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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1章 陌生男子

    兩人出去喊了等在屋外的白斂, 小白大夫挎著一個木藥箱進了房間。

    聽說可能是從山上滾下來的,他先檢查了床上男人的身體,腰、胳膊、腿。已至初夏, 山上的草叢長得葳蕤厚實, 密密叢叢, 也算他運氣好, 一路下來沒撞到什么石頭, 又有軟乎的草皮做墊子, 除了擦破些皮,沒有受太重的傷。

    最嚴重的大概是右腿, 但慶幸沒有骨折,養一段日子就能恢復如初。

    白斂開了藥,又用削得筆直的木棍綁了受傷的腿。

    陸云川坐在門檻上削木棍, 岑葉子正扯著林潮生在墻角玩鞠躬彎腰的游戲。

    岑葉子急急忙忙道歉:“對不起小哥!對不起!我再也不多話了!”

    他也不怕腦袋昏,一連鞠了好幾個, 都栽得有些暈頭轉向了。

    就是這時候, 屋里的白斂突然喊道:“這人好像醒了!”

    屋外的三人立刻停下動作,起身的起身,抬腿的抬腿, 全都進了屋。

    白斂已經看完傷勢了, 提著藥箱退了幾步, 把位置留給了眾人。

    躺在床上的陳步洲睜開眼, 動作遲緩地撐著手臂想要坐起來。

    岑葉子忙喊:“別動!別動!你的腿斷了, 千萬要小心!”

    陳步洲:“!”

    陳步洲一驚,剛還迷迷糊糊慢悠悠的動作立即變快, 鯉魚打挺似的坐了起來,慌忙去摸自己的腿。

    站在最后面的白斂忍不住插了一句, 嚴謹地糾正道:“沒斷。不過還是要小心保養,少挪動。”

    岑葉子“哦”了一聲,然后對著男人認真眨了眨眼,安慰道:“還在,腿還在。”

    陳步洲沒有立刻說話,他先摸自己的腿,回過神后又往自己腰上摸,臉上越來越焦急。

    岑葉子忽地眼睛一亮,兔兒般蹦了出去,沒一會兒就抱著一管白□□簫進來了。

    “是在找這個嗎?”岑葉子小心翼翼問道。

    這男人身上的衣裳都撲臟了,袖子還被樹枝劃破,頭發也散了,但岑葉子撿到他的時候,他懷里小心翼翼護著一管洞簫。

    岑葉子不識白玉,卻能看出這東西十分貴重,又被這男人小心護著,肯定是他心愛的東西。

    陳步洲見了洞簫立刻松了口氣,蒼白的臉上也立刻露出一絲笑意,“就是這個,多謝多謝。”

    岑葉子立刻羞赧笑著把東西遞了過去,還說道:“你再檢查檢查,看看有沒有磕壞的地方。”

    陳步洲仔仔細細看了一圈兒,連掛在洞簫上的玉墜子都沒放過,握著月白色的穗子小心翼翼檢查,最后才一手握著洞簫一手攥著玉墜點頭,“多謝多謝,沒壞沒壞。”

    岑葉子紅著臉擺手,“不客氣,不客氣。”

    林潮生覺得不能再由著這兩人謝過來謝過去了,他往前站了一步,問道:“這位公子怎么會掉到山下去的?”

    陳步洲被問得頓住,他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峰微凝,可下一刻又立即松開,最后也只是朝林潮生笑了笑,“咳咳……說來惹人笑話,登高游春,不小心從山上掉下來了。”

    他皮膚很白,細看才覺得蒼白無血色,竟顯得有些病態。這不,才說了兩句他就開始咳嗽了。

    林潮生狀似好奇問道:“游春?都快入夏了,天氣也熱了起來,怎么這時候出來游春?”

    陳步洲不好意思地笑笑,開口解釋道:“這就更惹人笑話了。咳咳……我身體不好,病了兩個多月,如今才好了些,有力氣出門走一走。也是在家關久了,才想在山上透透氣……咳咳。”

    剛說完他就又咳上了,咳得雪白的臉浮上一層紅。

    咳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他用袖子捂著唇,又問道:“是幾位救的我?”

    林潮生直接指了岑葉子,答道:“是這個小哥兒撿你回來的。”

    陳步洲咳了兩聲,又朝岑葉子輕輕點了點頭,說道:“多謝小哥兒的救命之恩。”

    岑葉子的臉立時更紅了,擺手擺得更厲害,“不客氣!不客氣!”

    好了,又開始新的一輪道謝。

    這時候,最后面的白斂拿著一張藥方子走了過來,輕聲道:“這是喝的藥。外敷的藥我可以每兩天過來換一次,但內服的藥我家里還差幾味藥材,只能去鎮上抓。”

    說著他就把藥方子遞給了林潮生,給完又擔心林潮生不認字,還把幾位藥材念了一遍。

    又說道:“就是這些了,拿著去藥堂買就好了!鎮上朱細街的二銀生熟藥鋪價格公道,藥材也好。或者去陳家醫館,那兒的老大夫醫術好,人也實在。”

    白斂哪知道林潮生不但會寫字,還會畫畫。

    他低頭一看,上頭寫了好些藥名,字跡一般,但勝在工整。

    藥方子開好了,可藥錢……

    林潮生瞅了瞅陸云川,陸云川也在看他,另一邊的岑葉子則是紅著臉悄悄打量陳步洲。

    陳步洲立刻明白過來,下一瞬就往身上摸。

    什么也沒摸到。

    明白了,大少爺出門怎么會親自帶錢?

    于是,四個人面面相覷,都十分尷尬。

    不過幸好,有錢人家的配飾也值錢,陳步洲摸了摸腦袋,又摸了摸腰,最后從腰上扯下半塊玉佩。

    真就半塊。

    那是一塊足有手心大小,鏤空雕了梅枝的翡翠,玉枝上染紅似一朵朵盛開的紅梅。但可能是跌滾下山的時候有所磕碰,這玉佩碎了半塊。

    陳步洲有些尷尬,大少爺頭一回如此拮據,他又咳了兩聲,這會兒是心虛咳的。

    “呃,這個玉珠子也是翡翠的,應該還值些錢,不如請……請這位兄弟幫我拿去當了換些藥錢?”

    玉佩下方還穿了一顆甲蓋大小的圓珠,倒是完好無損,他托著玉佩抬頭看了一圈,最后把視線落在屋里唯一一個漢子身上。

    正是陸云川。

    藥錢有了著落,陸云川也毫不客氣地伸手接過那枚玉佩,只取下玉珠收了起來,剩的半塊玉佩又還了回去。

    他對著陳步洲點頭答應了。

    陳步洲松了一口氣,可沒一會兒他又面露窘迫,試探著開口問道:“不知道此地是哪位的住處?可能留我多住兩天?我這傷了腿,恐怕一時間不好挪動。”

    林潮生沒有立刻答應,而是朝陸云川看,似乎是在問他的意思。

    倒是岑葉子舉了舉手,小聲怯怯問道:“可能明天你家里人就會來找你了。”

    一聽這話,陳步洲卻急得猛地咳了起來,俊秀雪白的臉咳得滿面紅,好半天沒有停下。

    許久后,他才漸漸平復了呼吸,卻急得連連擺手,說道:“不行的!我、我近來和家里鬧了些矛盾,不能被他們找到我!”

    說罷,他又害怕對方不肯答應,急急忙忙說:“我可以給錢!呃……我現在確實拿不出,但我肯定不會賴賬!不然……不然……”

    他皺了皺眉,又伸手在全身上下摸了一通,最后落在那管洞簫上,手攥住了那只玉墜子,面色十分為難。

    正當他要說話的時候,站在林潮生身側的陸云川開了口,語氣冷淡:“行。一日五十文,若要吃喝得另外算錢。”

    林潮生和岑葉子齊齊瞪大了眼睛,都被陸云川的獅子大張口驚呆了。

    陳步洲卻不計較,甚至還覺得劃算,一臉賺到了的表情連連點頭,“好好好!多謝多謝!不知道這位兄弟怎么稱呼啊!”

    陸云川答道:“姓陸。”

    陳步洲還是點頭,“陸兄弟!我姓陳,家里排行第二,陸兄弟喊我陳二就好。”

    大少爺也是十分平易近人了。

    這時候,兩眼都是“五十文”的岑葉子又悄悄抬了抬手,小聲道:“我……我可以洗衣裳!我洗衣裳可干凈了!而且我很便宜的!我洗一件衣裳只要一文錢!”

    找到新的賺錢方式的岑葉子試圖招攬生意,但慘遭失敗。

    只見大少爺一臉為難地看著他,然后猶猶豫豫開了口,“這……我就這一身衣裳,暫時可能不太用得著吧。”

    岑葉子:“……啊,好吧。”

    岑葉子一臉失望,癟了嘴悶悶地靠到墻上,此時,兩只眼睛都寫著“痛失五十文,我十分難過”。

    倒是陸云川偏開頭看向岑葉子,忽然開口道:“你給他做飯吧,每頓食材另算,人工一天……”

    他可沒功夫給旁的人做飯,陸云川暗搓搓地想,又琢磨著每天做飯的工錢。

    他剛想,還沒想出個合適的價格,床上的陳步洲就趕緊開了口,痛快答道:“五十文!五十文一天!都算五十文!”

    這價格可是開了眼!

    去年村里有人蓋屋子,請了村里壯丁做工,也請了做飯的嬸子。雖然每天只做一頓,可一頓就得是一二十個壯年漢子的飯量菜量,那工錢也才得一日二十文呢!

    剛剛還蔫耷耷的岑葉子立刻來了精神,興奮得臉蛋兒紅撲撲的,小雞啄米似的朝陳步洲鞠躬,“謝謝!謝謝!”

    這可是救命恩人啊!陳步洲可不敢受這禮,伸了手想扶,可又顧忌著哥兒漢子的大防,況且他傷了腿,根本就扶不了岑葉子。

    陸云川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低下頭對著身側的林潮生小聲道:“你去送送小白大夫?”

    身后的白斂是個話少的,他躲在后頭已經默默收拾好藥箱,挎在肩上準備出門了。

    林潮生點頭,忙招呼著白斂出了門。

    兩人一走,這屋里一站一躺就剩下兩個漢子了,岑葉子自覺得該避嫌,也連忙喊著“小哥”像條跟屁蟲般追了出去。

    林潮生前頭送走了白斂,然后又扭頭對著臉上還泛著薄紅的岑葉子擠眉弄眼,最后不懷好意地晃過去撞了撞他的胳膊。

    壞笑道:“怎樣?果然俊吧!”

    第042章 二次親親

    “怎樣?果然俊吧!”

    林潮生沖著岑葉子笑得擠眉弄眼的, 惹得這面皮薄的小哥兒又羞得滿臉臊紅。

    他“狠狠”瞪了林潮生一眼,努力作出兇巴巴的表情,可緋色的臉頰, 紅得充血的耳垂, 讓他看起來像一只又羞又怒急得要咬人的兔子, 瞪圓的眼睛倒是尤其亮。

    林潮生被他這羞窘的模樣逗得捧腹大笑, 又不敢把人逗得太過頭, 隨即又安撫般的摸他腦袋。

    岑葉子瞪他, 扭頭就往屋里走,林潮生也緊跟著轉過腦袋。

    兩個哥兒前后腳轉身, 齊齊看到站在屋子門口的陸云川。這間偏屋比主屋略矮一些,就顯得門框更加低矮,陸云川站在門口, 魁梧高大的身軀將門框擋了個嚴實。

    林潮生:“……”

    瞅著陸云川看起來淡淡的眼神,林潮生心虛地摸了摸鼻子, 心里嘀咕, 也不知道這人聽到了多少。

    岑葉子也覺得尷尬,他今天已經窘了好幾次了,這時候幾只腳趾都抓了起來, 恨不得把鞋底板撓破。

    他輕咳兩聲理了理嗓子, 站在窗外朝著屋里喊, “陳二少爺, 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回家做!”

    躺在屋里的陳步洲正抻著脖子想要朝外看, 又聽到窗外傳來一陣清悅的聲音,是那個姓岑的小哥兒, 自己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的問話,陳步洲不敢挑剔, 也連忙沖著窗外喊:“都行!都可以!我不挑的!”

    我只是吃菜不吃梗,吃肉不吃皮,只吃去殼的蝦,去刺的魚。雞鴨只吃胸上肉,動物內臟全挑走。

    陳步洲心里暗暗嘟噥,沒敢說出來。

    岑葉子自然不知道他心中的想法,還真以為這大少爺不挑食呢,慶幸他好伺候。他高高興興出門回家去了,一路上都在琢磨晚上吃些什么。

    等岑葉子走后,陸云川又回了趟屋里,往床邊擺了一把高凳子,凳子上放了一大杯水。

    他語氣淡淡,做事卻仔細,“我們去做飯了,有事就喊一聲。”

    陸云川是這幾人中唯一一個漢子,陳步洲卻覺得這人比兩個哥兒還難交流,這時聽他說話,陳步洲也只能連連點頭,“好好好,你們忙,你們忙。”

    陳步洲剛答了幾聲“好”,陸云川扭頭出了門,然后一把攥住屋外一臉心虛看天看地的林潮生的手腕,拽著人朝灶房走。

    陸云川很高,步子也很大,急急兩步快得林潮生險些追不上,趔趄著跌了兩步才勉強跟上。

    “哥……慢,慢點兒。”

    林潮生瞅著那只鉗在他手腕上的手,鐵打一般的牢實,別說掙不開了,緊得林潮生連掙的機會都沒有。

    他一陣頭痛,只覺大事不妙。

    果不其然,陸云川拽著人進了灶房,林潮生后腳才踩進門檻,陸云川反手就把門板拍了回去,抬手就上了閂。

    “那個,川、川哥,我就是……唔。”

    林潮生還試圖解釋呢,一句囫圇話都沒說出來,下一刻就被人按在門板上,懟著親。

    說實在的,陸云川并不會親吻,他只知道唇肉碾磨,將兩片柔軟發燙的唇瓣翻來覆去地折騰。手掌托著脖頸,微微使兩分力就讓手下的人被迫高高仰起了頭,粗糲的手指在后頸那片溫熱的皮膚上摩挲著。

    呼吸交纏,唇上火熱滾燙,心口卻落下一片柔軟的雪羽。

    也不知過了多久,陸云川才把人松開,直起身垂眸往人臉上看,瞧見唇上一片水潤潤的艷色,實在是顯眼。

    林潮生想揉一揉被吮得發麻的嘴唇,可迎著陸云川這要吞人的眼神,又有些不敢動。

    記得前世在網上刷到過,不要輕易嘗試和對象接吻后又當著他的面擦嘴。

    林潮生抿了抿唇,小聲嘀咕道:“……我就是逗逗葉子,你怎么還真信啊。”

    陸云川沒說話,只摸了摸他的臉。

    就在陸云川想要退開半步準備去做飯的時候,自己這乍一看面上飛霞色,有些“害羞”的夫郎突然拽住了他的衣擺,踮起腳又湊了上來,眼里閃著躍躍欲試的光。

    似一尾滑溜的魚,搖著鮮艷紅色的尾巴擠進水底的石縫,纏著茂密的水草往里鉆,游動、戲耍。

    陸云川的眼睛倏忽瞪大,忘了反應。

    ……

    林潮生抹一把唇,貓腰從陸云川懷里鉆了出去,悄悄挪到灶臺邊踱步。

    “做什么菜?上午找村里的林二娃買了些河蝦,不然炒了吃吧?”

    林二娃是個村里另一戶林姓人家的孩子,十四五歲,近來河里河蝦多,他就編了竹簍子去河里撈蝦,也能換些家用。林潮生久不吃這口了,乍然瞧見這小漢子拎著一桶蝦要去鎮上賣,立刻就嘴饞了,喊住人買了些。

    陸云川還有些愣,他腦子里沒有蝦,只要一連串的問題。

    他為什么這么熟練?

    他為什么這么熟練?

    他為什么這么熟練?

    陸云川盯著林潮生的臉,到底沒有問出口,而是轉身去把養在木桶里的河蝦撈了起來。

    ……

    另一頭的岑葉子回到家里的時候正見小爹背著娃娃掃院子,阿父自是很久不見人影,就連他阿奶也不見。

    剛進院門,瞧著自家這茅草屋頂,還有那壞了許久都來不及修的院籬笆。岑葉子臉上的笑漸漸淡了,面頰上的紅暈也褪去,他先走到田嵐跟前,搶過他手里的掃帚,把剩下的半邊院子掃了。

    岑葉子還說:“小爹,我來吧,你背著石頭不好掃地。”

    田嵐也沒阻止,扶著水缸撐起彎了許久的背。他背上還背著一個小的,這彎腰掃了一會兒地,只覺得肩背腰部又酸又痛。

    他一邊揉著腰,一邊看著板起臉的岑葉子皺眉,唉聲嘆氣地露出一張苦瓜臉,“葉子啊,你不能總日日掛著一把刀,哪有哥兒的樣子?你年紀也不小了,該相看門親事,可如今村里都傳你兇悍,都沒人敢上門提親。”

    這些話岑葉子聽了好多遍,只覺得耳朵都要生繭子了。

    雖說做子女的不該說父母的長短,但他小爹生來就是這怯懦的性子,只曉得委曲求全,在娘家的時候被偏心爹娘苛待,出了嫁又被婆家苛待,沒有一日為自己活過,偏還把性子也養得窩窩囊囊,只知道忍氣吞聲。

    岑葉子木著一張臉掃完地,隨后將偏長的衣擺撈起綁在腰上,跨腳就踩進了雞圈。

    他一邊撩袖子,一邊對著田嵐說:“找不到人家就不嫁了。”

    難不成他也找個像他阿父這樣的人,然后重復他小爹的一生?

