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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1章 吃殺豬飯

    曹大娘家請吃殺豬飯, 去的村人不少。

    林潮生是拖家帶口去的,推著的小嬰兒車剛走到方家的院門口就被不少村人圍住了,旁邊站著高大健碩的陸云川, 他伸出長臂將圍上來的人群隔開。

    不管看見多少次, 再見到這小嬰兒車, 村里的人還是覺得稀罕, 愛惜地摸了又摸。

    “哎喲, 這小車兒看了就稀罕。”

    “這孩子可是享福了!”

    ……

    你一句我一句說得熱鬧, 最后還是葉子在院里聽到動靜跑了過來,將林潮生從人群中解救了出來。

    “哎喲, 嬸子們圍這兒做什么啊!要么去灶房轉轉啊,要么去那頭院子啊!方叔擱那邊賣肉呢,新宰的豬肉!還比鎮上肉市賣得便宜, 幾位不買些肉過年啊?”

    兩三句話就把圍在院門口的大嬸阿叔們吸引了過去,一聽說開始賣肉了, 一個個都擠著往那邊走, 都想挑塊兒好肉。

    就連家里已經買了肉的嬸子也忍不住朝那頭走,嘀咕著,“難得有這么便宜的肉, 是該買點兒!”

    人都離開了, 葉子才站林潮生對面笑, 沖著人說道:“我小爹在灶房幫忙呢!今兒殺豬飯可豐盛了, 好多肉!我小爹還做了梅菜扣肉, 聞著就香!”

    梅菜扣肉?

    早惦記著這口的林潮生下意識看了陸云川一眼,沖人眨了眨眼睛。

    陸云川頗有些無奈, 隨即還是開了口:“我去灶房幫忙。”

    說罷,他又伸手輕輕拍了拍林潮生的肩膀, 然后抬腳往灶房走了去。

    葉子:“???”

    葉子震驚地抬起手只想陸云川離開的背影,兩只眼睛微微瞪大。

    “幫、幫忙??!”

    “哦……對,你們家是他做飯。”

    葉子想通了,但臉上的表情還是有些古怪。

    林潮生笑了兩聲,試圖為自己分辨兩句,“我也做的。”

    葉子問道:“你做什么?”

    林潮生:“……面?”

    他也就面食手藝值得吹噓了。

    葉子被林潮生擠出的這個字逗得大笑,他笑,抱著他大腿的小石頭也跟著笑,然后跌跌撞撞摸到小床邊,踮著腳伸手從床板縫隙里去摸穗穗的小腳。

    “弟、弟……玩呀……”

    小家伙兒扒在小床邊吚吚嗚嗚說了好半天,不過林潮生也就聽懂了這三個字,他好奇問道:“石頭說啥呢?”

    葉子一邊充當翻譯一邊去抱小石頭,“他讓小穗穗起來和他一起玩,說太陽都屁股了……石頭過來!哥哥到這兒來。弟弟還在睡覺呢,你別吵著他!”

    小石頭老大不樂意,噘著嘴又抓著小穗穗的腳丫子嘀嘀咕咕了半天。

    聽不懂,但話癆。

    田嵐和葉子都不是話多的人,偏小石頭自從開始學說話就格外話癆,自己坐著都能一邊掰手指,一邊嘀嘀咕咕好一陣,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

    略坐了一會兒,菜席就開了,系著圍裳的曹大娘走了出來,吆喝一聲喊一眾人入了座。

    院里堆了一個土灶,簡易但十分大,上頭架了一口大鐵鍋,里頭正燉著肉菜。方家前不久剛辦了喜事,這口大土灶是為了婚事辦席方便做菜臨時搭的,因著臨近年底又要殺豬置辦殺豬飯,這口灶還用得著,所以也沒拆。

    一群人入了座,又是一場筷子打架。

    林潮生沒往里擠,他拉著葉子進了灶房,幾人是在灶房里吃的飯。

    曹大娘還不樂意呢,喊道:“哎喲,你們咋在這兒吃啊!上桌吃啊!沒位兒了?這個死老頭子,就讓他再多擺張桌子了,非不聽!”

    林潮生和陸云川排排坐,兩人手里都端著一個大海碗,里頭有飯有菜有肉,半點兒不比席上差。

    林潮生擺擺手說道:“沒有的事兒!嬸子別管我們,是我和川哥不想去擠,搶菜又搶不過那些大娘!就在屋里坐著還暖和些,有火烤,我想吃啥直接從鍋里舀,更方便呢!”

    曹大娘被他的話逗得直笑,隨后又扭頭去看葉子父子,見他們也坐在銚子前烤火,手里都端著碗。其中田嵐時不時往自己嘴里扒拉兩口飯,時不時又舀著豆腐肉沫喂給咿咿呀呀講個不聽的小石頭。

    “哎,那我給你們再舀兩碗湯!之前柳生在縣里跑貨郎,買了個叫什么……什么昆布的東西?聽說是海里的,燉湯可鮮了!”

    昆布,即海帶。

    曹大娘又拿大碗舀了兩碗海帶骨頭湯,林潮生夫夫跟前遞了一碗,葉子父子跟前遞了一碗,然后又拿著大勺子往他們碗里舀肉。

    殺豬飯,席上的肉菜可不少,什么黃豆燉豬蹄、涼拌豬頭肉、梅菜扣肉……都各有滋味。

    到了最后,曹大娘干脆也不出去了,拿著大碗也坐在爐膛前吃了起來。屋里又安靜又暖和,坐在火堆旁吃飯別提多舒服,院子外頭的客人就交給她男人和兒子去招待了,她是不管了!

    曹大娘坐在板凳上,她身邊是已經吃完飯的二蛋,小崽子愛吃烤紅薯,正坐在小杌子上眼巴巴瞅著煨在火堆里的紅薯。

    “誒,潮生啊,你之前說要買肉的,我讓你叔給專門留了條漂亮的五花肉!還有豬下水也給你留著的。”

    曹大娘一邊吃飯,一邊說道。

    “你要豬下水干啥?這東西不好做,費水費料的,做得不好容易腥!也就鎮上專門賣這個的食店會做,我們平常都很少買,還不如攢攢錢買塊兒肥肉來得好,大人孩子都愛吃!”

    早知道曹大娘家要殺豬了,林潮生提前讓她給自己留了好肉和豬下水。

    俗話說“十本種田文,九本豬下水”,本來林潮生也以為這兒和小說里寫得一樣,是不吃豬下水的,保留了巨大的商機,可待的時間久了才發現是他想多了。

    那鎮上的香鹵肥腸、豬肚湯、涼拌豬舌賣得別提多好了。

    不過那也是做生意的人,有他不外傳的配方,一般人家其實還是很少吃豬下水的。

    主要是嫌麻煩。

    豬下水不便宜,但腥味重,要做好就得下狠料,沒幾戶人家愿意花三十文的香料去配兩文的豬下水,有這閑錢還不如去買一斤肉。況且這東西考驗手藝,說不定配齊了料做出來也不好吃,白糟蹋了錢。

    聽到曹大娘的問話,林潮生答道:“我拿來鹵著吃的,我也是試試,明兒要是做成了也給您家送一碗來!”

    曹大娘稀罕道:“喲!你還有這手藝呢?!”

    林潮生嘿嘿笑了兩聲,沒說話,只默默看了身側的陸云川一眼。

    他當然沒這手藝,不過現代人嘛,沒做過飯,還沒刷美食短視頻么?

    他這是腦子知道怎么做,但手不知道。

    不過沒關系,這不還有他川哥嘛!

    林潮生一邊扒拉飯,一邊暗搓搓盯著身旁的陸云川。

    陸云川有些無奈,沖人點頭:“明天就做。”

    林潮生嘿嘿一笑,也對著人說道:“好吃的!下酒正合適!”

    陸云川并不愛喝酒,聽此還是說:“配火鍋也合適。”

    但他哪里吃過火鍋?甚至陸云川從前連“火鍋”這個詞都沒聽說過,還是最近總聽林潮生念叨才知道的。

    幾人圍著火美美吃了一頓飯,吃到后面林潮生又喝了一碗海帶湯。

    海帶這東西在現代不稀罕,可在古代林潮生也是頭一回吃呢,不免覺得新鮮,忍不住多喝了兩碗。

    正吃著飯,忽然聽到隔壁傳來吵罵打鬧的動靜。

    隔了些距離,只隱隱聽得到些又哭又罵的聲音,卻聽不清楚都在罵些什么。

    也是灶房里人少,一個個又都端著碗安安靜靜吃飯,要是在院子外,那兒人多,席上聊天扯閑的聲音大得像擂鼓,哪里還能聽到隔壁吵鬧的聲音。

    見屋里幾人都聽到了,曹大娘放下碗筷解釋道:“哎喲,還不是隔壁林家那兩口子!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有時候天還沒亮就嚷起來了!擾人清夢!”

    自從林金珠逃家后,林錢氏越發瘋了。

    本來林田山瘸了一條腿后人就消極陰沉,整日里活兒也不做,錢也不掙,只知道躲在屋里,還常常和林錢氏吵架。

    他的腿是陸云川踹斷的,但他欺軟怕硬,不敢找陸云川的麻煩,就把這瘸腿喜歡的仇記在林錢氏頭上了。他覺得都怪林錢氏惹是生非,非得去新屋偷看,才害他被抓了個正著,又被發怒的陸云川踹斷了一條腿。

    林錢氏之前還覺得歉疚、不占理,早先還忍著讓著,可時間久了就不樂意了。最近一段時間更是直接和林田山對上,發了瘋般和他對著吵,兩口子常常關了門在屋里打架,摔得桌椅板凳全爛了。

    林章文還待在家里,他就像個聾子般天天在房里“溫書”,任爹娘打翻天也不會出來瞧一眼。

    曹大娘將林家近來發生的事情都細細講了一遍,最后還唏噓道:“這大過年的,我看他家是過不消停了!”

    林潮生并沒有什么反應,只道:“也都差不多。我們下頭岑家也隔三差五吵呢,不過他們怕川哥,吵得兇了我就喊川哥下去一趟,都不用罵,只往門前一站他們就不敢再吵了!不過也只管用個三兩天,過了又繼續吵!”

    吵什么呢?

    吵孩子唄!

    這個說:“這孩子咋越長越變樣兒,不像我兒子也不像你!”

    那個說:“時間也對不上!你給老子說清楚,這到底是不是老子的種!”

    另一個又說:“你們母子倆啥意思啊!我給你生兒子,你還敢懷疑我!你信不信我喊我爹我哥過來!”

    ……

    也是整天吵得人心煩。

    林潮生把這事兒給幾人說了,這時候他還不知道,明天吃火鍋的時候,山腳下的岑家人又吵了起來,吵得更兇了!

    第092章 葷素鹵味

    大年三十。

    溪頭村熱鬧非凡, 家家戶戶披紅掛彩,門前都換了新的對聯和福字,盡是喜氣洋洋的紅色。

    林潮生和陸云川一早就起來了, 換了新做的衣裳, 還特意在頭發上綁了一條紅色的發帶, 應景又好看。

    小穗穗也換了一身新棉衣, 是鮮亮的紅色, 小娃娃本就生得白嫩, 穿上這身衣裳后更像個可愛標致的年畫娃娃了。

    他還戴了一頂虎頭帽子,和去年陸云川買給林潮生那只一模一樣, 前幾日父子兩個才戴著一同去趕了臘月集,一大一小是生得一模一樣。

    灶房里,小穗穗被放在小床上, 他最近正學翻身,躺在小床上滾來滾去。

    林潮生和陸云川則忙活著晚上的火鍋。

    先鹵豬下水。

    林潮生站在陸云川背后, 伸手拽著他垂在背后的鮮紅發帶, 叫道:“多放點兒干辣椒!我想吃辣的!木斗里有桂皮、八角、山柰還有草果,都放進去……再抓一把青花椒和小茴香!還有……”

    他在后面嘀嘀咕咕個沒問,幾句話翻來覆去地說, 像一只嗡嗡個不停的小蜜蜂般圍著陸云川打轉。

    陸云川扭頭看向身后的林潮生, 攬臂圈住他的腰, 將人從身后勾了出來, 摁在火盆前的小板凳上坐下, 又往人手里塞了個小瓦碗。

    “幫我剝蒜。”

    陸云川給夫郎安排了任務,希望他能安靜片刻。

    林潮生接到新任務, 鄭重地點了點頭。

    然后坐在小板凳上開始認真剝蒜,剝了沒一會兒又忍不住開始嘟噥了。

    “這蒜也太小了!好難剝哦……嗯, 蒜味重!這個好這個好!待會兒吃火鍋的油碟里要多放些!那我還是多剝點兒,省得不夠用……這蒜還要剁得細細的,然后配上蔥子芫荽,再淋上香油……誒,不說不說了,再說我都餓了!”

    他好像一個人也能嘰里咕嚕大半天,沒人回答也說得起勁,陸云川一邊忙活自己手上的活兒,一邊又時不時扭頭看林潮生一眼,目光里滿是柔和。

    等林潮生剝完蒜,陸云川也已經將一盆豬下水洗干凈,這東西難洗,可用了不少水才洗干凈。

    他又燒水將其煮過,林潮生則在一旁切菜。

    藕片、洋芋片、竹筍、豆皮……他都切了不少,這是打算葷菜、素菜都鹵一些。

    煮好的豬下水撈出洗干凈,刷了大鍋后倒油,油熱后放入蔥段蒜末和各樣佐料炒香,最后加入適量的水,煮開后將葷菜、素菜依次加進,小火慢慢燉煮,熟后放涼,等夜里吃火鍋的時候再拿出來,那時候更香、更入味。

    爐膛里柴火嗶剝炸響,林潮生切完菜覺得手冷,坐過去烤了會兒火,又往爐膛里架了些包谷桿。

    陸云川則開始為晚上的火鍋備菜,葷菜、素菜都切好擺盤。

    林潮生烤著暖烘烘的火都有些犯困了,他懷著小穗穗的時候有睡午覺的習慣,這會兒正是他之前睡覺的時辰,到了點兒就困得打瞌睡,這才坐下沒一會兒就在點腦袋了。

    陸云川瞧見了,說道:“困了就去瞇一會兒?”

    灶房里很安靜,只有柴火嗶嗶剝剝的聲音,煙焰沖天,亮堂堂的火光照上林潮生的臉,映上一片喜慶的紅。

    他聽到陸云川的話清醒了兩分,搖著頭說道:“不去,我和你一塊兒準備吃的。”

    說話間,林潮生才不自覺抬起了頭。

    這一抬頭不要緊,倒把陸云川逗笑了,都笑出聲了。

    林潮生:“???”

    陸云川很少有笑得如此開懷的時候,這反而把林潮生整懵了,呆呆地抬頭看著他。

    只見林潮生一臉呆懵地揚著臉,面頰和鼻尖不知什么時候蹭了一抹灶底灰,這還不是最好笑的,他垂在額前的頭發不知什么時候被火燎了,一綹綹卷曲在額上。

    陸云川一邊笑一邊把人牽了出來,抬手試圖將那兩縷頭發捋順,沒成功。

    他憋著笑說道:“別坐那么近,往后挪一挪。”

    林潮生后知后覺摸自己的頭發,驚得瞌睡都散了,“我的頭發!”

