃的車燈,落在江邊兩個高大挺拔的人身?上。

    腳下是永不停歇的江水。

    他摘下指間?的那枚黑色尾戒,往前用力一扔。

    戒指在空中劃過一道極大的弧度。

    墜入黑色的江水里,沉入長江。

    程譯野嚇了一跳,趴在圍欄上往下看?。

    “大晚上發什么瘋,這是活水。跳下去撈也撈不到。”

    程譯野還在橋上著?急。

    祁司北聳聳肩笑了笑,插著?兜站在江水邊,路燈落在少年好看?的肩線上。

    記憶里這枚戒指,從他遇見祁司北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戴著?。和他整個人的氣質快無法分割。

    冷情,不羈。

    小?指的尾戒意義,是不婚主義。

    年少輕狂樹立起的念頭,終有一天,在遇見某個人的時刻變成了可以隨時融化的江水。

    他對江水許愿。

    只要長江還在流淌,我就?永遠不會停止愛你?-

    幾天以后的一個晚上。

    因為學校文藝部?在組織活動,程譯野忙的焦頭爛額,被別人告知女主持人突發情況去醫院了,而視察老師馬上來盯第一次排練。

    這會兒?想起林雨嬌學妹,氣質好,準備先把人喊過來撐個場子?。

    自己手機在充電,借了一個也加著?林雨嬌微信號的學弟手機。

    手機頁面的微信通話,跳動著?林雨嬌那只白貓的微信頭像,始終無人接聽。

    打了五六個電話,程譯野只好選擇發消息。腦子?越忙越亂,還以為拿著?自己手機給人發。

    【美女妹妹,現?在有空出來嗎】

    程譯野借來的這個微信號的頭像和朋友圈內容,一看?就?是男生,再配上聊天記錄里拽來拽去的少爺語氣。

    看?起來就?像是什么對林雨嬌死纏爛打的追求者。

    那只小?白貓頭像回了。

    雨:【她?不出來。在洗澡】

    他印象里的林學妹總是又乖又安靜的一個小?姑娘,不怎么跟人交流。

    于是該程譯野多嘴。不依不饒,非追著?人家?多問那一句。

    【你?又誰啊】

    還回個在洗澡。

    遲遲一直沒等到對方回復,他正想放下手機。

    是一個視頻電話。

    程譯野一臉茫然?點了接通。他這邊蹲在樓道里光線不好,對方根本?看?不清程譯野的樣?子?。

    下一秒,他整個人被定住了。

    手機屏幕上,黑色衛衣帽下那張熟悉冷戾的眉眼,不耐煩逼近。

    “我誰啊,我她?男朋友。”

    屁股底下那把塑料椅突然?就?斷了。程譯野連人帶椅子?摔在濕漉漉的地上。

    感覺自己心臟快停了-

    出租屋的窗花剝落了一角,暗藍色的夜色從玻璃窗外落進來。

    林雨嬌抱著?換下來的衣服,洗完澡出來。

    老城區的夜,像是一塊塊剝落下來的墻皮,零散落在陳舊地板上。

    沙發上的手機被人挪了位置。林雨嬌拿起來,疑惑自言自語。

    “誰動我手機了。”

    沒人回答。陽臺上的人穿著?一件白色無袖,看?起來正專心蹲在地上拿著?噴壺澆花。

    欲蓋彌彰。

    她?已經很久沒見著?祁司北了。知道他在外地好像很忙,偶爾會在微信上問問他近況。安安安靜不想吵他。

    晾衣架上的衣服沒擰干,衣擺一滴滴淌下,把祁司北身?上那件白色背心打濕到發透。

    莫名很有安全感的背影。

    客廳的椅子?上堆著?他的幾件衣服。

    林雨嬌回過頭,看?見手機消息顯示帶教老師發送的會議鏈接,才想起今晚律所有個簡短的線上會議。

    隨手把衣服扔到了遠處沙發上,手忙腳亂打開?筆記本?電腦,在桌前坐好。

    分到她?們組的案子?是一起合同糾紛,會議主要匯報關于取證和其他資料搜集的進度。

    下雨天,屋子?里水管漏水,水珠順著?黑一塊白一塊的老墻渾濁流下。一片昏暗里,唯一的亮光是她?有條不紊開?口時,干凈明亮的眼睛。

    “謝謝你?。”帶教老師微微一笑,認可地點點頭。

    她?松了一口氣,正想關閉攝像頭結束發言。

    浴室的門啪嗒一聲打開?。

    水蒸汽四散進潮濕天。剛洗完澡的人習慣性從門縫里伸手,沒夠著?凳子?上的衣服,想不明白咋了,推開?門出來找衣服。

    結果沒想到是林雨嬌坐在凳子?上。

    祁司北只穿了一條灰色運動褲。水珠順著?他結實的脊背上,沿著?那條清晰的脊溝線慢慢往下流。

    他一只手拿著?毛巾擦沒干的頭發,另一只手撐著?桌子?邊沿,盯著?她?半彎下腰。

    漫不經心拉長了嗤笑。

    “寶貝,你?把我衣服藏哪了。”

