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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   第 51 章

    ◎你早臟了◎

    徐晉枟沉默, 伸手輕輕握住他環(huán)住身體的手指,印象里,自己不記得徐鈺鳴有如此防備睡姿, 孩子哪次不是睡得四仰八叉的。

    “……別動我。”

    幾乎是同一時間, 徐鈺鳴驚醒,等看清徐晉枟的面容, 他眼底茫然, 潛意識伸手,指尖抬高試圖分辨對方真實。

    “是我,我在。”徐晉枟嗓音染帶幾分倉促,身體一再向人靠近:“小鈺?”

    有那么三秒,他覺得徐鈺鳴搞混了夢境與現(xiàn)實,也就是這段空隙, 徐晉枟難得獲得

    見他并未躲開,徐鈺鳴回神。

    他既然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將人拉進休息室,自是有他道理。

    徐鈺鳴松手。

    薄毯滑落, 腿根外露。

    內(nèi)側(cè)青一塊、紫一塊,哪有半處好肉, 混合因疼痛不斷加快的呼吸, 聽得徐晉枟心里冒火,原本按住他腳踝的手力氣加重, 還沒講徐鈺鳴不自愛的話。

    “啪——!!”

    徐晉枟耳根泛起熱辣痛感。

    “看夠了?”

    毫不留半分情面的呵斥, 本應(yīng)聽得人心中冒火,誰料徐晉枟的神情仍舊平靜, 甚至未系散落的發(fā):“心情好些?”

    徐鈺鳴氣極反笑:“你覺得好。”

    “……小鈺。”男人深呼吸:“你知不知道這是糟踐自己, 女兒那么懇求, 為什么還要……她叫徐鶯, 對嗎?”

    “對。”

    回答得干脆利落,不給徐晉枟猶豫糾結(jié)的機會,原本斜躺在單人床的徐鈺鳴坐起,即便腳踝仍被男人握在手,他微微屈膝,干瘦的胳膊搭到膝蓋。

    饒是因營養(yǎng)不良皮膚稍有暗沉,反而為他增添幾分喪氣,偏頭側(cè)臉靠近手背,另外右胳膊松松滑到床單,剛巧蓋住繡著他名字的一角。

    他從一開始也沒想著隱瞞。

    所以在徐晉枟追問時,徐鈺鳴回應(yīng)給得極其干脆利落。

    “你在我離開徐家就知道她名字,眼下還要裝模作樣問出來,是覺得羞辱我的程度還不夠么?”

    因動怒,后者眼睛亮得驚人。

    向來粉雕玉琢的五官此刻透出淺淺西瓜紅,很快蔓延到鎖骨和胸脯,徐晉枟不敢移開半分目光,他沉默兩三秒抬手,薄床單蓋住徐鈺鳴冰涼的肩,布料剛巧擋住小尖筍。

    “未納入式磨蹭也會有千分之一的概率令雙性人中獎,真不知說它們強,還是你磨了整夜的耐性十足。“

    徐鈺鳴皮笑肉不笑。

    “甚至連折磨人的性子,都繼承了百分之二百。”他低頭,湊近半跪在地毯的男人:“你想聽細節(jié)問題嗎?”

    由于工作問題,徐鈺鳴身體的柔韌性比他少年學(xué)古典舞時還要軟,雙膝微微分開,幽蜜水汪汪的小花乖順,又很快隱于暗處。

    徐晉枟始終保持低位,他仰頭,原本垂在肩膀的束發(fā)滑動,露出價格不菲的素色絲綢開衫。

    對方頭發(fā)長度仍與六年前平齊,廣玉蘭花發(fā)圈因日復(fù)一日磨用,已經(jīng)變得老舊、掉色,上面掐絲琺瑯彩也瞧不出當年絢麗,支零破碎就像徐鈺鳴這顛簸流離的六年光陰。

    “真不愧是基因遺傳,徐鶯完美繼承了你的控制欲。”徐鈺鳴垂眼,眼底神色晦澀不清,礙于光線微弱,徐晉枟很難捕捉到其一星半點。

    “……之前我那么愛她。”

    徐鈺鳴全身力氣好像被這句話抽得一干二凈,他閉眼,嘴角微翹。

    “她剛出生,我哪有多余的閑錢給她買奶粉,只能掐住鼻子喝寡淡無味的下奶湯。她一歲前離不開人,我沒辦法將她放出租屋外出打工,兩三千左右的存款被我掰成一毛一毛往外花,硬生生熬過去那個交不起取暖費的冬天。可是這些錢能買你一頓飯嗎?”

    不給徐晉枟講話的機會,徐鈺鳴抬手,借助床單布料的阻隔,他輕輕捧住徐晉枟側(cè)臉。

    人類的溫度令他快要作嘔。

    但徐鈺鳴仍強忍著,指尖摸到先前被他打紅發(fā)燙的部位。

    “買不到吧,徐大家主。你口味多刁呀,食材多放三分鐘就讓傭人撤走。”

    他笑,表情竟有了幾分灑脫,唯獨眉眼的疲憊難以化解:“一罐五塊錢的咸菜,配合五毛一個的饅頭,早上半塊中午半塊,就是我全天的飯。”

    “小鈺……”

    “喔,你知道超市會在九點時搞促銷嗎?最底層筐子的菜葉不要錢,稍微撿幾片就能用白水煮一鍋湯。”

    “我伙食費比你喝的水都便宜。”

    “你覺得不可思議?覺得我可憐?”

    徐鈺鳴笑:“不需要。”

    “苦又不是想著你的時候吃的。”

    “我誰也不喜歡、誰也不想見,如果你對我還有幾分當年癡愛,麻煩帶著徐鶯回你的盤口,給她應(yīng)有的教育和優(yōu)渥生活水準。”

    他說得很在理,甚至有幾分令人信服,偏偏徐晉枟聽出弦外之音,心底慌亂更甚,嘴邊的小鈺二字尚未發(fā)音。

    如證實他念頭,徐鈺鳴聲音更輕。

    “我哥哥去哪里了,他為什么不來接我?以后你別再來打擾我,就算是我要的撫養(yǎng)費了,好不好?”

    徐晉枟喉結(jié)滾動:“你在意他。”

    “那是我哥哥。”

    “當年徐家出事鬧得挺大,新聞鋪天蓋地,就算待到小城市應(yīng)該也知道。”

    徐鈺鳴拒絕回應(yīng):“不知道。”

    “……還真是孩子氣性。”

    “你才是孩子!!”

    徐晉枟總輕而易舉挑起他情緒,等徐鈺鳴氣得鼻尖冒汗,才將人整個抱在懷里哄說著乖乖。

    他像如往常一樣張開手臂,誰料徐鈺鳴抄起衣物,捏起襯衫角向人晃。

    “眼熟嗎?你的東西。”

    非得要徐晉枟看清,他直接將布料甩到男人面前:“你找過嗎?沒有吧,甚至連丟了件衣服都不知道。”

    不給人任何發(fā)問的機會,徐鈺鳴攤開雙手,惡作劇得逞嬌笑:“需要我向你匯報它的用處嗎?”他伸長手臂,指到肩胛骨處某塊不明痕跡的硬斑:“雖然是剛弄上,結(jié)果同樣是臟了。”

    蔥白手指細長如玉,在半空中晃悠晃悠,最后停在始終半跪下位的徐晉枟鼻尖前。

    他眼里是從未有過的明媚,更襯琥珀瞳孔透亮,砸碎滿湖冰,再一點點鑲嵌進底,裹挾淚珠浸透櫻紅色的鎖骨。

    “早在七年前,你也臟了。”

    52   第 52 章

    ◎你就是徐鶯?◎

    徐鶯坐了三小時。

    她不止一次望向門口, 試圖推開面前女警離開,奈何對方盯得她很緊,再加等候室與外面還有層卡通柵欄, 徐鶯身手再快也沒辦法三秒逃出去。

    時間分秒過去。

    那些人想對小鈺做什么, 三小時足夠他們收拾完殘局。

    女警時不時記錄,應(yīng)該在觀察, 可這種被監(jiān)視的感覺并不好受, 徐鶯默默拽住發(fā)梢,頭皮被扯動的痛感蔓延。

    她要保護小鈺。

    徐鶯握筆,無意識在圖畫書寫滿徐鈺鳴的名字,蠟筆獨有的粗糙與油紙混合,很快變得亂七八糟。女警注意,眉頭不可察覺輕蹙。

    等摩擦力降低, 蠟筆斜出紙,在木桌留下刺耳噪音,女警終于直起腰, 雙手交握打量越來越不安的徐鶯。

    “再等等,你爸爸很快來接你。”

    “他不是我爸爸。”

    徐鶯迅速反駁, 她盯著被弄臟的繪本, 手無意識點在鈺字:“他也不會想再看見我……”聲音漸低,最后補充一句他不要我了。

    “怎么會。”女警驚訝:“因為警察叔叔要詢問他一些事情, 等會兒他就回了。”顯然, 女警沒哄小孩的經(jīng)驗,語氣夾雜幾分生硬。

    “……這樣嗎?”

