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五紋絲坊
“什么?真有這事?”
從瓦舍回來后, 林潮生立刻把今天遇到韋家父女的事情告訴了陳步洲,這少爺本就等得心急,聽了這消息后更是火冒三丈。
韋老板自上次從望江樓回去后就沒了回音兒, 陳步洲也猜到他心里有些小算盤, 但沒想到是把主意打在了這上頭, 直接就奔著林潮生培育銀耳的方子去了。
他在廳里轉(zhuǎn)了起來, 似乎是太著急了, 走了沒兩步就急得咳嗽, 扶著椅子一通猛咳,咳得彎了腰。
元寶擔(dān)心壞了, 連忙跑過去拍他的背。
林潮生和陸云川也站起來緊張地看著這位病秧子少爺,沒敢再繼續(xù)說話。
陳步洲咳了好一陣,雪白的臉皮都咳紅了, 好半天才止住咳嗽。
他晃了晃手,說道:“沒事, 沒事, 老毛病了。”
剛說完,廳外一個蓄著山羊須的,越有五十多歲的男人急急匆匆走了進來, 他手里還端著一碗黑漆漆的藥。
進門就瞪了陳步洲一眼, 沒好氣道:“還沒事兒呢!你這身體早說過, 不能著急上火!坐下, 把藥喝了!”
說話的是春叔, 是這次跟著一塊兒來江州府的兩位掌柜之一。
這人陳步洲之前也介紹過,說是他爺爺?shù)娜? 會些醫(yī)術(shù),之前就照料過陳步洲的身體。
對著大夫, 那可是一句話不敢說,陳步洲老老實實喝了藥,被苦得直皺眉。
這時,另一個王掌柜也摸著胡須說道:“大少爺,看來韋老板這頭是靠不住的,咱們得另想法子了。”
陳步洲喝過藥后才說道:“不然我再給另外三位下帖子,請他們到望江樓一敘?”
王掌柜卻搖頭。
林潮生和陸云川都坐在旁邊,二人都沒有開口。
商戶間的彎彎繞繞林潮生是不懂的,他只負(fù)責(zé)技術(shù),談生意還得靠專業(yè)的人。這時候只能和陸云川坐在旁邊偷聽,無聊了就掰著陸云川的手指玩一會兒,數(shù)完他的又?jǐn)?shù)自己的。
只見王掌柜搖了搖頭,又繼續(xù)說:“怕是不成。王家、袁家上回就借病不來,想來壓根不愿意和我們合作。倒是、倒是丁娘子……她當(dāng)日送帖及時,又陪送了賠禮,恐怕是真有事耽擱了。不如少爺直接去回春藥局找她談?”
丁娘子?
林潮生對這位鐵血女強人很感興趣,一聽到這三個字就立刻挺直脊背,豎起了耳朵。
陳步洲聽了王掌柜的話,細(xì)細(xì)一思索,也覺得有理,點頭應(yīng)了。
于是,一行人朝著回春藥局去了。
回春藥局是集藥堂和醫(yī)館于一體,里頭生熟藥多種多樣,醫(yī)館的大夫也不少,還以擅長兒科、婦科、外科、內(nèi)科等劃分得細(xì)致,打眼一看就像個小醫(yī)院。
回春藥局是丁家的家族產(chǎn)業(yè),到了丁娘子手里更輝煌了,連鋪面也擴大了許多。
說起來,陳步洲約談的四家都是做藥材生意的,但其中只有丁家還行醫(yī)治病,城中人凡是看病多是往這兒跑,每月還有兩次義診,因此丁家也是江州府有名的積善之家。
一行人到了回春藥局的門前。
站在外頭可以看見里面只有零星幾個病人,人少卻不安靜,反而隱隱有爭執(zhí)的聲音。
“你怎么跑到外堂來了!說好的,醫(yī)女們只能在內(nèi)堂,不準(zhǔn)出來的!”
一個十來歲的學(xué)徒?jīng)_一個穿藍(lán)白裙襖,頭扎白巾的女子叫嚷,嚷得是臉紅脖子粗,氣洶洶的。
那藍(lán)白衣裙的醫(yī)女也不服輸,撩了袖子與他對著吵了起來,“誰同你們說好了!都是行醫(yī)治病的,憑啥我們就不能出來!再說了,藥柜都在外頭,我們不出來,拿啥治病!你有什么不滿的,你同東家說去!或者,你喊你師父出來和我們說!”
提到“師父”兩個字,那小學(xué)徒下意識一頓,忍不住看向坐堂的幾個大夫。其中一個留著花白胡須的老大夫當(dāng)即瞪圓眼睛,顯然是氣惱了,他雖然生氣,卻還擺出一副“不屑與之交流”的臭模樣。
那醫(yī)女見此,也是翻了個白眼,直接擠開了學(xué)徒,然后從柜子里找出一把小戥子和藥缽,翻著白眼朝內(nèi)堂去了。
這時候,一個病人提著藥出來,走到門口的時候還回身望了一眼,無奈地?fù)u著頭。
林潮生好奇,連忙攔住那個病人詢問:“先生留步,這藥局里頭吵什么呢?”
那病人是個青年漢子,還從來沒有人喊過他“先生”,立刻不好意思地?fù)狭藫项^,答道:“還能是為了什么?又是藥局里的大夫們和醫(yī)女們吵起來了唄!那些老大夫不愿意和醫(yī)女一起治病,總覺得女人不該當(dāng)大夫,給他們丟臉呢!”
說到這兒,那漢子又長長嘆出一口氣,扯著幾人走遠(yuǎn)了兩步才小聲說道:“他們是不樂意,但我們百姓都高興著呢!”
“我閨女之前生了病,要扎針!那扎針得脫衣裳啊,她年紀(jì)大了面皮薄,寧愿生捱著也不肯請大夫扎針,可虧得回春藥局有醫(yī)女!還有城西那屠夫的媳婦生娃,也是請了回春藥局的醫(yī)女!這有了醫(yī)女,城里的姑娘嬸子們看病都方便多了!”
聽他說完,林潮生才笑著把人送走,又與身側(cè)的陸云川對視一眼。
身旁的陳步洲也說道:“這丁娘子是女子,所以愿為女子開方便之門,如此也是一件極好的事情。”
王掌柜卻沒耐心和自家少爺研究這事到底好不好,他只催促:“大少爺,我們還是快進去吧,也不知道丁娘子在不在藥局呢!”
陳步洲點點頭,幾人一起進了藥局。
這一下子進來好些人,那個憋著氣正嘟囔的學(xué)徒瞧見了,立刻又走過來,笑著問道:“幾位是看病還是抓藥?”
陳步洲答道:“我們是從平橋鎮(zhèn)過來的。平橋鎮(zhèn)藥商陳家,我們兩家多有生意往來,今日是來找丁娘子談事情的。請問,丁娘子可在藥局?”
一聽不是來看病的,那學(xué)徒立刻垮了臉,又嘟囔起來:“找東家啊!東家如今一門心思在那頭,可沒心思招待你們。我看啊,東家如今也不在意這藥局了,一門心思都在五紋絲坊上,這是心大了,丁家要裝不下……”
剛說到這兒,堂內(nèi)一個老大夫立即站了出來,拉長一張臉狠狠瞪了徒弟一眼,一巴掌用力拍在他背上。
“住口!住口!東家的閑話也是你能說的!給我滾后面碾藥去!”
那學(xué)徒被用力抽了一巴掌,不服氣地看著自己師父,心里咕噥,這些話明明是師父說給他聽的,只準(zhǔn)他說,不準(zhǔn)自己說!
這小子是個傻的!
那老大夫近來不滿藥局里醫(yī)女的事情,又對東家頻頻外出抱有微詞,所以私下里說了些不中聽的話。可也只敢私下里說,哪像這小子直接在外人面前說了起來!
撞見這鬧劇,林潮生幾人又對視一眼,沒有立刻說話。
等那小學(xué)徒離開,老大夫才面露歉疚看向眾人,不好意思地開了口:“見笑了,見笑了,都是老夫管教不嚴(yán)啊!不過東家近來確實不常在藥局,這個時辰怕是在五紋絲坊。”
這已經(jīng)是林潮生第二次聽到“五紋絲坊”這個名字了,他立刻問道:“這五紋絲坊是?”
聽他問起,那老大夫面色古怪,只甩了甩袖子說道:“反正東家不在這兒,幾位要找,自去五紋絲坊找吧。”
說罷,甩了手就走回堂中坐下,朝著另一個老大夫撇了撇嘴角。
幾人又是對視幾眼,退出了回春藥局。
幾人站在街邊,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就連王掌柜也納悶了,他面有疑惑,嘀咕道:“五紋絲坊?制絲染絲的?沒聽說過丁家有這樣的生意啊!”
林潮生直接說:“好歹知道個地方,找個人問問,尋過去再說吧。”
陸云川不說話,但陸云川重重點頭。
瞧這夫夫二人,一個說話,一個捧哏的,給陳步洲逗笑了,本來郁悶的心情也驅(qū)散了些。
幾人果真找了兩個小販問路,一路找到了五紋絲坊。
路上還把這“五紋絲坊”打聽得清清楚楚。
這事兒全靠林潮生這個社牛,他往人跟前一站,三兩句話就把這些消息套出來了。偏偏對方還不覺得林潮生麻煩事多,與他相談甚歡,若不是林潮生身后站著個冷臉煞神,還想多聊兩句呢。
再說這五紋絲坊吧。這是丁娘子自己的產(chǎn)業(yè),專門制絲染絲,聽說她娘家本就是做這個的,只可惜后來家道中落,把她賣給了丁家沖喜,這手藝也無人傳承。
五紋絲坊里的工人都是些姑娘、小哥兒,有些在家里不受重視,有些也如她一般被娘家換了高價禮錢。本來生活已經(jīng)沒什么指望了,但丁娘子站了出來,為他們鑿出一條新路。
有了人手,又有了技術(shù),城里的百姓也多承過丁娘子的恩,這五紋絲坊也就漸漸做起來了,就連城里最大的布莊繡坊也找她們采購絲線。
五紋絲坊和回春藥局各在一頭,江州府又大,幾人走了好一會兒才找過去。
剛到,又聽見絲坊內(nèi)傳出雜亂的聲音,有嚷罵聲、尖叫聲,還有摔打東西的聲音。
“快快!快抓住他!可千萬別讓他跑了!”
“小心啊,云哥兒,他手里有刀呢!”
……
林潮生皺著眉,疑惑地盯著五紋絲坊緊閉的大門。
他正打算說話,這門突然就開了,一個漢子持刀奔了出來,見人就發(fā)了瘋地刺上去。
“潮生!”
站在林潮生身后的陸云川厲喝一聲,眼疾手快拽住林潮生將其拉扯到身后護著,隨后冷著臉抬腿就朝奔出來的漢子踹了去。迎胸一腳,直接把人踹回了絲坊的外院。
那人仰躺在地上捂著胸齜牙咧嘴,好半天沒能爬起來。
第052章 絲坊鬧事
那人躺在地上蜷著身體, 手上還緊握著一柄匕首,嘴里哎喲哎喲叫喚個不停。
林潮生抱著陸云川的手臂躲在后頭,悄悄探出個腦袋朝外張望, 嘴里還道:“怎么個事兒?怎么個事兒啊?”
陸云川把他的腦袋按了回去, 偏著頭問:“怎么樣?有沒有受傷?”
林潮生搖搖頭, 仍好奇地看著蜷在地上的男人。
陳步洲也是嚇了一跳, 本就不太好的身體又虛了兩分, 被激得連連咳嗽, 元寶似個護崽兒的老母雞擋在他前頭。明明嚇得兩腿發(fā)抖,偏還伸開了手臂擋在前面, 眼睛緊緊閉著,一副“生死聽天由命”的模樣。
陳步洲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方雪白的帕子,一邊捂著唇咳嗽, 一邊拍了拍擋在前面的元寶。
這時,絲坊內(nèi)走出一個高挑的女子。
她盤著頭發(fā), 發(fā)上包了一塊藍(lán)色的三角頭巾, 米白色上衫扎進一條杏黃的羅裙里,腰裹一條湛藍(lán)色圍裳,肩縛一根鮮紅的襻膊, 妝容淡雅, 瞧起來就像個普通的農(nóng)家女。
生得清秀, 容貌并不出挑, 如一朵不起眼的小雛菊。
她身后還跟著三個哥兒, 緊緊把人護著。
這三個哥兒生得高大壯實,方臉闊唇, 一副英姿颯爽的男兒模樣。若不是早知道五紋絲坊里都是些姑娘、小哥兒,林潮生也以為這三人是男子。
“田旺, 是二堂弟讓你來的?上回在我的絲線里放蟲卵的也是你?”
丁娘子站在那男人身前,垂眸俯視他。
那男人吃了痛,捂著胸口好半天沒有說話,手里卻還緊緊攥著那把匕首,見丁娘子朝他走了過來立刻又握著往她腳邊劃拉。
身后一個高大的哥兒趕緊扯了丁娘子一把,另有一個也立刻說,“清姐,小心了!”,第三個則是直接撩了袖子走出去,抬腿就把那個男人又踹得滾了兩圈。
那個名叫“田旺”的歹人縮在地上痛得爬不起來,本來就勉強握著的匕首被踹得脫了手,這下更沒了倚仗。
丁娘子看了兩眼,又偏頭道:“小云、阿竹,你倆把他綁了,堵了嘴關(guān)到后面的柴房去。”
說罷,她直接越過地上的田旺,抬腳朝著院外的眾人走了去。
先站在陸云川身前,屈膝頷首見了禮,真誠道:“多謝義士出手相助,我們才能抓住這個歹人。”
陸云川不擅長應(yīng)付這樣的場面,只干巴巴說了一句,“不客氣。”
然后就把身后的林潮生拉了出來。
林潮生是個自來熟的,他沖著人問道:“老板姓秦?”
他可聽見了,剛才那個哥兒喊她“秦”姐?
也不知道是哪個字。
丁娘子淺笑了兩下,纏在胳膊上的鮮紅襻膊被風(fēng)吹得抖了抖,仿佛仙人的衣袂。
她道:“我姓祝,祝清筠。”
站在后面的陳步洲不知想到了什么,立刻走前去問候道:“祝老板這兒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兒?”
被喊了一聲“祝老板”的祝清筠還愣了愣,顯然她從商十年,卻沒有一個人以她自己的姓氏稱呼過她,就連“老板”也很少叫,多是稱其“丁娘子”。
她看著陳步洲愣了愣,眸光一移又看到站在陳步洲身后的兩個掌柜,其中王掌柜她是見過的,之前與陳家談生意,他也在場。
祝清筠驚道:“王掌柜!這,這是陳家少爺?失禮了,失禮了,幾位快請進來!”
說著,她請一眾人進了五紋絲坊。
五紋絲坊是個三層小樓,又分了外院和里院,外院擺開木架子掛了許多絲線,顏色各異。院子一周有不少房間,有的放著紡機,有的擺了幾排繡架。
屋里都沒人,姑娘、哥兒們?nèi)甲吡顺鰜恚蛟S是被那鬧事的田旺嚇到了,有的手里握著掃帚,有的手里提了不知從哪兒拿出來的衣杵。
“清姐。”
“清姐。”
祝清筠走過,這些年輕姑娘、年輕小哥兒全都如此稱呼,眼里臉上都是敬意。
祝清筠全都點頭示意,然后領(lǐng)著人進了主堂,請幾人全都坐下。
她也沒有吩咐人上茶,而是親自烹了熱茶給幾人倒上,又道:“前些日子絲坊里出了事兒,我真是走不開,失了約,還請陳老板海涵。”
陳步洲并不在意,他反倒被一聲“陳老板”喊樂了,立刻就笑瞇了眼睛。
剛倒完茶,里頭突然跑出一個穿粉裙的小女孩兒,蝶兒般飛出來撲進祝清筠的懷里,帶著哭腔喊,“娘!”
小姑娘約十歲,和祝清筠一身樸素不一樣,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衣裳鞋子都是最好的,連綁頭發(fā)的發(fā)帶都是綢的,顯然祝清筠將閨女養(yǎng)得很好。
不過小女娃顯然也被嚇到了,這時候撲在祝清筠懷里哭個不停。
方才田旺鬧事,她被絲坊里的姐姐抱著躲在房間里不敢出去,只能偷偷在窗邊看,可瞧見那壞人拿著刀呢!
祝清筠面色為難地看了陳步洲幾人一眼,又才低下頭抱著那小姑娘哄了好一會兒,見人止住哭泣才摸了摸她白嫩的臉蛋兒,溫柔道:“綿綿乖,你和姐姐們?nèi)ピ鹤永锿婧貌缓茫亢箢^的蠶還沒照看呢,你替娘親去瞧瞧?”
小女娃吸了吸鼻子,眨巴著一雙水汪的眼睛,猶豫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牽著身后一個年輕姑娘的手退了出去。
祝清筠又才扭頭對著幾人道:“幼女膽小,讓幾位見笑了。”
這女娃娃年紀(jì)小,又見了持刀的歹徒,受了驚也正常,陳步洲忙揮了揮手道:“言重了,言重了。不過祝老板這絲坊是出了什么事兒?方才那人是?”
祝清筠微嘆了一口氣,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又望向陸云川的方向,“這次多虧義士出手了。那人拿著刀,若沒有義士幫忙,我們還真奈何不了他,恐怕又得讓他跑了!”
怎么又點到自己了?!
陸云川下意識挺直了脊背,咳了兩聲才開口:“舉……舉,咳,言重了。”
這人本來想說一句“舉手之勞”,可奈何沒文化,話到嘴邊想了好一陣也沒想出來,只得學(xué)著陳步洲的模樣尷尬地說了一句“言重了”。
哦,這句還是學(xué)的陳步洲。
林潮生坐在他身側(cè),聽陸云川說話就憋了笑,惹得陸云川瞪他好幾眼,伸了手藏在袖子里捏他的指腹。
陸云川沒有使太大的力道,林潮生被捏得癢癢的,往后抽了抽沒抽動,還被陸云川扣住手腕,拿指尖撩他的手心。
林潮生瞪他一眼,然后又看向祝清筠,問道:“今天的事情,祝老板要不要告官?如果要告官的話,我們幾個還能當(dāng)個見證。”
陳步洲一聽,也是連連點頭,道:“是是是,我們幾個都可以當(dāng)見證。持刀入室,可不能輕易放過!”
祝清筠卻沒有直接回答,只嘆口氣道:“都是家事。等我回了主宅,自會處理的。”
她頓了頓,隨即默默轉(zhuǎn)了話題,“陳老板之前就來了帖子,說有生意要談。我上次有事沒有赴約,幸得陳老板不計前嫌親自來尋我,不知是什么生意?”
既是家事,外人就不便多說了。
陳步洲也識趣地沒有再繼續(xù)上一個話題,而是順著祝清筠的話開口道:“確實有一樁要緊的生意想和祝老板談。”
說完,他又扭頭看向林潮生。
林潮生立刻心領(lǐng)神會,趕緊拍了拍身側(cè)的陸云川,陸云川拿出一個小木匣子遞給他,他又將其轉(zhuǎn)交給祝清筠。
林潮生道:“是銀耳。這銀耳是我自己培育的,就看祝老板能不能接下這個生意了。”
自己培育的?
祝清筠也是聽得一驚,連忙打開了那盒銀耳。
銀耳能入藥,也能燉湯,是藥材,也是滋補的食材。她的藥局里也有賣的,多是供給城中的富貴人家,量不多,售出去就沒了。
家里做著醫(yī)藥生意,她早逝的丈夫生前也是個常喝湯藥的,祝清筠雖不懂醫(yī),卻也知道銀耳的可貴。
她忙開了匣子查看,見那盒銀耳品質(zhì)上佳,完全不遜于她藥局的貨。
祝清筠立刻支起了身子,對著林潮生問道:“這真是你培育的?”
林潮生點頭,答道:“就是我培育的。只是第一次的量少,只得四五斤,如果祝老板愿意接這個生意,今年秋季我還能加量培育。”
祝清筠做了十年生意,自然清楚這其中的利潤。
她立刻點了頭,問道:“小公子怎么稱呼?”
林潮生還記得上回鬧的烏龍,回答道:“我姓林。這是我男人,他姓陸。”
祝清筠微微一愣,隨后看向林潮生的目光更欣賞了兩分,“二位十分登對。”
她是女子從商,自然知道姑娘、哥兒在這世上的不易,驟然得知培育出銀耳的林潮生是個小哥兒,不由更敬佩了。
幾人一拍即合,聊起來也很投機。
在絲坊坐了約莫半個多時辰,祝清筠才站了起來,說道:“請幾位再給我三天時間,待我處理完家事,在望江樓做東,再請諸位一敘。”
和上次一樣,合作的事情仍舊沒有定下,至少契書是沒簽的。
但林潮生幾人心里都松了一口氣,只覺得這事兒算是辦妥了一半。
第053章 丁家分家
萬籟俱寂, 丁家。
“大嫂!你這是什么意思?!”
丁家正堂內(nèi),一個二十來歲衣著富貴的年輕男人指著地上五花大綁的田旺怒道。
主位上還坐著兩個老人,那是祝清筠的公婆, 此時也是面露疑惑地看向她。
祝清筠輕飄飄瞥了急得跳腳的丁二一眼, 又指著地上的田旺問:“二堂弟, 這人難道不是你手下的?”
丁二, 是丁家二房的孩子, 且稱他作“丁二”。
丁二的父母早逝, 后來是養(yǎng)在祝清筠公婆膝下,雖比不得早逝的獨子受疼寵, 卻也當(dāng)親生孩子照顧養(yǎng)大。
丁母面有難色,若說從前,她在兒媳婦面前還能擺一擺婆婆的款兒, 可如今家里的生意全仰仗祝清筠,她也就漸漸不敢難為人了。
這時, 也只是攤著手問:“這是怎么回事?”
丁二還未說話, 祝清筠先開了口,“這人偷偷潛入我的絲坊,往絲線里放了蟲卵, 想要毀我的絲, 壞我的生意!堂弟敢說, 這事兒不是你吩咐的?!”
“你胡說!血口噴人!”丁二臉上是被戳穿的怒氣, 羞惱朝祝清筠吼, “你有什么證據(jù)!”
“證據(jù)?”祝清筠挑了眉,扭頭看向他, “被我親自抓獲,那蟲卵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 這還不是證據(jù)?也是巧,今天的事情還被外人撞見了,堂弟不認(rèn),我只好再請證人。”
祝清筠回了家仍沒有穿上錦繡,她的公婆一個穿紅一個穿藍(lán),胸前繡有寶相花紋,盡顯富態(tài)。那丁二也是一身富貴,領(lǐng)邊袖邊紋了金線,還學(xué)讀書人往腰上插了一把紙折扇,垂著翡翠墜子。
祝清筠仍是在五紋絲坊穿的那身素衣,肩上的襻膊已被取下,打扮得如村里的浣紗女。但她眼神凌厲,一字一句說得有力,面容清秀,生得纖柔,卻讓人不敢輕視。
丁二聽了她的話,立刻惡狠狠瞪了趴倒在地上的田旺一眼,一腳就踹了過去,罵道:“賤奴!誰讓你去大嫂的鋪子里鬧事的!”