    岑葉子很想問,但看著他小爹那張寡黃的臉,還是沒有問出來。

    他不問,田嵐卻急了,“胡說,又胡說了!”

    “哪有小哥兒不嫁人的!你怎么就是不聽小爹的話呢!如今我有了你弟弟,以后在家就好過了!你不用管我,你還和從前一樣!你從前那樣乖巧又能干,有的是好人家愿意娶你!你找個好的嫁出去,小爹也安心了,何苦……何苦和我一起在家里苦捱著呢!名聲也要拖壞了!”

    岑葉子不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他瞅準了一只老公雞,沖著去抓,惹得一雞圈的公雞母雞大雞小雞全都咯咯直叫。

    剛還躲在屋里的岑婆子終于出來了,有些時日不見,這老婆子滄桑了許多,頭發白得更厲害,臉上皺紋也更多了。

    她哎呦哎喲地走到院子里,盯著雞圈罵:“你這討債的,你又抓雞做什么!不年不節的,又要殺雞吃?!你這嘴饞的!”

    岑婆子還記得岑葉子之前發的瘋,雖然這段時間家里還算安寧,但岑葉子早不和從前一樣聽話,賺的錢也不上交,還天天掛著把刀走進走出。

    她兒子不在家,沒人撐腰也不敢硬來,但是家里的牲畜都是她的命根子,眼瞅著岑葉子抓雞,她還是心疼。

    岑葉子動作麻溜得很,一把就逮起了那只花背的老公雞,掐著它的兩只翅膀直起身,沖著岑婆子冷冷說道:“算錢的。”

    岑葉子在回來的路上就想好了,一天五十文的工錢他是肯定不會交出去的。但家里的雞苗鴨苗都是他阿奶買的,若是做飯有占用,到時候就把錢算出去。

    他也不想白占家里一分。

    一聽說有錢,岑婆子果然不再哭罵,只絮絮叨叨說,“那你可得給我算清楚,一只雞六七十文呢!”

    岑葉子沒搭理她,拎著雞就進了灶房,田嵐也忙進去幫忙。

    父子倆燒水燙雞毛、殺雞,翻出燉湯的銚子再把洗干凈的雞燉上。岑葉子又在柜子里翻出些干菌兒,都是他春天去山里討的,曬干后存著,一直舍不得吃。

    燉湯費柴火,看來明天得去山里砍些柴了。岑葉子一邊往銚子下添柴,一邊琢磨。

    他拿柴的兩只手十分粗糙,手心、指腹都有老繭,是常年干活磨出來的。

    小石頭醒了,張開嘴哇哇哭,田嵐熱了些米湯喂給小娃娃,邊喂邊對著岑葉子問道:“葉子,這雞到底給誰燉的?真能給錢啊?”

    哪怕是對著親小爹,岑葉子也沒敢把事情全說了,只模糊告訴他自己找了個活兒,一天也能賺些家用。

    田嵐很少出門,并不知道岑葉子一日總在忙活些什么,聽他這樣回答,他也只是半懂不懂地點著頭。

    一只雞夠吃兩天了,岑葉子又炒了個素菜,兩大碗送了過去。

    碗是自家的粗陶碗,洗得干凈,可用了許多年實在太舊了,碗底有洗不干凈的灰色痕跡,碗沿還豁著小口。

    從小用著精致白瓷碗碟的陳步洲悄悄皺了眉,不過他雖然心里別扭,卻也知好歹,沒有把嫌棄的話直接說出來。

    他捧著碗喝了一口雞湯,原本輕蹙起的眉毛陡然舒展了,兩只眼睛都亮晶晶的。

    陳步洲贊道:“這雞湯好鮮啊!小哥兒的手藝可真好,比我府里的廚子還厲害!”

    陳家的廚子其實不賴,但陳步洲吃久了,就是御廚的手藝也有些膩味了。

    得了夸獎,岑葉子有些羞赧地撓了撓頭,小聲道:“是用干菌兒燉的。我看你身體好像不太好,總咳嗽,又有傷,所以都做得比較清淡。”

    陳步洲連連點頭,此刻是半點也不嫌棄了,抱著碗就扒拉了兩口飯,直說道:“好!好!我就愛吃山珍!什么筍子、菌子,我都喜歡!你這手藝能去酒樓里當大廚了!”

    岑葉子覺得他說得夸張,臉上更紅了,不好意思地揪著衣擺。

    陳步洲吃了兩口又說道:“那個……陸兄弟剛和我說過了,他明天帶著我的翡翠珠子去鎮上換錢。今天的飯錢我可能要明天再給你了!”

    岑葉子羞著臉點頭,又怯怯說道:“那、那你吃吧,我待會兒再上來拿碗筷。”

    說罷,他也不等陳步洲說話,紅著一張臉出了門。

    這一日就算這樣過了,第二天陸云川果然如陳步洲所言去了鎮上。

    他走時十分糾結,很像把林潮生疊吧疊吧塞兜里一塊兒捎上,可兩個主人家都走了,留陳步洲一個傷患在家到底是不地道。

    可要留自己夫郎一個人在家,陸云川也很不樂意。

    當然了,他肯定相信林潮生,也確定陳步洲此刻這傷殘樣兒干不了什么壞事。

    可陸云川到底還記著林潮生昨日說的話,心里還是暗搓搓在意的。

    不過糾結歸糾結,也沒有別的辦法,陸云川只能想著快去快回。

    林潮生再三保證自己不會去偷看大少爺的俊臉,這才把陸云川送出了門。

    走了約半個時辰,陸云川人還沒回來,倒有一群生人進了村,像是來找人的。

    第043章 銀耳長成

    “小哥!小哥!剛剛村里來了好多人!不會是來找那個陳二少爺的吧!”

    岑葉子家住在山下, 雖也偏僻,可消息到底比林潮生來得快。他聽到風聲后,立刻就往山里跑, 在一陣犬吠聲中跑進了院子, 朝著屋里喊。

    林潮生正趁陸云川不在家, 悄悄搗鼓他的《農夫與蛇》大作。之前和書肆老板約定好了, 半月交一回稿, 這次的只差收個尾, 這兩日得了閑就可以去把稿子交了。

    聽到岑葉子的聲音,他忙放下筆走出門, 問道:“什么?發生什么了?”

    岑葉子喘了兩口氣,然后停在原地緩了緩氣息,又才把事情同林潮生講了一遍。

    院里動靜不小, 偏屋的陳步洲也聽見了,他又抻著脖子朝外看, 喊著問道:“兩位哥兒?發生什么了?是我家里人找來了嗎?”

    兩人進了屋, 岑葉子對著陳步洲說道:“八成是你家的。一個個都穿得可好了,為首的那個有這么高這么胖,穿了一身藏藍的衣裳……哦!對, 他嘴角還長著一顆痣!”

    “陳二少爺!這是你家人嗎?是你叔伯嗎?”

    陳步洲聽他說話就知道來人是誰了, 搖搖頭笑了兩聲, 聽那聲音似有些發涼, “不是。是我家里的下人。”

    那是他府上的管家, 是小娘進門后提攜的,對那頭倒是挺忠心。

    岑葉子驚得眼睛都瞪大了, 夸張地哇了一聲,愕然道:“下人?!可真有錢, 你家下人都穿得那么好!”

    陳步洲被他這驚訝的模樣逗笑了,剛笑兩聲就又咳了一陣,直把一張本就白凈的臉咳得更白了。

    緩了好一會兒,他呼吸才平順起來,又望著兩人問道:“那請問有沒有見著一個小廝?十七八歲的年紀,大概……大概比你高半個頭,臉圓圓的,生得很白凈。”

    岑葉子聽到后搖了搖頭,說道:“沒瞧見這樣的。來的人里最年輕的也該有二十多歲了,長得還黑黢黢的!沒瞧見你說的這樣的!這是什么人?”

    陳步洲聽到岑葉子的話后也是嘆了一口氣,卻沒有太失望,顯然也是早料到了。

    他答道:“是我的小廝元寶,從小就跟著我的,他不知道我的消息,定然是急壞了。”

    岑葉子聽不懂什么小廝大廝的,只知道那里頭沒有這位陳二少爺要找的人,他似乎也不想和那些人相見。

    果然,下一刻陳步洲就說道:“岑哥兒,哥夫郎,請兩位別把我的消息透露出去。我和家里人鬧了矛盾,不想被他們找到。”

    被叫做“哥夫郎”的林潮生點頭答應。但心里卻在悄悄想,這富貴人家的事情,恐怕不只是矛盾這么簡單,還不知其中有些什么齷齪事呢。

    岑葉子就想不了這么多,可同樣與家里有矛盾的他感同身受啊,立刻就重重點了頭,兩只手緊緊蒙著嘴,甕聲甕氣地說:“不說不說!我誰都不說!”

    陳步洲顯然又是被他這模樣逗笑了,扶著床頭輕輕笑了好一陣。

    就是這時候,緊趕慢趕的陸云川可算趕回家了,他手里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布袋子,一把拽起來整個遞給床上的陳步洲。

    陳步洲被壓得呼吸一滯,掀開布袋瞅了一眼,竟是一袋子用草繩串好的銅錢。

    還來不及開口問,陸云川又從懷里掏出一個灰撲撲的錢袋,里頭有幾兩碎銀子。

    陸云川說道:“當了八兩,七兩的碎銀子,剩的一兩換了一吊錢。”

    陳步洲:“……”

    一吊錢,難怪這么沉呢。

    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少爺使了力把壓在懷里的一袋子錢挪開了些,這才覺得舒坦了。

    他數了銅板另拿草繩串好,將其遞給了岑葉子,說道:“岑哥兒,昨天的菜錢和工錢,你點點數收著吧。”

    岑葉子頭一回一次賺到這么多錢,盯得眼睛發光,連忙伸手接過小心翼翼捧在懷里。

    他算了算,刨去殺雞的錢,他能賺到六十多文呢!

    他決定了,這錢誰也不告訴,他要自己藏起來!

    倒不是他不信任小爹,實在是小爹太不爭氣了!

    岑葉子亮著眼睛沖人道謝,都開始彎腰鞠躬,“謝謝陳二少爺!少爺今天想吃什么!我做!”

    這給陳步洲都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小心翼翼開了口,“……昨天的雞湯就挺好的。”

    岑葉子:“有!雞湯還有!做!再給你做個蛋羹!”

    蛋羹,那是村里最受寵的小孩兒才能吃的,岑葉子沒吃過,就覺得這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

    陳步洲并沒有拒絕,只朝著人不好意思地點頭。

    交代好今天的伙食,岑葉子揣了錢回家,出門前還找林潮生借了個陶罐子,說要把錢悄悄埋在屋后的地底下。

    他興高采烈出了門,邊走邊掰著手指算,樂呵呵覺得自己撿了個財神爺回家。

    陸云川倒沒急著要借住的錢,只說走的時候一塊兒算。

    陳步洲還松了一口氣,琢磨著一吊錢看似多,可如此天天給還真給不了幾回。

    他家里人大張旗鼓來找了一次,之后就沒了消息,陳步洲也放心下來,安安心心在這兒養傷。

    如此過了十來天,廢屋里的銀耳長成了。

    微黃的銀耳,像一團一團挨挨擠擠的棉花云。

    第一次就滿獲成功的林潮生興奮得很,立刻就去山上摘了兩顆梨子,用處理好的銀耳燉了一鍋銀耳雪梨湯。

    之前在醫館買的銀耳吃得差不多了,這次也能再續上。

    “哥!快嘗嘗!這可是我們自己培育的!可比買的好吃!”

    他舀了兩碗,又喊著陸云川一起來吃。

    陸云川口腹之欲不重,但看林潮生高興,他也不能掃了夫郎的興致,很給面子端起碗大口喝了起來,夸道:“彈性爽滑,出膠也多,不比買的差。”

    是夸獎,但不夸張,聽得林潮生更高興了,若有尾巴,指不定這時候已經翹到天上了。

    他喜滋滋喝了一碗,見鍋里還有剩的,又說:“還有多的,我給屋里那大少爺也舀一碗過去。”

    陸云川點點頭,然后看著林潮生又舀了一碗,兩人一塊送了去。

    養了十來天,這大少爺的傷好了些,能自己下地跳著蹦跶兩步了。

    兩人進屋的時候,就見陳步洲坐在床上,手無意識往脖子上撓了兩下。

    他穿了一件黑撲撲的衣裳,是陸云川的舊衣。長短合適,但陳步洲比陸云川瘦許多,穿著顯得有些空蕩。

    這料子自然比不上大少爺原先那件綢的緞的,穿了沒兩天就把皮膚磨紅了,林潮生背地里還同陸云川笑話,說他像個嬌滴滴的大小姐。

    陳步洲只覺得脖子被磨得發癢,輕輕撓了兩下,見人進來又立刻放下手。

    “這是什么?吃的?今天岑哥兒不送飯嗎?”

    陳步洲先是疑惑地問了一句,可下一刻就看到陸云川手里的一碗銀耳。

    他驚道:“銀耳羹?”

    這兒的人一般還是喊它作“銀耳”,只有藥堂醫館的人會管它叫“五鼎芝”。

    林潮生一愣,驚喜道:“你認識啊?”

    可剛說完他就被自己的話蠢到了,這話說的,人家一個富家少爺,怎么可能不認識銀耳。

    果然,陳步洲下一刻就點頭說道:“自然認識。我母親在世的時候就愛吃這個,還說美顏呢。”

    林潮生也嘿嘿笑著點頭,“確實有美顏的功效。”

    陳步洲并不推辭,他接過碗喝了一口,又不好意思道:“這也太破費了!”

    他雖是富家少爺,從小吃穿用度都是頂頂好,卻也知道銀耳昂貴。

    林潮生摸了一把腦袋,看了看身旁的陸云川,又回頭看向陳步洲,答道:“這都是我自己培育的,不花錢。”

    這話一出,驚得床上的陳步洲險些就蹦了起來,驚詫道:“自己培育?!是你培育的?!”

    不怪陳步洲瞧不起人,實在是從來沒有聽說過還有人能自己培育銀耳的。

    陳家是做藥材生意的,他也久病成醫,他知道銀耳之所以如此昂貴,一方面是因為它極榮養滋補,一方面就是因為它十分難得,只生在潮濕的深山老林,需要專門的人去采摘。

    從來沒聽說有人能自己培栽。

    林潮生也不怕人知道,他反而瞧這位陳少爺是個身份不一般的,說給他指不定以后還多條路走。

    他直接道:“就是我自己培育的。陳少爺吃著感覺如何?和外面買的有什么不同嗎?”

    銀耳雖珍貴,但陳步洲從前也是吃過不少的,所以起先那一口他囫圇就吞了,也沒細細品,這時候聽了林潮生的話,他才又舀了一勺小心地喂進自己嘴里。

    味道極好,爽口鮮滑,出膠也足。

    他毫不吝嗇地贊道:“極好,極好!完全不比外面賣的差!這樣的銀耳哥夫郎培育了多少?”

    林潮生答道:“約能收個四五斤吧。”

    四五斤,乍一聽也不過是一兩袋米的重量,但若換成銀耳,也不知得是多大的一袋。

    陳步洲滿臉驚詫,下意識就想要問林潮生后續是如何打算的,可要出手。可話還沒出口呢,他又硬憋了回去,只泄了一口氣坐在床上,沖著夫夫二人連連點頭,“好,好啊。”

    林潮生轉了轉眼珠子,盯著人又說:“我打算拿到鎮上去賣,也不知道能不能賣出好價。”

    陳步洲還是點頭,只說:“好好,能行的。”

    聽他如此說,林潮生也沒了繼續交談的興致,只等陳步洲喝完銀耳,再由陸云川從他手里拿過空碗,又安慰人好好養著,夫夫倆才并肩走了出去。

    出門走遠了些,林潮生確定陳步洲聽不見了,他才對著陸云川說道:“我說給他聽,本還指望著能找個銷路呢。”

    陸云川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先是安慰般拍了拍林潮生的肩膀,又才拿著木瓢往缸里舀了一瓢水,就在陽溝把空碗給刷洗了。

    陸云川也說道:“他說和家里人鬧了矛盾,可能暫時想幫也幫不了。”

    林潮生也明白陸云川的意思,緩緩又湊過去和人咬耳朵,“你說他會不會是咱村東邊那莊子上的少爺?”

    陸云川一愣,停下洗碗的動作扭頭朝他看。

    他有些時日沒打獵了,因此這段日子也沒去過那頭的莊子,不知道莊子上可有什么變故。

    見陸云川驚著沒說話,林潮生又聳了聳肩小聲道:“我胡猜的。我看這少爺病懨懨的,那莊子上的少爺不也聽說是來村里養病的?而且那莊子上的少爺就愛吃山貨,和咱家里頭這位一樣!”

    陸云川若有所思,最后說道:“我明天去山里打獵,撿了獵物去那邊試探試探。”

    林潮生卻說:“后天去吧!明天我約了葉子去鎮里,我還是去鎮上問問有沒有人愿意收銀耳吧。”

    陸云川聽他這樣說,也點頭算是答應了。

    第044章 銀耳難賣

    果然次日一早岑葉子就來找了林潮生去鎮上, 他還帶了自家做的包子并一碗雞蛋粥,這是給陳二少爺的早飯。

    他眨巴著眼睛同人說:“陳二少爺!我今天要去鎮上,中午不能給你做飯了。陸獵戶要做的, 你今天就湊合一頓, 好不好?”

