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太晚了,只能掛急診。
“t23號,狂犬針。”
拿著病歷和開藥的單子,沈墨卿輕輕地出了口氣。
外面的雨還是沒怎么停,一直在下,淅淅瀝瀝的,在路燈下暈開模糊的光影。
司徒厭打了針,沈墨卿找人給她安排了單人病房,隨后是一條短信。
提醒她,私家偵探把查來的東西放到了書房里。
沈墨卿怔怔時,她電話又響了。
“我聽助理說,那個女人又來找你了?”
母親的聲音很低,也很嚴肅,她帶著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iris,不要再給她錢了!”
沈墨卿面色平靜地“嗯”了一聲,“我知道了,母親。”
電話另一頭是冷笑:“你回回知道,回回不聽!”
沈墨卿不語。
“你不接手沈家,去做什么游戲,又陰奉陽違的給那個女人錢——”
電話另一頭的聲音漸漸失卻了冷靜,帶著一些失控的情緒:“卿卿,你還是怨我,是不是。”
沈墨卿說:“沒有,只是……”
她也頓住了。
電話雙方,都陷進了一陣漫長的,難熬的沉默里。
過一會兒,手機里傳出嘟嘟嘟的忙音,一陣,又一陣,像翻涌的海水,把她的未盡之言,輕輕地淹沒。
“……”
沈墨卿垂下了眼睫,放下了手機。
沈墨卿并不是一開始,就是沈家乖巧的女兒。
這事情復雜,說來卻也簡單。
沈墨卿的母親,沈清妍,是跨國公司click的董事長。
她回國休養的時候,愛上了個男人。
她和那個男人結婚了,也懷了孕,誰知沈清妍意外早產,大出血了,在醫院幾度進入icu,生死攸關。
生下來的早產兒,就是沈墨卿,她在醫院呆了半個月,情況穩定后,連名字都沒有,就被人送到了家里,請專人來照顧。
這只是一個很簡單的事故,女主人公福大命大,撿回一條命來,和女兒團聚,故事到此,本應如此皆大歡喜。
可偏偏有人生了貪欲。
沈家有位保姆叫葛蘭,她貪圖沈家的富貴,用自己的女兒,把沈家的女兒換了,把沈墨卿賣給了人販子。
沈墨卿生下來算是早產,有天缺,身體并不好,沒人想買個病弱的女孩。
第一家買小孩的,讀過一點書,叫她墨卿。但是后來,眼看著她快病死,就又罵罵咧咧的給人販子退了貨。
她被人販子幾度轉手,也沒能賣出去,在幾個城市與大山之間,顛沛流離。
后來,她在六歲的時候,被一戶姓白的人家收留了,那家人有個五歲的小女孩,叫白翠翠。
沈墨卿是八歲的時候,被沈家找回來的。
在沈墨卿六歲的時候,那個代替她的孩子因為dna鑒定被發現不是沈清妍的孩子,沈清妍大發雷霆,把那個孩子和葛蘭,一起逐出了沈家。
葛蘭害怕坐牢,聯系了人販子,幾番周折,替沈家把沈墨卿找到了。
當時,白家并不愿意把養得好好的女兒還回去。
白父和沈清妍談了談,回去的路上思緒恍惚,出了車禍,變成了植物人。
白母哭成淚人。
沈清妍答應付白父的醫藥費,但前提是,要把自己的女兒還回來。
而對于這個失而復得的親女兒,經歷過欺騙的沈清妍,似乎也無法再賦予多少真正的溫情。
那年春天,鳶尾花開得很好,沈清妍給她取了個英文名,叫iris。
沈墨卿想起她與母親通話時的未盡之言——
“沒有,只是……”
只是什么。
是看她失去了女兒丈夫,很可憐。
還是在怨恨她把她從白家要回來?