    陸云川忍著笑安撫道:“沒事,沒事,找把剪子把這幾根剪掉就好了,過段時間就重新長出來了。”

    說著陸云川就去找剪子,然后扯著林潮生站在屋外亮堂些的地方剪頭發。

    二人離得很近,林潮生甚至能感受到陸云川微微低著頭,呼吸間噴在他面上的溫熱氣息,無形的氣息凝成一只只毛茸茸的小爪子,往人心口輕輕抓撓著。

    過了好一會兒,林潮生能察覺到身前的陸云川已經收起剪子,但這人還緊緊擁著他沒有松開。

    良久后,他低低開了口:“穗穗的睫毛像你。”

    小穗穗長了一雙卷翹濃密的長睫毛,常引得抱他的大人們驚嘆,夸這孩子長得好,像小仙童。

    陸云川說完又低下腦袋抵上林潮生的額頭,側過臉輕輕去蹭他的面頰。院外的風簌簌穿行著,陸云川的肩背寬厚,將林潮生整個人罩在懷里,擋得密不透風,他半絲涼意都沒感覺到,只有耳邊從未斷過的蕭瑟風聲。

    是風動。

    許久,陸云川抬起手撫上林潮生的面頰,目光也落在他臉上、唇上、脖頸上。

    “新年快樂,潮生。”

    他貼近林潮生的耳畔,如此低語道。

    明明什么也沒做,只相擁著輕輕說了這樣一句話,倒搞得娃兒都生了一個的林潮生突然臉熱起來。

    他猛然推開抱住自己的陸云川,快速跑進屋子,嘴里還一驚一乍喊道:“鹵菜應該鹵好了!我去嘗嘗!”

    夫郎是個厚臉皮,常有他撩得自己臉紅心跳的時候,倒難得看他臉紅,陸云川頓覺有意思,站在那兒看了好一會兒。

    林潮生紅著臉走過去,將菜挨個嘗了一次,肉嫩多汁,藕片、洋芋片鮮香脆爽,吸滿醬汁的豆皮更是香得人停不下來。陸云川還準備了兩種口味的,一個是香辣,一個是五香,不能吃辣的人也能嘗個味道。

    林潮生被美食一誘,很快忘了剛才的事情,他拿著筷子回過頭,朝陸云川猛招了招手,喊道:“超級好吃!川哥!你快來嘗嘗!”

    陸云川微勾了勾唇角,朝著林潮生走了過去,就著林潮生用過的筷子嘗了兩口。

    他評價道:“確實適合下酒。”

    剛說完這句,也不知床上的小穗穗是被香醒了,還是被兩個父親說話的聲音吵醒了,已經咿呀叫著蹬起了小短腿兒,趴在床腳的大黑二黑察覺到立刻站了起來,甩著尾巴繞著小床轉圈。

    小娃哭鬧了,林潮生還非得賤兮兮地夾著一塊香鹵肥腸湊過去,怪里怪氣說道:“哎喲,讓小爹瞧瞧,是哪個小可憐不能吃肉啊!”

    穗穗也不知是不是聽懂了,癟著小嘴兒就開始掉小珍珠。

    林潮生:“誒……誒,說不過你就哭啊?不講武德!”

    林潮生戰術性后退,緊跟上來的就是一臉無奈的陸云川。

    他將孩子抱了起來,摸了摸他的尿布,干干凈凈的,又摸了摸他的小肚子,說道:“應該是餓了。”

    某位討人嫌的小爹將溫在小鍋里的羊奶端了出來,遞給陸云川。

    陸云川坐在小杌子上給孩子喂奶,林潮生則拿了兩個大海碗舀了兩大碗鹵菜,辣的不辣的各一碗。

    他說道:“川哥,我給曹大娘家送兩碗鹵菜去。”

    這是昨日就說好的,陸云川聽此也是點頭,扭頭對著人說道:“好,路上小心。”

    林潮生也點點頭,拿著大碗出門了。

    趴在地上的兩只大狗見他要出門,立刻翻身爬了起來,踩著爪子跟上去。

    天色還早,外頭天光大亮,就是冷得慌,林潮生剛出院子就被雪霰子撲了滿臉,凍得他渾身一哆嗦。

    他縮著脖子自言自語:“得虧加了蓋子,不然不得接兩碗雪水過去?”

    走到曹大娘家,她家也正準備年夜菜呢,在灶房跟兒媳婦忙活。

    她家新娶的夫郎叫云哥兒,是個靦腆話少的小哥兒,瞧著斯斯文文力氣卻很大,正一左一右提著兩大桶水往灶房走,他漢子大步跟在后面,空手都沒他走得快。

    方柳生還急得喊:“云哥兒,我來打水!你去灶房幫娘和大嫂做飯吧,哪有要夫郎做這些力氣活兒的!”

    就是這時候,林潮生去敲了門。

    “嬸子!”

    曹大娘聽到動靜,從灶房探出頭,喜道:“喲,生哥兒!你咋過來了!”

    林潮生:“做的鹵菜,昨兒說好要端些過來的!”

    曹大娘笑著迎了出來,說道:“你這孩子真是實在……呀,瞧著真是不錯啊,看著就香!”

    曹大娘一邊說一邊接過林潮生端來的兩碗菜,揭了蓋子一瞧,震驚嘆道,又直接伸手捏了只辣味的鹵肥腸喂進嘴里。

    “嗯!這味道真是妙!誒,香蘭、云哥兒,你倆也來嘗嘗!這手藝真是好,竟然把豬大腸做得一點兒怪味兒都沒有,都趕得上鎮上做買賣的手藝了!”

    “這個下酒正不錯!你方叔不好別的,就愛吃酒,這個菜他肯定喜歡!這素的也好吃!”

    她吃了一口,又喊了屋里的兒媳和兒夫郎,然后豎著大拇指將林潮生狠夸了一通。

    林潮生送了菜打算打道回府了,臨走前曹大娘又給他抓了兩把麻糖。

    這是她兒子從縣里買回來的,平日里舍不得吃,專門留著過年吃的。

    是用芝麻、糯米、麥芽糖制成,香甜脆薄味道好,價格也比普通飴糖更貴些。若是旁的人來她是舍不得拿出來待客的,也就林潮生過來才抓了兩把。

    林潮生揣著糖回家,到家才發現葉子和田嵐已經領著小石頭到了。

    “小哥!你回來了?!快進來啊,咱是不是可以吃你說的那什么‘火鍋’了?”

    林潮生進了屋,葉子也迎了上去,手里正拿著一條裹脖子的羊絨巾子,對折后捏在手里,抽拍著林潮生的衣裳,將他背上、頭發上的雪星子拍下來。

    “又下雪了,今年比去年更冷些。”

    田嵐也牽著小石頭迎出來,對著林潮生說道。

    小石頭穿著新衣裳,今年是牛年,他衣裳上繡著一只金色小牛,憨態可掬。

    他朝林潮生伸手,咿呀叫道:“林林……飯,香香,吃!”

    田嵐蹲下身輕輕拍了他一巴掌,笑罵道:“不懂規矩,喊小哥,誰教你喊林林的。”

    林潮生自然不計較這些,他摸了一把小石頭的腦袋,又把曹大娘給他的麻糖抓了一小把塞進他的衣裳兜兜里。

    可把孩子喜壞了,瞇著眼睛笑,說道:“糖!石頭喜歡!”

    這時候,陸云川也把菜都收拾出來了,他解下圍裳喊道:

    “吃飯吧!”

    第093章 年夜火鍋

    林潮生拉著人進了灶房, 進去才發現大林二林不知什么時候也到了,兩兄弟忙著端碗端盤。

    圍爐擺了一張大桌,加上小炭盆燒起了火鍋, 田嵐可是看了個稀奇, 圍著桌子轉了好幾圈, 驚訝道:“誒, 這個可真有意思啊, 沒見過在桌子上燒炭的!”

    林潮生扯著人坐下, 笑道:“吃起來才更有意思呢,阿叔您快坐吧!您不坐, 葉子都不好意思坐了!”

    田嵐樂得直笑,連忙拉著葉子坐上桌,又扭頭去找小石頭。

    只見半大的小崽兒踮著腳站在穗穗的小床邊, 正把林潮生剛給他的麻糖分給小穗穗,嘴里還奶聲奶氣喊道:“糖, 哥給穗……吃!”

    小穗穗才多大, 他哪能吃糖?

    又看陸云川蹲在那兒,板著一張臉試圖和小石頭講道理,“穗穗還小, 還不能吃糖。”

    陸云川臉黑, 又不愛笑, 時時刻刻總板著面孔, 這可把小石頭嚇壞了, 他哇一聲扭頭撲向葉子,干哭不掉眼淚地叫道:“哥, 救石頭!”

    一聲干哭,把陸云川嚎得怔在原地, 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田嵐被逗得哈哈大笑,又見這人高馬大的漢子手足無措蹲在地上,他又立刻朝林潮生看了去,沖人遞了個眼神。

    倒不用田嵐提醒,林潮生已經走過去將陸云川拉起牽上了桌,走前還看了看小床里的穗穗,小崽子睡得香甜,石頭一聲干嚎也沒能把人吵醒,只翻了個身用屁股對著眾人。

    林潮生又故意對著光打雷不下雨的小石頭哼哼道:“哎呀,石頭是個愛哭鬼哦!”

    小石頭一聽,癟嘴癟得更厲害,嚎得更大聲了。

    葉子彎下腰哄弟弟,溫柔說道:“不哭不哭,穗穗弟弟還在睡覺呢,石頭要把弟弟吵醒了。陸哥哥是好人啊,石頭不怕哦,看看,這還是陸哥哥給石頭做的好吃的,嘗一嘗好不好?”

    小石頭是個乖崽兒,一聽會吵醒弟弟立刻就閉了嘴,又聽自己哥哥說有好吃的,馬上笑了起來。

    小碗里是燉煮的豆腐肉沫,又加了一勺白米飯,味道清淡,正適合孩子吃。

    小石頭個子太小坐不上桌子,他就坐在一張小杌子上,小碗擺在板凳上,他捏著小木勺抱著碗扒拉飯。

    田嵐隨身帶了一塊布兜子,只等小石頭吃飯就給人系在脖子上,小娃娃吃飯很乖,從來都是自己動手,就是動作還不太熟練,常常弄得到處都是。

    田嵐哄好兒子,又扭頭看向眾人,說道:“吃吧,開吃吧。”

    林潮生立刻分了碗,又教道:“火鍋就是燙著吃的,燙熟了夾起來拌著油碟吃。”

    火鍋用牛油熬制味道最好,但古代不允許宰殺耕牛,這牛油就更難得了。林潮生是用豬油、雞油熬制的底油,味道雖比不上牛油火鍋正宗,但也不差。

    田嵐燙了一片肉片,裹著油碟嘗了一口,立刻又夸道:“這個吃起來真新鮮,就是鎮上也沒見過這樣的吃法!這個什么……油碟?味道真不錯!”

    葉子也說:“鎮上也有燙鍋子的,不過口味都清淡,從來沒吃過這樣又麻又辣的,可真過癮!”

    葉子說罷還吸溜兩下,辣得猛吞了幾口水。

    “喜歡就多吃點兒。”林潮生一邊說一邊給陸云川也燙了兩片肉,又道,“再嘗嘗這個鹵菜!我和川哥為這個忙了半天呢,端了些給曹嬸子,她也說味道不錯。”

    聽了林潮生的話,葉子和田嵐都紛紛朝著兩盤鹵菜伸了筷子,葷的、素的都嘗了一遍。

    一問竟是豬下水做的,父子兩個都是驚呼稱贊。

    倒是大林二林兩兄弟不太能吃辣,尤其林檎,一頓火鍋吃得直冒眼淚花兒。

    偏還吃得過癮,一動筷就停不下來了。

    坐在小杌子上的小石頭不樂意了,他似乎發現自己碗里是少油少鹽沒味道的食物,而小爹和哥哥碗里的卻香很多。

    他放下小勺子不肯再吃了,站起身一會兒扒住田嵐的胳膊晃了晃,一會兒又扒住葉子的大腿搖,嘴里直哼哼:“石頭也吃!石頭也吃!”

    田嵐被他纏得沒法子,將小石頭抱到膝蓋上,先給他喂了一口五香味的香鹵肥腸,又給他燙了一只肉丸子。

    不過紅油鍋里的肉丸子他是不敢給孩子吃的,只怕要辣哭。田嵐給自己哥兒遞了個眼神,葉子立刻就懂了,悄悄拿小碗倒了些熱水,將燙過的肉丸子洗了一遍才舀進小石頭的小碗里。

    石頭吃了,然后發現這味道好像也沒比自己碗里好多少,也就沒再鬧著要吃了。

    他也吃飽了,走下小杌子往鰲拜身邊走。

    鰲拜是葉子家養的大狗,是大黑和曹大娘家的阿黃的崽兒,一只四眼鐵包金,小時候憨憨傻傻的,長大后就如它老爹一樣威武漂亮。

    這狗是和石頭一塊兒長大的,此時已經是一只成年的英壯漂亮的大犬,性子也沉穩起來,規規矩矩趴在地上,由石頭往它身上騎。

    田嵐扭頭看了兩眼,見孩子還在屋里也就放了心,又轉過身涮起火鍋。

    屋里暖烘烘的,火爐生得旺,一室喜洋洋。

    院外的雪不知何時又下大了,可見小院后群山蒼蒼白白,天空一片暗色,潑雪蓋下的屋頂也是一片灰白。從門縫朝外看,只能瞧見天上的月亮如一道銀白的彎線,孤零零印在灰穹上,與鵝毛般的飛雪融在一起。

    瑞雪兆豐年。

    飯后,小石頭有些犯困了,揉著眼睛開始哼唧。

    本該守歲,可孩子的瞌睡擋不住。

    田嵐抱著兒子哄了哄,又對著林潮生說道:“生哥兒,我們就先回去了,石頭要鬧覺了。”

    林潮生點點頭,又從屋里翻出兩個燈籠遞給他們,將三人送出了院子。

    山路黑黢黢的,又下過雪濕滑得很,他還是有些不放心,忍不住說道:“我和川哥送你們下去吧。”

    田嵐把人攔住,道:“用不著,這條路常常走,閉著眼睛也能走下去!還有狗跟著咱,不會有不長眼的出來鬧……再說了,大過年的,誰家不求團圓高興,這時候不會出事。你倆可別忙活了,這灶房里鍋啊碗的都要收拾呢!”

    林潮生只好點了頭,目送三人離開。

    小石頭本來被田嵐抱在懷里,但許是見下了雪,他的瞌睡又醒了一半,蹬著腿兒鬧著要下地踩雪玩兒。

    田嵐把他放了下來,由葉子牽著走。

    林潮生看了一會兒,等再瞧不見人影才回過頭進了灶房,系上圍裳開始收拾碗筷。

    大林、二林自然是搶著活兒干,他們是買來的下人,哪里有他們閑著,然后讓主人家干活兒的道理。但林潮生今天高興,極為享受和陸云川一起動手家務的時間,揮著手就把兩兄弟趕了出去。

    陸云川剛給兩只大狗倒了飯,年夜飯,家里的狗子都吃得格外豐盛,有飯有肉有蛋有骨頭。

    “鍋里燒著熱水,用熱水洗吧。”

    陸云川見他收拾碗筷,扭頭說了一句,倒完狗飯后也立刻系上了圍裳,走到灶臺和林潮生一起洗碗。

    今天碗盤多,又是吃了火鍋,碗底糊了一層厚厚的油,林潮生抓了幾顆花生大小的皂丸丟進熱水里,用手搓出泡沫,然后拿著絲瓜瓤子清洗。

    兩人一塊兒洗很快,沒一會兒就洗了大半,林潮生將幾只碗摞在一起,瀝干水后放進碗柜里。

    陸云川則拿著竹刷把刷鍋,洗了三遍才算洗干凈。

    這時候,安靜的夜里響起一聲犬吠,趴在屋外的大黑二黑立即豎起耳朵,迅速爬了起來,機靈地盯著出聲的方向,大黑還高仰著脖子也沖著那方向叫了好幾聲。

    林潮生也立刻直起腰,警惕地朝著出聲的地方看。

    “是岑家的方向?”

    林潮生說道,陸云川也是點頭。

    葉子和田嵐剛離開不久,鰲拜就在山下叫了起來,保不齊是撞到山下的岑家人了。

    林潮生不免后悔,還是該下山送一送的。

    他立刻拉著陸云川要下山看看,連腰上的圍裳都來不及解。

    “川哥,咱下去看看!別是遇到了岑家人!”

