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主角的恩赦(終)
白?拂英抬眼, 掃視著站在她面前的“謝眠玉”。
不。那不是謝眠玉。
那是它。
它的臉上總是帶著異樣的微笑,眼神陰鷙,說話的腔調也尖銳而冰冷。
白?拂英看著它詭譎的笑容, 腦海中忽有一道靈光劃過。
“江韻。”她瞇了瞇眼,“當初在江家, 附身?在江韻身?上,借她之口叫破我名字的,也是你吧?”
“你發現了。”
它總是微笑。
“我當初只是想看看, 你這個?脫離劇情的女主角, 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拂英道:“棋子有她自?己的想法。”
“不,白?拂英, 你已經?不是棋子了。”
它說道。
她和?它沒有一見面就打起?來。這場對話, 反而出人意料地平和?。
“我想,你已經?猜到我的身?份了吧。”
白?拂英點了點頭?。
“只是,我不知道該叫你什么。”
她側頭?看著它。
那張臉還是謝眠玉的臉, 只是臉上露出的,卻是謝眠玉永遠不會擁有的神情。
“濁界?濁界之靈?濁氣?化身??”
她收回目光,眺望著遠方, 語氣?平靜, 像是沒有風浪的海面。
“你的身?份并不難猜,你的計劃也并不難猜。無論是昔日?的魔神還是今日?的謝眠玉, 都是你設下的一個?幌子。”
他們看似是能夠攪動風云的人物, 實際上不過是被它把玩于指尖的棋子。
“天地初開之時, 世間便有清濁二氣?, 二者相生相克, 又能達成一個?微妙的平衡。”
它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她, 好像在耐心等?她繼續向下說。
“清濁兩界向來涇渭分明,兩界合在一起?,才是一個?完整的世界。想要?獲得完整的權柄,你只能吞并清界,打破二界之間的平衡。”
上古時期的清濁二界之爭,就是它的一次試探。
沒想到,清界的修士也不是吃素的,竟然聯合將濁界封鎖。
濁界之靈賠了夫人又折兵,不僅沒能搶到清界那半權柄,濁界還被封印成了險地。
濁界之靈名存實亡,實力大不如前,而清界之靈反而因禍得福,演化成了天道般的存在。
“你實力大損,蟄伏在暗處,尋找能瞞過天道的機會。但這個?機會并不好找。”
濁界之靈想要?恢復力量,就只能找到祭器。可天道對祭器密切關注,它只要?一動祭器,就會被發現。
而實力大損的濁界之靈對上新晉的天道,勝負可想而知。
“終于過了不知道多久,你想到了命星,也就是氣?運之子。”
白?拂英聲音輕緩,平靜地敘述著,好像一切陰謀詭計都與自?己無關。
“命星出世,天道的全部?注意力都會落在氣?運之子身?上。本來這種關注對你來說很不利,因為天道不可能允許命星與濁界有關。但如果?那個?命星只是個?被推出來的擋箭牌呢?”
白?拂英頓了一下。
“也就是我。你把我偽造成了命星,讓天道把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在我身?上,為此還特地為我編寫了命運。但實際上,你把你能支配的大部?分氣?運都放在了謝眠玉身?上。”
所以,她名為女主,實為陪襯。
所以,她這顆星星看似璀璨,但每次來到謝眠玉身?邊,就總顯得黯淡無光。
因為謝眠玉才是它整個?計劃的核心,它把她放在臺前,實則借謝眠玉之手,暗度陳倉,集齊所有祭器,悄無聲息地蠶食著天道。
等?劇情發展到尾聲,白?拂英死了,謝眠玉的光芒再也無法阻擋。
只是那時候,祭器已經?集齊,它可以借祭器控制住謝眠玉。
命星、濁界之靈,還有修真?界中被氣?運之子影響的修士,全都站在同一陣線,這場權柄爭奪戰也就來到了尾聲。
白?拂英沒有向下說。
但無論是她還是濁界之靈,都已經?預料到了之后的結果?。
聽完她的敘述,濁界之靈低低地笑了起?來。
“女主角,你真?聰明。下次,我可不選你這種聰明人當女主角了……如果?還有下次的話。”
白?拂英道:“最好不要?有下次了。”
“我想也不會有了。”
濁界之靈掃視著玄云的廢墟,裝模作樣地感嘆一聲。
“那么漂亮的山,就這么毀了,劇本里可不是這么寫的。女主角,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怎么逃脫了我的掌控?”
“誰知道呢?”
白?拂英也微笑。
“也許有誰給了我一線生機,也說不定?”