    陳步洲就顧著看他那一雙鹿兒般靈動的大眼睛, 水靈靈的, 什么也沒聽見, 只知道點頭。

    “好啊, 好啊。”

    等著人要走的時候他才恍然驚醒,又把岑葉子喊住了, “岑哥兒是要去鎮上?等會兒,你先等會兒!”

    說著他在床上翻找起來,摸出一根鑲玉的銀簪。

    他遞了過去, 又說道:“這是我那日戴的,玉冠磕壞了, 只剩一根簪子。你看看能不能幫我當了換些錢。”

    大少爺過不了苦日子, 這段時間頓頓雞鴨魚蛋。岑家自家的雞圈自然禁不起這樣薅,岑葉子只能找其他人買,花銷也是不小。

    不過吃住都還好說, 大頭還是藥錢上。

    大少爺并就體弱生著病, 常年喝著藥的, 腿上受了傷也是要內服外用。不管在哪兒, 藥都不是便宜貨, 他半月前換的那八兩銀子被揮霍了不少。

    手里沒錢,總是讓人不安心。

    岑葉子接過陳步洲遞來的銀簪子, 也沒有細看,只用一條帕子細細裹起來塞進了包里。

    末了, 他還抬起頭看著陳步洲,晃著腦袋認真道:“只能換銀子哦。銅板好重的,我拎不動。”

    而且銀子好藏,一吊的銅錢那么多可沒地兒藏,被他拿在手里實在難安。

    陳步洲被他這小表情逗笑了,連忙點著頭說:“行!都行!”

    說好后,岑葉子才出了偏屋,又小蝸牛般慢吞吞磨蹭到主屋,把門拍響,把不知道又什么時候拉著自己男人遛進門親嘴的林潮生喊了出來。

    “小哥,走了!”

    林潮生吃飽喝足,抹了一把嘴滿意地出了門,像個街溜子流氓,只留淺淺含著笑的陸云川望著兩個哥兒走遠。

    林潮生不是個會委屈自己的人,岑葉子近來也賺了錢,兩人都掏了銅板搭了去鎮上的車。

    今日不趕集,所以他們坐的也不是村里老田叔的車,而是別村的牛車。

    到了鎮上,岑葉子先去買了肉、骨頭,這都是大少爺的口糧。林潮生則是揣著一小盒銀耳往反方向去,說是找醫館問問。

    兩人分開走,約好了各辦完自家的事情就到當鋪會合。

    不過再去醫館前,林潮生先悄悄溜去了三松書齋,把這段日子的稿子交了。

    他交稿領了錢,又才朝著陳家醫館去了,就是他第一回來看病的醫館。

    還和上次來的時候一樣,人少,只得一個小藥童、一個學徒,和一個坐堂的老大夫。

    林潮生上回來還是初春三月,如今過了幾個月,時間雖不長,人卻是大變樣。

    不再是面黃肌瘦,一副營養不良的可憐小白菜樣兒,臉上、身上都長了肉,皮膚也白了許多,在鎮上都是極出挑極俊秀的小哥兒。

    那老大夫自然沒認出他,還和藹笑著招呼道:“看病的嗎?快過來坐吧!”

    見著醫館里沒有病人,林潮生果然走了過去,拿出放在挎包里的小盒子遞了過去,問道:“陳老大夫,您看看,這個五鼎芝您收嗎?”

    五鼎芝?!

    陳大夫一愣,連忙推開了木盒的蓋子,果然在里面看到幾大朵保存得很好的銀耳。

    他又抬頭看向林潮生,盯著人瞧了好一會兒,把人認出來了。

    “是你啊!你上回才在我這兒買了五鼎芝,這、這又是從哪兒來的?!”

    倒不是老大夫記性好,記得每一個病人。而是他醫館的五鼎芝擺了好久都沒賣出去,眼見著要砸手里,可后來被這夫郎的相公買給他補身體,老大夫自然記憶深。

    不過這夫郎實在是大變樣,可見他相公養得好,自己這才沒能第一眼認出來。

    林潮生沒有急著透露,只說是機緣巧合得來的,又說家里還有些,仍是問大夫收不收。

    陳大夫嘆了一口氣,將盒子蓋好后推了回去,無奈地看向林潮生。

    老大夫也不怕人笑話,有話直說,不藏著掖著,“實話實話吧,我上回賣你的五鼎芝都是醫館里擺了好久沒賣出去的。如今再收,只怕要砸在手里啊。”

    雖沒有直言拒絕,但話里的意思已然清楚明白。

    林潮生對著老大夫印象挺好,所以也沒強求,同人道了謝就要出門。

    臨走前,陳大夫把他喊住,還說道:“五鼎芝珍貴,你可以到朱細街的生熟藥鋪去問問,那兒的生熟藥鋪是鎮上最大的,說不定能收。或者去大酒樓,或是富戶的后廚,總之多跑幾處吧。”

    林潮生又和人說了謝謝,語氣更真誠了些,之后就依著老大夫的話找去了朱細街那家叫“二銀”的生熟藥鋪。

    人壓根不收五鼎芝,說鎮上賣不開。

    他也不泄氣,又跑了幾家酒樓,只一家要,卻把價格壓得極低。

    林潮生不服輸,又敲了鎮上幾家富戶的后門,前頭幾戶連門都沒開。有一戶倒是開門了,但見林潮生一副農戶打扮卻要找他們談生意,壓根不等人說完就把林潮生攆了出去。

    跑了好幾趟,最后只有一家姓朱的富戶收。

    但收也只收林潮生手里那一盒,說家里夫人愛吃,這一盒就夠吃一兩個月的。一聽林潮生還有個四五斤,可是嚇了一跳,忙說也沒有把銀耳當飯吃的。

    不過好歹是把今天帶來的一盒賣了出去,也不算是白跑一趟了。

    不過林潮生仍有些氣餒。他在現代生活慣了,總覺得銀耳常見,超市里都能按斤稱,他壓根沒想到在古代銀耳竟然如此貴重,小鎮上想賣都賣不出去。

    他垂頭喪氣地朝著和岑葉子約好的當鋪走,沒一會兒就見岑葉子小跑了過來,背簍里裝滿了東西,吃的用的,可是不少了。

    幸好今天不是趕集的日子,他們待會坐車回去應該碰不到同村的人,不然被瞧見了指不定要暗搓搓琢磨岑家是發了大財。

    “小哥?怎么樣?賣出去了嗎?”

    岑葉子晃著林潮生的胳膊,眨著眼問他。

    林潮生聳了聳肩,對著岑葉子說道:“只把今天帶來的一盒賣了,多的人家不收。”

    岑葉子一聽這話,也耷拉著肩膀泄了氣。

    他原先也不相信那白花花的銀耳能吃,可后來小哥種出來了,就連那見過世面的陳二少爺也說是好東西,葉子這才放了心。

    林潮生還記得這東西原是岑葉子最先找到的,一早就給他送了一盒,讓他帶回去和小爹吃。

    父子倆都是底子虛,正好能補一補。

    岑葉子推脫不過,當晚就帶回去和小爹一人煮了一碗。

    多好吃的東西,岑葉子也不知道如何形容,反正就是好吃!他就沒吃過這么好吃的!

    這么好吃,竟然賣不出去!

    一時間,他比林潮生這個正主還要失望,蔫耷耷的歪在那兒,兩邊肩膀都垮了,像是被背上的背簍壓彎了一般。

    反過來還得林潮生拍著他的肩膀安慰兩聲,又道:“還是先去把簪子當了吧。”

    岑葉子點點頭,這才攥著裹在帕子里的銀簪和林潮生一塊兒進了當鋪。

    怕兩個哥兒被坑,陳步洲先同人說了,說這是銀簪嵌的羊脂玉,約莫值十八兩,低于十五兩就是虧了。

    兩人進門,把東西掏出往柜臺上一放。

    當鋪掌柜瞧著四十多歲,一臉的精明。

    他看一看那簪子,又瞅一瞅兩個哥兒。一個穿著打補丁的粗麻衣,一個雖是細棉,但款式也十分簡單,應該都是鄉下人,說不定是走了什么狗屎運才撿了這樣一支做工精致的簪子。

    掌柜的眼珠子一轉,伸開了五只手指,直接就道:“五百文。”

    林潮生:“……”

    林潮生無語了,岑葉子更是嚇得“啊”了一聲,老實巴交道:“掌柜的,您搞錯了吧!怎么可能才值五百文!這可是羊子玉!”

    林潮生:“……”

    林潮生悄悄拽了拽岑葉子的袖子,把人往后扯了扯,湊上去說道:“葉子,是羊脂玉。”

    岑葉子眨著眼睛看他,點頭說:“是啊,是羊子玉。”

    林潮生又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兩人站在當鋪門口,正是這時候,一個生得白白凈凈的少年沖了進來,瞪著岑葉子手里的簪子就問:“這是我家少爺的簪子!你是哪兒來的!”

    這一話把林潮生和岑葉子都問愣了,眼見著眼前這突然躥出來的年輕人還想伸手搶,岑葉子這才立刻反應過來,連忙把簪子藏好收了起來。

    那掌柜看了,眼睛轉得更快,指著人就說:“肯定是他們偷的!我說呢!瞧著穿得破破爛爛,手里怎么會有這么好的簪子!小兄弟,你家少爺可是遇到賊了!”

    岑葉子急紅了一雙眼,連忙道:“我們不是賊!”

    林潮生則是靜下心來,盯著來人上下看了兩圈。

    臉上有些肉,生得也是白白凈凈,比葉子高出半個頭,瞧著十七八歲的年紀……仔細看,還有些眼熟。

    林潮生只是覺得眼熟,岑葉子先是急了一聲,等看清人后又愣住了,驚道:“誒!你不是村東邊莊子上的人嗎?”

    少年冷靜下來,也認出眼前這人。這小哥兒好像姓岑,是溪頭村人,常去莊子上賣山貨。

    去的多了,也混了個臉熟。

    林潮生心里有了計較,試探著問道:“你叫什么?”

    第045章 入v加更

    “你叫什么?”

    聽見林潮生如此問, 那小廝才愣了愣,臉上冒火的表情收斂了一些。他看了看林潮生又看了看岑葉子,林潮生雖有些面善, 但他實在想不出自己在哪兒見過, 倒是這岑哥兒眼熟, 是常來莊子上賣山貨的。

    是溪頭村人, 說不定他們真見過自家少爺。

    想到這兒, 少年眼里迸射出希望, 兩眼直勾勾瞅著二人。

    而這時候,林潮生也想起自己是在哪兒見過的這少年了。

    不就是有一回和陸云川去村東邊那莊子上賣野兔子, 莊子看門的仆人拿鼻孔看人,明明也只是個下人卻能趾高氣揚做主子的主,要不是碰巧遇到這位小廝, 只怕他們提去的兩只野兔子根本賣不出去。

    對面的少年盯著兩人,試探著小心翼翼問道:“你們是不是見過我家少爺?”

    那當鋪掌柜眼見著吵不起來, 自己這簪子八成也收不了了, 立刻就拉長一張馬臉,吊著眼睛乜人,一副要發脾氣的模樣……

    林潮生倒不怕他, 只是這兒確實不是個說話的好地方, 他一手拉著岑葉子, 一手扯著前不久還兇巴巴的元寶, 揪著人出了當鋪, 就近穿進旁邊一條僻靜的小巷子里。

    四下無人,林潮生才松開手望著那小廝又問道:“你到底叫啥?”

    小廝癟著嘴, 苦巴巴說:“我現在叫元寶。”

    短短一句話把林潮生和岑葉子都搞懵了。什么叫“現在叫元寶”?難不成以前又是另一個名兒?

    像是看懂了兩個小哥兒臉上的疑惑,元寶癟著嘴解釋道:“我家少爺就愛給人取名!高興了給我換個名兒, 惹他生氣了又給我換個名兒,病好了來了精神再給我換個名兒!”

    說到這兒,他掰著手指數自己的曾用名,一連串的,連他自己也記不全乎。

    “松子、平安、文竹……好多好多。唔,我今年叫‘元寶’,用了半年,已經是我用得比較久的名字了。”

    林潮生和岑葉子都愣住了,兩人都沒看出來那位大少爺竟然這么童趣。尤其是岑葉子,他近來和陳步洲打交道比較多,這又是他認識的唯一一個富家少爺,對他充滿了濾鏡,哪怕穿著陸獵戶的舊衣裳也似個天仙兒般的人。

    可他哪里知道,這天仙兒般的人生氣就拿小廝撒,他也不打人不罵人,就給小廝換名字。

    對面的元寶著急地盯著二人看,眼睛都要蹭出火星子了,他急急忙忙問:“你們到底有沒有見過我家少爺?這簪子到底是哪里來的?是撿的嗎?在哪里撿的?!”

    岑葉子不敢做主,他悄悄看了林潮生一眼,見林潮生也朝他望了過來。

    二人四目相對片刻,林潮生說道:“這簪子是你家少爺給我們的,叫我們拿到鎮上當些錢。”

    一聽到林潮生的話,元寶眼里迸出眼淚花兒,眼眶一圈全紅了。

    他就差哭著嚎出來了,這時候憋著氣哽聲道:“少爺,可算是找著您了!您這……您這也過得忒慘了吧!咋還得典當配飾過日子!”

    元寶一邊說,一邊眼巴巴瞅著岑葉子手里的簪子。

    岑葉子被他盯得心虛,只好把手里的簪子遞了過去,元寶接過了,剛摸到簪子的一刻就哭了出來。

    十七八歲的小伙兒,哭得眼淚汪汪的,本來面皮白,一哭更襯得臉白眼紅。

    岑葉子心里直琢磨,這人比自己還像個小哥兒!

    元寶一副睹物思人的模樣,拿著簪子就不撒手了。

    他抹了抹眼淚花兒,對著二人說道:“兩位都是溪頭村人?能不能帶我去見我家少爺?我還存了錢,能先用著,能不能不當我家少爺的簪子?”

    說著,他從懷里取出一只繡蓮花的小荷包,打開了給兩人一瞧,里頭塞著幾塊碎銀子,約莫有個十一二兩。

    小廝每月八錢的月錢,再加上他家少爺雖然愛捉弄人,但人卻很大方,常常給賞錢。元寶跟著主子吃喝,也沒什么能花銷的地方,時間久了就攢了些錢。

    少爺不在,他也不敢把私房錢留在府里,那不是等著府里那群潑皮無賴去搜嗎?所以元寶次次出門都把家底往身上套牢實了。

    林潮生又和岑葉子對視了一眼,點頭答應了。

    三人出了鎮子,又到鎮門口搭了回村的牛車。

    幾人回村朝著家里走,期間林潮生沖著元寶說了陳步洲的近況,一路上倒是遇見了不少村里人。

    村里人大多都知道東邊的莊子住了個富貴少爺,但村民們大多害怕這樣的人家,不敢往那頭去。所以大家伙兒都覺得元寶臉生,又見人長得好,一個個頻頻朝人看。

    林潮生自然不愿意暴露陳步洲的存在,只同人解釋這是陸云川在鎮上認識的朋友,來找他的。

    一聽是那又高又壯的陸獵戶的朋友,村里人大多就不敢再多打聽了。

    領著人進了院子,元寶先是被屋檐下一左一右似兩只門神般的大狗駭了一跳,緊接著又瞧見一個冷著面孔,臉上還有疤的高大男人,又被嚇住。

    險些就嚇哭了。他家少爺這是到了什么地方啊?!

    “這是元寶,大少爺的下人,我們在鎮上撞見的。”林潮生先朝循聲走出門的陸云川解釋,隨后又轉頭看向元寶,指著偏屋說道,“喏,就那間屋子,你家少爺就住那兒。”

    元寶沖著人點點頭,飛般地撲了進去,嘴里還喊著“少爺”。

    屋里的陳步洲似乎也聽到動靜,等人進了門才聽到他驚詫的聲音,主仆倆關了門開始說話。

    岑葉子耷拉著肩膀站在院子,有些失落地說:“大少爺的下人找來了,那有了人伺候,之后是不是就不用我給他做飯了?”

    岑葉子現在是上要養小爹,下還要拉扯一個弟弟,日子過得緊巴。

    好不容易撿了個財神爺,總想著趁這機會多攢些錢。

    林潮生回了家就悄悄蹭到了陸云川身邊,也沖人耷拉著肩膀,苦巴巴說:“銀耳好難賣,鎮上根本沒人收。”

    兩個哥兒都一副苦瓜臉,愁得不得了。

    都這么愁了,林潮生還安慰岑葉子說:“別擔心了。他小廝找來,最多能照顧照顧傷患,幫大少爺倒茶端水,洗洗衣裳什么的。他就是想做飯,那也沒地兒做啊。”

    見夫郎安慰人,陸云川也幫著說,“沒錯。我家灶房不借,你還接著賺錢。”

    這話說的,簡直像個奸商。

    岑葉子聽了之后才露出一個笑臉,轉而又說:“我得回去了!我不在家,也不知道我一個人小爹能不能行,我得下去看看了!”

    說罷,他和人告了別,扭頭就往家里走了。

    等人走后,陸云川才轉身看向林潮生,皺著眉想了想才說:“不然等過段時間我們去龍門縣問問看?縣里地方大,說不定有人愿意收。就是屋里有事耽擱著,得把這大少爺送走才成。”

    林潮生也點點頭,思索著答道:“也行吧,也沒別的辦法了。”

    剛說完,小偏屋的房門被打開了,元寶站在門口喊道:“兩位恩人!我家少爺請你們進來說話!”