    徐鶯視線落在她臉上, 盯著看了好一會兒, 似乎找不到破綻才緩緩移開視線, 像是自言自語嘀咕, 女警沒聽清。

    時間過去兩三秒。

    “好,我相信你們的話。”

    徐鶯微笑,臉上難得染帶孩子獨有的天真無邪,但她雙色瞳孔在燈光的照射下閃爍,瞧著怪誕荒謬,連女警都不敢多看,停頓后瞬間移開目光。

    還真是……有點不舒服。

    當然,女警也僅在心底嘀咕。

    幾小時前,局里接到電話,說位于新城區(qū)邊緣的某家大型會所發(fā)生斗毆等惡劣事件,甚至允許未成年人進入,事情引起上頭高度重視,立馬調(diào)動局里過半警力前往調(diào)查。

    結(jié)果斗毆的真實面目是斗嘴,未成年來是因為晚上太黑想找爸爸回家。

    報警的是個高中生,他聽到里面的爭斗聲嚇壞了,站在門口沒看清形勢就報了警,他態(tài)度誠懇地道歉,警察不好跟高三生計較,教育幾句讓他回家了。

    不過來都來了,也順便查查會所最近流轉(zhuǎn)出去的資金干不干凈。

    這家會所其貌不揚,繳納的高昂稅金總額卻能占到本市四分之一,連不定期突擊查賬都沒任何問題,再加上有頭有臉的生意人都喜歡去三樓洽談,久而久之也與生意場掛了等號。

    不過這次警方卻覺察幾分異樣。

    空氣里的感覺不對。

    遮遮掩掩,好像在躲避審查。

    一般這種情況,只會出現(xiàn)在掃黃打非的行動力里,眾人目光變得狐疑,互相交流視線。

    “最近有不少新面孔啊。”老警察見多了這些老油子們,他微微偏下頭,再望向急匆匆趕來的領(lǐng)事:“你們老板又天南海北旅游去了?”

    三四名警察在人群掩護里,悄無聲息散到通道,準備摸查角落那一排的員工休息室。

    光線太暗,沒人注意他們。

    領(lǐng)事剛得知消息,他滿頭是汗,原本硬朗面容此刻添了些滑稽。

    “我們打工的哪能追問老板的事,今兒都是一場誤會、誤會哈!看這么晚了還讓同志們跑一趟,等收隊快去二樓包廂,我讓后廚給你們做頓宵夜。”

    “不必了,局里有。”老警察抬手制止,他視線隨即掃上三樓,看清圍觀人群的臉,頓了頓,望向那排員工宿舍。

    “我記得前些年,你這里來個特殊的求職者?”

    明眼人一聽就知道他問的誰,領(lǐng)事心中暗想不妙,可表面仍裝作滿不在乎解釋:“哪有什么特殊不特殊的,就是個帶孩子的單身爸爸,為了討生活,我留他在這里混口飯吃而已。”

    論打馬虎眼,領(lǐng)事可是一把好手,絲毫不給對方反問時機。

    “這不,最近孩子也大了,他也不想再從事這行,好幾天前就跟我說要走。”

    “走了么?”警察抓住重點。

    本次突擊檢查,半點風(fēng)聲皆無,好在沒有踩線行為,領(lǐng)事剛松口氣,誰料被猛一問,他啞嗓無聲兩秒:“沒。”

    “孩子都哭著找人,他想走就讓他走,你們這么大地方,難不成少了他就干不下去了?”

    警察的話很怪。

    領(lǐng)事說不出來,他沉默點點頭。

    沒一會兒,大批人員撤離,整個大廳空下,走路腳步都有回聲。經(jīng)過這一折騰,凌亂的地面與慘白的燈,混合明明滅滅彩光,竟添有些蕭條瑟意。

    女警回神,她抬頭,時鐘指向五。

    先前審問犯人也沒這么難熬,小女孩竟能一動不動靜坐整夜,自始至終滴水未進,即便嘴唇起皮也不吭聲。

    手邊紙杯熱了又涼。

    女警拿她沒辦法,只好將零食再往徐鶯面前推,盤算著等下讓人送來點熱乎飯,免得被她父親說局里虐待兒童。

    很快到交接班的時間,另一位女警推門進來,見到眼前的景象,眼里閃過驚訝:“她怎么還在這里?”

    “誒?”

    “她爸爸昨晚就來了呀!前面沒跟你們說嗎?”女警不可思議:“快點快點,哎呦這都是什么事……”

    她話音尚未落,就聽座椅咣當巨響掀翻在地,門口女警被撞得踉蹌,等她定睛一看,桌前哪還有女孩的身影。

    “小鈺在哪!!”

    徐鶯拽住女警手臂,力氣大得令人有些吃痛,嚇得后者愣了兩秒才回應(yīng)。

    “出去左轉(zhuǎn)直走,第三個房間。”

    女警表情欲言又止,但高度興奮的徐鶯哪里還顧得這些,不得快要干涸的喉嚨,她全身血液沸騰,因久坐雙腿發(fā)麻酸脹,險些踉蹌摔倒在地。

    可她卻顧不得站穩(wěn)。

    就知道小鈺肯定還在乎她的!

    徐鶯興奮,她急忙忙在所說房間急剎車,手掌連續(xù)拍了三次門:“小鈺!”

    笨重房門應(yīng)聲而開。

    徐鶯屏住呼吸,她雙眼因長時間處于閱讀燈下,難免有些不適應(yīng)此刻白晝光線,不由得抬手遮住臉。

    空氣凝固。

    隨即落在她耳畔的語氣復(fù)雜。

    陌生、疏離,又夾雜些許漠然。

    “你……就是徐鶯?”

    53   第 53 章

    ◎恨比愛更長久◎

    今兒難得烈陽卻不悶熱。

    徐鈺鳴坐在沙發(fā)邊緣, 他手邊擺了只毛絨小熊,灰撲撲的,玻璃眼珠也因常年觸碰變得晦暗, 蒙上層薄薄的繭。

    關(guān)于這只豆豆眼的所有, 其實徐鈺鳴記憶模糊太多,唯獨印象是有位大人蹲下, 遞給正坐在爬爬墊玩耍的他, 落在他頭頂?shù)拇笫譁嘏稍铩?br />
    ——啊,真是了不得的漂亮孩子。

    那人好像說過這句,但因年代久遠徐鈺鳴早已記不清任何細節(jié),他目光轉(zhuǎn)向倒扣在桌邊的鏡子,頭一次仔仔細細打量自己面容。

    稱不得無雙俊美。

    也沒有一眼看過去,讓人驚心動魄的悸動, 很平常、很普通的五官,尋不得半點可取處。

    所以徐晉枟他們在找什么?

    徐鈺鳴笑,鏡子里的青年隨即露出俏皮鬼臉, 但很快回到最開始麻木,怎么看都不討喜……

    他稍用力封好書包拉鏈, 單手抬了抬重量, 目光環(huán)繞一圈,失去衣物的陳列, 本就不大的櫥柜此刻更是空蕩。看看時間, 徐晉枟應(yīng)該與他女兒見面了。

    想到徐鶯,他又些愣神。

    到底是從何時起, 徐鶯對他的感情變質(zhì), 掩飾到他最近才覺察, 真不知是他笨到極致, 還是徐鶯如她另一位父親擅長隱藏。

    手機是前幾年買的二手,分辨像素極低,屏幕有磨,但不妨礙看清楚字。

    徐鈺鳴少年很少接觸電子產(chǎn)品,大部分時間都用在跟徐晉枟消磨,他想了片刻,最終取下電話卡,換到最初用過的老人機,結(jié)實抗造,一星期不充電也沒關(guān)系。

    他打聽好了。

    早在回來之前,孟林同他透露徐羽樹的一點風(fēng)聲。

    “當年事發(fā)突然,徐家其他有實權(quán)的人大多落網(wǎng),徐老爺子難免于難,碰到高壓線,上頭該怎么處置就按法辦事。”

    “……”

    似乎看懂了徐鈺鳴的沉默,他緊跟著補充:“徐晉枟因為不屬于徐家,毫無任何親屬血緣關(guān)系,自然輪不到他。”

    說到另一位,孟林語氣明顯卡頓。

    “關(guān)于你哥哥……起初他也差點牽連進去,但徐家所有公司、房產(chǎn)、股份皆無他姓名,再加一份其實根本毫無法律效力,偏偏能當佐證材料的關(guān)系斷絕文件,以及護林局那邊通氣,也就意思意思象征性的沒收全部流動資產(chǎn)了事。”

    徐鈺鳴緩和好半天神。

    他隱約猜到高壓線所代指,但到最后沒問出口,從孟林那里得到徐羽樹現(xiàn)居的模糊地址,再詳細的誰也不知道。

    孟林看向他的眼神復(fù)雜:“出這么大事,風(fēng)頭剛過去,徐晉枟就馬不停蹄地開始找你,甚至一座座城市翻到現(xiàn)在。”

    “就算徐羽樹還愛你,但他能愿意撫養(yǎng)徐鶯?”孟林的問題很現(xiàn)實,徐鈺鳴瞧他,見對方毫無其他意思,嘴角浮現(xiàn)笑容:“我知道啊。”

    “知道什么……”

    孟林二丈和尚摸不到頭腦,即便當年看慣了他容顏,等如此近距離接觸仍下意識屏吸,語氣變得呢喃。

    “她本就應(yīng)該有優(yōu)渥的生活環(huán)境,跟著我實在是沒苦硬吃。”