    陸云川點了點頭,林平仲很有眼色地提著燈籠走上來,打著燈和夫夫兩個一起下了山,屋里留林檎一人看著孩子。

    *

    走到山下,果然看岑家院門大開,門口站著岑大為和岑婆子,后面是抱著孩子一臉死氣沉沉的李蘭心。

    葉子將小石頭抱在懷里,小娃許是受了驚嚇,咧嘴哇哇大哭,小臉兒上全是眼淚。

    臉上沾了水,又被裹著雪霰子的冷風一吹,沒一會兒小臉蛋兒就通紅通紅了。葉子怕他吹凍了臉,連忙拿帕子給小石頭擦干凈,又低下頭小聲哄著。

    但小石頭似乎是嚇壞了,一直哭一直哭,怎么哄也不管用。

    田嵐擋在二人前面,害怕又怨恨地看著從前的丈夫和婆婆。在他前面就是俯低了脊背的鰲拜,大狗咧出尖利森白的牙齒,一雙眼睛里也迸出兇光,惡狠狠瞪著眼前的兩個人。

    它幼時在岑家待過一段日子,那時候田嵐和岑大為還沒有和離,它也只是一個圓頭圓腦的短腿兒幼犬,保護不了想保護的主人。

    但現在它長大了,能擋在人前。

    林潮生和陸云川到的時候,正好聽見田嵐壯著膽子罵人。

    “姓岑的,大冷天的,你腦子被凍出毛病來了?除夕不在家過年,出來攔著我們做什么!”

    對了,是罵人,田嵐就連罵人也只會罵“腦子有病”。

    樸實無華的罵人方式。

    林潮生也有些日子沒見著岑大為了,這人已是大變樣,瘦得脫了相,臉頰凹陷了進去,剩兩只眼睛如牛鈴般嵌在面上,在黑夜里看著有些滲人。

    他眼里閃著兇惡的光,神情瘋瘋癲癲,看起來整個人都不太正常。

    岑大為偏著頭直勾勾盯著被葉子抱在懷里的小石頭,張開手癡癡喊道:“石頭,我是阿父啊,來,到阿父這兒來!”

    這一聲話,聽得石頭哭得更大聲了,哇哇叫著往葉子懷里鉆。

    他哭花著臉看一眼岑大為,那神情哪里是像看父親?更像是在看可怕的妖怪。

    鰲拜還擋在前面,岑大為卻像半點兒不怕,直愣愣就撲了過去。

    但鰲拜也不是故意擺樣子嚇唬人,它可是來真的,見人靠近立刻撲前去狠狠咬住了岑大為的手臂,嘴里嗐發出低沉的嗚嗚聲。

    岑大為吃了痛,拽著袖子大叫。

    “石頭是我兒子!我看我兒子怎么了!這是我岑家的種!你把孩子給我留下!啊……你這死狗!你還敢咬老子,瞎了你的狗眼,你不認得我是誰了?!”

    田嵐也氣瘋了,罵道:“你瘋了吧!你自己有兒子,你來搶我的石頭做什么!當時和離都說好了,兩個孩子都跟我!現在說什么岑家不岑家的,倆孩子都不是岑家的!他倆以后都隨我姓!”

    岑大為被狗咬得大叫,岑婆子為了護兒子立刻操起大掃帚就要往鰲拜背上打。

    林潮生動作快,趕緊上前把人拉開了。

    岑婆子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林潮生和她比力氣還是完全沒問題,都不用陸云川出馬。

    岑大為痛得嘰哇亂叫,嘴里還罵道:“哪兒來的兒子!我就石頭一個兒子!他娘的臭婊子,敢給老子戴綠帽子!鬼曉得她生的是誰的野種!小雜種,不足月就生了,也不像老子,誰知道偷的哪家野漢子?!個不要臉的賤娘們兒,欠操的爛貨!”

    他亂罵一通,什么臟的臭的都往外飆,聽得林潮生等人都不禁皺了眉。

    院里的李蘭心自然也聽見了,她抱著孩子扭腰往屋里走,走前還朝屋外啐了一口。

    “呸!不中用的男人,吃老娘的花老娘的,還把你脾氣養大了!你也就有膽子罵了,就算我真給你戴了綠帽子又怎樣?你敢怎樣?你敢碰我一根手指頭,你試試!你看我爹、我哥怎么收拾你!呸,窮酸的破地方,老娘還不樂意呆呢!老娘明天就回娘家!”

    說罷,她進了屋,竟直接上了栓把門給鎖上了。

    岑大為氣得很,偏還被李蘭心說中了,他真就只敢嘴上罵罵,根本不敢動手,哪里還有從前打夫郎的“威風”。

    只嘴上喋喋不休地罵,翻來覆去都是“賤人”“婊子”幾個不堪入耳的詞。

    陸云川環指吹了一聲哨兒,咬住岑大為的鰲拜才松開嘴,又對著掙扎爬起來的岑大為警告般的嗚嗚兩聲。

    林潮生也說道:“葉子,快帶著石頭和阿叔回去吧……大林,送送他們。”

    跟著下山的大林點了頭,趕緊走了過去,護著人離開,鰲拜也立刻轉身跟了上去。

    岑大為還想追,被陸云川一把揪住胳膊直接撩倒在地上,又抬腳踩住他的腿。

    陸云川低著嗓音道:“你知道林田山的腿是怎么廢的嗎?”

    岑大為還沒反應過來,岑婆子先回了神,連忙撲上去把兒子護主,對著陸云川雙手合十求道:“不追了,我們不追了!”

    說罷,她就一邊哭,一邊將岑大為往屋里拖。

    岑大為掙著又看了田嵐幾人離開的方向,最后垂頭喪氣回了院子。主屋的門已經被李蘭心鎖住了,他拍了幾下又罵了兩聲,毫無動靜,最后只得進了旁邊的小偏屋,啪一聲關了門。

    若是葉子還在,他一定能認出來,那屋子是他從前在岑家時住的房間。破舊、逼仄、潮濕,不避風,屋里只有兩塊廢舊木板材拼成的床,又短又窄,鋪了一層薄薄的干稻草,睡上去就會咯吱咯吱的響。

    從前,岑大為還嫌棄這屋子,很少進去,但看他如今這熟門熟路的樣子,也不知道在里頭睡過幾回了。

    大年三十,本是闔家歡聚的喜慶日子,但岑家注定過得不喜慶。

    第094章 陽春三月

    陽春二三月, 草與水同色①。

    幾場淅淅瀝瀝的雨將春催來了,四處都是綠幽幽的,被水浸濕模糊的大山是綠幽幽的, 蘆葉河邊抽枝的老垂柳是綠幽幽的, 就連屋檐瓦片上見水就冒頭的苔痕也是綠幽幽的……

    那雨也總下個沒完, 一會兒大一會兒小, 一陣疏一陣密, 將整個村莊都籠在煙雨水色中。

    因陰雨綿綿, 林潮生這些日子也沒怎么出門,都和陸云川待在家里, 偷得浮生半日閑。

    二月底,這春雨才漸漸停了下來,林潮生叫上林平仲和林檎, 又開始準備培育菌種。

    陸云川則每天拉著陳步洲上山打獵,因為帶了個“拖油瓶”, 他也不敢領著人往深山走, 多是在外圍轉悠半天。偶爾葉子也會跟著陳步洲一起上山,或是摘花兒,或是挖筍撿菌兒。

    挖筍撿菌兒算是他的老本行了, 這活兒新鮮有趣, 常吸引得陳步洲忘了練箭, 拉著心上人去山里撿菌子、挖筍子野菜。

    說起來, 二人也算是因此結緣的。

    除夕岑家那事后來被陳步洲知道了, 他之前就清楚葉子與父家關系不好,當時他并不覺得驚訝, 畢竟他自己的家事也是一團糟。

    后來又聽說了除夕那夜的事兒,他不放心, 立刻從莊子上調了兩個護院過去。

    田嵐本不愿意麻煩,可又打心底害怕岑大為再鬧事,他自己倒是其次的,只怕傷著兩個孩子,所以思慮再三還是答應了。

    話又說回來。

    林潮生到了新屋,帶著林平仲、林檎開始培育春季銀耳,有了新做的溫度計,控溫要容易許多。

    上一季遇到的許多問題也都紛紛得到了解決,如蟲害、溫度不均、光照等問題。

    半月后,菌種接種成功。

    林平仲十分興奮:“太好了!這趟看起來比去年的更好!應該能收獲不少!”

    林潮生也頗為滿意,他背著手在菌棚里踱步,像個視察工作的領導。

    只有林檎還是緊張又擔憂地問道:“銀耳是種出來了,可是要怎么才能賣出去呢?”

    一聽弟弟的問話,林平仲也不由擔心起來,也問道:“是啊……林哥,你年初去找了方秀才幫忙,事情辦得怎么樣了?”

    說起這個,林平仲和林檎也覺得奇怪呢。

    方秀才讀書是很厲害,可種銀耳、賣銀耳,他可是外行,這怎么能幫得了他們呢?

    林潮生賣關子沒答,只拍了拍林平仲的肩膀說道:“你們也放過假了,接下來兩個月就辛苦辛苦,等這一茬銀耳長出來給你們發獎金!”

    和林潮生相處久了,大林二林兩兄弟已經漸漸能聽懂他嘴里迸出的奇怪詞語,當即也不問了,樂得直點頭。

    “潮生!”

    這時候,院外傳來了陸云川的聲音。

    林潮生鉆出菌棚往外看,見籬笆外站了三個人。

    提著一只毛色斑斕的長尾巴山雞的陸云川、挽著籃子背著竹簍滿載而歸的葉子、空手的陳步洲。

    可憐了,打空手的陳二少爺看起來很失落。

    他還怕山雞,死的也怕,躲得老遠。

    林潮生眼睛一亮,追出去問道:“打了山雞?”

    陸云川點點頭,又說道:“本來還有只兔子的。”

    這個“本來”就很有靈性了,林潮生挑了挑眉,好奇地看向陸云川。不過陸云川沒有回答,只撇眉看了陳步洲一眼,一眼就把人看得更臊眉耷腦了。

    偏偏葉子還在一旁笑:“有只兔子被陳二少爺嚇跑了!”

    陳步洲:“……”

    林潮生也聽得笑,但還是豎大拇指夸道:“我哥還是這么厲害!”

    陸云川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隨即說道:“回去吧。”

    林潮生點點頭,又扭頭喊屋里的林平仲把穗穗的小車推出來,還說道:“今天晚上吃山雞,你倆晚會兒到山上端一碗回來,也打打牙祭!”

    林平仲和林檎雖是買來的,但林潮生向來不分這些,偶爾得了好吃的都會分給兩兄弟。

    大林二林聽此都是點頭。

    夫夫兩個離開了,他們朝家里走,依稀還能聽到背后葉子和陳步洲的聲音。

    葉子:“陳二少爺,今兒挖的筍子、菌子可新鮮了,你喜歡吃這個,帶回去吃吧!”

    陳步洲:“你也留一些,讓阿叔燉湯喝……莊子上買了些鴿子,我待會兒讓元寶送兩只過來。”

    ……

    “還叫陳二少爺呢。”

    走在前頭的林潮生聽見了,忍不住同陸云川小聲蛐蛐,眼里全是調笑。

    陸云川沒說話,只屈指敲他的腦袋。

    回了家,途中路過了山腳的岑家。

    關門閉戶的。

    除夕后一天李蘭心就鬧著回了娘家,岑大為沒有阻攔,可等人走后一段時間才發覺家里越發拮據,錢不夠用了,他只好厚著臉皮找到鎮上,好聲好氣把人請了回來。

    回來后安靜了幾天,之后又開始吵。

    這不,近日李蘭心又回了娘家。

    旁人家的事兒,林潮生也是聽個熱鬧,從岑家路過后就很快收回了視線。

    回家吃雞最要緊。

    山雞多瘦肉,口感偏柴,若是清燉其實味道很一般,但要是用干辣子一起炒味道卻不錯,吃起來有嚼勁。

    晚上炒了個辣子山雞,一盤香椿炒雞蛋,再煮一個豆腐菜湯,也算格外豐盛了。

    林潮生一邊吃飯,一邊說道:“川哥,明天去鎮上逛逛吧?前些日子老下雨,都在村里悶好久了。”

    陸云川自然是答應,還說道:“去吧,正好給穗穗買兩身春衣。”

    春天到了,天氣漸漸和暖,是該給孩子備兩身春衣了。

    夫夫兩個吃了飯,之后一個洗碗,一個給孩子喂奶。

    夜里沒什么娛樂活動,在院里閑走兩步就洗洗上了床。

    一夜好夢。

    次日,早上是林潮生做的早飯,韭菜餡餅搭配瘦肉粥。他擅長面食,春天的韭菜又格外新鮮味美,加了炒香的雞蛋拌在一起做餡料,少油煎得兩面金黃,皮薄餡大、外脆里嫩。

    穗穗有半歲了,能吃些簡單的輔食,林潮生還額外給他做了玉米糊糊。

    是用小米、白米、苞谷磨制而成。孩子一日一日大,能吃輔食了,他阿父特意請石匠打了個小石磨,專門給孩子磨米糊糊吃。

    吃了飯,一家三口往鎮上去。

    趕著千里馬去的,春日仍料峭,林潮生怕穗穗在車上吹風著了涼,將小崽子裹得嚴實,還把小車綁在車尾了。

    半歲已經能坐了,穗穗又換了新的嬰兒車,比從前那個更小些,帶著小篷和輕透的紗帳,屁股下是絮了棉花的軟墊子。

    這稀罕物件兒一露出來就惹得不少人驚奇,紛紛朝這頭看呢。

    嬰兒車的圖紙是林潮生親自畫的,按照現代的嬰兒車設計畫的,然后請了村里的木匠做。

    木匠做了半輩子木工活兒也是頭一次看到這樣的東西,一面覺得新鮮,一面又覺得是商機,他找林潮生買了圖紙,后來又做了幾個賣給鎮上的富貴人家。

    有段日子沒出來了,林潮生逛得也格外開心,見了什么都要停下來瞧一瞧。因為穗穗還小,他也就過年前臘月集來過鎮子,平常都是在村里玩,也很少出門。

    小孩兒什么都不懂,只知道這地方新鮮沒來過,人多又熱鬧,看什么都笑嘿嘿的。

    林潮生給穗穗買了兩頂小帽子,又買了不少玩具放進他的小車里,穗穗抓著一只撥浪鼓轉來轉去玩,只聽響聲就覺得高興。

    逛了半日,有些餓了,幾人才進了三元樓吃飯。

    三元樓里人滿為患,伙計的見來了客人連忙擺著笑臉迎出來,“喲,是陸獵戶啊!又帶著夫郎來吃飯?誒……這是二位的孩子?哎喲喲,長得可真是俊俏,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戶貴門的小公子呢!”

    陸云川客套了兩句,又問:“這么多人?沒位置了?”

    伙計瞧一眼身后座無虛席的大堂,陪著笑臉道:“年后我們東家從縣里請了個說書先生回來!哎喲,那先生講故事可厲害了,小的有時候都忍不住停下來聽,這忘了差事常被掌柜的罵!這不,全都是來聽說書的,連帶著生意也好了很多!二位要是吃飯恐怕得等一等了!”

    陸云川蹙了蹙眉,低著頭看向林潮生,說道:“不然換一家?”

    林潮生沒有立刻說話,他踮腳望著臺上的說書先生。臺上擺了書案和椅子,那先生就坐在椅子上,手拿一塊驚堂木,故事講得精彩紛呈。

    林潮生聽了一會兒,然后搖搖頭道:“時間還早,也不是很餓,就等一等吧,瞧這說書先生還挺有意思的。”

    陸云川自然聽他的,又抬頭問伙計:“還要等多久?”

    那伙計回頭望了望,隨后立刻回答道:“有桌客人應該快吃完了,約莫一刻鐘多些!那邊有板凳,二位過去坐吧,吃些花生瓜子喝口茶,很快就好了!”