    線上會議聲音嘈雜,沒人捕捉到這邊的動靜。倒是林雨嬌瞬間?別開?臉,低下目光。

    臉紅的像盛夏的晚霞。

    祁司北這才看?到她?開?著?會議的視頻,也看?見了自己衣服被她?隨手扔到了另一側沙發上。

    聳聳肩,一副無所謂我等你?開?好會的樣?子?。

    近在咫尺的對方身?上皂香淡淡飄過。余光里,他就?蹲在桌邊不緊不慢仰頭等著?她?開?完會。

    指間?的水珠,浸濕了那支修長的煙,

    林雨嬌一聲不吭盯著?會議屏幕。感覺腳邊蹲了一條不安分的狗。

    微信聊天框里是別的實習生給她?偷偷發消息。

    【林林你?臉怎么這么紅】

    【你?那邊是不是把空調開?制熱了】

    她?迅速點了退出會議。

    捂著?臉平靜了幾秒鐘,清了清嗓子?。

    “衣服在那邊。”

    “你?拿吧。”

    祁司北站起來,慢吞吞半個身?子?越過她?,長臂一撈衣服。

    突然?松開?往前一扔。

    扶著?她?的腰,把她?整個人抱到桌子?上。

    往前走了幾步,濕漉漉的小?臂貼著?她?的腰,低下頭盯著?她?鎖骨上的一顆小?紅痣。

    “你?都不說想我。”

    還濕著?的頭發凌亂,語氣里幾分不爽。

    “只要我說想你??”

    她?忽然?感覺喉嚨有點發澀。

    他什么都不想要。只要她?說想念。

    “嗯。”

    窗外巷子?里的雨聲嘩啦嘩啦。

    “來我房間?睡好不好。”-

    出租屋兩個房間?的床都很窄。

    祁司北的房間?靠著?陽臺。半夜窗外電閃雷鳴,藍色的光線仿佛火焰,在玻璃窗上不停炸開?。

    他入睡很快。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整個人側躺著?,呼吸均勻落在她?耳尖。

    讓她?莫名其妙想起高中下課的時候路過隔壁班教室,最后一桌的人總是趴在桌子?上,蓋著?黑色衛衣帽子?埋頭睡覺。

    有幾個女孩子?隔著?教室玻璃窗,悄悄看?他。

    林雨嬌捧著?水杯,一個人快步低頭路過那扇窗。

    光四散在窗戶上折射開?。

    一小?塊光影碎片,輕輕落進她?的眼睛里。

    天地燦爛輝煌。

    校園廣播的歌正放到《小?半》。

    它唱著?。

    “我的心借了你?的光是明是暗。”-

    雨天氣溫下降很快。窗縫漏風。

    兩個人擠在一起,反正也不覺得冷。

    熬過這個冷雨天,就?是枝繁葉茂的夏天。

    林雨嬌睡眠輕,迷迷糊糊睡了又醒。凌晨四點多的時候被雷聲突然?驚醒。

    身?邊人也在睡眼朦朧揉眼睛。

    他大概沒完全醒,做夢一樣?在被窩里懶懶翻了一個身?子?。

    陽臺上飛進來一只躲雨的白色蝴蝶,胡亂絕望在房間?里撞來撞去。

    最后一下子?停在祁司北半抬起來的手背上。

    “你?來干嘛。”他瞇著?眼睛,啞著?聲音講夢話。

    睡眼惺忪想起來。

    他們說,蝴蝶是逝去的親人,再次回到人間?來看?放心不下的孩子?。

    祁婉黎更在乎她?和那個美國人的兒?子?,不會來看?他。陳冬雄只想拉他下地獄。

    沒有人會來看?他。

    祁司北想了半晌。迷迷糊糊盯著?那只蝴蝶。

    “葛阿姨,你?放心走吧。”

    “我永遠在她?身?邊。”