    他邊說著邊最后一遍檢查證件,再三確定無誤后,他背起包,將頭發(fā)攏好藏在帽子里,即便要趁亂離開,他目光平靜,再也沒有當初的彷徨不安。

    “這對她好。比起跟著碌碌無為的我,徐晉枟身邊的環(huán)境更適合她。”

    孟林欲言又止,他正絞盡腦汁尋找話題,試圖拖延徐鈺鳴離開的時間,后者猶豫,還是將那件藍襯衫扔到了垃圾桶里:“……一家子變態(tài)。”

    他后面這句話的語氣很輕很輕,以至于孟林誤會幻聽,抬眼望向他,妄圖尋找一星半點的回應(yīng)。

    徐鈺鳴表情平淡,多情眼珠歸于漠然,直勾勾望過來,再也不會出現(xiàn)讓人誤以為戀慕自己的眷戀。

    “再見。”他說:“謝謝你曾經(jīng)收留過我。”未沾半點煙火氣的細長五指晃動,在半空劃過白痕。

    關(guān)門聲細碎。

    “再見,孟林。”

    相同的話徐鈺鳴在短時間里說了兩次,一次對過去,一次對未來。

    /

    徐晉枟扣上茶蓋。

    他身邊人無一不低頭噤聲,大氣不敢喘,眼角余光皆往桌對面的小女孩手中拿的東西看。

    真是昏了頭了。

    本來是得到確切消息過來找人,結(jié)果半道蹦出來這么大的女兒,模樣瞧著也有六七歲,算算日子應(yīng)是小少爺離開先生的那段時間……

    眾人腦門汗珠豆大,滑稽堆在額頭鬢邊,被陽光一照晃眼又反光。

    ——先生真夠猛。

    這是他們第一個念頭。

    ——小小姐簡直是縮小版的先生,所以小少爺是帶球跑?

    這是他們不怕死的猜測。

    親子鑒定檢測的紙張厚實,翻動時嘩啦作響,文件夾在女孩手中顯得如此碩大,但因為用力太大,牛皮紙袋可憐皺巴成團。

    對方不出聲,徐晉枟也保持沉默。

    最后一欄的數(shù)據(jù)高達99.99%,即便徐鶯翻出花來,

    親眼見到徐鈺鳴的痛苦掙扎,徐鶯很抗拒任何與他過去有關(guān)的人和事,更何況如活在夢里的另一位“父親”。

    自記事起,徐鶯明顯察覺她的小家與周圍住戶格格不入,小鈺又當她媽媽又當爸爸,她也習(xí)慣獨享小鈺。

    結(jié)果眼下蹦出來個不男不女的家伙說是她父親?她難忍心底情緒,攥緊拳頭。

    “我不認識你。”徐鶯語氣生硬,她將東西推回,短時間數(shù)次望向門口:“小鈺馬上就要接我回去。”

    徐晉枟反而笑了。

    “我希望你能記住這種感覺。”

    他起身,單手插兜,原本束在后腦的長發(fā)隨動作散落肩頭形成屏障,于是那根廣玉蘭花發(fā)圈更為扎眼。

    徐鶯暗自咬牙:“你想說什么?”她眼睛宛如蓄勢待發(fā)的幼豹,冷不丁會對人豎起鋒牙,面對自稱小鈺丈夫的徐晉枟,她恨不得撕碎其骨。

    男人嘴角劃過幾分嘲諷:“因為這種感情比愛更長久、更深重、以及更刻骨銘心。”

    ——所以他不怕小鈺不愛他。

    ——他更怕小鈺不恨他。

    【作者有話說】

    哼哼哼,本月日更(挺肚皮驕傲)

    54   第 54 章

    ◎誰也不許見◎

    徐鶯瞪著面前牛皮紙袋, 鑒定中心幾個大字刺眼,徐晉枟出去與警察談事,她方才在馬仔們口中得知做鑒定需要用到的物件后, 抬手摸摸亂糟糟的麻花辮。

    小鈺, 小鈺,小鈺。

    幾小時前, 景深因私自報警增添不少麻煩事, 也就是趁那時,徐鈺鳴出來站在人群末尾,不顧她拼命伸手,被警察以未成年嚴禁出現(xiàn)在娛樂場合的規(guī)定帶走。

    但直到強制離開,徐鈺鳴像沒聽到她呼喚,頭也不回大步向前, 直到消失在警察圍成的人墻后。

    “小鈺!等等我!”徐鶯滿腔委屈。

    由于間隔距離太遠瞧不清,她隱約感覺在她第一次出聲時,小鈺是回頭看了她的, 但很快被橫空伸過去的胳膊拉開。

    “你不是我父親。”

    縱使面對徐晉枟強大氣場,徐鶯依舊不為所動, 她無視對方身上的威壓, 直視男人驟然森冷的瞳孔,雙手捏緊成拳垂在身側(cè):“你只是個要搶我小鈺的家伙。”

    她話音剛落, 徐晉枟挑眉, 像是聽到夢話,他似笑非笑:“你的小鈺?”

    “沒有你參與, 他也能把我養(yǎng)大, 你們肯定認為我是孩子, 不記事, 隨便糊弄一下就過去了,是不是?從我開始學(xué)走路到現(xiàn)在,只要是跟小鈺有關(guān)的事情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你知道他身體有多軟嗎?”

    徐鶯一口氣,表情挑釁。

    “尤其是晚上睡前換衣服,等他脫掉奶托托——”

    “奶托托?”

    徐晉枟嘴角弧度嘲諷,他終于明白孩子為什么會把徐鶯送來,語氣冷淡的哪還有當初就算逃也得帶著嬰兒的架勢,感情除去自己這個大變態(tài),還有個小變態(tài)。

    “你知道誰給他說的這詞么。”

    “管我什么……”徐鶯翻了個白眼,潛意識完全對情敵的不耐煩:“還不是大家都在……”她眉心一點點蹙起。

    不對。

    尋常都講奶罩、文胸,像奶托托這明顯是哄騙那些討厭束縛、剛剛開始發(fā)育的青春期少年。

    徐鶯人小但不傻。

    等她反應(yīng)明白,臉色瞬間難看,陰沉沉瞪向后者:“你什么意思?”

    猜她明白,徐晉枟舒坦了,他每根頭發(fā)絲都散發(fā)愉悅,難得對她露出了幾分笑意:“沒什么,看別人吃癟挺有意思。”

    徐鶯視線至下往上,雙色瞳孔與眼白分明,咧開嘴時牙齒寒白——縱使在炙熱夏季仍舊令旁人后脊柱發(fā)涼。

    “小鈺是我的。”

    “你拿什么養(yǎng)他?”

    “……不管你的事情。”

    他氣定神閑,似乎早已料到徐鶯會啞口無言,念在對方還是個孩子,徐晉枟咽回到嘴邊的冷嘲熱諷,轉(zhuǎn)而用敘事語氣。

    “因為你一出生就被帶離云州,可能沒人同你說過,在他像你這么大年紀時過得是怎樣的生活。”

    “……”徐鶯抖動睫毛,沒吭聲。

    其實,她心里有關(guān)于問題的答案,可那樣的生活太遙遠,好像書里童話。

    “環(huán)海南的盤口很大,如果有買家入場出手賣出去的價值能造艘郵輪。”

    不明白這些跟小鈺有什么關(guān)系,徐鶯扭頭,望向窗口,那有棵梧桐樹,葉子綠得都要流光,看得視野都要被其侵占。

    “可都抵不過他的幾顆彈珠。”

    徐晉枟聲音很輕。

    記憶驟然拉回。

    很久以前,在徐鈺鳴總以為是十三歲雙親離世才遇見的自己時,其實徐晉枟早就見過他,隔著遠遠的人群,看徐家最小的孩子,被大人們千嬌萬寵抱在懷里。

    那時的徐晉枟也不過十幾歲的年紀。

    畢竟上頭有長輩壓著,縱使已展露不俗的經(jīng)商頭腦與極擅長鑒定古玩毒目,奈何始終找不到施展場所。

    倒沒想用在偷瞄他名義上的“侄子”。

    粉白粉白的臉,翹鼻嘟唇,一笑露出白米米乳牙,穿著合身的小禮服,正聚精會神打量垂到眼前的足金掛墜,無論多少克重,在這兒仍不起眼。

    徐晉枟收回目光。

    他雖然口口聲聲說,第一次見到徐家小少爺是在對方十三歲的尾巴,后來改口成蓮花池中央的涼亭。

    他側(cè)目,清晨光線投落徐鶯手背,擁有一雙不屬于孩童稚嫩的皮膚,縱使在夏季仍干燥的起皮,或許經(jīng)常干重活,連帶指節(jié)都比同齡人結(jié)實些。

    對蠶食徐鈺鳴生命的物種,徐晉枟自然談不及好脾氣,他豎起兩根手指,代表著兩種選擇。

    “你現(xiàn)在跟我走,我就會按我的孩子期待那樣,給你錦衣玉食的優(yōu)渥生活。”

    緊接著,手指緩緩放下根。

    “如果我沒有記錯,你現(xiàn)在上學(xué)念書所用到的證件僅是出生登記證明,雙性人無法獨自開戶,你能去公立學(xué)校念書的難度多大,應(yīng)該比任何人都清楚。”

