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奕回神。
“您說什么?”
雖說晚夏,夜晚空氣完全涼透,穿短袖會覺稍許涼意,他定睛,門房掛掉電話示意他進去。
“進去右轉沿回廊走到池塘,看到亭子向東走,會有人接你。”
他謝過,忽略掉門房探究眼神,步伐稍快,不敢過多耽誤,但也隱約察覺相比幾年前,徐府空氣略顯肅蕭,猛地搭眼過去,能明顯看出異樣。
特別是掛在游廊的花,李奕就未見其枯敗模樣,此刻零星吊著幾枝,花與葉都風干呈酥,稍稍一碰落了些渣,就連傭人也比以往少了近半,整棟園子稀稀落落,哪還有先前盛況之景。
李奕拐過彎,剛下臺階,并未瞧見門房所說的人,正想再往前看看,耳畔傳來一聲接一聲的暴吼,混合碗筷碎裂嘩啦響動,他腳步逐漸放緩。
出事了?
他左右環視,進退兩難,正猶豫如何是好,艾草門簾從里猛地掀起,傭人望向李奕所處位置,眼底迸發驚喜。
“您終于來了!”
李奕呆愣。
他剛想說自己應該不認識他,誰料對方直直朝這邊過來,終于得救了的慶幸感縈繞。
“于川不請自來,正好跟小鈺少爺撞上,您知道這件事嗎?哎呦,剛才小鈺少爺給了老先生當頭一棒,人桌子都砸了,氣得連吃兩粒速效救心丸。”
李奕:“怎么……”
“我只聽他來。”
一聲嗓音醇露似月夜下水,輕飄散在夜風,混雜在碗筷碎裂的噼啪,顯得尤為突兀虛幻。李奕尚未扭頭,眼角余光晃過去道人影,夜深庭院掌燈,為其朧朧虛光。
李奕一米八多的個子不矮,但對方似乎還要比他高些,穿了件很貼合體型的絲綢外衫,卻不見半點難堪,袖口空蕩略挽,露出佛珠手串。
“于川又是?”
“當年老先生恩人的兒子。”傭人來不及解釋,他躬身低頭:“您快去勸勸架吧,老先生也就給您面子,小鈺少爺這次闖下大禍,都被嚇得半死。”
“他來做什么,我已經用盤口做交換拒絕那無稽之談的訂婚,鈺兒年幼并不知道,他是個直脾氣,能不生氣么?”
他講話語調舒舒緩緩,浸在夏夜聽著清潤,可李奕怎么都喜歡不起來。
他想起來面前男人是誰。
長身而立,氣質卓然,即便身處昏暗院落,沉目壓迫感無法忽視,傭人提著的燈晃來,亮了他側臉。
像印證李奕所想,傭人恭敬彎腰。
“晉枟先生。”
哦,徐晉枟。
李奕腦袋頓木,低垂頭,表情有些難堪,還好夜色掩蓋,未免過于失態。
怪不得起初未認出來。
當年見他,徐晉枟還是一頭如瀑長發,此時盡數剪短,僅留至耳根,倒有根發帶垂落,松松搭肩。與以往比,少了幾分世家子弟不入世的禪意,多了些煙火俗氣。
“鈺兒又闖禍了?”
“這、這……您還是親自看看吧。”
傭人支支吾吾,縱使他想跟徐晉枟透露風聲,可小鈺少爺懷上不知名的野男人的孩子,就算他也說不出口。
所以傭人放低燈,照亮通往花廳的路,剩下不敢再語半字。
“徐先生。”李奕深呼吸,對方身上的禪香隨停足蔓延,本是穩神定心的氣息,在他看來堪比砒霜毒藥:“您好。”
以他的身份與資格,還輪不到說一句好久不見。
似乎才注意到旁側樹影里有人,徐晉枟移目:“你是……”
“李奕,小鈺的男友。”
傭人倒抽涼氣,手腕晃動,燈光跟著亂轉,被徐晉枟眼神制止,后者伸手接過,舉高停在李奕耳邊。
這盞花燈用來引路,所以光線自然比其它庭院燈亮,李奕被照得瞇眼,抬手遮擋:“您貴人多忘事,對我沒什么印象也很正常。”
他甚至無需抬頭,料想落在自身驟然凜冽的目光,大概猜出面前男人心情有多么錯愕與憤怒。
所以,徐晉枟對小鈺是有感覺的?
在李奕胡亂猜測空隙,原本喧鬧的花廳漸漸安靜,未踏入前誰也未知內里情形,傭人如熱鍋螞蟻,轉來轉去急得滿頭是汗:“徐先生,徐先生?”
等徐晉枟移開燈。
“小鈺少爺還在里面跪著呢,您快去看看,夜深地磚涼,再說小鈺少爺……”
傭人打了個囫圇,深深低頭。
李奕半句未聽。
他注意力全放在方才一瞥,男人混雜刀割般眼神,火辣辣刺痛,看他像在打量不自量力的螻蟻,但李奕并非毫無底氣,他將要表明與人戀愛的證據。
料想,徐晉枟淡漠轉身。
“徐老先生怎么樣了?”
“被人扶到后院廂房休息了,但他命小鈺少爺跟過去。”
“廳里還有誰?”
“大少爺,于川少爺不好摻和家事先回去了。”
花燈光漸遠,像是沒瞧見這兒還有個李奕,哪有半個傭人出來再送燈,他也沒再等,跟著徐晉枟后腳進去。
本以為花廳面積大,其實就容得下一張圓桌與五六個人,起初李奕還站在外圍,等擋在跟前的傭人側身,他視線得以外撒,看清滿地殘羹剩飯狼藉和沒入磚縫的湯汁,卻不見徐鈺鳴身影。
早先聽聞徐老先生近些年性情變得暴戾無常,做事竟會不顧臉面到如此地步,摔碗砸鍋做盡粗魯之事。
瓷碎碎得連掃帚都掃不起來,還是傭人戴上手套,一點點撿干凈。
李奕心底恐慌:“小鈺人呢!”
傭人剛想示意,一聲微弱詢問起。
“李醫生?”
李奕尋動靜望去,近人高的龜背竹葉肥厚,完完全全遮住那兒的椅子,自然未察覺還坐個人。
或許聽到門口動靜,他怯生生抬手撥走竹葉,露出我見猶憐的小臉,眼角眉梢泛起軟石榴籽淺紅:“我在這。”
他似乎哭過,仰頭臉龐淚痕明顯。
李奕心疼地發顫,也顧不得周圍多少眼睛盯著,忙向前彎腰半蹲,手握住徐鈺鳴略發顫的食指。
“小鈺,別怕,你哥哥呢?”
“他出去了……”
徐鈺鳴聲音戛然而止。
“你哪里不舒服,我帶你去檢查,膝蓋呢?膝蓋疼不疼。”
慌亂中,李奕手指觸碰徐鈺鳴的雙腿,那里由于方才跪地膚色通紅,隱隱帶著些血絲,幸好未破皮。
“小鈺?”
可后者面容空洞,無視他聲音,嘴唇忽然蒼白,整個人發抖。
“……”
李奕尋他呆愣視線扭頭。
龜背竹葉,徐晉枟靜立旁側。
花廳燈光為其籠罩陰影,襯得他五官更不食煙火的冷寂,鋒眉入鬢,鼻若懸膽,是很正統的美男子相貌。
唯獨眼神陰翳暴露其心。
見李奕注意自己,后者嘴角微挑,擺出勝利者姿態,眼底挑釁赫然。
“鈺兒,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