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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   第 31 章

    ◎手腕摳出血絲◎

    房間靜謐。

    雖然是集體宿舍, 但隔音意外得不錯,縱使看操場學生三三兩兩散去,坐在床邊也很難捕捉清晰動靜。

    至于小鳥, 她剛喝完奶, 睡著了。

    徐鈺鳴離開療養院時匆忙,沒帶太多換洗衣物, 生怕穿濕衣服感冒, 他翻了好久,勉強找到一件系扣毛絨睡衣換上。結果沒多久,因為奈尖敏感,無法忍受帶毛衣服的干擾,他不得不換上套頭衛衣才舒服些。

    奶鍋里的月子餐溫熱,徐鈺鳴辨認好久, 約摸猜出黑乎乎的大塊應該是烏雞,至于軟爛成泥的……大紅棗?

    好抽象,不敢吃。

    怪不得孟林說自己手藝不是很好。

    他默默蓋上鍋蓋, 回到臥室。

    小鳥歪著腦袋呼呼大睡,手里攥著徐鈺鳴先前換下來的吊帶邊緣, 生怕她拉到臉上窒息, 徐鈺鳴半跪在地毯,衣角換成自己的手指。

    看著女兒沉睡的臉, 徐鈺鳴趴在床邊, 側臉壓住枕頭角:“小鳥。”

    得不到回應,他繼續自言自語。

    “于川他圖什么?十幾歲的事, 過去太久, 我其實不太記得, 靈堂里那么多人, 我又跪在最里面……”

    將近十年,能回憶的僅只言片語。

    長明燭火跳動,屋檐掛艷陽,房內濕冷,膝蓋下的蒲團浮現淺窩,靈堂掛滿白帷幔,最外面那條被光一照,卷起海浪般浮濤。

    晃晃悠悠的,很像飄在徐府池塘里的那艘小船。

    徐鈺鳴握住女兒肉軟軟的胳膊,在睡夢中的小鳥感應到媽媽靠近,鼻尖聳動,脖子朝他所在方向使勁伸來。

    “這么黏人呀,小鳥。”

    前者笑,系在后腦的辮子因皮筋滑落散開,亮發垂落肩頭,又如水般滑到徐鈺鳴的鎖骨處。

    連日奔波再加精神驟松,他這才有機會感知身體狀況。

    腰。

    首先是腰,稍微挺時間久或弓腰弧度大些,陣痛都會沿尾椎骨慢慢上移到后腰,酸麻脹痛令徐鈺鳴坐不住、站不穩,除非平躺在床,后腰塞上抱枕或靠點軟乎東西才勉強緩解。

    腳踝。

    秋季水涼大寒,他又睡在小船里近兩個小時,水面的陰濕和潮氣幾乎快將他吞個透徹,沒落下更大的病根,只能說明徐晉枟體熱。

    徐晉枟。

    喔,他呀。

    徐鈺鳴腦袋昏昏沉沉,額頭抵住小鳥手指,呼吸開始夾雜異樣沉重。

    不會要感冒了吧?

    腦海劃過猜測,他強撐住起身,剛想尋感冒藥,念及哺乳期應該不能胡亂服藥,又重重臥下,試圖用被子將自己裹成球捂汗。

    徐鈺鳴忍痛抬起胳膊,剛想蜷縮成球,小鳥原本放在一側的手抬起,剛巧碰到他手腕。越小的孩子火氣越旺,小嬰兒的身體就像個小火爐,即便不會翻身,仍努力靠向媽媽。

    “小鳥。”徐鈺鳴試圖躲開她,如果真感冒了,傳染給嬰兒麻煩了。

    畢竟他寄人籬下,隨身帶的現金少得可憐,就算想離開這里,帶小鳥最多只能活半個月。

    他沒感覺累,因為小鳥很乖。

    有不少小嬰兒生來就是向父母討債的,深夜哭鬧、吃不進奶,黃疸高得必須住院,各種各樣新生兒難題,小鳥一個都沒有。

    除去輕微營養不良,導致發色比普通小孩淺些,其實是非常健康的寶寶。

    聽到熟悉呼喚,小鳥睜眼。

    徐鈺鳴捂住嘴巴后退,將要下床離開,誰料嬰兒嗷一聲,嚇得他一愣。

    “……小鳥?”

    與尋常寶寶連續哭聲不同,小鳥嚎了嗓子停頓,晃晃腦袋,定位徐鈺鳴在自己哪個方位,臉朝向對方,一套動作行云流水。

    母子保健手冊有寫新生兒兩三個小時就要喝八十毫升左右的奶,孟林有買奶瓶,但瓶身沒有刻度,徐鈺鳴猶豫片刻,還是抱起女兒輕輕拍。

    “小鳥乖乖。”

    他胡亂編的兒歌翻來覆去就這四個字,頂多是音調快慢的差距,也得虧小鳥聽得認真,嘴巴在他懷里拱來拱去。

    徐鈺鳴拉下寬大衛衣領,等胸前熟悉吮吸感傳來,他靜靜松了口氣。

    他暫住的房間坐北朝南,采光應該是這套房子最好的,冬日陽光被防盜窗分割成棱形,投落在玻璃,折到徐鈺鳴散在肩膀的發梢,淺金流轉成恬靜。

    激素導致他身體的變化翻天覆地。

    尤其肩膀和后腰,瘦得幾乎不成樣子,無法撐起衣服還是其次,抵抗力低時稍微降溫,徐鈺鳴很容易風寒感冒。

    他本就白,被光一照,胸口好似剝開的荔枝,隨呼吸起伏。哺乳嬰兒本是極具生命力畫面,徐鈺鳴身上卻流露難以化解的悲傷,他低垂著頭,睫毛掛滿水霧,凝結成細小水滴。

    “喂完奶要拍嗝……這樣?”

    徐鈺鳴按照母子手冊上的內容,豎著抱小鳥,衛衣尚未拉好,奈尖被咂得柔軟紅潤可人。

    孟林忘記拿筆記,半途騎著單車回來,開門時無意撞見這幕,他保持換鞋姿勢,怔怔凝視。

    最后還是徐鈺鳴抱起小鳥,整理衣服時,余光見門口人影,嚇得啊了聲。

    “是我,孟林。”

    男人飛速舉高雙手,背過身,明明是他的家,心頭卻騰起幾分難為情,道歉在嘴邊滾了圈:“我拿了東西就走。”

    “那個……”

    音量細微,孟林耳廓微動,他換個只手拿筆記,看徐鈺鳴用枕頭把小鳥圍起好再下床穿過客廳過來。

    “是我沒關好門,您不用道歉。”

    徐鈺鳴很少低頭講話,他同樣很少用您,短短幾分鐘里,他停頓了三次。

    “小鳥很乖,雖然我這么說,您可能覺得是為人父母自帶的濾鏡,我保證她不會吵到您休息。”

    “……沒事,小嬰兒么,能理解。”

    “謝謝。”

    兩人面對面,都有幾分尷尬,孟林抬腕看了時間,他后退半步:“那,等我上完課買飯回來,你先照顧孩子吧。”

    徐鈺鳴點點頭,目送人離開,原本因疼痛彎下去的腰慢慢挺直,緩口氣才抬手摸向額頭。

    可能是聞到寒氣,不熱了。

    他回到房間,坐在床邊,凝視女兒安靜睡顏,指甲無意識深深扣手腕。直到感覺到疼,徐鈺鳴回神,那已經泛出血絲,他靜靜看著,好像忘了動作,也忘了時間。

    32   第 32 章

    ◎夢中驚醒◎

    孟林立在門外三四秒才下樓。

    臨了, 他呼出口氣,晃晃腦袋,似乎這樣就能將方才畫面刪除。

    等孟林扣好頭盔, 準備后擰車把離開, 抬腳驚覺涼氣,原來自己下樓忘記換掉拖鞋, 藍色涼拖配著黑線襪, 看起來格外土氣,倒符合單身男人的作風。

    最開始于川聯系他,孟林猶豫過。

    一是他與人多半年未聯系,二來他習慣獨居,冷不丁塞過來個大活人,叫誰能打心眼里接受?他自然而然拒絕。

    于川破天荒的發了句拜托, 緊跟其后的是張照片,模模糊糊,瞧不真切。

    孟林下意識放大。

    圖片應該是抓拍照, 背景混亂無法聚焦,所以唯一清晰的面龐更耀眼, 好像散落在泥潭的白珍珠, 藍色吸氧面罩幾乎快蓋住膚色慘淡的臉。

    他回了個問號,等待空隙, 神出鬼差地又點開照片, 轉賬提示打斷孟林思緒,緊隨其后的是條語音。

    “就當看在我的面子上, ”于川語速稍急, 掩不住的疲憊, “哪怕幫我照顧他三個月, 等開春我安頓好就帶他走。”

    「他、她?」

    孟林敲字。

    單從語音里根本猜不到性別。

    “雙.性,月底進產房,他家里人視這個孩子如洪水猛獸,打定主意要把他們倆分開。”

    “分開?”他鸚鵡學舌:“為什么?”

    “他身體罕見,徐家養他到二十當成珍貴玩意送出去,可他有了身孕,但父不詳。徐家見毫無利用價值,開始把主意打到他即將生下來的孩子上。”

    “你沒編故事騙我?”