    徐鶯嘴角逐漸緊繃,就算表面再裝得滿不在乎,小鈺曾因此事跑遍了附近所有辦事處,最終才有一所學(xué)校看在她對數(shù)字擁有絕對敏感度時才勉強松口。

    “我同樣可以將你獨立出去,生活費每月按時打進銀行卡,密碼是你的出生時間。”徐晉枟放緩語速等徐鶯反應(yīng):“你已經(jīng)過了需要母親照顧的嬰幼兒時期,我覺得你有能力支配好這筆錢。”

    徐鶯頭別得更狠:“……”

    “當然,你也可以拒絕。”

    “小鈺怎么可能會拋下我三次。”

    徐鶯不選,她坐在走廊長椅,緊緊抱著胳膊,固執(zhí)望向門口方向的拐角,就算脖子扭得發(fā)酸也抗拒正身。

    又倔又犟,倒有幾分徐晉枟的影子。

    “……”

    如果她長相能多像徐鈺鳴一點,如果她的出生沒給人帶去成缸的苦難,看在血緣至親這層關(guān)系,徐晉枟或許會對徐鶯有幾分好臉色。只可惜……她像他,徐晉枟提不起半點憐愛心。

    男人收回視線,掏出兜里手機,點開孟林發(fā)來的圖片,列車號的座次與發(fā)車時間幾乎要占據(jù)整張屏幕。

    突如其來的寂靜令女孩心跳加速,她早有預(yù)料般猛地起身,追問落在地:“小鈺要走了,是不是?”

    徐晉枟掃她一眼:“如果我說是,你會怎么樣。”

    女孩仰頭,扎緊的麻花辮散落,東扭西歪搭在肩胛骨,她用一種極輕、極緩而平淡的嗓音回。

    “把他關(guān)起來,除了我誰也不許見。”

    55   第 55 章

    ◎足夠多的機會去了解◎

    候車大廳冷氣十足, 徐鈺鳴身子骨又畏寒,他靜坐尚未半分鐘,凍得受不了拿出外套披好。周圍也有穿防曬、薄褂的旅人, 所以他也不顯得突兀, 就是過分瘦削的身體,令人搭眼一望忍不住多看幾眼。

    成年男性哪有這么瘦的。

    尤其那雙腿, 布料空蕩蕩掛著, 被風(fēng)一吹似乎都能看清骨架輪廓,握住身份證的手蒼白,有種營養(yǎng)不良的羸弱。

    恰巧因為過瘦,徐鈺鳴的軟玉明顯比剛懷孕時小下去太多,再加外套肥大,倘若一眼晃過去, 還真很難看清他的特殊。

    他看了看票,再次望向滾動的屏幕。

    場景有幾分眼熟,只不過這次懷里沒有嬰兒, 他自己獨自動身離開。

    距離發(fā)車還有段時間,徐鈺鳴展開在二樓拿的宣傳頁, 翻到哥哥徐羽樹之前工作地, 位于比此刻還要偏北的山嶺交界。

    從地圖上來看,真的好遠。

    他伸手比劃, 拇指與食指張到最大也僅能勉強夠到兩個小圓點。

    山嶺旁邊有條河, 彎彎繞繞流淌到平原交際處,交通路線明顯比周邊稀少, 原本橙橙紅紅的線換成不起眼的灰色。

    徐鈺鳴盯著其看了好久。

    ——所以哥哥因為出來不方便, 才沒有去接自己的么?

    徐鈺鳴仰頭, 陽光透過玻璃墻落在地板, 大理石瓷磚折射數(shù)道色彩,伴隨周圍人群來往,跳動著穿梭在他指縫,將本就賽雪肌膚照得反光。

    有兩位同樣等車的女生瞧見,忍不住想豎起手機偷偷記錄,到最后也只敢抓拍對方模糊輪廓。

    “誰敢直視鏡頭里的他呀……”其中一個拍拍同伴,讓對方把照片傳給她,等得來張還沒拍出男生萬分之一感覺的圖,嘟嘟囔囔試圖用肉眼記住他相貌:“真不是哪家練習(xí)生么,普通人長成這樣也太犯規(guī)了吧!你快點搜搜有沒有!”

    “哎呀別催,嘶我都說了讓你聲音小點,他過來了快低頭別看了!!”女生拼命拉扯朋友衣角,兩個人鼻口觀心。

    但對方僅僅與她們擦肩而過,直直向檢票口方向去。

    “……”

    兩人面面相覷。

    左邊的胳膊搗搗右邊:“哎。”

    “干嘛。”

    “剛才是我錯覺么,他好像在笑?”

    “你眼花了吧。”朋友語氣虛弱,抬手捂住臉,再用力呼出風(fēng),讓臉頰降溫。

    “我也覺得——”

    話雖如此,她們無法去尋方才畫面。

    車站外客流不息,一輛輛專跑長途的大巴隨時間陸續(xù)駛離客運站,倘若不出意外,晚六點左右就能抵達目的地。

    徐鈺鳴稍微抬高帽檐。

    客運站的位置處于城市邊緣,地勢較高所以能輕而易舉看清大部分城區(qū),左邊的光鮮亮麗,右邊灰撲撲,大片大片低矮樓房與棚戶區(qū)相間,一條主干道隔開迥然不同的世界。

    他就在這拆遷區(qū)里生活了六年。用一份上不得臺面的工作,養(yǎng)大了那個孩子。

    想到徐鶯,徐鈺鳴也記不清,自己是愛她多一點、還是怨更多一點。

    臨走前收拾東西,他將所有與徐鶯有關(guān)的物件全托孟林拉走,包括那只徐鶯出生時從徐家?guī)С鰜淼亩苟寡坌⌒堋V劣趯Ψ皆趺刺幹茫热欢寂c徐晉枟相識,就不在他的考慮范圍里。

    徐鈺鳴累了。

    他當過別人的孩子、男友、父親,唯獨未曾體驗過當一回徐鈺鳴。可能在雙親健在的小時候,他體會過。唯獨時間跨度太長、太遠,他早就記不清。

    閘道擋板刷開,車票被絞掉半角。

    大巴車受陽光烘烤呈現(xiàn)亮色。

    像一首奔向自由的歌。

    /

    當晚,各大新聞媒體實時轉(zhuǎn)播。

    “現(xiàn)在緊急插播一條突發(fā)事件,一輛由南向北的貨車因雨天路滑,超載貨物導(dǎo)致剎車失靈,不慎追尾前方正常行駛的長途大巴車。”

    “此次車禍屬于連環(huán)追尾,目前還沒辦法給出確切受傷人數(shù)。”

    畫面隨記者手勢前移。

    鏡頭一晃而過。

    事發(fā)突然,記者第一時趕到現(xiàn)場,即便站在高速路下方拍攝,滾滾濃煙直竄青天,目光所及處救護人員奔跑,但拉出來的人無半點生命跡象。

    救護車與消防車呼嘯而過,不少車輛從斜后方五公里處的匝道口離開,看樣子短時間前面無法通行。

    記者大聲介紹現(xiàn)場情況,奈何信號波動劇烈,沒幾分鐘畫面再次黑屏。

    “……”

    電視里的新聞切回上一條。

    電視外,坐在沙發(fā)的徐鶯手指脫力。

    她握在手里的小熊玩偶掉在膝頭,又啪嗒滾落厚實地毯里。

    聲響悶鈍,窗外雷鳴轟隆。

    晚夏遲雨混合最后幾分燥熱落下,卷走殘留焦躁,徐鶯一遍遍確定客運大巴出事時的高速路段,以及小鈺那趟車按正常時速應(yīng)該抵達的位置。

    她從未懷疑過自己的算數(shù)能力。

    等答案越來越接近最糟糕的結(jié)果,徐鶯呼吸驟然錯亂,窒息感侵占大腦,她一遍遍深呼吸,過度換氣以至于她不得不捂住口鼻試圖穩(wěn)定換氣頻率。

    動靜鬧得太大,站在外面的兩位手下聽見,輕輕敲擊門框:“小小姐?”

    “徐晉枟是吃白飯的嗎!!”

    “……?!”

    冷不丁一句怒斥,聽得手下感覺倆腦袋都不夠他們掉的,試圖穩(wěn)定住小小姐的情緒,另外撥通先生電話。

    “無應(yīng)答……”他們給徐鶯看處于占線的通話界面,可誰也不敢直視與先生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眼睛:“您找先生有事?”

    “我不是在征求你們的意見。”徐鶯向前,兩人忙后撤步滑開:“徐晉枟在哪?”

    “先生來無影去無蹤的,我們都是小嘍嘍,哪知道這些。”

    失去徐鈺鳴,徐鶯也懶得再玩裝乖寶寶的游戲,她冷臉,誰料走廊盡頭傳來腳步,緊隨其后的一句話令手下松口氣。

    “聽話辦事,何必為難他們。”

    來人語氣平淡,雙手插兜,五官瞧不出年紀,上下打量一番徐鶯,等看清她異于常人的雙色瞳孔,眼神明顯驚訝:“你不像你爸爸。”

    徐鶯回應(yīng)語氣僵硬:“我只有小鈺。”

    “你喊他就喊小鈺么?”