    主仆倆已經敘完舊了,陸云川這才拉著林潮生進了屋。

    小廝眼睛紅通通的,顯然是哭過。不過林潮生倒不奇怪,他雖然才認識這小廝,卻能看出來這是個愛哭鬼。

    不過奇怪的是,坐在床上的陳步洲的眼睛竟也有些泛紅。

    陳步洲看了二人一眼,先說道:“今天多謝哥夫郎了,碰到我的小廝,還把他帶了來。”

    林潮生沒回答,只撓了撓腦袋。

    陳步洲又問:“聽說哥夫郎今天是去賣銀耳的,怎么樣?”

    當著外人的面,林潮生倒沒擺出唉聲嘆氣的模樣,只搖搖頭說:“時間還是太少了,過些日子才尋尋銷路。”

    陳步洲點了點頭,隨后垂了眉眼思索一陣,想著想著就不禁皺起了眉毛。

    最后,他嘆出一口氣,慢慢說道:“我父親病重,只怕就是這段時日的事情了。”

    乍然冒出這樣一句,聽得林潮生瞪大了眼睛,他連忙問:“那陳少爺可要回去?”

    聽這話里的意思,只怕是命不久矣。

    陳步洲閉了閉發紅的眼,隨后又搖搖頭,緩緩說道:“不了。也不怕陸兄弟和哥夫郎笑話,我家宅不寧,府中有如夫人,還有小我幾歲的庶弟。我如今這樣子,回去也幫不了什么忙,只怕帶病回去,還嫌我晦氣呢。”

    說到這兒,他彎下腰急急咳了起來,元寶紅著眼睛拍他的背,又連忙送了一塊帕子過去。

    林潮生與陸云川對視一眼,對他人的家事都不好插嘴說。

    陳步洲咳了好一會兒,終于把一張臉也咳得和他的眼睛一樣紅。

    緩了一陣,他才說道:“我之前也提過,家里是做藥材生意的,與府城江州也有些生意往來。咳咳……咳,只是近年我父親的身體越來越不好,生意也漸漸走了下坡路。我雖是家中嫡子,但沒有母親,又生來病弱,生意上很難插手。”

    “但坦言說,我并不甘心于此……咳咳……只是要在陳家立穩腳步,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家里的生意走回正軌。”

    “如此說可能有些冒犯。卻不知哥夫郎愿不愿意信我,我想與你做這樁生意。”

    陳步洲說一陣咳一陣,幾句話說了好一會兒才說完。

    但林潮生卻聽懂了。

    這位大少爺想要與他做這樁銀耳生意,恐怕還不只這一次,而是以后的每一次。陳步洲想憑此機會掌握家中的生意,立穩腳跟,但他也知道此事有失敗的風險,所以點出來要林潮生自己抉擇。

    林潮生并沒有立刻給個準話,只說要和陸云川商量商量,陳步洲自然是應了。

    夫夫倆回了屋子,林潮生先是坐在床榻上,把今天賺的錢掏了出來,數給陸云川看。

    “這是我畫畫本賺的錢,這個是帶去的銀耳賣的錢。”林潮生一邊數一邊說,“銀耳培育出來了,就算鎮上賣不出,咱走遠些,就如大少爺說的那樣,咱去府城,肯定能賣出去的。”

    “等銷賣銀耳這條路走上了正軌,我之后就不畫畫了,那時候手上這本畫本應該也畫完了。”

    陸云川早知道自己的夫郎在畫畫本賺錢,但其中內容他藏得嚴實,陸云川雖不知道“尊重隱私”這個說法,但見林潮生不愿意給他看,他有些失落卻也沒有勉強過。

    這時見他做了決定也是支持,還說道:“都聽你的,到時候我陪你一起去。”

    他可是聽說不少跑生意的在山上遇到匪徒劫道的,這事可不能馬虎。

    “你當然要陪我一起去!”林潮生見他心中有些成算,也不免點了點頭,隨即又問道:“那你覺得咱和那大少爺要不要試著做一次?”

    陸云川從柜子里翻出一條草繩,拿著走到床邊坐下,將翻出來的銅板串了起來,又把零碎銀子收進錢袋里。

    一邊忙活一邊說,“相處了這些時日,能瞧出那陳二是個好人。做生意最怕遇到奸猾刁鉆的,如果是他,以后的合作說不定順暢許多。至于他說的那些事情,誰起步沒個難處?若沒他,咱去府城那也是摸不著頭腦的,想找銷路也得一戶戶去打聽。”

    陸云川先是說了自己的想法,說完又停下動作,抬頭望著林潮生,沖著人堅定道:“都聽你。”

    林潮生被他這眼神逗得直笑,沒忍住蹭了上去抱住陸云川的腦袋朝人臉上吧唧了好幾口。

    已經是成親的夫夫,可最親密的事情卻是親嘴兒,林潮生覺得這大概就是先婚后愛了。

    嗯,還挺好玩。

    自兩人戳破了窗戶紙,是越來越黏糊,錢數到一半就擁床上親了起來,翻來滾去的。若不是床上那串銅錢硌到林潮生,只怕二人還沒分開。

    林潮生稍稍推開了陸云川,又反手扯出硌在屁股下的一串銅錢,丟進了錢匣子里。

    陸云川擁著人平躺在床上,盯著床帳看了好一會兒。天氣熱了,靠山蚊蟲多,端午前陸云川就去鎮上買了蚊帳回來裝上。

    他從前一個人的時候是不怕這些的,皮糙肉厚得蚊子都不愛咬他,但現在家里還有個夫郎。夫郎好不容易養白了兩分,被蚊子叮了倆紅通通的大包實在顯眼,他看不慣,立刻就去鎮上買了蚊帳回來。

    他盯著白色帳子看了一會兒,忽然說道:“咱還沒辦事兒呢。”

    林潮生一時沒反應過來,扭頭看著他問:“啥事?做飯嗎?你這么早就餓了?”

    陸云川扭過頭如餓狼般瞪著他,又伸手一翻就把身側的林潮生抱起騎坐在自己身上,扣住他的后腦將人往自己身上壓,然后仰著頭在他臉上、嘴上、耳朵上親。

    他還正兒八經地回答:“餓了,你又沒給我吃。”

    林潮生:“……”

    林潮生后知后覺反應過來,這人說葷話呢。

    也就這愣神的一會兒功夫,林潮生的耳垂被人含進了嘴里,伸出一點點牙細細碾磨咬著。

    正親得火熱,房門突然被拍響了。

    “恩人!兩位恩人在嗎!請問您家水怎么燒啊?我家少爺想喝水了。”

    陸云川沉默了一陣,然后把騎在身上的林潮生抱了下去,最后杵著根燒火棍子坐了起來,冷板一張臉站起身去開門。

    他一邊走,一邊還不滿地嘀咕:“等陳二好了,就立刻把他攆出去。”

    林潮生沒答,只噗嗤笑著在床上打滾。

    ……

    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但陳步洲也是運氣好,這傷算不得多重,又養了半個多月就好了個七七八八。

    他們和大少爺商量好了,等他養好傷就帶著銀耳去府城,等回來正好趕上秋天,能輪著培育下一茬的銀耳。

    林潮生留了足夠的菌種,若是這趟順利,他還想種得更多些,家里的廢屋多半就不夠用了。陸云川安慰他,也不著急,村里廢棄的屋舍不少,若真有這個打算,到時候找里長租一處,改造一番就又可以種了。

    這天是陳步洲和元寶離開村子的時候,幾人約好了去葉子家吃飯。

    因著大少爺馬上要回去了,岑葉子也就沒再向小爹隱瞞,只說之前救了個富家少爺,最近一個多月一直在陸獵戶家養傷,這段日子自己給他做飯都是賺了錢的。

    不過具體賺了多少,他仍是沒敢說。

    幸好田嵐也不多問,他聽說后很是高興,直說自家葉子是遇到了貴人,又聽說大少爺要回家了,連忙說想要做頓飯送送他。

    這才有了在葉子家吃飯的事兒。

    岑父一走就是一個多月,期間只回來過一次,進門就要錢,把屋里翻箱倒柜找了一圈,撈了一串錢才離開。岑葉子早不在家里藏錢了,所以這串錢自然不是他的,那是岑大為在他老娘房里摸出來的。

    岑婆子又氣又罵,兒子不在她又念,想著兒子回來給她撐腰。可人回來了,沒撐腰不說,還把她壓箱底的棺材本摸走了。

    此后她也不念叨兒子了,反而覺得岑大為不回來還好些。岑葉子近來是瘋,可只要她不磋磨他小爹,岑葉子也不會短她的吃喝,日子還是能過的。

    因此,岑婆子也學乖了,對田嵐殺雞割肉招待客人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背著手只當看不見了。

    林潮生和陸云川收拾著出了門,兩只大狗也跟了出去,還沒走近岑家的大門就聽見某位大少爺驚得大叫的聲音。

    陳步洲:“啊啊啊!有雞!有雞!它怎么長這樣!它怎么長這樣!它嘴怎么那么尖!”

    元寶:“少爺少爺!你別往我身上跳啊!我也怕啊!您腿還沒好全乎呢!”

    林潮生與陸云川對視一眼,二人不約而同加快了腳上速度,匆匆走到岑家大門口。

    往里一瞧,一只神赳赳氣昂昂的紅冠大公雞追著主仆倆啄,陳步洲這大少爺過慣了好日子,沒怎么見過雞,被追得慌不擇路。他見自己小廝不爭氣,就一瘸一拐往岑葉子的方向跑,一大只躲在瘦弱的岑葉子身后。

    岑葉子懷里抱著一只黑黃的小奶狗,著急忙慌道:“少爺!陳二少爺!你別跑啊,你越跑這雞越啄你!誒誒,你扯著我衣裳了!登徒子!”

    剛還一口一個“少爺”的岑葉子羞紅臉,一手抱著奶狗,一手往人拽衣裳的手上捶,給陳步洲打老實了。

    那大公雞似乎也想起岑葉子禍害它雞哥雞姐的事兒,咯咯叫著掉頭跑了,生怕被岑葉子追上。

    這頭的岑葉子紅著臉把衣裳整理好,扭頭又看見陳步洲捂著手腕痛得齜牙咧嘴,他像是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么,又連忙朝著人連連鞠躬道歉。

    “陳二少爺!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一連彎了好幾個腰,把他懷里的小狗子都顛傻了。

    林潮生在外頭看得哈哈直笑,進了門還打趣道:“登徒子少爺,玩什么新花樣呢?”

    這人嬉皮笑臉慣了,對著富家少爺也不會覺得自卑,該調笑還是照舊調笑。

    于是乎,捶了財神爺的岑葉子緩過神朝人鞠躬道歉,當了登徒子的陳步洲也瘸著條腿朝人鞠躬道歉,二人跟夫妻對拜似的,場面十分滑稽。

    林潮生逗樂完,又眼尖地瞧見岑葉子懷里的狗崽子,好奇地湊了上去,摸了一把才問道:“哪兒來狗崽兒?”

    岑葉子悄悄望一眼灶房的方向,又才回頭看著林潮生答道:“是去曹嬸兒家抱的,有兩個月大了。聽說這狗崽兒是你家大黑的種,肯定也和它爹一樣兇!我在家養一只,等它長大了,我就算出門留我小爹一個人在家也安心!”

    大黑似嗅到熟悉的味道,一直圍著岑葉子打轉,岑葉子也瞧見了輕手輕腳把懷里的奶狗遞給它聞了聞,還說道:“是你的崽兒,可不能咬!”

    大黑一副好爹樣兒,往地上一趴,岑葉子就把狗崽子放它腦袋上,它也半點兒不動彈,尾巴倒是優哉游哉慢慢掃著,顯然十分高興。

    二黑這當叔叔的就不像樣了,一會兒伸爪子朝狗崽兒腦袋上推一把,一會兒又湊上去咧開嘴想要含它的后頸皮。大黑把它喝退了,又把狗崽子扒拉進懷里,小心護著。

    好得很,也算過上獨生子的好日子了。

    林潮生笑呵呵問:“取名了嗎?”

    岑葉子搖搖頭,說道:“還沒呢。”

    村里其實有不少人養狗,都是看家狗,沒有長成大黑二黑這么兇的。他們的狗都是叫旺財招財發財,聽得多了,岑葉子也覺得這名字沒什么意思,可他也取不出好的。

    林潮生笑著把狗子從大黑爪子下抱出來,盯了兩眼后笑得更歡了。

    他說道:“叫鰲拜吧!”

    這狗子是個長毛的,黑黃混得漂亮,眼睛上兩撮黃毛,像是一對異眼。臉下連著脖頸腹部也是一圈淺淺的黃毛,被大黑按在爪子下揉搓了一通,毛都炸了,像染了色的鰲拜。

    岑葉子不知道誰是鰲拜,只曉得這是他小哥取的,那就是頂好的,立刻就點頭答應了。

    取好了名字,灶房里的田嵐喊了一聲“吃飯了”,一眾人才洗了手入了座。

    岑婆子沒上桌吃,她磨磨蹭蹭出了屋,去灶房舀飯夾菜,又撈了一大碗雞湯,然后端著飯菜蹣跚著回了房間。

    陳步洲并不知情況,還疑惑地看向岑葉子。

    岑葉子臉色白了兩分,埋下頭小聲說道:“是我奶,她不喜歡和咱一塊兒吃。”

    看岑葉子臉色有些難看,林潮生也連忙打了圓場,“老人家嘛,喜歡安靜,和咱們聊不上。”

    陳步洲點點頭,又想到剛剛幾人在院子里玩樂,這老太太也沒出來,就以為她真是愛安靜,壓根沒想起自家有矛盾別家可能也有矛盾。

    吃完飯,陳步洲主仆二人就收拾著要回去了,走前還和林潮生商定了到鎮上詳談生意的時間。

    岑葉子又把自己藏了許久的山貨拿了出來,全是曬干的,一整袋子送給了陳步洲。

    感動得大少爺又要和他一通對拜,拜完才領著小廝里面。

    陳步洲帶著小廝離開了溪頭村,回了主家。

    走后自家院子似乎安靜了許多,就連家里的二黑都常去偏屋門口轉悠,像是在找人。

    他走前和林潮生約好七月初七到鎮上詳談生意,到時再定下去府城的日子。

    時間飛逝,轉瞬就到了七月初七。

    正是七夕。

    和現代人不一樣,七夕并不是少男少女們相會玩耍的日子,而是女子乞巧的節日。陳步洲一早去方里長家借牛車,去時瞧見好幾戶人家的婦人們在院子里揪著女兒學女紅,有些認真的,也有些頑皮氣得大人揪她耳朵的。

    陸云川一路默不作聲,到了方家后也沒寒暄,硬聲硬氣同里長說明了來意,隨后牽著他家牛車往自家去了。

    等人走后,里長媳婦才出來捶里長的胳膊,沒好氣地說道:“板著個臉,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才是那借東西的呢。”

    里長哎喲兩聲,扶著媳婦的胳膊就往屋里推,放緩了聲音哄道:“哎喲,你又不是不知道,這陸小子就是這性子!不愛笑的!”

    里長媳婦白了自家男人一樣,末了還是覺得別扭,小聲嘟囔:“我本來打算今兒去縣上看兒子的。現在好了,你把車借出去了,老娘靠兩條腿兒走著去啊!”

    里長又說:“縣里頭多遠啊,你當是去鎮上趕集呢。”

    他婆娘最遠就只去過鎮上,就是今兒牛車沒借出去,他也不放心讓她一個人出門呢。不過里長也知道,自己兒子自上次回了縣里的平蒼書院,也是有段日子沒回家了,他婆娘惦記得很。

    想到這兒,就連他也想了起來,阿玉走的時候還給他兩口子留了錢,說是他抄書賺。可不少,那孩子孝順,惦記著爹娘呢。

    他想到這兒也是嘆了一口氣,最后說道:“再等等吧。忙完這頭先,再過段日子就要收谷子了,等收完谷子賣了錢咱一塊兒去縣里。那時候阿玉也要秋闈了,咱正好過去瞧瞧。”

    過去怎么也得住兩日,縣里花銷大,里長只等著賣完糧食有了錢才敢去。

    里長媳婦一聽,也是這么個道理,隨即也跟著點了頭,只是嘴上還是嘆道:“也不知陸小子是隨誰了,整天板著臉,那生哥兒能受得了啊?”

    里長:“別家的事兒,你管他呢。”

    里長媳婦:“倒也是。”

    ……

    陸云川耳朵尖,其實聽到了里長家的說話聲。但他并不在意,牽著牛車回了家,瞧見自家煙囪里冒出的一股白煙臉上就浮起了一層笑意,如今再看,哪還有里長媳婦說的“整日板著臉”的模樣,完全就換了個人似的。

    院門敞著,灶屋的門也敞著,系了圍衣在灶臺前忙活的林潮生瞧見了,立刻走出來喊道:“回來了?快進屋啊!我蒸了蔥花卷,你先進屋洗把手,坐會兒就能吃了!”

    陸云川點點頭,他先給里長家的黃牛喂了兩把草,然后才舀了一瓢水在陽溝沖著把手洗了。

    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他抬腳進了灶房,見林潮生正端了碗盛稀飯。

    林潮生轉身要把粥碗放到小桌子上,剛扭頭就踩了陸云川的腳,他嗔了人一眼,沒好氣道:“干啥呢!就這點兒地還湊這么近,轉都轉不開了。”

    陸云川瞅著人笑,覺得這時候的林潮生有些像瞪著眼罵里長的里長媳婦。

    他笑了一陣,然后抬起手在林潮生的臉頰和鼻尖摸了一把,蹭了一指尖的面粉。

    林潮生:“什么東西?”