    于川回避他問題。

    “我藏了他半月,可是那個人打定主意要把他挖出來,療養院已被定位,如果不趕在徐家找來時將孩子送出去……”

    “會怎樣?”

    “跟我沒關系,我不是徐家的人。”

    聽著電話那頭的云淡風輕,孟林涌出無名火,也不知道是不是激將法起了作用,等孟林回過神,他已經將車停在于川指定的停車場。

    這里車多而雜,靠近高速出口,停了許多外地牌照的車,按照于川所說孟林不敢熄火,暖風始終烘到最大檔,他沒一會兒鬢邊有了潮濕。

    他握住方向盤,又松開,不住打量后視鏡,目光停在光線昏暗的樓梯。

    孟林并未等得不耐煩,他只略有慌亂,時不時掃過后視鏡,漫無目的翻開副駕上的雜志。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直到有相熟的學生路過喊他,孟林如夢初醒,思緒回籠,忙點頭回應,但趕在學生離開前叫住他。

    “孩子?”

    學生滿臉莫名其妙,看看孟林無名指,又瞧瞧滿是教案的車筐。

    “對,還是剛出生不久的嬰兒。”

    學生笑:“孟哥,您就算問這些,怎么也得找個家政學專業的學生吧?”

    “……”

    “而且月嫂、育兒嫂這些,您不應該去專業照料中心看看?”學生笑:“況且生育率低破冰點,現在的小孩不得被當香餑餑供,怎么還能沒人疼。”

    “……”

    孟林深呼吸。

    結果一直等上完課,他混亂的心情仍未平復,坐在辦公室里,盯著掀開一半的教案發呆,后來冷不丁抬頭看表。

    糟糕!

    先前自己孤家寡人,連吃飯都是饑一頓飽一頓,更別提按時按點回家,所以今天如往常,都快一點了才反應過來家里還有位坐月子的小孩子。

    孟林急急起身,顧不得換掉在室內穿的一腳蹬,一頓緊趕慢趕,帶著四份幾乎要涼透的飯菜趕回家。

    “不好意思,我回來晚了。”

    他剛想起鍋熱飯,房間那邊靜悄悄的,緩緩停住手中動作,嘗試性叫了聲徐鈺鳴的名字,走到門邊敲敲門框,皆無任何應答。

    “你睡了嗎?”

    孟林避免稱呼對方名字,他停頓幾個呼吸,生怕人出現意外,再次示意自己在門外。

    “……”

    他說句打擾了,隨即下按把手,房門應聲而開。

    頓時,陣陣陽光烘烤的氣息,淡不可聞的奶腥氣,混合雙.性人身上獨有的百合香味,令孟林屏住呼吸。

    拉了窗簾,室內光線昏暗,他甚至需適應視線方可聚焦,雙人床上一大一小正頭碰頭沉睡,小嬰兒的手緊緊攥住徐鈺鳴的手,生怕媽媽離開,而徐鈺鳴的長發攏起后扎,散在枕頭被褥間,微壓下巴,任由女兒的臉蛋靠近他眼瞼。

    偶爾有幾縷不合群的發絲,稍稍落在他脖頸,被人無意識拂開,嘴唇抿起時透出罕見的軟石榴紅。

    一瞬間,孟林松懈了緊繃的背。

    連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何要松口氣。

    怕徐鈺鳴離開?

    他向前,半蹲床前。

    極近之下,甚至連對方因呼吸起伏的稚軟胸口都清晰可見。

    孟林毫無半分登徒子之念頭,他如欣賞世界名畫,生怕呼吸都驚擾到對方小憩,正當他想再湊近些,原本呼呼大睡的小嬰兒唰地睜眼,透亮眼珠看得人心底發毛。

    不過,剛出生的小孩子,怎么會對生人警惕到這種地步。

    “你好?”

    孟林舉起手,試探性招呼。

    也不敢太大聲,生怕吵到徐鈺鳴。

    “……”

    他眨眨眼。

    剛才,嬰兒對自己翻白眼了?

    孟林伸手撓撓側臉,還想借機跟這個小家伙培養感情,若不是現在還不會翻身,他都怕對方甩給自己個后背。

    正糾結著,迷迷糊糊的嗓音傳來。

    “孟先生……您回來了?”

    徐鈺鳴睜眼,下意識將女兒往懷里抱,不知所措地緩緩后移身子,試圖拉開距離,但床就那么大,躲也就里面打轉。

    “飯買好了。”孟林倉促開口,搓搓手指,“剛才我敲門沒回應,擔心出事就提前——”

    “您不用解釋,是我的原因。”

    徐鈺鳴急急打斷,一直到背靠墻無路可退:“這本來就是您的房間。”

    孟林抬起的手放下。

    他點點頭起身,離開前叮囑:“飯菜都溫在鍋里,記得去吃。”

    房門關上了,徐鈺鳴卻安不下心。

    他收緊胳膊,小鳥可能感覺小鈺媽媽的緊張不安,除去出生時啼哭,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嚎啕出聲。

    即便比預產期早出生,她聲音仍舊鏗鏘洪亮、中氣十足。

    任誰聽了,也想不到她曾經是差點住進保溫箱的新生兒。

    “小鳥,小鳥……乖乖。”

    新手小鈺媽媽笨拙地哄著女兒,低著頭,發絲落在嬰兒掌心,小鳥輕輕合攏手指,雖然表面難以讓人察覺,看起來如同她努力安撫徐鈺鳴一樣。

    可徐鈺鳴眼神恍惚,他拿不出多余精力,去思考孟林為什么總是一而再三地進房間偷窺他。

    現在單是活下去,就已耗盡他全部精力。

    33   第 33 章

    ◎不要放棄小鳥◎

    短短三天, 徐鈺鳴消瘦迅速。

    清晨起來洗漱,看著鏡中掛在臉上的黑眼圈,他神情略顯恍惚, 停頓半天才想起自己借住于川朋友家里。

    客廳靜悄悄的。

    孟林出門同他說今日期末監考, 中午老師們會在一起吃飯,讓他隨便做些或點校園外賣。

    當時, 徐鈺鳴還疑惑詢問:“別人知道你收留我嗎?”

    畢竟他到這里時天還未亮, 聯排小樓靜悄,家家門窗緊閉,孟林刻意提前關掉車燈,只用手機自帶電筒照亮徐鈺鳴腳邊的路,直到進入感應燈單元樓。

    孟林愣了片刻,掩飾般輕咳:“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男人選擇回避交流。

    再追問下去就沒意思了。

    徐鈺鳴也早脫離被千嬌萬寵長大的徐家小少爺身份, 他現在充其量就是寄人籬下的單親媽媽。哪怕對方毫無驅逐之意,他同樣小心甚微待在這里。每天幾乎以肉眼即可速度憔悴,徐鈺鳴不得不往嘴里強塞食物, 生怕會餓到小鳥。

    母子手冊有說,母乳是寶寶的第一針抵抗疫苗。

    他能給小鳥的東西太少太少, 即便現在還不到淪落街頭地步, 可那天有可能是明天,也有可能是下秒, 徐鈺鳴必須要為未來做打算。

    如果不住酒店, 身上的錢住普通賓館應該能撐一段時間。

    徐鈺鳴回到臥室,小鳥仍在呼呼大睡, 肚皮起起伏伏, 躺得板板正正。

    他看了許久, 手輕拍嬰兒肉乎乎軟嘟嘟的小腿, 眼底茫然淡去些:小鳥跟著自己,再大的困難他也能挺過去。

    畢竟,除去已故雙親外,小鳥是他唯一的、有血緣的親人。

    徐鈺鳴靜靜坐了會兒,他握住女兒腳丫,趁她還沒醒,拿過門后背包,拉開最里兜拉鏈,從信封里掏出為數不多的紙質現金。

    零零總總,超不過兩千。

    他翻來覆去數了三遍,又從旁側摸出兩三鋼镚,就是徐鈺鳴全部家當,對于徐家人來說,估計也就他們頓飯錢。

    “……”

    徐鈺鳴深呼吸:“小鳥,雖然我被徐家除名,但你身上還流著他們的血。”

    “如果你愿意,我去求徐老先生,你仍能享受徐家目前榮華,不至于跟著受苦,連獨屬的房間都是奢侈。”

    他想起來件小事。

    徐老先生的父輩也就是徐鈺鳴的太爺爺生于戰火年代,即便在那動蕩不安的年代,每年向前線捐贈大量物資,徐家還能保持一家人生活的體面。以至這種習慣延續至今,哪怕長工生孩子同樣能得到數額可觀的道喜紅包,而他全身連這紅包所含錢的一半都不及。

    徐鈺鳴像是在對小鳥解釋,倒不如說逼自己狠心。

    “你另一位父親……他誰都不愛,所以你盡量少往他身邊靠,就算徐家開始走下坡路,最起碼能保你衣食無憂。”

    “跟著我,你可能衣不果腹。”

    “況且我還是……雙.性人,無法組成家庭的雙.性人,等你以后念書填家庭信息登記表,會被同學笑話的。”

    “他們倆肯定不會讓這件事發生。”

    “你跟著我只會吃苦。”