    “那是我的小鈺。”

    “狗脾氣倒是像他哥哥。”

    徐鶯沒明白,她眼神帶著敵意。

    “還沒自我介紹,我姓于,于川。”

    他嗓音平淡:“如果不出意外,我們要相處很長一段時間。”

    叫于川的人話音稍頓。

    “你有足夠多機會,去了解鈺鳴從未與你提起過的他的少年時代。”

    56   第 56 章

    ◎哪有巧合◎

    “我為什么要信你。”

    徐鶯后退半步, 遠離于川的右手臂范圍,無視門口欲言又止的兩位手下,警惕性比成年人都要強。

    后者表情無變化。

    “對小孩子來說, 你媽媽不要你了這句話的殺傷力足夠讓人哭上半天, 然而你應(yīng)該不是普通孩子吧?”

    誤以為對方在夸她,徐鶯端起態(tài)度, 誰料后半句敲得她腦袋發(fā)懵。

    “否則鈺鳴他那么寶貝你, 結(jié)果說丟就丟下,你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他為你隱姓埋名,甚至不惜拋棄徐家小少爺?shù)纳矸荩氉愿C在那種地方生活六年,吃的用的都是最下等次貨。”

    “你現(xiàn)在這樣,配他如此犧牲自己?”

    于川講話很嗆, 徐鶯臉色一變再變,嘴角抽動:“跟你有關(guān)系?”

    “你……”

    她打量跟前垂眼凝視她的男人,視線自對方齊耳短發(fā)略過, 左手拳頭攥緊,指甲陷入肉中:“別拿他威脅我, 你配嗎?”

    “你真是他的孩子?”

    語氣不明的一句話聽得徐鶯火大, 趕在她出聲前,于川抬手看時間:“走吧。”

    “……”

    “收起你那些可笑的自尊心, 鈺鳴現(xiàn)在躺在醫(yī)院生死未卜, 你現(xiàn)在跟我走,說不定還能見他最后一面。”

    “不好笑。”

    徐鶯深吸氣, 即便她看新聞時已經(jīng)做好最壞的打算, 但由另一人確切說出來, 心里的慌亂與緊張快從喉嚨中蹦出, 稀里嘩啦碎在腳邊、地上。

    “你說什么?”

    “你媽媽,連環(huán)追尾車禍,受傷,生死未卜。”

    像是怕徐鶯聽不明白,于川一字一句,重復(fù)兩次:“走還是不走。”

    “徐晉枟呢?”她想揪住對方袖口,還沒碰到又滑落:“他知道這件事情嗎?”

    于川的視線變得奇怪。

    他好像在打量徐鶯,又像略過她,望向窗外開始變色的樹葉,忽然反問徐鶯。

    “鈺鳴有跟你說過徐羽樹么。”

    徐羽樹。

    徐鶯第一次聽這名字,很陌生。

    她想搖頭,到最后忍住,裝作無所謂移開視線,落向不知何時空蕩的房門口。

    “有時候你給人的感覺很像他。”

    于川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已經(jīng)近于低喃:“真奇怪,人還能一次性獲得兩種不同基因。”

    他話中有話,尚未等徐鶯琢磨,他掏出手機,豎在人面前。

    濃煙、碎片、滿是撞擊的高速路欄。

    數(shù)不清的玻璃渣、滾地的貨物、不知是誰掉的鞋,倒扣在路中央。

    油柏路的顏色深濃,起初徐鶯以為光線轉(zhuǎn)暗,等她目光落到照片邊緣,看清應(yīng)有的灰色地面,小女孩拇指猛一抽動。

    是汽油,還是血?

    “高清吧,畢竟是徐晉枟親自拍的。”

    于川熄滅屏,徐鶯看清屏幕里自己的臉,五官混沌而扭曲,哪有六歲孩子應(yīng)有的童真童趣。

    在這種情況下,她聽到于川平靜、甚至夾雜難以形容的笑意,遠遠從天邊飄過來,如同哄孩子休息的搖籃曲。

    他嘴巴一張一合。

    “你猜,你媽媽離開后出的車禍,跟徐晉枟有沒有關(guān)系。”

    /

    車禍事發(fā)突然,救援調(diào)配不及。

    離高速出口最近的醫(yī)院僅是二甲,平日人流量不多此刻爆滿,車輛里外三層水泄不通,尖叫聲與警鳴聲混合,攪得整座城市不得安寧。

    人貨相撞、連環(huán)追尾、特大車禍。

    這些詞單拎都足夠當?shù)睾纫粔氐模螞r同時出現(xiàn),醫(yī)護人員嚴重緊缺,不得不從其他院調(diào)動。

    護工站在電梯里向外看。

    他們這里屬于小城市,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稍微比前些年好些,可也不足以躋身于三線的水準,基礎(chǔ)設(shè)施自然差了點,但也足以尋常百姓生活。

    ……但也僅限于尋常百姓。

    他側(cè)目,注意力轉(zhuǎn)移旁邊。伴隨電梯抵達樓層,房門叮一下應(yīng)聲而開,走廊安靜得不像是處理重大事故的醫(yī)院。

    護工探頭,以為自己來錯樓層,他退回電梯看看顯示屏,再次確定通知短信所登記的數(shù)字。

    是五樓啊。

    「男,二十六歲,生命體征平穩(wěn)。」

    他手指往下一滑。

    「全身多處骨折,意識昏迷,經(jīng)初步掃描判定顱內(nèi)存有淤血,蘇醒后會存在一定程度認知混亂,其他不良反應(yīng)暫定。」

    “好奇怪的通知簡訊。”

    也不怪護工存疑,畢竟這是他頭一回收到以這種形式發(fā)來的病歷,沒頭沒尾的幾行字,連病人目前的情況都猜不出來。

    “認知混亂……”

    護工邊琢磨著邊向前,他尋找對應(yīng)的病房號,可走廊兩邊的病房撤掉了門上數(shù)字,留下一圈灰,顏色明顯加深。

    某個病房這樣,或許是長時間閑置的緣故,連續(xù)三四間如此。

    護工心里發(fā)毛。

    他靠近窗邊,低頭看向外面。

    閃爍的紅藍光與救護車急鳴帶給護工片刻安全感,他穩(wěn)穩(wěn)心,繼續(xù)朝盡頭走。

    這家醫(yī)院的布局彎彎繞繞。

    護工習(xí)慣使然,他掏出手機一查,才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以為的公立醫(yī)院,竟然全由一人出資控股。

    “徐?徐什么……”

    因為他沒開會員,無法查詢本名。

    很快,原本寂靜走廊回蕩腳步聲,護工收起手機,抬頭正巧對上推門而出的白衣護士:“你好!”他忙抬手打招呼,對方卻如見到救星:“趕緊消毒進去,記住不要東張西望,看到也當沒看見。”

    她語速快到三秒說完全部,護工稀里糊涂被她推進去,到嘴邊的追問被席卷的高濃度消毒水打回,嗆得他口鼻共用勉強保持住意識,目光快速環(huán)繞一圈病房。

    “新人?”

    突然想起來的詢問聲沙啞,護工喉嚨發(fā)緊,他快速回應(yīng):“一直在省醫(yī)院做一對二的護理,算有些經(jīng)驗。”

    他講完話,沒敢繼續(xù)打量,低著頭凝視鞋尖附近的地磚。

    就當護工以為這次面試結(jié)束,里面?zhèn)鱽砑毼屿o,他忘記護士先前的叮囑,下意識抬頭。光線影影綽綽,可也能看清是兩個人的輪廓,個子高的坐在床邊,弓著腰,隔著簾子實在看不清他動作。

    好像……

    他在吸什么東西?

    57   第 57 章

    ◎哥哥◎

    “您是新來的護工?”

    愣神間, 弓腰的人緩緩直起身子,他將發(fā)絲往后攏,低頭凝視床邊, 停頓好一會兒才轉(zhuǎn)過來肩。

    礙于沒掀簾子, 護工僅看清輪廓,應(yīng)該是位成年男子, 但躺在病床的人……隔著防塵簾看不太清。

    護工只匆匆掃了一眼, 頭埋得更低。

    雖然對方用的您,語氣也滿是疏離的禮貌,可他心臟就是突突直跳呼吸不安。

    空氣又靜片刻。

    不知是滿意護工的話少,還是對他的不識趣感到無所謂,那男人沉默片刻,隨后擺擺手, 病房門頓時自動彈開,一股力猛地拽住他拉扯著往后。

    護工始料不及,等門閉合, 扭頭一看是剛才的護士,她打量護工幾眼:“原來徐先生想找個話少的, 你多大了?”

    “明年四十。”

    “那咱倆年紀差不多。”護士快步向前遠離盡頭病房, 直到講話音變得有些回聲才停止腳步:“你還得喊我大姐。”

    護工望向她工牌:“劉姐。”

    “你沒事別往那病房靠,里面的人因連環(huán)車禍導(dǎo)致意識昏迷, 雖然請護工, 可一般不讓你進去照顧,所有事情都是他監(jiān)護人親力親為。”

    劉姐的一番話讓護工不明白了。

    “你叫什么名字來著?”

    “平常他們都喊我老趙。”護工回:“因為數(shù)我在醫(yī)院待得久。”

    “喔……”

    劉姐點頭, 她揮揮手:“走吧, 帶你去住的地方看看。”

    “不用陪床?”