沈墨卿沒有答案。
……
沈墨卿的童年,是轟鳴的綠皮火車,玻璃窗外起伏的山巒,還有哭泣顫抖的孩子。
六歲,沈墨卿孱弱的身體,終于承受不住這樣的勞頓與流離,幾天高燒不退,人販子不想花錢買藥,也不想帶著個累贅,帶著健康的孩子走了,把她扔在了山腳下,自生自滅。
童年的記憶大多都模糊了,但沈墨卿記得,那大概是一個很明媚的春天,耳邊有小狗在汪汪叫。
她吃力地睜開眼睛,能看到近處從青草葉間滑落的晶瑩露水,遠方,是一片翠綠,清新,干凈的起伏山巒。
她想,她也許會死在這個春天。
然后她看到。
穿著碎花小裙子的女孩,扎著個羊角辮,牽著個小黃狗,從那片翡綠的春色里,向她走來。
她喊小黃狗的名字,歡快地叫:“翡翡!!”
然后一個踉蹌,摔在她面前,搖晃的青草,飛灑的露珠,還有小女孩當場癟下的嘴巴,她哭著叫——
……
“哎呀,疼死了——”
回憶被強迫中斷,沈墨卿猛然回過神來。
司徒厭打針之后,哭得厲害,好像全世界的委屈都在她身上了。
沈墨卿捏了捏眉心。
……
打完了針,天色已經很晚了,司徒厭也哭得犯了困,沒空再找茬,她昏昏欲睡的,沈墨卿把她抱起來,發現她特別特別輕。
她嘟噥著:“疼……”
沈墨卿沒有說話。
在單人病房里安頓好了司徒厭,沈墨卿便驅車回了家。
金毛小狗妮娜委屈地叫。
沈墨卿一邊拿著那個有點舊的兔子,一邊蹲下來安撫它,看看它肚子上的傷口,聯系了寵物醫生上門來看。
妮娜搖搖尾巴,高興起來了。
隨后,她去了書房。
書案上,依然是一沓有關司徒厭的很多資料,曾經放在上面的是她暗中找水軍,還有一些其他林林總總侵犯她名譽權的證據,它們被整理的很好,干凈,井井有條。
昂貴的私家偵探,做事情總是干脆又快捷,為了讓雇主十足滿意,恨不得把目標人物祖宗十八代都翻個底朝天。
然后,沈墨卿在翻閱的時候,發現司徒厭之前,也被拐賣過。
她本來只是有些在意,也沒有太過在意。
甚至覺得私家偵探送來了沒用的,與證據無關,且浪費時間的東西。
只是泳池派對以后,她總是會不覺想起她,因此不太能睡得著。
她睜開眼睛,眼前是深濃的夜色,閉上眼睛,就是那片盈盈的綠光。
后來她睡著了,又夢到了那片翡杏村的遠山。
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牽著小狗,到處嚷嚷——
“這里有個姐姐——”
……
小診所里,她蹲下來,小聲問她,“姐姐是沒人要了嗎。”
“姐姐好漂亮,別哭,別哭,翠翠要你,翠翠要你。”
然后,那雙黑珍珠一樣的眼睛彎起來,對她露出一個有些爛漫的笑。
她說:“很痛。”
翠翠安慰她似的,湊過來,小心翼翼地親她的額頭,蜻蜓點水。
“不痛不痛,痛痛飛走飛走喔。”
……
于是醒來以后。
私家偵探送來的,之前被她認為沒用的資料,又不知不覺被她翻到了底。
司徒厭三歲的時候,因為她母親出門帶她玩,結果看到了丈夫出軌,痛哭后帶著孩子去買醉了。
小孩在酒吧門口,被人拐賣了,八歲才找回來。
沈墨卿盯著小孩的舊照片,盯著那與翠翠相似至極的眉眼看了很久,隨后,她給私家偵探打了電話。
叫對方把司徒厭曾經被拐賣,又被找回來的所有過程和細節,都查給她看。
今天,資料就被助理送到了桌子上,封面就是少女的照片。
沈墨卿望著司徒厭的照片,睫毛打下一片濃密的陰影。
……
過一會兒,她給那個微信——也就是白母,又打去了電話。
電話里一陣忙音后,有人接了電話,沈墨卿沒出聲,對方默了一會兒,嗓音喑啞說。
“卿卿?”