“好吧。反正這個也不重要?。”
白?拂英接著它的話向下說:“重要?的是,你的計劃不可能成功了。”
“是嗎?”
它反問一句。
“我承認,我的實力沒有完全恢復。可你畢竟是血肉之軀,就算身?負祭器又怎么樣?”
濁界之靈挑起?眉。謝眠玉那張臉上露出這樣的表情,顯得有些許怪異。
“說起?來,我還應該謝謝你。只要?我吞噬了你,照樣能拿回完整的力量。”
白?拂英道:“你不怕天道了?”
濁界之靈猖狂地大笑起?來。
“白?拂英,你還不知道嗎?因為浣靈道體,再加上祭器,你已經?被天道判定為和?我一樣的‘濁界之靈’了!在祂眼里,我們是在為‘濁界之靈’的權柄而內斗,自?然沒理由插手!!”
肆意地大笑過后,它驟然停住笑聲,用一雙陰鷙的眼眸看著白?拂英,語氣?瞬間冷了下來。
“你打錯主意了。”
可白?拂英的臉上沒有慌亂,沒有恐懼,只有一片坦然。
“也就是說,只要?我吞噬你,就能得到完整的一半權柄。”
濁界之靈冷冷道:“異想天開。”
白?拂英語氣?平靜:“那就試試吧。”
雨,就是這個?時候停的。
不。準確來說,不是雨停了,而是時間停了。
雨珠定格在空中,烏云停止翻涌,連風也停了,一片殘破的樹葉定格在半空中。
而在這個?平靜到詭異的時刻,白?拂英和?濁界之靈已經?開始了撕扯。
——并不是修士刀劍相向的廝殺,而是最原始的、靈魂與靈魂之間,如同野獸搏斗一般的撕扯。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撕扯。
誰的靈魂更強,誰的意志更堅定,誰在某一瞬間,有過一瞬間的動搖……任何?一個?微小的念頭?,都會影響這場戰斗的勝負。
濁界之靈撲過來了。
它的神魂化作一片黑色的陰云,陰云飄動間,帶起?一陣嗡嗡聲。陰云離得近了,白?拂英看清了它們的真?面目。
原來那不是云,而是一片黑色的密密麻麻的蟲。
它們是濁界之靈的化身?,甫一落在白?拂英的神魂上,便瘋狂地啃咬起?來。白?拂英感覺神魂深處傳來陣陣難耐的刺痛。
她眉目微凝,神魂瞬間變換形態,化作一只黑色的小鳥。
小鳥飛快地在蟲群之間掠過,啄咬著昆蟲。她的速度很快,眨眼之間,就將那些飛蟲吞吃大半。
見狀,剩下的飛蟲聚集在一起?,幻化成一只黑色的貓,撲抓著小鳥。
小鳥見勢則變,身?形飛漲,變成一只更大更兇猛的鷹隼,尖銳的利爪朝著黑貓抓去,剎那間就在它背上抓出幾道血痕。
飛禽走獸,昆蟲花鳥,每一次變化,都是白?拂英與濁界之靈的一次交鋒。
只有神魂更強,才能壓倒對方神魂的擬態,才能將對方鮮血淋漓地吞吃殆盡。
在這場看似輕描淡寫、實則危機四伏的戰斗中,從來都不存在兩全其美。
誰也不敢懈怠。白?拂英有祭器加持,而濁界之靈本身?就是濁界化身?,兩者斗得你來我往,誰也不肯落了下風。
雨還停著,風也好像陷入了亙古的凝固,河水不再流淌,遠處一棵半倒不倒的樹斜著僵在了半空,更遠處一只鳥伸展著翅膀,停留在靜止的暴雨之中。
與外界的戰斗相對,兩人的戰斗,卻發展到了白?熱化階段,已經?拋棄了所有的擬態,用神魂最原始的方式攻擊、防御。
每一次攻擊,不僅是神魂受傷,連兩人的軀體也會做出相應反應。
沒過多久,白?拂英的身?體已經?鮮血淋漓,而謝眠玉也是傷痕累累。
兩人佇立在雨中,就像是兩個?靜止不動的血人。
在漫長到仿佛維持了幾個?世紀的戰斗中,白?拂英感覺到了疲憊。
那是一種發自?靈魂的困頓與疲倦。它們如同雨水一般,沖刷著她的內心,讓她心中的世界都模糊起?來。
她累了。
白?拂英很少?感到累,不管是身?體上的,還是心靈上的。她向來是個?堅韌的人。
可直到此時,她才忽然意識到,她并非不會累的鐵人。
她只是不敢休息,也沒有機會休息。
而那些疲憊從未消失,只是一點一滴地積攢在她的心中,像是石頭?里面的裂痕一樣,在長年累月的風吹日?曬中悄然蔓延。
然后,在十?分尋常的某一天,堅硬的石頭?突然裂開。
不。不是突然,而是早有預兆的必然。
“白?拂英。”
它開口道。
“你很迷茫。”
白?拂英與它僵持著,沒有回答。
“你一直以來都想復仇,可是你的報復又有什么意義呢?”