田旺是丁家的家生奴才,后來給了丁二,是幫著他做事的。
他嘴里堵了抹布,被踹了一腳后也只是嗚嗚了兩聲,說不出一句辯駁的話。
祝清筠笑著看丁二,問道:“堂弟是不認(rèn)?”
丁二討好笑了兩聲,哄道:“都是這惡奴自己的主意!可不關(guān)弟弟的事啊!大嫂不要冤枉好人!大伯,伯娘您二位也說句話啊!”
兩個老人對視一眼,丁父沒有立刻開口,丁母先猶豫著說道:“清筠啊,這事兒我看是有誤會。”
祝清筠沒搭話,只說:“我記得弟妹的嫁妝鋪子里就有一間布莊吧?前些日子想要在我的絲坊里拿線,被我拒了。這才不到半個月,二堂弟手下的人就到我鋪子上鬧事,這會不會太巧了?”
丁二支吾了兩聲才開了口,“這、這……巧是巧了些,可真和我們夫妻無關(guān)啊!伯娘,您說說,我怎么會害自家生意!等金寶長大了,家里的鋪子不都是他的嗎,我怎么會害自家人呢!”
丁金寶是丁二的兒子。祝清筠丈夫早死,膝下只得一女,丁家二老唯恐兒子斷了香火,一心想要將丁金寶過繼到獨子膝下,這兩年年紀(jì)大了,這念頭更深了。
也正是因此,丁二一個侄兒,卻敢在丁家一副主人做派。
聽了這話,祝清筠立刻就惱了,“你想的倒是挺美!絲坊的生意是我留給綿綿的,這點兒心思,你動都不要動!”
提起獨子留下的唯一孩子,丁母也松動了兩分,她雖氣綿綿不是個能守器承祧的男娃娃,但想起小孫女和獨子越長越像的模樣,心里也軟了。
她道:“這事兒得聽清筠的。那絲坊就留給綿綿,之后藥局的生意交給金寶。”
一旁一直不說話的丁父也開了口,說道:“選個吉日,把過繼的事兒辦了,等我兩個老的死了,也有人給我兒燒紙上香。”
這話一出,祝清筠沒有開口,就連丁二也沉默了。
許久后,祝清筠才開了口,一字一頓道:“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丁金寶過繼給我相公。”
聽她如此說,丁父立刻動了兩分怒,手里杵著的虎頭杖重重磕在地上,訓(xùn)斥道:“放肆!這事有你一個婦道人家插嘴的份兒?你不能為我兒延續(xù)香火,還不準(zhǔn)我們做爹娘的給他過繼子嗣?!你想他死了也不安生嗎!”
祝清筠笑了一聲,看向二老道:“爹,您想得好輕松啊。堂弟也只得金寶一個兒子,我相公想要香火,難不成他就不想要嗎?您就不怕您二老百年之后,她夫妻二人立刻就把丁金寶認(rèn)回去嗎!”
兩個老人被她說得一噎,丁父更是直直看向了侄子,目光里帶著些審視。
丁二像個沒骨頭的,立刻撲通跪了下去,膝行到二老跟前,扶著丁父的腳說道:“大伯,伯娘!您二老養(yǎng)我,我一直將你們當(dāng)親生爹娘看待啊!金寶不就是你們的親孫子嗎!過繼也可!就認(rèn)在大哥膝下,這是早就說好的,侄兒不敢不認(rèn)!”
說到最后,他甚至直接喊起了“爹娘”,倒把丁母喊得紅了眼圈。
丁父又被說動,正要說話,祝清筠忽又開口。
“爹娘還在世,他就敢對我的絲坊下手,還盯上了我女兒的鋪子!只怕等二老百年后,他容不下我的綿綿!爹、娘,綿綿才是相公的親生骨肉啊,若二位百年后見了我相公,可要如何與他說起?”
聽完這話,丁母剛要奪眶的眼淚又憋了回去,這時也動搖地點了點頭,似個墻頭草般左右晃著。
丁二聽到祝清筠的話就急了,立刻想要開口辯駁,卻被丁父不冷不淡地掃了一眼。
丁父收回視線,深吸了一口氣,看著祝清筠問道:“那你想如何?”
祝清筠也吸了一口氣,她挺直脊背,說話堅定,“兒媳想分家。”
這話可把丁二嚇了一跳,這是丁家的家產(chǎn)拿不到,還想把自己趕出去?
他著急忙慌說:“這,這怎么行呢!我可是您二老親手養(yǎng)大的!要給你們養(yǎng)老的!二老百年后,不得要我為你們摔瓦嗎?難不成指著綿綿一個女娃,那可不像話!”
丁父聽此也是皺了眉,似乎不太愿意,他注重宗祠禮法,還是想給早死的獨子留下一些香火,好叫他們這一脈不至于斷了繼承。
他搖搖頭,又看向丁二,語氣冷厲了兩分,“你說!你發(fā)誓!等我們兩老口死了,你也不會認(rèn)回金寶!那就是我阿泓的兒子!也保證決不苛待綿綿!”
丁二根本沒有思考,當(dāng)即就舉起了手,果斷道:“我發(fā)誓!以后若綿綿所嫁非人,大可以在丁家做一輩子大小姐,我上下絕無一人敢欺負(fù)她!金寶過繼給大哥,此后就是大哥的兒子,與我叔侄相稱!若違背此誓,叫我下輩子做豬做狗,再不為人!”
他誓言起得輕飄飄,半點兒猶豫思考也沒有,這過于隨便的態(tài)度反倒讓丁父皺起了眉毛。
丁父沒有說話,丁二又趕緊道:“再說了,我和我媳婦都還好好的,以后還能再生呢!”
結(jié)果這話一說,丁父丁母的臉色倒是更難看了。
祝清筠卻道:“綿綿才十歲,堂弟倒是想起她‘所嫁非人’了,你咒她呢?”
祝清筠略冷漠帶刺的話惹得丁二一噎,下意識想要解釋。
但他還來不及說話,祝清筠先朝前走了一步,又說道:“綿綿又不是非得嫁人。”
丁二譏笑了一聲,“大嫂這是什么話?是想綿綿一輩子不嫁人,做個老姑子嗎?”
“又不是非得嫁人才可以成家,我丁家富大,招個婿就不行嗎?”
祝清筠沒有搭理他,而是走到丁母身前,提了裙擺慢慢蹲了下去,手掌扶在老人家的膝蓋上,抬著頭往她。
她一字一句語重心長道:“娘,綿綿是泓哥的女兒,她才是您的親孫女啊。二老想要相公的香火有所傳承,那也可以讓綿綿招個賢婿,將來他們的孩子仍姓丁。”
祝清筠眼明心亮,她知道婆婆沒有主見,是跟著她公公說話做事的。自己多說多勸,只要說到她心坎上,那就很容易說動。
丁父則固執(zhí),又是個老頑固,三兩句話說不通。
丁母微微一愣,顯然沒想到哪能這么辦,下意識看向了身側(cè)的老伴。
丁父也面露猶豫,只說:“這,這不是把我丁家的基業(yè)給了別人?”
丁母則輕瞪他一眼,說道:“什么別人。到時候孩子跟著綿綿姓,那就是我丁家的人……我看清筠這主意不錯。”
眼瞧著二老還真商量上了,丁二又氣又急,直接就站了起來,怒吼道:“我不同意!產(chǎn)業(yè)是我丁家的,當(dāng)初我父母也有份,憑什么招婿傳給外人!”
祝清筠回了頭冷冷盯他一眼,又掃向五花大綁在地上的田旺,不緊不慢道:“那就報官吧。堂弟不認(rèn),那就請官府來查了,若是判出個什么名堂,千萬別怪嫂子沒留情分。”
她明明蹲在地上,扭頭仰視著丁二,可神色、語氣半點兒不落頹勢。
丁二目眥欲裂,伸手指著祝清筠,恨恨道:“你!你!”
祝清筠沒有理他,家里下人多,也不怕他鬧起來傷人。
她又扭過頭看向公婆,繼續(xù)道:“娘,泓哥去了十年了,您還記得他的模樣嗎?”
提起早死的兒子,丁母的眼睛更紅了,聽了這句話更是抹起了眼淚,就連坐在一旁的丁父也嘆了一口氣。
祝清筠繼續(xù)說:“綿綿生得像她父親,這兩年更是越長越像了,尤其眼睛最像。二老想想,若她將來有了孩子,若是個男孩兒,說不定會更像呢。爹娘不像把孩子養(yǎng)在丁家嗎?”
丁母似想起兒子幼時的模樣,竟直接嗚咽著哭了出來,拿了帕子拭淚。
丁父也漲紅了眼睛,顯然也十分想念早逝的孩子。
他杵著虎頭杖,深深看一眼祝清筠,又看一眼已經(jīng)維持不住好臉色的丁二,長長嘆了一口氣。
良久才道:“就依你吧。”
丁二氣紅了眼,咬著牙恨恨看著這老小三人,好半天才咬牙切齒恨恨說:“好啊!好啊!早想到了,你們才是一家人!說什么拿我當(dāng)親生孩子,都是假的!”
又是吵吵嚷嚷一通,總之這家還是分了下來。
丁二自然不愿,可他但凡提一個“不”字,祝清筠就立刻喊了下人說著要去報官。
他心虛自然不敢見官,最后還是在分家的文書上簽字蓋了印,隨后氣急敗壞地甩手離開了。
兩老口也累了,分家后搖著頭回了房,祝清筠獨自站在堂中,手里捏著那份分家的文書,長長舒了一口氣。
這時,丁家的管家走了過來,問道:“夫人,田旺該如何處置?”
祝清筠折起文書收進袖中,末了才回頭看去一眼,目光冷冰冰的。
許久后,她才冷冷道:“叛主的奴才,就按家里的規(guī)矩處置了吧。”
田旺雖是丁二的奴仆,可身契還在丁家,是丁家的人。他接了丁二的命令,去毀絲坊的絲線,可不就是叛主了。
管家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點點頭,然后揮手喊了兩個家丁,把那堵著嘴還嗚嗚個不停的人拖了下去。
祝清筠也沒再管后面的事兒,拿著文書回了自己的院子。
夜色深濃如墨,她定定站在院中,望著院中一棵合歡樹。
那是她嫁進丁家那年,和她相公一起種下的。
粉紅的絨花已經(jīng)開過了,只樹下殘留些毛絨的花兒,被雨水澆打進泥里。
那時候,祝清筠還并不知道,這花還有一個別名,叫“苦情花”。
祝清筠看了兩眼才收回視線,轉(zhuǎn)去了女兒的房中。小姑娘睡得香甜,似已經(jīng)忘記了今日在絲坊受的驚嚇。
她看了一會兒才回到自己的房間,從床上的一處暗格里取出一個帶鎖的小匣子。鑰匙是她頭上的一支簪子,她取下來打開,里頭沒有金銀,而是一封有些年歲的發(fā)黃的信。
祝清筠將分家文書放了進去,沒忍住,又把那封信拿了出來,打開后看了起來。
開頭就是三個大字——放妻書。
再往下讀。
“蓋說一日夫妻,求得百年和如琴瑟。
與妻結(jié)緣相伴一載,日長似歲,情深如海,某不敢辜負(fù)。
奈何天不永年,今朝星離雨散,我心悲愴,感身后娘子可若何?
心曉我妻大才槃槃,巾幗不輸兒郎,不忍困塞門中,今立放妻書。
愿娘子脫此芒芒苦海,此后從心所欲。
若有日再覓良緣,傅粉施朱,重梳云鬟,結(jié)兩姓之好。
今,謹(jǐn)立此書,伏愿娘子長與日俱中。”
……
祝清筠捧紙的手抖了抖,下一刻,一顆豆大的淚珠啪嗒落在了紙上。她連忙去擦,生怕淚水洇花了字跡。
那字跡綿軟無力,只勉強稱得上一句“工整”。
這是她相公生前最后的筆跡。
和陳步洲說的一樣,她是被娘家賣進丁家沖喜的。
進來時也十分害怕,對未來惶惶不安。
但她相公是個極良善溫柔的人,對她也很好。
他說自己聰明,所以教她認(rèn)字、讀書,他說讀書明理;后來又說她有經(jīng)商的才能,又教她算賬,和她講起做生意的門道。
他是她的丈夫,是她的先生,是給她提燈引路的人。
后來,他病重,自知命不久矣,強撐著寫下這封放妻書。
祝清筠自然不愿意,自他去世后也不曾把這封信拿出來。可她也舍不得毀去,那是她相公生前最后的字跡,于是祝清筠藏了起來,沒有讓任何人知道。
她偶爾也會翻出來讀一讀,笑著罵他是個傻子,就像今晚這樣。
祝清筠抹了抹淚,將信又小心翼翼放了回去。
她笑著想:誰也別嫌棄誰了,都傻。
第054章 村中熱鬧
第三日, 望江樓雅間。
林潮生夫夫和陳步洲幾人都進了雅間,祝清筠作為東道主也早到了,正坐在八仙桌后。
她不像來談生意, 倒自在得像好友小聚。也不似上一回見面時臉有愁容, 今天倒是笑得格外舒暢, 瞧眼里的郁色也都散了。
林潮生猜測, 她的家事應(yīng)該是處理完了。
祝清筠請幾人坐下, 又送上兩本菜本, 朝林潮生夫夫遞去一本,又朝陳步洲再遞去一本, 溫和笑道:“我點了望江樓的兩個招牌菜,其余的你們再看著點吧。”
望江樓的特色菜是魚,招牌菜也和魚有關(guān)。
祝清筠點了一份炙魚, 又點了一份雙椒魚頭,都是辣口的, 聽祝清筠說起就惹得林潮生吞口水。
那頭的陳步洲表情淡淡, 慢悠悠寫了幾個菜名就將菜本遞了下去。
他口腹之欲不重,除了偏愛些山珍野味,倒沒什么特別的愛好了。林潮生就不一樣了, 他是看看這個覺得不錯, 看看那個也覺得很好, 拿著菜本好半天沒點。
林潮生:“川哥, 你看看呢, 你想吃哪個?”
陸云川掃了一眼,然后說道:“不認(rèn)字, 選不出來。”
陸云川倒也不是真的不認(rèn)字,常用字也認(rèn)得幾個。
只是這大酒樓取菜名總是文縐縐的, 那名字彎彎繞繞,讓人看不懂。
什么菩提玉齋,一問才知道是蛋炒飯。
林潮生也看不懂,可他點菜很認(rèn)真,當(dāng)作人生大事來做。喊了一個伙計進來,一個一個挨著翻譯,這才從中選了幾道菜。
剛剛還說“選不出來”的陸云川插了嘴,添了一個清燉,一個素?zé)模际乔宓目谖丁?br />
他還記得自己夫郎上回也是在望江樓吃飯,吃完第二天就長了滿口潰瘍的事兒。
不過點了也沒用,林潮生不聽話,他壓根就不吃啊,連筷子都只往辣菜里伸,被陸云川瞪了好幾眼也不收斂。
他這頭認(rèn)認(rèn)真真吃飯,另一頭的陳步洲和祝清筠則開始談生意。
都說在商言商,祝清筠談起生意也絲毫不手軟,不然也不能讓丁家的鋪子在偌大的府城占一席之地。不過祝清筠是個記恩又惜才的,在自身不虧損的情況下,讓了大利,二人談得十分融洽。
倒是長輩們打發(fā)來幫忙的兩個掌柜無用武之地了,尤其是王掌柜,他先是在一旁認(rèn)真聽著,起初還想插話,可漸漸發(fā)現(xiàn)根本用不著他,于是干脆就不說話了,直接和林潮生一起動筷吃飯。
談定了生意,又簽了契書。
陳步洲算是銀耳生意的牽線人,林潮生起初就與他說好了,兩人二八分賬。不過陳步洲倒不是圖錢,他只圖這樁銀耳生意,早與林潮生說好,這生意以后只交給他經(jīng)手。
哪怕不怎么賺錢,但這生意定然可以結(jié)識更多的商人甚至是權(quán)貴,能更好地打通之后的商路,都是為了以后鋪路。
幾人愉快地吃完這頓飯,林潮生帶來的五斤銀耳也賣了個好價,除此外還得了二百兩的定金,定下了秋季的銀耳,有多少他就收多少。
吃好喝好,幾人也未飲酒,談妥后各自散去。
林潮生夫夫自然跟著陳步洲又回了陳家的別院。
時辰尚好,但林潮生卻沒心思再出門玩逛。
他離開溪頭村也有些日子了,玩夠了就開始想念自家的小院子,和家中的兩只傻狗,這時候正百無聊賴地趴在桌子上,手賤地揪著桌布垂掛的小穗子玩。
陸云川出門找府里的下人要了一份酪漿,用冰碗盛了回來。
也難為他一個不愛說話的漢子肯出門討要東西了,被兩個俏皮話多的婢女打趣他“會疼人”。
一見著好吃的林潮生立刻就坐直了身體,眼巴巴瞅著他手里的東西,問道:“哥,這是什么?”
陸云川答道:“說是什么‘酪漿’?瞧著像甜牛乳。你今天吃了太多辣食,吃碗甜乳緩一緩腸胃。”
正是因為這個,陸云川才肯出門請府里的下人幫忙做一份甜乳的。
林潮生沖他嘿嘿笑,然后就對著人毫不吝嗇地發(fā)起了好人卡,“嘿嘿嘿,哥,你可真好!”
說罷,他就捧著那碗酪漿吃了起來,吃了兩口還給陸云川也喂了一勺。
說是叫“酪漿”,但林潮生吃著卻覺得口感很像現(xiàn)代的酸奶,面上還鋪了一層水果,插上兩片碧綠的薄荷葉,是一碗很具賣相的小甜品。
陸云川不愛吃甜,加之這一碗的量也不多,所以他只吃了一口就不肯再張嘴了。
然后林潮生也不裝斯文了,他兩勺刮了個干凈,吃完才對著陸云川問道:“哥,這生意也談完了,我們什么時候回去?”
陸云川看他一眼,答道:“過兩日吧。”
林潮生瞪圓了眼睛。
他本來以為陸云川會說“隨你”“聽你的”“你想什么時候回去就什么時候回去”,這才是陸云川平常說話的風(fēng)格啊。結(jié)果陸云川沒說,反倒是給了個確切的天數(shù)。
林潮生歪了歪頭,疑惑問道:“還要再過兩天?還有什么事兒嗎?”
陸云川朝他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說道:“我們好久沒做了,做一次再回去。”
林潮生:“?”
林潮生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已經(jīng)被陸云川扛起丟到了床上。
這是個實干派,說做他就立馬做,不玩虛的。
就是這算術(shù)不太好,他說“一次”,結(jié)果從白天做到天黑,直把人做得昏了過去。
“潮生?”
“潮生?”
陸云川赤著上身撐在床上,垂眸看著睡過去的林潮生,伸手抹了一把他光裸脊背上的濕汗。
良久,他才自言自語說了一句,“身體還是太弱了,回了鎮(zhèn)子得再去看看大夫。”
陸云川起身披了一件外衫,出門端水幫林潮生清洗過,又找人拿了一套干凈的床被換上。
不過那□□臟的他倒是不好意思給別人洗。
于是,林潮生在屋里呼呼大睡,陸云川則撩著袖子坐在院子里哼哧哼哧地搓褥單。
……
陸云川時間算得剛剛好,林潮生在床上癱了兩天,第三天才滿血復(fù)活爬了起來。
這期間陸云川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和陳步洲提前說過了,定下了返程的日子。
馬車、行李、干糧都準(zhǔn)備好了,這次回去的人少,陳步洲擔(dān)心遇到劫道的匪人,也沒給他們準(zhǔn)備太好的馬車,樸素出行。
陳步洲把兩人送出門,又才說道:“我這次不和你們一起回去。祝老板介紹了個大夫,我想著去瞧瞧。”
陳步洲的身體一直不太好,說不上多嚴(yán)重,但小病不斷,又怕吹風(fēng)淋雨,凡是著了涼就得大病一場。
祝清筠常年做醫(yī)藥生意,又居在繁華的府城,再加上她亡夫多病,也是經(jīng)常求醫(yī),所以見過很多厲害的大夫。這次給陳步洲介紹的這位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大夫了,隱居在城郊的竹林里,得陳步洲親自去求醫(yī)。
這是大事,林潮生自然支持。
他真誠地支持,然后迫不及待地往馬車上爬,手腳并用,顯然是歸心似箭了。
偏這時候,陳步洲又往前走了一步,小聲把人喊住,“哥夫郎先等等。”
林潮生:“?”
林潮生一臉問號地看了過去,疑惑道:“怎么了?還有什么事?”
陳步洲咳了一聲,還沒說話呢,臉先紅了。
他常年養(yǎng)病,皮膚本就蒼白,這一下更紅得像捈了胭脂的大姑娘,一路紅到脖頸。
他給身后的元寶遞了個眼神,小廝立刻抱著一個木箱子過來,將其交到了林潮生手里。
那箱子看著平平無奇,可用手摸過才發(fā)覺用料實在,打磨得光滑。
林潮生:“這是?”
陳步洲臉紅得更厲害了,他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發(fā)燙的耳垂,小聲道:“這是送給岑哥兒的。”
“咳……本,本該我親自去送,但眼下一時實在走不開,就請哥夫郎幫我轉(zhuǎn)交了。”
林潮生挑了眉,意味深長地看著陳步洲,然后搖頭晃腦地拖起語調(diào)長長“哦”了一聲,一聲轉(zhuǎn)了十八個彎兒。
一聽這明顯打趣的聲音,陳步洲滿臉爆紅。
大少爺沒干過這事兒,臉上都快滴血了。
但他也擔(dān)心這事兒傳出去會對岑葉子的名聲有影響,趕緊又說:“當(dāng)日是岑哥兒救我下山的,這些是我的謝禮!”
林潮生點頭,然后又拐著彎“哦”了一聲。
笑鬧夠了才和陸云川一起上了馬車,出發(fā)往回趕。
其實林潮生也給岑葉子帶了禮物。
他愛吃,帶的也是吃的,不過鮮食放不得,帶的多是制好的肉脯,其中羊肉脯、牛肉脯尤其多。
平橋鎮(zhèn)的羊肉昂貴,牛肉更得經(jīng)了官府才可買賣,也十分難得,所以林潮生多選了些。
他也有些好奇陳步洲這箱子里到底裝了什么東西,不過是送給岑葉子的,林潮生沒有悄悄打開看,而是計劃著回了村后,哄岑葉子自己開了給他看。
嗯,有禮貌,但不多。
馬車往平橋鎮(zhèn)的方向走,行了七八天才進了鎮(zhèn)子,又悠悠轉(zhuǎn)向溪頭村的土路。
林潮生本來還擔(dān)心自己和陸云川坐馬車回來又被村里人瞧熱鬧,結(jié)果進了村才發(fā)現(xiàn)路上都沒什么人,冷清得很。
林潮生:“?”
大白天的,全睡覺去了?
就是這時候,他遇到小跑著往家里趕的曹大娘。
林潮生立刻把人喊住,問道:“曹大娘,今天村子里怎么這么安靜?!”