    陸云川點點頭,牽著林潮生走了過去。

    屋里暖和,小穗穗從車里被抱了出來,小家伙兒也不怕人、不怕吵,聽了驚堂木拍響的聲音還覺得好玩,咧著嘴笑,還跟著拍手呢。

    臺上的先生一拍驚堂木,說道:“要說這位芝仙人,他為報恩下了山,化作一俊俏小哥兒的模樣……”

    ……

    臺上講得熱鬧,臺下說得也熱鬧。

    “嘿,你說這芝仙人到底是什么變得?”

    “芝……我說該是千年靈芝!這可是傳說中的仙草!”

    “可這芝仙人是山里的妖精啊,又不是真的仙人。”

    “哎喲!你們都說錯了!這故事我在縣里聽過,這芝仙人其實是五鼎芝!就是山里的銀耳!后來這芝仙人為幫恩人賺錢發家,還自己種了銀耳去賣!”

    “誒誒誒,你可別說了別說了!故事都說漏了,我們聽著還有什么意思!”

    ……

    陸云川和林潮生也在一旁聽著,聽到“五鼎芝”三個字,陸云川眸光一閃,立刻朝著林潮生看了去。

    林潮生立即挺了挺脊背,沖他驕傲一笑。

    第095章 銀耳轉機

    三元樓, 伙計把位置收拾好,立刻來請了林潮生和陸云川坐過去。

    “二位跟著小的來吧,桌椅都收拾好了!這兒的位置好, 敞亮又正對著臺子, 離得也近, 正好能聽先生說書呢。今天正說《芝仙人》, 這可是縣里時興的本子, 那兒的茶館里都講這個呢!”

    伙計笑嘿嘿說話, 隨即又把菜本送到了林潮生眼前,繼續笑道:“陸獵戶, 夫郎,點菜吧。”

    他喊了兩個人,但菜本子卻遞給了林潮生。

    上回夫夫二人來三元樓吃飯, 也是這個伙計招待的他們,這伙計經驗豐富, 只見了一面就知道這做主點菜的活兒該找誰了。

    林潮生翻看著菜本, 隨意點了三個菜,又給穗穗單要了一份雞蛋羹,最后才將本子遞還給伙計。

    伙計笑了兩聲, 說道:“二位稍等, 飯菜很快就上來!”

    說罷, 他就揣著菜本退了下去。

    沒一會兒, 又有另一個伙計上來了, 送了茶水和兩盤免費的小菜。

    一碟鹽酥花生米,一碟涼拌的酸辣黃瓜。

    菜還沒上來, 林潮生夾著酥脆的花生往嘴里喂,又豎起一只耳朵聽周圍人說話。

    瞧打扮, 隔壁桌是一群書生。

    其中一個人感嘆道:“書里多是花仙、狐仙,倒是頭一次聽說‘芝仙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其他精怪一樣漂亮?”

    另又有人也附和說道:“那說書先生不是說了嘛!‘其人未有一身妍皮,但儀容清雅秀麗,與之同行,如有明珠寶玉在側,光映照人。’簡直是神仙模樣,難怪叫‘芝仙人’呢!”

    也有人說:“妖精就是妖精,書里哪個妖精不是美艷不可方物?這模樣……未免寡淡了些。”

    還有人說:“嘿!你還挑上了!就你這輩子見過的哥兒,哪個配得上一句‘明珠寶玉’的?!況且這芝仙人稚純可愛,又一心報答恩情,實在是個有恩必報的好妖!秦兄,秦兄!你說呢!”

    被稱作“秦兄”的書生坐在最中間,顯然是其中的領頭者,他笑道:“我才不說呢,你們自爭去!我如今就想嘗一嘗這‘芝仙人’……誒,那邊那個伙計,過來!你家不是有賣銀耳羹嗎?給我上一盅桂圓銀耳!”

    說到這兒,立刻有一個小伙計急跑了過去,他緩了緩呼吸才賠著笑答道:“哎喲,秦公子您今兒可來得不巧!這銀耳稀罕,一日只賣五盅,今天的份已經賣完了!”

    這銀耳還是東家去年從府城帶回來的,只有那么一丁點。

    但銀耳價貴,擺在酒樓里也賣得少,到如今還沒賣完!

    不過近來《芝仙人》這話本風靡全縣,就連路過的小兒都能跟著說書先生說上兩句,托“芝仙人”的福,這酒樓里的銀耳半月內賣出去許多。

    平橋鎮雖小,卻也是富庶之地,有不少有錢人吃得起這些東西,不過這些有錢人多是自家買來備著,不會專程出門去酒樓里只為吃一盅銀耳羹。

    也是《芝仙人》出名了,這些有錢人一邊聽著故事,一邊也應景想吃一盅罷了。

    這位秦姓書生穿得珠光寶氣,瞧打扮就知他定然出身富貴之家,也顯然是三元樓的常客,那伙計都認識他了。

    秦公子不高興了,板著臉問:“本公子加錢還不行嗎?!”

    伙計有些為難:“這……這怕是……”

    看他支支吾吾,秦公子就知這事兒不成了,不過他也沒為難那伙計,只甩了甩袖子道:“算了算了,下去吧!”

    伙計立刻退了下去,秦公子有些不高興地悶喝了兩杯酒。

    有同行寬慰道:“秦兄莫可惜了,一盅銀耳羹罷了!秦家什么好東西喝不到,等你歸了家,令慈定要做許多好吃的給你!”

    秦公子又說:“嗐,倒不是我計較,這東西我家里也有!可也是怪了,我上回來三元樓吃過一盅,總覺得這里銀耳的味道比我家里的更好些!哎,不說了不說了,都吃菜,今兒的錢全算我頭上,都吃高興了!”

    一桌書生又說說笑笑吃了起來,旁邊林潮生那一桌也上齊了菜。

    林潮生也收回神,專心吃飯。

    夫夫二人吃完飯,然后抱著穗穗離開了三元樓。

    走在街道上,陸云川偏頭看向林潮生,問道:“你上回請方劍玉幫忙,就是請他寫了話本?”

    林潮生朝他笑,最后點了點頭。

    他花了五兩銀子找方劍玉定制了關于“銀耳”的話本,劇情隨他發展,只要在書中把“銀耳”的名字打響就行。

    方劍玉近一年來一直撰書,對此頗有心得。

    他了解林潮生的意思后,立刻將“銀耳”與自己擅長的志怪類奇談聯系起來,又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寫下這本《芝仙人》。

    見林潮生笑,陸云川竟也笑了起來,等林潮生都笑完了,他還在笑。

    唇角微勾著,目光靜靜停駐在他身上,久久停留,嘴角的笑意也越蕩越深,是溫和、柔情,仿佛攏了三月里最溫煦暖和的陽光。

    饒林潮生是個厚臉皮,也被陸云川這目光盯得臉熱,難得有些難為情了。

    他小聲嘀咕:“你笑什么呢?!”

    陸云川沒有回答,只笑著搖了搖頭。

    他只是忽然想起,剛開始的時候,他也以為潮生是從山林而來的精怪,說不定還是一朵銀耳精,不太聽話的銀耳精。

    芝仙人不在書中,芝仙人就在世中。

    *

    約莫過了半月,陳步洲尋來了,他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縣里有富商求貨!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打聽到的,知道了去年祝老板的貨是我搭線的,如今求到我跟前了……哥夫郎是怎么打算的?可要出手?”

    林潮生將人請了進來,二人坐在堂屋說話。

    林潮生掰了掰手指算道:“這一茬的貨還得再等一個月才能成熟。況且是新品,價格要更貴些……除此外,我還有三個要求。”

    價格的事情陳步洲早就知道,培栽本草銀耳的藥材都是他提供的,他當然清楚了。這事兒也早提前和求合作的商人說過了,對方說要看貨,若果真是珍品,也能接受。

    他只問:“哪三個要求?”

    林潮生依次伸出三根手指,一字一句說道:

    “第一,銀耳限購,數量由我定,可不是他喊多少我就得供多少的。我這小作坊你也看到了,多的我也供不起啊。”

    “第二,非是專供,若之后還有其他商人求購,我也是要賣的。”

    “第三,我要保留名姓,賣出的外裝上要有我的名字,我要所有購得銀耳的賣家都知道這銀耳是我種出來的。”

    陳步洲點點頭,說道:“好,這個由我去談。”

    說定了這些,陳步洲才覺得渾身輕松許多,端著茶碗喝了一口。

    緩緩他又道:“真是奇了!我本來還擔心你這本草銀耳不好賣,沒成想突然冒出來一個《芝仙人》!銀耳本是奢侈之物,普通百姓可能聽都沒有聽過,現在好了,就連街上的乞兒都能講上兩句!”

    府城雖禁止椴木銀耳售賣,但龍門縣地方特殊,這樣的小事府城壓根管不著它。

    至于銀耳有毒的謠言?做生意的都是人精,哪里不清楚其中的彎彎繞繞,他們才不信銀耳當真有毒呢!

    不過是人心毒。

    兩人就著銀耳這個話題又聊了一會兒,沒多久陸云川換了一身利落的衣裳出來了。

    他手里握著一把弓,凝眉看著陳步洲,說道:“聊完了?走,上山。”

    剛剛才覺得輕松的陳步洲立刻呼吸一滯,只覺得全身的皮子都緊了。

    陸云川是個好師父,自己知道的、會的都傾囊相授,但他也狠,訓起人來毫不留情。

    陳步洲還記得自己傻兮傻兮繞著山小跑的樣子,一張臉紅得像猴屁股,滿頭大汗,半點兒清俊公子的模樣都沒有,那一個月他的腿都是軟的、發抖的。

    陳步洲脖子一縮,小聲道:“我……我還要去找葉子呢。”

    陸云川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只神色淡淡問道:“空手去?”

    陳步洲:“……”

    陸云川隨即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然后嘖嘖搖了搖頭,說道:“打只兔子再去。”

    陳步洲:“……呵。”

    陳步洲被陸云川拉了出去,林潮生還故意氣他,賤兮兮沖著二人的背影喊道:“今天天氣真好,我找葉子曬太陽去!”

    陳步洲:“……”

    大少爺也是被這兩口子整得沒脾氣了,最后只得拿著弓箭蔫頭耷腦跟上陸云川。

    不說別的,他還是很想親自為葉子獵一雙聘雁。

    而林潮生果然帶著小穗穗去找了葉子,葉子正研究新的胰子,沒工夫招待他,但幸好林潮生也不是外人,不用客氣。

    于是二人一個做胰子,一個拿著畫板畫東畫西。

    是了,畫畫的正是林潮生。

    他已經好久沒有畫畫了。自從銀耳的生意做起來之后,他就沒時間畫畫本了,“第五先生”的畫作似也成為了記憶。

    不過林潮生這次又拿出畫板可不是為了畫畫本,他是有正事做的。

    他要畫商標!

    葉子剛將做好的茶油倒進模具里攪勻,他洗了手溜到林潮生背后,盯著人問道:“商標是什么?”

    林潮生在紙上畫了好幾個小圖案,但他似乎都不太滿意,撇著嘴搖頭。

    此時聽到葉子問他,他才又解釋道:“商標就是……獨一無二,客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你家的東西。”

    葉子似懂非懂地點頭,最后也拖了個小凳子坐到林潮生身邊,興沖沖道:“有意思!我也要給我的胰子畫一個商標!小哥,你畫什么啊?”

    林潮生搖搖頭,然后把紙上的幾個小圖案都露出來給葉子看,說道:“我也不知道,怎么畫都覺得不太好看。”

    他是根據銀耳畫的,只見紙上浮出小朵小朵的云團兒。

    葉子只瞧了一眼,最后倒是看到畫板上的兩朵小浪花,指著說道:“我覺得這個就很不錯啊!”

    這個純木畫板是陸云川給他做的,也是他親手在上面刻上兩朵小小的浪花,應的正是潮生的“潮”字。

    葉子又說:“潮,江海漲落之水也,不就是浪花嗎?而且銀耳也很像白白凈凈的浪花!多好啊!”

    林潮生眉心一動,指腹不自覺撫上那朵凹凸不平的小浪花。

    最后,他盯著葉子笑道:“不錯啊!最近學了不少字吧?”

    葉子羞赧一笑,不好意思再說話了。

    林潮生也沒再繼續打趣,拿了炭筆描了兩朵浪花上去,細細勾勒著。

    葉子也不再打擾他,他去瞧了兩眼呼呼睡覺的小穗穗,然后又回去接著做胰子了。

    臨近傍晚,陸云川才和陳步洲下了山,兩人都空著手,看來這趟毫無收獲。

    月底,陳步洲帶來了想要合作買銀耳的商人,此人姓范,是龍門縣人,此番專程為了合作之事趕來的平橋鎮。

    幾人約在三元樓見面,也是提前訂好了雅間,否則就以三元樓近來的生意,要是臨時安排壓根就訂不到位置。

    范老板見到林潮生后有些驚訝,顯然沒料到這位培育出銀耳的奇人竟是個如此年輕的小哥兒。

    但生意人,臉上表情總是掩飾得很好,他很快恢復了平靜,笑著請林潮生坐下。

    “實在沒想到啊,林老板原來如此年輕!實在是年少有為啊!”

    林潮生和他客套吹噓兩句,之后才進了正題。

    談得倒十分愉快,或許是這位范老板已經提前和陳步洲商量過合作的事宜,所以最后很爽快地簽訂了契書。

    臨走前,他還好奇問道:“六月縣里有青囊會,不知道林老板會不會帶著五鼎芝參加?”

    第096章 葉子租鋪

    “青囊會?什么是青囊會?”

    林潮生來了興趣, 立刻問道。

    范老板見他好奇,也趕緊回答道:“青囊會也叫青囊醫會,就是縣里幾個最出名的醫館、大夫組織齊辦的, 聽說初心是為了懸壺濟世, 救治貧苦百姓, 第一位會首是赫赫有名的胥老, 胥圣手!”

    林潮生一頓, 下意識又開了口問:“……胥老是?”

    范老板瞪大了眼睛, 錯愕震驚地看著他,“你連胥老都不知道?”

    坐在一旁的陳步洲連忙抬手打起了圓場, 微笑道:“嘿,林老板畢竟不是大夫,也不是賣藥的商戶, 不知道胥老也正常。”

    說罷他又扭頭看向林潮生,細細解釋起來。

    “胥老原名胥廣白, 是我大燕的名醫之一。他本是龍門縣人, 年輕時創建了青囊會,后來懸壺濟世做了游醫,三十歲就離開了龍門縣。他寫下醫書傳世, 其中《岐黃論》《東南百草經》《小方脈注解》都是學醫之人必讀的書。”

    林潮生懂了, 這不就是扁鵲華佗在世么?

    他捏了捏下巴, 又疑惑問道:“既然是救治貧苦百姓的醫會, 我帶銀耳去做什么?我又不會治病。”

    那位范老板嘆了一口氣, 又抿了一口茶,末了才說:“哪里的話啊。救治百姓那也是幾十年前了, 自胥老離開龍門縣,這青囊醫會也和從前不一樣了。每年六月初六的青囊會是比試藥材、醫術, 也是為了將自家的名貴藥材推到人前,好吸引富客買藥。”

    只是逐漸商化了,林潮生了然地點頭。

    范老板是個善談的,瞧起來也熱情好客,倒不像那些滿揣心思的奸商。

    他笑嘿嘿看著林潮生和陸云川,說道:“二位要是來參加青囊會可千萬要告知我一聲,也好讓我盡一盡地主之誼啊!”

    林潮生也笑著同人客氣。

    談完此事,幾人離開了三元樓。

    酒樓外,陳步洲對著夫夫兩個說道:“葉子想租鋪面,我待會兒要陪他去找牙人看鋪子。已經派了元寶回村里去接人,現在應該快到了,我去城門口接他……你們二位自便?”

