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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   第 41 章

    ◎在夜場還帶孩子◎

    等睡回籠覺, 徐鈺鳴起了高燒。

    他全身衣物濕透又被體溫烘干,再次高燒出汗,來回折騰四五次, 體溫竟奇跡般回落到正常值。

    等睜開眼, 徐鈺鳴仿佛被數輛大卡車碾壓過,渾身酸痛難忍, 視線里被雪花麻點充斥, 半晌才勉強恢復意識。

    天花板灰暗。

    陰沉沉的,就如多年前徐家的瓦。

    他起身,奈何手指撐不住力氣,幾次嘗試無果后索性維持原狀,等耳鳴聲逐漸散去。

    “吃飯了嗎,小鳥?”

    “……”

    真是睡迷糊了。

    他胳膊搭在額頭, 緩了許久,起身時枕頭邊緣的黑物滾落,剛巧砸中徐鈺鳴柔軟胸口, 是小鳥放過來的玩偶。

    灰突突的,太老舊, 都有些掉毛。

    徐鈺鳴握在手里看了又看, 順勢摸摸它早失去光澤的塑料眼,沉默將其放在床頭, 起身邊走邊解睡衣紐扣, 隨手將衣服掛在椅背,凝視鏡子中的人影。

    時間并未在他身上留存痕跡。

    他素手滑過小腹, 那處疤痕幾乎化成一條粉白細線, 上方肋骨因暴瘦微微凸起, 柔軟胸脯仍翹立, 隨呼吸起伏。

    直到紅櫻被掌心遮住,整個人身體面朝鏡子微側,又略略弓腰,睡褲因掛不住平坦小腹下滑,松松掛在恥骨。

    好像……是這樣的姿勢?

    徐鈺鳴得不到要領,用另外一邊嘗試,身體溫度漸漸降下去,怕再次感冒才停止動作,擰開花灑任由熱水澆灌。

    方才照鏡中沒看見,被水一淋胸口火燒火燎疼,他仔細打量才發現那里有處傷痕,不起眼,創可貼勉強貼住。

    高燒將退身子虛,徐鈺鳴無法長時間站立,沖掉皮膚浮塵出來,扶住椅背緩緩坐穩,長長松了口氣。

    幸好小鳥跟門口那戶關系好,平常修理東西從未要過錢,他這段時間緊攢慢攢也存了近一千左右。

    不多,但延時課的學費有著落了。

    “……”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直到心臟異樣跳動消失,他低頭膝蓋抵住額邊,通過擠壓,竭力令呼吸逐漸平穩。也只有趁小鳥不在家時,他才能緩口氣,換掉長衣長袖,讓飽受折磨的皮膚得到片刻休息。

    徐鈺鳴垂眼,用手擋住胳膊傷痕。

    他拿過擺在桌面的傳單,街角的社區超市又再搞活動,某幾樣菜比昨晚下單便宜兩塊,但生鮮沒有保價,徐鈺鳴失去繼續閱覽的欲望,仍保持蜷縮姿勢望著光禿墻壁發呆。

    “咔噠、咔噠——”

    臥室傳來機械卡頓的旋轉聲,徐鈺鳴扶住桌子探身扭頭,原來是那扇二手電風扇破天荒開始工作。

    這響悶鈍,倒成為房間唯一動靜。

    徐鈺鳴沉默地收回視線,先是泡上換掉的睡衣,取出無修換好準備打掃家里衛生,卻發現地面一塵不染,墻角垃圾桶也換成新的垃圾袋。

    小鳥清理過了。

    這才幾點?

    他愣愣走到掛鐘前,幾次檢查發現時間無誤,豎起手指算算時間,竟然過去四個小時。

    昨晚是真累去半條命。

    徐鈺鳴嘗試抬高手臂舉過頭頂,誰料途中牽動傷口,創可貼過水失去粘性掉落,粗糙布料磨得人生疼。

    他剛一低頭,棕色小塊就沿衣物掉落,剛巧飄到腳邊,他卻沒任何動作。

    時間就過去這么小會兒,徐鈺鳴已經忘記自己剛才要做的事,他眼底閃過片刻茫然,孤獨沉默許久回神。

    最近有點斷片?

    記憶也連不起來。

    連帶領班都看出他狀態極差,破天荒松口放了徐鈺鳴整天假,讓人好好休息:“再不陪陪徐鶯,我真怕那孩子提著自制木刀殺到這里要人。”

    “她才多大。”徐鈺鳴聽不得別人說小鳥不好:“迎賓能放她進來就怪了。”

    領班訕笑,呵呵一聲沒接話。

    畢竟在他們這個行業,能出頭的無非就兩種人:長得俊的、會來事的。

    但是,說徐鈺鳴俊都是在貶低他。

    當年他無家可歸,帶著剛滿一歲半的女兒踏進門的瞬間,會所全體員工以為是正房攜孩子討要說法,結果聽他說想尋包吃住的工作,眾人眼神變三變,最后是領班接待的他。

    “孩子小,除了夜班我都能上。”

    “我們這里是娛樂會所。”領班言外之意,有哪個正經人白天來此地醉生夢死,誰料想他妥協極快:“……晚上十點前下班都可以。”

    領班抬眼。

    青年臉蛋臟兮兮的,頭發凌亂別在耳后,外面氣溫接近零下,他仍單披一件薄外套。

    與之相反,小女孩模樣英氣,后背筆直,即便面對眾多陌生人,眼神毫無怯場與不安,大大方方回望所有人。

    領班目光落在始終牽著青年手指的小女孩的臉上:“你妹妹?”

    后者不可察蹙眉,童音比任何聲音先一步回蕩:“我是小鈺的女兒。”字正腔圓,根本不像剛開始學說話小孩子。

    “喔,女兒啊。”

    看著他身份證,領班目瞪口呆。

    十九歲就讓女方懷孕了?

    后生可畏啊。

    他仔細觀察青年相貌,得出小女孩應該隨不知蹤影的媽媽,心底對青年騰起敬佩,重新記住身份證的名字。

    徐鈺鳴。

    短短半年,這三個字出現在年度酒水銷售榜第一位,數額狂甩第二名老員工五條街。緊接著,青年也從混合宿舍搬走,距離會所不遠處的棚戶區租下兩室一廳的筒子樓。

    就當所有人認為青年不會再踏入紅燈區,他某次早會悄無聲息站最后,結束時同領班說以后可以排他的晚班了。

    表面看,他的經濟狀況逐漸好轉。

    其實,領班不止一次見人因極度缺錢,不得不去做些擦邊動作,雖然與少兒不宜無關,終歸摻雜點葷味。

    也是從那時起,他精神越來越差。

    發呆、走神、叫不應也還好,但好幾次領班接到員工反應,說氣氛組的小徐哥總獨自待在天臺,好幾次身體探出去半截。嚇得領班連夜上報管理層,第二天通往天臺的門鎖了,徐鈺鳴改為心神不寧地坐在最高處臺階刷新聞。

    “……”

    徐鈺鳴回神。

    喔,他想起來了。

    新聞報道說,云州徐家因巨額貪污垮臺,百年世家毀為一旦。

    鋃鐺入獄的名單里,沒有徐羽樹。

    可是,哥哥也沒來找他。

    42   第 42 章

    ◎快點長高◎

    小鳥不想上延時課。

    她連跳四級, 升入五年級就是因為高年級可以自由選擇課外活動,誰料老師叫住她,溫聲細語說小鈺跟學校打好招呼, 等六點景深哥哥過來接她回家。

    小鳥蹙眉:“他不是我哥哥。”

    女教師愣了愣, 她還想補充,小女孩朝她微微鞠躬:“我知道了。”

    說罷, 她無視同學打量的目光回到位置, 攤開先前沒看完的社科雜志,極快速度翻到下一頁。

    “……”

    即便坐著,七歲的小鳥在一眾高個里仍就格格不入,海拔驟然低矮,看起來像個小盆地。

    女教師坐回講臺,她寫著教案, 不過眼角余光仍留意坐在正中央的女孩。

    這里雖然是公立小學,因為掛著省重點的旗號,所以入學資格審批的苛刻程度一直居高不下。明面上按戶口就近入學, 其實家長們都心照不宣:同樣需要學生考試與家長面試。

    她輕輕翻開座次表,留意小女孩的名字。

    徐鶯, 徐鶯。

    剛一入學就連跳四級, 若不是學校領導擔心她過于早慧引起其他同學以及家長的抗議,所以讓人先緩半年再繼續往上走。

    某次課間, 女教師曾經聽老教師們閑聊過徐鶯, 說這小孩智商、長相應該隨了她從未露過面的母親。

    “她爸爸長得太妖妖。”

    妖妖是當地土話,意思是事多、不好相處。

    女教師并未往心里去。

    她從沒見過徐鶯的父親。

    方才通話, 也僅是聽到幾句聲音, 用再平淡不過的語氣, 請她幫忙轉告給孩子等放學景深會接她回來。

    景深是高中部常年位于年級前五的男生, 也是高中那邊認為最有實力沖擊最高學府的種子選手之一,但家境好像不太好,目前獨自生活在即將拆遷的老破小里。

    這兩個孩子有交集,說明徐鶯應該也住在附近。

    女教師愣神,電話那頭傳來困惑。

    “喂是信號不好么,您還在聽嗎?”