曹大娘手里挽著菜籃子,聽見聲音才停住腳步,回頭看向林潮生。
“喲!是生哥兒和陸小子啊!你們這段時間上哪兒去了?”
她先問了一句,說罷也不等二人回答又笑開了,“你二叔家又出事兒了!這回可是個大事啊!里長媳婦沖過去把林家那狀元苗苗給打了!哎喲,鬧得可厲害了!全村的人都去看熱鬧了!我也趕著去呢!”
林潮生:“?”
這是什么鬼熱鬧?
別家的熱鬧不看不要緊,林家的得看!馬不停蹄去看!
林潮生立刻就站直了身體,覺得坐了七八日馬車,都快坐平的屁股都不痛了。
來了精神。
“川哥!我們也過去看看吧!”林潮生兩眼亮晶晶地看著陸云川,眸子里像是冒著星星,讓陸云川一句拒絕的話也說不出來。
他點了點頭,應(yīng)道:“好。”
于是,夫夫二人先回小山腰的院子,將行李收進了屋子里,又送走了趕車的車夫。
家里的狗子有半個多月沒見著主人了,一看到二人就樂顛顛撲了上來,沾了泥巴的爪子在二人衣裳上戳了好幾個灰印子,就連一向成熟穩(wěn)重的大黑都搖頭晃腦在兩人腳邊打轉(zhuǎn)。
林潮生一門心思在林家的熱鬧上,行李也沒收拾,衣籠箱子擺進主屋就沒管了,著急忙慌扯著陸云川出了門。見倆主人又出去了,大黑二黑也待不住了,立刻撒開爪子追了上去。
晃眼一看,這小村落環(huán)繞在青山之間,蘆葉河如一條碧玉絲帶纏繞其中。村中房屋錯落有致,大氣漂亮的磚石瓦房和陳舊的土坯草屋交錯在土地上,各家都圈了籬笆,種著青菜小瓜。
塘子里有栽藕的,如今蓮花謝盡,衰枝枯葉伸在水里,是萎靡的干褐色。倒是有些灰毛的鴨子在水里游來游去,時不時伸著嘴往塘子里戳一下,叼出幾顆螺螄嘎嘎叫著吞進肚子。
八月,各家的稻子都割了,只有幾畦田里還垂著金燦燦的黃穗,顆粒飽滿,風(fēng)一吹,就得一片稻香。
本是一副寧靜山村,煙火人家的好畫卷。
可再往前走一走,就能聽到些罵架、撕打的聲音了。
林潮生嘴里叼著根不知從哪兒扯來的金黃稻穗,一手拽著陸云川,一手招著狗,似個二流子般從村路走過。
越往前走,那吵吵鬧鬧的聲音就越清晰起來。
“黃玉鳳!你再打一個試試!你個狗雜種!你敢打我兒子!里長媳婦又怎么了?!你當(dāng)老娘怕你啊!老娘撕了你的嘴!”
走過去就看見,林錢氏扯著里長媳婦撕打了起來。
黃玉鳳,也就是里長媳婦。她似乎前不久剛哭過,一雙眼睛紅通通的,她也不和林錢氏撕打,就牟足了勁朝前沖,朝著躲在老爹后頭的林章文吼。
“林章文!你和我兒子什么仇什么怨啊!你要這么整他!你倆各自考學(xué),他礙著你什么了!”
那林章文剛挨了一個大耳瓜子,半邊臉又紅又腫,他又不敢冒頭,就躲在林田山后頭,縮著脖子佝著脊背。
偏偏就算如此,他還要翻著白眼嘟囔一句:“潑婦!簡直是潑婦!”
林錢氏不講理又護短,打得還是她的心肝寶貝,這可是她家的狀元根苗!從來舍不得說,舍不得罵,結(jié)果今兒被外人抽了一巴掌。
她拽著黃玉鳳想要扯她的頭發(fā),可在村里受里長和里長媳婦恩惠的人也不少,見里長媳婦漸漸不占上風(fēng),一個個大娘嬸子也上前去拉起了偏架。
“哎喲,好好說嘛,好好說嘛,怎么就非得動手呢!”
“可不是!再氣出個好歹!這可咋辦嘛!”
……
婦人們攔架,方泉也怕自個兒媳婦吃虧,早先就上前幫著拉扯。
女人和女人扯架,他自然不方便動手,只護著自家媳婦,還挨了林錢氏好幾個巴掌。
林錢氏也是打瘋了,就是里長也半點兒面子不給。
好半天,才把幾人扯開,黃玉鳳抱著方泉的胳膊又哭了起來,林錢氏卻像個打贏的公雞般驕傲地?fù)P起了腦袋,用鼻孔瞧人。
她頭發(fā)被扯得松散,衣裳也歪了,就像個瘋婆子,但她毫不在意。
不過林錢氏還是氣黃玉鳳有自家男人護著,她扭頭就沖著林田山吼了起來,“你是死的!看不見老娘被這些死婆娘扯拽啊!也不曉得來幫我!”
林田山自以為是個大男人,不屑于參與女人間的罵架撕打,覺得丟面兒。
他瞪了林錢氏一眼,尋了個借口,“我護著二兒呢!沒瞅見娃子都嚇壞了!”
嗯,這話說得,好像林章文是個六七歲的奶娃娃。
偏偏對林錢氏很受用,一聽林田山如此說,她還真就不說什么了,只撩了袖子又朝院子里看。
“大兒!大兒!茂樹?!”
她喊了幾嗓子,老大家的一個人也沒出來。
氣得她又是破口大罵,“一群遭瘟的災(zāi)賊!瞧不見你老娘被人欺負(fù)!躲在屋里不知是啃糞還是灌尿,把你全家的腦子都漲爛了!門兒也不出!你是腿斷了還是死里面了!”
林茂樹一家仍是沒有動靜。
自上回林潮生來鬧過一次,找林家要回了原主爹娘的田地,那時候林田山夫婦就和大兒子離了心,后來不知吵了多少次,最后直接分了家。
林茂樹也是村里有名的潑皮無賴,他可不是個好應(yīng)付的,就是分家那也絕不吃虧,要了家里的田地和雞鴨,就是院子也分了一半。
如今兩家人雖還住在一起,但院里又新砌了墻,分作了兩半,林茂樹又在自家小院開一個小門,之后就當(dāng)兩家過活。
現(xiàn)在林錢氏和黃玉鳳鬧起來,他真就不露面。
林錢氏白費半天的口水,大兒子一家連一根頭發(fā)絲也沒瞧見,她漸漸消了音又扭頭看向里長和里長媳婦。
叉著腰笑道:“你們兩口子也好意思上門來吵?也不看看你兒子寫的那些東西!簡直有辱斯文!”
嗯,這句“有辱斯文”是學(xué)的她寶貝二兒的。
寫的東西?
林潮生和陸云川在一旁瞧熱鬧,聽到這句話的林潮生臉上一怔,腦子里忽然有一道靈光閃過,可速度太快,他還來不及抓住就跑沒了。
這時候,林錢氏從地上撿起一本被扯成兩半的書,喊道:“大家伙兒都趕緊來看看!來看看!瞧瞧里長家的好兒子寫的是些什么東西,還是讀書人呢!被我家章文發(fā)現(xiàn)了,告到夫子那兒,也好意思來鬧!”
剛剛幾人撕打得太熱鬧,林潮生的注意力全在人上,這時才發(fā)現(xiàn)地上丟著好幾本書,被撕爛、踩臟。
其中幾本的書皮林潮生看了覺得十分眼熟,忽地轉(zhuǎn)過彎兒來。
這不是抱玉山人的書嗎?!
他剛想起,林錢氏就已經(jīng)將書塞給身側(cè)一個年輕人了,還拍人的肩,道:“來來,鐵牛你給大家伙兒讀讀!”
這年輕漢子有些臉生,是林錢氏特意從她娘家村兒那邊喊來的,會認(rèn)幾個字。
被喊作“鐵牛”的漢子本就十分尷尬,村里認(rèn)字的人不多,他和林錢氏的關(guān)系并不親近,這是得了林錢氏十文錢才來幫忙的。方才兩個婦人險些撕打起來,他躲在后頭就已經(jīng)尷尬不已了,現(xiàn)在越發(fā)覺得這錢燙手。
躲不過去,他硬著頭皮捧著書開始讀。
磕磕巴巴地讀,這詞啊句啊,彎彎繞繞又生硬拗口,他險些念成個結(jié)巴。
“趁清夜,攬,攬臂入……羅……咳……嬸兒,這個字我不認(rèn)識啊……洗浴鴛鴦!誒,洗浴鴛鴦!一手解、罷、石榴……石榴咋解啊,哦,石榴裙,石榴還能做裙子啊?這啥石榴啊?枕、枕……什么什么什么……郎?”
眾人:“……”
這下,就連林錢氏自個兒都呆住了。
嗯,很誠實,真就“會認(rèn)幾個字”,多的再沒有。
那年輕漢子臊紅一張臉,立刻把書拍進林錢氏懷里,又把林錢氏給他的十文錢翻了出來,一塊兒還了回去,隨后連連擺手:“不成不成!真看不懂啊!嬸兒,你就說念書,也沒說念這個啊!我真搞不來,我回去了!家里稻子還沒收呢!”
說罷,他塞了書還了錢,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林錢氏喊了一聲,沒喊動,氣得她又大罵起來。
溪頭村就沒幾個讀過書的,里長倒是認(rèn)字,可這些文縐縐的東西他也看不懂。
還有些看熱鬧的村人議論起來。
“啥呀?啥玩意兒啊?”
“還以為寫的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呢!又是鴛鴦又是石榴的,這寫的景吧!”
“我看是!聽說那些個書生瞧見個大石頭都能寫篇詩!”
……
林潮生沒忍住,撲哧一聲就笑了出來,臉上忍不住露出了“老司機”的表情。
嗯,他算是聽懂了,甚至還想給身邊一臉文盲樣兒的陸云川翻譯翻譯。
就是這時候,方劍玉小跑了過來,臉上爆紅,脖頸、耳朵全都紅透了。
他是個面皮薄的書生,寫了這些東西還被捅出去,如今羞得沒臉出門。若不是知道爹娘鬧到林家,他怕老父親老母親吃虧,他也是不敢出門的。
方劍玉一過去,先看見地上的幾本書,忙沖前去把散落的書撿了起來,緊緊抱在懷里,又扭頭對著黃玉鳳喊道:“娘,娘,咱回吧,回吧,算了,咱不同他們說了。”
看了兒子,黃玉鳳更是哭得厲害,抱著方劍玉說:“阿玉啊,你馬上就要考試了,他林章文鬧這么一出,他不就是故意的嗎!”
方劍玉自然也氣,可他又不敢把事情鬧大,傳出去終究不好聽。
前段時間林章文總跑到自己的書舍請教問題,自己顧著同村情誼,次次接待。過了大半個月,他就跑去夫子那兒告自己寫了不入流的艷情話本,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夫子把他叫去狠批了一頓,但到底不忍心見他毀了科舉之路,把這事壓了下來。
林章文自是氣不過,覺得夫子偏心,第二天就回村把這事兒告訴了爹娘,還計劃著傳出去。
可村里人刨了一輩子地,真拿本艷情話本一字一句給他念,他也聽不懂。
大多村人都以為里長家的小子是寫了些情情愛愛的故事,壓根不清楚其中的具體內(nèi)容。
方劍玉見娘親哭得傷心,扯了袖子為她拭淚,嘴上勸道:“娘,回去吧,和這樣的人家鬧有什么用,講理又講不過。”
方泉也擔(dān)心這事兒鬧大了會影響兒子秋季的考試,他雖不求阿玉非中個秀才回來,可也怕孩子考砸了傷心。
當(dāng)即也勸了起來,父子兩個你一句我一句才把人勸走。
村里就兩個童生,林錢氏心里常常把自己兒子和方劍玉悄悄比較,這時候更是扭腰沖著林章文喊道:“兒啊,再有十來天就是院試了!好好考!考個秀才氣死他們!我瞧著里長家的小子沒把心思用在正經(jīng)路上,考不考得過還沒準(zhǔn)兒呢!當(dāng)一輩子老童生吧!”
說罷,她又把懷里那本《春風(fēng)偷香記》丟到了地上,似扔什么臟東西般,隨即扯著林章文回了自家院子。
林潮生瞧見那本丟在地上的書,心思一動,正要上前卻被陸云川拉住了。
陸云川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只拉著人說:“我去撿。”
第055章 買地蓋房
“我去撿。”
說罷, 陸云川還拍了拍林潮生的胳膊,隨后就朝著那本書走了過去。
有幾個大娘還眼巴巴盯著地上那本破書,她們看不懂也聽不懂, 但又都知道書是值錢的東西, 聽說得幾百文才能賣到一本呢。
幾人蠢蠢欲動, 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都想去撿, 結(jié)果身強力壯又人高馬大的陸云川走了過去。好了, 一個個都不敢動了,眼睜睜瞧著陸云川把那本書撿走。
林潮生見陸云川撿了書, 連忙扯著他追上了方家人。
走在前頭的方泉正拍著方劍玉的肩膀,偏著頭和他說些什么,方劍玉則是抱著懷里的幾本破書耷拉著腦袋, 一副蔫巴蘑菇的模樣。
方泉說:“是爹對不住你,爹沒出息啊。”
剛還蔫巴巴的方劍玉立刻又站直了身體, 紅著眼眶沖老父親搖頭, 另一邊黃玉鳳更是掉著眼淚用袖子抹。
方泉嘆了一口氣,一手護著老妻,一手安慰般拍著兒子的肩背。
里長心里也清楚, 他兒子懂事, 寫那些東西都是為了貼補家里。最近兩年, 阿玉很少找家里拿錢了, 不管是束脩還是夫子的節(jié)禮, 又或是買書買紙的錢,都很少找他要了。
不僅如此, 他還常常往家里帶,每次回來都買肉買糖, 有幾次還扯了布,又給他娘買了銀首飾。
若是問,他都說是自己抄書寫信賺的。孩子大了,方泉也不好多問,只以為縣上有門路,這能識文認(rèn)字的書生好賺錢,哪里知道他是悄悄寫起了話本。
方泉嘆著氣,沒說讓他繼續(xù)寫,也沒說讓他不寫,只道:“要考試了,你安心備考,這些事兒理都不要理……不然你回書院吧,那頭安靜些!”
方劍玉卻搖頭。
書院如今已經(jīng)有人知道他就是抱玉山人了,背地里議論他、笑話他,方劍玉臉皮本來就薄,被這么一鬧就跑回了村子,哪成想村里也不安寧。
方劍玉其實清楚,那些笑話他的同窗其實也背地里看他的閑書,有些看的就是他寫的那幾本。不知道的時候說“抱玉山人真乃神人”,知道了又開始嫌棄笑話,說他寫這些不知羞恥不入流的東西,斯文掃地。
父子倆說話沒有刻意壓低聲音,所以聲音也不算小,林潮生追了上去一不小心就聽了個七七八八。
林潮生沒好意思再往前走了,怕戳破家事惹他們更尷尬。
他扯著陸云川站在原地,超前喊道:“里長!方叔!”
方家三人這才停住腳步,林潮生就像什么也沒聽到一樣,拽著陸云川又走了過去。
陸云川把手里的書往前一懟,冷巴巴道:“你的書。”
那本書捏在陸云川手里,方劍玉似又想到剛才發(fā)生的事情,好不容易緩下來的神色又激動起來,臉立刻浮了紅云。
他連忙將書從陸云川手里抽回,又抱進懷里,小心翼翼理好皺亂的紙頁。
看方劍玉的模樣,他雖然羞惱,但對自己的作品十分愛護。
林潮生想了想,忽然說道:“原來這些也是你寫的啊。我沒看過,不過上回在書肆看到一本《白塔鎮(zhèn)伏妖》,好像也署的‘抱玉山人’的名字。寫得很不錯,天馬行空,腦洞大開!”
方泉早知道林潮生會認(rèn)字,這時候聽他說起也不驚訝,倒是對兒子寫的《白塔鎮(zhèn)伏妖》很感興趣,聽著不像……不像其他的那些書。
方劍玉很驚訝,他剛開始聽林潮生提起有些窘迫,生怕林潮生偶然翻到過這幾本□□。被一個同齡的哥兒看到,他真要羞得鉆地縫兒了。
不過林潮生說他沒讀過,倒是看過《白塔鎮(zhèn)伏妖》。
實不相瞞,那本書才是方劍玉寫的第一本,認(rèn)認(rèn)真真寫的。
可惜賣不出價,后頭幾本則是他為了銷量劍走偏鋒了,雖然賺了些錢,但實在……實在叫人難為情啊。
聽林潮生說起自己的得意之作,一直憋悶的方劍玉可算升起些高興的情緒,不過他還是覺得奇怪,疑惑問道:“腦洞……大開?什么意思?腦袋怎么能打個洞呢?”
林潮生磕巴了一下,然后才說:“呃……就是,就是說你文思泉涌,非常有想法!誒,我看那本書上還提到,說有系列篇,叫什么《夜話三妖傳》,你還寫嗎?”
其實林潮生哪里是真的認(rèn)真看過,他只在書肆里草草翻了幾頁,這《夜話三妖傳》還是他在后記里看到的。
林潮生和方劍玉沒什么交情,可能是同為創(chuàng)作人,難免有些惺惺相惜想要安慰兩句吧。
果然見方劍玉眼睛亮了亮,不過嘴上卻說:“唔,快考試了,等考試完吧……那本其實打了草綱,只是不好賣所以才一直沒寫。”
林潮生點頭,似個老夫子般搖頭晃腦念道:“那是!那確實院試更重要些!好好發(fā)揮!”
說著,幾人已經(jīng)到了方家的院子。
方劍玉可算精神了些,他先沖著爹娘道:“爹,娘,兒子先去溫書了。”
說罷,又對著林潮生和陸云川行了禮,轉(zhuǎn)身進了自己的屋子。
見兒子可算露出個笑臉,黃玉鳳才沒再繼續(xù)抹眼淚了。
方泉也放心地點點頭,還朝著林潮生和陸云川笑著說了兩聲“多謝”。
說完,他進了院子,結(jié)果扭頭發(fā)現(xiàn)林潮生和陸云川竟然也跟著進來了。
方泉:“?”
還有事兒?
方泉疑惑地看了過去。
林潮生沖他嘿嘿笑了兩聲,又扯著陸云川湊了過去,說道:“方叔,我倆想買塊地蓋屋,你幫我們看看唄。”
他計劃著養(yǎng)銀耳,量多,家里的廢屋可就不夠用了。
方泉先是一愣,然后就說道:“買地蓋屋?你們想搬家?陸小子那院兒是偏了些,可修得不錯啊,也是咱村里少有的瓦房。”
林潮生搖搖頭,又說道:“不是不是,我們是有他用的。”
方泉識趣地沒有多問,只點著頭說:“行吧,這事兒交給我。你們要多大的地?”
陸云川和林潮生對視一眼,二人商量了幾句才道:“差不多半畝地吧。”
這在村里蓋房可算小了。
哪怕是村里只住得起茅草房子的人家也不止這么大,房屋得要個三兩間,灶房得修,茅廁得修。最重要的是得辟一塊空壩當(dāng)院子,還有雞圈、牛圈、豬圈和種菜插蔥的小菜園子,這些加起來地方可不小。
這半畝地能做個什么?
方泉奇怪,卻也沒多問,只拍著胸膛說:“沒問題,交給我,這消息我?guī)湍惴懦鋈ィ魄普l家有合適的地,到時候再通知你。”
說到這兒,剛鉆進灶房煮飯的黃玉鳳又出來了,手里端著兩碗糖水。
“來,喝碗水吧,口都干了。”
嬸子的眼睛還有些紅,她哭了好一陣,眼淚掉了不少,雖然這時候情緒已經(jīng)緩了過來,但眼睛仍然酸澀發(fā)痛。
糖在村里可是個稀罕物,除了自家,林潮生也只在里長家喝過兩回。
方泉家其實也不寬裕,又常接濟村里的苦難人,自家更沒什么余錢余糧,是勒著褲腰帶供兒子讀書的。也正是因為這樣,方劍玉知道家里艱難才動了寫艷情話本賺錢的心思。
黃玉鳳其實有些惱,惱她男人。
對村里人倒是闊綽,充好人,可苦了自家人!
不過黃玉鳳今日還是感激林潮生夫夫的,她是不懂什么書啊話本的,只知道她兒子今日一整天都蔫蔫的,還是林潮生同他說了幾句才露出個笑臉。
正因此,她才又端了兩碗糖水出來,請二人喝下。
喝了水,又和方泉說了幾句話,林潮生和陸云川才出門朝著自家去了。
走在路上林潮生心里一陣胡思亂想。
他覺得自己之前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方劍玉雖然是個書生,卻也是個男人。男人寫這些東西還被人嘲笑,那他畫的那些……雖然不愿意承認(rèn),但他現(xiàn)在是個哥兒,能生娃那種。
畫的那些東西要是被村里人知道,那定然是一陣腥風(fēng)血雨了,林潮生甚至能想象他們是怎么罵自己的。
不要臉!
真不知羞!
真賤的哥兒,畫那些東西,可臊人!
沒見過誰家夫郎這么浪蕩的!
……
嗯,林潮生的腦子里甚至已經(jīng)有聲有色吵了起來,其中林錢氏和周金桂的聲音最大。
剛想到一半,身邊的陸云川突然開了口,“潮生。”
林潮生偏頭看了去,以眼神示意他繼續(xù)說。
陸云川的手牽了過來,將林潮生的整只手全部攏住,又才繼續(xù)道:“你畫的那些……之后都由我交給書坊吧。”
林潮生本來還以為他會勸自己別畫了,沒想到竟說的這個。
林潮生先是愣了一會兒,又才偏著頭回答:“行啊。反正沒幾話也快完結(jié)了,之后都不畫了。”
倒不是林潮生膽子小,若沒有來錢的法子,他肯定還是要“頂風(fēng)作案”的。可現(xiàn)在不是要開始養(yǎng)銀耳了嗎?只怕以后沒時間畫了,還不如安安心心做個銀耳商。
二人一邊說一邊走,沒一會兒就到了山腳,兩只狗子跟在身邊,東竄竄西跑跑。
到了岑家門口,忽然看見門外扒著個人影,可不就是好些日子沒見的岑葉子嗎!
“小哥!”
“葉子!”
葉子見著林潮生眼睛都亮了,趕忙小跑著撲前來,林潮生看見他也立刻甩開了陸云川的手,把飛撲來的岑葉子抱住了。
陸云川:“……”
陸云川木著臉看夫郎甩開了自己,然后又沖了出去。
握了握突然一空的手,他心里不是滋味,踹了一腳把岑家院子里的狗侄兒拽出來的二黑,訓(xùn)道:“鬧什么呢?大黑的崽兒,你玩?zhèn)什么勁兒?”