    陸云川把手露給他看,笑道:“已經背著我偷吃過了?”

    林潮生瞅一眼,然后彎下腰把他手上蹭的面粉吹開了,最后晃了晃腦袋沖陸云川瞪眼:“就吃了!我吃的肉的,給你留的素的!”

    陸云川又笑了兩聲,然后拿了盤子在灶臺前等著,還說道:“我不信……怎樣?好了沒?”

    林潮生揭了蓋子看了幾眼,點頭道:“能吃了。”

    陸云川也點點頭,伸著筷子把鍋里的幾個蔥花卷全夾了出來。

    林潮生炒菜不擅長,但面食卻是一日一個花樣。

    他做的花卷只有女人拳頭大小,飯量大的漢子三兩口就能吃完。味道也比鎮上賣得還好,鎮上賣得多是一個咸香味兒,有肯放料的也不過是多抓兩把蔥子,蔥香更濃些。

    但林潮生做的花卷蓬松暄軟,吃第一口是咸香的,緩緩又有些椒辣味,并不辣口沖鼻,只味道要更豐富些。他的花卷不光放了蔥子,還鋪了一層薄薄的肉沫,肉餡是淋了香油絆過的,聞著就流口水。

    個頭不大,陸云川一連吃了好幾個,又喝了兩碗粥才算七八分飽。

    這些日子常是林潮生做早飯,沒別的,他花樣兒多。

    什么千層蔥餅、韭菜鍋貼、大棗發糕、肉沫香酥餅……吃得陸云川日日都惦記著這口。

    兩人吃好飯,洗了碗喂了狗,這才收拾好東西坐車出了門。

    夏天太陽出得早,等二人到鎮上的時候,已經覺得有些熱。林潮生手里握了一把大蒲扇,坐在陸云川旁邊,給趕車的陸云川打著扇子,他自個也戴了一個遮陽的草帽,是出門前陸云川硬扣在他腦袋上的。

    到了鎮門口,二人下了車,掏了幾個銅板把牛車停在鎮外的牛馬廄里,兩人并肩進了城。

    一路直奔陳步洲說好的酒樓,進了定下的包間,陳步洲主仆二人也是準時的,又住得近,已經在房間里等著了。

    “陳二少爺!元寶!”

    剛進門,林潮生就沖人打了招呼。

    陳步洲回家幾天,也不知發生了什么,瞧著臉色不錯,似有什么喜事。

    他沖幾人笑,招呼道:“快坐!吃了沒?我點了酒樓的早點,一起用些!”

    陳步洲一邊招呼還一邊朝兩人身后看,見再沒人了,臉上的笑意才收了收,有些失望。

    站在他身后的元寶哼哼哧哧的,苦著臉道:“我現在不叫元寶了!我今天叫‘笑掉大牙’。”

    林潮生:“……啊?”

    笑掉大牙版元寶哼哼唧唧地悄悄瞪了自家少爺一眼,沒敢說話。

    自己不過是看少爺抱著一袋干菌子睹物思人,就笑話他是不是瞧中人家小哥兒了。

    自己雖然是說話直了些,雖然是沒大沒小了些,雖然是笑得太大聲了些,可少爺也不該給他取這么難聽的名字。

    他又想起當時少爺惱羞成怒地回答,說自己只是想念岑哥兒的廚藝!

    元寶又氣哼哼想,少爺吃過那么多好吃的,也沒見他想念誰的廚藝,還說不是瞧中人家小哥兒了。

    像是看出自己小廝在想些什么,陳步洲瞪了他一眼,然后說道:“大牙啊,去看看吃的什么時候送上來。”

    元寶沒大沒小地瞪他,然后掉頭朝外跑,還把腳跺得噔噔響。

    林潮生也不客氣,拉著陸云川就坐了上去,自己給自己倒了茶,又給陸云川倒了一杯,然后才對著陳步洲問道:“陳二少爺看起來精神好了很多。”

    其實他們早知道陳步洲的真實姓名,但陳二陳二的喊習慣了,也沒再改過口。

    陳步洲對著他笑了笑,隨后說道:“我父親病得起不了身了,所以家里生意上的事兒都是族里的長輩說了算。我同幾個老伯公、叔公都聊過了,還把你給我的銀耳給他們看過,都同意我博一次。”

    陳步洲是哥兒生的,其實在他前頭還有一個哥哥,只是沒養住。早年喪子,他小爹一直郁郁寡歡,生了他后又壞了身子,沒幾年就撒手人寰了。

    過后不久,他父親就迎了這位如夫人進門。其實他父親生來就更愛女子,不過是為了生意上更有助力才與他小爹結了親,結果婚后不久岳家倒是先走了下坡路,比自家還不成了,他心里自然也憋了氣。

    小爹郁結,一方面是為了早夭的長子,一方面也是為了丈夫的薄情。

    陳步洲懂事后就覺得可笑。說著不喜歡小哥兒,可兒子是一個接一個的生,若不是他小爹早逝,保不齊下頭還有弟弟呢。

    父親偏心如夫人和她的孩子,衣食雖從不短缺,但他在府上一向沒什么存在感。

    但近來父親病重,發不了言,但族中的長輩們都是講究樹元立嫡的老人了,從前見他病弱不爭不搶倒也不說什么了,這回一提想要做生意,那一個個都是支持的,叫他放手一試。

    如夫人自然不愿意,可素來替她撐腰的丈夫躺在床上,她一個妾室在生意上實在說不上話,雖氣惱,可也只能認了。

    聽陳步洲如此一說,林潮生也放心了些,又問:“那我們什么時候去府城?”

    龍門縣隸屬于江州府,一去得有七八日的路程。

    陳步洲說道:“這個月十五出發,到時候會有我家的馬車到村里去接你們。這些日子就收拾收拾吧。大伯公還借了我兩個做生意的老人,都是行事老道的。”

    林潮生點頭,又把其中細節問了一遍。

    兩人聊了好一會兒,期間元寶喊了小二送飯食,林潮生只說自己已經吃過了。

    但陸云川卻似個饕餮投胎,他也不說話,就坐林潮生旁邊,又吃了一頓。

    陳步洲聽了林潮生的話,又好奇地打量著吃得滿意的陸云川,那眼神,擺明就寫了“就你吃,沒給我陸兄弟吃”?

    林潮生尷尬地笑了笑,干巴道:“他飯量大。”

    陳步洲瞧一眼陸云川這體格,也不由贊同地點了頭。

    可緩緩,他又忍不住問:“岑哥兒怎么沒來啊?”

    陳步洲說得小聲,又悄悄望著林潮生的神色,那眼神里有些失落。

    林潮生被問得一愣,反問道:“我們談銀耳的生意,他來做什么?”

    陳步洲用筷子戳了戳碗底,小聲道:“我這……我這本想著請他吃頓飯的。”

    林潮生盯著人瞅了一會兒,瞧出些不一樣的東西來。

    第046章 發現畫稿

    “我這……我這本想著請他吃頓飯的。”

    陳步洲語氣里是萬分可惜, 等他可惜完抬頭就看向笑得一臉蕩漾的林潮生,他一邊笑一邊打趣地瞧著自己,那眼神明晃晃寫著“哦, 我懂我都懂”。

    陳步洲憋回話, 又把話題掰到銀耳的生意上, 同林潮生和陸云川又商量了起來, 說到后面還說起江陽府的人文逸事。

    如此東扯西扯聊了一個多時辰, 又到了吃午飯的時辰。

    一日三頓飯, 就似完成每日任務一般。

    陳步洲不太餓,但還是喊了元寶拿來菜牌, 三人一起點了菜,又一起吃了頓飯才散去。

    陳步洲被自家的轎子接走,陸云川瞧人走遠后才扭頭看向沒骨頭般歪在自己身上的林潮生, 問道:“要不要去逛一逛?”

    林潮生有些怕熱,懨懨地瞅著大得有些晃眼的太陽, 烤得別家院子里的綠樹樹葉都蔫蔫地打著卷。

    雖是熱, 可也不好一直賴在酒樓里,他又晃了兩把蒲扇點點頭,應道:“走吧。”

    他想著, 好歹是七夕節, 就當和對象約會了, 他還沒有和陸云川正兒八經地約過會呢。

    陸云川也點頭, 然后將一直拿在手上的草帽戴在林潮生的頭上, 扯了繩子在他脖子下打了個結。

    農家人草帽的繩子多是搓的草繩,但那個太粗糙, 容易磨皮膚。所以陸云川就把自己從前用來綁袖子的布條釘在了帽子上,用舊的布條早磨得柔軟, 親膚得很。

    林潮生怕熱,可等他被陸云川牽著走到街上的時候,又覺得這溫度其實還能接受。

    陽光曬在身上還是有些燙,但也遠不到炙熱烘烤的程度,紅通通如一團熾火的太陽懸在天上也就瞧著唬人。林潮生有些明白了,現代確實是全球變暖,夏天比古代熱太多了。

    被現代高溫PUA過的林潮生,甚至覺得這太陽曬得人暖烘烘的有些犯懶。

    “去哪兒逛?”林潮生戴著草帽扭頭問陸云川。

    陸云川不是個會玩的,若要問他去哪兒游逛,他還真不知道如何回答,想了好一陣才想起自己往常來賣獵物,總有一條街很熱鬧,街上游玩的姐兒哥兒都不少。

    他說道:“去游林街吧。”

    游林街是以一棵三百年大榕樹為中心的十字形街巷,其中路寬不足二丈,所以是不允許車馬同行的,多是步行游逛的姐兒哥兒,或是游街串巷做生意的人。

    如果林潮生瞧見了,定然要大叫一聲,“這不就是步行街嗎!”

    游林街左右列肆,開門做生意的多是衣裳鋪子、首飾頭面鋪子,或是做糕餅糖條的。這條街的東西不便宜但也不算多昂貴,多是做平民百姓的生意,屬于是一問價格有些貴,但咬咬牙也能買。

    與之交叉的一街中間通了潺潺的小水渠,一邊臨水栽種了垂楊柳,夏天已然茂密濃綠,綠絲絳般垂下,一兩枝更探進了河邊。柳樹下就是擺攤的人,往日都是些做小吃生意,或者是賣玩具、賣頭繩首飾的。

    但今兒是乞巧節,這一排綠蔭下都是姑娘家擺著攤,偶有幾個有家里的兄弟陪著。

    賣的也是過節的東西,織品、巧果、巧酥糖,還有擺了鳳仙花花籃,招呼女客染指甲的。每年乞巧節都是如此,往常占街道的攤販們也都不約而同歇業一天,把位置都讓給鎮上的姑娘,因此這條道還得了個美名,叫“女兒巷”。

    剛吃過飯的林潮生尋了個小攤買了一袋巧果,惹得擺攤的小姑娘瞧他好幾眼。

    林潮生還沖人擠眼睛呢,厚臉皮笑道:“咋?男人吃不得巧果啊?”

    小姑娘一張臉紅撲撲的,盯著人看了好一會兒才弱弱開了口,怯怯道:“……你是個哥兒,不是男人。”

    林潮生停住正要往嘴里喂巧果的動作,回頭瞅了陸云川一眼,好奇問道:“她咋知道的?我那啥花的也沒露出來啊。”

    他說到最后還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后頸,“孕花”的孕字,他一個厚臉皮都愣是沒好意思說出來。

    那小姑娘約莫才十六七歲,被林潮生一句話惹得臉上更紅,氣鼓鼓瞪著人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不害臊!”

    林潮生樂得直笑,然后笑著捎上手里的巧果袋子繼續逛,陸云川走在后面,接了錢袋替人付賬。

    這巧果是和了油面糖蜜做的,模樣捏雕得精巧,盡是些奇花異鳥形的。林潮生瞧著新鮮,但吃了兩口就覺得甜得有些膩味,他當即就把還剩大半的巧果袋子塞陸云川懷里,擺出一臉“不是我買的”的表情。

    陸云川隨他鬧騰,他還試圖替林潮生打掃殘局,但陸云川嘗了一塊,眉毛皺得比林潮生還厲害了。

    于是他也把這袋子巧果藏了起來,一副“也不是我買的”的模樣。

    “川哥,那邊鋪子是賣什么的?”

    剛收好那一小袋巧果,陸云川的袖子就被林潮生拉住扯了扯,他順著所指的方向看了過去,見是一間甸皮鋪子。

    平橋鎮有三家甸皮鋪子,其中兩家都是開在繁華地段,價格賣得高。只這一家藏在游林街里頭,生意慘淡得很。

    甸皮鋪,賣的都是皮貨,有裘服、兔毛襖子、羊羔毛和狐毛混雜的大斗篷,小件的也有皮帽、毛護領。

    陸云川從前打了獵物,若有能出手的皮毛也多是拿到這樣的鋪子售賣。

    他牽著林潮生答道:“是家甸皮鋪子,要進去看看嗎?”

    林潮生嘴上說“看著就很熱”,還沒說完就被陸云川扯著進了鋪子。

    店里的伙計都閑得打瞌睡了,聽見進門的腳步聲才猛地驚醒,搓了搓眼睛連忙站起來招呼,“兩位客人隨便看!夏天的皮貨賣得便宜!如今雖是熱,可您買回去天冷了穿戴也能行啊!總是要到冬天的,這多劃算啊!”

    一張巧嘴兒,說得林潮生都有些心動了。

    原來古代也玩反季促銷啊。

    林潮生如此想到,也閑得真在鋪子里逛了起來,可他走了一圈,看得最多的都是毛裘皮草。

    這些東西瞧著都十分漂亮,但林潮生一想到這都是活生生剝下來的動物皮就有些難以接受了,看看沒問題,但要他披在自己身上就有些膈應。

    正當他準備扯著陸云川離開的時候,忽然眼尖在后頭的矮架子上看到兩條灰黃的長巾子,看樣子很像現代的毛織圍巾,只是遠不如現代編的密實。

    他問道:“那是什么?”

    伙計見擺在最角落的東西竟有人問,連忙去拿了出來,回答道:“是兩條毛領子,冬日里不管是圍脖子還是包頭都熱乎著!您摸摸,這是湖羊的羊絨,又柔又軟,半點兒不扎手的!”

    林潮生瞧了個稀罕,可不就是條羊絨圍巾,雖做工粗糙了一些,但也舒適保暖。

    果然不能小瞧古代人民的智慧啊。

    其實這東西在古代也是稀罕的,這兩條還是這家甸皮鋪子的老板在府城集市同一個綠眼睛的外族漢子換的。那應該是邊外的游牧民族過來做生意的,那邊牛羊多,羊毛制品也豐富些。

    見他有些心動,陸云川偏頭問道:“要嗎?”

    林潮生一手拽了一條,歪著頭沖他說話:“兩條?咱一人一條?要不要?”

    陸云川略微挑了眉毛,他不怎么怕冷,可如果能和夫郎系一樣的毛領子,那也是件美事兒。

    他當即點了頭,同伙計講了價格,又多要了一雙同樣是毛織的羊絨手套,打包著出了門。

    二人逛了一下午,還趁早在攤子上吃了碗面條,吃飽喝足才打算回家。

    可天公不作美,這時竟忽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落了幾串后又漸漸轉大,沒一會兒就暴雨如注。

    陸云川連忙護著林潮生躲到了一家屋檐下,也不顧自己身上的雨水,先側頭去擦林潮生臉上的水漬。

    林潮生隨手抹了兩把,沖著他笑說:“沒事!沒淋多少!”

    他們跑得快,在大雨前躲了起來。

    頭頂的瓦被打得嘩嘩響,檐水如繩,絲毫不見要停的樣子。

    就是這個時候,一個頭戴烏角巾,身穿灰色襕衫的書生急急忙忙跑了過來,他一手遮著腦袋,一手提著寬長的衫子朝這邊跑。

    跑到二人跟前才放下手,又轉頭去搶鋪在門口大石頭上的二十多本書。

    邊跑還邊說:“見了鬼的天氣,說下雨就下雨!我今早才曬的書!全泡濕了!”

    說著,他抱著書朝著二人去了,一腳踩到屋檐下,開鎖進了門。

    哦,他們這是躲雨躲到人家家門口來了。

    林潮生和陸云川對視一眼,兩人都沒有說話,但似乎都從對方眼中讀懂了些什么。

    陸云川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說了一聲,“我去吧。”

    說罷,他沖進了雨幕中,幫著那書生把剩余的幾本書收了回來。

    到底是借別人的屋檐下躲了雨,幫把手也是應該的。

    那書生也是欣喜,寶貝們般接過陸云川收上來的幾本書,嘴上連連說:“多謝多謝!要不要進屋喝杯熱茶?”

    陸云川還來不及回答,注意力先被手里一本翻開的,還來不及遞過去的畫冊子吸引了過去。

    那是一幅黑白的人像畫,兩個男子交纏在一起,肌膚貼肌膚,親密無間。

    陸云川一看畫風就覺得十分眼熟,不正是自己這不太聽話的夫郎的畫風。

    兩具赤裸裸的男性軀體纏在一起,陸云川看得臉都木了。

    站在一邊的林潮生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把腦袋伸了過去,好奇問:“看啥好東西呢!”

    哦豁。

    第047章 一起洗吧

    哦豁。

    他瞅一眼那好東西, 上頭明晃晃寫著三個字——“第五月。”

    林潮生:“誒?誒誒?”