    “在、在的。”女教師回神,忙打開家長聯絡表,找到徐鶯的名字,鼠標滑到最后一欄監護人姓名:“徐先生還有別的需要轉達的事情嗎?”

    似乎很意外對方能叫出他姓氏,通訊那頭有三四秒停頓。

    “沒,謝謝。”

    不是當地的口音。

    應該還要再偏南方一點,輕輕柔柔的,比她先前聽過的任何一位配音的嗓音還要再溫和些,又與半吊著口氣講話偽音截然相反,聽著就能讓人放下戒備。

    直到電話掛斷,女教師回神,移開筆尖,記錄本上只留下小圓點。

    “……”

    小鳥合上雜志,盤算距離放學去社區拿菜還有多長時間,擔心給小鈺選不到新鮮的菜,還怕小鈺中午不好好吃飯不利于傷口恢復。

    她無所謂,但小鈺必須要吃飯。

    小鳥默默掏出草稿本,盤算今晚給小鈺做哪種菜,盡量控制開銷,等月底給小鈺加餐,學校有營養午餐好說,小鈺得有整個月沒吃肉了。

    剛巧,女教師去送教案,回來時見有家長朝走廊盡頭來,逆著光,等走到跟前才看清對方。

    青年清瘦,五官端正,女教師難以形容他氣質,腦海閃過在深夜刷到的擦邊主播。

    可他眼神干凈清澈,與媚眼如絲的擦邊男女迥乎,裸露在外的脖頸細長又白,棉質半長袖遮去大半肌膚,僅能隱約捕捉到蒼白手腕。

    但更能引起人心底深處的暴戾。

    “您好?”

    女教師回神:“啊,您好。”她轉身望向教室,又轉過來:“請問您找——”

    “徐鶯。”

    那個天才小女孩。

    早在徐鈺鳴簽字進校門,小鳥就感應到對方存在,等同班同學議論的窸窣聲起,教室外女教師沖她招招手。

    小鳥坐不住,她急沖沖收拾好書包背到肩,威脅同桌不許看門口青年,在人下意識捂臉后滿意起身。

    她剛走出教室,滿心歡喜去牽小鈺的手,還沒等著暖熱,結果有臟東西出聲。

    “小鳥,放學了。”景深伸頭,提在手里的書包晃動,果不其然得一冷眼。

    “身體還好嗎?我走的時候小鈺有點不舒服,說了好多好多夢話。”小鳥始終凝視徐鈺鳴,怎么看都看不夠。

    至于跟在后面的景深……

    小鳥撇嘴,當揮手的男生不存在。

    “怎么沒禮貌,小鳥。”

    徐鈺鳴微微彎腰,手指刮了下她小鼻子,后者不情不愿點頭,緊緊攥住徐鈺鳴的手,打聲招呼后趁人不注意對景深惡狠狠翻白眼。

    景深磨牙。

    “小鈺小鈺,我們今晚吃涼拌雞絲面好不好?”

    “在外面要叫爸爸。”

    徐鈺鳴沒說好,他在盤算身上帶的錢夠不夠,小鳥聳聳肩拒絕,檢查青年手腕的傷口,見沒有增加才松口氣,默默低頭親親他掌心。

    小鈺不會是爸爸。

    他模樣溫婉,骨架還沒景深大,最瘦的時候手腕細得跟她有一拼,胸口香香軟軟,自己沒斷奶時,嘴巴裹住軟肉會綿綿堵在唇邊,小鳥幸福得都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拼命喝奶長高高。

    小鈺肯定以為她不記得。

    一歲多的孩子,有奶就是娘。

    小鈺只能是小鳥的,他就是小鳥的媽媽,像跟屁蟲一樣不長眼的張景深就是礙眼、礙事。

    “小鈺哥,晚上要不要吃小酥肉?今天社區特價,兩斤十五塊錢左右。”

    “晚上吃肉漲肚子,不舒服。”

    “菠菜雞蛋湯呢?我記得小鳥喜歡吃菠菜。”景深追問,看似為小鳥著想,但目光始終凝視徐鈺鳴的臉。

    小鳥白眼都快翻上天。

    “喜歡菠菜了?”

    徐鈺鳴低頭看女兒,忽然發現對方個頭已經超過了自己小臂,小孩子都會長這么快嗎?

    “八百年都不喜歡。”

    小鳥側目仰頭,凝視徐鈺鳴微抿的嘴角,又落在他貼身穿的內衣,彈性極佳,以至于胸脯弧度不明顯。

    她張張嘴,呼出氣:“小鈺,我今晚想喝牛奶。”

    “家里冰箱還有幾瓶。”

    意識到對方誤會,小鳥并未著急解釋,她記得小鈺今明都休班,她有足夠的時間,找小鈺探索看過的生理知識。

    所以眼下,她點點頭。

    “好啊。”

    43   第 43 章

    ◎恨其實更痛苦◎

    房子狹窄。

    平日住兩人不覺得擁擠, 這次進來了個景深,空間頓時顯得捉襟見肘,小鳥本就看大塊頭不順眼, 此刻恨不得將人打出去。

    小鈺是她自己的。

    女孩放好切菜用的刀, 沉默走下小板凳,她推開房門, 就看小鈺正抱著換洗床單出來:“新洗的還有些潮, 今晚湊合一下?”

    景深猛地抬頭:“小鈺哥!”

    “好啊媽媽!”

    小鳥大大方方稱呼,她看著景深漲成豬肝色的臉,心滿意足抱住小鈺胳膊,臉靠在對方幾乎無肉的側腰。

    媽媽還是香香的。

    小鳥嗅來嗅去,就算被小鈺輕拽說多大了還撒嬌,她仍賴在人身邊不走。

    “我覺得……小鈺哥, 小鳥她都上小學高年級,應該懂得避嫌了。”

    ——就你長嘴?

    小鳥抱著徐鈺鳴的腰,松松勾著手指環住, 回望視線令景深無言。

    “好啦,小鳥, 乖。”

    徐鈺鳴自然未察覺兩人互動, 他輕輕拍拍女兒肩膀,示意他要去做晚飯。

    極其想享受溫存時光, 若不是看在媽媽身體狀況極差, 小鳥恨不得化身樹袋熊,一步不離始終抱著他。

    “小鳥?”

    徐鈺鳴揉揉女兒頭頂, 見人乖乖松手, 他緊繃的肩膀赫然放松。

    景深想積極表現自己, 無奈廚房容納不下兩人怏怏作罷, 轉身時小鳥也跟著出來,女孩雙手抱胸,與徐鈺鳴偏向南方溫婉的眉眼不同,她眉宇滿是北方才有的英氣。樓下饅頭房阿婆說,她模樣應該隨了不知道跟誰跑了的媽。

    她不稀罕那個人。

    在她眼里,小鈺就是她的媽媽。

    三歲之前的事情,她記得清清楚楚。

    小鈺抱著她從孟林那里逃出來,小鈺沒錢找不到住處流落街頭最后躲在公園里,小鈺買不起嬰兒磨牙食物,只能用最便宜黃瓜代替。因為沒有抗寒的衣服,小鈺抱著她,站在救濟處整天才勉強換來條厚實毛毯。

    中介會在街頭招工,但不要帶孩子的單親家庭,小鈺沒辦法,握住她的手咬牙進了夜場,終于吃上一頓飽飯。

    小鈺從沒讓她感覺到餓。

    小鳥沉默坐在板凳上,但始終望向廚房。

    青年本就單薄的身系了圍裙,更加顯得弱不禁風,腰線連她都能抱過來,長發松松攏在腦后,原本不沾陽春水的十指布滿細小傷痕。

    自從小鳥偷偷學會切菜,她就沒讓小鈺再進過半次廚房。

    “媽媽!”小鳥忽然提高音量,她無視旁邊停止書寫的景深,跑到廚房跟人再次強調:“要喝奶。”

    “嗯?提前從冰箱里拿出來,等下我幫你熱熱。”徐鈺鳴抽空扭頭回應,將菜刀往里面推怕誤傷到女兒:“加糖嗎?”

    “我不要,我不要喝那個。”

    小鳥一反常態,她板著臉,去握小鈺的手,想將人往客廳視線盲區拉。

    “”

    別看她個子小,力氣卻是成年人想象不到的大,徐鈺鳴被拉得踉蹌,后背靠到墻,他表情明顯錯愕:“小鳥?”