二黑被訓(xùn)得趴在地上,低低嗚了兩聲,耳朵都垮了下去。
倒是大黑趕忙上前把自己的狗兒子解救了出來,寶貝般護在懷里,舔著它腦袋上的毛。
鰲拜,那只狗崽子,被它舔得一個后仰,直接肚皮朝天翻了個跟斗。
林潮生抱著岑葉子道:“我給你帶了好吃的!快跟我去拿!”
“這,這多不好意思啊!”岑葉子先是扭捏地搓了搓手指,然后身體誠實地沖院子里喊了一聲,“小爹!我出去一會兒!”
說罷就扯著林潮生往山上的小路去了。
看來,這“不好意思”也就只有一點點吧。
陸云川沒說話,抱著手慢悠悠跟在后面,眼睛盯著前頭早忘了自家男人的林潮生。
幾人進了院,林潮生先把自己帶回來的東西一一翻了出來
“這是牛肉干羊肉干!”
“這是姜糖!”
“還有松子糖!”
“這個是杏脯和柿子脯!”
……
他一樣一樣拿出來,岑葉子也很給面子,每看到一樣就亮著眼睛“哇”一聲。
“哇”了一長串,像常在蘆葉河抓魚吃的灰洼子,張嘴也是“哇”一聲。
灰洼子是一種水鳥,林潮生不知道它的正經(jīng)名字,瞧著像白鷺,卻比白鷺小,灰背白腹,會“哇哇”叫,村里人都叫它“灰洼子”。
這都是陸云川告訴他的,他當(dāng)時還很正經(jīng)地說,這鳥不好吃,他從來不獵。
林潮生撕了塊肉脯喂給岑葉子,又晃蕩著身子撞了撞他的胳膊,朝人擠眼睛,不懷好意道:“大少爺也給你送了禮!”
岑葉子被這句話嚇得嗆到,咳了好一會兒才瞪圓眼睛看著林潮生,“誰?陳二少爺?”
林潮生沖他擠眉弄眼地點頭。
岑葉子磕巴了一會兒,好半天才嘟囔出一句:“他、他給我……送什么禮啊。”
這話是越說越小聲了,到了后面就快沒音兒了。
林潮生又說:“謝謝你把他從山上背回來!你不想看看?”
岑葉子本來還覺得奇怪呢,他是真不懂陳步洲一個富家少爺為什么要給他送禮物。
可也不知道為什么,瞧著林潮生那打趣的目光,他不禁就紅了臉,小幅度點了點頭。
林潮生一拍大腿,直接道:“正好!我也想看!”
他這時候可算想到陸云川了,腦袋一抬就沖他使眼色,差人當(dāng)苦力幫他把小木箱抱出來。
陸云川瞅了夫郎一眼,嘆著氣進了門,一臉任勞任怨的模樣。
只是這老實面孔底下還不知打著什么算盤呢!
沒一會兒,陸云川就把那木箱抱了出來,林潮生從他手里接過又轉(zhuǎn)手塞進岑葉子手里。
“快快快!打開看看!”
還別說,這箱子挺沉的。
岑葉子先摸了摸箱子才紅著臉打開。
和林潮生想象中不太一樣,不是漂亮的飾品,也不是精致的布匹,全都是些機巧玩具和小物件。
勾了彩線的手鞠球、三個連在一起活像烤串的撥浪鼓、草編的蝴蝶蜻蜓也都精致漂亮、還有類似魔方的簡易魯班鎖……
岑葉子先是一愣,好半天才自言自語般咕噥道:“……我之前說過小時候從來沒玩過玩具。”
他自言自語了一句,還不等林潮生說話,又從箱子里找出一個拳頭大小的玲瓏球,驚道:“這是什么?雕得好漂亮!”
林潮生湊上去瞧了一眼。
是白瓷做的,從里到外都雕了花草山路,瞧著像一團小山林。里頭“山路”上停著一顆圓珠子,能在“山路”間前后左右地滾動,只是有些路是通的,有些路卻堵了過不去。
像個手玩迷宮。
岑葉子不懂什么叫迷宮,但他搗鼓了一會兒就摸清了玩法,捏在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找“路”。
嘴里還驚道:“小哥!這個好玩!”
林潮生很給面子地玩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還挺難的,應(yīng)該夠岑葉子玩一段時間才能通關(guān)了。
玲瓏球剛拿在手里,身邊的岑葉子又驚道:“呀,這個是什么?不倒翁?好可愛!小哥,你快看!”
林潮生撇頭看了去,嗯,一對憨態(tài)可掬的不倒翁,一只兔子一只小羊,都是木雕繪了彩的。
他要是沒記錯,岑葉子屬羊,而陳步洲屬兔。
好好好,大少爺還挺會玩兒。
但顯然,岑葉子似乎已經(jīng)忘記陳步洲屬兔了,他只覺得兔子和小羊都很可愛,圓滾滾的胖乎乎的。
岑葉子把一對不倒翁放在地上戳了幾下,看它們搖來晃去地擺腦袋,自己也不由跟著擺了擺上身,眼睛瞪得圓溜溜,像那只可愛小羊的圓亮眼睛。
林潮生瞅一眼,決定不告訴岑葉子陳步洲屬兔這件事,讓大少爺自己急去吧,嘿嘿。
玩具玩完了,岑葉子都準(zhǔn)備將東西收拾進箱子里了,他這時才忽然發(fā)現(xiàn)箱底放了一本小本子,只比手掌略大一圈。
林潮生也瞧見了,好奇問:“那是什么?”
岑葉子不會認(rèn)字,不會寫字,陳步洲送他一本本子做什么?
岑葉子搖搖頭,將本子拿了出來。
和書坊里常見的書本不同,這是一本黑灰色的羊毛氈封皮的小本,摸起來厚實又軟乎,里頭頁數(shù)不多,但每一張都很厚實,一摞捏在手里也和普通書本差不多厚度。
仿佛知道岑葉子不認(rèn)字,翻開一看,里頭一個字都沒有,全是畫。
畫了溪頭村岑家的小院子,還有坐在竹椅上抱著黑黃色狗崽子的岑葉子。翻到后面漸漸是府城的畫,江州高大的城門、夜里燈火通明的瓦舍,甚至還有望江樓的麻辣魚和雙椒兔。
這下給林潮生都整愣住了。
別的不說,這大少爺好像是玩真的!
準(zhǔn)備的東西還挺認(rèn)真上心,這一小冊子他應(yīng)該得畫挺久的吧。
白天談生意,晚上回去了還熬夜肝圖?!
起先還一直打趣調(diào)笑的林潮生忍不住開始擔(dān)心了。陳步洲一個大少爺,和岑葉子的距離可不是一星半點兒,再說他瞧著陳家的水也深得很,那深宅大院的可不是提把柴刀就可以應(yīng)付的,只怕葉子玩不過。
林潮生此刻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先不告訴葉子了,就讓大少爺自己急去吧。
他要是真心,總該急出個名堂來。
想到這兒,林潮生又面露擔(dān)憂地看向岑葉子。
若這頭心動了,那林潮生也攔不住有情人啊。
他緊張兮兮看過去,卻見這小哥兒眼巴巴瞅著畫上的麻辣魚,然后摸了摸肚子,慢吞吞說出一句:“我,我好像有些餓了,小爹應(yīng)該煮好飯了吧?”
林潮生:“……”
林潮生一句話也沒說,送餓了肚皮的岑葉子出了門。
等人走后,他才皺眉抄著手念了一句:“麻煩,我看這事兒麻煩。我不是嫌棄葉子,可門第相差太多,他要是受欺負(fù)怎么辦?”
院里只剩下陸云川了,這話自然是說給陸云川聽的。
這人也皺起眉,偏頭看向林潮生,滿臉的疑惑。
“什么?和門第有什么關(guān)系?”
“這不是陳二答謝岑哥兒救他的謝禮嗎?道個謝還看門第啊?”
林潮生:“……”
林潮生抄著的手放了下來,扭過頭用看似無奈又看似震驚的目光望向陸云川,好半天沒說出一句話。
許久后,他才嘆了一口氣,“算了,這位義士,我好像也餓了,咱還是去做飯吧。”
陸云川:“……哦,好吧。”
林潮生:“嗯。”
夫夫倆一起進了灶屋,開始洗菜做飯。
行李也沒收拾呢,先把飯做了再說,林潮生是真餓了,生火生到一半又悄悄摸出去偷了兩塊肉干回來,往嘴里塞。
兩人也是坐了好幾天的馬車,疲乏得很,隨便應(yīng)付了一頓就開始燒水洗澡。
屋里已經(jīng)是大半個月沒有住人了,這段日子岑葉子雖然上來掃過兩回院子,但他一個哥兒,自然不好進夫夫倆的房間幫忙收拾,那屋里都積灰。
于是洗了澡的兩人,一個換床褥,一個收拾屋子。
行李收拾到一半的陸云川轉(zhuǎn)過頭看向剛把床鋪好還沒轉(zhuǎn)過身的林潮生,他把衣裳往衣籠里一丟,罷工了,扭身就去抱林潮生,把人往干凈的床上壓。
林潮生:“又干什么呢!衣裳還沒收拾完呢!”
陸云川低低道:“明天再收拾,先辦正事。”
林潮生已經(jīng)開始戒色了,果斷拒絕道,“不做,剛吃完呢,撐得慌。”
其實吃過快一個時辰了。
陸云川沒糾正,只說:“正好消消食。”
林潮生瞪他,又抬起腳踹他。
誒,一腳直接遞到他眼前了,當(dāng)即就被陸云川攥住腳腕拖到身下,又扒了褲子。
別的不說,如今天氣還不算太冷,薄褲子真挺好扒的,手一扯就露出半個白凈的屁股蛋兒。
陸云川還拍了一巴掌,蕩了圈白浪,手感不錯。
遂做。
……
次日,林潮生夫夫要買地蓋房的消息傳了出去,各家有空地的都去找了里長。
沒地的就開始在村里罵嚷。
“這生哥兒,他腦子是不是讓河里的水給泡壞了?瘋了吧?他買地蓋房子?他又不是沒房子住!”
“我看他是腦子有問題,不知道這段時間去城里學(xué)了什么歪門邪道,給迷住了!”
嗯,其中說是非的以林錢氏和周金桂為首。
第056章 蓋房砍樹
這些閑言碎語傳了出去, 倒不用林潮生親自理會,自有其他人家?guī)椭f話了。
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夫郎正端著木盆從蘆葉河洗衣裳回來,聽見林錢氏和周金桂議論, 當(dāng)即就橫了眉懟道:“兩個老家伙, 也不怕說酸話把自己的牙給酸倒了!說起來也是當(dāng)嬸子的人, 臉皮咋恁厚啊!”
這夫郎是常趁趕集套著老黃牛載客的老田叔的夫郎, 他長得不似一般哥兒清瘦秀麗, 反而生得高大, 手粗腳粗,都快和村里的漢子們一般高了。
這樣的哥兒本是不好嫁的, 但他和老田叔是青梅竹馬,剛十七歲就被老田叔娶回家,夫夫倆感情一直十分要好。只是哥兒不如女子好生養(yǎng), 多得一個獨子,少有能生二胎的都算多子多福了。
田家也是只得一個獨子, 又從小身體不好, 三天兩頭的總生病,長到二十多歲還沒討著媳婦。
田夫郎不是個擅長吵架的,但林錢氏和周金桂這兩個慣愛和村里婦人夫郎吵架的瞧見了卻不敢和他對上。
沒別的原因, 就因為田夫郎長得高壯, 他脾氣也不好, 吵不過就干脆自己動手。他人高力氣也大, 一大耳刮子能抽得你眼冒金星, 就林錢氏和周金桂這樣的,加起來都打不過他。
此刻聽他一說, 兩個嘴碎的婦人也悄悄對視一眼,撇撇嘴打算走。
兩人還來不及走呢, 后頭的曹大娘也洗好衣裳端了盆過來,聽見幾人的對話也翻了個白眼與之對上,“哎喲喂!也真好意思說啊!還真有臉提生哥兒泡了水!誒,大家都快來看看聽聽!聽聽這賊婆子又放什么新鮮亮屁了!”
“誰不曉得這林家的是個狠心的,苛待上頭大哥大嫂留下來的獨苗苗哦!大寒天的攆人家去河邊洗衣裳,害生哥兒落了水,人都快燒沒了,這兩口子賊貨也舍不得請大夫!留著一把子錢等著給自家造棺材呢!竟還真有臉擺出來說!當(dāng)村里誰不曉得似的!”
“還有這個!這個臉皮也是厚的!刀都砍不穿喲!誰不曉得她周金桂當(dāng)初想賣木頭沒賣出去,就把生哥兒記恨上了!張嘴就把個餿霉?fàn)饅頭掛嘴邊!這生哥兒小時候多可憐,誰家沒給他吃過兩個饅頭窩頭,誰像她這樣到處念!”
“我可說了!指不定啥時候生哥兒還得在村里收木頭呢,你們誰要是信了這倆惡婆娘的話,這往后沒你們賺錢的份!”
曹大娘一張嘴噼里啪啦說了一大通,把林錢氏和周金桂念得面紅耳赤,偏偏田夫郎還擋在她前面,氣得這倆婦人想撲上去和她撕打都不敢,最后灰溜溜地回了家。
等人走后,曹大娘才提著根搗衣杵走到田夫郎跟前,喊道:“山月,你搗衣杵忘拿了,剛放河邊的大石頭上險些掉水里,我給你撿回來了!”
田夫郎,也就是楊山月,他干笑兩聲道了謝,從曹大娘手里接過那根衣杵。
瞧他臉上一片慘淡愁容,哪里還有剛才罵林錢氏和周金桂的氣勢了,眉頭更是時時刻刻攏著愁云。
曹大娘是個熱心腸,除林錢氏和周金桂這樣的攪屎棍兒,她和村里的媳婦夫郎都處得好。
這時見楊山月的神色立刻就明白了,趕忙關(guān)切地問道:“怎么了?是春來又病了?”
田春來,是楊山月的獨子。
聽曹大娘提起,他也是長長嘆了一口氣,道:“是啊。這孩子都病了快一個月了,去看了鎮(zhèn)上的大夫,說要好好養(yǎng),最好是買根山參日日泡茶喝。你說說,誰家買得起參啊!”
倒不要太好的老參,反怕虛不受補,老大夫說三十年的參就足夠了,一根五六兩銀子。
其實家里已經(jīng)商量過了,他當(dāng)家的想把黃牛賣了給娃買藥喝。
可家里的黃牛是大進項,只怕賣出去后的日子更是艱難,若是春來的病沒治好,之后再要喝藥,更是拿不出錢了。
想起這些楊山月就是唉聲嘆氣,愁得他頭發(fā)都白了一半。
可憐天下父母心,田家那孩子也是曹大娘看著長大的,懂事又聽話,就是身體不好,農(nóng)活兒也做不成,正因如此才沒有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嫁給他。
曹大娘也跟著嘆了一口氣,下一刻又想到什么,忽然就“誒”了一聲。
“誒!”
“你家不是還有個老房子嗎!我記得離我家還不太遠(yuǎn)呢!生哥兒要買地,我瞧著你家那地兒就不錯啊!”
是了,兩家原是老鄰居,田家是在十多年前搬的家。
楊山月聽她一提也想了起來,先是一喜,后來又露了愁容,皺著眉嘀咕道:“那成么?那地兒不太吉利啊!村里好幾戶人家都去找了里長,生哥兒憑啥買我的呢?”
這不吉利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那房子經(jīng)過火災(zāi),正是因為燒沒了大半田家人才不得不搬家。
那火來得古怪,大半夜燒起來,沒燃燭沒點燈的,莫名其妙就燒了起來,房子燒沒了大半,幸好火是從灶房燒過來的,一家三個住在另一頭,發(fā)現(xiàn)得早,人都沒事兒。
村人愚昧迷信,覺得田家是惹了火鬼,都覺得那地兒不干凈,有些人更甚至路過了都得繞著走。
聽他一說,曹大娘也不敢保證了,但還是拍了楊山月的胳膊道:“你管它成不成的!你先試試啊!若成了,春來買參的錢就有了!若是不成,你又不虧什么,總要試試嘛!”
楊山月一品這話,誒,真是這個理兒,當(dāng)即就點了頭,可算露出些笑來。
他笑著同曹大娘道了謝,匆匆回家去了,他得趕緊回去和他當(dāng)家的好好商量商量,試試也成!
……
次日,方泉背著手親自敲響了陸云川家的院門。
門還沒開呢,院里的兩只大狗先爬起來沖著門吠叫,陸云川出來開了門,又給兩只狗一個來了一巴掌,罵道:“一個個吃多了,嚎什么呢!”
方泉笑嘿嘿進來,瞅著兩只灰溜溜趴回狗窩的大狗,繞遠(yuǎn)了些走,還說道:“這兩個哦!去年我家殺年豬,它倆還搖頭擺尾地來討骨頭呢,結(jié)果我上了門,還是沖我叫喚!”
這兩只狗在外頭是不叫喚的,也不咬人,但在自家若有外人上門那就叫得兇,如今也只有岑葉子進門能得個好臉。
也是獵犬的天性,倒不是它們真想咬人,而是家門口來了外人,得嚎兩聲給主人提個醒兒呢!
只是獵犬兇,嚎起來就更兇了。
陸云川不善言辭,只說:“它倆不懂事,您別跟它們見識。”
方泉自然不會和兩只狗見識,笑嘿嘿問道:“你倆要買地的事兒,我把消息一發(fā)出去立刻就有人來問了,我瞧著有兩家不錯。生哥兒呢?喊他出來一起聽聽?”
陸云川點點頭,轉(zhuǎn)身就想去屋里喊林潮生,結(jié)果扭頭就看見夫郎迷迷瞪瞪地跨出了房門,還險些被門檻絆倒。
林潮生打了個哈欠,又被門檻絆了個趔趄,瞌睡立刻就醒了一半。
方泉在院里的竹椅上坐著,瞧著這睡眼惺忪的哥兒也是發(fā)笑。
村里這些小媳婦小夫郎的日子,沒哪個過得比生哥兒還好了,這都申時半(下午四點)了,他竟是才從床上起來的模樣,顯然是睡了個舒服。
陸云川立刻起身走了過去,擋在林潮生跟前拉了他一把,垂著頭說道:“潮生,你衣裳穿反了。”
林潮生:“!!!”
林潮生這下是完全清醒了,低頭拽了拽衣裳,看到露在外頭的粗糙針腳,這是把里外穿反了。他剛從床上爬起來,半夢半醒,是閉著眼睛摸衣裳穿的。
林潮生趕忙又跑回去,陸云川低低笑了兩聲,扭頭對著方泉說道:“潮生去端些茶果子出來,里長先坐。”
方泉:“……”
倒不必如此,他不瞎,也不聾。
方泉干笑兩聲,又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
沒多久,林潮生果然換好了衣裳,還真端了茶水和糕餅出來。
“方叔!快嘗嘗!這是我們從府城帶回來的茶!”
林潮生熱情地招呼。
村里用糖水招待客人都算奢侈了,少有用茶的。
方泉對糕餅沒興趣,倒捧著茶水喝了一口,他是個大老粗,品不來個好壞,只覺得香,真香。
喝了兩口茶,方泉才說道:“有幾戶想賣地的人家,我選了兩戶老實人,以后不容易起紛爭。”
方泉其實隱隱能猜到,生哥兒買這地蓋這房子多半是為了賺錢,這賺錢的事兒就容易起矛盾。
林潮生自然明白里長的好意,一臉乖乖巧巧的小學(xué)生樣子聽他繼續(xù)說話。
方泉開始說:“一戶姓林,倒和你有些遠(yuǎn)親。不過這家人早些年就搬到了縣里,也就每年掃墳的時候回來一次,他家走時就和我打了招呼,想把老房子賣出去。他家住在縣里,隔得遠(yuǎn),一家也都是實在的,不會出什么事。”
“還有一戶姓周,他家近年發(fā)達了,前年又起了新房子,青磚瓦房修得大氣。那老房子沒人住,也想賣出去。一家子都不錯,老子兒子都肯干,這才賺下這份家業(yè)!”
方泉說完了,話音落下后他頓了好一會兒,似在斟酌用語。
林潮生起先還在思考這兩戶人家,他如今在村里住了大半年,聽里長一提就知道說的是哪兩家了,就連位置也知道。
剛想了一陣,抬頭就看方泉欲言又止的模樣,他立刻開口道:“方叔?怎么了?”
方泉嘆了一口氣,有些難為情地搓了搓褲子,好半天才開了口,“其實還有一戶人家,你應(yīng)該也挺熟的。”
林潮生立刻作出一副認(rèn)真聽講的模樣。
里長繼續(xù)說道,“是老田家的房子,就村里經(jīng)常趕車的那個老家伙,你得喊聲叔呢。”
林潮生一愣,說道:“老田叔?他家也要賣地賣房?”
方泉點點頭,臉上有些不好意思。
田家的老房子是十多年前失火的,這日子久了,村里議論得也少了,但只怕真賣了出去又有不少人有得說了。
可田家的春來又病了,方泉是里長,又是長輩,他本就是個善良人,在村里接濟了不少人家。他常往鎮(zhèn)上走,鎮(zhèn)上的事情比村里人更熟悉,那老大夫還是他介紹給老田的。
這好不容易有了些希望,不管生哥兒兩口子買不買這塊地,他都得提一提。
不過他也把話先說清楚了,不瞞著林潮生。
方泉又說,“不過他家房子失過火,村里人都覺得不干凈。”
說罷,他又把當(dāng)年田家失火的事兒細(xì)細(xì)說了一遍。
林潮生一聽,誒,扯些什么神神鬼鬼的,不就是因為大夏天太熱太干,這放干柴的灶屋才自己燒起來了嗎?而且起火點還是灶房,說不定是做飯燒火時的火星子沒有及時撲滅,風(fēng)一吹就給點著了。
林潮生完全不在意,甚至還給方里長科普了一番,從家庭防火講到山林防火,給方泉說得一愣一愣的。
陸云川在一旁聽著,瞧林潮生那認(rèn)認(rèn)真真的模樣就忍不住發(fā)笑。
老田叔他知道,那也是個老實人,心腸也好,之前還隔三差五幫葉子捎慈幼局發(fā)的羊奶。
林潮生不知道田春來的事情,但沖著老田叔這個人,他也愿意去看看他家的老房子。
話不多說,三人立刻就出了門去看房子,按著遠(yuǎn)近三戶人家都看了。
也是巧了,一輪看下來,還真就老田叔家的房子最合林潮生的心意。
按著遠(yuǎn)近看過去,最先看的就是林、周兩家的。
姓林那戶的房子是真不錯,是一座木頭房子,院子也辟得寬敞。
可就是太不錯了,那房子住人合適,用來養(yǎng)銀耳就不太行了,得推倒重修。不說一個好端端的房子推倒了有些可惜,就那地兒得是地契房契一起買,買了房子又把房子推了,那不是錢多燒得慌嗎?