    葉子早說想開鋪子了,如今終于是存夠錢了。

    林潮生也覺得高興,連忙點頭道:“這也是正事,你快去吧!我和川哥再隨便逛逛,不用管我們。”

    陳步洲點點頭,隨后扭頭大步流星離去。

    林潮生笑了兩聲,他一手摸了摸肚皮,一手去牽身側的陸云川,歪著腦袋和人說道:“哥,走,請你吃飯!”

    說罷,他還解下自己的荷包晃了晃。

    這里頭放著好幾張銀票,是方才和范老板簽契書后拿到的訂金。

    二人剛從三元樓出來,但談生意哪里顧得上吃飯?一桌好菜都放涼了也沒人動兩口,如今出來才覺得餓了。

    酒樓里的好魚好肉沒吃著,夫夫兩個尋了個路邊攤坐下,一人點了一碗鮮蝦餛飩。

    路邊攤也吃得格外美味,陸云川胃口大,一碗餛飩還不夠他吃,又找隔壁小攤要了一張烙餅。

    蔥香味的烙餅,煎得兩面焦黃,脆香脆香的。他給林潮生撕了一半,兩人就著餛飩湯又吃了半塊餅,林潮生吃不完,最后全塞給了陸云川。

    填飽肚子后二人又在街上逛了逛,穗穗不在身邊,倒難得過了一會兒二人世界。

    家里并不缺什么,也是閑逛,最后買了兩根棒骨,又稱了些零散的點心零嘴,

    準備歸家。

    回村后先去田嵐那兒接了小穗穗。許是擔心田嵐一個人顧不到兩個孩子,曹大娘也在這兒幫著看孩子,小石頭如今漸大了,倒不用時時刻刻看著,由他在院里跑跑跳跳就行。

    穗穗快有十個月了,不是從前吃了睡睡了就吃的日子,如今精神好也站在田嵐懷里咿咿呀呀鬧著要下來走路。

    他見小石頭和二蛋兩個哥哥在院里跑跳著玩耍,他急得不得了,也想下來玩。

    林潮生和陸云川到的時候,田嵐正教穗穗說話呢。

    看到夫夫兩個,他立刻抬了手指著人說道:“小爹……阿父……”

    前一句還在教“哥哥”呢,轉眼又變了。

    穗穗轉溜著黑亮的眼珠子,看到小爹阿父先是樂得直笑,笑完又忽然一扭屁股背對二人,重重哼哧了一聲,高高噘著小嘴兒。

    田嵐和曹大娘奇了,紛紛問道:“嗐,這孩子突然鬧什么脾氣呢?”

    林潮生被逗得大笑,走前去把崽子抱了過來,輕輕嘬了口他軟乎的小臉蛋兒,隨即才笑道:“早上沒帶著他一塊兒出門,正鬧脾氣呢。”

    聽此,田嵐和曹大娘也是哈哈大笑。

    林潮生低著頭玩孩子,嘬一嘬左臉蛋兒,又嘬一嘬右臉蛋兒,然后再揉一揉小屁股,最后在孩子哼唧著要哭的前一刻將其塞給了陸云川,不管了。

    爽。

    田嵐笑完又問:“葉子沒和你們一起回來嗎?”

    林潮生答道:“他看鋪子去了,應該沒這么快。您別擔心,他和陳二一起去的,待會兒肯定是大少爺的馬車把他送回來!”

    都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滿意,田嵐如今瞧著陳步洲是喜得不得了,聽此也放了心。

    身旁的曹大娘還說:“你家葉子有出息!這都要自己開鋪子了!能干得很!”

    誰不愛聽這些話,田嵐也愛聽,更是笑得見眉不見眼,也樂呵呵說:“你家二郎才有出息呢!聽說如今都跑府城去了!說是不當貨郎了,想去跑商?他也是個能干,敢拼敢闖,這年輕人就要有這股勁兒!”

    曹大娘:“二郎兩口子都是膽子大的,他不但自己跑,他還帶著他夫郎云哥兒一起跑呢!”

    田嵐:“這剛成親,自然舍不得分開!年輕人嘛!”

    ……

    兩個長輩聊得開心,林潮生和陸云川也沒有多留,道了別后就抱著穗穗離開了,走前還給小石頭塞了一包蜜糖糕,是專程從鎮上帶回來的。

    回家準備做飯了,每天飯食最是要緊。

    也到了吃春蘿卜的日子,回家燉個蘿卜棒骨湯。

    自從成了親,家里的菜園被拾掇得好,四季都有吃不完的菜,也不知林潮生使了什么法子,就是寒冬臘月也能吃到新鮮的大白菜。

    他果然是個小神仙。

    陸云川如此想到。

    *

    五月,葉子的鋪子租下來了。

    選的是東市的鋪子,不算大,但地段不錯。

    這日,他沒忙著做胰子,一大早就來找了林潮生,手里拿著紙張和毛筆。

    “小哥!你幫我給鋪子取個名字吧!這太難了!我不會!”

    說著,他就把手里的廢稿紙塞給林潮生。

    林潮生拿起來一看,上頭幾個斗大的字,寫得歪歪斜斜,顯然是初學者寫的。

    都是如“葉子香胰鋪”之類的名字。

    葉子直撇嘴搖頭,說:“這些都不好聽!我想取個文雅些的!”

    這可難倒林潮生了。

    他哪里是個文雅人?

    林潮生摸著下巴問:“怎么不找陳二幫你取?他讀的書多。”

    葉子繼續撇嘴搖頭,又說:“不一樣。我現在敢開鋪子都是小哥幫我的,是你鼓勵我,說小哥兒也可以做生意。我想要你幫我取,就是……反正就是不一樣!”

    林潮生:“……嗯,好吧。”

    于是兩個取名廢坐在院子里取名字。

    陸云川上了一趟山,一個時辰后他背著柴提著一只兔子下來,同時,坐在院子里的林潮生緊緊皺眉,在紙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叉”。

    陸云川開始劈柴,半個時辰后,他將柴全劈好,碼得整整齊齊,同時,坐在院子里的林潮生焦頭爛額,又在紙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叉”。

    陸云川開始燒火做飯,他先將兔子宰殺了,提著洗干凈的兔子路過林潮生,還抬眉看了一眼,只見他繼續在紙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叉”。

    陸云川:“……”

    算了,還是做飯吧。

    灶房里生了火,煙囪裊裊冒著炊煙。

    也不知過了多久,林潮生興奮地跳了起來,叫道:“好了,就叫這個吧!”

    他大筆一揮寫下三個字,葉子拿起紙張看,好半天才從這潦草的字跡中認出來。

    “悅、己、容。”

    “這是什么意思啊?”

    林潮生背著手故作深沉地解釋道:“女為悅己者容,是說女子為欣賞喜愛自己的人精心裝扮。而悅己容則是說,女子為自己喜悅而裝扮,是為了自己高興。”

    葉子認真聽著,越聽眼睛越亮,最后重重點了頭,興奮道:“這個好!我喜歡!我現在就去請人做匾!”

    說罷,他又看了看紙上林潮生寫下的幾個大字,嗯,沒比他的蚯蚓字好多少。

    嗯……題字還是請陳二少爺吧。

    最后,葉子興沖沖道了謝,然后興沖沖抱著紙張離開,連毛筆都忘了拿。

    灶房里陸云川也出來喊道:“潮生,吃飯了!”

    林潮生點點頭,起身往灶房里,走到一半他忽然停了下來,抬手一巴掌拍在自己腦門上。

    他叫道:“哎呀,忘了問葉子什么時候開業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吃上他的開業酒!”

    他六月要去龍門縣參加青囊會,專門請了陳步洲幫他搞到青囊醫會的帖子,是一定要去的。

    現在都五月了,也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時間過得很快,葉子也知道林潮生六月要趕往龍門縣的事情,催促著工人緊趕慢趕將鋪子里的裝潢弄好了。

    那鋪子不算舊,收拾起來其實也不麻煩,就等著木匠做匾,掛上就能開業了。

    算著日子,趕在月底開了業。

    “這里開了一家新鋪子,來來來,進去瞧瞧,也不知道是賣什么的!”

    “喲!這個有意思呢!這外面擺了好些花籃,離著老遠就看見了!這主意好,吸引人!”

    “悅己容……是買女兒哥兒家的東西。我家有個妹子最是愛美,我得回去和她說說。”

    “這名字取得好!悅己容!我喜歡!就該是悅己容!”

    ……

    花籃的主意是林潮生提的,這鋪子開在東市,是鎮上最熱鬧的地段,來往的路人多,競爭也大,擺些花籃吸引人客人最不錯!尤其進鋪子的多是女子、哥兒,他們都愛花,路過都要駐足看一看。

    這鋪子不算大,進去走兩圈也就走完了,但里頭的東西真是不少,皂丸、胰子、胭脂、香露……什么都有!

    這愛俏的女兒家進去了,沒個一刻鐘是不愿意出來的!

    因是第一天,生意也尤其好,有買過臘梅香膏的老客認出了葉子,也立刻進來選了兩樣。

    一時人滿為患,直到日頭西斜才客人們才漸漸散去。

    葉子老板,如今真能喊一聲葉子老板了,他開了張賺了錢,心情很好,請了所有人去三元樓吃飯,林潮生一家,又有大林二林兩兄弟,也請了曹大娘一家人,再有陳步洲和元寶主仆二人,可是坐了兩桌才坐下的!

    不管三元樓是鎮上最好也是最貴的酒樓,一壺酒能賣一兩銀子!他今日是賺了錢,但請吃了一回三元樓,竟將今日賺得的錢花去了大半。

    大少爺陳步洲舍不得心上人花錢,直說他去結賬,但葉子將人攔住了,說今日開門紅,他心情好,這錢一定要花。

    他如此說,田嵐也如此說,陳步洲也就不再堅持了,滿足了葉子老板要請客的要求。

    兩桌人高高興興吃了一頓飯,桌上葉子和田嵐都十分高興,父子兩個如今是大變樣了。

    田嵐穿了新衣裳,顏色漂亮,頭上插的是銀簪子,起色也好了,瞧起來比之前年輕了十歲,哪里還有當初在岑家飽受磋磨的模樣。

    葉子更不必說,他本就年輕,打扮起來更是好看。

    日子總是一天好過一天,向陽而生。

    第097章 往龍門縣

    六月初, 一輛馬車從平橋鎮出發去往龍門縣。

    趕車的是林平仲,旁邊坐著他弟弟林檎,兄弟兩個坐在前車板上, 頭戴草帽遮陽, 馬車里坐著林潮生一家三人。

    穗穗太小了, 路上一直哭鬧。

    本來林潮生沒打算將孩子帶去, 想著多花些錢請個勤快可靠的嬸子幫著照顧幾天, 再把大林二林兩兄弟留在家里, 有人看著,不擔心照顧孩子的嬸子不盡心。

    可孩子太小, 夜里睡覺見不著阿父小爹也要哭鬧,不能親眼看著孩子兩個大人也不放心,林潮生和陸云川考慮再三, 還是將他帶上了。

    出城時還好,那時剛出發, 穗穗還覺得新鮮, 趴在窗邊呀呀叫著看風景。看坐車的時間久了他就不愿意了,癟著嘴開始哭,林潮生和陸云川換著哄都不行。

    林潮生抱著孩子輕輕拍, 焦急嘀咕問:“是不是餓了?”

    聽他如此問, 陸云川連忙從行李里翻出一盒小米糕, 這是在平橋鎮買的, 包得嚴實, 如今還是溫熱的。

    他掰了一小半喂給穗穗,但孩子不肯吃, 哭鬧著把阿父伸來的手推開了,隨即扭頭抱住林潮生, 趴在他頸邊嗚嗚哭,眼淚花兒全都流進林潮生的脖頸了。

    穗穗一向很乖,很少這樣哭鬧,林潮生心疼壞了,抱著孩子手足無措地看向陸云川。

    陸云川拍了拍林潮生的手背,又伸手將穗穗從他懷中抱了過來,拿小絲帕擦干凈孩子臉上的淚水,末了才皺著眉說:“是不是不習慣坐馬車?還是車里太悶了?”

    說著他又把車窗打開,讓馬車內有空氣流通。

    林潮生也是眉頭緊鎖,他拿著撥浪鼓在小穗穗眼前晃蕩,小崽子歇了一會兒,睜著一雙哭紅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咚咚響的撥浪鼓,長卷的睫毛都濕透了。

    也就停了一會兒,眨眼又癟著小嘴哭起來,委屈巴巴的。

    林潮生急得撓頭,“不會是暈車吧?早知道就不把他帶出來了……來,穗穗乖哦,小爹抱著睡覺好不好?”

    穗穗已經九個月大了,能聽懂一些簡單的話。聽到林潮生叫他的名字,他又癟著小嘴朝小爹伸出兩只小胖手,嗚嗚咽咽地抱住了小爹的脖頸。

    陸云川也放下手里的小米糕,皺著眉看穗穗。

    林潮生對著趕車的林氏兄弟問道:“大林,還有多久到啊?”

    林平仲和林檎也早知道車里的小穗穗哭鬧不休,趕車的速度都快了很多。

    林平仲飛快甩著馬鞭,急急回答道:“過了這條道,再拐個彎兒就到了!方才問過路,約莫還有一刻鐘!”

    林潮生這才點了點頭,他又摸了摸穗穗的額頭,蹙眉看向陸云川,說道:“穗穗一直哭,不知道是不是暈車難受,等到了龍門縣得快些找個醫館看看。”

    陸云川也是點頭,臉上盡是焦急之色。

    林潮生此時正懊悔呢,真不該把孩子帶出來,這樣小一個哪里經得住風塵仆仆。

    不過幸好很快就到了龍門縣,林平仲速度很快,在一刻鐘前進了城。

    林潮生和陸云川先后下了馬車,穗穗被陸云川抱在懷里,林潮生則扭頭對著林平仲兩兄弟交代。

    他心里著急,說話的速度也很快,“穗穗不舒服,我和你陸哥先帶他去看大夫。你們帶著行李到客棧等著,馬車也趕去車馬行還了。”

    馬車是在平橋鎮租的,但那車馬行開得很大,在龍門縣和臨近幾個鎮都有鋪面,所以將車還到龍門縣也是一樣的。

    至于客棧是問過了陳步洲,請大少爺介紹了一個干凈又實惠的客棧。

    交代清楚,林潮生和陸云川帶著孩子急急進了城。

    林潮生問了幾個本地商販,打聽到離這兒最近的醫館叫“濟生堂”,步行半刻鐘就到。

    他打聽清楚路線,很快回到陸云川身邊,領著人朝那頭去了。

    下了車后穗穗倒是不哭了,就是整個人都有些蔫蔫的,可憐兮兮趴在陸云川的肩頭,眼睫上還墜著眼淚珠兒,小臉兒都哭紅了。

    好不容易到了濟生堂,進了門才發現醫館里沒有大夫,倒是堵了好幾個求醫的病人。

    “我師父今天不看診!幾位請換家醫館吧!”

    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學徒急得滿頭大汗,他一邊安撫擠在堂中的病人,一邊伸袖子抹汗水。

    一個漢子喊道:“劉大夫為什么不看診啊!他明明就在醫館,剛剛都看見他了!”

    還有挺著肚子來看胎的婦人,也說道:“就是啊,請劉大夫出來吧,哪有開了醫館不給病人看病的!咱們都到了,再換得去石磯街的慈和堂,那兒離這都快兩里路了!”

    學徒也頭痛啊,他是做徒弟的,哪里做得了他師父的主!

    他師父沒拿到青囊醫會的頭貼,為此憋悶了一天,如今更是氣得關在屋里不肯出來醫治病人。他也覺得此舉不妥,可做人徒弟的,哪里有他說話的份兒!

    此時,又有個老漢一瘸一拐走了前來,他說道:“那我不要劉大夫看,我就是腳崴了,我找個學徒看總行吧!”