    “小鈺。”

    小鳥從不叫他爸爸。

    她最愛的,就是小鈺。

    她愿意為小鈺去死。

    她憎恨這位從未露過面的男人,自從無意撞破小鈺竭力隱藏的秘密,她往前的困惑迎刃而解:為什么她的家沒有父親、為什么只有小鈺獨自養她、為什么小鈺拒絕與她睡在一間房。

    因為小鈺身體的特殊。

    小鳥深呼吸:“我討厭張景深。”

    “嗯?你們不是好朋友么。”

    “……哪里看出來了。”

    小鳥嘆口氣,臉輕靠徐鈺鳴平坦柔軟的小腹,手始終按在對方胯骨:“我就想小鈺陪在身邊。”

    “我一直在呀。”

    落在她頭頂的掌心溫暖,夾雜肥皂混合陽光香氣,暖得人昏昏欲睡。

    “不是那種陪。”

    女孩睜大眼,與幼兒期的琥珀色瞳孔不同,隨著她長大,色素沉著越來越明顯,鳳眼霧蒙,像極了某位男人。

    徐鈺鳴反手握緊料理臺:“小鳥。”

    “你明明知道的,小鈺。”

    “……”

    小鳥不甘心,她凝視自己照看大的青年的臉:“為什么景深可以陪小鈺我就不行?我記得小時候的事,我也見過小鈺藏起來的內衣,我會很快長大,我們年紀相差甚至不超過二十。”

    小鳥語速飛快。

    她從未向小鈺袒露過因早慧而扭曲的、骯臟的心,因為她掩飾極好,小鈺仍當她是不諳世事的小女孩,甚至都不許她靠近夜場所在的那片街區。

    “我們永遠在一起,不好嗎?”小鳥深呼吸,她額頭抵住青年手腕,卻因為對方太瘦,自己不敢用力生怕折斷。

    空氣長時間靜默。

    屋外風扇嘎吱嘎吱轉,油煙機嗡鳴陣陣,幾乎聽不到景深走動的腳聲。

    “徐鶯,讓開。”

    女孩渾身一抖。

    她心底騰起被拋棄的恐懼,歸根到底于嬰兒時期,徐鈺鳴自言自語要把她送回徐家,雖然最后不了了之,可她記憶中的無措蔓延,扣住徐鈺鳴的手也緩緩卸去力度:“小鈺,你別生氣……”

    眼見徐鈺鳴解開圍裙,隨手將其捏成團扔到桌邊,冷著臉大步出去,衣服從徐鶯手心滑開。

    景深立馬起身:“小鈺哥?”他視線錯愕不解:“怎么——”

    對方頭也不回摔門離開。

    閉合聲咣當,樓道涼氣森冷,沖淡房間燥意。

    兩人僵硬在原地。

    “我恨你我恨你!!”

    徐鶯的嗓音腔調本就尖,她沖向景深,惡狠狠推他一把,后者以為自己會摔倒提前扶住墻壁,誰料徐鶯力氣在半道突然散去,呆木木站在客廳中央:“我討厭你。”

    “你不是一直討厭我?”景深覺得奇怪,他順著徐鶯視線落在玄關,這才看清原本掛著的外套不見了。

    深藍色棉質布料無花紋,素凈得好像燈塔下面的海。

    那是徐鈺鳴坐臺時穿的衣服。

    因為顏色深,就算灌滿酒和一些不該出現的液體,依舊能遮掩得干凈。

    徐鶯看得頭暈腦脹呼吸哽塞,撞撞跌跌剛要追出去,記憶不受控,她想起自己五歲生日時的某件小事。

    44   第 44 章

    ◎你就該死◎

    那年冬天干冷, 未降雪。

    街道灰蒙蒙,冷得人伸不出手。

    一大一小立在路邊靜默。

    “小鈺,我們不要了。”

    徐鶯仰頭, 她的手始終小心翼翼牽著徐鈺鳴, 從五歲孩子視角望去,小鈺永遠與課本里描述的父親不同, 他肩膀瘦得就剩骨架, 看起來沒有力氣,膚色也蒼白得像畫畫課發的白卡紙。

    聽到她講話,徐鈺鳴偏頭,等觸及女兒眼神里掩不住的擔憂,他難得露出這些天第一個真心實意的微笑。

    “今天是你的生日呀,小鳥。”

    徐鈺鳴壓住喉嚨酸澀, 他想蹲下來與女兒平視,可當年在徐家池塘里受了大寒,他后腰與膝蓋落下病根, 蹲坐不得長時間站立不得。

    似乎察覺他的忍耐,徐鶯掌心貼在徐鈺鳴膝蓋, 孩子年紀小火力足, 散開暖意的同時徐鈺鳴也跟著后退:他怕冰到女兒。

    不料徐鶯力氣大得驚人,徐鈺鳴掙脫幾下無果, 只好選擇另外方式。

    “小壽星最大, 我想請小鳥吃。”

    “我不喜歡。”

    徐鶯扭過頭,拉住小鈺路過放滿琳瑯滿目蛋糕的落地櫥窗, 手指頭力度越收越緊:“小鈺, 小鈺, 小鈺。”她連喊三聲, 最后聲調低落,悶頭向前沖。

    “嗯,嗯,嗯。”

    回應也是對應的三聲,小鈺從不會讓她的呼聲落空,直到穿過巷子,徐鶯緊握的力度慢慢松懈,她扭頭。

    視野被花花綠綠的紙盒遮擋。

    徐鶯沒反應過來,愣在原地。

    “生日快樂,徐鶯小朋友。”

    由于徐鈺鳴單手提著,很難掌握好平衡,他略略傾身,盡最大可能彎腰。

    徐鶯默默屏住呼吸。

    自從搬到這兒,小鈺就把發梢修到齊耳根長,柔和眉眼添幾分清爽,哪有半分家長模樣,說是她哥哥也有人信。

    同樣的,徐鶯不把小鈺當父親看。

    小蛋糕不過巴掌大,但該有的巧克力棒與威化餅干塞得滿滿當當,最中央的牌子用果醬畫了只小鳥,一看就知道不是現買,小鈺早就準備好了。

    徐鶯沒吭聲。

    她只是更握緊徐鈺鳴的手。

    等他們回到家,太陽都快落山了。

    小蛋糕剛巧夠他們倆吃,徐鈺鳴向來不喜甜點,淺嘗一點巧克力棒坐在旁邊小口小口喝著溫水。

    “我覺得,這種東西,華而不實。”

    徐鶯雙手放在膝蓋,她默默攥緊那小點布料。薄薄料子很舒服,小鈺說這是純棉,小孩子穿透氣,從那以后她的衣服全是這種棉花花的手感。

    但小鈺還是穿開了線的麻線褲。

    很剌人,不舒服。

    小鈺一穿,皮膚就會變得紅紅,她想多攢點錢,也給小鈺買舒服的衣服。

    “好啦,小孩子哪里懂華而不實,真正華而不實的東西……”徐鈺鳴笑,腦海忽然閃過成片廣玉蘭花,嘴角弧度慢慢低抿成線:“太晚了,該睡覺了。”

    他轉移話題,視線隨之避開。

    徐鶯卻拉住他胳膊:“……”

    “還怕黑。”

    小鈺笑起來,真好看呀。

    徐鶯接近貪婪地凝視,她想用目光刻畫小鈺每寸眉眼,自顧自抬手,環繞住青年的腰:“小鈺。”

    “嗯?”

    “今天——在學校——”

    徐鶯很少說幼兒園的事情,徐鈺鳴不由得上心,畢竟孩子明年就要上小學,他這幾天一直在跑手續,精神狀態明顯比先前差了些。

    “怎么啦?”他嘗試扯開女兒,誰料對方手勁極大,無奈作罷:“不開心?”

    徐鶯靜靜嗅著小鈺的味道。

    她沒吭聲,始終板著臉,神情有孩子不該出現的老成。

    “小鈺。”

    以為是孩子撒嬌,徐鈺鳴沒再回應她,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撫摸著她的頭頂,刻意讓自己忽略女兒與徐晉枟越來越像的面容。

    女孩長相都隨父親么?

