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鈺鳴睡了多久。
徐晉枟站在岸邊就看了多長時間。
他自從離開云州回到自己盤口,已經(jīng)數(shù)不清多少次在深夜驚醒,夢里小鈺始終背對著他,身影單薄,發(fā)絲任夜風(fēng)吹散開,香橙味的洗發(fā)露撓人心酥。
徐晉枟嘗試靠近。
無論他重復(fù)多少次,總有看不見的屏障阻隔,如果他執(zhí)意心念,坐在船邊的人影會輕輕低頭,撲通一聲,水里倒月影碎。
徐鈺鳴抗拒與他講話,徐晉枟再也沒夢見他。
再次回徐家,徐晉枟無數(shù)次設(shè)想兩人重逢,小鈺會生氣、會厭惡,但唯獨(dú)未料他竟會給李奕名分。
男朋友?
徐晉枟冷笑躍然,思緒卻飄回八年前的初夏。他接到徐家請求去照顧個孩子其實(shí)是深冬,可他拖到春天才回信。
孩子?他連貓都不喜歡。
即便與徐家無太多的交集,也聽聞某位同輩在一場交通事故中喪生,獨(dú)留一子在世。
徐晉枟曾收到過張照片。
照片中的小孩約摸十幾歲出頭,穿著喪服站在靈堂,身形單薄,背后花圈快猙獰成猛獸將他吞噬。
背對鏡頭,手指細(xì)長攥緊成拳。
徐晉枟看了許久:“……”
或許是相同的經(jīng)歷,又可能為本不應(yīng)存在的憐惜作祟,天稍開始燥熱,他便啟程。
那是他第一次見徐鈺鳴。
徐家最受寵的小孩子。
遠(yuǎn)遠(yuǎn)看去,平眉平眼,尋不得半點(diǎn)出挑,唯一可圈可點(diǎn)的是他身上的亞麻短衣短褲,夏風(fēng)吹衣擺晃動。
徐老先生長嘆口氣。
“怎么就你自己,鈺兒呢?”
拐杖咚咚點(diǎn)地,徐老先生詢問身側(cè)管家,見后者面露難色了然。
“又不聽話,去,給我喊回來,越來越無法無天,都怪徐羽樹那混球帶壞。”
傭人低頭:“老先生,鈺哥兒……”
徐老先生無視,面朝徐晉枟,略帶歉意:“是我教導(dǎo)無方,您莫見怪。”
“哪里。”
徐晉枟微笑,放下茶杯。
“小鈺自由慣了,冷不丁多出來年長十幾歲的監(jiān)護(hù)人,他心煩也正常。”
徐老先生搖頭:“混世魔王。”
話雖如此,但眼底寵溺無法隱藏。
徐晉枟了然,接過傭人重新倒好的茶水,目光落回半畝荷花池,隱約見木質(zhì)船頭,小小一艘,躲在搖曳荷葉底。
“……”
多半是那位小少爺。
夏日蚊蟲眾多,寧愿被蚊蟲叮滿身包,也必須先窺見自己,這種極孩子氣的爭強(qiáng)心理與脾性,徐晉枟未忍住,端起茶杯輕抿。
結(jié)果沉默尚未兩秒。
“喂!你就是我的新監(jiān)護(hù)?”
嘩啦一聲水花。
嗓音脆得如碎冰撞玉,胳膊打浪聲細(xì)微,徐晉枟眼神錯愕。
亭臺之外,繞水之間,幾株荷葉晃動,花苞半開半閉,遮掩住大片水面。
響午素靜,垂簾半落,陽光隔絕在茅草百葉外,亭內(nèi)細(xì)碎亮斑晃動,徐晉枟眼前光線比方才還要暗些。
“小少爺!您衣服怎么全濕透了。”
無論管家還是傭人,一股腦全圍過去,寬大浴巾攏在中間那人,瞧不清半點(diǎn)其身形,徐晉枟不由放下茶杯。
外姓旁支瞧見,交換調(diào)侃眼神,年紀(jì)尚小者虛抬手,掩在唇邊吃笑,被家長掃到后慌忙坐正。
可巧,對方也捂住右耳轉(zhuǎn)身。
亭邊小木船晃動,槳板被隨意丟在臺階,涼拖鞋一左一右踢在平臺,沾水的腳印延伸到中間石磚。
純白浴巾滑落,堆在人肩膀,露出筆挺鼻梁,眉毛末梢因浸泡過水而更顯濃黑,長睫一顫滾落幾滴水珠,掉在平直纖瘦鎖骨與晃眼白皙胸膛。
他僅穿了件掉肩吊帶。
雖說并非未著寸縷,可衣服碰過水緊密密貼在身,浴巾遮住略發(fā)育的小小鼓包,恍惚一見誤以為是絲綢褶皺引起的反光。
即便同為男性,礙于外系身份徐晉枟朝徐老先生稍稍頷首:“我先回避。”
“哪來的塞耳毛驢?”