    第40章 butterfly

    Chapter40

    六月, 舟川大學又是一年新的畢業季。

    教室空調壞了,燥夜里四開的窗戶吹來嘶啞的蟬鳴。關了燈,只有講臺前的ppt刺眼的亮,一教室的人昏昏欲睡。

    這幾天社?團和部門學長學姐畢業, 都在聚會組織散伙飯。林雨嬌大三之前, 因為被導員推薦參加了不少學校大型活動, 認識了不少學姐, 跟著出去吃了幾次飯到很晚回家。

    這會兒強忍著困意聽課。

    前排的兩個女孩趴在桌上交頭接耳。頭頂轉動的風扇咯吱咯吱, 聲音不大不小。

    “他怎么就畢業了, 以后?在學校就看不到他了。”

    “好?可?惜。”

    “聽說?他連他們班畢業聚餐都沒去。你也別指望在什么聚會上碰著人家了。”

    “我想想還不行啊。”另一個女生?連忙捂住對方的嘴。

    林雨嬌在記筆記,別過?臉問身旁刷手機的李竹, 問剛剛老師說?的是?哪個知識點。

    “祁司北啊。”李竹頭也不抬。

    她心不在焉,還以為林雨嬌問她,她們在聊什么。

    突如其來的三個字, 肆意刺入耳膜。

    莫名想起睡在他房間的那一晚。

    昏夜里是?窗外潮濕破巷的水汽, 墻上貼著海賊王的海報,背靠著少年均勻有力的心跳。

    下課鈴一出, 教室里桌椅拖動聲整耳欲聾。

    每一天晚上在操場, 都有音樂學院組織的畢業歌會。

    李竹當然?不會放過?這個熱鬧,連著好?幾天帶著她跟自己幾個朋友去擠前排。

    整個學校的人幾乎都擠在操場,大家玩的很嗨。

    “跟我們一起玩嘛。”李竹一邊尖叫,一邊把不知道從哪個熟人那里搶來的蝴蝶發箍戴在林雨嬌頭上,“不許摘掉,可?好?看了。”

    本來就不是?規規矩矩的演出, 臺上人都一片松弛感。

    帶感伴奏里, 后?來話?筒不知道被硬塞到誰的嘴邊。

    最上頭的兩句詞,給了最合適的人。

    “pour another shot, And show me some love”

    一身寬松黑T的人懶洋洋倚在主唱肩膀上,余光瞥見對方突如其來遞過?來的麥,笑著迎上去。

    一邊唱,一邊扯著唇角毫無征兆低下臉,對視上站在前排的林雨嬌。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毫無征兆看向她的那一刻,正好?是?那句“love”。

    低低咬重了音節。

    是?她愣愣幾次想躲開,又肆無忌憚追過?來的目光。

    臺下躁動聲音快淹沒整個夏夜。

    后?排人紛紛踮起腳看,卻因為那人戴著黑色口罩看不清五官。

    “帥哥,露個臉。”

    身后?有女生?扯著嗓子尖叫,換來起哄的笑聲。

    他誰都沒有理。

    悶熱的夏夜一身燥熱,下臺的時?候,擰開礦泉水后?仰著頭直接往下淋。

    水濕透了T恤,貼在身上,若隱若現開闊結實?的背脊。

    臺下聲音快頂破操場上空了。

    這一刻,不需要看清我是?誰。

    只要聽見永不后?退歌唱的聲音-

    操場音樂會十點多?散場。

    這幾天,律所小組剛結束了上場案子,林雨嬌本來是?準備打?車回家睡覺。

    刷朋友圈刷到倪霧感慨因為畢業季mist生?意爆了。

    沒有什么猶豫,就打?算過?去幫忙。

    酒吧里每一桌都是?客人,中途還下了一場雨。

    程譯野也在,臉色很怪。一跟林雨嬌對視上,就站邊上仰頭拼命喝咖啡,生?怕自己憋不住講出什么話?。

    害倪霧誤會他想打?偷懶算盤,要不停跑廁所。

    “今天誰也別想走。”

    人手不夠,幾個少爺被倪霧趾高氣昂站在門口指揮來指揮去幫忙。

    程譯野一邊搬東西,一邊低聲吐槽,這種情況,連談灼舟過?來都得脫西裝挽袖子幫倪霧擦桌。

    “談哥那西裝能?買經貿區一塊地了吧。”他們有個朋友累得兩眼放空,問問題都抓不住重點了,“我想起來了,我要告訴談哥,上次倪霧拿他西裝擦凳子”

    沒說?完的話?被程譯野一把捂住嘴,瞥了一眼不遠處,正在跟酒保講話?才沒聽見的倪霧。

    “你他媽以為談灼舟當時?不在場么。”