    “我沒想到徐老先生會這么生氣。”

    “倘若我不跑,等明年后年,你會多出來很多異父的手足,到那時候你會討厭我,覺得我是失去靈魂的軀殼。”

    徐鈺鳴自言自語,他貌似在說自己未來的猜測,還有回憶過去的麻木。

    “你不能陪我受苦,小鳥。”

    “所以……”

    “我準備好離開,我給徐羽樹打電話讓他接你回去,他算是媽媽的堂哥,模樣看起來有些兇狠惡煞,其實人很好。”

    “你會喜歡擁有大院子的徐家的。”

    說這句話時,他沒敢看女兒,雖然小嬰兒吃了睡,睡了吃,可徐鈺鳴總感覺她能聽懂,直到指甲按進掌心,痛覺令他稍稍回神。

    小鳥不知何時醒了,歪著腦袋,臉始終朝向徐鈺鳴。

    “……”

    徐鈺鳴張張口,面對女兒凝視他的琥珀色眼睛,說不出半個字。

    她那么小,一點點,在手術室里哭聲亮得驚人,把陷入昏迷的他叫醒,紅扭扭的肉團子,被于川放在胸前下巴靠頭頂著,小嬰兒滾熱滾熱的體溫換來他幾分求生的意識。

    徐鈺鳴已經沒有爸爸媽媽了。

    但他有個血脈相連的女兒,可他因經濟窘迫,試圖送回那吃人的大宅子。

    極度掙扎下,他再次伸向手腕。

    先前傷口結痂,暗紅窩窩扭扭印在雪白皮肉,一厘米一點,直到蔓延至掌心里月牙形狀的傷痕。

    自虐般,徐鈺鳴撕開邊緣,感受痛意在指尖如電流滾過,激得人牙根發酸發麻,他才勉強意識自己身處何方,如夢初醒再次望向不哭不鬧的小鳥。

    小鳥不會說話,她躺在床上,被徐鈺鳴用枕頭拼湊出來的簡易搖籃里,小手始終朝向他的方向,一張一合,如要抓徐鈺鳴般,嘴里咿咿呀呀。

    眼見得不到任何回應,她臉蛋漲得通紅,蹬腿又踢腳,奈何體力不支,抗議未持續三秒,淚伴隨啼哭滾落,浸透了她下巴的圍兜。

    尋常,她的媽媽早就抱起她來哄。

    為什么媽媽不理她?

    小鳥想不明白。

    嬰兒能表達的情緒有限,小鳥哭累了,仍舊保持伸胳膊姿勢,拼命去碰媽媽的手,明明累得眼皮都快壓下去,生怕再次醒來見不到媽媽,幾乎要使出吃奶的力氣碰他。

    小鳥記得媽媽的香氣。

    淡淡的,不大的手掌會輕輕拍她的后背,伴隨只有四個字卻怎么也聽不厭倦的聲調兒歌。

    是她聲音太大,媽媽討厭她了嗎?

    小鳥想止住哭泣,還害怕本就得不到希望的回應更加渺茫,到最后僅剩幾聲斷斷續續的干嚎。

    媽媽不要小鳥了?

    極度恐懼下,她有了哭嗝,比尋常嬰兒瘦弱的身體發顫,仍固執找媽媽。

    誰料,下一秒鐘。

    她身體騰空,落入溫暖、帶有熟悉氣息、瘦弱但飽含溫柔的懷抱里。

    啊……

    媽媽沒走。

    媽媽沒有拋棄她。

    意識到這點,小鳥總算安心,啼哭聲漸息漸止,緊緊靠在媽媽的胸脯,手指拽住媽媽胸口的衣服,渾身一哆嗦一哆嗦地睡著了。

    34   第 34 章

    ◎他自己本身就是孩子◎

    饒是三線城市, 物價仍高得可怕。

    徐鈺鳴疊好廣告傳單,將有關租房的那欄撕下收在背包最底層,盤算身上錢財足夠在五線縣城整租, 心底忽然有了些盼頭。他雙手撐住下巴, 為了不壓到胸脯,半跪床邊凝視小鳥的臉。

    小嬰兒長得好快。

    短短幾天時間, 小鳥五官舒展, 眉毛隱約有了雛形,偶爾還會擺出各式各樣小表情,逗得徐鈺鳴忍俊不禁。

    他握住女兒小胳膊,輕輕搖晃:“誰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小寶貝呀?”徐鈺鳴嗓音本來就軟,刻意升高聲調柔情水。

    小鳥咿咿呀呀,趁她精神較好, 徐鈺鳴比著母子手冊的動作,給女兒做撫觸操與被動操,笨手笨腳倒也做完了全程, 小鳥沒怎么反應,他反而一鼻尖的濕潤, 瞧起來怪惹人憐愛。

    想必, 小鳥也這么認為。

    她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媽媽,咂摸咂摸嘴巴, 示意自己餓了, 想喝奶奶。

    “小鳥乖。”

    聽見媽媽回應,小鳥蹬腿, 舒舒服服躺在兩人枕頭之間, 目光在媽媽胸前來回游走, 研究為什么扣子會是橫著的而不是豎著, 為什么會在里面塞小圓片片,為什么在去握胸時表情略痛苦,是小鳥吃飯讓媽媽感覺到難受嗎?

    現在的小鳥無法處理太多訊息,動了腦子就不會動嘴巴。

    看著難得不好好吃飯,沒吸兩下開始昏昏欲睡的小鳥,徐鈺鳴忍俊不禁。

    “怎么啦,現在還挑食嗎?”

    他輕彈女兒腳心,順勢揉動對方小腳丫,直到熟悉吸力傳來,他將小鳥抱得更近些。恰巧,小鳥同樣睜眼。

    媽媽身上好香香哦。

    小鳥偷笑,雖然大人們很難在嬰兒喝奶時捕捉到面部細微變化,可她明顯感覺到托著自己的手臂更緊些。

    媽媽好。

    小鳥全心全意喝奶,奈何小嬰兒吃吃就困,含住口糧吧嗒小舌頭,結果讓徐鈺鳴誤以為空了,急急忙忙剛換到另一邊,小鳥固執地別開嘴巴,但是臉還依偎靠著:不要著涼呀,媽媽。

    倉皇出逃又寄人籬下,慌亂太久的兩人難得享受靜謐時光。

    好景不長,被一陣敲門聲打斷。

    她看見媽媽驚慌失措起身,飛快系好扣子,縱使那扇木門在媽媽未說請進來時從來沒被推開,可小鳥能敏銳感受到空氣里的緊張,小耳朵直愣愣豎起。

    是壞叔叔?她拼命揮舞拳頭,結果哪都使不上勁,嬰兒恐懼時會用哭聲表達情緒,但她覺得喉嚨堵了異物,喘氣格外粗重。

    房間外。

    孟林距離不遠不近。

    能聽到里面動靜,也不至太清晰。

    他抬手,提的塑料袋嘩啦作響,新打的飯熱氣熏騰,燒灼腕部發燙,他沉默凝視腳尖。吸取之前教訓,孟林等到房間異動消失,預算開門時間,覺得差不多了,才后退到安全距離。

    “你好,我看你這些天都沒有好好吃飯,所以就從二外食堂訂了幾份素菜。”

    孟林小聲模擬。

    ——感覺太過刻意?

    “回來的時候順手買的,你最好趕緊吃,不然涼了會有腥氣。”

    ——又有點兇。

    他煩躁撓頭,整個人坐立難安。

    況且,還是他最先保證整日都不會在家,結果三天兩頭往家里跑,就差拿資料居家辦公,自知理虧,孟林泄氣。

    房門咚一聲撞開,又反彈到墻壁。

    動靜過大,孟林抬頭。

    “孟老師!”

    新手媽媽胡亂披著棉襖,發絲被淚黏在側臉,嘴唇煞白,胳膊發軟,他顧不得孟林錯愕眼神,哀求人帶小鳥去兒童醫院的聲音都在抖。

    “發燒?”孟林掃了眼襁褓,小嬰兒的皮膚嫩,臉蛋因高熱起出疹子,紅通通一片甚是嚇人,呼吸聲夾雜痰音。

    “剛才好好的,不知道為什么……”

    徐鈺鳴六神無主,母子手冊早掉到床的另一邊,孟林當機立斷:“先帶孩子下樓,我們直接去市醫院,學校附屬醫院沒有針對這么小孩子看病的先例。”

    瞬間,孟林心跳提到嗓子眼。

    不是因為緊張,而是興奮。

    興奮徐鈺鳴依賴他;興奮看見對方除避嫌與沉默外的另一面;興奮淚珠順著他仍稚氣的臉龐滾到尖細下巴上。

    本質來說,孟林大男子主義得到十分滿足,尤其凝視面前人婆娑淚眼,他心底騰起異樣快感。

    成年人對這份窺探之意遲鈍。

    但是,小嬰兒不。

    透過被褥,小鳥僅能看見媽媽通紅下巴與沾滿淚的臉,她費力伸手試圖安撫媽媽,可路途顛簸,小鳥長時間睜眼已耗費全部力氣,她做不到太多。

    印象里,媽媽穿過很長的通道,好多復雜的氣味,燈光一盞接一盞,晃晃悠悠的,也不像家里的吊燈。

    那又有什么關系呢?