姓周那戶的房子倒是合適,矮小陳舊,是三間相連的土坯房子,圍了一圈竹籬笆,就籬笆破破爛爛,怕要重新修整才行。不過這些倒不是大問題,最大的問題是那地兒光線太好,一天幾個時辰全曬著太陽,可銀耳生長最好在潮濕的環(huán)境,那地兒也不太成了。
林潮生一路上拉著陸云川小聲嘰咕,說著說著還搖起了頭,總之是不太滿意。
這話沒和方泉解釋,但方泉看了小兩口的神情就明白了大半,立刻帶著人往老田叔那老房子去了。
老田叔的老房子挨著蘆葉河,取水方便。那房子被火燒去大半,房契雖在卻也跟著這把火一起失效了,若要買只需買下地契。一面迎著小山坡,另一面又是一片近年來剛長起的楊樹,遮去大半的太陽。
大小也合適,林潮生看了兩圈就覺得不錯。
若說唯一的一點問題,那就是這地方挨著曹大娘家,而曹大娘和林錢氏是鄰居,因此這兒離林家也不怎么遠(yuǎn)。
不過林潮生不怕麻煩,他倒嫌一日太閑,想要林家來找茬鬧事給他樂子看呢。
和陸云川商量兩句后,二人當(dāng)即拍板定下,方泉也是高興,立刻喊了兩個在村里結(jié)伴玩樂的小子去田家找了老田叔過來。
沒多久,田家兩口子就過來了。
老田叔是個情緒內(nèi)斂的,倒看不出過分的喜悅。
但楊山月卻喜極而泣,一見著自家這老房子就開始抹眼淚了,嘴里喃喃道:“好,好啊,太好了。真賣出去了,春來的病有指望了!”
林潮生不明所以,找里長一打聽才知道老田叔夫夫賣房子是為了給兒子買參治病。
還想習(xí)慣性砍砍價的林潮生沒再開這個口,不過老田叔夫夫也都是厚道人,并沒有因此獅子大張口,給的都是實在價。
買家賣家都談攏了,楊山月連房契地契都帶來了,方泉又借老田叔的后背當(dāng)桌子,當(dāng)場寫了新契。
等著兩邊都戳了手印,方泉才收了隨身攜帶的筆墨,說道:“這事兒就算完了。明兒你倆家跟我去趟鎮(zhèn)里,找官府印契走個程序,就算妥了。”
老田叔捧著那契書抖了抖嘴皮子,好半天才點了頭,連聲道:“好,好,我家有牛車,明天我來趕車。”
*
溪頭村不小,但人多嘴雜,這事兒也不知是誰先傳出的,總之過了一晚上村里的人都知道生哥兒兩口子買了老田那失過火的房子。
一時間,更是議論紛紛了。
這下不止林錢氏和周金桂倆碎嘴子說酸話,有兩家想要賣地沒賣出去的也跟著嘰咕嘰咕說起來。
“我看生哥兒真是中了邪!好好的地不要,他偏買個失過火的災(zāi)房子!”
“可不是!我家那老房子多好啊!都不用推了重修,直接就能住人了!要不是里長提起,我都舍不得賣呢!”
村中大壩邊上有一棵老槐樹,村里的婦人夫郎得了閑就拎著小馬扎在樹下乘涼,或是縫衣裳或是納鞋底,一邊干活一邊和其他人聊天。
今天林錢氏和周金桂也在,近來她倆不招村里人待見,能說上話的就沒幾個。
但聽到有人念叨林潮生,語氣里還似有不滿,周金桂停了手里的針線活,立刻扭頭沖著說話的人叫了起來。
“你可是說對了!真是說對了!我看啊,生哥兒真是中了邪啊!你們想想啊,生哥兒二月時落了水,緊接著就發(fā)了大病,人都險些沒了,那陸小子都給他辦了棺材,再晚半日只怕都埋土里了!可就是奇怪啊,生哥兒竟然又醒了!你們說說,怪不怪!我瞧著,怕醒的不是生哥兒,是蘆葉河里的水鬼!”
周金桂說完,林錢氏也停下手里的動作,還真作出認(rèn)真思考的模樣。
她說:“也是有點兒道理的!潮生這孩子從小就懂事乖巧,膽子也小,平常在村里見了人說話都不敢!上回醒來后就大變樣了!敢和長輩頂嘴!不像我從前那乖侄兒了!哎喲,好姐姐,虧得你提起呢!我家生哥兒莫不是被水鬼給害了!”
奇聞怪事,說得一伙婦人夫郎一愣一愣的,有那膽小的已經(jīng)在縮脖子閉眼了。
這回曹大娘不在,不然鐵定第一個站出來反駁。
不過雖失了這個助力,卻也有心腸好的,忍不住就開了口:“錢桃枝,你也真是好意思說啊!二月大冷天攆人去河邊洗衣裳,人掉下去后就生了病,你也舍不得掏銀子給他治。那害了生哥兒的不是你嗎?!”
說話的竟是李荊娘,就是那個賣豆腐的寡婦,夫家姓周,村里人都喊她周娘子。
李荊娘身邊還坐著一個扎丫髻,綁著紅頭繩的小丫頭,聽此也撅了撅嘴巴嘟囔:“潮生哥哥是好人!給圓杏糖吃!”
李荊娘寡居三年,寡婦門前是非多,她又獨自拉扯一個女兒長大。為了孩子,她曾經(jīng)也想給家里找個能頂門戶的男人,旁人她都看不上,就把目光放到了陸云川身上。
去找過一回,被拒絕了。
后來陸云川和林潮生成了親,那生哥兒還來找她賣豆腐,卻撞見一個混子到她家找麻煩,很是說了些不好聽的話。
這不要臉給自己找男人,還被那男人的夫郎聽見了,李荊娘自然是臊得慌。
但生哥兒聽見后并沒有什么反應(yīng),倒是放了狗嚇走了糾纏她的混子,之后也常來買豆腐,并沒有因為此事就看不起她。
林錢氏一聽,氣得嚷起來,“錢桃枝也是你叫的!老娘算你長輩了!你個死了男人的克夫喪門星,沒婆母教你,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你這樣的女人若在我家,嘴都給你縫上!”
李荊娘直接就氣笑了,她放下繡棚站了起來,扯斷手里的線捏著根針就朝著林錢氏走了去,閃著寒芒的繡花針往她眼前戳,“來!來!你縫一個給我瞧瞧!我還沒見過這世面呢!還‘若在你家’?你家是個什么皇帝門檻啊?當(dāng)誰求著扒著要進?”
李荊娘丈夫死得早,這幾年和女兒相依為命,硬是練成了一副潑婦性子。別說村里的婦人夫郎呢,就是糾纏她的混子潑皮她都敢直接提了刀對上去。
林錢氏是個欺軟怕硬嘴上厲害的,一看李荊娘捏著根針就懟了上來,寒光閃閃的繡花針想要往她眼睛里扎。
可是嚇得她不敢說話了,其余幾個說閑言碎語的也尷尬地住了口。
這時候,村里一個青年漢子提著鑼從這邊走過,銅鑼敲得哐哐響。
“大壩開會了啊!里長說了,陸獵戶家要蓋房子,還要找人上山砍木頭!請十五個壯勞力了!蓋房的一天二十文!砍木頭的按根算錢,一根一文,多砍多得啊!快快快!都快點兒來嘞!”
聽到這話,李荊娘嗤笑了一聲。
她又轉(zhuǎn)身慢悠悠走了回去,撿起被她丟下的繡棚,又扭頭看了那幾個說閑話的一眼。
開口道:“嬸子阿叔幾個我是記住了!今兒生哥兒家請工人,我就看你們幾家有沒有臉去了!”
這話說得那兩家人臊皮耷臉的,樹下坐著的其他人也暗自慶幸,幸好剛才沒跟著這些人一起扯閑話,不然這活兒他們可不好意思求上門去!
有人放起了馬后炮,干巴巴笑著說:“就是就是!我要是他們,我可沒臉去!”
也有那聰明的,得了消息后就悄悄回了家,得趕緊回去知會一聲,家里兒子二十多歲,正是一把子力氣使不完的年紀(jì)。
沒多久,槐樹下的人都散去了,李荊娘也牽著小女兒回了家。
但過了沒一會兒,槐樹邊的大壩子又漸漸聚了不少人。
這大曬壩是村里最大的壩子,是村中公用的,誰家若要曬谷子曬苞米,只要來得早就能占上位置。村里若是要開會宣布什么大事兒,那也是在這兒,一家來一兩個人,能把大壩子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林潮生和陸云川并不知道剛才槐樹底下鬧騰的事情,也沒見著幫他們說了話的李荊娘。李荊娘就母女二人相依為命,家里根本沒有男丁,這大會她自然也沒來。
里長扯著嗓子大聲說了幾句,壩子上人多,他吼破了嗓子才能保證每個人都聽見。
林潮生瞧見是直撇眉,暗道這活兒真不是人干的。
蓋房、砍樹的事兒說清楚了,林潮生和陸云川商量后,找了十個會蓋房子的熟手,又找了五個勤快肯干的漢子砍樹。和起先說得差不多,蓋房子的一天二十文,但不包飯;砍樹的一根一文,砍得多拿得多。
被選上的人家自然是高興,蓋房子的漢子也不在乎那頓飯,大不了喊家里的婆娘夫郎幫著送,這可是二十文,就是在鎮(zhèn)上做工也才得這點兒錢了。
砍樹的則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暗暗比較起來,都想著做那個砍樹最多拿錢最多的人。
曹大娘是最高興的。
她男人雖比不得年輕人有勞力,卻是個老泥工了,那些個年輕人哪有他的經(jīng)驗,這蓋房子自然有他的份兒。她大兒子則塊頭大有力氣,第一個就報名去砍木頭,生哥兒和她關(guān)系好,一口就答應(yīng)了。
不僅如此,生哥兒還同她說,這幾日砍來的木頭得在她家院子放一放。
那房子不用修得多好,畢竟不怎么住人,主要是為了養(yǎng)銀耳,倒不求多精致。不過哪怕如此,怎么也得耗個半個多月的。但新鮮的青杠木本就不能直接用來養(yǎng)銀耳,也得晾上半個月,這時間剛剛好。
曹大娘家院子大,騰得出位置擺放,只等那頭的房子一修好就能挪走。
不過生哥兒也不好意思白占她家院子,給了三十文呢,曹大娘本來推脫著不肯收,但這孩子硬塞她手里啊。
哎喲,可真是個好孩子。
曹大娘暗暗想著,此刻她還不知道剛剛在槐樹下發(fā)生的事情,不然只怕又得扯了袖子去和人吵架了。
第057章 葉子天賦
定下人選后, 第二天就開工了。
蓋房子的有兩個還是曹大娘她男人的徒弟,有他看著,那頭亂不起來。所以林潮生和陸云川則是帶著砍樹的五個漢子上了山, 這一趟連岑葉子也跟著去了。
他說秋天到了, 山上的野果子、野核桃都差不多熟了, 尤其是野核桃拿到鎮(zhèn)上去能賣個好價。
之前他給陳步洲送飯也攢了些錢, 但岑葉子節(jié)儉, 家里還養(yǎng)著一個要吃奶的小弟, 更是要多多賺錢了,于是跟著夫夫二人上了山。
起先的兩刻鐘, 林潮生還老老實實跟在陸云川身邊,同五個漢子講選木頭的要領(lǐng)。要砍青杠木,只砍青杠木, 還得是八年往上的老青杠木,最后是選直溜的砍。
可隨著……
“小哥!我看見八月炸了!都熟透了, 我給你摘一個嘗嘗!”
“哇!小哥!這兒有拐棗樹!這個可好吃了!你要不要?!”
“誒還有無患子誒, 這個能搓皂丸子,洗衣裳洗手洗澡都能用!小哥你要不?!”
……
慢慢的,林潮生就撇開陸云川溜到了岑葉子身邊, 和人在林子里玩鬧開了!
先是林潮生氣得跳腳的聲音:“沒熟!死葉子你敢騙我!又澀又麻!岑葉子, 你完了!”
緊接著是岑葉子叫嚷, 他還嫌棄林潮生浪費, 大叫道:“哎呀, 哎喲!你太浪費了!小哥你太浪費了!野柿子要拿回家悶一段日子才能吃的!這個可甜了!”
陸云川停在小路上,木著臉看兩個小哥兒打鬧, 想笑,但硬是笑不出來。
這時候, 曹大娘的兒子方木生憨憨湊了上來,又憨憨問道:“陸哥,你咋不喊哥夫郎嘞?他要跑沒影兒了。”
難道是他不想喊嗎?
陸云川心里默默想。
想完又木著臉轉(zhuǎn)過腦袋,直勾勾瞪著方木生看,直把人盯得頭皮發(fā)麻。
方木生像是后知后覺明白了什么,傻兮兮撓了撓腦袋,又把頭扭了回去,自言自語嘀咕:“呃……呃……我看這樹不錯,多直啊,砍它。”
陸云川像是嘆了一口氣,又才悠悠收回視線,繼續(xù)去看自己的小夫郎。
好家伙,這下真跑沒影兒了。
陸云川:“……”
陸云川這回真是長長嘆了一口氣,沖著兩人跑去的方向喊道:“潮生,別跑太遠(yuǎn)了!”
瞧不見人,只聽見一道歡快的聲音傳了回來,“好嘞!”
林潮生跟著岑葉子跑去摘無患子了。
無患子的樹并不高大,開叉又低,岑葉子是個爬樹的好手,他把綁腰上的柴刀解下來丟到地上,然后三兩下蹦上樹,挑了金黃飽滿的新鮮果子采摘。
一個在樹上摘,一個在地上撿,林潮生用衣裳兜著,沒一會兒就撿了好多。
等岑葉子下來,他才對著人問道:“你會用它做皂丸?”
家里的皂丸是陸云川在鎮(zhèn)上買的,一盒有四十顆,花了五十文。這東西洗碗洗衣裳能用,洗手洗澡洗頭也能用,因此用得很快。
岑葉子下了地,正垂著腦袋看林潮生衣裳兜子里的無患子果實,一個個圓溜可愛,他是越看越喜。
他還朝著林潮生歪了歪頭,答道:“會啊!小哥,你不會嗎?”
岑葉子的語氣實在是太平靜的,好像是個人都該會一樣,又眼巴巴瞅著林潮生,搞得林潮生沒好意思搖頭說他不會。
不過幸好岑葉子沒有好奇多問,他又繼續(xù)說,“我家的皂丸子都是我自己做的!用皂莢、無患子加上草木灰。其實要是有豬胰子就更好了,能成型,會更好看的!小哥,你可別嫌棄豬胰子臟,真能做的!”
這下真給林潮生驚住了,他把懷里的無患子全倒進岑葉子的背簍里,然后拉著人坐到旁邊的大石頭上。
扯著人問:“你咋知道的?”
村里人多用皂莢,皂丸澡豆都少有人買,更別說香胰子了,怕是有些人連聽都沒聽過呢。
岑葉子兩眼圓亮睜著,像是還不知道這事兒有多稀罕,還歪著頭說:“我自個兒琢磨的啊!聽說鎮(zhèn)上的小姐都用胰子洗手,胰子胰子那不就是豬胰子嗎?名兒都沒換呢!我之前買過一塊兒豬胰子搗鼓了兩次,就是那玩意做的,只是我手生,做出來的顏色不好看,模樣也不好看,但聞起來還挺香的!”
自己琢磨的?
林潮生看著岑葉子好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他以前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呢,這葉子是個手工達人啊!真是白白浪費了他的天賦!
這胰子哪怕明明白白告訴別人它的做法,可也沒幾個人真能把它做出來,其中詳細(xì)過程、比例、火候都是重中之重。哪有像岑葉子這樣,搗鼓兩次就給搗鼓出來的。
這可能就是天賦。
其實岑葉子沒告訴林潮生的是,這是兩年前的事兒了,那時候他還不敢和家里的阿父和阿奶對上,當(dāng)時被阿奶看見他搗鼓這些,罵他浪費糧食,還拿笤帚把他打了一頓。他之后就不敢用豬胰子做了,要不然只怕早研究出像模像樣的成品。
林潮生盯了他一會兒,隨后認(rèn)真說道:“葉子啊,你就沒想過做這些拿去賣?這可比賣山果子賺錢!四十顆皂丸就能賣五十文呢!”
岑葉子睜圓了眼睛,傻乎乎看著林潮生,呆了好一會兒才朝他伸出五根手指,驚訝又夸張地說道:“五十文?!”
要知道,他做皂丸,一天就能搓百來丸,這還是做完了家務(wù)活兒抽空做的,時間不多。
他先是一驚,后又緊張地搓了搓手,“這,這真這么好賣啊?我也能賣嗎?”
林潮生沖他點頭,繼續(xù)鼓勵說道:“皂丸算便宜的。就你說的香胰子,一塊兒普通的就賣七八十文,都是鎮(zhèn)上的小姐夫人們常用。還有那刻了花兒,用了什么茉莉、紫草、桂花的,又香又好看,這樣的一塊兒賣二三百文的都有呢!”
林潮生說得認(rèn)真,岑葉子聽得也認(rèn)真,到重要的地方他還會托著腮幫子小小的“哇”一聲。
最后,岑葉子神色糾結(jié),顯然有些意動又擔(dān)心自己做不出來。
他小聲說道:“可真厲害啊,真能賺這么多嗎?”
林潮生鼓勵道:“試試才知道!說不定你也很厲害呢!”
岑葉子點點頭,手里攥了一把背簍里的無患子,默默下了決心。
二人談完,又去摘了些別的野果子。
其中野柿子摘的最多,一個個橙紅橙紅的掛在樹上,像一盞盞小燈籠,摘下來拿回家再悶上幾天顏色就會變得更紅,捏起來微微發(fā)軟,那時候就能吃了,甜得很。
兩個摘了十來個野柿子,又才你扯我一把,我扯你一把繼續(xù)往前走。
路上,陸云川時不時喊上兩句,這才讓二人沒有不知不覺跑遠(yuǎn)。
又走了好一陣,兩人才找到一棵野核桃樹。
那棵樹十分高大,看起來可不太好爬。但外表小甜心,身手像只猴兒的岑葉子見了不以為然,拍著手自信地說:“小事兒!交給我!”
說罷,他從背簍里翻出兩雙黑乎乎的粗布手套,一雙塞給林潮生,一雙自己戴在了手上。
岑葉子說道:“還是我上去摘,小哥你在下面撿。喏,手套可一定得戴上,這山核桃的青皮黏糊糊的,沾手上會變黑,特別難洗,而且還會發(fā)癢!”
林潮生點點頭,聽話地把手套戴了上去。
岑葉子也點點頭,然后一蹬腿猴兒般竄上樹,左踩一腳右踩一腳動作靈活地很。
但這樹太高了,林潮生看得心驚肉跳,還是忍不住抬頭喊道:“葉子,你當(dāng)心著點兒啊!”
剛說完,樹上就丟下來幾顆青皮核桃。
緊接著就是岑葉子脆生生的聲音,“知道啦!”
林潮生看他兩眼,也忙低下頭撿起了野核桃,一個個全丟進背簍里。
撿了好一會兒,眼看著那背簍快滿了,林潮生撐著腰直起身子,正想喊岑葉子下來。剛站起身,忽然發(fā)現(xiàn)陸云川不知道什么時候過來的,左手還提著一把鋒利的柴刀。
林潮生看他一眼,又偏頭看了看四周,見其余幾個漢子也都過來了,正朝核桃樹上面繼續(xù)走,那上頭有好幾棵青杠樹,都是又高又大又直的好木材。
林潮生見那五個漢子都走了過去,其中曹大娘的大兒子路過的時候還朝他打招呼。林潮生沖人笑了笑,然后扭過頭也輕輕推了陸云川一把,笑著說道:“你也快去啊!”
陸云川沒說話,他將提刀的手收在背后,又抬起另一只手掰著林潮生的臉,隨后俯下身在他臉上啾了一口,最后默不作聲地轉(zhuǎn)頭跟上了幾個漢子,整個過程面無表情,一句話也沒有說,就好像剛剛搞突然襲擊的人不是他。
林潮生:“……”
他瞪著陸云川離開的背影,又下意識抬頭看向樹上的岑葉子,立刻對上岑葉子趴在樹上低頭朝下望的眼睛。
岑葉子:“……”
兩個哥兒都沒有說話,岑葉子紅撲撲一張臉從樹上下來,目光總是忍不住往林潮生身上瞟。
林潮生被他盯得受不了了,氣勢洶洶瞪了他一眼,叉著腰說道:“有話就說!”
岑葉子紅著臉,抬起一雙戴著黑乎手套的手,兩只大拇指按一起蹭了蹭,小聲道:“你,你們……怎么,怎么在外面就、就、那個!”
林潮生本來還覺得被岑葉子看見怪尷尬的,可看這哥兒面上紅撲撲的模樣,又忍不住逗他。
他擺出厚臉皮的樣子,賤兮兮問:“哪個啊?”
岑葉子還沒意識到自己被逗了,他認(rèn)真地又狠狠按了按兩只大拇指,繼續(xù)說:“就那個啊!”
他不好意思直說,只悄悄踮了踮腳尖,撅了撅嘴作出一個“親親”的動作。
這小模樣把林潮生逗得哈哈笑,要不是手上戴了手套,現(xiàn)在定然要狠搓一通岑葉子的臉。
岑葉子近來長了些肉,臉上也圓了兩分,看起來就十分好搓。
岑葉子看他笑得抱肚子,撅起來學(xué)“親親”的嘴撅得更厲害了,這下都可以掛一個小油壺了。
他還忿忿不平地說道:“小哥,你笑話我!”
林潮生笑得更厲害了,氣得岑葉子背起背簍就朝前走。
兩人鬧了好一會兒,陸云川又提著刀從上面走下來,對著兩個哥兒問道:“采果子采得怎么樣了?”
林潮生正和岑葉子蹲地上,一邊嘻嘻哈哈拌著嘴,一邊采摘野菌兒,聽到陸云川的聲音他又立馬站起來沖著人說:“采了好多!葉子說野柿子好吃,待會兒我們帶幾個回去一起吃。”
剛說完,還不等陸云川說話呢。
玩吵架拌嘴游戲正玩到興頭上的岑葉子已經(jīng)習(xí)慣性小聲接了一句:“不給你吃。”
陸云川聽見了,他還不知道二人剛剛發(fā)生了什么,疑惑地偏頭看了過去。
岑葉子這才反應(yīng)過來,抬起腦袋就發(fā)現(xiàn)壯得跟頭牛似的陸獵戶面無表情瞪著自己,眉峰那道疤似凝成一把駭人的刀往他眼睛里戳。
嗯,比他的柴刀還駭人。
岑葉子:“……”
膽子時大時小的岑葉子立刻縮了縮肩膀,恨不得和地上那一攤野菌子縮在一起,躲到泥巴下。
他埋了埋頭,小聲嘟囔:“……我、我剛剛其實沒有說話。”
林潮生憋著笑,湊近陸云川身邊,晃著身子撞了撞他的胳膊,又朝人小聲嘰咕道:“行了,別嚇?biāo)恕!?br />
陸云川也十分委屈地皺著眉看向林潮生,兩只眼里都寫著:我沒有啊!
他真是沒有啊。長得兇也能怪他?
陸云川是真委屈。
林潮生笑得直晃悠,趁岑葉子玩蘑菇扮演的空擋貼上去捏了捏陸云川的手。
正是這時候,石坡上的方木生喊道:“陸哥,咱幾個都準(zhǔn)備好了!回吧!”