    夏夜的雨,把店里下得熱鬧溫馨。

    林雨嬌笑了笑往里走。

    后?門的老巷,空氣近乎靜止。

    站在儲物柜前,她換上灰色工作服,蹲下身把自己的常服塞進柜子。

    工作間只開著一扇小窗,燥雨落在窗臺,彌散開熱白?霧。

    灰暗暗的光線,襯得整個人白?得發透。

    “林林啊,你手機落門口了。”倪霧拉長了聲音,黑色罩衫被長廊盡頭的風吹得衣擺飄飄。

    她在自己地盤,舒舒服服蹬了一雙透明平底涼鞋,走路沒什么聲音,“一直亮,誰給你不停發消息呢。”

    倚著門,那張艷麗的臉一下子出現在冷暗里。

    林雨嬌嚇了一跳。搭在儲物柜鎖上的手一動,手背劃到了鋒利的鐵銹,滲出細小的血珠。

    倪霧沒注意到。只是?單手舉著她的手機準備還,她目光無意識下移,落在幾條新消息上。

    突然?,手往上一抬。

    整個人冷媚得像玻璃魚缸里的金魚:“你就準備一直瞞著這件事兒,不跟我說?嗎。”

    蹲在地上的林雨嬌放下衣服,慢慢站起來。

    所有的水汽在手掌心發燙。

    她大概猜到倪霧看到了什么。

    這幾年在舟川,倪霧是?她為數不多?的身邊人里,認識的第一個朋友。

    所有人都以為她們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但這三年,她真真切切從第一年就開始陪在她身邊。

    是?頭一個月給兼職發工資,打?扮的漂漂亮亮坐在自己酒吧里對賬,結果笨手笨腳給林雨嬌多?轉了一個零過?去的倪老板。是?后?來知道林雨嬌住在老城區,下夜班太晚,變著法兒提起自己想去那邊買夜宵,總把她送到爛尾樓下才安心離開。

    她以為倪霧瞥見了祁司北在給她發消息。

    “對不起。”林雨嬌聲音很輕,“我不知道”

    后?半句話?戛然?而止。

    她也不知道自己這些天,在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明天爛尾樓下是?苔蘚干燥的晴天,還是?雨天。

    不知道,那些上禾路縱橫八錯的破巷盡頭是?什么。

    很久以前一個下雨天,她失敗了一場重要的辯論賽,一個人走在破敗的老城區泥濘磚瓦里。

    忽然?想知道,那條堆滿了被雨水打?濕的骯臟磚頭,垃圾,臟水的小巷盡頭是?什么。

    她能?不能?走出去。

    于?是?沒帶傘的人,淋著雨低頭往前走。

    少女倔犟的眼淚混在雨水里。

    天光落下的瞬間,巷子的盡頭站在濕漉漉墻邊的那個人,淡淡掃了她一眼。

    掐滅了煙,是?祁司北。

    他收了自己撐著的那把傘,譏笑一聲,抬手扔過?來。

    “好?學生?。發燒了怎么考第一。”

    林雨嬌懵懵撐開那把傘,往前走了幾步。

    遠處是?城中村外燈火滿座的大樓。

    回頭看,身后?人的側臉漸漸模糊在破爛長巷里-

    “你不是?不知道。你知道。”

    昏昏雨聲里,站在對面的倪霧語無倫次接上話?,打?斷她的思緒。

    下一秒,她上前一步伸手抱住林雨嬌

    “你一直都知道,你會成為很優秀的律師。”

    “恭喜你。”

    林雨嬌腦子空白?了一下。不知道倪霧到底在說?什么,越過?她的肩膀低頭看手機。

    新消息來自郵箱的郵件。

    “加州這邊,阿舟熟悉。”倪霧抱得她很緊,“簽證,入學手續,后?續流程的事你都別多?想。明天我去找他問問能?不能?到時?候送你去。”

    “別怕,就這樣往前走,一直走下去。”

    她希望她好?。

    希望她一直好?。

    可?以毫不避諱親口一遍遍說?出來,也是?心里永遠這樣想。

    林雨嬌沒說?話?。

    她想起高二的冬天。零下三度的杭南,洗的發白?的冬季校服很薄,冷風往袖子里吹。

    房間窗被樓下調皮小孩用籃球砸了一塊碎,沒有人幫她補。

    她自己不知道去哪撿了一塊玻璃,笨拙拼湊得指間血肉模糊,天真以為這樣就能?補好?。

    腳踝傳來粗糙的手指觸感。

    她低頭看見李奉無聲無息蹲在地上。

    尖叫一聲往外跑,凳子翻了摔倒在地板上,被人拖回去。

    “你跑什么。”李奉不耐煩到了極點,抓著她的后?腦勺,“你有本事跑出國。”