    跌打扭傷倒是不難,醫館里也有現成的藥,他忙伸手將老漢扶了前來,急急說:“行行,您只要不嫌我還沒出師,肯定是能看的!”

    見劉大夫始終不愿意出來,其余病人也都氣沖沖離開了,醫館里立刻空了大半。

    林潮生雖聽到了方才的話,可也聽到了離此處最近的醫館也得兩里路,他還是忍不住進去問了,“你師父當真不愿意出來治病嗎?我加錢可以嗎?”

    那學徒給老漢擦了藥,聽此站起身看向林潮生,苦著臉說道:“我師父是個犟脾氣,他決定的事兒真是改不了……瞧您家是孩子病了,這實在拖不得,還是趕緊換一處吧。”

    林潮生想了想又問,“那小兄弟學醫多久了?可能先提我家孩子看一看,瞧瞧他是哪里不舒服?”

    一聽這話,那學徒就瞪圓了眼睛,連忙擺手道:“旁的倒好,可這啞科我實在不擅長!”

    啞科,即兒科,幼兒表達不清,不能清楚地告訴大夫自己的病癥和不適,所以也叫做“啞科”。

    許是看林潮生臉上太著急,那學徒頓了頓,最后側身靠近他,壓低了聲音說道:“出門左拐巷子里有個‘竹廬’,那里住著個新搬來的老大夫。我也是聽家里人提起,說他醫術很厲害,雖未開館坐堂,但若是上門求醫也都來者不拒,兩位去那里看看吧。”

    他說話的聲音很小,似乎是害怕醫館里的其他學徒和掌柜聽見,若是報給他師父又是沒好果子吃。

    林潮生道了謝,又問了離這兒最近的慈和堂的方向,隨后和陸云川匆匆離開。

    也是巧,學徒口中的“竹廬”正好在去慈和堂的路上,兩人立刻抱著孩子過去,想著若是老大夫在,也就不舍近求遠,若是不在就再趕去慈和堂。

    正如學徒所說,出門左拐進了巷子,沒幾步就瞧見一處小院兒,還沒看清門上木牌的字,只瞧見院里長了許多竹子,郁郁蔥蔥的。

    過去一看,可不就是“竹廬”。

    林潮生忙上前敲了門,沒一會兒就有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童出來了。

    小童仰頭看著林潮生,又瞧一瞧站在他身后的陸云川和他懷里的穗穗,眨著眼睛問道:“兩位是求醫的嗎?”

    林潮生連忙點頭,又急匆匆問道:“正是,請問大夫在家嗎?”

    小童也點點頭,隨后扭頭跑了回去,大聲喊道:“爺爺!又有病人來了!”

    院門半敞著,林潮生這才看見小院里擺了許多架子,上頭全曬著藥材,院角落里又辟了一塊藥圃,人還沒進去已經聞到一股淡淡的藥香。

    片刻后,一個老者疾步走了出來,他頭發胡須全白了,脊背微微佝僂,身穿素布麻衣,打扮十分樸素。

    許是常年行醫,身上也染了淡淡的藥香。

    他走了過來,看了林潮生和陸云川幾眼,最后將視線落在了穗穗身上。

    老大夫問道:“是孩子病了?”

    林潮生連忙點頭,急急說道:“他哭了好一會兒了,嗓子都喊啞了。”

    老大夫也點點頭,再往前走了兩步,伸出手道:“給我瞧瞧吧。”

    陸云川忙將懷里的穗穗遞了過去,隨后眼巴巴盯著人看。

    老大夫就像沒看到他的視線一樣,輕手輕腳托著孩子。

    “你們也進來吧……小官,搬條板凳出來,再給兩個客人端杯茶。”

    他抱著孩子往里走,邊走邊說。

    穗穗如今大了,有些認人,瞧見是個陌生的老爺爺抱著自己就又要癟嘴巴了。但老大夫只是換了個動作,又用手指捏上小穗穗的手心,笑著逗弄了兩下,穗穗竟然就不哭了,還伸手去抓老大夫的胡子。

    老大夫由他鬧,又順道伸手診了個脈。

    很快,老大夫就笑著問:“二位是外地人?剛趕路過來的?”

    夫夫兩個連忙點頭。

    老大夫又道:“孩子沒出過遠門,坐車不舒服才鬧的,不是什么大毛病。嗯,怎么給孩子穿這么多?”

    林潮生連忙說:“路上有風,怕孩子著涼就多穿了一件。”

    老大夫又笑:“這是你倆第一個娃娃吧?瞧你們也是頭一回做阿父小爹,沒什么經驗。有句話叫‘小兒無凍餓之患,有飽暖之災’,如今天氣炎熱,你們還給他穿這么多,他當然要哭了。”

    “白天脫件衣裳,入了夜再添上。多給孩子喂些熱水,孩子還小,病得也不重,用不著吃藥……我給你們拿盒藥膏,抹在他耳后、腋下、肚臍處,明兒就好了。”

    林潮生和陸云川排排坐在板凳上,聽到大夫的囑咐后,夫夫兩個整整齊齊地點頭。

    老大夫被他們這模樣逗笑了,一邊笑一邊將懷里的穗穗還了回去,扭頭拿藥去了。

    沒一會兒他就拿著一個手心大小的小圓盒出來,伸手把藥盒遞了過來。

    陸云川連忙問:“多謝大夫了,診費、藥錢多少?”

    老大夫似乎很喜歡孩子,正垂著眸樂呵呵逗陸云川懷里的穗穗,蔫耷耷的小娃勉強擠了絲笑,又伸手想要去抓老大夫的長胡子。

    他也是脾氣好,由孩子的小手在自己的白胡子上抓了兩把,末了才說:“尋常草藥,二十個銅板給我孫兒買糖吃吧。”

    林潮生微微一愣,但還是很快回神掏了錢。

    那老大夫果真沒伸手,還是先前來開門的小童笑嘿嘿跑了前來,將銅板接過后放進了衣裳兜兜里,末了他還用力拍了拍,樂得直笑。

    看完大夫,林潮生和陸云川帶著孩子離開了竹廬。

    走在路上,陸云川把穗穗身上的小背心脫了下來,林潮生也急著將藥膏抹上去。

    也不知是穗穗病得不重,還是那老大夫配的藥實在神奇,等二人抱著孩子尋到客棧的時候,這小崽子已經精神許多了。他吃了一碗客棧點的羊奶羹后就呼呼大睡,一覺睡到傍晚才醒,醒來后就完全好了,又笑笑鬧鬧起來。

    又是個健健康康、愛玩愛笑的小穗穗了。

    第098章 夜游瓦市

    小崽子上午在車里悶了半個白日, 后來身體不舒服,抹了藥膏后又睡了半個白日,天黑才醒過來, 一天的功夫就這樣耗過去了。

    他如今精神好了, 鬧著要出去玩, 可林潮生和陸云川不敢將人帶出去, 怕他身體還沒完全恢復, 夜里吹了風又要復發。

    哄了好一會兒才將人哄住, 又說明天帶他逛夜市,也不管小穗穗能不能聽懂, 總之林潮生是答應他一堆的玩具和零嘴了。

    他白天睡夠了,夜里在床上玩了好一陣才睡著,還打著小呼嚕。

    穗穗是睡著了, 倒是林潮生和陸云川兩個大人有些認床,躺在床上是半點兒瞌睡都沒有。偏偏孩子還睡在兩人中間, 夫夫兩個除了純聊天什么也做不了, 就連聊天也不敢聲音太大了,怕吵著剛睡著的穗穗。

    林潮生只敢用氣音說話,沖著陸云川小聲道:“聽說龍門縣晚上有瓦市, 明天穗穗好了咱們一家一起去逛逛!”

    陸云川躺在床上, 扭頭看他, 也學著林潮生說話, 用氣音拖長了調子道:“好——”

    剛說完, 躺在兩人中間的穗穗突然翻了個身,撅著小屁股往林潮生懷里拱了拱。

    兩個大人都不敢說話了, 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不過幸好孩子睡得熟,半點兒要醒的跡象都沒有, 但林潮生和陸云川也不敢再說話了,兩人都閉上眼睛強迫自己睡覺。

    林潮生本以為自己要翻來覆去好一會兒才能睡著的,結果閉上眼后聽著穗穗在耳邊并不算吵鬧的呼吸聲,竟沒一會兒也有了困意,漸漸睡了過去。

    至于陸云川什么時候睡著的他就不知道了,只隱隱約約感覺到睡夢中有人給他和穗穗提了提被子。

    一夜好夢。

    離青囊醫會還有一天,倒真留了時間給一家三口逛瓦市。

    臨近傍晚,幾人從客棧離開,林平仲和林檎兩兄弟自然也在,不過親子時間兄弟倆都不好意思跟著。林潮生也是個大方的人,立刻給了兄弟兩個一些碎銀子,讓他們自個兒玩去,又囑咐他們注意安全,不要回來得太晚了。

    大林二林都很高興,相伴離開,林潮生和陸云川也帶著小穗穗往瓦市的方向逛了去。

    龍門縣上頭雖還有個江陽府,但或許是因為地方特殊,其發展半點不遜色于府城。

    可不是隨隨便便一個小縣都敢取名叫“龍門”的,這里是大燕朝開國皇帝的故鄉,為潛龍之地,所以其繁華也堪比江陽府。

    穗穗今天是完全好了,小崽子精神得很,坐在阿父的肩彎一直蹬腿兒往上拱,看見什么都覺得稀奇,拍著小巴掌咿咿呀呀叫,等進了瓦市叫得更歡了。

    不止穗穗叫,他小爹林潮生也跟著一塊兒叫,父子兩個大張著嘴巴一臉驚訝的模樣,簡直就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哇!”

    “呀!”

    “咿!”

    瓦市里十分熱鬧,什么千奇百怪的東西都有,可不怪林潮生驚得咿哇亂叫!

    就問誰見了噴火的不叫?誰見了吞劍的不叫?誰見了耍蛇的不叫?

    和這些比起來,剛進瓦市看到的一群孩子蹬缸踢碗都算“小兒科”了。

    林潮生揪著陸云川的袖子,一臉驚嘆道:“可真厲害啊!”

    在現代,很難現場親眼看到這些精彩的雜技表演了,林潮生雖然都聽說過,可真見了還是震驚嘆服。

    陸云川話少,只在一旁點頭。

    至于穗穗,他大大張著嘴巴,伸出手指往喉嚨里戳,似乎在學“吞劍”,吞得他嘔了好幾聲。

    看到傻兒子的動作,林潮生連忙將他蠢蠢欲動的小爪子扯住,笑道:“笨蛋穗穗在做什么呢?哦,原來是在給小爹表演雜技啊!來來來,我們不表演了哦,我們吃好吃的去!”

    說罷,他從陸云川懷里接過小穗穗,抱著往小吃街走。

    穗穗聽不懂“笨蛋”,但他聽得懂“好吃的”,一聽這話就半個身子栽了前去,直接往林潮生懷里撲,又張著嘴“啊啊啊”地叫。

    “這個是糖,來,跟著小爹念哦……糖。”

    “這個餅!餅!”

    ……

    穗穗已經到了牙牙學語的時候,但小崽子懶得很,怎么教都不愿意出聲學,只知道張著嘴啊啊啊叫,一會兒沒看住他就又伸了指頭往嘴里戳了。

    林潮生被他鬧得沒脾氣了,只好看向陸云川,沒好氣道:“你兒子餓了!”

    雖說著帶穗穗去吃好吃的,可路面小攤上的東西可不敢給還沒滿周歲的孩子吃。

    陸云川身上帶了紅棗山藥軟餅,是專門請了客棧里的老師傅做的,用油皮紙細細包著,由陸云川貼身放在懷里,如今拿出來還是熱乎的。

    林潮生拿了一塊兒遞給穗穗,小崽子也不挑,抱著就往嘴里塞。

    小的吃了,大的也想吃,陸云川又去小吃街上買了兩張羊肉酥餅,一邊啃一邊繼續逛瓦子。

    一小塊兒軟餅很快就吃完了,不過穗穗還小,吃得也不多,也沒再鬧著還要吃,又精神十足地東張西望起來。

    看了皮影戲,又看了傀儡戲,小崽子看不懂這些,只覺得提著線的小人偶很好玩,咿呀叫著伸手要。

    陸云川是個沉默寡言的父親,話不多,但疼孩子,他對穗穗的要求向來是有求必應的。當即抱著孩子去挑木偶,挑中哪個買哪個,幸虧穗穗還小,小手只握得住一個半根筷子高的小人偶。

    他喜歡得很,呀呀叫著拿在手里晃。

    買了新玩具后又往前走,前頭竟是一個大戲臺子,上面有六七個波斯舞女正在跳舞。

    六月炎熱,這些波斯舞女也穿得分外清涼,一個個細腰長腿,身姿裊娜。

    她們頭戴鑲嵌鮮紅寶石的冠帽,頭發編成數十根細長的辮子,頭披閃著金粉的藍色頭紗,頸上、腰上都繞著藍紅色的鈴鐺鏈子,辮子上也纏了同樣的鈴鐺,舞起來叮鈴作響。

    在大燕是沒有姑娘會這樣打扮的,陸云川也從來沒有看到過,他瞥見一眼就立刻移開了視線,像是被針扎一般立刻紅了耳朵。

    他自己不好意思看,偏了頭望向身側的夫郎。

    然后發現林潮生瞪圓了眼睛,兩只眸子都在發光,他還張嘴“哇”了一聲,看得目不轉睛。

    陸云川:“……”

    他黑沉著臉抬手捂住林潮生的眼睛,但很快就被林潮生兩只手抓住手腕扯了下來,然后繼續津津有味地盯著看。

    陸云川:“……”

    陸云川悶聲嘀咕了一句:“有什么可看的。”

    說罷,他扯著林潮生就要走。

    林潮生被扯得“誒誒”兩聲,還沒說話抗議呢,倒是被陸云川抱在懷里的小穗穗哼哼唧唧不樂意了。

    只要陸云川往后走一步,他就張了嘴哭,陸云川停下來,他也立刻閉嘴。再抬腳要走?那就繼續張嘴哭叫。

    陸云川也是那他沒辦法了,只得抱著孩子停下。

    林潮生被這父子倆逗得哈哈大笑,抱著肚皮笑了好一陣。

    他還說:“哥,怎么樣吧?遇見對手了吧?斗不過了吧!”

    陸云川嘆氣,無奈地偏頭看向林潮生。

    林潮生笑著繼續說:“這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世人都喜歡漂亮的人或物,小孩兒也不例外的!瞧瞧,她們跳得多好看啊。”

    舞女們跳得好不好看陸云川是不知道的,倒是他懷里的穗穗正上上下下拱來拱去,顯然是在學那些舞女們跳舞呢,一會兒扭腰一會兒扭屁股的,跳得正起勁兒呢。

    看得周圍好些路人停了腳步,一個個都稀奇說話。

    “喲,這小娃兒也跳上了!”

    “長得好看,怎么扭都漂亮!”

    ……

    陸云川不嘆氣了,他也被懷里鬧騰的小崽子逗得笑起來,最后干脆拉著林潮生坐到臺子下的板凳上,讓小穗穗站在他膝蓋上跳。

    玩鬧了好一會兒,夫夫二人才帶著玩累的穗穗回了客棧。

    大林二林兩兄弟早就回去了,看到他們回來后才放心回了房間休息。

    穗穗玩了一晚上早累了,還沒到客棧小家伙兒就趴在陸云川懷里呼呼大睡,回去后喊了小二送水,幫孩子洗了小臉小腳。

    沒了小搗蛋鬼,兩個大人在床前接了一個綿長的吻,也沖沖洗漱上床。

    等林潮生換上睡覺的褻衣走到床邊,發現原本睡在大床正中間的小穗穗不知何時被移到了最里面,而長手長腳的陸云川躺在中間,迎上林潮生的目光也紋絲不動,甚至還掀開被子拍了拍身側空出的位置。

    林潮生:“……”

    哥,你的心思不要太明顯。

    林潮生偷偷笑了兩下,然后吹熄蠟燭爬上床,屁股剛挨到床榻就立刻被某個漢子抱進了懷里,揉面團般上下搓了一通。

    不過也僅限于此了,身旁還躺著個小的,他能做什么?