它的神魂幻化成了謝眠玉的模樣。而在謝眠玉的那張臉上,又露出了一個?帶著嘲弄的笑容。
“你恨他吧,白?拂英。”
白?拂英不回答。
“你肯定恨他,但恨他有什么意義?他只是個?被命運操控的廢物罷了。”
謝眠玉的影子隨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穿著玄云弟子服的眾人。
“你也恨他們吧。可他們,只是人云亦云的
可憐蟲,摧毀了他們又如何??他們本就像灰塵一樣,微不足道。”
玄云眾人的影子也散去。
“那你恨我嗎?恨我安排了你的命運?但你最不該恨我!”
它高聲大笑,笑聲尖銳刺耳。
“偽命星也是命星啊!若是沒有我,哪有今天的你!今天的你多么風光,多么強大!是我創造了你,是我成就了你,你又為什么要?恨我?”
白?拂英冷冷看著它。
“我能走到今日?,不曾依靠他人。你如今這么說,只是想擾亂我的心神,好趁虛而入罷了。”
“是啊,女主角。”
它不懷好意地微笑。
“可為什么,我看到你的心中泛起?了一絲漣漪?”
下一瞬間,它的神魂如疾風驟雨一般,猛然沖破了白?拂英的風險,剎那間撕扯下她一大塊神魂!
白?拂英受了重創,剩下的神魂頓時如同暴風雨般的燭火,變得飄搖不定,勉強守住。
濁界之靈的聲音卻不愿停止,哂笑著在她耳邊響起?。
“白?拂英,我是濁界之靈,是濁物的化身?。而這世間最渾濁混亂的東西,就是人的內心。”
它的聲音忽遠忽近,一下子離她很遠,一下子又飛到了她的身?前。
“我能看穿你的內心,白?拂英。”
白?拂英垂眼:“清也好,濁也好,我心中無他人不可視之物。”
“但你心中有自?己不可視之物。”
白?拂英猛然抬頭?。
濁界之靈洋洋得意道:“那就是對自?己的憎恨。”
飄渺的聲音。它撕扯著白?拂英的神魂。
“你憎恨自?己的軟弱,憎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憎恨自?己的不夠強大。你害怕這份憎恨,甚至不敢面對它,只敢把它藏在心里。”
嘲弄的聲音。白?拂英的神魂又被撕下一大塊,剩下的那點更如同風中燭影,似明似滅。
“什么謝眠玉,什么玄云仙宗,這些微不足道的存在,只是寄托你憎恨的幻影。你真?正?恨的只有你自?己——你可以打敗謝眠玉,可以毀滅玄云仙宗,卻唯獨殺不了你自?己。”
她無法拋下復仇的執念。
她殺不了自?己。
“有時候明明不需要?受傷,你卻喜歡以命換命的打法,不就是想借別人的手殺了自?己嗎?”
它輕輕地笑著。聲音像雪花,像柳絮,像羽毛,那樣輕,那樣輕地落在白?拂英的心里。
“現在機會來了。”
冷硬的東西被塞進她的手中。
那是一把能斬斷神魂的劍,劍柄冰冰涼涼的,是白?拂英唯一能感受到的溫度。
她抬起?眼,看見它就站在她的身?前。
它變成了她的模樣——是她前世的模樣。穿著玄云弟子服,頂著一張柔弱可欺的臉,和?她幾乎一模一樣。
只是它的眼尾上揚,挑出一個?詭譎的弧度,與她大不相同。
它握著她的手,聲音似贊嘆,似引誘。
她的手也是冰冷的。
“女主角,你的復仇故事已經?結束了。來,殺了你最后一個?仇人吧。”
白?拂英慢慢垂下頭?。
她的手緊緊地攥著劍柄,用力到手指泛白?,關節上的紫色血管凸起?,好像隨時會撕裂。
在它的注視下,她緩緩地舉起?劍。而后,劍鋒毫不留情地落下——
噗!!
神魂被撕裂出一條巨大的裂縫。
不是她的,是它的。
那一劍就像閃電,徑直斬向了它。鋒利的劍鋒穿透它的神魂,讓它的身?體搖搖欲墜。
白?拂英臉上驟然露出笑容。
她眼中的暗光剎那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往日?的熠熠神采。
它不敢置信地抬起?頭?:“你!你騙我?!”