    小鳥頭埋進媽媽懷里,靜靜感受比以往都要加快的心跳,昏昏沉沉,小手始終緊緊靠著媽媽瘦弱微鼓的胸腔。

    她只要跟媽媽一起。

    就什么都不怕了。

    “小鳥?小鳥!”

    徐鈺鳴怕女兒一睡醒不來,站在兒保科外無助呼喚。畢竟未滿月的小寶寶不能晃,對大腦發育不好,他只能在孟林回來前輕拍小鳥后背試圖安撫。

    排號極快。

    從掛號到看診最后得出僅是受驚了的病因,開出退燒臍貼不過兩三分鐘。

    不是那么濃郁的消毒水氣息沖淡空氣里的緊張,徐鈺鳴得知小鳥并無大礙后,僵直手臂緩緩放松,整個人如脫力般驟然后仰在椅背。

    他的模樣本就不顯年齡,更何況頂著頭亂糟糟的發,說是孩子的姐姐都有人信。

    于此,醫生多看了他幾眼。

    “新生兒發熱,本來沒大事,是孩子感應到你緊張,所以才會啼哭不止。”

    醫生推推眼鏡,望向檔案中特殊性別的記號,將就診信息上傳到數據庫。

    “至于臉上的熱疹,你的孩子本來就白,這種皮膚的小孩最怕熱,溫度一高就紅臉,給孩子少穿點。”

    “謝謝您。”

    確定小鳥沒事,徐鈺鳴緊繃的肩膀也垮掉,握住嬰孩手指,安撫般搖動。

    看著他蓄滿淚的眼,醫生到嘴邊的話吞下去,望向始終沉默的孟林,醫囑后又加幾筆,才傳輸到系統開去藥房。

    旁觀孟林注意到,但他保持沉默。

    即便無人將話擺到臺面,醫生停頓的一瞬里,孟林也能猜出未盡之言。

    ——自己本身還是沒長大的孩子。

    ——又怎么能當好一個媽媽?

    35   第 35 章

    ◎它也很想你◎

    “下面插播報道:據本臺預測, 今年降雪概率打破冰點,今年或將成為云州近百年歷史里,第一個無雪之年。”

    “有專家表示——”

    播音腔頓失。

    遙控器被主人隨意丟到地毯, 擺在木幾的果盤從沒動過, 整面落地窗覆滿垂簾,新風系統24小時不知倦地工作, 大理石地板下鋪的暖氣無一處冰涼。

    縱使外面氣溫逼近零下, 坐在該房間里,穿單衣仍覺稍燥。

    與各個角落都是老古董陳設的徐家院子相比,這套平層裝修簡約到讓人以為家具都未置辦齊,但從各個邊角刻意做成圓弧狀來看,好像廢人不少心思。

    玄廳附近無掛鐘,客廳自然也聽不到滴滴答答的擾人動靜, 徐晉枟后靠沙發閉目養神,近日耗盡太多心神。

    他怎么不知道,小鈺這么能躲?

    那個被自己寵得嬌氣, 如果食物太軟太硬也會吐掉的小寶,為了躲他, 竟愿意讓于川幫忙。

    徐晉枟按按眉心。

    他起身, 穿過客廳,腳步落在厚重毛毯無聲, 光影在身后的廣玉蘭發圈掃過, 直到邁臺階時沿發絲啪嗒掉落,一級級滾到末端。

    不過也好奇, 自他跟徐羽樹在高速出口跟丟起, 無論查車牌還是新生兒戶口登記, 始終沒有能與小鳥對上特征的嬰兒:琥珀色瞳孔, 模樣有點混血,發色比正常孩子淺,不像他也不像那誰。

    他站在臺階高處,盯著看了許久。

    徐晉枟彎腰撿起發圈,握在手里一點點撫摸琺瑯,那里有處雕花與旁處完全不一,制法笨拙、顏色囫圇、歪歪扭扭,小孩子做的玩意兒。

    自始至終,他不明白小鈺為何因八字無一撇的事躲他,連帶小鳥——剛出生的嬰兒,起這么個名字。

    “……小鈺。”徐晉枟嘆氣。

    他松松系發,繼續向前,推開書房門,從整面墻的架子數第三排抽出來本略掉皮相冊,紙業厚重,有前幾個世紀獨有銅感,照片也因時間發舊、泛黃。

    一頁合影代表徐家一個時代。

    徐晉枟靜靜翻著,他目光在其中徘徊,定格在某頁時手指頓住。

    是素面未識的太爺爺。

    祖上福蔭厚澤,雖無法與徐家之抗衡,好歹也是有頭有臉的門戶,自然也會因古董生意往來,同西洋人牽扯。

    徐晉枟食指點在拍攝日期上:“過去快百年時間,也能遺傳?”

    他語氣明顯困惑,還未看清老人琥珀色的眼,一通電話切進來,他隨手接通點開免提丟回書桌。

    “在隔壁市!就是我們下高速跟丟的隔壁市里!于川那混蛋東西托了大學老師將人藏在學校,要不是小鳥發熱去看病,醫院又上傳了系統,李奕搜到信息第一時間打來電話,我找八百年都翻不到他!我現在已經上了高速,兩小時到他那里,你自己看著辦。”

    徐羽樹講話如放炮仗,一口氣說完切斷通話。

    “……”

    徐晉枟合上相冊,放回原位,慢條斯理拉開抽屜,摸出鑰匙,轉身開了書房另一道隱藏門。

    房間里沒有床,沒有陽光。

    鋪地的毛毯比外面還要厚,絨毛幾乎沒過腳背,墻壁因有人走動發光,細看才發覺是熒光云朵貼紙。成片成片匯聚,最后指向房間中央的特殊擺設。

    徐晉枟停在前端凝視。

    “小鈺,造這么個純金圓籠,好像也花不了多少錢。”他摘掉腕部珠串,掛在籠子把手,本應安裝插銷的部位空蕩。

    他袖口微挽,視線漠然。

    透過空氣,似乎回憶起過去。

    那時徐鈺鳴念高中,剛發育、身材嬌小還愛讓摟著,與徐晉枟幾乎整日形影不離,偏偏后者還溺愛他,被當成徐晉枟的女兒的大有人在。

    某次拍賣會,徐晉枟有幾件要出手的東西,他本想等哄睡孩子再去,結果下面人說漏嘴,不得不帶著徐鈺鳴。

    拍賣無聊至極,尤其他這種身份的人不會去內場,十幾歲的徐鈺鳴本就坐不住,除去剛開始好奇,剩下時間一直纏著他要出去玩。

    不過,本次出手東西有一件來路不明,多數拍賣場不具備競拍資格,來往人群魚龍混雜,徐晉枟幾乎像保護眼珠子看著他:“不許亂跑,嚴禁出包廂,不能跟陌生人講話。”

    侍者借眼角余光打量。

    他們這行,對金錢已失去概念,哪怕剛入行的新手,短短半月也能見過無數大風大浪,內心早就波瀾不驚。

    帶老婆的、帶小情人的、帶小三小四小五的,唯獨帶孩子的卻是頭一例。

    應該是孩子。

    兩人存在明顯年齡差,模樣同樣不像兄弟,一掌托住少年臀部,另外只手安撫性順著少年后腦勺。

    男人膚色偏白。

    但掙扎著要離開的少年更白。

    “答應我什么,小鈺。”

    男人束在腦后的發被凌亂扯開,外套領口東皺西擰,絲綢面料變成這樣多半也沒法要了。

    “……”

    似乎覺察侍者注視,男人調暗手邊燈光,少年姣好面容隱在他脖頸,泄憤般用牙齒輕磨,奈如蜉蝣撼樹,埋在人肩膀靜默。

    以為自己哄好,男人微微顛動托住他的手腕,垂在少年眉眼的發絲跟著搖呀搖,與其共同晃動的,還有少年頗為不堪一握腰肢。

    明明他們不露半點皮膚。

    侍者卻如看完一場熱烈情事。

    侍者在領事示意中離開,與房門共同關掉的,還有調至最暗的燈光,影影綽綽,化為徐晉枟眼底濃霧。

    他握住圓籠某根金柱,指甲有節奏地輕彈,凝視擺在中央的單人浴缸,又落在旁側掛滿內衣的晾衣架上。

    東西不多,各件可圈可點。

    尤其珍珠編織成的里衣,剛巧托得舒適,等潔白圓潤珠染帶透明汁水,就會沿末端蝴蝶結滴落,倘若布料貼住皮膚,就能一路流到腳底,最后同地板融為一體。

    良久,徐晉枟忽然翹唇,但很難將表情描述為笑:“孩子小名叫小鳥?”