    什么也做不了。

    偏偏林潮生蔫兒壞,他蜷著膝蓋往陸云川懷里蹭,貼著單薄褻褲的腿擠進他的□□,末了還湊上去啃他下巴。

    陸云川:“……別鬧,快些睡覺。”

    林潮生又用氣音說話:“沒鬧啊……你把穗穗抱過去不就是想這樣嗎?”

    陸云川:“我沒有。”我只是想抱著你睡。

    后半句話他沒好意思說出來,偏懷里的夫郎半點兒不消停,撅著屁股在他懷里拱來拱去。夏日的衣裳又十分單薄,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林潮生衣裳下的溫度,烤得人快要燒起來了。

    他動了一會兒,突然說道:“哥,我們好像在偷情。”

    陸云川:“……”

    陸云川忍不住了,撐起上半身要往他身上靠,也是這時候,夫郎突然長長嘆了一口氣,隨即從他懷里擠了出來,在他身邊睡得板板正正,兩只手交疊放在小腹處。

    他說道:“哎呀,快些睡覺吧,明天還有青囊會呢,不能鬧太晚。”

    陸云川:“……”

    陸云川如今哪里還睡得著?他現在恨不得爬起來沖上山跑兩圈!

    他氣得捏林潮生的臉,咬著牙沉沉道:“好,你等著。”

    第099章 青囊醫會

    時間轉瞬, 很快就到了舉辦青囊醫會的日子,林潮生和陸云川帶著帖子和一盒銀耳前往豐月樓,龍門縣最大的酒樓, 也是帖子上寫明的醫會舉辦地點。

    穗穗則暫時交給大林二林兩兄弟照顧, 這兄弟二人在溪頭村的時候就常常幫著看孩子, 穗穗也和他們熟悉, 因此林潮生和陸云川都很放心。

    到風月樓的時辰還比較早, 距離青囊醫會正式開始還有一段時間, 但樓里已經有了不少人,大多都坐在大堂的散座上。

    有幾個老大夫在接診病人, 排隊看病的人不少,排隊都排到外面街道上了。

    今天是一年一次的青囊醫會,縣里很多百姓都知道, 這天到豐月樓看診是不要錢的。當然了,抓藥的錢是另算, 但大夫們都會免費施針、推拿、角法(即拔火罐)。

    縣里做苦勞力的漢子不少, 一個個不是肩酸就是背痛,每年都要來排隊正骨。

    帖子分頭貼和下帖,頭貼都是送給縣里出名的大夫和醫館, 在醫會上坐的是二樓的雅間, 下帖就只能坐一樓大堂的散座了。

    陳步洲能拿到縣里青囊醫會的帖子就費了一番功夫了, 但即使如此拿到的也是下帖。

    如今在豐月樓看診的也多是拿下帖的大夫, 青囊醫會還沒有正式開始, 雅間里都沒有人。

    其實青囊醫會開辦初期,所有人在那位胥老的帶領下都會在這天進行義診, 可后來胥老離開了,青囊醫會也換了一批人, 愿意來義診的大夫越來越少,漸漸只剩這些默默無聞的小醫館的坐堂大夫了。

    林潮生和陸云川在樓外看了一會兒,竟在里頭看到一個熟悉的人,是住在竹廬里的那位老大夫。

    他正給一個孩子診脈,最后喊他家大人去門口的大桶里打了一碗水,又叫孩子喝了下去。

    林潮生下意識拉著陸云川走了過去,對著人喊道:“老先生,您也在啊?”

    老大夫抬頭看了一眼,略微一驚,然后捋著胡須說道:“誒,又是你們啊!這是……又來看病?那得先去排隊。”

    林潮生搖搖頭,隨即將懷里的帖子拿了出來,捏在手里給老大夫看。

    老大夫一愣,立刻問道:“你們是藥商?”

    參加青囊醫會的除了大夫還有藥商,多是來比試藥材的,這夫夫二人不會醫術,想來是藥商了。

    林潮生笑著點頭,隨即拉著陸云川在大堂尋了個位置坐下,夫夫兩個看著大夫們診脈看病。

    門口擺著的大桶里也不知道裝了什么,已經有不少人去舀來喝了。

    林潮生好奇問:“那里頭是什么?”

    老大夫正給一個老者施針,無暇回答,倒是坐在他旁邊的一個青年大夫開了口,笑著說道:“是消暑茶,六月天氣炎熱,有好些人都是中了暑氣!”

    林潮生了然地點頭,又說道:“那這豐月樓還挺仁義,竟在外頭擺了這么大一桶消暑茶。”

    那青年大夫哈哈大笑,立刻解釋道:“哪里啊!這茶是這位老爺子帶來的!他來得最早,請了兩個漢子才把這桶茶挑過來!”

    他一邊說,一邊朝身旁的老大夫努了努嘴,說完又扭過頭繼續診脈去了。

    他給人診完脈也不愿意松開病人的手,抓著人激動地說道:“我是東來巷齊元堂的大夫,下回看病一定找我啊!”

    林潮生收回了視線,下意識又扭頭看向那位脊背微微佝僂,仍舊一身素布麻衣的老大夫,他正低著頭和病人溫聲說話,交代的事項說得清楚詳細,十分盡心。

    義診進行到申時中(下午四點),排隊看病的人才漸漸少了,而拿著頭貼的大夫或藥商也陸陸續續到了豐月樓,青囊醫會正式開始。

    “今日又是我青囊醫會舉辦的日子,諸同道齊聚一堂,暢談醫術!”

    ……

    說話的人姓陶,是龍門縣最大醫館里的大夫,聽說也是青囊醫會的會首。

    近十年的青囊醫會都是他組織的。他站在臺上,身后是一塊沉木牌額,上刻兩行大字,寫著:“我愿天地爐,多銜扁鵲身。遍行君臣藥,先從凍餒均①。”

    他就站在這牌前高聲說話,話說了一籮筐,聽得林潮生都有些打瞌睡了,覺得這人像他高中那個話多的禿頭校長。

    “今日,在下帶來的是一株紫靈芝!此株乃我偶然所得,今日送上給諸同道一觀!”

    說到這兒,他可算是說完了,隨即立刻有小學徒抱著一個雕琢精美的檀木盒子走了上來,打開露出里面的紫靈芝。

    那靈芝呈半圓形,外表是紫褐色,芝片肥大,外殼堅硬又光滑。一看就是品相極佳的紫芝,此物一出,引得不少人都深吸了一口氣,更讓拿出紫靈芝的陶大夫得意地揚起了頭。

    之后又有大夫或學徒拿著藥上來,人參、何首烏之類的名貴藥材自不必說,還有拿出熊膽、虎骨之類的藥材,雖比不得人參靈芝名貴,但猛獸難獵,也是十分稀奇的。

    林潮生坐在陸云川身邊,手指在裝銀耳的木盒子上敲了敲,他低下頭和陸云川說話,“哥,這么一看咱這銀耳好像拿不出手啊。”

    陸云川不懂藥材,可也知道人參、靈芝都是非常昂貴的藥。

    但他還是一本正經說道:“拿得出手。”

    林潮生本就是玩笑,聽他如此鄭重其事更覺得好玩。

    臺上的司禮問道:“還有沒有人上來?”

    林潮生笑了兩聲,朝著陸云川擠了擠眼睛,遞出一個“看我表演”的眼神,隨后拿著木盒上了臺。

    大堂散座上的大夫很少上臺,他們多是來參加義診的,希望接治病人的過程中能將自家醫館推到人前,吸引更多的病人去看病。

    林潮生走了上去,打開盒子將里面的銀耳露了出來,隨后說道:“我帶來的是一盒五鼎芝。”

    五鼎芝、靈芝雖都有個芝字,但二者的藥用價值卻天差地別。

    聽他一說,座下眾人都是一愣,安靜片刻后又響起竊竊私語。

    “什么時候五鼎芝也能參加青囊會了……這東西雖然難找,可比起人參靈芝還是差了很多啊!”

    “我醫館里也有五鼎芝呢,早知道這個也能拿來比,我也帶來了!”

    ……

    竊竊私語不斷,有的更甚至直接笑了出來,但林潮生臉上并未有半點兒變化,依舊冷靜說道:“此物非我在山林中采摘,而是我親手培育出來的!過程中用到了枸杞、茯苓、淮山、蓮子等多種藥材,所以它還有一個名字叫‘本草銀耳’。”

    這話一說,所有議論的人全都安靜下來,滿堂寂靜。

    過了許久才終于有人說話。

    “怎么可能?!從古至今,從來沒有人能培育出五鼎芝!你說的可是實話!”

    林潮生筆直站在臺上,聽此只是略挑了挑眉,說道:“百年以前,蜀椒、番薯、狼桃(西紅柿)都沒有人能培育,可如今大家不都吃上了嗎?”

    這話堵得發言之人憋紅了臉,好半天沒再說話。

    此時,坐在雅間的會首陶大夫站起身走到床前,居高臨下俯視著林潮生,隨即一字一句慢慢說道:“五鼎芝可食也可藥用,自然要比普通食材更謹慎一萬倍。”

    說罷,他扭頭下了樓,一步一步走到臺上,微笑著看向林潮生。

    “小哥兒可愿意將你手中的五鼎芝給我看一看?”

    他笑得溫和,但林潮生總覺得那臉上的笑十分虛偽。

    可這時候,他除了將手里的銀耳遞出去也別無選擇。

    林潮生皺著眉,猶豫片刻還是從盒子里取了一些遞過去。

    陶大夫接過細細看了起來,過程中所有人都聚精會神看著臺上。尤其是陸云川,他已經驚得站了起來,眼睛直勾勾盯著林潮生和那個姓陶的大夫,只要他有一絲不軌的動作,他就立刻沖上去。

    過了許久,那陶大夫才輕悠悠笑了起來,看著林潮生的目光就如在看一個玩鬧的孩子。

    他說道:“五鼎芝難培,我雖然不知道小哥兒用了什么法子將其培栽出來。但這個已經算不得真正的五鼎芝了,藥性失了大半,還不知有沒有毒呢?小哥兒年紀輕,在家玩鬧就夠了,這入藥的東西可不能開玩笑啊!”

    林潮生險些被他的話氣笑了。

    他來這青囊會,一方面是為了找更多的藥商合作,一方面也是為了防止當初“銀耳有毒”的謠言的再次傳開。這銀耳只要過了青囊會,在諸多大夫跟前過了眼,之后要再傳它有毒那也有底氣辯一辯。

    哪知道壓根不用等以后,青囊會上這組局的大夫就開始睜眼說瞎話了。

    那大夫還是站在那塊牌額前,牌上兩句詩分外矚目。

    林潮生冷了臉,但他反應很快,立刻說道:“既然陶大夫說我的銀耳損失了藥性,那不如再請別的大夫看一看?”

    陶大夫臉色有些不好看了,他板起臉,仿佛看一個鬧脾氣的不懂事的孩童。

    “你的意思是說我醫術不到家?看不準你這五鼎芝?我如今為何能掌這青囊醫會,那是因為我師父是胥老。胥老你總該知道吧?我是他教出來的,你懷疑我就罷了,總不能還懷疑胥老吧?”

    說罷,他又指了指身后的牌額,大聲道:“此牌額是我師父在青囊會創辦當天親自題字,我時刻謹記于心,怎能讓這毒性不明的五鼎芝流入市中。”

    林潮生下意識看向那牌額,那詩誠心正意,或許由胥廣白所創的青囊醫會確實如詩上所言,可胥廣白離開龍門縣已經三十多年,這青囊醫會也不知何時改了初心。

    林潮生有些后悔了。

    他還是過于著急了,應該提前打聽清楚如今的青囊醫會。

    正是這時候,大堂角落里站起來一個人,他說話聲音老邁,但聲如洪鐘。

    “讓我看看吧。”

    是那住在竹廬里的老大夫,他掀了袍子站起來,一步一步走上臺。

    陶大夫臉色有些難看,盯著人就說道:“我都說了這五鼎芝有問題,還需要看什么?你又是哪家醫館的大夫,我怎不記得給你發過帖子?”

    老大夫嘆了一口氣,他目光落在那牌額上,看了許久才回過頭望向陶大夫。

    他一字一句說道:“我記得青囊醫會創辦之時是不需要帖子的,凡我杏林中人都可參加。”

    陶大夫咬了牙,剛要說,那都是多少年以前的老黃歷了,如今的規矩早改了!

    可他看到老大夫的臉了,一瞧就覺得眼熟,越看越心驚,最后目瞪口呆盯著人,好半天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老大夫也沒搭理他,直接走到林潮生身邊,從他手中的盒子里拿出半朵銀耳,掰碎后喂了一片到口中。

    林潮生也是一愣,下意識要攔,但老大夫已經抿著唇輕輕咀嚼起來。

    林潮生:“……”

    這是什么神奇的開展?

    林潮生本人也有些呆愣。

    老大夫吃完一片后又往嘴里喂了一片,然后又喊來樓里的伙計端來一碗熱水,將手里的銀耳泡進水中。

    他研究了許久才問道:“這叫本草銀耳?”

    林潮生也不知道該怎么說話了,只連連點頭。

    “名字倒十分貼切。”老大夫慢悠悠說話。

    “這銀耳的效用比普通銀耳更好。其藥用價值一般,更適合食補,若用于榮養身體是最好的,長久食用最是滋補。人參靈芝都是藥,是藥就不能長久吃,尤其體虛之人吃了反而虛不受補,但此物卻極溫和。”

    “沒想到五鼎芝也能培栽,你很厲害。”

    他說得很慢、很細,在場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有人問道:“所以……這五鼎芝沒毒?”

    老大夫只說:“我都吃了,你說它有沒有毒?”

    一聽這話,堂下所有人都看向還一臉震驚的陶大夫,就連雅間里也不少人紛紛走到窗邊瞧起了熱鬧。

    陶大夫一臉紙白,他慌亂地看著眼前的老大夫,許久才磕磕巴巴說出一句話:“胥、胥老?!您……您,您是什么時候回來的?”

    林潮生:“???”

    好好好,這是什么男頻爽文劇情?

    他如此一說,堂下的人更亂了,所有人都驚得吸了一口氣,震驚地看著臺上那個模樣普通、衣著也普通的老者。

    胥老?

    是他們想的那個胥老嗎?

    名醫胥廣白?

    胥廣白長長吁出一口氣,目光又落回陶大夫身后的牌額上,他走過去,將手放了上去,輕輕撫摸這一行大字。

    這牌額是他三十歲時寫的,那時意氣風發,就連字跡也龍飛鳳舞。

    胥廣白將思緒收回,搖搖頭說道:“老了,回鄉養老。”

    聽他如此回答,雖沒有直接明說,但不就已經承認他就是胥廣白了嗎?

    陶大夫的臉色越發灰白了,他和胥廣白也有三十多年不曾見過,因此最開始也沒能把人認出來,還是等胥廣白走近他才認出的。

    他一句話也不敢說,只心里又悔又恨,念著完了。

    早不該和這年輕小輩計較,培育五鼎芝雖稀罕,可五鼎芝的風頭再怎么也蓋不過他的紫靈芝啊!

    現在好了,胥廣白回來了,他這名聲也算是全毀了。

    胥廣白搖著頭,嘆道:“多年沒回來,真是萬事都變了啊。”

    陶大夫沒敢答話,只眼睜睜看著胥廣白伸手撫摸著那塊牌額,目光滿是回憶留戀。

    許久后,老大夫收回手,他看向方才送水的伙計,指著那牌額說道:“不管用了,送給你們酒樓,當柴禾劈了吧。”

    此牌額是青囊醫會創辦當日所寫,如今他又在青囊醫會當天親口說要將其劈了當柴燒,座上眾人還有什么不懂的?