她的調子還有些沙啞,帶著些年邁的感覺,和圖書館那晚撕心裂肺的哭腔并不相同。
沈墨卿看著桌案上的資料,聽著這個聲音,有些出神,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些模糊的年歲。
那年中秋節,有墨藍的天空,黃色的月亮,翠翠扔下自己最愛的故事書,把五仁的月餅用力掰碎,把大塊的給她。
沈墨卿有時候會跟她講以前遇到的事,描述綠色的火車,外面的城市。
翠翠很愛聽,眼睛總是很亮。
翠翠說,她也想和她一起去流浪,像愛麗絲夢游仙境那樣,跳進兔子洞,遇到瘋帽子,烏鴉,紅心皇后和寫字臺。
沈墨卿就告訴她,綠皮火車不是兔子洞,沒有瘋帽子,烏鴉,紅心皇后和寫字臺。
翠翠就纏著問她,那有什么呢。
那有什么呢。
有吃了一半的方便面桶,滿地的煙頭,神情疲憊的農民工,哭泣的孩子,鼓鼓囊囊的行李袋,聲嘶力竭的吵鬧,以及走不到盡頭的遠方。
……
妮娜汪汪叫了兩聲。
沈墨卿回過神來,聽見自己低聲問:“翠翠還會回家嗎。”
對方的情緒又激動起來,她咳嗽了兩聲,語調尖利了說:“是你害死了她!!是你害死了翠翠!!你還害翠翠她爸變成了植物人——”
沈墨卿望著桌子上的舊兔子,沉默地聽著。
“篤篤篤。”
是寵物醫生在敲門,“沈小姐,已經包扎好了。”
沈墨卿把手機按了禁止錄音鍵,說:“你先回去吧。”
醫生走了,手機里歇斯底里地聲音,卻還在繼續,沈墨卿只冷靜地聽著,直到對方罵得沒了力氣,她才問。
“翠翠,真是你的親生女兒?”
對方忽然像是卡了發條似的,倏然間,就不講話了,呼吸聲,緊迫的,一聲接著一聲。
寂靜如死水般。
這些年,沈墨卿一直都心懷負疚。
當初,是翠翠撿到了她,也是翠翠的家人,便收留了她。
可白父是在和沈清妍談判的時候出事的。
而在她回了沈家以后,翠翠就離家出走了。
白母到處打聽,村口的老人說,翠翠說她要去a市,和翡翡一起找姐姐。
——他們都當是玩笑,只有翠翠,真的偷偷上了火車。
她跳進了她夢寐以求的兔子洞。
至此,杳無音訊。
沈墨卿記得,那時候,她知道自己要走了,她跟翠翠告別。
翠翠問她,她家在哪。
她說,她家在a市。
她說,總有一天,她是要回家的。叫她不要傷心。
她的的確確,沒有傷心。
她去找她了。
這個故事,本到這里,就該結束了。
誰也不知道,以翠翠為主角的故事里,有沒有瘋帽子,烏鴉,紅心皇后和寫字臺。
這個問題,沈墨卿在漫長的時光里,無論如何,也無法找到答案。
直到——
沈墨卿的視線,漸漸落在了今天,私家偵探新送來的,關于司徒厭的資料。
她指尖略微顫抖著,慢慢翻開。
……
那是司徒厭八歲,在a市警察局留下的筆錄。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我家在廢杏村。我叫翠翠。我不是故意要走丟的,我在找一個——頭發很黑的姐姐,媽媽叫她卿卿,我想告訴她……】
【翠翠和翡翡都很想她。】
她真的坐上了那列長長的綠皮火車。
這列車從山腳寂寂無名的翡杏村,載著個小女孩,呼嘯過漫長而悠久的山河湖光,橫渡了春夏十幾個日夜,她懵懵懂懂,帶著年幼純稚的心事,從碧綠而寬闊的山野,穿過這浩浩蕩蕩的長風,奔向她的世界。
……
白母似乎不知如何作答,慌慌張張地把電話掛斷了。
嘟嘟的忙音,很長,很遠。
沈墨卿緊緊閉上眼,只覺眼中濕熱酸澀,指骨陡然一片青白,滿目潸然。
這些印在雪白紙張上的黑白資料,仿佛變成了老舊的照片,不泛黃,卻落滿了歲月的輕塵。
那個牽著翡翡的小姑娘,年年歲歲在她夢里,讓她日思夜想,不得安眠。
她輕輕地抱住了那個有些陳舊的兔子,親吻它柔軟的額頭。
未得重逢之前。
她真的以為,她的靈魂,死在了那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