    徐鈺鳴仰頭,凝視略有掉皮的天花板,縱使修葺三四次仍舊灰白,□□一塊西少一片,看得令人胸悶。

    “明天是開放日,老師讓兩位家長都去參觀,中午還有親子活動。”

    似乎覺察自己家庭與別人不同,徐鶯在復述時帶點小心翼翼的試探,她稍稍后移身子,拉開與徐鈺鳴的距離,正巧見后者低頭,長睫呼地垂落,瞳孔亮得驚人。

    “……”

    徐鶯知道她家與別人不一樣。

    尤其小鈺身體特殊,平日去夜場工作尚且蒙混過關,如果在公眾場合肯定會暴露。

    “小鈺不去也沒關系。”徐鶯回答得很快,她微笑凝視對方的眼睛:“那些場合都很蠢。”

    結果下秒,徐鶯嘴角被扯起,后者嗓音溫潤,帶了些無奈與嘆息。

    “怎么越來越不禮貌。”

    徐鈺鳴完全忘了他小時候就夠調皮搗蛋的,相比之下徐鶯僅動動嘴皮子的功夫,最多是嘴巴毒些。

    “兌不齊,小鈺。”

    女孩講話含糊不清:“我不說了。”

    好像從那天起小鈺就有意無意避開她,早出晚歸,甚至開始整夜不回家。

    她哭過、鬧過、甚至威脅過。

    小鈺拿起那件深藍色襯衫,沉默著系好圍巾,又披上外套,叫四樓的張景深幫忙照看,毫不留戀帶上門離開。

    就像今天這樣。

    “我不恨你不恨你了!”徐鶯猛地拽住景深外套:“帶我去會所,后街有扇員工通道的偏門,我有小鈺員工卡!”

    景深蹙眉:“徐鶯,你有些太黏著你父親了,而且你正過度干涉他生活。”他舒氣:“這會讓他感覺不自在。”

    話音剛落,誰料對方面無表情凝視他,淺色眼珠,瞳仁極黑,陰陰冷冷,睫毛一眨不眨時令人頭皮發麻。

    景深握緊座椅扶手。

    他咽下吐沫。

    “你……”

    “你搶走了我的小鈺,你就該死!”

    徐鶯聲嘶力竭,誰能想到這么小的孩子能有如此強的爆發力,一時景深驚到,思緒混亂成結:“你是他女兒……”

    “那又怎樣。”

    徐鶯忽然微笑,如畫中的天使寶寶那般美好、恬靜,好像剛才歇斯底里的孩子不是她。

    她張開手臂環住虛空,碎發蓋住眼睫,五官變得扭曲,笑容怪誕。

    “小鈺只能看著我。”

    45   第 45 章

    ◎反了天了◎

    今夜會所空氣多了幾分不尋常。

    有人來過多次對環境了如指掌, 輕而易舉覺察吧臺邊緣的特殊,也有愣頭青東張西望,看小團體圍成了圈, 誤會他們聚團斗毆。

    愣頭青剛想站起來制止, 誰料被朋友一巴掌死死按到座椅。

    “干什么呢?”

    “那邊都要打起來了,還不過去幫忙么?怎么連安保人員都沒過來。”愣頭青不滿反駁。

    他是新蛋子, 尚且保留幾分俠盜心腸, 此次來夜場也是因朋友生日,一起過來開開眼界,誰料會碰到小團體聚眾鬧事:“還有沒有王法。”

    朋友沒解釋,努努嘴:“你再仔細看看,是不是欺負人。”

    聚團的人雖多但不至密麻,只要稍微站到高處, 就能輕而易舉看清包圍圈里面情形,奈何會所偏廳燈光暗淡,一時瞧不見狀況, 但包圍圈中心是個人。

    愣頭青瞇眼,甚至還先前湊湊。

    “看一眼就行了。”朋友恰到時處地提醒他, “別跟剛畢業的傻大個一樣使勁盯著人家看。”話雖如此, 可朋友的視線仍時不時往中間瞥,又飛快垂眼, 咽下手中冰酒, 強忍住翻涌欲望。

    是該說今天走運,還是未來道路布滿荊棘, 上帝先給予幾分甜頭, 讓他如拉磨毛驢有些盼頭?

    朋友再次抬眼, 他坐在卡座背面的位置, 沒有愣頭青直對方便觀察,即便如此他仍頻頻扭頭,試圖窺探這所夜場的月神的影子。

    是的,月神。

    從對方第一次露臉開始,所有見過他的人皆想到這美麗、同時又充滿數不盡妄想與旖旎的詞。

    他只穿一身單薄襯衫,紐扣解到胸前,縱使會所涼氣十足,露在外的鎖骨仍舊泛出不正常顏色的桃紅,片片混合成連綿的云,讓人很難不去揣測布料之下身體曲線與起伏弧度。

    尤其是第三顆紐扣的末端,有條小小溝壑,軟肉被束胸擠得向外鼓,渾圓白嫩簡單呼吸都能看清果凍晃動質感。

    雙性人。

    愣頭青的腦海一瞬間浮現,他眼神恍惚,張張嘴,卻只能發出別扭氣息。

    朋友捕捉到他異樣,晃晃手中玻璃酒杯:“看呆了?”自然是得不到回音。

    愣頭青視力極佳。

    月神懶洋洋坐在那兒,雙腿垂落,吧臺椅子又高又細,他單尖點在地,始終低著頭,也不知道看些什么東西,良久微微一笑,握住某位男士伸到大腿內側的手指移開。

    后者不死心躬身,系在脖間的領帶垂落,邊緣剛巧落在月神胸口,遮住那一小塊的春水,他張著口說話,奈何距離太遠再加空氣中的靡靡之音,很難讓人捕捉住只言片語。

    愣頭青不死心,剛想起身往前湊,卻見月神單手挑起領帶,指尖頂住布料,輕輕往男士唇齒之間送,趕在對方含住時松懈手腕,重重砸在另一人伸來的掌心。

    “瞧見了嗎?”

    朋友含住酒,冰涼液體入喉,腥甜后的辛辣翻涌。

    愣頭青沒吭聲,在這幾秒時間里,月神向吧臺一側斜歪身體,發絲紛紛揚揚滑落他肩頭,不知是誰的手伸來,幫他盡數攏起,最后用純色發圈束好,展露不堪一握蒼白纖細的脖頸。

    月神回頭,似乎見到熟人,他倦怠眉眼舒展,勾手攔住對方肩膀在他唇角落吻。

    原本包裹成圈的人墻收攏再收攏,那脖頸也落了三四雙不一樣的手。

    愣頭青本應該收回目光。

    可他無法壓制心中瑟縮的顫栗,控制不住地向前幾步,眼睛始終凝視對面。

    很快,正面玻璃墻起霧,幾秒時間將吧臺情形遮得干干凈凈。

    “”

    “別看了,如果不是老顧客,你連見他的資格都沒有。”朋友恰到時機解釋,順便斷絕愣頭青念想,“最起碼這個數。”朋友比劃數字六的手勢。

    “六千?我有!我還想見他!”

    “說什么瘋話,六千也就是他幾秒鐘的銷售額,最起碼是十萬起步。”

    愣頭青傻眼:“十萬?!”

    朋友淡淡補充道:“這僅是一周內砸進去的錢,誰都是奔著雙性名頭去。”

    “這又不是賣肉的會所。”

    愣頭青還想為自己爭取機會,他目光停在霧氣翻滾的玻璃,閉眼回想方才的人數。

    揉捏他大腿的、幫他挽頭發的、觸碰他脖頸的、捧住他的腳抬高的。

    最起碼,六個人。

    他們怎么做呢?愣頭青腦補不到。

    縱使瞬間,他仍捕捉零星畫面。

    紅唇雖薄唇珠多肉,瞳孔瀲滟長睫輕抖,雙臂被人單手按住后拉,胸口無限靠去男人,對方聳動,愣頭青都能想到他貪婪扭曲的嘴臉。

    “咚——!!”

    門砸到墻壁,重重反彈回去,等臨近閉合,彈簧吱吱呀呀拉住,大廳音樂戛然而止。

    朋友側目,拽住愣頭青使勁將他按在卡座,力氣大得讓他嗷一身冷汗。

    “小祖宗來了……”

    朋友的話聽得摸不著頭腦,他并未解釋,而是示意人留心門口,只見一高一矮兩道身影突兀。

    矮個子提著滅火器,鳳眼如小鷹覓食快速掃過全場,最終瞄準濃霧四起的玻璃墻,領班接到信息匆忙下樓,在半道就見徐鈺鳴靜坐吧臺邊,目光失神不知在想什么,聽見前者動靜仰頭,與領班對視時笑容苦澀,他的口型無聲。

    ——抱歉。

    既然知道是誰挑事,領班放下懸著的心,畢竟今晚有個大客戶親自帶著合作伙伴過來談生意,如果鬧得難堪,誰臉上也掛不住。

    這畢竟屬于家事,領班不好出手干預,暗示安保人員注意別傷到孩子。

    “真是作孽。”領班嘀咕,引得身邊員工側目,他揮揮手,“你是新來的不清楚,這孩子算是個定時炸彈——”

    員工瞠目結舌:“領事!”

    見孩子高舉手臂,對準起霧玻璃。

    “徐鶯!”