    陶大夫眼睛一瞪,張嘴想要說話,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后喪氣地耷拉下腦袋。

    偏偏這時候胥廣白還要給人致命一擊,他走下臺,隨即扭頭看向陶大夫,擰著眉說道:“我三十五歲離開了龍門縣,那時自認年輕尚輕不敢收徒,只怕誤人子弟。至于你……我毫無印象,以后也莫打著我的名號行事了。”

    陶大夫的臉更加難看了。

    他當然不是胥廣白的徒弟,只是胥廣白當年確實指點過他,但胥廣白此生指點過的大夫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他哪能全都記住?

    陶大夫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脊背彎得比胥廣白這個七旬老人還厲害。

    胥廣白沒再理會他,而是扭頭看向臺上裝木頭樁子的林潮生,朝人笑道:“小哥兒,下來吧,這地方沒什么好待的。”

    林潮生猶如被老師點名,下意識就挺直了背脊,反應過來后又立刻點了頭,小跑著下了臺,拉過陸云川跟著老大夫一起出了豐月樓。

    樓中不少大夫都眼巴巴看著胥廣白,似想要上前與他搭話,可都不敢,只小聲私語。

    “竟然是胥老!方才義診,他還和我說話了!”

    “你這算什么!他還看了我開的方子,說我開得不錯!”

    “哎哎,方才胥老是說回來養老吧?他住哪兒啊?我一定要去拜訪啊!”

    “聽說胥老如今在寫《青囊方》,不知什么時候能寫完!”

    ……

    大夫們都關心著胥廣白,而藥商們則想著培育出銀耳的林潮生。

    胥廣白雖是德高望重的名醫,可在商言商,藥商們自然對人工培育的銀耳更感興趣,紛紛想著一定要早些查到那小哥兒的住址,最快和他簽下契書。

    酒樓里人心各異,出了門的林潮生則要輕松很多了。

    他眼也不眨地看著胥廣白,覺得這位名滿天下的圣手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樣,可轉念一想,又覺得就該如此。

    胥廣白背著手走在街上,就如一個出門散步的普通老頭一樣。

    他還問:“你家孩子可好了?”

    林潮生和陸云川連忙點頭,答道:“昨天就好了,胥大夫給的藥很管用!”

    胥廣白也點點頭,又叮囑道:“你們不是本地人,辦完事兒又要回去?”

    林潮生:“正是呢。”

    胥廣白又說:“那娃兒上回是犯了暈車病。等你們回程時,就把那藥膏再往上回說的幾個地方抹一抹。不過那藥用了容易犯困,你們不用著急,都是正常,孩子睡著反而舒服些。”

    他就像個尋常的老大夫,認真負責,揪著細處說得認真。

    林潮生也漸漸忘了他的身份,和陸云川點頭稱是。

    胥廣白和藹笑著,又指著不遠處的岔路,說道:“我孫子愛吃魚,我得去菜市買條魚回去!就不和你們走了。”

    林潮生和陸云川自然是點頭,目送老大夫離開后也回了客棧。

    過后一行人又在龍門縣逗留了幾日,給足了那些藥商找他們的時間。

    林潮生選了幾個可靠的藥商簽了契書,要求仍和之前一樣。

    如此,此行的目的算是完成了,本草銀耳也在龍門縣傳響了名字。

    六月中旬,一行人收拾好行囊租車返回平橋鎮。

    第100章 村中兇案

    一行人駕車往平橋鎮走, 幸好有胥廣白給的藥膏,這一路回來穗穗都沒有哭鬧,一直窩在林潮生懷里睡得香甜。

    陸云川心疼夫郎, 擔心他抱著孩子抱得兩手發酸, 等馬車走出龍門縣沒多久就將孩子從他懷里抱了過去。

    馬車晃悠悠走著, 晃得兩個大人都有些犯困了。

    就是這時候, 駕車的林平仲出聲喊道:“陸哥、林哥, 快到溪頭村了!”

    林潮生一個激靈坐了起來, 扯開簾子往外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一條熟悉的土路, 遠遠瞧去還依稀能看到一塊一塊鋪展的稻田,正午最明亮的陽光灑了下去,在掛了穗的碧綠稻子上映一片金黃。

    也就幾步路的樣子, 林潮生坐了半日馬車,坐得屁股都要平了。

    他拍了拍陸云川的胳膊, 說道:“下來走走吧?”

    陸云川也抱著穗穗點頭, 然后對著外頭的林氏兄弟說道:“二林,把綁在馬車后面的嬰兒車取下來,然后回鎮上把車還了。”

    說著, 他還從腰上取下一只小荷包, 拋給了林檎。

    荷包沉甸甸的, 不知道里頭裝了多少銅板, 反正足夠兩兄弟在鎮上吃一頓飯, 然后在下午的時候坐牛車回村。

    兩兄弟連連點頭,林平仲勒住韁繩, 林檎也三兩步跳下車,飛快跑到車尾, 將綁在后面的小嬰兒車取了下來。前頭的林平仲率先下車,先從陸云川懷里接過小穗穗,然后看著夫夫二人相扶下了車。

    林檎將小車推了前來,林潮生立刻上前,從林平仲懷里抱過小穗穗,將他放到小車里。

    小崽子弱弱哼唧了兩聲,卻半分沒有要醒的跡象,歪著頭又睡了過去。

    林潮生松了一口氣,隨即扭頭對著林平仲和林檎說道:“你們去吧,早點兒回來。”

    兩兄弟點頭,又爬上車,趕了馬車掉頭往鎮子去了。

    兩邊分開走,林潮生推著小車走在陸云川身邊,陸云川肩上則掛了個青灰色的包袱,是帶出去的行李。

    兩人剛剛進村就聽到鬧哄哄的聲音,村口還圍了不少人。

    六月農忙,這會兒又正是吃飯的時辰,可村口擠了不少人,把路都堵住了。

    “嬸子,阿叔,讓讓,讓讓啊!”

    林潮生在后頭喊了好幾聲,堵在路上的嬸子阿叔們才聽到動靜,紛紛左右散開,把大路讓了出來。

    林潮生和陸云川對視一眼,都猜到村里又發生事情了。

    但夫夫兩個奔波半日,都有些疲倦,沒這個耐心湊熱鬧了。

    不過他們不聽,但耐不住有好事的嬸子扯著人講。

    其中一個胖胖的,嘴唇上長著黑痣的大嬸把林潮生拉住了。

    林潮生對此人有印象,姓余,是村里的媒婆。許是職業原因,這嬸子的話特別多,能言善道的,拉著只狗都能講半天。

    余嬸子把林潮生攔住,瞪大了眼睛說道:“生哥兒,你曉得不,你堂哥出事了!”

    堂哥?

    林潮生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這聲“堂哥”說的是林家的林章文。

    林家的事兒林潮生還是有心情聽一聽的,他停下腳步,好奇問道:“他出什么事兒了?”

    余嬸子立刻道:“他被岑大為捅了!還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呢!”

    林潮生:“???”

    林潮生下意識看向陸云川,結果發現陸云川也在看他,二人眼里都是震驚。

    這倆人是咋湊到一塊兒的?

    林章文自詡是讀書人,不愛和村里人打交道,從來沒聽說過他和岑大為有什么糾葛。

    林潮生雖疲憊,但還是忍不住好奇,又問道:“岑大為?是住在山腳下那個岑大為?”

    余嬸子說:“就是他!除了他,咱村里還有哪個岑大為?”

    林潮生又問:“他怎么會捅傷人?”

    余嬸子嘆出一口氣,拍著手道:“他瘋了!”

    她如此說,圍在周圍的村人們也七嘴八舌附和。

    “可不是!哎喲,真瘋了!”

    “我可是親眼見的,他拿刀紅著眼睛闖進林家,看到林章文就捅啊!”

    “真是瘋了!真是瘋了!他那眼睛就不像正常人的眼睛!”

    ……

    林潮生皺著眉,繼續問:“到底怎么回事?”

    余嬸子繼續道:“你們和岑家住得近,你們曉得岑家那新媳婦生的壓根就不是岑大為的種不?”

    這事啊!

    岑家雖常常為了這件事情吵鬧,可終究沒個定論,林潮生還真不好說。

    他沒有立刻回答,但余嬸子也不等他回答,繼續說:“她生的就不是岑大為的種!她是大著肚子進門的!哎喲,難怪了,難怪那時就說她的肚子咋比同月的婦人都大些!”

    林潮生仍舊皺眉,忍不住問道:“可這和林章文有什么關系?莫非那孩子是……”

    他小心翼翼問出口,哪成想余嬸子卻連連搖了頭。

    “不是!不是!不是他的!”

    她說得眉飛色舞,激動得兩只手都比劃起來。

    “那個姓李的女人老往鎮上跑,兩口子一吵架就鬧著回娘家!聽說啊,前幾天又回了娘家,岑大為就去鎮上找!結果你猜怎么著?抓奸在床啊?!那岑大為可是全聽見全看見了,那不就氣瘋了!”

    她剛說完,周圍幾個婦人、夫郎又紛紛張了嘴,反駁起來。

    “誒,我聽到的可不是這樣!聽說是那個男人來找李蘭心要錢,說不給她就要把事情捅穿,讓她在夫家過不下去!”

    “也不對啊!我聽說是兩個密謀著私奔呢!正巧被岑大為給撞見了!”

    眾說紛紜,但其中都有那個男人的影子。

    這里頭,其實有一條是真的。

    是那個男人來找李蘭心要錢,兩人爭吵間什么都說了,又正好被來接李蘭心回家的岑大為聽了個全乎。

    李蘭心是二嫁女,她前頭的夫家是龍門縣人。縣里人家,她那個鐵匠爹就有些比不過了,壓根護不住閨女,后來又因“無所出”被休回家。

    李蘭心應該在前頭夫家受了不少欺負和嘲笑,整日立規矩,挨家法,還罵她是不下蛋的母雞,各種偏方土藥都往她肚子里灌。但李蘭心不信,她看過不少大夫,大夫都說她身體健康,壓根就沒有問題。

    她也是有些魔怔了,被休棄回鎮子后還惦記著這事兒,之后竟自個兒又悄摸找了個男人,就為了試一試她能不能懷孕。

    后來果真懷上了,她還欣喜若狂,滿腦子想的都是“誰說我不能生,我明明可以生”。

    可與她茍且的那個男人借口到府城考試跑了,之后再沒消息傳回。

    李蘭心害怕肚子大了瞞不住,又很快勾搭上岑大為,帶著肚子嫁進了岑家。

    再說回現在。

    余嬸子繼續說:“那男人就是個書生!聽說還是個年輕人,身強體壯的,岑大為空著手去,哪里打得過他,還反被狠狠揍了一頓。再到后來想找那個奸夫就找不到了!而李蘭心又躲回了娘家,有李鐵匠護著,岑大為也拿她沒法!”

    “岑大為氣不過啊!如今見了書生就兩眼冒紅光!這不,現在更瘋了,直接提著刀闖進林家,把林章文給捅了!你說說,這叫啥事兒啊……這叫什么來著?飛來、飛來……”

    林潮生順口接嘴:“飛來橫禍。”

    余嬸子連連點頭:“對對對,飛來橫禍!”

    林家確實可恨,不過這事兒有一說一,還真是飛來橫禍,就連林潮生也沒想到林章文最后竟是這樣的結局。

    周圍人還在說呢。

    “哎喲,可幸好方秀才早早回了書院,不然也是危險啊!”

    “聽說林家的報了官,剛剛還來了好幾個官爺,都是來找岑大為的!”

    “嗐,也是可憐啊!”

    林潮生眸光一閃,立刻問道:“嬸子,葉子和田阿叔知不知道這事兒,他們在村子里嗎?”

    出了這樣的事情,葉子和他小爹或許不會掛在心上,可沒了親兒子的岑大為會不會找他們麻煩?尤其岑大為現在還瘋瘋癲癲,怕是什么事兒都做得出來!

    余嬸子立刻道:“這也是運氣好!葉子這孩子可有出息了,聽說他在鎮上開了鋪子?這幾天生意好,都歇在鋪子里沒有回村,昨兒岑大為還真去他家找過,沒找著人就罷了!”

    林潮生松了一口氣,又同余嬸子說了兩句,最后推著孩子同陸云川往家里走。

    臨近山腳,二人又聽到吵鬧的聲音,細聽才聽清是岑大為在瘋狂嘶叫,還隱隱有岑婆子抽噎的哭聲。

    陸云川眉毛一擰,拉住林潮生沒再朝前走了。

    他左右環顧一圈,尋了一根趁手的棍子,最后低眉看向林潮生,輕聲道:“抱著穗穗走我后面。”

    林潮生依言做了,剛把小車里的穗穗抱起來躲到陸云川身后,下一刻就看到前頭的小路上跌跌撞撞跑出來一個人,他手里提了一把尖頭的柴刀,可不就是剛剛村口議論的岑大為嗎?

    他東一腳西一腳跑在前面,頭發蓬亂,臉上也臟兮兮的,半邊臉被抹得又黑又紅,像是混了泥水的血,衣裳更是歪歪扭扭,前胸還有一大片血跡。

    岑大為在前頭瘋跑,后面還追出來四個衙役,最后是蹣跚跟出來的岑婆子,她一邊抹淚一邊嘆氣,眼睛腫得像核桃。

    最前面的岑大為看到陸云川和林潮生,像是已經瘋得不能認人,竟然提著刀獰笑著沖了前來。

    陸云川朝后退了林潮生一把,低聲道:“躲開些!”

    林潮生連忙抱著孩子后退,隨即又見陸云川右腳在地上一勾,踢起一顆足有拳頭大的青石往岑大為踹了去,正正踹中他的膝蓋,痛得他單膝跪了下去,可手里的柴刀還高高舉著舍不得松開。

    陸云川又轉動手里的木棍,舞得生風,狠狠抽在他的小臂上,只聽岑大為慘叫一聲,手里的柴刀也吃痛脫了手。

    下一刻,追上來的衙役們立刻撲上去把人死死壓住了。

    “還跑呢!老實點兒!”

    兩個衙役把人壓在地上,其中一個身穿皂青袍子像是班頭的衙役看了陸云川一眼,快步上了前。

    他拱手道:“險些就讓這兇犯跑了!多虧了這位壯士出手相救!”

    陸云川不擅長應付這場面,只擺了擺手沒有說話。

    那班頭也不在意,又道了兩聲謝后喊著手下押人離開。

    岑大為手腕被套上鐐銬,在兩個衙役的推搡下朝前走,仍瘋瘋癲癲的,歪嘴嘀咕著“奸夫□□”四個字。

    岑婆子追在后面,親眼見兒子被抓住了,她一下子失了力跌坐在地上,又是哭又是拍地,那模樣凄慘得很。

    見岑大為被抓住,林潮生這才抱著孩子靠近陸云川,又朝人豎了個大拇指。

    “哥,太帥了!”

    此時,小路上又走出來一人,是里長方泉。

    是他給幾名衙役帶路找到這兒的,方才動刀動棒的,他自然也怕,躲得遠遠的,現在瞧岑大為被抓住才敢露面。

    里長背著手走出來,他看一眼跌坐在地上哭得險些斷氣的岑婆子,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最后還是一句話也沒說出來,長長嘆了一口氣,背著手走了。

    走到林潮生和陸云川面前,方泉才露出一絲笑,但因為村里剛出了這樣的事兒,他笑得也十分勉強。

    “回來了啊?”

    林潮生也不知該說什么,只點了點頭。

    方泉也點頭,嘆著氣說道:“那就快回去歇著吧。”

    說罷,他搖著頭離開,路過被衙役押送的岑大為時連看都沒有看一眼。

    林潮生和陸云川對視一眼,并肩上了山路。

    三行人都離開了,只有岑婆子還坐在原處,已經是眼淚都流干了,只神魂落魄坐在那兒,像丟了半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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