    雖然僅是一瞥, 老趙仍捕捉到對方周圍各種維持生命體征的儀器, 尋常都上一兩個,結(jié)果比重癥監(jiān)護室還夸張。

    “他看起來病得很嚴重。”

    “嗨呀!哪跟哪。”劉姐擺擺手,她下句話刻意壓低音量:“都是徐先生以防萬一預(yù)備著,孩子車禍昏迷,在那么大交通事故里還能活下來……你也知道貨客相撞的沖擊力有多大。”

    老趙聽得有些懵。

    難不成是高速路那起連環(huán)車禍?

    得趕緊送省醫(yī)院檢查別的項目啊!

    他們這小地方,很多設(shè)備都是湊合著用,萬一耽誤治療不就麻煩了。

    “總而言之。”

    劉姐表情稍顯得怪異,她想說,又好像說不出口,憋在原地好一會兒。

    “監(jiān)護人都沒說什么,咱們老老實實做事,別瞎操心。”

    見面這事就相當于翻篇了。

    老趙雖然聽得迷迷糊糊,多年的工作經(jīng)歷讓他也不是刨根問底的主,點點頭倒沒再接話。等第二天要跟著劉姐去病房更換新葡萄糖注射液,被他察覺幾分怪異。

    文件上勾選監(jiān)護與被監(jiān)護的關(guān)系,可老趙怎么看,都認為他們無論外貌還是年紀,又或許給人的感覺實不像一對父子。

    當然,他沒說出來,話咽進肚子里。

    /

    掛葡萄糖比輸液簡單。

    最起碼不用盯著。

    老趙之前也負責(zé)護理不自理病人,借助口罩與護目鏡的遮擋,他趁著整理被褥時快速掃了眼病床青年放在被子外的手。

    好小。

    他腦海里蹦出個念頭,幾乎不受控制想要去看青年的臉,好在被他壓住,離開前也沒露餡,反而記錄心跳血氧的劉姐掃了他眼,關(guān)上門詢問他哪里不舒服。

    “什么舒服不舒服,差點抬頭。”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等劉姐反應(yīng)過來忍不住笑他:“哎呦,你想哪去了!”她換了只手拿病歷。

    “我的意思是,徐先生不喜歡人盯著他寶貝使勁看,要是目光偶爾略過去都明令禁止,這活兒就沒法干了。”

    “……啊?哈哈哈。”

    知道自己錯意,老趙表情些許尷尬,用干笑掩飾不好意思。

    劉姐安慰他:“沒看見也好,否則看到那么水靈的孩子躺床上沒法子動,要哪個當父母不心疼。”

    她嘆口氣,搖搖頭:“都是作孽啊。”

    回到休息室,老趙拿杯子打熱水,由于整層隔空,很少有人來這層,連帶往日就沒停過講話聲的茶水間寂靜出奇。

    他捧著杯子,被秋風(fēng)吹了個寒顫。

    如果再讓老趙回憶,他仍舊沒辦法把那雙跟小孩子差不多的手與二十六歲成年男性的身體掛鉤。

    也可能有一半在被子里的緣故,所以才會顯得那么細瘦。指甲因貧血,透著不健康蒼白,手指恨不得輕輕一碰就斷的那般脆弱,剛才離那么近,老趙甚至沒聽見他呼吸聲,但很快他再次得到觀察機會。

    那個孩子好像醒了。

    劉姐急急忙忙按下傳呼鈴,警報聲刺耳,老趙屬于全天待命,他以最快的速度抵達盡頭,正巧見防塵簾拉開。

    “怎么樣?什么感覺……”

    詢問的口音聽起來不是本地。

    老趙顧不得深思,他穿戴好隔離衣。

    滿視野的顯示屏瘋狂跳數(shù),紅色藍色幾乎都凝聚成一大團,看的人眼花繚亂。

    幾乎下秒,他目光落向病床上正被扶起來的青年,卻又在同時否認對他稱呼。

    不應(yīng)該是青年。

    病歷本記載他二十六歲,但老趙覺得無論相貌或給人的感覺,說二十六歲著實太……夸張些。

    結(jié)果眼前出現(xiàn)奇怪一幕。

    這些天原本寸步不離的那位長發(fā)男人起身,趕在青年注意他前,默默離開對方視野范圍,站到簾子后對他們打手勢,示意過去扶住人起身。

    誰料青年剛剛蘇醒,可反應(yīng)比在場的人都快,他扭頭捕捉到后者身影。

    “徐先生?”

    雖然不清楚兩人的關(guān)系,總不會是監(jiān)護人那么簡單:哪有孩子出車禍清醒,第一時間不去關(guān)心反而躲開的?

    實在是太荒謬了。

    顯然,長發(fā)男人也沒料到,他渾身僵硬,手不知該擺去何處。青年眼睛烏泠環(huán)顧四周,目光夾雜幾分茫然。

    劉姐忙打破病房詭異氣氛:“身上還疼嗎?暈不暈?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

    不知是否為老趙錯覺,他總覺得青年反應(yīng)明顯慢半拍,對周圍事物感知應(yīng)處于混沌狀態(tài),很明顯的車禍后遺癥。

    他扭頭,看向始終不語的男人。

    “你要跟別人結(jié)婚了,是不是,哥哥?”

    一句話,定住徐羽樹的腳。

    男人扭頭,眼底不可置信赫然。

    58   第 58 章

    ◎你不愛他◎

    “小鈺?”

    徐羽樹扶住床欄, 他似乎沒聽清,弓下腰剛想湊近,誰料對方伸手, 極其親昵勾住他的脖子:“哥哥, 你不要跟別人結(jié)婚。”

    話音未落,他勾住徐羽樹的發(fā), 打了個圈, 輕輕向下拽:“你最愛的不是小鈺嗎?”

    徐羽樹愣神許久,長長呼口氣緩神。

    “……我是誰?”

    似乎覺得問題太過于可笑,叫徐鈺鳴的青年瞇眼,食指輕戳徐羽樹的臉,孩兒氣的后仰在靠枕,雙手耍賴般放在被子上。

    “哥哥, 徐羽樹,徐家大少爺,因為跟弟弟產(chǎn)生不當行為被家里強制配婚, 結(jié)果在訂婚當天帶弟弟出逃發(fā)生了車禍。”徐鈺鳴張開手,食指中指并攏抵住太陽穴, 嘴里模擬出嘣地爆炸音效:“怎么像演電視劇一樣。”

    或許因為記憶錯亂, 導(dǎo)致他五官也有了微妙變化,外加身形清瘦, 很容易讓人誤以為是剛剛畢業(yè)的高中生。

    劉姐與老趙對視, 在對方眼里看出一絲遲疑。

    徐羽樹低頭,長時間居住邊林外加風(fēng)吹日曬, 令他本就剛毅的輪廓增添了幾分粗糙, 大手握住徐鈺鳴的手, 老繭使后者吃痛, 卻也未放開,任由對方牽著。

    “”

    劉姐分明看出男人的掙扎。

    “哥哥?”

    由于徐鈺鳴另外只手正輸液,徐羽樹重新坐在床邊,他捧起人瘦弱的五指,默默放在唇邊,有一搭沒一搭吻著。

    剛從昏迷中蘇醒,能堅持講話到現(xiàn)在已是徐鈺鳴極限,病房頭頂?shù)墓庹杖岷停[眼,鼻息越來越微弱。即便如此,他仍打起精神,望向徐羽樹雙眼:“等我醒來還能看見你嗎?”

    “當然。”

    徐鈺鳴笑,眼底的期待幾乎讓徐羽樹扛不住,他心滿意足閉上眼,可始終牽著哥哥的手,直到呼吸變得平穩(wěn)、綿長,徐羽樹堪堪放松緊繃的肩,扭頭吩咐自始至終監(jiān)視儀器的兩人:“照顧好她。”

    病房門虛掩。

    徐羽樹下意識掏兜,沒有摸到身份證,雙手拍拍全身,想到得到消息來得匆忙把證件落在車里,他不輕不重呼出口氣。

    越往北的城市秋冬分界線越模糊。

    徐羽樹掌心干燥,不由得擔(dān)心方才是否握疼了徐鈺鳴,怔怔盯著手,長時間守夜的臉色發(fā)暗,身后隨即傳來一句。

    “他還好嗎?”

    嗓音沉重,疲憊感只多不減。

    這一幕畫面好像與前些年重合,唯一變化只徐羽樹因長時間駐守山林觀測,頭發(fā)蓄到了肩膀。

    “”

    “他還好嗎?”

    沉默時間太長,后者強調(diào)一遍,徐羽樹無視問題,隔了個空位落座,雙手交疊放在腹部,偏頭凝視黃了大半的樹葉。

    “你就是這樣照顧他的?”

    “”

    “三番五次,接二連三,你要折騰他到什么程度才算完?”

    在山上太久沒有與人交流,徐羽樹講話明顯放緩,氣勢弱去半截,可全身疲憊不為假,他靜靜坐在那里,眼眶發(fā)酸發(fā)澀。

    徐晉枟張張口,雖然他只是遠遠跟在貨車后面,但同樣受到?jīng)_擊的波及,手指脖頸纏滿繃帶,其他倒未見損傷。

    “我只是太愛他了。”

    “你那是愛嗎?你那是恨、是控制!!”