    呵斥聲蓋過喧囂,音量不大,全場逐漸寂靜,站在暗處的景深看著女孩發抖的手,心底無奈嘆息:鬧到這兒圖什么呢,這樣只會讓小鈺哥更討厭她。

    可景深絕不否認心中竊喜,他挺直腰背,奪過徐鶯抬到半空的滅火器,咣當一聲扔出去好遠。

    同時也扔掉了徐鈺鳴的全部耐心。

    “你反了天不成!!”

    46   第 46 章

    ◎小瘋子◎

    “鬧、鬧、鬧, 簡直沒完沒了。”

    “可不是啊,跟查崗一樣。”

    “小孩哪來這么大的占有欲。”

    “簡直不可理喻。”

    “不都經過默許才進行么。”

    那群人講話未掩飾音量,愣頭青很輕易就能聽全, 他們或坐或靠吧臺, 其中有人點起根煙,又在周圍譴責目光里按滅在煙灰缸。

    “真不愧是雙性人。”其中, 某個人抽開領帶, 視線落在拼命拉徐鈺鳴衣角的徐鶯,語氣半調侃半打趣:“連女兒都吃上他的醋。”

    “那就是個小瘋子。”

    另一位接話,順著他蒼勁手骨,推斷是揉摸徐鈺鳴大腿內側的男人,他長腿交疊,凝視鬧哄哄的員工通道口, 已經有安保隊過去,奈何屬于父女間糾紛家事,他們也不好用太強硬手段。

    “先前小鈺總算同意坐我這。”男人手指沿面部輪廓快速勾圈, 他嘴角微翹像是回憶起先前滋味:“天鵝絨絲綢。”

    他給出不倫不類的形容。

    愣頭青想不出那是怎樣的口感。

    “我親過幾次。”

    短暫沉寂后有人接話:“不過隔著布料,他那時入行半年, 稍微靠近就有點坐立不安, 好說歹說好不容易才同意。”

    他似乎陷入回憶:“我記得清楚,那是件連體泳衣。”等眾人嫉妒四起, 他小人得逞聳肩:“沒辦法, 趕巧,后背還是鏤空的, 布料兜不住水, 嘩啦啦往嘴里面流。”頓時, 周圍捏拳聲一片。

    他悠哉補充。

    “最后, 我拉下他肩帶,將這里往中間擠……當然,不擠也沒關系,本身就足夠挺立……見過新冒芽的竹筍么?一樣。”男人摸住嘴唇像是在回味,面龐線條剛毅,他點點高挺鼻梁:“小貓喜歡坐在這里蹭,到引潮時都撐不住了,流得滿嘴、滿臉、滿身。”

    他目光短暫迷離,很快回神聚焦。

    “后來他不做這些事情,說對孩子影響不好,那時我還納悶,這么小的地方哪來得孩子,下秒滅火器掄我大腿了。”

    男人苦笑,在眾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中嘆息:“好在她個頭不高,再加他跟領事制止得及時,否則我大腿骨都能被她輪折。因為過于震驚,我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她沖著我的笑。”

    講到這,他搓搓胳膊的雞皮疙瘩。

    那時冬天,房間暖氣十足,可徐鈺鳴怕冷,所以始終披著厚重毛絨毯,仍就擋不住肩膀單薄,沉默坐在私人包廂的搖椅上,凝視滿臉戾氣的小女孩。

    她眼睛極亮,是罕見雙色瞳,發絲被汗珠黏在側臉頰,哈氣時虎牙尖銳如利刃,房間加濕器工作,一團霧氣遮住她小半張臉,她嘴型開合。

    ——只能我對小鈺做這些。

    “那時房間人員混亂,聲音嘈雜,我以為自己聽錯,向旁邊人求證,對方同樣滿臉不可置信,嘀咕說這孩子應該送到特殊學校。”

    但是現實哪有那么容易,尤其面對一個對自己父親有了超乎道德的占有欲的女孩,稍微掌握不好度,很難保證對方會不會做出偏激行為。

    男人隱瞞了一些事情。

    比如,就算所有人示意眼前場景不適合孩子看,那位年輕父親仍端坐在床邊,面無表情凝視被攔在后面的女孩。

    “她害怕了。”

    再次騰起的煙霧暈開視線,愣頭青看不到細節,他使勁往前站,自然無法顧及人群后面議論內容。

    場地碩大,由于霧氣玻璃阻隔,倒顯得酒池肉林附庸幾分雅致,站門口的高個像是學生,穿著全市統一校褲,看似拉著矮個子不讓她沖動,目光實則始終落在身披藍襯衫青年:“小鈺哥……”

    女孩的表情似哭非哭,聽到徐鈺鳴呵斥,手指驟然卸力,撿回來的滅火器砸在地毯上的聲音悶鈍:“小鈺,你不要在這里。”

    “……”

    因為近期頻繁哭泣,她眼角比往前更紅,此刻苦苦哀求,如果不是熟知她亂七八糟傳聞的,或許都會認為她的父親實在無情,孩子難受成這樣,竟然不去安慰反而袖手旁觀,簡直不可理喻。

    愣頭青就是其中一位:“好狠。”

    聽到他評價,朋友險些笑出聲,他放下酒杯,饒有興趣重復:“狠?在場這么多人,你猜為什么沒有拉架打圓場。”

    “不好跟孩子計較?”愣頭青給出的回答滑稽可笑,朋友停頓稍許,不準備跟他細說先前那些不堪入耳。

    徐鶯心生茫然。

    往常,她這么鬧,小鈺早拋下那些登徒子過來哄她。

    可對方嚴肅態度不見緩和,像下定某種決心,無視女孩快咬出血的唇,目光望向陪在身側的熟客:“還繼續么?”

    “小鈺!!”

    領事覺得事態失控,徐鶯此時神情與以往截然不同,他忙介入這場鬧劇。

    “都是家人,不說兩家話,我說多少次放好員工磁卡。”后面半句是說給徐鈺鳴聽的,徐鶯最瘋的時候差點誤傷某位客人,雖然對方大度沒跟孩子計較,徐鈺鳴仍讓客人喝飽這事才算翻篇。

    縱使隔音棉的價格高昂,到底耐不住長時間折騰,好事者越來越多,表面熱鬧為假,實則借機偷窺為真,引起另外幾間包廂的關注。

    “樓下吵什么。”

    聲線冷然,如碎在雪地冰棱,縱使在處暑盛夏,聽得人仍起滿身的雞皮疙瘩,不由得恭敬挺直背,低頭回答:“家事而已,不打緊。”

    “……”

    廣玉蘭香蔓延,回答者滿背冷汗。

    空氣壓抑,其中某間房門外開,走出戴無框眼鏡氣質儒雅的男子,先是看了眼大廳,又詢問侍者喧囂緣由。

    侍者搖頭:“不礙事,他是我們這里的當紅頭牌,捧著還來不及,怎么可能故意傷害,是他女兒抗拒爸爸在夜場。”

    孟林錯愕抬頭,望向形成包圍圈的樓下,看清立在中央的青年。

    對方長發松挽成半弧狀,幾根無辜垂落在單薄后背,襯衫松垮垮穿不出樣子,單手插兜沉默低頭。

    他只覺得那件衣服眼熟,曾在徐鈺鳴之前隨身背包里見過,因版型風格與尺寸處處與其本人喜好天差地別,他曾經多次留意,奈何前者僅拿出過一次,快速輕嗅后塞回里側。

    會是……鈺鳴嗎?

    47   第 47 章

    ◎你養我?◎

    徐鶯站不住腳。

    她憋著勁, 怒瞪虛虛攔住她的安保人員,又轉移到對面,望向插兜別開眼的徐鈺鳴:“小鈺, 我們回家好不好?”