白?拂英捏著劍柄,又往里插了幾寸。
動手的時候,她略微抬起?眼,看著對面的家伙。
它還頂著她的臉,發絲散亂,一雙眼卻是赤紅的,仿佛被浸了鮮血一般。
“真?是抱歉。”
白?拂英按住劍柄,肆意地撕咬著它的神魂,奪取它的權柄:“你演得太像,我不小心把你錯認成我了。”
濁界之靈頓時明白?自?己中了圈套,猛烈地掙扎起?來。
然而白?拂英那一劍又準又狠,直插要?害,只用一擊,就讓它力量散了大半。
虛弱的神魂,連掙扎的聲音都那么微不可聞。
“為什么,為什么?”
它恨恨地看著她,用盡靈魂最后的力量嘶喊道。
“白?拂英,你怎么能不恨?!你明明是恨的!你恨你自?己!”
“你似乎弄錯了。”白?拂英輕輕道,“我從來沒有說過我不恨。”
“那你……為什么……”
“因為她已經?死了。”
她的死是新故事的開始,亦是舊故事的結束。
也是在雨天,也是在戰場上。
白?拂英主動撞上了謝眠玉的劍。
她想喚醒他嗎?
不。她只是想殺死自?己。
她殺死的第一個?仇人,就是自?己。
“我可沒辦法殺死一個?死人。”
白?拂英輕笑起?來。
她吞噬掉它的最后一點殘渣。
冥冥之中,她感覺自?己得到了什么珍貴的權力——那是它夢寐以求的東西。
這是命運的饋贈。她收下了。
白?拂英睜開眼。
在那一瞬間,時間好像恢復了流動。
雨繼續下著,風繼續吹。
停駐在半空的落葉輕輕飄下,雨中的鳥雀長鳴一聲,展翅高飛。她的劍還握在手中,劍尖還在向下滴血。
時間從未停止。
這場斗法好似進行了幾天幾夜那么久,可對應到現實里,卻只是彈指一揮間。
結束了。
那么快,那么輕盈。像是一個?泡沫,輕輕一戳,就破掉了。
白?拂英深吸一口氣?,潮濕的空氣?涌入鼻腔,帶來陣陣清爽的涼意。
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白?拂英持著劍,緩緩轉過身?。
是謝眠玉。
他癱坐在地上,發出粗重的呼吸聲。
短短須臾間,他的頭?發卻已經?由黑轉白?,臉上多出了暗斑和?皺紋,像是遲暮之年,垂垂老矣的老人。
白?拂英沒有直接傷害他,但濁界之靈寄居在他體內,他不可避免地遭到了反噬。
丹田破損,修為全廢,氣?運消散,此生不可能再踏入仙途。
白?拂英垂眼看他,長長的眼睫毛擋住眸中的暗光。
她的劍尖抵在他脖子松垮的皮膚上,鮮血順著他的脖頸流下來。
謝眠玉顫抖著看著她,等?待著命運的裁決。
半晌,白?拂英收起?劍。
長劍入鞘,清脆的摩擦聲沖破雨簾,傳了很遠很遠。
“你走吧。”
“什、什么?”謝眠玉睜大了眼,“你要?放了我?”
他語氣?中沒有喜悅,只有恐懼。
白?拂英蜻蜓點水一般,輕輕點頭?,轉身?欲走。
謝眠玉一個?挺身?,拼盡渾身?剩下的最后一絲氣?力拽住她的衣袖,像是落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不行,你不能走!白?拂英,求你殺了我!求你殺了我!我什么都沒有了,還怎么活?白?拂英,小師姐!你不是一直想殺我嗎?你不恨我嗎?求求你,求你殺了我!小師姐!你不要?走!你殺了我!殺了我!”
他一無所有——連主動去死的勇氣?,也早已失去。
可一個?除了仇家,什么都沒有的人,又該怎么茍延殘喘地活著?
白?拂英抽回衣袖,動作很輕,很輕。像是流水,像是微風。
聽到謝眠玉的呼喊,她回過頭?,微微一笑。
她的笑容那么美麗,像是春天田野里盛開的鮮花,又像是小雨落在浮萍上,留下的點點水珠。
謝眠玉出神地看著她,忽然就想起?了她從前的樣子。
可是比起?從前,她的眼中少?了很多東西,又多了很多東西。
白?拂英不再看謝眠玉,只是轉過身?,再也不會回頭?。
只有她的聲音輕柔,尾音被風吹散,淹沒在瀟瀟秋雨中。
“你走吧。”
就當是——
主角的恩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