    徐羽樹未控制住音量,他反應(yīng)過來收住嗓子,捂住寫滿了疲憊的臉,聲音逐漸變得朦朧不清:“……那能叫愛嗎。”

    他垂眼,凝視因常年在觀測站風(fēng)吹日曬而粗糙不堪的手指,像是自言自語,又像重復(fù)詢問。

    同樣沉默的還有徐晉枟。

    最先發(fā)現(xiàn)徐鈺鳴不對勁的也是他,即便人躺在病床,極短的清醒時間徐晉枟全都在場,可前者落來的視線陌生,情緒毫無起伏。

    就好像不認識他一樣。

    “因為顱內(nèi)淤血的位置特殊,我們沒有辦法為他進行手術(shù)。省城醫(yī)院應(yīng)該可以操作,但小少爺身體特征極不穩(wěn)定,就怕轉(zhuǎn)院時萬一出了意外”

    醫(yī)生的語氣很含蓄,他盡量將情況往好處說:“或者這段時間多觀察些,給他服用活血化瘀的藥物,等淤血消散情況或許就有改觀。”

    徐晉枟想過,哪怕小鈺醒來后不記得他他也認了,大不了再與小時候一樣,一點點再慢慢把他養(yǎng)起來,等對方回憶全部,讓小鈺自己抉擇。

    他做過最壞的打算。

    唯獨沒想到,徐鈺鳴會將與自己的記憶錯放在徐羽樹身上。

    “你把頭發(fā)留長才讓小鈺認錯。”無法接受結(jié)果的徐晉枟神情變得渾噩,他眼神逐漸陰毒,眉目哪還有原先霽朗。

    “你發(fā)什么癔癥!!”徐羽樹反手鉗住他狠狠一拉:“罪魁禍首是你!”

    兩人動靜鬧得太大。

    很快引來病房兩人注意。

    等房門一開,后者眼神譴責(zé)。

    “抱歉。”徐羽樹率先開口,他松開胳膊力度,雙手抬高,轉(zhuǎn)身與徐晉枟拉開距離。

    劉姐無奈:“你們當哥哥的這么吵,還不如讓小少爺轉(zhuǎn)去加護病房,最起碼環(huán)境安靜。”

    潛移默化里,她也開始叫徐鈺鳴小少爺。

    先前對方昏迷不了解,等他蘇醒,自己也跟人有了接觸,劉姐很明顯感覺他與之前見到的所有患者都不太一樣。

    就算心理素質(zhì)再強的男人,遇到或許下半生只能依賴拐杖生活,短時間仍會無法接受,短則三月長達半年才能說服認清現(xiàn)實。

    ——這樣嗎?

    愣神后,小少爺就說了一句。他很快調(diào)整心態(tài),確定僅僅有可能發(fā)生,注意力很快轉(zhuǎn)移到消失不見的徐羽樹上。

    劉姐好奇,畢竟當他昏迷時,除去徐羽樹外,還有另一位長發(fā)男人徹夜不離守護。

    可奇怪的是,小少爺從未提及過他。

    “吵醒小鈺了?”

    徐羽樹嘆氣,他在嘴巴邊比劃拉鏈的姿勢,在等到否定回答揉揉眉心。

    “我答應(yīng)過給你五年時間,你呢?拖拖拉拉到現(xiàn)在,把人逼得用盡全部的錢換一張去我那里的火車票,哈!”

    “他甚至不知道我的地址!”

    “你有沒有想過,六年!六年我都沒有聯(lián)系他,他遇事卻先來找從未露面的我。”

    徐羽樹壓住音量,手指向病房,怒目而視:“徐晉枟,你不愛他,你愛的只是十年前被他愛著的你自己。”

    59   第 59 章

    ◎逼死他◎

    徐鈺鳴是真的累了。

    饒是外面爭吵, 依舊打不斷他睡眠,一口氣睡到需要換葡萄糖點滴,留置針透來的冰涼使他睜眼, 茫茫望向空蕩房頂。

    后腦勺好疼……

    先前不覺, 這次醒來感覺有無數(shù)小錘重擊,他好半天才緩神, 目光懸在輸液瓶。

    “哥哥?”徐鈺鳴輕聲呼喚, 病房里的儀器聲附和,他有些分不清夢境現(xiàn)實,嘗試抬手攥緊,力度軟綿綿的,怎么看都怪異。

    這里應(yīng)該不是云州省立醫(yī)院。

    很多東西他都沒見過,同樣沒有熟悉的醫(yī)生和護士, 連哥哥也不見蹤影。

    傳呼鈴……

    徐鈺鳴盡最大力度翻身,動作帶起其它零件咣當,嚇得人僵住, 剛巧房門被從外面推開,進來一位穿著護士服的中年婦女, 見徐鈺鳴坐起眼睛驟亮。

    未等他張口, 人很快扭頭,半個身子站在門外:“我說什么來著!你們小聲點!”

    她似乎在數(shù)落, 語氣遍布不滿。

    徐鈺鳴豎起小耳朵聽。

    “我進去看看他。”

    隨即, 一道熟悉聲音傳來。

    是哥哥!

    徐鈺鳴晃晃腳,他滿心歡喜看著徐羽樹走近, 溫暖掌心落在自己額頭。

    奈何嘴邊肌肉酸痛, 他無法像先前脆生生喊, 盡最大努力彎起眼睛, 試圖用此方式告訴徐羽樹他很好,絲毫沒受外界影響。

    “小鈺,抱歉,你還困嗎?”

    沒關(guān)系,他搖頭,用自己的方式回應(yīng)。

    徐羽樹一反常態(tài)沉默了:“……”

    寂靜過于漫長,徐鈺鳴心生不安,雖然沒了輸液管,行動依舊受限,最多也就握住床圍欄。

    “感覺怎么樣?”

    徐羽樹緊張得聲帶發(fā)緊,連帶嗓音變了腔調(diào),聽得徐鈺鳴微笑,他伸手,示意對方靠過來:“我再也不亂蹦了。”

    似乎不解,他抬高音調(diào):“我就不小心從小木船掉下去,為什么要在醫(yī)院待這么長時間?哥,我想回家。”

    “……哈哈,應(yīng)該是我太緊張了。”

    生怕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徐羽樹快速轉(zhuǎn)過身,飛速抹把臉,試圖讓五官別那么僵硬:“再等等,主治醫(yī)生還沒答應(yīng)。”

    時間太久,已經(jīng)習(xí)慣觀測站生活的徐羽樹早忘記徐家布局,他沉默半晌反應(yīng)說錯了話剛要進行補救,誰知徐鈺鳴別開眼,再次扭頭他微笑看著徐羽樹。

    “有人在外面嗎?我聽到你在講話。”

    “嗯。”

    “我認識么?”徐鈺鳴側(cè)目,門口是毛玻璃,隱約有道人影的輪廓:“為什么不進來講話呢?”

    “因為……”

    徐羽樹試圖組織語言,嘴巴笨拙得像剛開始學(xué)說話的孩子,他抬頭凝視弟弟透亮眼睛,靜默許久。

    “他怕你看到他會怨恨、生氣。”

    徐鈺鳴笑了:“好奇怪的話,我認識的人也是哥哥認識的,如果他讓我情緒波動這么大,那哥哥不可能跟他來往呀。”

    一句話太長,徐鈺鳴講完后不由得困倦瞇眼,抬抬手示意徐羽樹叫對方進來。

    “我這次不小心落水里……真的好興師動眾,人家來探望就說嘛,再把人家趕回去也過分了。”

    他調(diào)整好姿勢,歪在靠枕,因方便尋找傷口,徐鈺鳴留長的發(fā)剪去兩寸,整個人看上去像豐收季掛在枝頭的脆生小果,一咬滿口都是酸甜汁水。等起笑起來時,天真無慮的模樣瞬間將徐羽樹拉回他們尚未遇見徐晉枟的十幾年前。

    徐羽樹躲不過拒不掉,該來的總會來。

    暫且無法預(yù)估會對記憶造成的影響,他在心底做好最壞打算,才緩緩起身去開門。

    劉姐察覺房里房外詭異氣氛,抬手拉住端著藥的老趙,示意人給他們留出空間。

    “哥哥。”

    徐晉枟剛想進去,忽然聽見小鈺斷斷續(xù)續(xù)的呼聲,原本抬起的腳放下,整個人僵在門口前,屏住呼吸。

    “嗯?哪里不舒服嗎?”

    “不是的。”徐鈺鳴搖頭,散在枕邊的發(fā)隨之輕搖,襯得他身體更顯羸弱,即便如此仍盡力握住徐羽樹小指:“哥哥討厭他嗎?”