陸云川立刻被哄好了,他先是朝方木生“嗯”了一句,又反過來捏了捏林潮生的手,說道:“走吧,我送你們下山。”
林潮生點頭,又才拉起地上萎靡的岑蘑菇,幾人結(jié)伴下了山。
林潮生手里拎著一筐野菌,岑葉子背著背簍,陸云川一眾漢子則是扛了木頭。
下山走了好長一截路,岑葉子也忘了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又親親熱熱拉著林潮生介紹起今兒采的菌子。
陸云川把兩個哥兒送到山下,放下木頭,又和另外五個漢子上了山。
他們今天砍了不少青杠木,怕是要來回好幾趟才能全扛下來。
岑葉子還扯著林潮生說話,說得興致勃勃。
“這個野柿子悶個五六天就熟了!最好是埋在米缸里,可惜我家沒有那么多的米!”
“還有這個菌子,這個菌子炒起來可好吃了!就是一定要大火炒熟,一定要多炒一會兒!”
“這兩個最好看的八月炸留給你吧!你和陸獵戶一人一個,這個也好吃!可以拿勺子挖著吃!”
“野核桃給你一些!再給陳二少爺留一些!剩的我拿去鎮(zhèn)上賣!就是有點少,我再去摘兩回,到時候一塊兒去賣!”
岑葉子說完,才背著背簍回了家。
林潮生也收獲滿滿回了家,進門先給兩只狗子一個愛的摸摸頭,然后提著東西進了灶房。
陸云川怕是得往山上跑好幾趟才能搬完今天砍的木材,搬下山后還得借車把木頭都拉到曹大娘家,等他收拾好回家都差不多天黑了。
林潮生進灶房收拾了一下,想著陸云川今天怕回來得晚,今晚上的飯就由他做好了。
不過林潮生的廚藝真是一般,這菌子他也不敢炒,怕炒不好吃了見小人,干脆還是系了圍裳開始和面、揉面,準(zhǔn)備做面條吃。
煮一碗手搟面,再炒一份肉沫辣子的澆頭,到時候蓋在面上,也是色香味俱全。
林潮生不敢直接下鍋,得估著時間等陸云川回來,怕做早了面冷了、坨了。
他揉好面,又剁好蒜末肉沫和辣椒碎,調(diào)了料腌好,就等陸云川回來了再下鍋,正好吃個熱乎的。
等林潮生都準(zhǔn)備齊全了,陸云川還沒回來。
他在院子里晃了一圈,覺得有些無聊。平常家里也只有他和陸云川兩個人,但有個伴兒就似有說不完的話,從不覺得時間難過,如今一個人在家竟有些難捱了。
先去騷擾了大黑二黑,惹得狗煩,最后悻悻回了房間。
不過回了房后他就把畫板翻了出來,打算一邊畫稿子,一邊等陸云川回來。
還是那篇《農(nóng)夫與蛇》,因為快到了交稿的日子,所以他在江州府時也趕著時間在畫,如今只差收個尾了,這次的稿子就完成了。
林潮生畫得起勁,漸漸就忘了時辰,聚精會神在畫上,連屋里什么時候多了一個人都沒有察覺。
陸云川也不知道在他身后站了多久,沉默著看他畫畫,細(xì)長的炭筆捏在手上,寥寥幾筆就勾出人形。
突然,他冷不丁開了口:“這樣不對。”
屋里安安靜靜,只有炭筆畫畫的聲音,他突然一句話可把林潮生嚇壞了。
林潮生被這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一跳,抱著畫板猛地站了起來,有些慌張地朝后看去。
見是陸云川,那顆撲通撲通直往喉嚨眼跳的小心臟才又落回了胸腔。
他瞪著陸云川,沒好氣說:“你怎么走路沒聲啊!”
陸云川沒回答,他反倒伸手指向林潮生畫本上的畫,用仿佛討論什么嚴(yán)謹(jǐn)學(xué)論的認(rèn)真語氣說道:“這個姿勢不對,腿掰成這樣會很痛。”
林潮生:“……”
林潮生有一瞬間的無語,他也跟著看向陸云川手指的畫,畫風(fēng)“大開大合”,兩個人都十分“坦誠”。
他磕巴了一下,好一會兒才反駁道:“你怎么知道?你又沒試過!”
聽到林潮生的話后,陸云川還真點了點頭,張嘴卻說道:“我沒試過。你試過,你上次都疼哭了。”
林潮生:“……”
于是,暴怒的林畫家把究極細(xì)節(jié)控攆了出去。
第058章 鎮(zhèn)上買騾
林潮生把人攆了出去, 又握起筆繼續(xù)畫,可努力了好一會兒總是靜不下心來,腦子里還回蕩著陸云川的聲音。
“這個不對。”
“這個姿勢會很痛。”
“你上次就疼哭了。”
……
林潮生抓了抓腦袋, 把頭發(fā)揉成個雞窩才停下手。他靜不下心也沒再勉強, 收起畫本出了門。
走出房間就聞到一股肉香, 是碎辣子炒肉沫的味道, 陸云川還往里頭打了一個雞蛋, 辣子紅綠, 雞蛋炒得黃澄澄的,顏色拌得好看, 裹著肉沫更是油汪汪的香人。
陸云川高高大大一人站在灶臺前,腰上系著圍裳,袖子上也套著一個粗布袖套子, 手里捏一把銅勺在鍋中快速翻炒。
他生得過于高大,灶臺只到他腿上, 炒菜得微微勾著背, 倒不顯得難看,反而給他整個人都罩了一層煙火氣。
炒好的澆頭蓋在面上,陸云川單手扯下圍裳, 又一手端起一碗轉(zhuǎn)過身, 沖著進屋的林潮生說道:“吃飯吧。”
愣神的林潮生立刻反應(yīng)過來, 小跑著過去將小折桌打開了, 然后接過自己那碗。
自己那碗肉多面少, 地下還鋪了燙熟的青菜葉子。陸云川則是一大碗面,只上頭鋪了薄薄一層澆頭, 他口腹之欲不重,但胃口大, 吃得多,連吃面的碗都比林潮生的碗大一些
林潮生吃了兩口,笑瞇瞇朝陸云川點頭,表揚道:“好吃!川哥,你手藝越來越好了!”
陸云川的嘴角也輕輕扯了扯,也跟著說道:“是你的面條搟得好,吃起來筋道。”
聽了這句話,林潮生的尾巴立刻就翹了起來,他得意洋洋說道:“那當(dāng)然!”
別的不說,林潮生對自己手上的面活還是很自信的,可是得了他奶奶的真?zhèn)鳎?br />
他又吃了好幾口面才抬頭說道:“等收完青杠木,咱去趟鎮(zhèn)上吧?快中秋了,我想做月餅,得去鎮(zhèn)上買些材料。還有騾子,我們?nèi)ジ乔熬蜕塘亢玫模I騾子的。”
陸云川碗里的面多,但他吃得很快,三兩口就見了底。
雖然快,但吃相并不狼狽,此刻放下碗筷對著林潮生回答道:“我也是這樣打算的,正準(zhǔn)備同你說呢。騾子去鎮(zhèn)上買,騾車可以請村里的木匠做,比鎮(zhèn)上賣的現(xiàn)成的要便宜些。”
說來也巧,村里的木匠正好姓木,是個老鰥夫,獨自拉扯著一個兒子長大。這人性格也獨,不怎么和村里人來往,總是村里人要找他打家具才會交流幾句,平常都是個鋸嘴葫蘆,也不愛在村里轉(zhuǎn)悠,總是日日關(guān)在自家小院里。
不過他兒子倒是個外向開朗的,這次砍木頭的人也有他。
他爹是木匠,他也常幫著砍樹鋸木頭,這活兒是五個人里頭干得最快的,就連陸云川都險些沒比得過他。
夫夫倆商量好,都等著青杠木收完就去鎮(zhèn)上逛一逛。
吃完面后,林潮生把碗洗刷了,陸云川則開始架火燒今天的洗澡水。
也就兩個碗,林潮生用絲瓜瓤子搓著洗干凈,然后收進了碗柜里。
最后扭頭出了院子找大黑二黑玩。
大黑二黑也剛吃完飯,狗盆被舔得干干凈凈。
陸云川養(yǎng)獵犬很舍得,隔三差五就要給它們開葷。他說獵犬吃不好就長不壯,到時候上了山幫不了他還拖后腿,要知道他之前打野豬,這倆狗子也是出力不少。
剛吃飽飯的兩只傻狗不愛動彈,林潮生戳戳它們的鼻子才動兩下。
二黑還好些,活潑點兒,時不時抬起那只白爪子往林潮生手里塞。
大黑則干脆閉了眼睛,任由林潮生扒拉它的眼皮,扯它的耳朵,就是一動不動,若不是身后的尾巴還時不時晃兩下,真讓人懷疑它成了個“飽死狗”。
逗了會兒狗,林潮生又回屋把畫板翻出來繼續(xù)畫,桌前擺著油燈,昏黃的光照在紙上,顯得交纏在一起的兩個人更加曖昧不清了。
等畫完最后一筆,林潮生才松了一口氣,擱下炭筆抬手揉了揉肩膀。
這時候,屋外的陸云川喊道:“潮生,出來洗澡了。”
林潮生又才站起來,拿了換洗衣裳出門洗澡。
沒錯!他這次記住了,得帶換洗的衣裳!
色字頭上一把刀,絕不給某個人半點兒機會。
但林潮生似乎料錯了,他這個澡洗得舒坦自在,陸云川完全沒有進澡棚子里騷擾他。
洗過澡的林潮生縮進被窩里,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琢磨,今天應(yīng)該可以睡個好覺了。
閉上眼睛沒一會兒,人還沒睡著呢,穿著里衣的陸云川就帶了一身濕意掀開被子鉆了進來,從后面環(huán)住林潮生的腰。
林潮生掙不開,被迫和他進行了一系列針對細(xì)節(jié)性問題的探討。
探討工作令人身心交瘁,林潮生最后是身疲力竭直接睡過去的。
之后兩天他都在屋里躲懶,陸云川則是繼續(xù)跟著漢子們上山砍樹,還把兩條大狗吆上山放風(fēng)。因為林潮生沒有同行,岑葉子也不好意思跟著幾個壯年漢子上山,因此也沒去摘果子,就在家里處理野核桃,順便研究研究皂丸。
他以前做的皂丸都是自家用的,所以粗糙不好看,這回想要拿到鎮(zhèn)上去賣,那首先就得有個賣相。
他研究了兩天,又狠心放了些粗面,還真讓他做出一小碗像模像樣的皂丸,當(dāng)天就興高采烈地去找林潮生,想要和人分享自己的成功。
可惜了,這天林潮生和陸云川一早就去了鎮(zhèn)上,岑葉子算是撲了個空。
*
平橋鎮(zhèn)。
林潮生穿了一身艾綠色的秋衣,肩上挎著灰白的小挎包,被陸云川牽著走在街上,看起來是個乖乖巧巧的小夫郎。
當(dāng)然了,只是看起來,誰能想到這“乖乖巧巧”的小夫郎的挎包里塞著一本大開大合的畫本。
兩人穿過長街朝三松書齋走,打算先去把今日的書稿交了。
陸云川還對著林潮生說:“待會兒我進去就好了,你在外面等我。”
村里剛經(jīng)了方劍玉寫艷情話本的事情,林潮生也不敢逞能,沖著陸云川點了點頭。
結(jié)果二人到了三松書齋,竟發(fā)現(xiàn)書齋門口堵了不少人。
林潮生偏著身子朝里望,好奇嘀咕道:“怎么回事啊?這是發(fā)生什么了?”
陸云川沉默片刻,隨即說道:“我們先看看。”
然后就看見里頭一個穿長衫的讀書人朝著掌柜的喊道:“怎么回事啊?第五先生呢?怎么上期的《春游仙事》沒有第五先生的《農(nóng)夫與蛇》啊!”
說起來也是個打扮得斯斯文文的書生郎,跑到書齋討要艷色畫本,臉上也是半點兒不見羞的。
他說完,另一個小廝模樣的年輕人也趕忙問道:“就是啊?!到底怎么回事啊?!第五先生這個月還畫不畫了?我家少爺還等著看!”
后頭幾個人也跟著叫嚷,全都是問畫本的事情。
林潮生和陸云川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幾分驚訝。
林潮生還自言自語般嘀咕:“我上次可是交了兩章的量啊!”
他當(dāng)初和書坊定下規(guī)矩,半月交一次稿,可上個月要去府城,一待就至少是半個月。林潮生害怕耽誤書坊出書,所以提前交了兩次的稿子,完全夠《春游仙事》兩期的內(nèi)容,這怎么還能鬧起來?
林潮生最近的重心全在銀耳上,這兩期《春游仙事》的樣書他也沒到書坊取,哪里知道上個月月初書坊就把他的“粗長大肥章”一次性全用了。
倒不是書坊故意為之,大概是底下人沒有溝通好,印書的不知道那是兩回的內(nèi)容,直接就印了出去。百來本書賣出去,哪里還能收回?只能將錯就錯了!
眼看著又快到《春游仙事》更新的日子了,三松書齋這幾日天天被小讀者堵,可是搞得掌柜的和伙計都焦頭爛額。
那掌柜的抹著汗說道:“別著急!各位都別著急!這次的《春游仙事》定然有第五先生的畫!肯定有的!”
立刻有個人問:“你敢保證嗎?第五先生這次到底交稿了沒啊?”
稿子還握在手里的林潮生開始流汗了。
他在現(xiàn)代也是見過一些狂熱粉絲的,雖網(wǎng)上戲稱給作者“寄刀子”,但也有不理智的敢玩真的。雖然都是圈里的大神,和林潮生沒什么關(guān)系,但他那時候也完全沒料到有一天這待遇也會輪到他自己。
掌柜更是汗流滿面,又安撫著說道:“上次第五先生來時就說了,有事要去一趟府城!這怕是還沒回來呢!各位就再耐心等等吧!再等等吧!”
又有人不悅地開了口,“還要等啊?這,這第五先生不會是故意拖稿吧?他到底還畫不畫了!”
掌柜的沒有立刻說話解釋,他見擠在書柜前的眾人轉(zhuǎn)移了目標(biāo),一個個開始說叨起第五先生了,不由松了一口氣。
心里甚至暗暗高興,覺得有第五先生吸引這些人的注意力,就為難不著他了。
有些人說:“第五先生可能真是有些忙吧,誰家沒個難事兒的時候,也能理解!”
也有人說:“可我就是奔著第五先生的畫才買的《春游仙事》,他要是不畫了,我也不買了。”
還有人說:“忙是可以忙!但至少也得解釋兩句吧,哪怕在書上印兩句話呢,難不成就讓大家伙兒這樣干等著!”
林潮生聽見了,他被掌柜這態(tài)度氣笑了,“我明明給了兩章的!他倒是一句解釋的話都沒有!”
陸云川沒有說話,直接從林潮生的小挎包里翻出那本畫稿,擠開人群就進了書齋。
林潮生下意識想追,但想到陸云川叮囑的話又不得不停了下來,躲墻邊繼續(xù)偷看。
陸云川擠開眾人進了書齋,將畫稿拍在柜臺上,冷冰冰道:“交稿。”
掌柜的一愣,瞅一眼臉生的陸云川,更是呆住了。
他不記得書齋有接過這個人的稿子啊?而且瞧他五大三粗的模樣,可不像會這些文活兒的。
掌柜的還來不及說話,陸云川又道:“第五先生有事去了府城還沒回來,這是他托我轉(zhuǎn)交到書齋的畫稿。”
一聽這話,后頭那些呆住的人又亂了起來。
“是第五先生的畫?”
“真是第五先生的!”
“第五先生來交稿了!”
掌柜的內(nèi)心隱隱有些不安,他先翻了兩頁畫稿,瞧那熟悉又獨特的畫風(fēng)和一筆狗爬字。
嗯,可不正是第五先生的畫。
他立刻陪著笑說:“看吧看吧,我就說第五先生這次肯定會交稿的。”
陸云川臉上沒有表情,仍是冷冰冰開口,語氣寒得掉渣,“他讓我來取樣書。”
畫稿的作者都能免費得一本樣書,林潮生自然也不例外。
那掌柜一愣,心里暗暗念叨,也不知道剛剛的對話被這漢子聽去了多少,又和第五先生的關(guān)系親不親近。
他心里嘆著氣,但還是將樣書取出來遞了過去,畢竟是書齋的規(guī)定,他總不能扣著書不肯給。
眼見這高大勇猛的男人當(dāng)場翻起了書冊子,掌柜的暗道不好。
果然,陸云川下一刻就問道:“這一期怎么沒有第五先生的畫?他走前不是交了兩期的稿子?就是怕自己趕不回來交稿。”
掌柜的開始冒冷汗了,支吾著說不出話來。
倒是身后的一眾人又嚷開了,一個個聲音更加不滿。
“什么?!上上回的內(nèi)容其實是兩期的?”
“我說那次的稿子怎么多幾頁!我還以為是第五先生突然來了靈感呢!”
“好啊!敢情是你們書齋一次印了兩期的內(nèi)容!還讓我們誤會是第五先生不交稿!”
“剛才給個啞巴似的!一句話不說!搞得我還真以為是第五先生拖稿不交呢!”
……
掌柜的這下更是頭焦額爛了,這邊解釋兩句,那頭又解釋兩句,都不能安撫住眾人,惹得書齋里滿是怨氣,連想要進鋪子買書的人都在門口轉(zhuǎn)了一圈又搖著頭離開了。
鬧騰好一陣,那些人才漸漸散去。
掌柜的又蔫巴著眉毛看向陸云川,可瞧此人一臉兇相,又生得魁梧高大,他是一句重話都不敢說了,連連嘆著氣給他結(jié)清了此次的稿費。
走前,陸云川還挺直脊背,不悅說道:“這事兒我會一五一十告訴第五先生的。這篇稿子畫完了,他還會不會繼續(xù)畫新的就是你們的事兒了。”
說罷,他攥上銀錢扭頭就出了書齋。
掌柜的急得繞出賬柜一路追到門口,喊了好幾聲也沒把人喊回來。
完了,這下是完了。
他得罪了第五先生,真惹得第五先生收筆不畫了,只怕等東家回來有他的好果子吃啊!
其實林潮生本來畫完這本也不打算畫了,不過第五先生如今也小有名氣,引得來三松書齋買書的人都比往常更多了。若他驟然收筆不畫只怕書齋這頭不愿意,雖不可能強迫他繼續(xù),但也要非些口舌功夫。
林潮生嫌麻煩,但有了這件事,那就是書齋不義在先,怪不得他停筆了。
是個好理由。
林潮生樂滋滋看著陸云川回來,又見他把碎銀子放進自己的小挎包里,更是笑得瞇起眼睛。
交了稿子,又見了一場鬧劇,夫夫倆又才牽著手往頭牯街去了。
頭牯街,是馬行、牛行等牲畜行最多的一條街,買賣牛羊馬匹的多是來這兒。
不過官府對馬匹管制嚴(yán)格,整條街上也見不著一匹馬。
這條街上人不多,左右牲畜卻不少,有些味道。
兩人剛進去,立刻有人吆喝著拉起了生意。
“兩位買些什么?來我這兒看看啊!”
“哎喲,兩位客人,我這貨多啊!您還是來我這兒看!”
“來我這兒!來我這兒!我這兒的牲口都壯實著!”
……
林潮生沒答應(yīng)這些話,仍拉著陸云川繼續(xù)往里逛。
這條街上賣豬、牛、羊的最多,都是些小崽兒。小時候的模樣倒還挺可愛,尤其是小山羊,絨毛卷卷,頭上支兩只小包包角。
嗯,還挺像岑葉子常掛在脖子上的小玉墜子。
想到這兒,林潮生還噗嗤笑了一聲。
聽見他笑,陸云川偏頭看了一眼,眼里有些疑惑。
林潮生搖搖頭,又歪著腦袋看向陸云川,問道:“怎么樣?有瞧得上的嗎?”
陸云川先也是搖了搖頭,剛搖完又看到前頭幾步路的圈里拴著一只黑青的騾子,養(yǎng)得膘肥體壯。
陸云川看見了,立刻指著說:“我看那個不錯。”
林潮生也朝著他指的方向看了去,那騾子站在那兒,嘴里還嚼著一口草,身形健美,有兩分像馬又有兩分像驢。
那攤位前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盤腿坐在一張草席上,手里捏著幾顆碎石子把玩,察覺到這頭的動靜,他立刻站起來,通紅著臉看向夫夫倆,小聲招呼道:“兩位客人來看看吧。”
就這一句,再沒有旁的了。
這條街上叫賣多是四五十歲經(jīng)驗老道的牙人了,一張嘴就有說不完的話。不像這少年年紀(jì)輕,又怕生不敢吆喝著做生意,呆呆板板地坐在地上等著生意撞上門。
直到有人看過來才趕忙站起身,紅著臉請人往那邊去。
看陸云川對那騾子十分滿意,林潮生立刻拉著他走了過去,剛走近還來不及問話,對面一個生得尖嘴猴腮的牙人笑呵呵說:“二位別看那騾子長得好!那吃得可多了!一般人家真是養(yǎng)不起!”
自家騾子被嫌棄,那少年立刻就急了,他又不敢和那個老牙人對上,只著急忙慌同人解釋:“客人!我家騾子是胃口好了些!可、可您瞧瞧,它、它長得多高多壯啊,比尋常,尋常的騾子都要大一圈,吃得多那干活兒也厲害啊!拉貨駝貨也比尋常騾子厲害!”
他一慌,說話也多了,雖仍有些磕磕巴巴。
這少年不會做生意,當(dāng)牙人的本是他父親,可父親近來生了病,不能出門做活兒了。
看大夫抓藥都要錢啊,他一個笨嘴拙舌從來沒做過生意的少年人到了頭牯街,在這兒坐了兩三天,沒談成一樁生意,也是愁得很。
旁邊幾個牙人還瞧他臉嫩,處處擠兌搶生意。
不過吃得多這個問題在陸云川看來根本就不是個問題,如今看了這騾子是越看越喜歡,壓根沒理會那尖嘴牙人的話,直接就指著騾子問,“多少錢?”
那少年又喜又著急,搓著手小心翼翼說道:“五、五兩銀子。”
他怕說貴了,這兩個客人瞧不上,又怕說便宜了虧了自家的騾子。幸好來時他父親給他講過行價,這時報了價格,又擔(dān)心緊張地瞅著二人。
生怕他們嫌貴扭頭就走。
騾子比馬便宜,但比驢子貴,五兩的銀子不算少,但買這頭壯實膘健的騾子卻是非常劃算。
但林潮生還是問道:“四兩六錢,賣不賣?”
少年磕巴了一下,壓根就不會和客人講價,一聽這價格也沒低出他父親說的最低價,直接就重重點了頭,“賣!賣!”