    “小鈺啊小鈺……我很想你。”

    他再次彈動圓籠支柱,響動沉悶。

    “它也是。”

    36   第 36 章

    ◎小鳥揮拳!◎

    徐鈺鳴一連打了三個噴嚏。

    余波令他腦袋昏沉, 眉毛鼻子皺在一起好久,才想起懷里小鳥,低頭正巧見她安安靜靜沖自己笑。

    他聽取醫生意見, 把厚重包被換掉成搭肩膀的毛毯, 平常就給小鳥穿稍微厚些連體衣,防止著涼還有兩個包裹手指的圓套。

    小鳥分外好奇, 舉高手臂在空中晃悠晃悠, 適應后小心翼翼觸碰徐鈺鳴的臉,時不時咯咯笑出聲。

    恰巧,孟林通過后視鏡瞧見這幕。

    他并未出聲打斷。

    方才在醫院時,小鳥涂抹了濕疹藥膏,皮膚紅點很快消散,徐鈺鳴卻跟失了魂一樣, 人呆呆坐在走廊長椅,手指無意識擰絞,直到關節泛紅也未察覺。

    還是孟林半蹲在前晃晃手, 他如夢初醒,想去病房里面找小鳥。

    “再觀察觀察。”孟林講出護士對他的叮囑, “孩子看著瘦, 身子骨結實,但以后還得注意。”

    講完話, 護士頓了頓, 她視線在嬰兒與孟林間徘徊:“孩子家屬?”

    “……朋友。”孟林輕咳,掩飾其余視線的探究與困惑。

    關于小鳥的任何事, 徐鈺鳴極其上心, 耳朵恨不得全天高豎:“那滿月的寶寶體重應該是多少?”

    “這個不是確切數字, 畢竟新生兒體重不同, 只要在合理范圍就能控制。”

    聞言,徐鈺鳴眼神黯淡:“這樣。”

    ……

    孟林收回視線,裝作無意詢問:“今天下午天氣還算可以,難得出來趟,要不要去逛逛?”

    可能走神,沒聽見,徐鈺鳴沒應。

    “鈺鳴?”

    他提高音量,被叫者尚未回神,懷里的小嬰兒反而尋著呼聲扭頭,孟林率先心虛移開眼,盯著仍舊未跳轉的信號燈,自顧自往下講。

    “前些天于川跟我聯系了,說最近風聲不緊,可以帶你逛逛。”

    “……”

    “你怎么想?這里景點不多,很多都是人造景觀,現在天冷不適合爬山,晚上我們去逛逛夜市?”

    “……”

    紅綠燈跳轉,孟林絮絮叨叨。

    就算得不到回應,他斷續給徐鈺鳴講完這座百年小城的歷史,扭頭就見人摟著小嬰兒睡著了。

    過去路口,孟林按下轉向燈,緩緩停靠路邊停車位,調高車內暖風,解開安全帶,略側身凝視眼前青年的睡顏。

    太陽逐漸西偏。

    余輝落在車玻璃,又跳到他眉心。

    暖光像澆在牛奶的太妃糖霜,漆眉如墨化開,秀氣鼻梁下的粉唇抿起來時軟乎,不見紋路,看起來很好親。因為出來得匆忙,所以他沒帶太多衣服,身上棉襖還是剛出院時穿的,領口略顯老舊,與其精致面容格格不入。

    伴隨他借助座椅輕輕蹭蹭側臉,孟林屏住呼吸。

    雖然這些天一直在修養,可因為他終日惶惶不安,養不出肉,臉頰現在還是瘦得有些脫相。

    短時間里經歷大起大悲,他眼底還有未擦干凈的淚痕,即便是睡著了也不踏實,睫毛偶爾顫抖,令人萬分憐愛。

    他懷中的小嬰兒不知何時醒了,也沒吵鬧,靜靜凝視媽媽的臉。

    孟林無聲嘆氣。

    雖然他生孩子的朋友不多,基本上這種不會講話生物除去吃就是睡,別說面部表情了,心情好時能給個白眼就算小祖宗大恩大德。

    至于小鳥這樣能完美表達憤怒、不屑等神態的嬰兒……孟林后背發涼:總不能是重生吧?

    緊接。

    “到了嗎?”

    徐鈺鳴醒了。

    他先是把小鳥攏在懷里,手背貼在女兒額頭,見溫度降下去才松口氣。

    只是周圍環境陌生,他眼中閃過幾分茫然,手指潛意識放在把手,表情無比警惕與不安:“這是?”

    “學校另一邊停車場,因為距離宿舍較遠,所以從來沒來過。”孟林解釋,示意他看旁邊路標:“晚上其實挺熱鬧。”

    見周圍仍是來來往往的學生,徐鈺鳴猶豫片刻收回手。

    “晚上。”

    每所大學配套小吃街,幾乎是不成文規矩,學生成群結隊自車邊走過,手里提著花花綠綠的塑料袋,瞧不出里面裝的東西,徐鈺鳴視線跟著轉。

    “你吃過嗎?泡菜碳烤五花肉。”

    ……搖搖頭。

    “芝士排骨米飯呢,量大便宜。”

    ……略遲疑地搖搖頭。

    “念大學時沒有很喜歡的小吃嗎?”

    孟林斟酌用詞,他想借此打探徐鈺鳴的過去,以來滿足自己私人幻想。

    徐鈺鳴還沒開口,誰料懷中原本安分的小鳥忽然暴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嗷一嗓子嚇了他大跳:“小鳥?”

    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剛喂了,應該不是餓,紙尿褲還是干的,那為什么呢?

    “乖乖,乖乖。”

    哄起孩子,先前話題不了了之。

    見徐鈺鳴的注意力短時間不會放在他身上,孟林心中憋股火,可跟小嬰兒置氣,說出去笑掉大牙。

    即便到現在,徐鈺鳴也不太會纏孩子,反而是小鳥輕松拿捏住他,如果徐鈺鳴的注意力被旁人分散,嬰兒變著法的也要再吸引回來。

    孟林系好安全帶,目視前方,手握方向盤。

    他沒看錯。

    這個紅猴子,就是故意的。

    紅猴子干嚎,嚎幾聲,覺得媽媽哄累了就不嗷嗚嗷嗚,砸吧砸吧嘴,小臉使勁蹭徐鈺鳴的掌心。

    過上幾分鐘,聽見媽媽開始回到孟林問題,頓時抗議,繼續打雷不下雨。

    直到頭頂貼來媽媽暖烘烘、香噴噴的臉頰,媽媽注意力全在她,小鳥舒服了,撅撅嘴巴,想親親她的好媽媽。

    當然,徐鈺鳴來不及回應。

    他凝視窗外某輛亮燈的黑車,方頭銀頂,高底大輪,掛著云州的車牌,同周圍環境格格不入。

    “……”徐鈺鳴張口。

    臂彎里的小鳥拼命往他懷里靠,試圖安撫住全身顫抖的媽媽,小手緊緊勾住媽媽的衣服。

    媽媽為什么在害怕呢?

    是有人欺負媽媽么?

    小鳥團起拳頭,惡狠狠掄出去。

    雖然在旁人看來,不過是小嬰兒睡醒后再平常不過的伸胳膊,小幅度小力度毫無半分威懾力,但現在的小鳥,已經拼命全力了。

    她只是想保護媽媽。

    37   第 37 章

    ◎小鳥啃手手◎

    徐鈺鳴鼻子發嗆。

    等他回神, 小鳥暖烘身體拼命往他懷里扎,孟林也不知何時回頭,單手撐住儲物箱略顯擔憂望著他。

    “身體不舒服?臉色好白, 空調溫度太高了, 換下來棉襖試試?”

    看著他嘴一張一合,徐鈺鳴耳膜跳動聲瘋狂, 他想回應, 視線始終死死凝固在锃亮黑車,幾番壓制翻涌委屈,講話發顫:“于川……”

    奈何嗓音緊繃,講出來的話發顫到岔音,孟林側耳,表情略顯不解。

    “他家里最近有事, 比較忙,脫不開身過來,想找他?我幫你聯系一下。”

    說完, 孟林就要掏手機。

    徐鈺鳴講不出話,因為逃避, 他已經無法分辨內心恐懼還是緊張, 無助地摟緊懷中小鳥,遠遠逃離車窗邊。

    孟林就算再遲鈍, 終于覺察異樣。

    “鈺鳴?”