    “……”

    一時間沒等到男人回應(yīng)。

    可徐鈺鳴已耗干凈最后一點力氣,他疲憊地合上眼,睫毛因倦怠不斷顫抖,眼角滾落連串淚:“如果哥哥討厭,我就不見了。”

    徐羽樹眼角余光下意識往外瞥。

    他內(nèi)心掙扎。就這兩三秒空隙,病床青年沉沉睡去,呼吸很快變得平穩(wěn)又緩。

    躲過去了……

    這是徐羽樹第一個念頭。

    不僅他,連帶房外的徐晉枟也松口氣。

    劉姐與老趙離開了。

    向來不可一世的男人終于低頭,放輕腳步來到床邊,手下意識握住圍欄。

    “于川帶著徐鶯往這邊趕,要是讓她見到現(xiàn)在的小鈺,我不敢保證那孩子……”

    徐晉枟欲言又止。

    雖然他與對方接觸時間不長,也從會所領(lǐng)事講述里拼湊出大概,再結(jié)合她對徐鈺鳴堪稱病態(tài)的占有欲,前者最終選擇沉默。

    “我怎么不知道你現(xiàn)在有了話講一半的臭毛病。”徐羽樹眉宇稍蹙。

    “徐鶯,就是小鳥,我之前帶她測過智商,工作人員說她能劃到罕見那一檔。”

    他講話斷續(xù),說幾句停半句。

    “這表明……尋常孩子記不得的事,她的大腦會時時刻刻閃現(xiàn)畫面,包括嬰幼兒時期吮吸母乳,以至于快七歲的年紀——”

    那些污穢,就算徐鈺鳴睡著,徐晉枟也沒辦法說得透亮,怕臟了孩子的耳朵。

    徐羽樹無言。

    他心底翻涌出一種類似于靈魂出竅的脫力感,能做的唯有握住弟弟的雙手。那瘦弱五指因為長時間輸液,即便墊著暖手寶,溫度還是冰得人渾身寒毛倒豎。

    “你們……哈。”

    起初,他字連不成句。

    伴隨胸口陣陣悶痛,徐羽樹覺得無論徐晉枟又或者從未見過的徐鶯,一個個荒唐得可笑,說他們是人,更像披著人皮的鬼。

    床頭血氧檢測器滴答。

    徐羽樹靜坐,目光找不到凝聚點,雙手握住弟弟的手:“我說你為什么千方百計阻攔我找他。”

    “一個懷胎九月養(yǎng)大的孩子,一個養(yǎng)了他九年的小爸爸,你們真不愧是父女。”

    “非得看他被你們逼死,你們才肯善罷甘休,是不是?”

    60   第 60 章

    ◎來那個了◎

    徐家資產(chǎn)查封前, 徐羽樹因常年在邊遠地區(qū)觀測站生活,并未受到任何波及,只是接受調(diào)查回去過一趟, 看在他也算在西部奉獻, 檢察官們倒也沒為難他。

    “像你這種高材生,怎么會想著去條件最艱苦的山嶺?”

    對方不過隨口一說, 畢竟連交接班都不見人影的觀測站, 比起環(huán)境艱苦,更多的是無法忍受這漫長寂寞。

    談話間,檢察官們視線再次落向他。

    不得不說,徐家某些人夠貪夠腐,可從未涉政的這些孫輩,個個生的人中龍鳳, 無論外貌還是形象氣度,真與上一輩的酒囊飯袋天差地別。

    問題落下,錄音器工作聲嗡嗡。

    斜前方的白熾燈照眼, 徐羽樹眼眶發(fā)酸發(fā)脹,他似有千言萬語, 未戴鐐銬的手腕放在桌邊松松交握, 小拇指無意識磨蹭。

    有記錄員覺察,稍微留意, 按照大概頻率試著寫幾筆, 得到一個字。他翻開名冊順著看了圈——查無此人。

    那只能說明這個人與案子無半分牽扯。

    他也沒放在心,繼續(xù)等方才那算不得審問的問題答案。

    “因為我的……”

    曾經(jīng)很好的朋友、叔叔家的弟弟、還是年幼胡鬧偷偷拜過天地假的小妻子?

    稱呼在徐羽樹嘴邊打了滾邊, 他始終找不到合適的身份, 最終沉默繞回接上話。

    “……他厭倦躺在水面看天空, 他想看遠山叢樹孤星, 他想知道月光最先照到的樹有多高,會不會比徐家老槐樹還要大。”

    記錄員筆尖一頓,但很快繼續(xù)速記。

    “你很愛她。”

    檢察官們不知道徐羽樹說得誰,潛意識默認話題中的“他”是女生:“清點結(jié)束前原則上你不能出省,如果那邊實在是無法調(diào)出值班人員,出具申請后方可上報審批。”

    徐羽樹沉默。

    他想在這里多待會兒。

    聽說徐鈺鳴就在隔壁市,他想找他。

    “徐先生?”

    ——可他愿意見他嗎?

    “好的。”

    檢察院的空氣帶著肅穆,徐羽樹走出去兩個路口,縈繞在鼻腔的油墨氣息散去,他捂住鼻腔呼出團霧。

    徐晉枟怎么說來著?

    如果起底搜查沒有徐鈺鳴,他就要遵守先前約定離開人五年,徐羽樹怕徐家審查波及到徐鈺鳴,不敢光明正大露面,來到于川給的地址附近。

    區(qū)與區(qū)的差異顯而易見,過了天橋再往前走,城市光線頓時黯淡,灰撲撲一片待拆未拆的棚戶區(qū)。

    徐羽樹停在公交站。

    他看著,呼吸逐漸放緩。

    如果每塊區(qū)域都存在中心區(qū),那以這公交站為圓點向外劃分,各種小攤販匯聚,吆喝聲叫賣聲,混合一起傳出去近二里地遠。

    原本干凈整潔的油柏路,由于常年被油煙食物熏染,很多區(qū)域呈現(xiàn)更深沉的顏色。

    一塊一塊連起來,像是狗皮膏藥,走起來腳步明顯變慢。

    徐羽樹沒幾步就停下了。

    他好久沒有見徐鈺鳴,已經(jīng)忘記對方的身形與聲音,哪怕兩人擦肩而過,他能認出來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那為什么還要過來呢?

    徐羽樹掏兜,掏出來一把零錢,繞過車站來到背面,準備買半斤糖炒栗子帶走,攤主示意他往前站,后面來人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小鈺吃糖。”

    身后腳步傳來,童聲奶氣。

    徐羽樹遞錢的手頓住。

    他大腦一片空白。

    捕捉到熟悉名字,鼻腔重新嗅到檢察院的肅穆氣息,熏得他兩眼幾欲落淚。

    “半斤焦糖口味,還摻雪紅果么?”

    攤主動作麻利撐開紙袋,剛要封好口遞過去,眼前忽然一暗,手中頓空,面前氣宇不凡的男人突然快步去追,將那份并不重的糖炒栗子輕手放進瘦小身影提著的菜籃里。

    徐鈺鳴未發(fā)現(xiàn)。

    反而是他牽住的孩子看見了,雖然還回應(yīng)著媽媽的詢問,可視線冷冷掃來,等看清沖自己比劃噓聲的徐羽樹后,她眼里情緒好像就如見過對方般驚訝。

    她看看徐羽樹,又看看媽媽。

    現(xiàn)在想來,徐鶯應(yīng)該認出自己是誰,卻沒有聲張。

    時間過去太長、太久,他幾乎忘記當天見到徐鈺鳴時候的心情,唯獨記得他快步向前,跟隨人潮慢慢轉(zhuǎn)身抬眼。

    “……”

    他屏住呼吸。

    直到人與自己擦肩而過,徐羽樹腳步漸漸放緩,憋得肺部幾乎要爆炸。

    視網(wǎng)膜留下的影像清晰。

    他一遍遍在腦海重復(fù),心臟跳得快要從嘴巴吐出來,胃里翻江倒海,摘掉口罩帽子大口呼吸冷空氣,死死按住胸口,不顧周圍異樣目光弓腰。

    弟弟瘦了。

    不是自然少吃的瘦,而是整個人因磨難受苦,生命力快要枯萎的衰敗,臉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毫無生氣,衣服很不合身,袖口都磨破了布,露出一截蒼白手腕。棉襖空蕩蕩,遠遠看去像行走骨架,哪有半點人氣。

    至于旁邊那個小孩子……

    徐羽樹第一眼瞧見她就喜歡不起來。

    五官太像徐晉枟,如果月子里還無法分辨嬰兒模樣,周歲很能猜到她長大的五官。

    沒有實權(quán),他自身難保,更何況在這節(jié)骨眼去護同樣手無寸鐵的弟弟?

    徐羽樹如戰(zhàn)敗喪家犬,撥開人群拼命往徐鈺鳴消失的方向跑,街區(qū)雜亂,胡同接著胡同,岔路口多如牛毛。

    他還沒同徐鈺鳴說一句話。

    這一丟,就斷聯(lián)了六年。

    直到徐晉枟打電話,讓他趕緊去高速路事故地救人,徐羽樹從單位宿舍床滾摔,來不及收拾妥當開著那輛破皮卡沖下山。到處鳴笛聲、哭喊聲、烈火燒灼噼啪聲,混合成醒不來的噩夢。

    徐羽樹一次接一次地哆嗦。

    “哥哥……”

    微弱呼聲喚回徐羽樹陷入混沌思緒,他抹把臉回神,強打起精神:“不舒服?”

    “不是的。”徐鈺鳴稍微抬起腰,隨即一股熱流涌動,嚇得他夾緊雙腿,仍有幾滴滾到圓鼓鼓臀肉后方:“就是……那里……”

    徐鈺鳴羞得耳朵尖將欲滴血。

    他怎么就忘了,就算是生病住院,每個月該來的東西總會來,而自己毫無準備,身下的床單被褥肯定一片狼藉。

    “好像……來那個了。”

    聲音如蚊,徐羽樹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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