這樁買賣講得容易,都沒怎么費口舌,林潮生付了錢,陸云川則將騾子牽出了圈里。
騾子油光水滑的,顯然被照顧得很好,林潮生看了也很喜歡,湊上去摸了好幾把,又才和陸云川牽著手朝頭牯街外走。
等兩人走后,那尖嘴牙人還笑話呢。
“那么好的騾子就賣四兩六!若是我,起碼先喊個八兩銀子!你爹可真是生了個好兒子啊!”
少年沒搭理他,又盤腿坐在席子上,樂滋滋地開始數(shù)錢。
牙人討了個沒趣,也訕訕地不再同他說話了。
再看另一頭的林潮生和陸云川,夫夫倆已經(jīng)牽著騾子出了頭牯街,林潮生喜歡得很,視線一直放在那騾子身上。
他說道:“我們給它取個名字吧!”
陸云川自然是點頭,還說:“成啊。”
這騾子的皮毛偏深,晃眼一看也是黑的,陸云川覺得可以叫“三黑”,一聽就是一家人。
但他的夫郎不是尋常人,不走尋常路,張嘴就取了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帧?br />
林潮生:“就叫它‘千里馬’吧!”
陸云川:“???”
陸云川先是一愣,隨即又扯開嘴角笑了起來,頗有些無奈地點著頭,“好,聽你的,就叫這個。”
兩人牽著“千里馬”又在鎮(zhèn)上逛了一圈,買了林潮生想要的做月餅的工具,又各買了兩身冬衣。
雖然還不到中秋,但這兒的秋天過得又快又急,晃眼就入了冬。
所以陸云川就扯著林潮生去買了冬衣,得提前備著,免得那日猝不及防降了溫,林潮生沒有厚衣裳穿。
除了冬衣,陸云川還做主又給林潮生買了一雙厚實的毛靴,棕灰的顏色,瞧著不太好看,但十分保暖。
林潮生看一看冬衣,又看一看毛靴,笑話道:“這得裹成個熊!”
陸云川把買來的東西都放在騾子背上,聽到林潮生的話還認(rèn)真搖了搖頭,說道:“你瘦,不會。”
林潮生卻也搖頭,也認(rèn)真地說:“那也是只瘦熊。”
然后,陸云川就牽著“瘦熊”去了陳家醫(yī)館,請大夫再復(fù)診。
林潮生有好幾個月沒進過醫(yī)館了,這回又被陸云川帶進醫(yī)館還有些呆愣,似乎很疑惑自己沒病沒災(zāi)的為什么要看大夫。
陸云川自然不會告訴他,是自己覺得每次夜里他的體力都跟不上自己,所以才帶他來看看大夫。
瞧瞧身體還有沒有什么需要調(diào)理的地方。
陳老大夫顯然已經(jīng)認(rèn)識這小兩口了,樂呵呵請人坐下。
把了脈后就笑得更深,“好得很。”
“他底子虛,如今能養(yǎng)成這樣你肯定也是花了心思的,按著老樣子繼續(xù)養(yǎng)著,再有個一兩年說不定就能給你生個大胖小子了,當(dāng)然了,哥兒也是好的!”
林潮生點頭:“嗯。”
林潮生疑惑:“嗯?”
第059章 田嵐和離
林潮生是一臉呆樣被陸云川牽出醫(yī)館的。
瞧夫郎這呆呆傻傻的模樣, 陸云川覺得有趣,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臉頰。
陸云川倒是不在意能不能生孩子,但大夫說林潮生的身體好了很多, 除了有些體弱的小毛病, 已經(jīng)和普通人沒什么區(qū)別, 平常小心注意些就好。
聽了這話, 他自然安心了。
于是開始安心地戳林潮生的臉頰。
林潮生則不太安心的樣子, 一臉魂游天外的模樣, 呆呆地自言自語。
“完了,這下真成男媽媽了。”
陸云川不太能聽得懂, 但看林潮生正捂著自己的小腹,還拉過他的手安慰道:“孩子的事順其自然就好,你不用太著急, 該有總會有的。”
木著一張臉的林潮生:哥,安慰得很好, 下次不要再安慰了。
捂著肚子發(fā)呆放空的林潮生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人進了醫(yī)館, 是一男一女,那個女人不胖不瘦,卻也和他一樣撫著小腹。
林潮生:“嗯?”
陸云川偏頭看他, 皺著眉問:“怎么了?”
林潮生拉了他一把, 指著醫(yī)館說道:“我……我剛剛好像看見葉子他阿父了?”
陸云川一愣, 也下意識看向醫(yī)館的大門, 只是他看得遲了些, 那對男女已經(jīng)進了醫(yī)館,只瞧見兩個背影。
陸云川沒有說話, 只拉著人往街邊躲了躲,說道:“我們等等看, 等人出來再看是不是他。”
兩人真就在街角站了一會兒,等了約莫半刻鐘,又見到那對男女出來,還真是岑葉子的阿父——岑大為。
瞧二人關(guān)系親近,那女子約莫有三十歲,姿容一般,但保養(yǎng)得不錯,此時仍扶著腰挺著小腹,明明看不出肚子,但也給了人一種懷有身孕的錯覺。岑大為則在旁邊扶著她,手里還提了一串藥包,面上是喜色。
林潮生心覺不對勁,“男媽媽”的事兒都顧不上想了,立刻抬腳要悄悄跟上去。
陸云川自然不放心他獨自跟去,可牽著一頭騾子,目標(biāo)也未免太大了,是他們看別人,還是被人看他們?
他將騾子托付給一個小攤販照看一會兒,那小販本不樂意,但見陸云川掏了錢,他就立刻喜笑顏開起來,熱情地拍著胸脯保證把騾子當(dāng)親爹伺候。
陸云川沒和攤販糾纏口舌,轉(zhuǎn)身牽著林潮生跟了上去。
二人不敢跟得太緊,只遠(yuǎn)遠(yuǎn)隨著,但陸云川耳力好,雖隔了些距離卻也能清清楚楚聽到兩人說話的聲音。
女子一手扶著腰,一手輕輕撫摸著小腹,明明平坦的肚子恨不能頂出二里地,她還微微笑著說:“大夫都說孩子長得好,你呀,可又要當(dāng)父親了。”
她生得不算多標(biāo)致,顴骨有些高,眼睛細(xì)長飛挑,看起來是個不好相處的人。
葉子和他小爹長得像,生來是個清秀俏模樣。岑大為則長相平平,如今上了年紀(jì)更是丟人堆里都找不出來的普通人,又比那女子大上十歲左右,走在她旁邊,就像個伺候人的老仆。
“老仆”本人還不覺得,聽了話后笑得喜滋滋,“你若為我生個兒子就最好了!”
但笑完他又忍不住擔(dān)心著問:“真不用請大夫診脈?拿兩貼藥就好了?”
女子嬌嗔瞪他一眼,又道:“用不著!我前些日子去看過大夫了,大夫都說好了!你少操心了!”
說到這兒,兩人進了一條民巷,停在一小院子前,女子又扭頭瞪他一眼,繼續(xù)道:“你還是想想你家里的事兒吧!我的孩子可得名正言順出生,你家那些破事兒若是處理不干凈,可別來見我了!”
說罷,她從小荷包里拿出鑰匙,開鎖進了門,扭身還推了岑大為一把,直接就把要抬腿跟著進去的岑大為推了出去,轉(zhuǎn)頭就毫不留情地關(guān)了門。
岑大為在門前徘徊一陣,嘀嘀咕咕罵了兩句,最后還是嘆著氣離開了。
等人走后,林潮生才扯著陸云川從一面墻垛子后走出來,盯兩眼那小院,又盯兩眼岑大為離開的背影。
林潮生自言自語地嘀咕:“……出大事兒了。”
難怪岑大為最近幾個月總不著家,一方面是被岑葉子治怕了,另一方面是在外頭野了起來。他是個游手好閑的懶漢子,但那個女子卻連衣裳、頭飾都用得不錯,顯然家境殷實。
就是這時候,一個去肉市買了肉回來的中年婦人路過他們,因臉生,睜著眼把兩人打量了好幾圈。
林潮生心中一動,趕忙走了出去,對著那中年婦人打聽起來:“嬸子停一停,我同你打聽點兒事!”
那中年婦人還真停下了腳步,挽著的竹籃子里橫放一條新鮮豬肉,她扭著頭看林潮生,出聲問道:“什么事兒啊?”
林潮生更走近些,指著那女子的院門問道:“我是來尋親的!我姨奶奶就住這巷子里頭,我記得是這個門!您認(rèn)識這戶人家么?”
聽他打聽這戶人家,那婦人撇了撇嘴,立刻就搖了頭,“這里就住了個獨居的女人,才三十歲,咋可能是你姨奶奶!”
林潮生立刻作出一臉奇怪的表情,張大嘴叫道:“哎呀!怎么會呢!我記得我姨奶奶就住這兒啊,咋就找不到了!那這里頭住的什么人家?”
中年婦人悄悄翻了個白眼,顯然很不喜歡這鄰舍的女人,她扯了林潮生一把,似個好心人般說道:“這里頭的女人姓李,你姨奶奶也姓李么?”
林潮生搖搖頭,又?jǐn)[出遺憾的模樣,“那還真不是。”
中年婦人也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繼續(xù)說道。
“這女人叫李蘭心,是城東李鐵匠的閨女!原是嫁到縣上去的,也不知道那頭出了什么事兒,聽說是生不了孩子,被休了回來。李鐵匠心疼閨女,又怕她回娘家被哥嫂嫌棄,就給她租了這小院兒。”
不過中年婦人倒不是因為李蘭心生不出孩子還在被休回家才瞧不起她,而是因為……
她停了停,立刻又說:“縣里和鎮(zhèn)上也隔了那么遠(yuǎn),只要好好瞞著,誰曉得那頭的事兒!她回家后重新相看個男人,再找個好人家也不難!她爹又是鎮(zhèn)上的鐵匠,什么人家找不著!可這姑娘自己不自重,自個兒就把男人領(lǐng)回家,如今還……”
說到這兒,她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到底是沒把最后一句話說出來。
其實李蘭心因生不出孩子被休回家這事兒還是她自個兒說出來的,她懷了孕就挺著肚子告訴了巷子里的人家,說她明明能生,都是前夫一家不長眼睛,以她多年無所出將她休回家。
所以這嬸子才覺得這姑娘腦子有問題,這樣的事兒不知道好好瞞著,重頭再找個好人家過日子,偏要犯傻。
真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林潮生顯然也明白了她的意思,這李蘭心懷著身孕的事情,是左鄰右舍全知道的。
說完,那中年婦人也扭頭走了,路過李蘭心的院子還嫌晦氣般繞得遠(yuǎn)遠(yuǎn)的。
等人走后,林潮生才回頭看向陸云川,說道:“這被領(lǐng)回家的男人看來就是岑大為了。”
不過也是奇了,怎么就看上岑大為這破爛垃圾了?
官府對鐵器的管制十分嚴(yán)格,所以鐵匠可是個賺錢吃香的行業(yè),鎮(zhèn)上的鐵匠更是一只手就數(shù)得清,稀罕得很。有個當(dāng)鐵匠的父親,所以這李蘭心衣食穿戴都很好,平常再做些繡活兒賣錢,養(yǎng)活自己也不難。
但林潮生有點兒不明白了。
那嬸子有句話說得對。
雖然是被休回家的婦人,但有她個做鐵匠的父親在,找個好人家再嫁也不難,怎么就看上了比她大十來歲的岑大為呢!
林潮生想了好一陣也想不通,這時候只自言自語嘟囔:“這事兒得告訴葉子。”
聽那頭的意思,李蘭心是慫恿岑大為休妻另娶,這事兒要提前準(zhǔn)備,不然岑葉子和田嵐阿叔只怕毫無防備,要被打一個措手不及。
站在他身邊的陸云川也說道:“潮生,回去吧,回去再想法子。”
他知道,自己的夫郎和岑家的小哥兒交好,這事兒肯定要插手的。
林潮生聽了陸云川的話,沒有說話,只點了點頭。
他被陸云川牽著出了巷子,去找小攤販要回自家騾子,兩人一騾回了村。
岑葉子早等著林潮生了,他蹲坐在院邊的陽溝外洗衣裳,院門大敞著,時不時埋頭搓兩下衣裳,時不時又抬起腦袋朝外看。一心二用,一盆衣裳來來回回搓了大半時辰還沒洗完,倒把林潮生夫夫倆盼了回來。
“小哥!”
岑葉子立馬站起來,甩干手就跑了出去,出去又瞧見那頭膘健的青黑騾子,“哇”一聲叫了出來。
“呀!好俊的騾子!你們還買了騾子呀!”
林潮生牽著騾子,一路都心事重重的,如今見了岑葉子才勉強露出個笑,點著頭說:“是啊。”
岑葉子伸出一只手摸摸騾子的脊背,又摸摸騾子的耳朵,喜歡得很。
摸完又探頭問,“陸獵戶呢?他沒陪你一起嗎?”
林潮生仍皺著眉毛,答道:“哦,他去找木匠打板車了。”
岑葉子點點頭,又瞧一眼林潮生,忽然皺起眉歪著頭問:“小哥,你怎么了?你好像不太高興的樣子。”
林潮生想了想,還是把剛剛在民巷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全告訴給岑葉子。
岑葉子愣了一會兒,下一刻就氣洶洶地往外跑,手還扶在腰上的柴刀的刀把手上。
“我找他去!”
林潮生立刻將岑葉子拉了回來,又悄悄往岑家的院子望了望,沒瞧見田嵐才松了一口氣。
岑葉子看似膽子小,實則去是一棵堅韌的小草,風(fēng)吹不壞雨打不爛,是敢為了自己和小爹壯著膽子與人拼命的。但他小爹田嵐卻完全不一樣,那是個被長年規(guī)訓(xùn)的哥兒,在娘家如此,出嫁到了岑家也如此,早沒了自己的脾性,只知道蜷著過活。
這事兒他敢告訴岑葉子,卻不敢貿(mào)然讓田嵐知道,怕他受了刺激。
林潮生扯著岑葉子往山腰上走了一步,一路到了自家,進了院子又把人拉進堂屋,按在凳子上坐下,同人仔細(xì)分析。
“鎮(zhèn)上那戶是鐵匠的女兒,若論條件,田嵐阿叔比不過啊,她又懷著孕,這又多了一個籌碼,只怕你阿父……現(xiàn)在就看,你們是什么打算了?是繼續(xù)湊合過下去,還是……”
他話還沒說完,岑葉子已經(jīng)瞪了眼睛,脆生生喝道:“和離!那就和離!他想休我小爹是萬不能的!什么破爛糟心貨,他還配不上我小爹呢!”
這話一說出去似乎就松快多了,岑葉子甚至還有模有樣的計劃起來,“等我小爹和他和離了,我就帶著小爹阿弟出去住!我能做皂丸,做胰子,我能行的!我今天就把皂丸做好了,我拿給你看呢!”
乍一看,岑葉子也十分堅強,把未來的路都盤算好了。說完又伸了手往身上摸,想把今天做的皂丸找出來,可什么也沒摸到。
他出門太急,那皂丸擱在家里忘了拿,岑葉子沒摸到,急得開始掉眼淚,一邊哭一邊委屈著說:“我真做好了!我忘記放身上了!”
林潮生瞧他哭得可憐,忙哄了兩句才又說:“和離自然是最好的……就是你小爹那兒?”
岑葉子狠狠抹了一把淚,攥著拳頭認(rèn)真道:“就得和離!我小爹不敢,我替他做這個主!我就是拖,也把他拖出這狼窩!”
林潮生放心點了點頭,可心里還是有些顧慮,忍不住又道:“可你阿弟能帶走嗎?”
古代可沒有和離的女子能帶走親生孩子的先例。
岑葉子是個“不值錢”的哥兒,如今又學(xué)“壞”了,愛在家里“發(fā)瘋耍橫”。他跟著田嵐出門倒是不難,可岑石頭是個男娃娃,他真能輕易被帶走?
林潮生擔(dān)心,岑葉子卻搖了搖頭,嘆氣道:“我阿弟未足月就出生了,有娘胎里帶出來的弱癥,三天兩頭就愛生病,我阿奶還說這娃娃都不一定能養(yǎng)大。”
說到這兒,他又露出一絲氣憤的神色。
他是沒見過這樣咒自己親孫子的阿奶,當(dāng)時聽了這話就氣壞了,狠狠發(fā)了一場瘋把他阿奶嚇得三天不敢說話。
可愛生病就意味著需要花錢,看大夫買藥,哪樣不要錢?而且身體弱,長大了都不一定都干重活,是個拖累。
如今鐵匠女兒那頭又懷了孕。她年輕,就算這胎不是兒子,也還能再生。岑大為還真不一定會留下這個病殃殃的兒子,畢竟這幾個月,他這做阿父的都從來沒有抱過石頭一次。
岑葉子不覺得失望,只覺得慶幸,正是這樣他才有機會把阿弟也一起帶走。
他又說道:“況且鐵匠女兒要進門,定然也不希望家里還有個孩子吧?”
林潮生點點頭,又說:“這事兒還得計劃計劃,不能讓他那頭先說,我們要占了先機。”
岑葉子歪著腦袋,疑惑地看向林潮生,眨著眼睛問:“怎么占啊?”
林潮生黑溜眼珠子一轉(zhuǎn),然后朝岑葉子勾了勾手指,又貼過去湊到他耳邊悄聲耳語了幾句。
岑葉子兩眼亮得發(fā)光,崇拜地看著林潮生,直說:“小哥你也太厲害了!你怎么想到的!”
林潮生得意一笑,回過頭又對著岑葉子說道:“這事兒還得提前和你小爹通個氣,免得事發(fā)突然他承受不住。”
岑葉子自然是點頭,拍著胸脯說,“這事兒交給我。”
知道這件事情后,岑葉子只難過了一小會兒,很快就被未來小爹和離成功后帶著他和阿弟離開岑家的美好生活所吸引,整個人都滿是憧憬。
次日,村里不知道怎的傳起一股流言。
蘆葉河邊洗衣裳的嬸子夫郎議論紛紛:
“聽說了么?咱村里有個漢子在鎮(zhèn)上找了個相好!聽說都成親有娃兒的人了,還不老實!”
“誒,聽說了聽說了!我聽幾個小娃子斗雞時說的。哎喲喲,要我說啊,這男人哪有老實的!”
“我聽得全乎,那女人好像是登來巷的人家!你們誰想去瞧瞧不?”
“嗐,不去不去,家里一堆活兒等著干呢!哪有空去瞧別家的熱鬧!”
……
再有大壩槐樹下的人們也七嘴八舌聊著:
“真是牛家的二娃?和登來巷的?”
“我怎么聽說是吳二田!到底是誰啊?”
“咱村里成了親的漢子,又常往鎮(zhèn)上跑,就那么幾個人唄?可別是村里跑貨郎的?”
“胡說了!村里的貨郎就一個,那娃兒還沒成親呢!那不是還有山腳那岑家的嗎!岑大為被他家哥兒嚇得不敢回家,天天住鎮(zhèn)上!”
“哎喲!你可別笑死人了!岑大為都多大年紀(jì)了,還能去鎮(zhèn)上開二春?!”
“到底是誰,去瞧一眼不就知道了?一個個胡猜啥呢?”
“算了算了,哪有時間去啊,你去瞧瞧,瞧了回來給咱幾個嘮嘮嗑!”
……
不止女人哥兒傳得熱鬧,就連村里的漢子之間也都說著此事:
“聽說住在鎮(zhèn)上,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可真是丟咱村里漢子的臉!”
“可不是!也不知道到底是誰,自家婆娘娃兒不管,去鎮(zhèn)上找人,真是不要臉!”
“咱村里就沒有那要女人哥兒養(yǎng)著的懶漢子,這回真是開了眼了!”
“說不定咱村里還得出個入贅的漢子呢!也是稀奇事兒了!就是不曉得到底是誰?”
“可別讓我曉得!我曉得了,我得去他家祖墳前笑話!”
……
這些人一個個聊得歡,又都說不去瞧,結(jié)果連著兩天都在鎮(zhèn)上的登來巷看到了自家村子里的人,一張兩張三張熟悉的臉孔面面廝覷,都有些尷尬。
“呃……我是來買菜,順便瞧瞧的。”
“呃……我,我走親戚的,我娘家表侄兒的舅媽住這兒呢!”
雖然尷尬,但來得人多啊,總有親眼瞧見那對男女的。
不看不要緊,一看,還真是岑大為!當(dāng)天就傳得滿村都知道了,就連登來巷都鬧開了。
左鄰右舍的本以為李蘭心只是給自己找了個男人,還沒成親就懷了孩子,如今知道這男人已經(jīng)成家,那巷子里也傳得到處都是。
本就不好的名聲,被扯得更破了。
岑大為被好幾個村民揪著笑話,又惹得巷子里也不安寧,被李蘭心罵了一整天。也是忍不住了,只得回村把這事兒處理好。
也是湊巧,那日剛是中秋佳節(jié),離村許久的岑大為終于又回去了,和他一起回去的還有李家鐵匠和他的兒子、徒弟,也都是鐵匠,一個個生得膘壯。
中秋的好日子,可村里一個個都沒心思過節(jié),倒全聚在岑家門前看熱鬧。
岑家院子在山腳下,這地方偏僻安靜,還是頭一次如此熱鬧。
自家兒子在外頭又找了個相好,就連岑婆子也是才知道,得了消息驚得跑出門,攥著兒子問道:“兒啊,你這臉是怎么回事?!這事兒……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岑大為是鼻青臉腫回來的,走路還一瘸一拐。
他在外頭亂搞的事情被村里知道了,當(dāng)天就被村里一個漢子揪住揍了一頓。
倒不是那漢子嫉惡如仇,而是他剛談好了親事,是外村的姑娘,聽說爺爺是個秀才,那可是上好的門戶。本來好好的親事,結(jié)果村里出了這檔子事兒,那戶人家覺得溪頭村的漢子不是值得托付的人家,當(dāng)即就退還了聘禮。
與秀才孫女的親事鬧黃了,那漢子哪里還顧及岑大為輩分比他大,年齡也比他大的事兒,逮了人就把他狠狠揍了一頓。
這頭揍完,李鐵匠家又知道這事鬧得登來巷也傳開了,氣不過,李蘭心的哥哥也帶著兩個師弟把他打了一頓。
倒不是她哥哥有多心疼妹子,而是這事兒鬧開,害怕李蘭心更難嫁出去,更得賴著娘家了。立刻就把岑大為打了一頓,又威脅他盡快處理完家里事,好迎他妹子過門。
岑大為這兩天就像過街的老鼠,那是人人喊打啊,他也是沒臉見人,回了村就一直埋著腦袋,被人笑話也不敢抬起頭和人爭論。
這樣大的事情,里長自然也來了,見了岑大為就是大罵。
“岑大為,瞧你干的這些事兒!這傳出去,咱村里的漢子都沒臉做人!”
少有不偷腥的貓兒,但鬧得這樣大的還是頭一回,惹得隔壁幾個村兒都在笑話呢。
岑大為囁嚅著嘴唇?jīng)]敢說話,只悄悄抬起視線瞥了一眼,看所有人都盯著自己看,立刻就低下頭不敢再有動靜了。
里長氣得眼睛冒火,他狠狠瞪了岑大為一眼,又看向李鐵匠幾人。
他是里長,這外村人拉幫結(jié)伙進了溪頭村,他這里長自然要站出來了。
方泉立刻攔住李家人,問道,“你們幾個來我們村子做什么!”