    “……”

    “我不喜歡你在這里, 還穿著這件衣服。”她再次強調。

    “那你養我,徐鶯?”他語氣極其漠然, 如重復再簡單不過的詢問, 一句話堵死她滿腹怨言。

    “我不想你喊我這個名字。”

    “是嗎?”徐鈺鳴笑:“徐鶯。”

    后者渾身發抖,聲腔哽咽。

    她不記得小鈺上一次飽含愛意的呼喚她的名字是在什么時候,不知從何時起,他偶爾愣神時才會喊出自己小名。

    “你等等我不行嗎?我三歲那年冬天因為沒錢,只好燒炭取暖,你差點一氧化碳中毒我們同樣熬過來了啊……”

    徐鶯很聰明, 她不再歇斯底里,反而撫順發絲,面露徐鈺鳴極為熟悉的微笑:這正是當徐鈺鳴撐不住重擔, 多次想要放棄生命時,她總會擺出的表情。

    乖巧、懂事, 嘴角帶著笑意, 假借擁抱的名義,將腦袋靠在徐鈺鳴柔軟小腹, 貪婪呼吸著對方氣息。

    柔柔的、輕飄飄, 怎么都吸不夠。

    徐鶯笑容多了幾分荒誕。

    她瞳孔黝黑,外緣琥珀, 雙色交雜間有種類似獸類的窺視感。

    就像她另一位父親。

    表面華麗, 內里陰沉。

    徐鈺鳴拒絕同她對視。

    “這是要打起來了嗎?”有客人不明所以嘀咕。

    “家事, 家事。”

    領事好似張開翅膀撲騰的老母雞, 呼啦飛到這邊,又呼啦飛到那邊。

    一個是捧到天上的月神小鈺,一個是受未成年法保護,都無法認定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的父控,得罪前者最起碼流失幾百萬收入,得罪后者對方真能用滅火器砸掉舞池吧臺。

    “你何苦為難我,算我求求你,趕緊帶女兒回去吧小祖宗……”領事很久沒這么低聲下四,他哄誰不是哄,腦門一團汗,在冷氣十足的大廳竟然焦出霧氣。

    徐鈺鳴視線一轉,瞧得稀奇,眉眼破冰,勾嘴微笑,面容如皎皎白月,讓人心生歡喜:“才幾年,就上了輩分。”

    那瞬間,領事覺得不太認識他了。

    對方雖然在笑,眼神更深處的厭惡與嫌惡,幾乎毫不加任何掩飾外露,卻又與他氣質渾然天成,好像他本來就該這么張揚、奪目,先前溫婉柔和氣質不過是層為了討生活的偽裝。

    領事看得愣神。

    除去他,周圍人群顯然直眼,更有甚者,暗自期盼月神能坐他們臉時仍是此刻張揚,難以談及惡意,男凝卻真實存在,徐鶯比誰都更能敏銳覺察。

    她從記事起小鈺一直被這么看,那些欣賞目光,下流語言,意淫思想和妄想嘴臉,時時布滿小鈺的人生里。

    甚至連現在都存有異樣。

    徐鶯捕捉到,敏銳仰頭,掃視三樓環繞圍欄邊緣。

    “……”

    即便與自己無關,侍者仍不動聲色后退半步,就聽身側詢問傳來。

    “他是誰?”

    起初,他以為貴客問的是徐鶯,所以簡潔回了句員工的孩子,誰料對方猛地一顫,表情失去方才的漫不經心。

    那男人久久看著,握住圍欄的手背用力青筋暴起,他的呼吸驟然急促,仿佛壞掉音響般嘔啞嘲哳,嚇得侍者趕忙靠近,抬手剛想按下耳麥。

    “不礙事,不礙事。”男人制止的動作更快,他探出大半身子,低垂頭,目光死死黏在大廳中央,原本束在腦后的長發散落,紛紛揚揚遮住他蒼白側臉。

    當侍者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對上女孩面容,卻有幾秒恍惚。

    模樣有些……像?

    他放輕呼吸,眼珠來回轉動,得益極佳視力,侍者幾次閉眼睜眼,心底的疑惑更加擴大。

    雖然大概率是巧合,可連五官輪廓走向幾乎與相同模子刻出來般,已經無法稱之為巧合的范疇。

    高挺如山鼻梁、蒼白賽雪肌膚。

    挺得筆直的腰背,明明穿著老舊短袖長褲,仍無法遮蓋渾身鋒利氣質。

    “真奇怪啊……”

    雙性、帶著女兒、父不詳。

    侍者不止一次往某方面猜。

    幾年前大雪節氣,那時月神剛來會所,渾身狼狽衣不果腹,始終拉著握住他小拇指的小孩,說什么也拒絕松手。

    他精神緊繃,一遍遍重復這是他孩子,而且他毫無過高追求,只希望會所能給他們吃幾頓飽飯就心滿意足了。

    雖然侍者不在場,等交接班時同事嘴碎提了幾句,這才引起侍者注意。

    ——漂亮到有點讓人害怕。

    太夸張了。

    等侍者后來遇見被領事帶著往最高規格包廂去的青年,不,他年紀應該比模樣大,過肩發蓋住肩胛骨,修身黑打底勾勒他腰身,縱使未有半塊肌膚赤裸可勾人情.欲更為高漲。

    等領事敲門,伴隨響聲落地,那青年原本稍垂的肩膀漸漸挺直,與此同時讓侍者也發現異樣。

    青年的前面……

    男性應該平坦的胸口鼓鼓,況且也非鍛煉后胸肌,反而同托舉的水滴一樣飽滿、圓滑,伴隨呼吸略略起伏。

    侍者小小地抽了口涼氣。

    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雙性人。

    環境清幽,侍者不夾任何情緒的打量引不起旁人注意,他看著總套間重門開啟,輕捏他肩膀的手指修長、有力。

    剛巧,領事叫住他:“送東西進去時不要東張西望,直直往前走。”

    侍者想:哪有這么個道理,就算不叮囑,按照職業道德他定然也不看。于是他滿口應下,繼續端著托盤向前走。

    總套間有個特點,進門左手邊是通往浴室的小門,鏡子鑲在墻壁中央,裝飾周圍的是當下時令花,約摸是今天剛送來的,一束束還帶著露水。

    抽泣混合急促呼吸,聽起來如同被按住無法掙扎的奇怪,很嬌、另一人似乎在哄,哭腔漸漸消停,隨之傳來的是令人面紅耳赤的水流嘩啦聲。

    來這里的人,有錢,玩得也花。

    侍者回神。

    他怎么會覺得徐鶯跟眼前這位貴客模樣有幾分相像?定是長期值夜班,昏花了眼睛。

    48   第 48 章

    ◎我要你取消了?◎

    距離太遠, 徐鶯看不清。

    只覺得欄桿處有兩道人影,遠遠看著她,視線始終落在她身上, 但感覺不出任何惡意, 與其說觀察自己,更像越過幾米落在小鈺的后背。

    “……”

    又是什么不長眼的東西。

    徐鶯瞇眼。

    失去徐鈺鳴的關注, 她完全不想再掩飾自己偽裝成乖乖女的疲憊, 小鈺只能是她自己的,任何男人靠近都會讓她內心抓狂,恨不得就此讓對方咽氣。

    她是偏激、變態、控制狂。

    徐鶯深呼吸,她從未否認過這些。

    樓上的人離開,見小鈺也轉身往樓梯處走,徐鶯慌了神, 她躲過安保和景深的阻攔,快步試圖捉住小鈺的手。

    對方輕飄飄躲過,沒讓她沒抓住。

    “我不喜歡小孩子。”徐鈺鳴以極為平淡的語氣, 看著起了異心的女兒,他百思不得其解。

    為什么自己的骨肉會有如此腌臜思想、為什么她這么偏激、為什么所有人都不當回事, 以為只是小女孩想尋求關注搞出來的亂子。

    他偏頭, 周圍目光不減反增。

    甚至連領事都認為這是家事,來回從中調和, 并讓侍者勸離圍觀群眾, 萬一有心人拍視頻上傳網絡,免得事態鬧得更大。

    “孩子還小, 什么東西不能教?就當是給哥面子, 也別讓客人看笑話。”

    礙于身高問題, 等領事急沖沖趕到身邊, 徐鈺鳴必須仰頭才能看清近身高一米九男人的臉,五官滿是無奈,向來不茍言笑面容此刻竟騰起幾分哄寵,語氣越發輕:“小鈺。”

    見后者不語,領事剛想示意安保快點帶人走。

    “哥,你信不信他們喜歡看。”

    徐鈺鳴忽然回應,音量不算大,可兩人距離近得胸貼肩膀,縱使會所空氣彌漫靡靡之音,因為嗓音獨有的脆亮仍舊聽得人心生憐愛。

    “單身爸爸,或者是媽媽,對于這家表面談商務附庸風雅的會所來說——”

    徐鈺鳴巧妙地換了一個字,如果真不注意聽,可能都沒人發覺。

    他向領事再靠近三分,凝視對方硬朗的五官,嘴角輕巧,但沒過兩秒又極速壓下:“信不信更能引起他們興致?”

    “……別多想。”

    徐鈺鳴也不想信。

    之前的徐鶯又乖又懂事,他一天打兩份工就為了支付房租與取暖費,小孩不僅自己穿衣吃飯,后來還學會在鍋里溫上飯,等他回家能吃一口熱乎的。

    當領事得知此事,他毫不夸張地說如果把這些發到短視頻,徐鶯這小孩的真實度都能秒殺那些劇本。

    徐鈺鳴不肯。

    一來,他手機雖是智能機,可也僅具備最基礎的功能,偶爾去房間里就搜不到信號幾乎與磚頭無異。二是,互聯網信息魚龍混雜,如果被徐鶯看見保不準小孩子要去學的。

    他沒有那份多余的精力去矯正,所以進家直接將手機丟到鞋柜。都做到這種份上,徐鶯還是對他產生過度占有。

    “基因的緣故嗎?”