    這兒的字和古代的繁體字差不多,林潮生原是能認,但不會寫。

    他后來畫畫本也得配字, 就去書肆買了一本《字匯》回家挨個挨個查的。查出來也不能直接寫到畫上, 那書肆的老板嫌他的大頭字不好看, 只能另起一頁紙標注, 畫上的字都是另有書肆的先生寫的。

    雖不是自己的字跡, 但上面大咧咧三個字“第五月”還是吸引了林潮生的目光, 震得他都愣住了。

    他又驚又急地抬了頭,正好看到那個頭戴烏角巾的書生。

    嘿!瞧著斯斯文文的模樣, 結果卻在屋外直接曬這種小畫本,林潮生也是嘆服。

    被人盯住,那書生也不覺得羞窘, 還以為對方也喜歡,湊前去說道:“怎樣?這畫本不錯吧?這位兄臺也喜歡嗎?”

    他看二人關系親密似夫夫, 那身材高壯的陸云川該是個漢子, 所以這話他是對著陸云川說的。

    陸云川把畫像從右到左看了一遍,視線落在其中被壓住的“農夫”身上看了許久,尤其瞧見這“農夫”緊實有力的肌肉線條, 勻稱完美又極具力量感的身體, 他的眼神越發幽深了。

    林潮生深吸了一口氣, 難得覺得羞窘。

    他承認, 他畫的時候是有參考陸云川的身材, 誰叫他的身材棒得讓人流口水呢!

    退一萬步講,他長成這樣, 他難道就沒有問題嗎!

    不過林潮生現在有點問題,他下意識就伸出手想要去捂書上的畫像, 可這一舉動,落在在陸云川眼里,更證實了這畫冊子與林潮生有關了。

    他一手按住林潮生,一手抬高了畫冊,又對著那書生點了點頭,道:“是還不錯。”

    那書生一臉的激動,似遇到了志趣相投之人,也跟著贊道:“這本《春游仙事》集了好些畫本故事,其中就這篇最新穎有趣了……就是,就是這農夫瞧著不太像個哥兒。”

    說到最后一句,他還疑惑地歪了歪頭,但很快還是被這新奇的畫風所吸引,繼續贊道:“這畫風實在新穎,我讀書十年,從來沒見過!第五先生實在人才也!”

    陸云川倒有些好奇地問道:“第五先生?”

    書生趕忙又說:“第五先生,就是這畫本的作者!署名是第五月,我們都猜測這先生復姓第五,所以都喊他第五先生!”

    林·第五先生·潮生尷尬得摳腳。

    陸云川涼涼笑了一聲,又沖著那書生道:“這書我瞧著實在新鮮,能不能賣給我?我照著原書價買,可能成?”

    這一問把那書生問得愣住了,他呆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也是點了頭答應。

    這書他確實喜歡,但已經看過了,如今又被雨水泡濕,若能原價賣出去他還賺了呢!大不了他再去書肆買一本新的!

    他連連點頭,與陸云川賣了書。

    末了,書生還熱情地招呼二人進去坐一坐,喝杯茶,說這雨一時半會兒不會停。

    也是客氣話,兩人自沒有答應,只說借片瓦擋擋雨已經很不錯了。

    書生也不勉強,抱著書回了家去。

    人離開了,街上的人也在雨水中奔走,屋檐下安安靜靜只剩下林潮生和陸云川了。

    林潮生真是頭一回又羞又尬,他硬著頭皮看身側的陸云川。

    這人一只手還牢牢牽著他,一手又捧著書,單手翻著,沒一會兒就把這話故事看完了。

    陸云川勉強能認幾個字,是少時父親教的,不會寫,認讀還是沒有大問題。

    他似乎還看得津津有味的,林潮生卻覺得頭皮發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林潮生真有些熬不住了,硬著頭皮喊了一聲,“……哥!”

    陸云川似這才想起身邊還有個人,把書收了起來,先是垂眸側臉看了林潮生一眼,又轉過頭看向外面。

    他悠悠說道:“哦,雨停了,回去吧。”

    他語氣一如往常,就好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

    偏他什么都不問,什么都不說,林潮生才覺得腦袋大。

    這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倒是給個痛快啊!

    陸云川沒給痛快,拉著人離開了。

    還和來時一樣,陸云川替林潮生戴好了草帽,牽著人往城外的牛馬廄走,二人趕著車回了溪頭村。

    來時很快,回去時林潮生卻覺得日子有些難熬,坐在車板上蹭來蹭去,如坐針氈。

    陸云川還似個沒事人般側過臉問他,“怎么了?”

    林潮生:“……沒事。”

    陸云川又摸摸他的頭發,笑道:“再等等,很快就到了。”

    林潮生沒答,他覺得此刻的陸云川有些像只笑面虎。

    偏偏笑面虎還一副無事發生的樣子,又側過臉正正經經同林潮生商量,“我們也買個牛車吧。總往鎮上跑,也不是回回都遇得上趕集,不好次次都找里長家借。”

    確實是件正經事,林潮生看一眼陸云川,見他臉色如常,真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

    他放心了些,想了想也回答道:“不如買個騾車?咱沒有田地要種,買牛好像也不太必要,騾子比牛便宜,趕車也很方便。”

    陸云川點點頭,甩著草鞭繼續趕車,又說:“可以,等從府城回來就去買吧。不然走這些天家里的騾子也沒人喂。”

    說到這兒,林潮生也忍不住嘟噥:“我們一走,大黑二黑也沒人喂了。”

    陸云川想了想,又說:“院門鑰匙留一把給岑哥兒,給他送袋米糧,請他幫著喂一喂。”

    聽到這兒,林潮生也點頭,覺得行得通。

    一邊趕著車回村,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林潮生這才覺得不再那么坐立難安,時間也快了起來,沒一會兒就遠遠瞧見了村里一個個似雨后的小蘑菇般冒尖的屋舍。

    陸云川先把林潮生送回家后才將牛車趕去還給了方里長家,回去時天已經黑了,他摸著月色回了家。剛走進山路就瞧見林潮生提了一盞油燈在路口等他,臉上仍有些不自在,卻還是來了。

    陸云川忍不住笑了笑,幾步上前牽住人的手,拉著回了家。

    進門就見兩只狗子在干飯,應該是林潮生一到家就給它們倒了吃的,陸云川瞅了一眼就收回了視線,又回頭望向林潮生,說道:“今天逛了一天也累了,燒了洗澡水洗漱了睡吧?”

    林潮生頭如搗蒜,睡睡睡,趕緊睡。

    陸云川如往常一樣進灶房燒水,燒好的水舀進木桶里,一連三大桶提進了屋后的洗澡棚子里。

    這棚子后來又擴大了一圈,陸云川找村里的木匠訂了個浴桶,如今擺在里頭剛剛好。陸云川提著水進去,往浴桶里摻滿水,兌得差不多了才沖林潮生說道:“可以了,洗吧。”

    林潮生其實想說天氣熱了,他站著沖一沖也行,不用泡澡的。

    但向來能言善辯的一張嘴今兒晚上真似個鋸嘴葫蘆,不會說話了。

    他只知道點頭,又把腦袋點得如搗蒜。

    于是就這樣愣愣地進了洗澡棚子,愣愣地脫了衣裳,愣愣地爬進浴桶里。

    他還愣愣地想:陸云川怎么不問他呢?怎么不問呢?他難道沒認出那是自己的畫?可是沒認出來,他為什么要掏錢買呢?

    林潮生可謂是百思不得其解,他一邊想一邊捧著手往身上淋水。

    天氣熱了,日日都燒水沖澡,其實身上都是干凈的,只沖一沖汗水就夠了。

    就在林潮生站起身準備伸手拿睡覺穿的褻衣時,忽然就頓住了。

    誒……好像沒拿。

    林潮生干干凈凈站在水里,正猶豫是喊一聲,叫陸云川給他送干凈衣裳;還是將就著披一披換下來的衣裳,到了里屋再換掉。

    正想著,陸云川突然杵到了棚子外,說道:“潮生,你衣裳沒拿。”

    林潮生眼睛一亮,忙朝門那頭伸了手,喊道:“我正打算喊你幫我拿呢!給我吧!”

    他本意是想讓陸云川開條縫兒,把衣裳給他遞進來。

    可下一刻,棚子的籬笆門被直接打開了,一股夾著雨后濕意的夜風灌了進來。

    林潮生:“!!!”

    赤條條站水里的林潮生呆住了。

    陸云川看著他也頓了頓,快速掃了一眼才移開目光,又將衣裳放到了門口的木架子上,隨后反手關上門,開始扒自己身上的短褂子。

    陸云川說:“一起洗吧。”

    林潮生:“???”

    “川……川哥?”林潮生回過神,正要說話。

    可一句囫圇的都還沒說出來,人高馬大,頭都快頂著棚子的陸云川三兩下把自己扒了個干凈,跨腳就踩了進來。

    桶里的水嘩嘩地漫出。

    林潮生急得喊道:“哥!哥!太小了!”

    他是說浴桶太小了,裝不下兩個人。但下一刻就被陸云川拎雞崽兒似的滴溜了起來,把人抱在懷里,又捧著臉往他面頰上、唇上一通亂親。

    林潮生:“!!!”

    上頭親著,下頭他又伸出一只手牽住林潮生的手,緊緊攥著往更深處探去。

    陸云川微微松開了些,連氣息也變得粗重了兩分。

    他還牽著人的手往某處按,喑啞著嗓子說:“不小,你摸摸看。”

    ……

    白日里未下完的雨在夜間又續上了,傾盆往下倒,嘩嘩地沖在棚子上,拍打著籬笆門、木棚頂。

    外頭是水聲,棚子里也是水聲,浴桶里的水盛不住了,被灌滿,又嘩啦嘩啦的往外漫出,形成一股股不成型的小溪流往低處流去。

    也不知折騰了多久,陸云川才抱著人又沖洗了兩遍,然后起身走出,又拿干凈帕子將林潮生身上的水漬擦干,最后將放在架子上的上衣衫子抖開了裹在他的身上。

    他自己則是赤著上身,僅穿了一條薄褲子,身上的水也沒有擦拭,一道道在胸肌溝壑間淌著。

    林潮生已然累癱了,尤其是手累,現在幾根手指完全不想動彈。

    這時候若他睜開眼睛看一眼就能發現,陸云川這個來送衣裳的,拿的根本不是他的衣裳,而是陸云川自己的衣裳。上下兩件都是他的,如今褲子被他自己穿了,上衣衫子則披在他身上。

    陸云川比他高出許多,衣裳又寬又長,披在身上正好能遮過臀部。

    他就披著衣裳,被陸云川單手如抱小孩兒般抱在身前,手掌托在屁股上,另一只手則提起掛在架子上的油燈。

    一手人,一手燈,朝外走了出去。

    外頭的雨聲越來越大,瞧一眼,天上布滿的黑云似也越壓越低,那云鼓鼓囊囊的,像是被雨水漲滿,輕輕一捅就要破開了涌出來。

    幸好這頭棚子到前院都遮了幾片瓦,不至于把剛洗完澡的兩個人又淋成落湯雞。

    頂上雨水嘩啦作響,噼噼啪啪打在瓦片上,又是雨又是風的,林潮生懶洋洋瞧一眼,模模糊糊看見院子中那棵樹上綠翳翳的枝條被風吹來刮去,樹根處的幾顆野草更是在蕭蕭大雨中瑟縮著。

    二人進了屋,陸云川將手里的油燈掛在床頭,隨后又把懷里的林潮生放到了床上。

    林潮生往床上一癱,蒙了被就打算裝死,可他剛攤開身體,手掌突然碰到一個手心大小的扁狀圓盒。

    林潮生:“?”

    他心中一怪,翻了個面趴在床上支起身想要瞧一眼。這一看,圓盒子還沒看清,倒是先看清攤開了擺在自己手邊的畫冊子。

    畫上兩個男人的身體糾纏,其中身形小上一圈的被壓在床褥間,也如他此刻一般被摁得趴在床上,兩具身體緊緊相連。

    林潮生:“??”

    就是這時,身后的陸云川也如畫上的蛇妖從后朝他壓了下來,手掌從上往下摁住林潮生正要往前伸的手。

    “你喜歡這樣的?那我們試試?”

    林潮生:“???”

    林潮生饞他身子好久了,可此刻莫名升騰起一股求生欲,扭了扭身子就開始討饒:“哥,哥,咱再商量商量,咱挑個好日子啊!”

    陸云川垂眸看他,幽幽說道:“哪天做,哪天就是良辰吉日。”

    林潮生:“……”

    陸云川又輕挑著眉毛,繼續問:“怎么?怕啊?”

    怕死,但死也要嘴貧的林潮生下意識反駁:“怕?我身經百戰好吧!”

    不說不要緊,一說后,本就眼神晦暗不明的陸云川更沉了兩分。他本來就在心底悄悄計較著林潮生畫這些赤條條的男人,此刻聽他一說,更是心里酸得直冒泡。

    他將人扣在身下,又伸出一只手翻動著那本書,朝前翻了好幾頁。

    又才說道:“時間還早,咱從第一頁開始。”

    說罷也不給林潮生說話的機會,手腕一動就把人翻了過來,欺身壓了下去。

    屋外風雨如磐,吹得窗折子也嘩嘩響動,似要被吹垮。黑夜中模糊能看見晃動的綠葉枝條,在風雨里顛顛撲撲,呼嘯嗚咽聲中,那柔軟的綠枝被風扯起又被風拍下,搖起綠浪一層層。

    還被澆了雨,水淋淋的潑在身上,黏膩濕滑,被滋潤得飽滿。

    屋里還隱隱傳來聲音。

    “哥……真不行了,明天……唔。”

    “喊錯了,畫上不是這么喊的,重新再叫一遍。”

    “不行……真不行了……好累。”

    “喊了就讓你睡。”

    也不知道最后到底喊沒喊,也不知道是喊的什么,總之折騰了許久,屋外的雨都漸停了,只有瓦檐、樹枝還連串的淌著水。

    床上的二人親親密密地摟在一起,陸云川望著那畫,低聲問道:“你也是妖怪嗎?小妖怪?”

    林潮生累極了,手指都不愿意動彈,耷拉著微微發紅發腫的眼皮啞聲嘟囔:“……什么妖怪?老子高低也得是個神仙啊。”

    隨后就是擁著他的陸云川自胸腔里發出一股悶悶的笑聲,他忽抬起頭,一吻輕柔如羽落在林潮生的額頭上。

    他說道:“小仙。”

    林潮生并沒有聽見,他一歪腦袋,已經睡過去了。

    ……

    一朝嘗葷,那真是老房子著火。

    之后四五天,林潮生就沒怎么出過主屋的門檻,一日三頓爬起來在床上吃飯,養足了些精神就又被陸云川壓在床上再來兩回。

    這狗男人還說:“這畫本到第四話了。等我得閑把前頭三話也買了,咱都試一遍。”

    林潮生只想大喊。

    這不科學!

    這世上沒有男人真的有“狀如兒臂”,也沒有男人真的可以“一夜七次”!

    但林潮生喊不出聲,林潮生的嗓子還啞著。

    如此放縱了幾日,還是想著快到了和陳步洲約定的去府城的日子,陸云川才放他好好休息三天,養足了精氣神。

    七月十五,一架并不太招搖的烏蓬馬車駛進了村子。

    這馬車的裝飾并不富氣,還是陳步洲不想在村里太露眼,這才換了一個稍次些的馬車。但哪怕如此,一路進村還是吸引了很多人的眼光,此后好幾天村里都在傳,說村里進了貴人,是朝著岑家和陸獵戶家去的。

    沒法,已經盡量低調了,可村里人連馬都很少看到,更別說馬車了,樸樸素素的烏蓬馬車在他們看來那也是頂好的。

    不過這些也都是后話,那馬車朝著山腳去,停在那兒沒再往上走。

    到林潮生和陸云川家里還需一段山路,臨山腳的路還算寬敞,雖然陡了些,但若是牛車騾車勉強還能通行,可如此一架寬敞的馬車是半點上不去的。

    陳步洲被元寶扶著下了車,先朝岑家的大門看了過去。

    他回了家后自然早換掉了在村里住時借的陸云川的衣裳,這時穿了一身蟹殼青的袍子,系帶則是亮眼的紅色,頭束玉冠,腰上緩帶翩翩,又插一管白玉般玲瓏剔透的洞簫,垂下的玉墜子也在腰間飄飄曳曳。

    真是個如琢如玉的君子模樣。

    岑葉子早聽到動靜就開了門朝外望,隨后就瞪圓眼睛看著陳步洲被元寶扶著走下馬車,都驚呆了。

    初次見面時,陳步洲雖然也是一身富貴,但到底摔得狼狽,不像如今這樣。

    和自己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似隔了一條大河。

    岑葉子瞪圓一雙眼,磕磕巴巴喊了一聲:“……陳二少爺?”

    陳步洲先是拍了拍元寶,朝他吩咐了兩句,隨后元寶就帶著兩個下人朝上山去了。

    這時,他才理了理衣裳,挺直脊背抬起腳朝岑葉子走了過去,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努力擺出最完美的笑容。

    也是這時,一只花背大公雞也挺起胸脯,雄赳赳在陳步洲身前溜過。

    陳步洲:“……”

    優雅到一半的陳二少爺一把撈起過長的袍子抱在懷里,逃命似的往岑葉子跟前奔,還急匆匆喊:“岑哥兒!救我!又是這扁毛畜牲!它盯上我了!”