李鐵匠已經(jīng)有五十歲了,身體卻十分硬朗,他和兒子的個頭都不矮,身上都是鼓鼓囊囊的肌肉。跟來的兩個徒弟也不賴,初秋季節(jié)只穿著單衣,高高撩著袖子露出精壯的手臂。
幾個漢子兇神惡煞杵在這兒,就像攔路劫道的土匪一樣。
但周圍圍觀的村民很多,也不乏村里的青壯漢子,門口還站著林潮生夫夫,方泉瞧一眼上山能打野豬的陸云川,立刻就安了心。
李鐵匠先是撇著眉毛,聽到里長的話才笑了一聲,指著岑大為道:“方里長這話說得……這夯貨欺負(fù)了我閨女,我這做父親不該給人討個公道嗎?”
鐵匠兒子也忙道:“可不是!都是能當(dāng)我妹子父親的人了,也好意思糾纏我妹子!”
這話有些夸張了,岑大為四十出頭,比李蘭心大了十一二歲,怎么也生不出李蘭心那么大的閨女。
只是這年紀(jì)相差也著實大了些,沒有哪個好人家會給閨女相看歲數(shù)差了這么多的男人。
見里長又要說話,李鐵匠忙朝前走了兩步,他經(jīng)驗鐵匠鋪子三十多年,常和往來的客人打交道,這說話的本事兒不比方泉這個里長差多少。
李鐵匠說:“方里長,今天我和我兒子徒弟不是來貴村上鬧事的!就是來盯著這夯貨的,他糾纏我女兒,又騙她錢財,這事兒怎么也得給我一個交代吧?我們今日不動粗不動嘴,就看著,只看他怎么處理家里事兒的。”
這話說的,這不就是逼著岑家給他女兒一個名分嗎?
可岑大為已經(jīng)娶妻,李鐵匠也不像是那會讓女兒做妾的人,這是……這是逼著人休妻啊!
休妻的話岑大為還來不及說,他怯怯抬著頭看了眾人一眼,剛鼓足勇氣要開口。
屋里的田嵐出來了,他懷里抱著裹了襁褓的孩子,身邊還有岑葉子扶著。
田嵐的眼睛紅腫,顯然是剛剛哭過。
可他出來并沒有看岑大為一眼,只對著里長說道:“今天里長也在,各位村鄰都在,就請做個見證。我田嵐今日要與岑大為和離,夫夫義絕。”
第060章 佳期好事
“我田嵐今日要與岑大為和離, 夫夫義絕。”
田嵐的聲音低柔,卻擲地有聲。
剛剛還不敢看人,不敢說話的岑大為驚得猛然抬頭朝他瞪了去。
岑大為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窩里橫, 在外窩窩囊囊不敢得罪人, 在內(nèi)把夫郎孩子當(dāng)仆人使喚。后來岑葉子發(fā)了幾次飆, 整日提著柴刀在家里轉(zhuǎn)悠, 他這個窩里橫又折了一半, 再也不敢對著岑葉子逞父親威風(fēng)了。
但田嵐不一樣, 他眼里的田嵐膽小、軟弱,是個任人欺負(fù)的主兒。
乍然聽田嵐說起和離, 他立時就惱了,瞪直了眼睛指著田嵐的鼻子罵道:“臭婊子!你再說一遍!”
田嵐身子一抖,卻還強撐著抱了孩子不肯挪腳, 岑葉子心疼他小爹,立刻提著刀擋在田嵐身前, 仇視地瞪向岑大為, 一字一句道:“你耳朵聾了?!我小爹說了,要與你和離!”
岑大為的手又指向岑葉子,哆嗦著好半天沒能說出話, “你你你!”
磕巴了一陣他才又道:“那, 那也是我休了他!嫁進門十多年沒給我生個男娃, 我早該休他了!”
岑葉子氣壞了, 他阿弟還被小爹好好抱在懷里呢, 岑大為這畜生卻像看不到一樣。
他氣得正要說話,還來不及開口, 倒是圍在外面的人群里有人說了。
“沒給你生男娃?那田阿叔懷里抱著的是誰?”
說話的是林潮生,他也是瞧不起岑大為這樣的男人, 實在被他這不要臉的話氣得忍不住了。
岑大為瞅了一眼,又嘟嘟囔囔說:“生個小病秧子,也不知道能不能養(yǎng)得活!就算能養(yǎng)大,那也是拿藥灌大的,得靠錢養(yǎng)著!誰家伺候得起這樣的少爺!還不是他氣性大,懷著身子的時候就愛鬧脾氣,折騰得孩子沒足月就生出來了!老子就這一個男娃,老子還沒找他麻煩呢!”
氣性大?愛鬧脾氣?
別人可能忘了。但岑葉子卻忘不了,那日若不是岑家這對喪良心的母子要把他賣給鎮(zhèn)上的老員外做小老婆,怎么可能氣得他小爹動了胎氣早產(chǎn)!
岑葉子氣得很,提了刀就要沖上去,卻被身邊的田嵐拉住了。
田嵐抱著孩子,臉上平靜得像一潭死水,他只說:“葉子,別動手,這是你阿父。”
岑葉子真是要氣瘋了,扭頭就朝田嵐吼了起來,一邊說一邊掉眼淚:“小爹!你想氣死我啊!他算什么阿父,哪有當(dāng)阿父的想把親生哥兒賣給老頭子當(dāng)小老婆的!你怎么就是這副軟性子立不起來呢!”
本沒有太多情緒起伏的田嵐看到岑葉子哭得厲害,眼睛里也忍不住凝了些淚水。
他搖搖頭,伸手將岑葉子手里的柴刀硬搶了下來,又把懷里的小娃娃塞進岑葉子懷里,轉(zhuǎn)手給他抱著。
末了才深吸一口氣扭頭看向田嵐,靜靜道:“到底是你阿父,怎么也不該由你動手。”
昨日夜里岑葉子到他房中,跪在他床前說了許多話。田嵐的眼淚在昨晚上就流干了,再擠不出多余的。
哭了許久,如今這雙眼又干又澀,還有鈍鈍的刺痛感,就像有一只刀子在他眼睛里攪動,刀尖割在血肉上,拉扯出鮮血。
大概……就和他手里這把柴刀一樣鋒利。
田嵐面無表情朝著岑大為走了過去,岑大為還一愣一愣的,見他提了把刀有些心虛,但又看在場的人如此多,心想田嵐怎么也不敢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砍他。
岑大為:“你……”
岑大為剛吐出一個字,田嵐就已經(jīng)抬起胳膊,一巴掌抽在了他的臉上。
“啪”的一聲,異常響亮。
這一下打得岑大為整個人愣住了。
不止他愣住了,就連岑葉子也愣住了,甚至岑家院子外的里長、村民全都愣住了。李家?guī)兹艘彩悄憧纯次遥铱纯茨悖真不動粗不動口,端著手瞧熱鬧。
林潮生擔(dān)心岑葉子,也擔(dān)心田嵐對上岑大為會吃虧,趕緊扯著陸云川進了院子,在一片寂靜中擠到了岑葉子身邊。
岑葉子:“……小爹。”
岑大為捂著被扇得偏到一邊的臉,田嵐使了大力氣,打完后整條手臂還震得發(fā)麻發(fā)抖,岑大為的半邊臉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紅腫起來。
漢子氣壞了,擼起袖子就要沖前去,但田嵐下一刻就抬了手里那把柴刀,刀尖直直對準(zhǔn)岑大為的胸膛。
岑大為不信他真敢動刀子,直接朝前闖了上去。
結(jié)果田嵐一把刀握得用力,真就半點兒沒躲。
岑大為怕死,默默停了下來,又幾句話不敢說了。
田嵐瞧他這畏畏縮縮的模樣,竟是突然大笑了起來,瘋了般仰頭狂笑,惹得岑葉子擔(dān)憂地看著他,忍不住開始滾眼淚珠子。
田嵐并未注意到,他笑得險些斷過氣去,好一會兒才又看向岑大為,眼里竟有了與岑葉子當(dāng)初如出一轍的瘋勁兒。
要不說是父子呢,如今一看兩人越發(fā)像了。
田嵐一字一句說得清楚,“岑大為,你今天要么和我和離,你高高興興迎個新人進來,之后你的事兒都和我沒有關(guān)系。要么……要么我今天砍死你,算我喪夫。我該坐牢坐牢,該砍頭砍頭,咱倆下了地獄還做一對鬼夫夫!”
岑大為磕巴了一下,開始流冷汗了。
瞧田嵐這瘋樣兒,好像還真做得出來。
一個人若是死都不怕了,哪還有什么不敢做的?
他磕磕巴巴說:“你你……別亂來啊!你砍死我再去坐牢,那葉、葉子和石頭咋辦?”
田嵐紅著眼回頭看向岑葉子,又看一眼嚇得跌坐在地上的岑婆子,又笑了起來,“葉子大了,他自己能行的。倒是你娘啊,說我骨頭軟,我看她骨頭比我還軟,等你死了,她怕也活不了幾天。”
岑葉子的眼睛紅得更厲害,眼也不眨地盯著他小爹。
他心里緊張害怕,可又想著昨天晚上和小爹說好了,小爹也答應(yīng)他了,定然不會做傻事的,肯定是嚇一嚇岑大為,這畜生最不禁嚇了!
他咬著唇,只能如此想了。
岑大為嚇得抖如篩糠,又扭頭看向里長,喊道:“里長!里長!這您不能不管啊!”
方泉摸了摸鼻子,移開視線裝死了。
岑大為只得又回頭看向田嵐,咬著牙說:“好!成!那就和離!就和離!”
反正他本來也打算休了田嵐另娶李蘭心,休妻、和離雖然不太一樣,但結(jié)果也差不多。
岑大為心里嘆著氣。
田嵐又說:“和離后,葉子和石頭歸我。”
聽了這話,岑大為總算是猶豫了起來,他雖然不太在意岑石頭,那這到底是他唯一一個兒子,真要送出去他也舍不得。再說了,和離后孩子被娘帶走了,說出去那不是惹人笑話嗎?!
岑大為此時還沒發(fā)現(xiàn),他早就成了村里的大笑話了。
他只想著,石頭是身子不太好,可到底是他岑大為的兒子,就是死也得死在岑家。
至于岑葉子……岑大為完全就沒有想起這個人。
也是這猶豫的功夫,李家鐵匠中有一個年輕后生開了口。
“姓岑的,你還猶豫什么呢!趕緊讓他父子三個一起出門!難不成還想讓咱蘭心姐進門給人當(dāng)后娘么!”
說好的不動粗不動口,結(jié)果李家人還是說了話,人群里有忍不住嘟囔的,“不是說了不說話的嗎?”
李鐵匠立刻瞪圓眼,把手一攤,無奈說道:“沒說啊!我嘴巴都沒張啊!哎喲,這是我小徒弟,才十七歲呢,這年輕人脾氣沖動,我這當(dāng)師父的也管不了啊!”
話是如此說,可誰還不清楚,這就是李鐵匠的態(tài)度。
岑大為悄悄朝那頭瞥了一眼,見李鐵匠和他兒子冷著眼看他,身后兩個徒弟更是趾高氣揚。
只一眼,他渾身的骨頭都痛了起來,好像又被套著麻袋打了一遍。
不過他一方面怕李家,一方面也貪圖人家的錢財。
他這段時間吃住在鎮(zhèn)上,花的都是李蘭心的錢。睡覺蓋的被子是棉被罩,褥子鋪了棉花,每日吃的都是米面,五六天還能開葷吃頓肉,那日子可比他前幾十年在村里過得舒坦多了!
只要他娶了李蘭心,那以后都是這樣的好日子。
一想到這些,那病殃殃兒子立刻就不重要了,他趕緊轉(zhuǎn)身對著田嵐點頭,直說道:“行!行!都給你帶走!”
這話算是說定了,方泉也沒勸,他內(nèi)心甚至覺得和離了好,和離了田嵐父子三個才算活出頭了,至于后頭岑家人怎么過活,那都是他們的事兒了。
他甚至還提醒道:“既然是這樣,那不止和離書,再給兩個娃子寫一份斷親書吧。”
于是,和離書和斷親書一起寫了下來,幾人都蓋了手印。
從此以后,田嵐、葉子、石頭都和岑家再沒了關(guān)系。
簽下和離書和斷親書后,岑婆子像是終于來了勇氣,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叉著腰又開始撒潑裝兇。
“寫了斷親書就不是我岑家的人了!趕緊滾吧!”
那時候已經(jīng)臨近黃昏,眼瞅著天就要黑了,偏這時候把人攆出門,什么都不讓帶。若不是怕被里長罵,岑婆子恨不得讓田嵐父子三人脫光衣裳,赤條條地走出去,一絲一線也不準(zhǔn)帶走。
林潮生扶著葉子,又偏著頭和田嵐說話,“阿叔,去我家過節(jié)吧,我正準(zhǔn)備做月餅?zāi)兀 ?br />
他身旁的陸云川沒有說話,只鄭重地點了點頭。
和離書收在懷里,田嵐仿佛這時候才呼吸通暢了,瞧著身邊的葉子又瞧一眼林潮生,也紅著眼點了頭。
幾人出了岑家院子,李鐵匠幾個看事情處理完了,也都離開了溪頭村。
田嵐抱著孩子出來時,還聽見兩三個婦人、夫郎罵岑大為沒良心。
曹大娘也在其中,瞧著瘦巴巴的小石頭就哎喲哎喲叫。
“我家二蛋小時候的衣裳都還在,我回去給你翻出來,先給石頭湊合穿穿。這當(dāng)阿父的沒良心!大人倒不說了,這眼瞅著天氣要轉(zhuǎn)涼,真就一件衣裳不給,也不怕把孩子凍壞了!”
田嵐在村里的存在感極低,沒什么交好的婦人夫郎,曹大娘和他也并不熟,只是她生來是個熱心腸的,瞧不得好人受委屈。
有她開了口,立刻也有旁的人跟著說話。
“正是正是!大人委屈委屈倒罷了,小孩子哪成啊!我家娃大了,還剩個小搖床睡不了,我也借你用!”
“我家孩子的尿布子還在呢!我也給你拿來!你可別嫌棄!那都是用細(xì)棉裁的,拿開水燙過好幾遍,洗得干干凈凈,洗完還在大太陽底下曬了一整天呢!”
“我家孩子長得快,舊衣裳也穿不得了,我也給你找兩套出來!”
……
說這些話的,有些是真心想幫忙的,有些是一時腦熱沖動說出來的,有些是看別人說了她也不得不跟著說的。
可不管是處于什么原因,這時候都是雪中送炭。
剛剛在院里還冷著臉的田嵐忍不住了,眼淚一股腦就流了出來,他一邊哭一邊抱著孩子給幾個說話的彎腰鞠躬。
又說了好一陣子話,一眾人才散了去。
里長走在最后,他瞧著田嵐和葉子兩人,有心想問問他們往后是怎么打算的,可見父子倆一臉哀容,到底是沒能張口,唉聲嘆氣回了家。
人都走了,林潮生和陸云川才領(lǐng)著他們回了自家。
先給父子二人舀水洗了把臉,燒的熱水洗的,正好敷一敷哭得紅腫的眼睛。
灶房里三個哥兒,陸云川倒不方便進去了,他懷里抱著個奶娃娃,這時候跟個木頭樁子般坐在椅子上,動都不敢動。
灶房里,林潮生剛給他們舀了洗臉?biāo)掷镞拿著個木瓢,想了想還是問道:“葉子,你之后是什么打算?”
葉子敷了把臉,緩緩才說道:“我手里存了些錢,想著帶小爹在村里租個房子先住著。等我……等我賺了錢再安排別的吧。”
自從和家里鬧翻了后,他賣山貨賺的錢都是自己攢著的,再后來給陳二少爺做飯,也存了不少,如今算起來該有三兩多銀子。他昨兒夜里悄悄摸去院后頭,把他藏錢的陶罐挖了出來,又交給林潮生暫收著。
三兩銀子,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但若沒個固定的進項,那銀子花出去就似流水,轉(zhuǎn)眼就沒了。
林潮生想了想,還是說道:“不然先住我家吧?等我那邊的房子修好了,你和阿叔搬去那邊住?”
葉子瞪圓眼睛,連忙搖了頭,直說:“不好不好!”
田嵐在一邊也說道:“確實不成!我們今晚上過來就夠麻煩你們了,哪里還好再住下去!再說了,這事兒……陸小子他?”
說罷,他下意識扭頭朝院子外看,瞧見陸云川把他的小兒子“端”在懷里,同娃娃大眼瞪小眼呢。
林潮生早猜到他們會拒絕,但他也有自己的一套說法,“這事兒我昨天就和川哥商量過了,他沒有意見。”
葉子皺著眉,立刻就要說話,“可是……”
林潮生連忙按住他,又繼續(xù)道:“葉子,你先聽我說。那邊房子我有它用,修得不精,最多二十天就能完工。如今差不多蓋了一半了,你和阿叔也頂多在我這兒住十天。”
“至于我說讓你們搬去那邊住,真不是我圣父白蓮花!我也不瞞你,那頭我打算做些賺錢的活計,夜里得要人守著。我原本計劃雇個人看著,可這賺錢的法子我也不放心讓別人看了去。”
“現(xiàn)在出了這事兒,那也是湊巧,你和阿叔住過去,能幫我看著那頭,自己也有個落腳的地方,這不挺好的嗎?”
葉子在一旁安安靜靜認(rèn)認(rèn)真真聽完,最后才歪了頭問,“小哥,啥是‘圣父白蓮花’啊?”
林潮生:“……”
林潮生氣得瞪他一眼,最后拍板說道:“就這么定了!聽我的!還省我一筆雇人的錢呢!”
葉子自然知道他小哥是想幫他,瞧他樣子又忍不住抱著人笑了起來,點頭算是應(yīng)了。
不過林潮生倒也沒亂說。他確實計劃著雇人,連修房子的時候都和工人們交代過了,留一間能睡人的屋子。他和陸云川不能時時刻刻在那頭看著,等銀耳生意做起來后,只怕那頭離了人要遭偷兒。
這事兒算是說定了,看自家小哥兒和林潮生聊得好,田嵐也沒再說什么。反正最近幾個月,家里的事兒都是葉子做主,他聽孩子的就成。
正是這時候,院子里突然響起一陣響亮的哭聲。
三個哥兒扭頭看去,見陸云川支著手把懷里的小石頭舉了出去,那娃娃咧了嘴大聲哭,小褲子上淌下一串水,直溜溜澆在陸云川的鞋背上。
陸云川:“……”
田嵐急得拍大腿,不好意思喊道:“哎呀!這孩子……他尿了!”
葉子也叫了起來,忙跑了出去,“對不住對不住!給我吧!給我吧!”
林潮生則是哈哈大笑起來,半點兒沒給陸云川留面子。
最后,田嵐和葉子帶著小石頭去清洗,正好曹大娘來送衣裳,娃娃剛好有的換。
林潮生則拉著手足無措的陸云川進了屋,端水給他洗了腳,又給他找了一雙干凈的鞋子。
收拾完,林潮生又拉著陸云川進灶房做月餅。
葉子想進去幫忙,卻被田嵐拉了出去。
小年輕不懂,但他這么大歲數(shù)還能不懂嗎?哪能讓自家小哥兒進去打擾人家夫夫倆的獨處。
他拉著葉子進了隔壁小屋子收拾,小石頭換過干凈衣裳后放進了剛送來的小搖床里。
他一邊鋪床,一邊紅著眼說:“村里人多還是心腸好。生哥兒、陸小子也都是好人。”
葉子連連點頭,認(rèn)真說:“小哥人很好!”
田嵐今日狠鬧了一場,如今才覺得疲倦,可另一方面又覺得渾身都輕松了。
他鋪好床,拉著葉子在床上坐下,說道:“以后小爹就只有葉子和石頭了。”
葉子忙握住田嵐的手,與他說道:“小爹!我以后肯定會帶你過好日子的!我能做皂丸和胰子賺錢,小哥都說我厲害呢!你就放心吧!等我們賺了錢就不用麻煩小哥了,咱再另蓋個房子,好好過日子!”
田嵐輕輕笑起來,伸手摸葉子的臉,又說:“小爹知道,我家葉子能干著呢!”
葉子紅了眼睛又紅臉,這時候坐在床上,忽然想起之前陳二少爺也是睡在這張床上的,好像鋪的也是這個褥子,蓋的也是這個被子!
他和陳二少爺要睡一張床?
想到這兒,葉子的臉羞紅得更厲害了。
再看另一頭灶房里的夫夫二人。
林潮生做好了月餅,都是蛋黃餡的。
灶房還煨了野雞湯,這還是陸云川昨天去山里打的,專門為了今天過節(jié)準(zhǔn)備的。再炒幾個菜,四個人完全夠吃了。
做好飯菜,林潮生立刻喊了葉子父子倆出來吃飯。
田嵐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過這樣的好菜了,吃得眼睛一熱,又是低下頭說了好幾聲謝謝。
小石頭很乖,除了餓了拉了,平常都不會哭,幾人安安靜靜吃完一頓飯。吃過飯,田嵐和葉子也不好意思閑著,父子倆立刻撿了碗筷收拾,又問了要不要燒水洗漱。
林潮生怕他們不自在,也就沒客氣,直接就說燒一鍋熱水泡泡腳。
洗漱后,田嵐覺得自己父子兩個有些礙事兒了,忙不迭拉著葉子回了屋,心里盼著那頭的房子早些修好,不至于住一塊兒麻煩人。
夫夫兩個回了屋,林潮生穿著褻衣坐在床上打哈欠,抬頭又看見陸云川在屋里掛了兩只花燈。
林潮生歪了頭,疑惑道:“掛燈做什么?”
這兩個花燈是陸云川最近在家里做的,他當(dāng)時還覺得奇怪,問過他。可陸云川那時只淺淺笑著沒有回答,還說什么“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陸云川用手撥了撥花燈下的長穗子,扭頭對著林潮生說道:“村里中秋節(jié)的舊俗,是要燃燈一整晚的。”
古時中秋有玩燈的風(fēng)俗,但到了現(xiàn)代就很少了,林潮生當(dāng)然沒有留心記過溪頭村的習(xí)俗。
他這時才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但還是忍不住想,點兩盞燈真的不會晃得睡不著嗎?
但很快,林潮生就知道他是多慮了。
人在極度疲憊的時候,怎么都能睡過去。
陸云川朝他走了過去,一邊走一邊解褻衣的系帶,動作慢條斯理的,別有一種情調(diào)。
林潮生:“……”
行,明白了,點燈是假的,玩花樣是真的。
……
燃燈一夜,陸云川能清楚地看到夫郎臉頰上掛著的一滴豆大淚珠,起伏間,更襯得人可憐。
林潮生確實很可憐,他顧忌著隔壁的田嵐父子,堵著嘴不敢出聲,嗚嗚了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