    黑車停在路邊, 是個很容易觀察其余三條岔路的顯眼位置,這段時間剛巧過了學生下課, 所來往進出的車輛并不多, 現在有一輛停在停車場, 卻始終沒人下來, 自然引起黑車里面的人關注。

    幾乎在徐鈺鳴想到被發現了,要被逮回去又做徐晉枟的安撫娃娃,黑車門應聲而開,隨即來的男人身姿高挑。

    由于前排座椅遮擋,徐鈺鳴沒看清對方的臉,他以為是徐晉枟,想躲也沒地方躲,徒勞地往座椅深處縮坐。

    隨著人身影越來越近。

    他的臉在霓虹燈下逐漸清晰。

    先前留的寸頭長些,發梢都能遮蓋住眉眼,耳朵骨釘也不見了,全身空空蕩蕩沒有半點裝飾,整個人失去先前精神氣,極具侵略性的眉眼竟出現幾分蕭瑟與不確定緊張。

    “……”

    是徐羽樹。

    是哥哥。

    徐鈺鳴手指尖發麻,心臟酸脹,鼻腔宛如塞滿茅草,想哭又哭不出,抱緊用小手掌觸碰他下巴的女兒,臂彎無意識搖晃,小鳥安靜了。

    于川給他看的視頻里,徐羽樹手邊就沒有空過酒瓶,對方始終紅著眼睛死凝攝像頭,似乎要透過鏡頭看到躲藏的孩子。與其說他在歇斯底里,更像借助攝像頭,宣泄找不到弟弟的無助。

    孟林雖不認識徐家的人,但他能感受到徐鈺鳴的緊張,他視線在大步來的男人與徐鈺鳴不安顫抖的睫毛間游蕩。

    “……”

    他想詢問,可找不準時機。

    恰巧對方已經走近,微微躬身,手臂撐在車框,鷹眼一眨不眨凝視內里。

    孟林從未如此慶幸他貼了防窺膜。

    作為一直在學校,都沒踏出過象牙塔的本碩博連讀的孟副教授,哪里扛得住從血雨腥風的老宅里殺出來的徐大公子哥的威壓,率先別開目光。

    氣勢上他就輸得一敗涂地。

    “小鈺。”

    對方僅一聲,隔著車玻璃,聲音含糊而朦朧,又被風裹挾,嗓子灌滿海水般沉悶。

    徐鈺鳴紅了眼眶,他像受委屈好不容易找到撐腰家長的孩子,無視孟林錯愕神情打開車門,抱著女兒一頭埋進徐羽樹的懷抱。

    良久,他才帶著哭腔道:“哥哥。”

    話音剛落,懷抱徐鈺鳴的胳膊一再收緊,力度好像要將他融入骨髓般。

    小鳥歪頭,她鼻尖嗅嗅,確定空氣中某些氣息,認為抱住媽媽的人沒有惡意,停頓片刻淺淺打了個哈欠。

    她動靜雖小,仍引起徐羽樹注意。

    男人后退半步,如臨大敵。

    “小鳥。”看出徐羽樹緊張又期待的表情,徐鈺鳴破涕為笑,抬高手臂:“名字叫小鳥,大名暫定徐鶯,草長鶯飛的鶯,江南的三月天。”

    “徐鶯?”

    徐鈺鳴嗯了聲低頭,晃晃同他對視的女兒,嘴角難得揚起微笑。

    “暮春三月,很美吧?”

    說完,他仰頭,望向與小鳥鼻梁高度如出一轍的徐羽樹。

    后者來不及應,忽然聽到句。

    “可我無法遇上了。”

    聲音極輕、又快。

    徐羽樹甚至沒明白意思,懷里塞來沉甸軟面團,他下意識地接過,等反應抱的是小嬰兒,胳膊差點僵成水泥。

    “小鈺,哥抱不了,快。”

    “哼。”

    徐鈺鳴倒退三步,眉眼難得染帶小女兒家獨有的驕蠻,有那么瞬間,徐羽樹仿佛看到十年前養在大宅院的嬌嬌。

    長睫彎彎,唇珠圓潤,臉頰因放松染上團薄粉,呼吸綿薄,模樣介于青年溫潤與少年清爽間,縱使穿著老舊笨重的厚棉衣,胸脯仍小幅度地隆起。

    目測大小手掌剛巧包裹,再用五指輕輕上托,直到嫩肉沿指縫微陷一親滿面奶香。

    對方可能會羞、會惱、會抽泣。

    但絕對不會推開、拒絕他。

    尤其是當頂點來臨,他會弓成小蝦米,腳背繃緊,腳趾蜷縮,連帶尾椎骨無助發顫,而掌心之物卻乖順依偎,會隨主人呼吸上下起伏,軟尖單純挑逗。

    徐羽樹看著、看著。

    他動了心思。

    沉浸在見到哥哥喜悅中的徐鈺鳴尚未察覺,他接下來會面臨怎樣的狂風驟雨,結果原本安靜瞇眼的小鳥突然猛烈掙扎,嚇得徐鈺鳴趕緊接過,手掌成空心一下下輕拍。

    “滿月的寶寶應該不認生呀……”

    與最開始抱嬰兒手忙腳亂的情況相比,現在的小鈺媽媽熟練至極。

    他將側臉貼在女兒頭頂,用經常做的動作進行安撫:“小鳥寶寶——”

    獨創的四字兒歌不成曲調,得虧徐鈺鳴聲腔柔和,再加有徐羽樹盯著,難免些許羞澀,逐步拉遠與男人的距離。

    小鳥漸漸息了怒氣。

    她滿意啃手手。

    奈何手手被媽媽包了圓手套,啃來啃去沒什么味道,吧吧嘴示意,結果媽媽沒理她。

    小鳥:嗷?

    小鳥:嗷嗷嗷?

    至于徐鈺鳴……他臉頰發燙。

    一方面當著徐羽樹的面落淚,另一方面自己明顯走調的兒歌,畢竟原作者就是徐羽樹。堂哥唱的哄睡曲,被他不倫不類哼得七零八落。

    徐鈺鳴裝作無意轉身偷瞄,徐羽樹預料到般,他朝人張開手臂,寒風吹散他額前劉海,眼神清冽,五官如雕刻。

    “小沒良心的,讓哥哥抱抱。”

    車里的孟林呆呆凝視這一切,他鼻腔發酸,緩緩呼出憋在胸口的悶氣。

    38   第 38 章

    ◎一等七年◎

    徐鈺鳴沒有跟孟林回去。

    他跟徐羽樹站在車外許久。

    由于最開始孟林就沒降下車窗, 所以現在就算孟林再好奇,也無法掩耳盜鈴當兩人沒看見偷聽,只好將身體用力貼在門, 試圖偷聽二三點消息。

    縱使身穿笨舊棉襖, 徐鈺鳴氣質仍鶴立雞群。

    孟林專業跟文學不挨半點關系,他搜腸刮肚半天, 蹦出來個妹妹。

    這能算形容詞?

    他懊惱。

    在他眼里, 比自己小了將近九歲的徐鈺鳴就像小孩子,暫且不提他與小鳥年齡差,單單抱著嬰兒站在路邊,無須說話,都能勾起男人的占有欲。

    臉蛋明明純到極點……

    孟林目移。

    他又開始無意識握緊方向盤,回憶方才在家徐鈺鳴抱著小鳥無助與懇求自己。

    “徐家, 云州。”

    按照這兩個關鍵字,孟林點開搜索框,對比之前信息明顯少去太多, 甚至連那張側臉模糊的照片都消失得一干二凈,刻意抹去有關痕跡般。

    他向外望。

    高個男人略彎腰, 先是小心翼翼觸碰嬰兒身體, 見對方毫無反應,才敢碰稀奇動物般去碰小鳥的襪子。

    “外面冷, 要不要去車里說?”

    徐羽樹罕見地跟人商量, 他虛虛托住小鳥的腳,結果被狠揣一下。

    起初, 他以為是堂侄女無意, 等他不松手再次傳來幾波大力, 徐羽樹沉默了:“小鳥?”

    又是一腳。

    徐羽樹開始跟人較勁, 但還不敢用力,生怕捏痛軟得沒骨頭樣的小嬰兒。

    徐鈺鳴凝視他們之間互動,目光從女兒側臉移到哥哥張牙舞爪的鬼臉,熟悉的酸麻感從指尖蔓延到胳膊,他險些抱不住小鳥。

    最近失力越來越明顯了……

    他努力兜住女兒襁褓,試圖將小鳥往懷里摟,幾次嘗試都沒用上勁,對方反而有往下滑的趨勢。

    似乎覺察到媽媽的異樣,小鳥拒絕與徐羽樹玩,一動不動緊緊靠著他。

    “小鳥餓了,我想早點回去。”

    “于川找的人可信么?”

    “還好,最起碼有個落腳點,否則我躲不開徐晉枟。”

    徐羽樹伸手,別好徐鈺鳴散在額前的碎發。失去劉海的遮擋,對方面容完全袒露在路燈底,無半點攻擊性。

    近段時間他的緊張不安,全反應在青黑眼底與因干燥起皮的薄唇。

    就算小鳥再好帶但畢竟是嬰兒,外加徐鈺鳴體質弱營養還沒跟上,他稍微站時間長一些,腦袋會控制不住地發沉、意識發昏。

    “不要怕,哥哥幫你。”

    “……”

    他深深凝視徐鈺鳴的臉,仿佛永遠看不夠,掌心始終貼著人溫熱側臉。

    “你不信我。”

    徐鈺鳴遲疑搖頭,他親親小鳥飽滿額頭,嬰兒獨有的奶香氣令慌亂的心底逐步鎮定,他就說了一句話。

    “你比徐晉枟早認識我十年。”

    話音剛落,徐羽樹停頓片刻,眉眼舒展,抬起雙手按住弟弟瘦削的肩。

    “今晚兩城都有暴雨,我帶你回去路上,高速發生連環車禍,三人受傷,兩人下落不明,后經查看距高架半公里處發現兩具面目全非的遺體。”

    徐羽樹張口就來,如說今晚不回家一樣簡單。

    “這輛車嗎?”

    畢竟是徐晉枟的座駕,安全性能自然有目共睹,徐鈺鳴覺得他說的內容完全是天方夜譚。

    徐羽樹讓他不必擔心,徐晉枟最近身體抱恙,否則早親自來抓他。

    “他不舒服嗎?”