    徐鈺鳴反問,他目光游離,距離極近的領事稍稍屏住呼吸,瞬間沉溺那雙被水晶燈照耀得奪目的眼睛。

    “這種令人不恥的背.德感情,也會跟著遺傳嗎?”

    因為詢問時認真,他瞳孔會不自覺地變圓,亮晶晶的,如站在高處望風的機敏小動物,看得人心窩發軟,哪還有精力去責備他。

    不只是領事這么覺得,連圍觀群眾眼神都變了三變。

    徐鶯不傻,她比任何人都先一步覺察這份男凝,掙脫阻攔就要往前走。

    “景深。”

    被叫名字的男生抬頭,面容帶著幾分受寵若驚,似乎未料徐鈺鳴能叫他,身上的校服褲子與他人一樣局促不安。

    “小鈺哥。”

    “你不是想留宿嗎?我答應了。”

    說話時,徐鈺鳴無意識抬手,搭在領事小臂,他尚未覺察異樣,反而是領事后背發毛,感覺全場的目光全都扎在背部,令他如坐針氈。

    月神月神,神垂憐世人,但不代表人褻瀆神。徐鶯妄想,她嫉妒,苗頭轉到景深。

    徐鈺鳴伸手:“條件是把她帶走。”

    “小鈺!”徐鶯慌神,旁人或許有所顧忌,景深這個不要命的瘋子是真敢上手扯她:“我答應你,我答應你!”

    她偷員工卡的事敗露,后續定然無法用同樣方式進入,如果景深再進小鈺臥室,她真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因為嫉妒,做出無法挽回的事情。

    徐鈺鳴靜靜看著。

    他原本散落的發絲被手指凌亂攏到耳后,毛毛糙糙散著,倒是為他添加幾分隨性。有懂門道的看清素藍襯衫,交流眼神染帶些意味深長。

    “鈺鳴!”

    呼聲穿透性極強,人群分開,位于中央的青年再次成為焦點,領事剛想急眼,等侍者低聲說是三樓客人,他面部神情稍緩,畢竟對方應該顧及臉面,不會當眾惹事。

    徐鈺鳴正甩去扶他的生客,一時沒沒聽見呼聲,這才給了人趁機鉆空。

    “真的是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徐鶯尋著聲音扭頭,望見出現在拐角的男人,對方戴了副無框眼鏡,身穿白褲,放在兜里的香水百合因為快步疾行露出來花瓣,松垮垮掉到一半。

    “真是好久不見,鈺鳴怎么在這?”

    身為三尺講師,孟林講話總有高高在上的訓斥意味,徐鈺鳴厭惡說教,他垂眼,躲開幾乎要觸碰他臉的百合花。

    “我們找了你好久,于川到最后也沒說你去哪,被他家里人壓著回盤口,鬧得沸沸揚揚。”

    徐鈺鳴的睫毛微顫。

    “當然,你極力排斥的婚約被徐晉枟取消了,對方倒也——”

    “我求他取消了?”

    “……誒。”孟林仍沉浸在偶遇徐鈺鳴的欣喜,他方才匆忙訂了束百合,以為對方還喜歡這華而不實的東西,等視線觸及脫了線的袖口,滿腹激動打結成了個死團:“鈺鳴,我不是那個意思。”

    徐鈺鳴抬頭。

    幾年不見,男人也不知道從哪里得了些馬尿,擺脫在學校的古板呆乎,氣質倒也能多看幾眼。

    可也僅限于此了。

    49   第 49 章

    ◎對著內衣……◎

    孟林呼吸停了又頓。

    他打量的視線堪稱貪婪。

    幾年前, 徐鈺鳴的不辭而別所帶來的沖擊令他生活陷入混沌,孟林翻出房間沒來得及帶走的幾件里衣,呆呆坐在床邊, 手心緊攥, 那片可憐內褲都要被撕扯發爛。

    情況被隨后趕來的兩兄弟知曉,孟林私心偷偷藏起來東西, 對方沉默站在職工宿舍老舊的客廳, 渾身冷傲氣質都要吞噬周圍空氣。

    “就是你?”

    率先開口的是打骨釘的男人,寸頭鷹眼,渾身流暢肌肉線條,縱使寒冷冬天仍舊穿單薄外套,露出內里工字袖。

    孟林蹙眉:“你們是?”

    他望向系主任,后者滿臉復雜, 到嘴邊的話吞吐:“我說小孟,你表面看著挺老實,怎么本地里還做出這種事?”

    系主任每說兩個字, 都要扭頭端詳這兩人的臉色,狗腿模樣哪還有向前的高高在上:“雖然宿舍區沒門禁, 但那么一個帶著孩子的大活人, 周圍鄰居不可能沒有看見的。”

    ……

    陌生男人當他的討好如耳旁風。

    其中,寸頭還勉強能施舍一個皮肉不動的冷笑, 反觀始終站玄關拒絕進來的后者, 從頭到尾就沒正眼瞧過他。

    孟林不由得留心。

    他一邊模棱兩可回應,一邊用余光打量那男人, 他視線已稱不上打量, 幾乎是掃描這戶兩室一廳的小戶型。

    “而且剛出生的嬰兒動不動就哭, 動靜鬧得挺大, 老房子不隔音,您看……”

    聽到這,那男人總算偏移視線,卻未望向不安搓手的系主任,反而留意自始至終沉默的孟林。

    被他輕飄飄一盯,孟林全身發毛。

    先前系主任的叮囑也忘得干凈,張著嘴半天忘記接話。

    “就算有寶寶,大學城附近又沒有住宅小區,更別提母嬰用品店,這嬰兒吃飯都成問題,我們哪里敢藏您的孩子。”

    孟林大腦嗡一聲混沌:他是那嬰兒的父親?!

    他忘記掩飾接近審視的目光,太過直白的視線引來那人轉身,完全暴露在烈獸視野范圍的感覺并不好受,孟林不自覺地后退半步。

    與徐鈺鳴稍圓、略顯幼態的眼睛截然相反,男人五官如冰封森雪,被盯住如待屠羔羊。

    孟林就閃過一個念頭。

    ——絕對、不能讓他知道自己藏在枕頭下的那幾套內衣。

    當人在緊張時,面部肌肉很容易繃成直線,連帶眼角嘴唇不協調,看著就格外別扭。等男人視線移開,孟林泄氣險些打了個哆嗦。

    話音未落,門外犬吠陣陣。

    系主任滿臉菜色,他張張口,眼珠在不速之客與防盜門間來回,難以擠出像樣微笑:“學校禁止飼養寵物……”

    搜尋犬腳掌獨有的砸地聲噼啪,聽得孟林心慌,他來不及阻攔,已經有全副武裝的人員踏門而入,系著繩索的黑狗尾巴一甩,險些賺翻玄關鞋柜。

    “哎呦徐先生,徐先生!咱們有話好好說,這是做什么。”系主任怕狗,他東躲西藏,姿態狼狽至極。

    徐羽樹掏出一只襪子,有點米色的白,邊緣繡著花邊,如果不是知道徐鈺鳴腳心大小,說這襪子屬于小女孩的物件都有人信服。

    搜尋犬出場就是大型搜救場合,用在這種地方,

    大冬天里,系主任滿頭冷汗,掏出懷中手帕擦了又擦。孟林卻一反常態,靜靜站在餐桌旁凝視那動物在起居室東嗅西聞,直到它停在床邊,尾巴沖訓導員瘋狂搖,一連叫了三聲。

    ——哦,被找到了。

    孟林無意識揣摩掌心,那里早因緊張潮濕。

    徐羽樹笑了。

    與常人不同的是,他瞳孔極黑,當審視一個人時,似乎都凝聚出漩渦。

    當那幾片布料被勾在中指,蕩在半空輕晃,淡粉成為一片飄著的云,明明是清純至極的童趣色彩,此刻多了幾分旖旎。

    孟林閉眼。

    “私藏我弟弟的內衣,這就是貴校的教師?”徐羽樹聲音平淡,與他因興奮而紅透的眼眶截然相反:“這就是你們的為人師表?”

    “其實這”

    面對逼問,系主任結結巴巴,實在不忍曾經恩師被人如此刁難,孟林攔住他:“我沒有私藏。”

    “”

    “這是鈺鳴留下來的。”

    坦然之程度令人咂舌,堪稱厚顏無恥大言不慚。徐羽樹怒極反笑:“哈!”

    那搜尋犬也學著低吼。

    孟林已經做好被羞辱的準備,誰料前者一言不發,掏出打火機直接點燃了那些內衣。

    頓時,火花四濺,本就燒灼的空氣更加令人窒息,孟林做夢都想不到對方寧愿毀掉也不許他留半分想念,

    “你憑什么!!”