    剛剛還覺得此刻的陳步洲莫名生出一股疏離感,叫人不敢靠近的岑葉子:“呃……”

    他把雞揮開些,才拍了拍縮在自己身后發抖的大高個少爺,小聲道:“沒事了!他走了!陳二少爺……一只雞而已,不可怕的……您還吃過不少呢。”

    陳步洲手舞足蹈比劃:“很嚇人啊!它長那樣!五顏六色的羽毛,像妖怪!它的嘴是那樣的!那么長!那么尖!還有鉤!太可怕了!”

    岑葉子瞧一眼陳步洲比劃的動作,弱弱開了口,“陳二少爺,老鷹也沒有那么長的喙子。”

    陳步洲一臉“不聽不聽不聽”,嘴里還是念叨:“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岑葉子瞅他兩眼,然后扭頭沖著院里的小爹大聲喊了兩句,讓他把家里的雞全都關進雞圈里。

    見最后一只雞也被小爹趕進圈,岑葉子才用哄小孩兒般的語氣溫柔說道:“好啦好啦,都沒有了,都被關起來了!”

    陳步洲朝雞圈瞅一眼,立刻覺得全身發麻,他沖岑葉子豎起大拇指,真誠地夸獎道:“岑哥兒,你太勇敢了!”

    勇敢養雞的岑葉子:“……”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發了會兒呆,好半天岑葉子才小聲開了口,問道:“陳二少爺怎么又來村子里了?是來找小哥談生意?”

    他剛剛問完就頓住了。驀然想起陳步洲應該是來接林潮生夫夫的,他們要去府城談生意了。

    岑葉子不清楚其中的細節,只知道林潮生幾人要去府城,還把家里的兩只狗子托給他照顧。

    陳步洲先把今天出發去江州的事情說了,頓了頓又才從懷里取出一個小錦盒遞了過去。

    他輕聲開了口:“是送給你的。”

    岑葉子一愣,只瞧那錦盒最上面覆了一層暗紋綢布,又是雕了花的精致木盒,瞧著就不便宜。

    他連打開都不敢打開,只急急搖頭,“不行不行!我不能收!太貴重了!”

    陳步洲卻不管他拒絕,直接就把東西塞進了岑葉子的懷里,還找了個好借口:“那日是你把我背下山的,救命之恩永不敢忘。”

    “況且……”說到這兒,他又咳了一聲,不好意思道,“比起這點兒東西,還是我的命更值錢些,你就收下吧。也不是什么貴重的,一個小墜子而已。”

    小墜子?

    岑葉子下意識打開了盒子,看到里面是一枚穿了紅繩的玉墜子,鴿子蛋般大小,雕成圓滾滾的小羊模樣。

    陳步洲又說:“你之前提過自己有十七歲了,我算了算,是屬羊的。”

    說著,他抽出插在腰上的白□□簫,晃了晃掛在上面的玉墜子,也道:“你瞧,我也有的。我比你大四歲,是屬兔的。”

    陳步洲沒說,他這兔兒墜子是他小爹送的,后來小爹去世,這也成了為數不多的遺物。

    也因此,他那日丟了洞簫才那樣著急。

    在意的不是洞簫,而是掛在上邊的兔兒墜子。

    圓滾滾的白玉小羊實在可愛,岑葉子沒瞧過還不覺得什么,如今瞧一眼就太喜歡了,紅著臉摸了摸一對小巧的羊角。他模樣顯然是喜歡的,陳步洲也不由低低笑著。

    恰好是這時候,兩人中間冷不丁擠進一張臉。

    林潮生瞅著人嬉皮笑臉問:“看啥好東西呢!”

    第048章 府城江州

    林潮生擠進兩人間, 眼睛直勾勾瞅著岑葉子手里的小玉墜,那是一只圓滾滾的白玉小羊,連兩只小角都是圓乎乎的, 可愛。

    林潮生:“嚯!”

    他瞅一瞅岑葉子, 又扭頭瞅一瞅陳步洲, 語氣都是晃悠著飄忽忽的。

    還來不及打趣呢, 走過來的陸云川已經把人扯了回去。

    正是這時候, 院里的田嵐在里頭喊道, “葉子啊,要吃飯了, 你幫小爹把盤子洗一下!”

    田嵐半日圍著灶邊轉,背上又背了一個奶娃娃,根本顧不上外頭的事兒, 他忙得團團轉,也壓根不知道上回見的大少爺又來了。

    “就來!”岑葉子扭頭沖屋里喊了一聲, 又才回身望向陳步洲, 小聲問,“陳二少爺今天就要帶小哥和陸獵戶去府城了嗎?”

    陳步洲點點頭,他低垂著視線, 看著岑葉子一雙透亮漆黑的眼睛, 突然就想說, 等以后有了機會, 我也帶你去府城。

    但他到底沒好意思說出口。

    帶他去府城。拿什么身份帶?

    真要說了, 那也太孟浪了。

    林潮生正找了兩個陳家下人幫忙把自己的行李搬上車,其中有些是衣物, 有些是帶到江州府做生意的銀耳。

    忙活完他又扭頭看向岑葉子,喊道:“葉子, 我家的大黑二黑可就交給你啦!”

    岑葉子重重點頭,像是接到一個極嚴峻的任務,認真鄭重地說道:“交給我吧!我肯定會照顧好它們的!”

    林潮生也點點頭,沖著岑葉子傻笑一陣又薅了一把他的頭發,才說道:“等我回來給你帶府城里的新鮮吃食!”

    聽了這話,岑葉子也和他笑作一團。

    屋里的田嵐又喊了一聲,岑葉子沒再往下拖,和幾人又說了兩句話就回了院子。

    同岑葉子道過別,一行人也分別上了馬車,慢慢駛出了村子。

    陳步洲仰靠在馬車內,手里攥著那管洞簫,手指繞著一端玉墜子上的流蘇打圈,他懶洋洋說:“等進了鎮咱就換馬車走,先委屈委屈吧。”

    林潮生覺得不委屈。

    這馬車外面看著十分樸素,就一個木框子車架,兩面為了烏青的布簾子,沒有半點兒裝飾。

    里頭卻是完全不一樣。

    這馬車樸素,內里的空間卻很大,里頭一應器具齊全,塞了棉花的繡花坐墊、擺著香茶糕點的小幾,陳步洲那頭還有一橫約二尺的小軟榻,身形嬌小的姑娘家都能在上頭睡一覺,男子若是蜷一蜷手腳也能瞇一會兒。

    林潮生往套了刺繡套子的坐墊上一坐,軟綿綿的,他連忙說:“不委屈不委屈。”

    這簡直是豪華出行了。

    陸云川是個糙的,上了馬車就把自己位置上的坐墊扯了起來,和旁邊那個摞成了兩個給林潮生坐,自己就坐在光木板上。

    車上,陳步洲又開始說話。

    “家里的長輩借了我兩個談生意的老人,待會兒領你們也都認一認。”

    “其中穿藏青袍子,留著山羊須的是春叔。他以前是我爺爺的人,會些醫術,從前我的病就是他看的。后來我爺爺去世了,他就去藥堂當了掌柜。”

    “另一個姓王,你們跟著我喊‘王掌柜’就行,是我二叔公的人。這人做生意很有一套,聰明又狡猾,生意上的建議能聽一聽,但細的就別說太多了,到底不是我的人。”

    林潮生和陸云川一起點頭,記住了。

    沒多久,馬車進了城,果然如陳步洲所言幾人換乘了更大更好的馬車,也沒再共坐一輛,而是分了三輛車出發。

    鎮子上也同陳步洲介紹過的春叔和王掌柜見了面,那王掌柜時時刻刻都笑瞇瞇的,似個彌勒佛般和藹,若沒有陳步洲提醒,林潮生真是什么話都讓他套了去。

    上了車,一行人朝著江州去了。

    第一天,坐馬車新鮮、有趣。

    第二天,顛得屁股痛。

    第三天……算了,睡一覺再說。

    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到啊?

    ……

    快到月底了,三輛馬車才前后進了江陽府的城門。

    “潮生,到江州了。”

    陸云川將枕在自己膝上的林潮生晃醒,放低放輕了聲音對著人說話。

    這幾天都在馬車上,路上顛顛簸簸,覺也沒睡好。林潮生聽到陸云川的聲音才迷迷瞪瞪睜開眼睛,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

    “嗯?到哪兒了?”

    陸云川又說了一遍,“到江州府了。”

    到了!

    林潮生這才猛地坐了起來,湊到窗口,掀開布簾朝外看,眼里有些小興奮,“終于到了!嚯,這么高的城墻啊!川哥,你說進了城后我們能不能下來走一走?坐了八九天的馬車,屁股都要坐平了。”

    陸云川聽到這句話,下意識朝著他屁股看了兩眼,軟綿綿兩團在繡墊上蹭來蹭去,似乎是不耐煩極了。

    他沒有回答,而是直接推開了馬車門,問了趕車的小廝。

    “請問還有多久能到?”

    那身穿灰色短褐衣的小廝揚著馬鞭回了頭,沖著笑著答道:“兩位再等等吧。這江州府可大了,從進城到家里的別院,怎么也得行上半個時辰。挨著別院的兩條街都熱鬧,到時候您二位再要出門逛逛也方便些。”

    半個時辰啊,那確實有些遠。

    算了,八九天都坐過來了,也不差這一會兒了。

    林潮生又歪著屁股坐了回去,陸云川湊上去小聲道:“要不要睡一會兒?等你醒了差不多也到了。”

    這一路上林潮生都睡得不好,不是他挑剔,是古代的路太顛了,他剛瞇了瞇眼睛就被顛醒,剛睡著又被顛醒。一路趕著時辰,只有一天晚上是歇在客棧的,其余時間都在馬車上睡,真是人都要坐傻了。

    不過進了城,江州的街道多以青石板筑路,可是平坦多了,至少不會顛得屁股忽上忽下。

    林潮生聽了陸云川的話,果然歪躺在靠里側短窄的小榻上,閉上了眼睛。

    ……

    “陸兄弟!哥夫郎!到了,下車吧!”

    一聲吼的,嚇得昏昏欲睡的林潮生一個激靈站了起來,鯉魚打挺似的,動作又急又快,在一旁守著他的陸云川伸手想拉都來不及,眼瞅著他一腦袋撞上了車廂頂。

    林潮生:“……嘶,啊痛痛痛痛。”

    他捂著腦袋把簾子嘩一下扯開,沖著外頭的陳步洲喊道:“大少爺!您是個少爺,能不能端莊點兒!”

    不太端莊的陳二少爺站在外頭,瞅一眼齜牙咧嘴的林潮生,又瞅一眼給林潮生揉腦袋的陸云川,晃著手里的洞簫喊道:“可別黏糊了,趕緊下來吧,骨頭都要坐散了!走,下來!帶你們去吃飯!”

    一聽到吃飯,林潮生也來了精神,扯著陸云川下了馬車。

    他還問:“江州都有些什么不一樣的吃食?”

    陸云川掰著手指數道:“江州的食物都偏辣口,味道比平橋鎮更重些,也不知道你們能不能吃得慣。”

    說著他就領了二人朝街上去了,留了些下人回府收拾行李。

    幾人是在黃昏時分進的城,車馬踩過最后一縷斜陽進了江州府,雖天色暗垂,但街市上人流如織,過往車馬絡繹不絕。八街九陌,更是商鋪林立。

    江州府沒有宵禁,這時候已經有勤快的小攤販去夜市搶占了好位置,掛上坊牌開始收拾攤子,等著開夜市。

    陳步洲將那管白□□簫握在手里旋著玩,一個沒拿穩險些摔了下去,他又立刻攥緊插回腰上。

    嗯,老實了。

    他又說道:“我家的別院離城里最好的酒樓望江樓比較近,我們走著過去,最多只要一刻鐘的時間。那兒鄰著曲江,江景別致,你們也能看看。吃過飯回去還能逛逛夜市,不過也沒什么好逛的,都是些吃的喝的玩的。還不如等這躺忙完了,去城西頭的瓦舍玩一玩,那頭才熱鬧。”

    瓦舍?

    林潮生還真來了興趣。

    都說勾欄瓦舍,他以前一直以為這地方是“青樓妓館”的代名詞。還是后來學了歷史才知道,那是個玩樂的集市,買賣的東西也是琳瑯滿目。

    盯著林潮生亮晶晶的眼睛,陸云川真是一句拒絕的話也說不出來,他只知道點頭答應,“得了空就帶你去。”

    林潮生點頭更歡。

    沒一會兒功夫,幾人就到了陳步洲口中的“望江樓”。這樓臨江而建,有五層樓高,外環連橋水廊,沿江又設有兩座賞江小亭。

    陳步洲走前來說道:“我之前就來了信,讓別院的小廝訂了亭上的席。這地方看景好,夏日臨水也涼快,這段時間天天有人搶呢!不過冬天就冷了,挨著江水更冷,那時候這兩座亭子就空了下來。”

    他一邊說,一邊帶著人進了望江樓,同掌柜說了會兒話,然后立即有熱情善談的堂倌上來領著幾人去了賞江小亭。

    就三個人,但陳步洲點了一桌子的菜,林潮生瞧過菜式,看著倒很像川菜。

    陳步洲還說:“望江樓做魚一絕,這魚都是曲江里打撈出來的,很鮮。”

    桌上除了其他菜,還擺了兩樣魚,一份是麻辣魚;一份看起來像是烤炸過,再加了青嫩花椒、辣子紅燒出鍋,是色香味俱全。倒也不全是辣菜,陳步洲擔心林潮生二人吃不慣,也點了兩樣淡口的。

    不過林潮生愛吃辣,一開飯就直接握了筷子朝著鋪了滿滿紅辣子的麻辣魚去了,目標準確。

    兩口下來吃得他斯哈斯哈,就差流口水了,嚇得陳步洲連忙喊元寶又去點了些飲子。

    他還擔心勸道:“不能吃辣就別吃了,我再多點兩盤清淡的,可千萬別勉強。”

    但林潮生人菜癮大,還沖著陳步洲舉大拇指呢。

    “好吃!夠勁兒!”

    第049章 銀耳合作

    次日清晨, 陳家別院。

    “都說了不能吃別吃,那份麻辣魚全是你吃完的。”

    一大早,陸云川捏著林潮生的下巴, 輕輕掐在他頰邊, 把人的嘴巴掐開了些, 正蹙著眉毛朝里看。

    白凈的牙齒, 艷紅的舌, 以及……兩小塊潰瘍。

    林潮生被掰著下巴仰著腦袋, 仰得脖子都酸了,他還得甕聲甕氣地說話:“嚎(好)了么(沒)?痛吸(死)了!”

    他哪能想到啊!

    他前世就愛吃辣, 那是吃遍辣椒無敵手!可溪頭村人的口味都比較清淡,偶爾炒菜也放花椒辣椒,但味兒都不重。

    林潮生吃得不過癮, 這好不容易瞧見了,可不得大吃特吃。

    但他高估了自己。

    準確來說, 是高估了這具身體。他前世能拿辣子拌飯吃, 但這具身體習慣了清淡口味,驟然猛吃了一頓辣椒,第二天就冒了兩顆口腔潰瘍了。

    也就辣椒籽大小, 痛起來真是要命。

    陸云川剛要瞪他一眼, 可抬眉就見手里的夫郎眼淚花花的, 瞧起來可憐得很。

    一顆心也立刻被這“眼淚花花”泡軟了, 他將剛才找陳家小廝要來的藥粉抖在患處, 又輕輕吹了兩下,放柔了聲音哄道:“好了, 小仙乖,涂了藥很快就不疼了。”

    林·小神仙·潮生:“……”

    他憋了一陣笑, 可最后到底是沒憋住,險些把嘴里的藥粉笑得噴出來。

    “哥!別玩尬的!介(這)表情不細(適)合你!”

    陸云川:“……”

    陸云川真是氣得很。

    他的夫郎一點兒也不乖。

    剛努力擺出一副溫柔表情的陸云川繃不住了,狠狠瞪著林潮生,反手把人按在了墻上,欺身上去就要親他。

    林潮生瞪大了眼睛,死死捂著嘴,搖頭說:“不行!不行!真的很痛!”

    陸云川沒掰開他的兩只手往他唇上親,而是壓著人在他一截白凈的頸子上狠咬了兩口,又重重吮出幾道鮮艷的紅痕。

    ……

    林潮生換了一身高領的衣裳出了門,走出門口的時候還抿著嘴瞪陸云川,一雙眼睛像是灌了水,透亮得很。陸云川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仍似往常那樣板著面孔,但仔細觀察又能從他兩眼中看出些饜足神色。

    花廳里陳步洲顯然已經等得心急了,見人過來才忙喊道:“你們可算出來了!走吧,趕緊走吧!約好了巳時見面,可千萬別遲到了!”

    今天是和陳家生意上常有來往的商人們吃飯,說是吃飯,其實就是談合作。

    地點仍是在望江樓,不過卻不是那座小亭子了,而是樓上一間雅間。

    馬車內,陳步洲還在說話。

    “今天約了四個人,都是我陳家往年常合作的商戶。有一個姓韋,我喊他作韋三叔,和我爹是多年的好友了,此番定然賣這個面子!”

    “還有兩個是我爺爺當年常有往來的,只是我爹接手了家里的生意后,和他們的關系淡了些,但也還走動著。”

    說起陳家爺爺,那是個厲害人物,陳家的生意能有今天,全靠他撐著。

    也正是因為有這個爺爺護著,陳步洲在家里雖不受寵,但衣食住行上從不敢短缺,就是他那個很受父親喜愛的庶弟也不能越過他去。不過陳家爺爺前兩年去世了,也是從那時候開始,陳家的風向變了,陳步洲的日子也漸漸艱難起來。

    提起爺爺,陳步洲頓了頓,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除了他們,今天還有一位比較特殊。”

    聽他如此說,林潮生也來了興趣,下意識就坐直了身體,認認真真聽陳步洲說話。

    陳步洲道:“這人夫家姓丁,我們都喊她丁娘子。”

    女子?