    徐鈺鳴張口反問,但很快別開眼,擺出完全不在意的神情:“那種人,很難想象吧。”

    “不礙事,我反正看他代表徐家出席不少活動。”

    徐羽樹一筆帶過,他懶得提他。

    “我之前工作的地方,靠山,冬天暖和,夏天也不會熱得難受,這是地址。”

    小紙片塞到徐鈺鳴口袋,生怕會弄掉,徐羽樹壓了又壓,才放心收回手。

    他看一面、少一面。

    時間不早了。

    再待下去,小鳥受不了驟變溫差。

    徐鈺鳴握住女兒的胳膊,朝人揮揮手,放軟的聲腔有著別樣的笨拙可愛。

    “小鳥,跟舅舅說再見。”

    完全錯輩了。

    徐羽樹哭笑不得,但也沒糾正,小鳥打個哈欠,見掙扎也吃不到奶,拱住徐鈺鳴不再動彈。

    “寶寶乖。”徐鈺鳴親親她。

    雖然他沒說什么,親吻是母親對孩子最常做的行為,但就有違和。

    忽然間,徐羽樹有輕微割裂感。

    比起得知他在這里的憤怒,見到他現在的模樣,徐羽樹更多的是心疼。

    一半是因為幾個月前,弟弟還是無憂無慮的小少爺,即便條件算不上富可敵國,也絕不會穿老舊開線的棉襖,滿臉倉皇站在冬日風口。

    另一半,徐鈺鳴向來不沾陽春水的蔥白手指出現細小劃痕,零零散散末入腕部,徐羽樹眼神黯然幾分……

    “是縫小鳥衣服化傷的。”徐鈺鳴解釋,他撩起沒有傷痕的左袖口:“看。”

    溫熱掌心覆來。

    徐羽樹千言萬語,到最后也就剩一句別做傻事,但先不肯放手的還是他。

    “哥哥給你開了個戶,錢雖然不太多也足夠小鳥十歲前的開銷,那時徐老爺子應該歸西,徐家散了,哥哥搬過去跟小鈺過,好不好?”

    他俯身,蜻蜓點水吻過弟弟鬢邊,氣息撲撒,令人全身發癢。

    徐鈺鳴笑,渾身還帶著孩子氣。

    “你不肖子孫。”

    “哥哥只有你和小鳥。”徐羽樹高估了自己的控制力,這一親就跟瀕死之人獲得救贖,恨不得把徐鈺鳴團在懷里使勁親,纏得他腳跟發軟、氣喘吁吁無力靠在自己身上才好。

    動靜之大,隱隱吸引路人目光。

    孟林在后面輕按喇叭催促。

    “我知道。”徐鈺鳴仰頭,凝視哥哥的臉,凌亂的發和盡數摘掉的耳釘。

    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安慰徐羽樹混亂不安的心。

    “我明白。”

    那時,徐羽樹還天真的以為,知道了弟弟的落腳點,無論何時,只要他想過來,就一定能見到對方。

    等徐晉枟不再懷疑,等全部塵埃落定,等他徹底脫離了徐家。

    他跟小鈺,應該也會有新生活吧?

    凝視對方坐車離開的背影,徐羽樹單手插兜,握緊掌心的頭繩。

    結果這一等。

    就是七年。

    【作者有話說】

    看小羊熊時光轉移大法!

    39   第 39 章

    ◎小鈺,親親你◎

    今年夏天格外悶熱。

    像從蒸籠里抽出來的麻布呼地覆蓋在手臂, 潮漉漉令人極為難受。老舊電風扇葉生著斑斑銹跡,就算電源線用隔緣膠帶纏了一圈又一圈,嘎吱嘎吱轉了沒兩下徹底罷工。

    小鳥拍了又拍, 確定用巴掌修不好后癟嘴扭頭:“小鈺, 風扇壞掉了。”

    “……”

    “還要帶下去讓阿公修嗎?他說我們家風扇是廢鐵,再修不如拿去賣錢。”

    “……”

    女孩低頭, 拔掉電源線, 用前幾天她在菜市場要來的塑料袋包好扇葉,再將其妥帖推到角落。小鳥看著視野里自己瘦小食指,也不知道為什么她會有這么大牛勁,等她去問小鈺,小鈺總是笑瞇瞇捏她的臉:“因為是我的女兒。”

    小鈺笑起來真好看呀。

    烏黑長長的發,比牛奶還要白的肌膚, 洋娃娃的五官都沒小鈺精致,她同桌有本童話故事書,畫里公主都比不上小鈺三分好看。

    為此, 她與同桌吵過好幾次架。

    小鳥堅信,世界上沒有比小鈺更好看的媽媽, 但她同桌總在反駁, 說她騙人,小鳥氣不過, 揪住他頭發啪啪就是倆巴掌, 然后被叫了家長。

    他們不配見小鈺。

    小鳥一高一低梳著倆沖天小辮,未知發質隨誰, 毛毛糙糙壓根毫無半點小鈺頭發的柔滑, 用阿公的話就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野猴兒。

    “那小鈺是天上的仙女!”

    小鳥叉腰, 挺著肚皮, 臉蛋還有不知從哪沾的灰塵,一雙眼睛亮得比探照燈還要強:“仙女懂嗎!”

    她嗓音脆聲,偶爾方言與普通話交雜,聽起來倒有種不倫不類的喜感。

    “怪不得,你跟鈺鳴不太像。”

    阿公摸胡子,八字眉糾結,

    “我跟小鈺本來就不像。”小鳥振振有詞,她一甩辮子,本就低的那邊都快掛到耳后:“我是威風凜凜徐將軍!”

    雖然她壯得如小牛,小鈺瘦弱不像是二十歲左右的青年,就連學校同齡女教師都比小鈺結實!

    小鳥不懂氣血虧空,她得空就給小鈺捂手,即便夏天,小鈺的胳膊還冰冰涼,按理說司空見慣。

    但今天,小鳥覺得,不太對。

    雖然小鈺早上醒來過一次,坐起身詢問她有沒有好好吃飯,可沒幾分鐘倦怠睡去,露在薄被外面的胳膊瘦削。

    就那樣安安靜靜躺著,夏涼被蓋住了小腹,雙手垂放身體兩側,腕部細小割痕明顯,先前已經消減的血紅,此刻竟有愈演愈烈的架勢。

    小鳥嚇了一跳,忙用掌心去捂,又怕按疼沉睡中的小鈺,動作逐漸猶豫。

    “……”

    再三確定那些傷口不會涌出讓她害怕的血,小鳥這才踮起腳擦干小鈺濕漉漉的鬢邊。她拿起床頭扇葉掉得幾乎就剩光桿的蒲扇,對著小鈺呼呼,想了想告訴對方自己一直沒來得及說的事。

    “小鈺,還有半個月交學費,我的書本費還差三百零五塊錢。”

    “除去幫阿公撿瓶子和紙箱的工錢沒結算,二百上下應該差不多。”

    小鳥默默心算。

    “手拉手節還沒過,我也想給小鈺買花。”她湊近,用干凈雪白毛巾輕輕擦掉青年再次濕透的鬢邊,表情略顯無措。

    “怎么好多汗,小鈺不舒服嗎?”

    就算再聰慧早熟,說到底,小鳥也不過是個六七歲的孩子,遇到難解決的事仍會慌張。

    她想去喊阿公但放心不下小鈺,生怕人醒來沒看見她害怕,于是跑去自己房間,將有些年頭的豆豆眼小熊靠在小鈺肩膀,毛茸茸熊耳朵堆在人側臉。

    可能是棉花安慰,小鈺蹙起的眉頭稍緩,薄唇依舊毫無血色。

    “小鈺,你喜歡的小熊。”

    小鳥趴在床邊,小聲跟昏睡的青年講話,偶爾伸出食指,輕輕在他掌心里轉圈圈:她從廣告床單上看的,據說這樣能讓人睡得更香。

    時針走到七點半,再不出發,她上學就要遲到了,但她又擔心小鈺清醒后害怕,小鳥飛快跳下床,跑到她房間拿過來充當自己的布條娃娃。

    “小鈺小鈺,早安。”

    她壓低聲,吧唧親在青年手腕唯一沒有傷口的位置,看了好半天他慘無血色側臉,猶豫片刻還是將不轉的風扇搬到窗前扭開,期望能帶來點涼氣。

    “我去上學啦。”

    小鳥揮揮手。

    她戀戀不舍帶上門,至門關之前始終朝臥房張望,見小鈺依舊沉睡,她一改往日風風火火,躡手躡腳溜到二樓后才邁開腿呱唧呱唧往下跑,到樓底鉆進右邊饅頭鋪:“阿公,阿婆!”

    見老人睡得四仰八叉,小鳥捂住嘴巴,從蒸籠旁找到提前包好的饅頭,扭頭就要往外沖。

    “哎哎哎,囡囡。”

    里屋簾子打起,阿婆招手,攔住臉蛋紅撲撲的小鳥:“你爸爸還在睡嗎?”

    “是!”

    小女孩聲音響脆,整個人似乎帶著無限火力,每天都那么積極樂觀,很容易帶動起周圍人的情緒。

    阿婆看了眼表:“今早才睡著嗎?”