    孟林飛撲,結果被輕松躲過,整個人險些踉蹌倒地,扶住沙發堪堪站穩。

    咚、咚——

    棒球棍敲擊地面聲清脆。

    一聲接一聲,頻率穩定像心跳。

    他呼吸驟然急促,頭頂落來陰影。

    “不要動粗!這是學校!!”系主任哎呦哎呦想去攔,奈何被搶了弟弟的徐羽樹速度更快,風聲響起瞬間,棒球棍沉沉砸在孟林右肩膀。

    劇痛夾雜酸麻,他眼前登時一黑。

    傷痕處火燒火燎,不用說,那里肯定青紫成片,孟林忍住咒罵沖動,忽然理解徐鈺鳴為什么要拼命逃。

    “還有沒有天理啊!!”

    系主任本就不多的幾根頭發,現在急得都快掉干凈,徐羽樹連個眼神都懶得施舍,他反手握棍,頂端輕點地面。

    “你們私自藏人,還跟我講天理?”

    孟林眼前浮現片片麻點,他大口大口呼吸,試圖用空氣麻痹痛覺,昏暗視線見人影晃動,下秒一陣與整間房格格不入的冷香鉆鼻入肺。

    “……”

    男人五官鋒利似刀,長風衣幾乎完美勾出他的寬肩長腿,烏發束起垂在胸側,本應極其女性化打扮,因為他慢條斯理挽袖口的動作,讓這幕場景染帶不存在血腥氣。

    “你對那些內衣手.淫過。”

    詢問變陳述,審問變定罪。

    時隔多年,當孟林再次看到這雙亮得幾乎要灼燒人靈魂的眼睛。

    他忽然懂了徐晉枟的偏激。

    50   第 50 章

    ◎燈盡油枯◎

    “書呆子。”

    徐鈺鳴撇嘴, 嬌憨之態盡顯,臉頰比剛開始見面時多了幾分紅潤,他還想開口, 偏頭視線落, 滿腔話語凝固。

    啊……是徐晉枟。

    他低頭,突然有些后悔穿身上這件襯衫, 本是當做報復物件, 等衣服主人站到面前,徐鈺鳴鎖骨處忽然發癢。

    想撓撓,又覺得沒必要。

    “他、他也在這里。”孟林姍姍來遲的話語結巴,那束百合花耷頭耷腦。

    徐鈺鳴瞇眼。

    時間未給徐晉枟帶半分痕跡,對方氣質仍是不曾受苦難的閑適,看得徐鈺鳴惡心, 無視領事猶豫伸來的手。

    “我認識他,老主顧了。”

    “胡說什么!!”

    本應極尷尬的場面,徐鈺鳴步伐連都未停半分, 他勾住徐晉枟袖口松松一拉,猛地推進拐角休息室反鎖住門。

    兩人一言不發。

    徐鈺鳴拒絕與他對視。

    似乎展露這些年的戰果, 他將衣服一件件脫掉扔在地, 最上方是純棉米白內.褲,干干凈凈, 唯獨屁.股被掐紅。

    “……誰?”

    終于, 還是徐晉枟啞著嗓詢問。

    徐鈺鳴笑,如惡作劇得逞小孩, 喜滋滋欣賞徐晉枟神情蒼白如紙, 趴在床邊的腳趾晃, 一前一后頗有節奏。

    會所床單都有些靜電, 偶爾霧蒙蒙吸附在人身體,流水般無半分贅肉的后背直下,鼓鼓臀肉翹起,令人不禁猜測它的柔軟程度。

    翻身時小腹平坦光潔,完全看不出曾經孕育過生命的痕跡,甚至連半條妊娠紋皆無,白白嫩嫩如剛出鍋的糖糕。

    好像一切停留在他十八歲那年,徐晉枟抱著他從游廊離開,登入飄在池塘中央的小船,膝蓋半跪在人胯骨,徐晉枟大手按在對方不堪一握的纖細腰肢。

    他垂眼,緩緩調整姿勢,輕輕握住徐鈺鳴試圖交疊掩飾的手,將其從心臟處移開,拉高提至自己嘴邊,偏頭在其掌心落吻。

    廣玉蘭氣息混合沐浴露的香氣,逐漸在兩人間蔓延。起初,徐晉枟還會去尋氣息來源,等他一點點丈量對方身體的溫度,停在秘密花園處的指尖輕點。

    “咚咚咚,有人在家嗎?”

    他極壞心眼,蜷曲手指輕叩,單薄布料不足以抵擋關節,很快就凹進去點衣物,花瓣可憐兮兮一張一合。

    “徐晉枟,你幼不幼稚,總是把人當小孩子哄,煩不煩?”伴隨話音剛落,粉拳砸在他手臂:“好痛!”

    奈何力度太輕,與其說反抗,更不如是另類的撒嬌調.情。

    眼見攻擊毫無效果,更何況掙脫不開泰山壓頂的氣勢,徐鈺鳴呲牙,摸住徐晉枟手臂,一點點自內里掐到大臂。

    “壞蛋!流氓!不要臉!起來!”

    那時的徐鈺鳴嬌得像個娃娃。

    漆眉森睫,翹鼻果唇,講話時那唇珠極其惹人憐愛地顫動,即便是做不禮貌神情,也因五官呈現撒嬌感,令人壓不住心中想要欺負的壞念頭。

    徐晉枟心黑到骨子里。

    他仍保持敲門頻率,不過幾分鐘后敲變成拍,節奏一聲接一聲,很快喚醒門框上方長條感應燈,總是保持長明狀態,饒是黑夜也將其照得透亮。

    可能電池缺電,又或者使用頻率太過頻繁,在徐晉枟孜孜不倦叫門的動作里總算支撐不住,壞掉了。

    “……”

    空氣有瞬間靜默。

    喔,敲過頭了。

    徐晉枟挑眉,似乎有些不可思議。

    等脫離的意識逐漸回籠,男孩反應過來發生的一切,他嗓音夾雜化不開的哭腔,就算讓徐晉枟滾開,邊抽泣邊講話實在是沒多少信服力,反觀后者稍稍直起身,居高臨下的視角更方便觀察。

    就算生氣也跟芙蓉花苞樣,淚珠顫顫惹人一親芳澤。

    他雖會不耐煩,礙于徐晉枟單手卡住手腕,活動范圍實在是有限,掙扎許久未見效果,累得雙眼皮直打架,嘴唇一動一動不知在嘟囔徐晉枟什么壞話。

    那時的徐鈺鳴也瘦。

    可總好過現在。

    徐晉枟坐在床邊,始終握著徐鈺鳴垂落下來的手腕,方才樓下因喧囂與光線問題沒太看,此刻對方安靜躺在圓床上時,眼底青黑簡直顯而易見。

    見他模樣,男人哪還有揣測,掌心貼住人側臉,靜靜感受著他的溫度。

    “不做就走,關好門讓我睡會兒。”

    徐鈺鳴開口,聲音倦怠,他攏起旁側薄毛毯,縱使空調溫度調到25°,仍舊冷得小半張臉埋進毯子邊緣。

    “……”

    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們重逢,怎么會如此平淡。

    徐晉枟找了他太久太久,等真正見到的瞬間,滿腹言語皆化為虛無,有的只是無盡沉默與疲憊。

    還有那個叫他小鈺的女孩。

    徐晉枟不傻。

    他一眼看出那小孩幾乎與他等比縮小的五官,外貌輪廓柔和得像極了徐鈺鳴,只是她目光陰陰冷冷,視線也不知道落在哪,沒有幾分孩子的天真。

    叫什么徐鶯?

    徐晉枟沉思,順勢幫徐鈺鳴拉高薄毯,直到遮住他肩膀,手指無意識搭在對方散落在枕頭上的發,很快被后者不耐煩冷哼甩開:“拿開,別動我。”

    見他這樣,徐晉枟反而有些慶幸。

    最起碼,小鈺還愿意理他。

    “好,不動。”

    他好不容易找到人,自然是百依百順,就差哄著摘星星、摘月亮。

    可能近期是真的累了,徐鈺鳴沒再動作,他沉沉睡去,沒幾分鐘房間里響起略重的呼吸聲,最后逐漸綿長。

    “”

    徐晉枟動也不敢動,他生怕眼前的景象是自己的白日夢,搞不清夢境與現實的分界線。

    向來不可一世的男人低頭,發絲紛紛揚垂落,幾縷與徐鈺鳴的細發結合糾纏不清,也只有這個時間,他才得空看清孩子的臉。

    瘦了,也白了。

    雖然徐鈺鳴少年時被他們養得白又水靈,但絕對不是眼下這種幾乎快失去精氣神的慘白,眼底青黑明顯,細看都能望見一點點毛細血管,蔫巴無神,像失去養分的綠蘿,若非察覺,都能枯死在盛夏里。

    他看起來好像離燈盡油枯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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