    林潮生來了精神,聽得更仔細了。

    陳步洲又繼續說:“她是個孀居的婦人,丈夫婚前就體弱多病,丁娘子是被賣進夫家沖喜的。不過喜沒沖成,一年后她男人還是死了。丁家人悲痛,又覺得這沖喜無用,想把人退回去。但恰好她懷了身孕,靠著這根還沒冒出土的獨苗,她才在丁家有了立足之地。”

    “這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丁家也亂,各個旁支見死了繼承人,都想挖一碗羹。全是丁娘子撐起了門楣,把自家生意越做越好,才堵住各旁支的嘴。”

    陳步洲并沒有細說丁娘子是如何撐起門楣的,但在古代,林潮生可以想象這件事情有多難。

    他忽然問:“她姓什么?”

    這一問倒把陳步洲問愣了,他還真偏了頭細細想了一陣,腦中毫無線索,最后只得朝著林潮生搖了搖頭。

    林潮生沒再說話,他一方面覺得失落,一方面又毫不意外。

    這樣一個厲害的女人,別人提起她,仍是冠了夫姓,稱一聲“丁娘子”。

    一時無言,馬車上的三人就這樣行到望江樓,先進雅間等上了。

    約定的巳時,可午時都快過了,桌上還一個人都沒到。

    陳步洲臉溫溫的笑意險些就掛不住了,手指圈在洞簫的玉墜子上打轉。

    他們剛進雅間才坐下不久的時候,丁家就送了帖子和禮物過來,說是生意上突然來了事兒,一時間走不開,只能送些禮物賠禮。

    林潮生很感興趣的丁娘子沒來。

    陳步洲臉色有些不好看,他鎮定著喊了小廝把桌上已經冷掉的菜換下去,正要喊伙計重新點菜。

    這時候,元寶走了進來,俯低到陳步洲身邊,小聲說道:“少爺,王家、袁家也傳了信兒過來,說是病了,也來不了。”

    也是巧了,兩個同一天病倒了。

    陳步洲沉下臉,但因為有林潮生和陸云川在,他不好直接發火,只說了一句,“約定了巳時,若是不到,為何不提前說。”

    元寶癟著嘴聳聳肩,沒說話。

    這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這是瞧他年輕,不肯賞臉。

    陳步洲拍了拍元寶,示意他退下。

    桌上幾人都有些尷尬,就連林潮生這個話多會捧場的都沒有開口,三人面面廝覷,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陳步洲嘆了一口氣,就在他準備起身給二人賠個不是的時候,雅間外突然傳出了聲響。

    剛出去的元寶又匆匆進來,到陳步洲身邊說道:“少爺,韋老板來了!”

    剛說完,一個穿灰袍的中年男子急匆匆走了進來,一邊走一邊大笑。

    陳步洲還沒看清人,倒是先聽到一串爽朗的笑聲。

    “賢侄,當叔叔的來遲了!可是讓你久等了!”

    韋三叔大步進來,就像是沒看到陳步洲怔愣的表情,和剛被撤走菜盤的空桌子。

    他大笑著說:“前些日子出了府城談生意,這是緊趕慢趕趕回來,沒成想還是遲了!賢侄啊,是叔叔對不住,你多擔待!多擔待!”

    話都說到了這兒,又言“伸手不打笑臉人”,陳步洲還能計較什么呢?

    又是長輩,陳步洲甚至不能去思考“出府城談生意”這件事是真是假,反正明面上是信了。

    他連忙起身請了人坐下,笑著道:“韋三叔客氣了!您能來就是給侄兒面子,您快請坐!元寶,快去喊菜!”

    元寶立刻小跑出去,那韋三叔也不客氣,進了屋就尋了個好位置坐下,眼睛盯著林潮生和陸云川看了起來。

    “賢侄啊,你來信說想要與我們談生意的就是這兩位?”

    陳步洲本以為韋三叔會先客套兩句,比如先問一問自己父親的近況和病勢,畢竟這位韋三叔是他父親的好友。

    結果這人一句話客套話都沒有,坐下后就直奔主題。

    陳步洲先是一愣,然后立即反應過來,笑著道:“正是正是。就是這位培育出了五鼎芝,想要與世叔談一談這樁生意。”

    說著,他將手指向了林潮生。

    林潮生朝二人一笑,然后將藏在身上的一小匣銀耳拿了出來,打開后遞給韋老板查看。

    韋老板之前就收到陳步洲的帖子,說是有件稀罕物想要合作,他當時并沒有放在心上,只想著一個病殃殃的小兒,能拿出什么稀罕物。

    可此刻見了這銀耳,立刻就瞪圓了眼睛,驚得目瞪口呆。

    “培、培育?這五鼎芝是這位小兄弟自己培育的?!”

    他驚道。

    林潮生點了點,說道:“沒錯。這樣的貨,我手上還約有五斤,秋天一到還能再培育新一茬的。”

    韋老板驚得目光直直盯著林潮生,贊道:“奇人!奇人!我做生意半生,從我手里賣到京城的藥材也不少,結識了無數名醫或花草匠,還從來沒聽說過有人能培育五鼎芝的!這……這到底是如何培育的?”

    林潮生略一挑眉,沒有立刻回答,只沖著身側的陸云川看了一眼。

    倒是坐在一旁的陳步洲覺得尷尬了,適時插了一句,“這是他吃飯的手藝,怕是不好往外說啊。”

    陸云川沒有說話,他本來就不愛說話,又是這樣的場合,他更不擅長應付,只老老實實坐在林潮生身邊,悄悄在桌下攥住他的手,見他朝自己看過來就輕輕捏一捏。

    韋老板沒聽到想聽的,也沒惱,臉上仍是掛著笑,一副老好人的模樣道:“真是青年才俊啊!這生意我看能成!你又是陳兄的孩子,我定然給這個面子!不過這事我也得回去找幾個掌柜商量兩天,這五鼎芝……哈,倒不是叔叔貪你,只是見不到東西,只怕那些掌柜不信啊!”

    他笑瞇瞇說,眼睛卻一直盯著那一小匣銀耳。

    陳步洲總覺得韋老板說話奇奇怪怪,可他到底著急生意,也沒心思細細思索。

    他又看了林潮生一眼,林潮生抿著嘴角笑了笑,朝陳步洲點頭。

    銀耳雖貴,但這匣也不過二兩,若生意真能談成,舍這小匣銀耳也算不得什么。

    不過……不過林潮生總覺得這位韋三叔似乎不太靠譜。

    果然了,他笑瞇瞇同陳步洲說了些好話,然后帶著那一小匣銀耳離開了。

    此后三天全無消息。

    第四天,倒派了人把正要去逛瓦舍的林潮生截住了。

    想要方子。

    第050章 間接接吻

    江州, 夜市瓦舍。

    瓦子里熱鬧,還沒走近就能聽見勾欄內一陣鑼鼓喧天,林潮生一個人站在瓦子外, 還沒往里入。

    隔壁有一家蟹釀橙, 聽說是整個江州都出名的, 因此擠攘著排隊去買的人也不少。

    如今正是蟹膏鮮肥的季節, 林潮生在現代吃過大閘蟹, 都是清蒸了吃的。他還沒試過蟹釀橙, 對此十分好奇,這蟹和香橙一起做, 真不是黑暗料理?

    像是看出了林潮生的疑惑,陸云川話不多說,直接就擠進人群去排了隊, 說買上兩份蟹釀橙再進瓦舍。

    那隊伍人擠人,陸云川可得排上一會兒了。林潮生等得有些無聊了, 他朝著那隊人群看了一眼, 陸云川在里頭站著可真是鶴立雞群。

    說起來,江州府的人都不太高,哪怕是男子也少有高挑的, 如陸云川這身形, 走在街上那更是惹得姐兒、哥兒們頻頻回頭打量。

    “這是吃什么長大的!”

    林潮生自言自語嘟囔, 又將手按在自己的腦袋上, 踮著腳朝上拱了拱。

    都不提江州府了, 就是在平橋鎮、在溪頭村,陸云川這身高也是少見。

    他踮了一會兒, 忽然覺得眼前一暗,有人擋了過來。

    林潮生:“?”

    林潮生抬頭一看, 可不就是上回望江樓見過一面的韋老板。

    他今日不是一個人出門的,身后跟著幾個小廝,旁邊還站了一個妙齡姑娘。

    女子穿著粉裙,微微嘟著嘴,似有些別扭不悅。

    “林小兄弟!”

    韋老板看到林潮生,似看到至親親人般,熱情激動得林潮生這個自來熟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林潮生:“韋……韋老板?”

    韋老板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怎么如此客氣!你和我女兒一般大小,喊我一聲‘三叔’正好!”

    說到女兒,他又狠狠拽了拽身側那妙齡姑娘,那女子這才不情不愿地扭過身,沖著林潮生福了福身,干巴巴道了聲禮。

    林潮生如今是丈二的和尚,總覺得眼前的韋老板古里古怪的,卻又一時想不通。

    林潮生敷衍地扯了扯嘴角,問候道:“這么巧?韋老板也來逛瓦舍?”

    韋老板眼露溫柔寵愛地看著身側的女兒,一臉的慈父模樣,“我近來太忙了,都沒空陪家里的孩子玩耍。這不,得了閑就被這丫頭拉出門了!”

    林潮生悄悄看一眼韋小姐,見她沒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腳尖踩著一枚小碎石,正百無聊賴地碾來碾去。

    看這模樣,可實在不像想出門逛瓦舍的樣子。

    他還來不及說話,韋老板又笑開了,“我這老骨頭,玩不來這些!不如請林小兄弟帶我閨女兒去瓦子里逛一逛,玩樂一番?”

    林潮生:“?”

    林潮生總覺得這事兒不太對,現在聽韋老板如此說,更覺得好像弄錯了什么東西。

    果然,下一刻韋老板就說道:“嗐……也不怕你笑話!我這女兒從小嬌慣著長大的,如今到了出閣的年紀,可我舍不得她外嫁,想著招個賢婿,這正愁找不到合適的人。如今再看林兄弟,那可真是年少有為,又儀表堂堂啊!”

    林潮生:“……啊?”

    林潮生可總算發現這事兒有哪里不對了!

    當時在望江樓,陳步洲沒有介紹他和陸云川的夫夫關系,那日他又穿了一件高領的衣裳,擋住了后頸那片紅花,這韋老板就先入為主,覺得他是個男人。

    其實還有一方面是因為,韋老板私以為哥兒、姑娘就該束在家里,婚前孝順爹娘,照顧兄弟,婚后伺候丈夫、公婆,哪有拋頭露面往外跑的。他也不信哥兒有這樣大的本領,能培育出旁人培育不來的五鼎芝。

    因此,他從一開始就沒想過林潮生是個哥兒。

    他突然得知林潮生能培育五鼎芝。這物多稀奇,若能自己培育,那不是沒多久就能賺得盆滿缽滿,甚至還能與京城那些達官貴人打上交道。

    韋老板不肯放棄這個機會,但他也知道,身懷璧玉,肯定不愿意交出來。

    方子買不來,他就想了個法子,從家里挑了個庶女與他相配。

    韋老板壓根沒想過林潮生會拒絕,在他看來,林潮生雖然有些本事,但也不過是小鎮小村出來的,他女兒配他是綽綽有余了。

    林潮生當了二十多年的男人,如今穿越到古代,也不過才做了半年的哥兒。要他和別人自我介紹,說他不是個男人,這實在有些別扭。

    也就是這別扭猶豫的功夫,韋老板已經警告般暗暗瞪了不甚情愿的韋小姐一眼,然后就帶著下人們離開了。

    林潮生:“……”真走啊?

    韋老板剛走,被撇下的韋小姐就開始小聲抽泣了。

    林潮生:這是造了什么孽啊!

    “誒,誒,那個……你先別哭啊!”林潮生現在真是一個頭兩個大,暗道,這都是什么鬼烏龍啊!

    韋小姐垂著頭,拿帕子抹了抹眼淚,又悄悄打量林潮生一眼,哭得更厲害了。

    她一邊哭,還一邊說,“你……我……我不喜歡你!你長得是不錯,可你有些矮,瞧著也不強壯。家里兄長姐姐欺負我,就你這身量,你也幫不了我啊!”

    林潮生:“誒?誒!”這怎么還人身攻擊呢?!

    林潮生都想和她一塊兒哭了,他揉著額頭道,“韋小姐,我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的,我是個……”

    “怎么回事?”

    就在林潮生硬著頭皮想要說清楚的時候,身后突然傳來了陸云川的聲音。

    扭頭一看,這人一手拿著一份蟹釀橙,就站在自己身后,蹙著眉打量對面的韋小姐。

    韋小姐也聽到了動靜,抽泣著抬頭看去。

    第一眼,愣住了。

    第二眼,眸子都亮了。

    第三眼,直接就止住了哭聲。

    韋小姐怯怯問:“這……這位是你兄長嗎?他,他長得挺高挺壯的……他成親了嗎?”

    林潮生:“……”

    陸云川:“???”

    林潮生忽然對著韋小姐微微一笑,然后猛地拽住了陸云川的衣領子,揪住衫子把人扯了下來,直接在他下巴處重重吧唧一口。

    然后對著韋小姐微笑問道:“你說他成親了嗎?”

    韋小姐:“……”

    韋小姐裂開了。

    她尖叫一聲,一把捂住通紅的臉扭頭就跑了。

    陸云川被林潮生揪得身子朝前傾,但手上的兩份蟹釀橙還穩穩當當。

    他歪了歪頭看向林潮生,問道:“你去哪兒招惹的?”

    林潮生瞪他,然后搶過陸云川手里的蟹釀橙,捏著小木勺往嘴里喂了一口。

    橙香清甜,蟹膏鮮美。

    初吃一口覺得奇怪,再來一口就有些上頭了。

    誒,還不錯。

    吃完了自己那份,林潮生才開頭說道,“那是韋老板家的小姐,來和我結親的。”

    陸云川:“?”

    陸云川見他吃得開心,正打算把自己手上那份蟹釀橙也遞過去,一聽這話,又收回了。

    陸云川:“……和誰結親?和你?她和你?”

    瞧吧,把這位都整迷糊了。

    林潮生噗嗤笑了出來,然后抱住陸云川的胳膊說道:“就是和我!那個姓韋的八成不知道我們的關系,還以為咱倆是兄弟呢,想招我入贅,肯定是盯上我培育銀耳的方子了!”

    他心思通透,立刻就想明白了韋老板的算計。

    陸云川的眉頭皺得死緊,他嚴肅道:“哥兒和女子不可以成親。”

    林潮生大笑,抱著陸云川的胳膊笑得前仰后合,又說:“他那不是不知道我是哥兒嘛!”

    陸云川的眉頭仍舊沒有松開,他扶正了林潮生東倒西歪的身體,繼續嚴肅道:“我和你說呢。在我們這兒,哥兒和女子不可以成親。”

    林潮生被他這嚴肅的表情弄得一愣,下一刻就笑得更厲害了。

    笑得太大聲,眼瞅著這人皺眉要惱,林潮生立刻又抱住他的胳膊,踮腳再次在他臉上重重吧唧了一口,直接道:“知道知道!只可以和你成親!只喜歡你一個!”

    陸云川:“……不害臊。”

    大庭廣眾下,被夫郎抱住親了兩口,這冷臉漢子紅了耳廓,有些不自在地偏開了腦袋。

    林潮生看他這模樣,笑道:“你早上把我按在門板上親的時候也沒害臊啊!你看看,現在還有印子呢!”

    說著,他就扯了領子給陸云川看,燈光葳蕤下,能見脖頸一片白皙上落著鮮艷的紅痕。

    陸云川紅著耳朵一手去捂他的嘴,又一手去攏他的領口,沉著嗓低低道:“在外面呢,怎么什么都往外說!”

    林潮生彎著眉眼看他,眸子里全是笑意,他身前身后都是夜市的百盞燈火,一片流光全攝入了他的眼中。

    陸云川神色松動,目光也柔和了兩分。

    可也就這會兒功夫,他突然覺得自己捂住夫郎的手心被一點濕熱撩過,仿佛被一簇火苗燙著了。

    他舔了自己的手心。

    陸云川立刻就意識到了,趕忙收回手,晦暗不明地看著眼前還笑意不止的林潮生。

    陸云川真是拿他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嘆著氣將手里的蟹釀橙又送了過去,“吃吧。”

    林潮生歪著頭問,“你不吃嗎?味道是有些怪,但還挺好吃的。”

    陸云川搖搖頭,只說:“我不愛吃,你吃吧。”

    林潮生拗不過,只好端過那份蟹釀橙,先自己吃了一口,又捏著小木勺給陸云川喂了一口。兩人你一口我一口,把這一小份蟹釀橙吃完了。

    林潮生盯著橙甕和手里的小木勺,冷不丁來了一句,“咱用一個勺子,是不是也差不多當親嘴兒了?”

    陸云川:“……”

    剛冷靜下來的陸云川沉默了,他扭頭直勾勾盯著林潮生,一字一頓說:“你給我等著。”

    林潮生朝他聳肩,又把空掉的橙甕和木勺塞他手里,扭身就鉆進了熱鬧的瓦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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