    小鳥猶豫,她昨天放學去另外一個街區撿瓶子,回到家太累,沒有等上夜班的小鈺回來,只記得自己趴在桌子邊睡著了,再次醒來躺回臥室床上,小鈺房間已經關上了燈。

    “也算……吧?怎么了阿婆。”

    老人面容擔憂,但看小鳥透亮干凈的眼,到底是把昨晚動靜咽回肚子。

    “好囡囡,快去上學吧,暑托班還有幾天結束?”

    “三天。”小鳥笑:“我就可以整日整日陪小鈺啦!阿婆再見!”

    孩子奔跑的腳步聲遠去。

    原本躺在搖椅的阿公拿開蓋在眉骨的蒲扇,與搖頭進來的阿婆對視。

    “愁眉苦臉,也不怕她看出來。”

    “我心慌。”阿婆打下簾子,扶住桌邊坐穩,阿公冷哼一聲:“我早說他根本不像窮人家,找到帶走也就早晚的事。”

    “但他一直躲人,難道躲仇家?”

    阿婆胡思亂想。

    他們這里屬于拆遷區,房租自然便宜,外來人口流動量大,因為屬于老公安局的片區,治安還算可以,所以有不少帶著孩子打工的小夫妻居住。

    單親家庭里媽媽帶孩子很平常,但單身爸爸罕見,因此長得比明星還俊俏的小鳥爸爸,掀起不小的討論風浪。

    “操什么心,少管。”

    阿公假意呵斥,眼底卻有擔憂,他思來想去,到底丟開蒲扇起身,拿起做木匠活的工具箱往單元門走。

    “喏,干嘛去!”

    “給小鳥修修門!那孩子說門有動靜好多天了,我得去看看什么情況。”

    老兩口兒女定居外地,平日里也沒個聊天的人,別的小孩都怕不茍言笑的饅頭阿公,也就小鳥樂呵呵找他們。

    時間久了,他們自然對小鳥的父母好奇,每當提及此話題,向來活潑開朗的小女孩都會沉默,笨拙地轉移話題。

    阿婆以為小孩沒人照顧,剛想給居委會打電話,誰料小孩猛地蹦起,按住她胳膊:“我有小鈺!”

    小鈺?

    兩位老人頭一次聽到這陌生名字。

    那是他們與平生見過最漂亮的男人結緣的開始。

    40   第 40 章

    ◎大夢一場◎

    夏季潮濕。

    尤其是剛出太陽的清晨, 暑氣尚未散去,濕噠噠黏附在胳膊,阿公晃晃悠悠往樓上走, 敲敲門:“起了嗎?

    喔, 不對。

    老人想起來小鳥她爸昨晚夜班,今早兒六點多才回來, 從胡同口到樓道不過百十米的距離, 小鳥她爸硬生生走了半天。

    又喝酒了?

    “這么大一個人,怎么還干不三不四的工作,都不知道給孩子樹榜樣。”老人嘟囔,放下工具,拆遷區樓房老舊,門板是上世紀獨有的雙層, 小鳥說有奇怪聲音的應該是外扇,邊緣處鐵皮外翹。

    正當饅頭阿公彎腰修整,里側動靜窸窣, 隨即腳步聲拖沓,走走停停的。

    咔噠——

    房門應聲而開。

    “您來了?”

    聲音虛弱得如開水壺的蒸汽, 稍微不注意很容易被忽視, 好在阿公耳朵好使,默不作聲瞄了眼停在門口的青年。

    “……”

    他故意將扳手摔得聲響巨大, 叮叮咣咣的:“有你這么養孩子的?”

    “小鳥惹您們生氣了。”

    “我說你!”

    “我。”

    青年跟著附和, 聲音有氣無力,扶住門框, 笑容都如此勉強:“抱歉。”

    “……”

    阿公一拳打到棉花。

    他寧愿小鳥她爸跟自己拌嘴吵, 也不想看對方死氣沉沉的模樣, 修好門抓起工具箱往回走。

    樓梯修建陡峭, 阿公腿腳利索,青年來不及道謝,轉眼人就沒影。

    恰巧,四樓高中生返校,下樓經過時視線自然落來,腳步明顯微凝。

    “早上好,小鈺哥。”

    他身穿夏季立領校服,縱使在悶熱清晨,紐扣仍系到最后一顆,板正正站在樓梯拐角處,眼里光芒閃爍。

    聽到有人叫自己,青年仰頭。

    他太瘦了。

    睡衣空蕩掛著,全身瞧不見肉,抬起下巴時蒼白脖頸暴露,如春日天鵝。

    樓梯高度差下,透過領口輕而易舉望見對方白皙瘦弱胸膛,軟肉弧度曼妙微聳,自己用兩根手指都能輕松托起。

    念及某幾次荒唐白日,高中生滾動喉結,提在手里的塑料袋險些脫落。

    “啊,景深,早。去上學?”

    “……”

    看著人抬起手招呼,寬大睡衣袖口滑落到胳膊肘,甚至連關節粉白。

    “景深?”

    男生快步下樓,幾乎是以沖撞力氣拉住青年,在對方始料不及中反手帶上房門,玄關狹小,他們幾乎貼在一起。

    血氣方剛的男孩子體熱。

    青年歪頭,幾縷發絲垂在肩膀。

    “今天就算遲到也沒關系。”景深捉住發梢,輕親親又蹭蹭:“開學而已。”

    “明年高三,還沒小鳥好學。”

    景深欲言又止,想起與小鳥做的約定,決定瞞住真相:“小鳥連跳三級,她是天才兒童,可能隨另一位父親吧。”

    “……”

    眼見青年冷臉,景深自知失言。

    他嘴拙,連怎么不著痕跡的吃醋都不會,非拿青年醉酒后無意夢囈說事。

    景深低頭,冒著膽子向前,見對方仍停在原地,懸著的心半落,眼巴巴湊到青年身邊握住把手虛掩房門。

    棉質睡衣新洗,殘留皂液香,混合身體本有的溫熱,激發出的味道昏人。

    “小鈺哥,小鈺哥。”

    景深呼喚聲急促,他不得章法,冒險摟住對方不堪一握的腰肢。

    手指順利滑入松垮垮褲腰,挑起純棉里衣,一路暢通無阻直到貼在秘密。

    那里已經濕潤成河。

    指尖觸感粘稠。

    景深一愣。

    “再不去,要遲到了。”青年稍稍用力推他,嗓音明顯比方才冷淡:“小鳥都比你積極。”

    “小鈺哥,我這些天一直沒見你,晚上能不能……過來看看。”

    青年無視他的懇求,試圖離開景深懷抱的禁錮,剛要向前走,秘密之地的嬌潤花瓣貼在男生指腹。

    因常年書寫關節硬繭明顯,磨過去帶有如絲綢般嫩軟,水如泄洪閘門。

    景深強迫自己忽略掉異樣,動作間青年領口紐扣半落,他聲音發顫。

    “……可以嗎?”

    景深因緊張,鼻尖濕潤,原本寡淡眉眼因潮濕比先前鋒利,徐鈺鳴怔怔看著,心底卻想起某位故人。

    對于景深來說,不語是默認。

    他低沉整個暑假的心瞬間高昂。

    像迫切展示自己,景深收緊腮幫。

    徐鈺鳴足跟一軟,要不是男生結實有力的胳膊橫來,掌心充當椅子,他險些滑坐在地:“景深,晚上,好不好?”

    手掌椅子炙熱,因為腰痛,他難得未推開對方:“我明天沒排班。”

    對方沒答應,也沒拒絕。

    景深胸口起伏,他試圖在面前如廣玉蘭花般清純面孔尋得希望,無果后眼神明顯黯淡,但仍很依順收回手指。

    “今天放學早,沒有晚自習,我可以接小鳥回家,順便去拿菜。”

    這片雖是拆遷區,但文件尚未審批下來,該住的還在此地生活,基本設施一應俱全,等過去八點,社區超市折扣力度遠比想象中大。

    前些年最苦的時候,徐鈺鳴一塊錢當兩塊錢花,菜是打折的,食物是臨期的,先前在徐家從不會關注的問題,他也學會跟大媽們搶處理雞蛋。

    可惜他身體虛弱,每次回家,身上永遠青一塊紫一塊,找不到半點好肉。

    有次因上班勞累,徐鈺鳴連站立都極為勉強,險些摔在社區臺階。即便如此,某些老人當著他面唾棄,罵罵咧咧說他不要臉,跟老年人搶東西。

    徐鈺鳴趴在欄桿緩了好一會兒,才平靜起身,檢查塑料袋里的五顆雞蛋有沒有壞,藏在帽檐的發被抓得飄落,他滿不在乎別到耳后。

    臉是什么?

    面子是什么?

    徐家小少爺又是什么?

    放下這些,最起碼能讓女兒小鳥吃飽飯,長得高高壯壯不會被旁人欺負。

    別的,無關緊要了。

    七年蹉跎,云州徐家,那些不可說的荒唐,都成了場夢。

    “我當小鈺哥應了。”景深講話又快又急,他舍不得擦掉指縫水滴,被徐鈺鳴皺眉避開:“我要補覺。”

    逐客令很明顯。

    景深一步三回頭。

    等他左腳剛踏到樓梯,防盜門應聲而關,樓道空空蕩蕩,蟬鳴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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