    她站起來,頭磕到墻上釘地圖的釘子。

    血跡順著墻上那副為了學地理貼的世界地圖往下流。

    林雨嬌狼狽不堪沖破家門,在居民異樣的目光里一邊擦眼淚一邊跑,寒風割痛了耳朵。

    她站在街邊發抖。

    冷空氣刺骨深深進入呼吸管道。

    喘不上氣,快死在這個十六歲的杭南冬天。

    加州的冬天不下雪。

    是?不是?不會這么冷了-

    工作間里儲物柜的鐵皮亮亮折射著陳舊的光斑,照得滿屋都是?。

    林雨嬌都不記得倪霧什么時?候高高興興出去的。

    手腕刺痛。她低下頭,看見那道不小心被柜子門割傷的傷口。很大一條口子,血液已經凝固了,暗紅色堆積在傷口附近。

    沒顧上處理,低頭走了出去。

    長廊忽明忽暗,酒吧里還是?人來人往。

    水汽充足的讓倚在通道門口的人眩暈得快站不穩。

    她視線發酸,無意中輕輕掠過?角落里那一桌。

    昏暗里灼眼的銀發,只坐在最里面也是?大半個場子的焦點,勾著唇角,壞心思拿起酒瓶灌身邊的朋友。

    喧囂起哄聲里,祁司北把頭埋在對方肩膀上,笑得發顫。抬眸的那一瞬間看到了不遠處通道口安靜站著的人。

    她穿著一身灰色,輪廓清冷纖細。

    別過?臉,走進黑暗里。

    又怎么了小祖宗。

    祁司北一扔酒杯,站起來往外走。

    “北哥別走啊。”有人伸腳攔他,抬手遞過?來一杯滿酒。

    他看也沒看,仰著頭喉結滾動,把一滴不剩的空杯摔在桌上。

    漆黑走廊上,林雨嬌往回走得很快,跟心虛逃跑似的。

    腳下是?厚厚的地毯,一片無聲無息。

    走廊通著酒吧另一片區域。

    逆著光不緊不慢從另一頭走來的人一身黑色,寬肩窄腰。

    就這么背對著身后?人聲鼎沸,突然?走進她面前無盡的黑夜里。

    如此?耀眼。

    “在生?我什么氣?”祁司北抱著手低下臉盯著她。

    林雨嬌搖搖頭,所有的水汽都堵在喉嚨里發痛。

    “我有事跟你說?。”

    “我想出國念書,公費的,去兩年。”

    一邊說?,一邊下意識抬手,想撩開耳后?濕漉漉的長發。

    他的表情很淡,仿佛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手里攥著的那只打?火機,被水汽浸潤的啞火滋滋作響。

    “你的手怎么了。”

    “啊?”林雨嬌怔怔抬頭,不知道他說?這個干什么。

    想走。

    下一秒,背脊撞上墻壁。祁司北失控把她抵在墻壁,撞得她后?背很疼。

    疼的她在他懷里顫了顫。

    “我問你。”少年的眼睛冷冷的,“手怎么了。”

    “放衣服的時?候,儲物柜的鎖不小心割的。”林雨嬌被他問得莫名其妙,也提高了聲音,“你有病啊祁司北。”

    雨聲淅淅瀝瀝,砸落在后?巷青苔老街。

    抓在她手腕間所有的力度,在得到答案的一瞬間松懈開來。

    對方忽然?一下子整個人放松下來。

    像是?很明顯松了一口氣,低下頭抱住她不肯放。

    “都學會罵人了?”濕氣流繞過?少年突出的眉骨,又冷又烈,“誰給你撐的腰。”

    懶洋洋的輕笑吹過?她耳邊。

    “我啊。”

    骨子里透著壞,勾得人心癢癢。

    雨水光線泛濫的長廊里。林雨嬌還在發愣。

    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迅速扯過?了祁司北抓在她背后?的那只手。

    夜雨天光亮光亮,冷白?的手腕上暗青色紋身下,細看是?深深淺淺,無法抹去的陳年舊傷。

    她腦子一空,漸漸明白?。

    他剛才失控是?在確認她,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像他曾經那樣。

    那樣痛苦絕望想放棄這個世界。

    人聲鼎沸里。

    所有人興致勃勃問她以后?的路要怎么走。

    他只會關心她今天痛不痛,難不難過?,有沒有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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