踩地聲咚咚,頻率又快又急,徐晉枟來不及躲,他視野出現(xiàn)了一雙白皙瘦長的腳背,趾骨根根分明,腳趾圓潤,因浸泡時間過長皮膚有了浸漬,邊緣處白白皺皺倒有種另類可愛。
那時,徐鈺鳴不過十三四的年紀(jì)。
他五官模樣姣好,帶點(diǎn)被全家人寵壞的嬌縱,剛?cè)胂臍鉁厮悴坏酶撸幢闳绱耍瑢Ψ揭廊还虉?zhí)戲水,攪得小片湖都不得安寧,上了岸,又折騰周圍跟著的人手忙腳亂。
徐晉枟的心隨腳步咚咚直跳。
“爺爺,您說是陪玩,怎么找來一個這么迂腐無趣的男人?”
語氣夾槍帶棒,譏諷感十足。
“徐鈺鳴,說什么混話!”徐老先生沉下臉:“快跟人道歉!”
“才不。”
還是少年模樣的徐鈺鳴背手,胸口展露無疑,有眼力見的大人已招呼自家孩子趕緊離開,幾個人偷偷摸摸朝徐鈺鳴比拇指,朝他打手勢。
誰料胳膊粗的拐杖揚(yáng)起,重重砸在徐鈺鳴白生如藕肉的小腿,登時,浮現(xiàn)駭人紅痕,兩三秒時間腫得堪比蘿卜。
一時間,傭人亂做一團(tuán),心肝肉的稱呼齊飛,還有幾位看徐鈺鳴長大的嫲嫲撲到徐老先生身邊,聲淚俱下哀求打小少爺先打她們。
徐老先生震吼:“打得就是他!越來越?jīng)]禮數(shù),兄弟鬩墻頂撞長輩,把他給我關(guān)偏院去,不許任何人替他說情!”
鬧劇在徐鈺鳴淚花里轟然落幕。
說是監(jiān)護(hù)人,徐晉枟其實(shí)很少出手教育他,反而由著少年性子胡鬧。究其原因,一部分是他無任何身份,另一方面則為他的私心。
換句話說,都能稱得上溺愛。
慈母多敗兒。
慈父也一樣。
有候徐晉枟會覺得,小鈺根本不喜歡自己,只是占有欲作祟,就像對抱習(xí)慣的玩具,假設(shè)被別人搶走,自然會生氣與表達(dá)憤怒。
夜風(fēng)貪涼。
徐晉枟怕小鈺再睡下去感冒,準(zhǔn)備去把小船拉回來,卻在握住船邊時捕捉到他的異樣。
先前小鈺坐著,衣擺寬大,幾乎完全籠罩住下半身,猛一瞧望不出任何異樣,甚至徐晉枟還覺得他臉蛋與先前相比瘦了些。
岸邊泥土潮濕。
一腳踏過去,整個人都跟著下陷。
徐晉枟生怕自己看錯,剛要伸手挑開小鈺的短衫衣擺,后者蹙眉微醒。
滿池星光落,他睫毛掛淚。
似乎尚未清醒眼前夢境與現(xiàn)實(shí),小鈺眼底涌出濕潤,淚水痕跡斑駁,掛在粉白雙頰軟肉,看得徐晉枟幾乎心醉。
“……小爸?”
稱呼熟悉,腔調(diào)軟綿,撒嬌嗓音都怪融化成蜜,聽得徐晉枟心窩窩疼。
他彎下腰,用還算干凈的手背去貼徐鈺鳴的臉,剛想放輕聲音回應(yīng),誰料對方伸手,指尖去碰徐晉枟落下的發(fā)。
力度之大,硬生生拽斷幾根。
如果發(fā)泄完,小鈺能原諒自己的不辭而別,徐晉枟面不改色,任由孩子動作,他眉眼彎彎,仿佛盛滿池底碎光。
“我討厭你。”孩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